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天官【完结】>第一百章 今朝习得杀人术

  王府校场有两处,一处使西苑大校场,一处是东苑小校场。仪卫司与府卫司操演在打校场,府学这边授课在小校场。

  用了午饭,道痴换了短衫,与虎头、陆柄去了小校场。

  瞧着陆炳的样子,这大半月与虎头已经混的极熟,手中一个劲地比划着,同虎头说起前些日子学习的一个招式。虎头只是听着,偶尔才应一个字、两个字,陆炳也不觉得闷,依旧能说的热闹,而且还不忘道痴,时而来一句“二哥觉得如何,如何”。

  他也精乖,在世子面前,称呼道痴“王二哥”;私下里,却从不带姓,倒是真心实意地亲近道痴。

  热热闹闹的,三人到了小校场。

  除了陆典外,校场还有站着个中年人,四十多岁,满脸横肉,面相狠恶,看到道痴与陆炳时,就跟看两个小鸡仔似的没甚区别;不过望向虎头的时候,那人的目光中露出几分炙热。

  这人是府卫的一个百户,姓邢,在王爷大丧时,道痴曾见过他。听说出身边军,早年品级很高,因得罪上官被降职,后来被调到安陆府卫。品级虽只是百户,可因王爷看重,在府卫中无人轻慢。都说他的身手,在王府仪卫、府卫中,是数一数二的,道痴却无缘得见。

  邢百户也没有搭理道痴与陆炳的意思,直接提溜虎头,道:“给你的刀铸好了,你来刷刷看。”说罢,兴致勃勃地打开一个麻布包,里面是一柄没开刃的大号开山刀。

  寻常的开山刀尺半长短,这把开山刀有两尺半长,刀背也比寻常开山刀要厚。

  虎头的眼睛亮了亮,握着那刀柄,脸上带了欢喜。

  邢百户眯眼笑着,对道痴道:“如今趁手的刀也有了,你要不要同我学耍刀?”

  虎头摸着刀身,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喜欢”,却没有立时应答,而是回头望向陆家父子与道痴。

  陆典忍着满心郁闷,挤出几分笑道:“殿下已经点头,也说邢大人教你更妥当。”

  虎头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却不是为陆炳这句话,而是看到道痴在微微点头。

  道痴虽不晓得为何不是陆炳教虎头,而是换了邢百户,可是心中对于虎头能得这么一个高手指教也是高兴。

  邢百户扫了陆典他们一眼,拉着虎头去教场一角,开始教导虎头。

  陆典的大手在儿子与道痴脑袋上摸了一下,呼了一口气,道:“今天开始,咱们也学刀。”

  他本是要先操练三小几日,正开始教兵器,可因邢百户主动请缨教虎头开山刀,乱了他的计划,心中觉得憋屈,便唤人去取了三把腰刀来。

  三把都没开刃,显然是给他们学兵刃准备的。

  掂量掂量手中的腰刀,道痴很是欢喜,望向陆典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殷切。

  陆典见了,心情这才好些,看着道痴道:“好好学习刀法,真要练进去了,说不定你就想弃文从武。”

  道痴只是笑,并不说话。

  明代武职世袭,他是民户,想要入武职晋身谈何容易。

  这边说这话,那边邢百户与虎头已经开始操练起来。

  “啪啪”的声音,听得众人心里跟着发颤。

  陆炳的眼睛眯缝起来,陆炳脸上也多了几分担心,道痴的注意力却在虎头身上,虎头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邢百户手中拿着那把没开刃的开山刀,用刀背拍打虎头。

  陆炳拉着陆典的胳膊,小声道:“爹快去拦下,虎头挨打了。”

  陆炳摇摇头,道:“这是陆百户的教徒之法,勿要胡说。”

  隐隐地传来邢百户的话:“睁眼,不许眨眼……耍刀就要先适应刀,而不是畏惧。若是无胆对敌,那还学刀作甚……”

  陆典若有所悟,低头看了看陆柄与道痴,缓缓对二人道:“今日我开始教你们一路梅花刀!”

  这刀法听着不甚威猛,可当陆典讲解起来,道痴心里惊骇不已。

  这分明是一套杀人的刀法,缠头、裹脑、抹、刺等招数,十之八九都是对着脖颈以上部位。不用说,只要挨上一刀,绝对讨不到好去。

  陆炳嗜武成性,却是头一回学兵刃,全心关注,哪里能想到旁的。

  道痴虽不解陆炳用意,可他学的也分外用心。不管怎样,学会这套刀法,多条防身之道,总是好的。

  邢百户在教导虎头的间歇,偶尔扫过来两眼,看着二小手上动作,凝神仔细瞧了瞧,望着陆典拉了拉嘴角。

  接下来的小半月,道痴与陆炳两个便每日下午在校场这边学刀。

  梅花刀二十六式,陆典也不心急,每日里为他们讲解一招,其他时候就让他们举刀练习。他给二人预备的腰刀,虽没有邢百户那边的开山刀重,可对于两个少年来说,分量也不算轻。一直操刀,对于二小来说,便也是重修炼。

  张家下定的日子定在本月十八,道痴早就同世子打了招呼。

  想着虎头这些日子被邢百户操练的廋了一圈,陆炳也念叨几回想出府,道痴便将虎头与陆炳也带上。加上早就在世子前报备过的王琪,十七日下午,四人便一道出王府。

  他们在外过一夜,明晚回王府。

  陆炳很兴奋,这还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外宿。

  王宁氏晓得孙儿今日会请假回来,早预备了好多吃食等着。看到虎头、王琪,老太太越发慈爱,对于初来的陆炳也很是亲近。

  陆炳也一下子喜欢上这里,觉得老人家慈祥可亲,顺娘姐姐秀丽温柔,这些小食也新鲜有趣;可是他再喜欢这里,也被王琪给拉走了。

  外九房实没有能留客的地方,要是陆炳不走,只能给他安排住南厅。王琪想到此处,才热络一把,硬是哄了陆炳家去,与道痴约好明早二人再过来帮忙。

  道痴外间的床没有拆,等陪着老太太与顺娘说完话,道痴便带了虎头回房。

  等虎头听话地卷起袖子,露出一双手臂时,看着上面的红肿,道痴心里有些发酸。他拿出一盒药膏,一边给虎头涂上,一边轻声问道:“疼不疼?”

  虎头点点头。

  道痴默默地给他涂药,却没有说什么不要学的话。这小半月从陆典那里旁敲侧击,对于那个邢百户道痴知晓的更深些。

  邢百户是西北人,本为民户,地方遭马匪,家里人都死了。他便入军中,以军户的身份参与剿匪。他从小兵,升到正四品卫指挥佥事,不知杀了不少马匪,使得地方上都肃静不少。可是因得罪小人,连降数级,最后被调到安路做了个百户。

  邢百户教授虎头的刀法,并不花哨,干净利索,是杀人的刀法。他本身也以力气见长,虎头能得到他的教导,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世子这般看重虎头,往后多半是留做亲卫。虎头力气再大,手上功夫不好,也不过是个肉墩子;身上强了,危险就小了。

  “好好学,对你好。”道痴放下手中的药膏,对虎头正色道。

  他晓得虎头能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多啰嗦。

  虎头点头道:“嗯。好的话,你也学。”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抬手开始比划起来。

  道痴虽没有学习重刀刀法之意,可见虎头有兴致,便也仔细地看着。

  虎头的反应,本照寻常人慢许多。邢百户并没有拔苗助长,用了十来天功夫,只教了虎头起手四式。

  虎头在道痴面前比划的很慢,可是道痴还是感觉到其中的凌厉。

  同样是杀人刀法,从杀人中总结出来的招式,与那些固定传承下来的招式,到底不一样。

  梅花刀是人随刀走,邢百户的刀法,却是刀臂合一。

  道痴看着,若有所悟。

  次日一早,客人还没上门,八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过来。两家不仅是邻里,还是服亲,晓得这边女眷少,便过来帮衬。

  少一时,宗房的马车也到了,下来的不仅仅是王琪与陆炳,还有王珍与珍大奶奶。紧随其后的,便是十二房的马车,容娘与三郎姊弟到了。

  除了王家至亲,老太太的娘家宁家那边也来了两个女眷。街坊邻居,有两家与外九房有走动的,也上门来帮忙。

  外九房这点地方,给挤得满满登登,倒是也显得越发热闹。

  等到张家吹吹打打的将聘礼送来,竟是整整二十四抬。

  别说外九房这样的小民小户,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样的聘礼也不轻。

  看的咂舌者有之,说道酸话者有之,还有人嘀咕起是不是外九房在卖女儿。毕竟外九房家底寒薄众所周知,顺娘与道痴姐弟两个一嫁一娶都是大事。

  顺娘的嫁妆不足,不过是到婆家直不起腰杆来;道痴的聘礼若是不齐备,正经亲事都说不上。

  王琪与三郎听到这些酸话,脸色都很难看;王琪几乎忍不住要动手,还是被三郎拉住。毕竟是外九房的好日子,若是闹腾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三郎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就跟姐姐好生善良善良,定要在道痴长大前,帮他置办下丰厚家业,帮他说一门体面地亲事,决不让旁人笑话了去……

  第一百零一章 柔顺娘出闺成大礼

  不只三郎待弟弟好,王琪向来也当道痴为亲兄弟,当然也受不了他被人闲话。

  吃完席回家,王琪便去王老太爷跟前,为道痴抱起不平来。王老太爷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并不接话。

  王琪急的抓耳挠腮,实没法子,又去腻歪祖母王张氏。

  王张氏笑呵呵地看了丈夫一眼,摩挲着小孙子的脑袋,道:“这孩子真是的,想要什么与你祖父直说便是,还弄这些弯弯道道。”

  王琪忙摆手道:“不是孙儿想要什么,是想着祖父、祖母既照顾二郎这许多了,也不差这一回,顺娘姐姐的嫁妆总要帮衬一把,省的旁人这个那个的烦死了。”

  王张氏笑道:“傻孩子,就算要帮衬,也不是这个时候,急什么。”

  王琪在祖父祖母这里得了准话,心下大定,眼睛转了两圈,又去央磨王珍……

  张家迎娶的日子定在十月二十八,外九房这边二十六便要搭起喜棚,亲朋要上门添妆。

  道痴与王琪兄弟便在二十六下午出王府,这回没有带虎头,陆炳也没有再念叨跟出来。并非是他不想,而是被范氏拦下。

  一是道痴家逼仄,没有留客的地方;二是正式嫁娶比下聘礼的时候还忙,道痴年纪再小,也是一家之主,还不知忙成什么样,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添乱。

  道痴没有带虎头出府,也是因这个缘故。家里乱糟糟的,要是有顾不到虎头的地方,反而不好。

  虽说没有带人出来,可是大盒子小盒子却是不少。王妃、世子所赐,范氏的添妆,三郡主与小郡主也没落下,都备了礼。前者看的是王琪的面子,后者则是因与道痴相熟。

  其中除了四匹蜀锦,剩下的多时首饰钗环,多是金玉材质。

  对于顺娘举人娘子的身份来说,这些添妆不仅贵重,寓意也吉祥。若是张庆和中了进士,顺娘便是官眷,有资格佩戴金玉。这些东西,即便不戴着,留作传家,或者需要银钱的时候出手都价值不菲。

  因外九房先下情形,道痴有心给顺娘陪嫁金玉首饰,也不好置办,得了这些,倒是觉得正好。

  没想到,等回家一看,只宗房女眷送来的金钗玉环就有数对,还有尺头银器等。

  外九房的嫁妆早已预备好,不仅张家的聘礼全部陪嫁回去,其他田产、房子、家具、首饰、衣服等各色齐全。

  即便比不得豪富人家十里红妆,可以外九房的境况,能置办出这样的嫁妆已经是极难得。

  宗房王张氏带了孙媳过来添妆,因被王琪念叨一遭,也担心这边嫁妆不齐备惹人笑话,毕竟这亲事是她牵的线,张庆和又是她疼爱的侄孙。

  除了四样首饰,王张氏又带了八匹布料,还有两件银器。想着若是外九房嫁妆不足,这几样东西也能充做几抬。

  没想到外九房不仅给顺娘置办了全套嫁妆,田产、房子两个大头,竟然也都有了。张家的聘礼,更是半点不留地全陪嫁回去。

  虽说数量只是一整份嫁妆六十四抬,可都装的满满登登,要是挑拣出来,完全可以再凑三十二抬。外九房没有如此,可见做主的道痴内敛,不是个轻狂的。

  这嫁妆已经是极体面,王张氏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她年岁大,辈分又高,作为老嫂子在王宁氏跟着倒是没有什么不能问的,便直接问起嫁妆来历。

  待晓得,这份嫁妆,都是道痴这个当兄弟的用一年多的功夫,陆陆续续帮顺娘置办的,还典卖了不少生母遗物,王张氏心中触动颇深。

  并非同胞姊弟,道痴都能倾身陪嫁,真是个仁义的;待嗣姊如此,待王琪呢?

  自己这个幼孙,与上面的堂兄,多差了岁数,相处的少;年纪差不多的六郎,与他关系又不亲。有道痴这个仁义的族兄弟交好,也是好事。

  王府带回来的首饰与料子一亮,整份嫁妆的规格看起来又高了三分。

  宾客们见了,这才想起来,外九房有现下体面,不单单与宗房亲近的缘故,最主要的是外九房这位小家主,是世子伴读。

  王府里的情形,众人无从知晓;单从这不菲的添妆来说,王家二郎也当是有几分体面。

  王家那些上门的叔叔伯伯族兄族弟,少不得拉了王琪打探一二。

  王琪当然晓得,世子虽对二郎不错,可要说这添妆多,多少还有自己的功劳。王妃与三郡主,都是看在自己面上。因为年初刘从云也有个姊妹出嫁,只有世子赐了东西,王妃并没有出面。

  王琪心里隐隐得意,可这个时候却半点不露,一心要给二郎长脸,将他夸得跟花似的,将世子曾命道痴与陆炳随侍,说成是常相伴。话里话外的意思,道痴就是王府伴读中第一得意人。

  这话要是旁人说,听者说不定会嗤之以鼻,既是从王琪口中出来,大半都信了。毕竟王琪也是世子伴读,没有理由压着自己抬举族兄弟。

  一番牛皮话的后果,就是次日起,客人翻倍。许多与外九房没什么走动的宗亲,也多厚着脸皮主动过来吃酒。

  这其中,就包括财大气粗的三房,补送的添妆里是一副金头面,少说有十来两重。

  三房自从去年被宗房与十二房联手整治一番,元气大伤,消停了不少,三房夫妇为人处世,也不像过去那么嚣张。

  外九房这几间屋子,实在是待客不开,还是八太爷当机立断,开了外八房的大门,将男客都分流到那边,两个院子同时待客,方宽松些。

  王宁氏虽不好意思麻烦八房,可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谢了又谢。

  两处坐席,少不得两处上礼。八太爷不许儿孙接礼,亲自找到王珍,让他安排人手到那院子做账房。

  并非是老爷子瞧不起道痴,才不找道痴,而是晓得他也没什么人手,多半只能将账房上的事情也托给八房。只有王珍,向来帮衬外九房,身边又不缺人手。

  道痴是过后才听人提起,对于八太爷只有佩服的。

  道贺的族人多了,送妆的队伍几乎扩大一倍,颇有气势。

  除了王珍与一个外八房大老爷两个年长的,剩下的清一色十几岁的王姓少年,道痴、王琪、三郎几个也在列。

  路过百姓不少停下来看热闹,听说是送妆的是王家人,便也不觉稀奇了。王家是大姓,子孙繁茂众所周知。

  张家这边虽说张家父子都是厚道人,看重顺娘家教人品,并没有嫌弃外九房寒薄,可亲戚之中,端是有不少富贵眼。

  尤其晓得张家大郎学问好,前程似锦,曾有心为自家侄女、外甥女之类拉媒保纤的伯娘婶子,更是早早地过来,等着看张家的笑话。

  谁会想到,会是这么个动静。

  王氏宗孙亲自过来送妆,实打实的六十四抬,嫁妆单子一尺厚。

  张老爷扫了嫁妆单子几眼,便赶紧使人吩咐给妾室传话,晒妆时要仔细些,省的有个闪失,让人笑话。毕竟上面的好物件不少,万一有人忍不住,大家都没脸。

  张老爷只是未雨绸缪,不想没过一会儿,便得了两次回报。张老爷的脸色很难看,张家不如以往,族人有不少败落的。平素里上门打秋风,他能帮的也就帮。对于他们对长媳不满的那些酸话,张老爷多数装没听见。

  没想到,这些人连贼心都有了。还好都被拦下,要是真丢了嫁妆,那不单单是王家人会笑话,他这当公爹的也不好意思见儿媳妇……

  虽有些小插曲,可总算太平过去。

  翌日,十月二十八,宜嫁娶。

  顺娘出嫁正日,客人们都喜气洋洋,赞完新娘赞姑爷,不住嘴的恭喜声。外九房祖孙几个,虽面上也带了笑,可心里实在不好受。

  王宁氏与顺娘祖孙相依为命,本没想过还有分开的一日,如今不仅外嫁,过后还要千里相隔。老太太虽想明白,这对顺娘不是坏事,可临近临近,心里也如刀割一般。

  顺娘更是不好受,若不是怕气到祖母,几乎想要说不嫁。她除了不舍,就是浓浓的愧疚,即便有了兄弟,她也不当将侍奉祖母之事都推给兄弟,自己去年就不该答应外嫁。

  就算外八房两位婶娘所说,她若是留着不嫁,往后弟媳妇进门,若是相处不快老人家怕是为难,她也不该点头答应外嫁。她不是与人相争的性子,作甚要与弟媳相争?二郎向来孝顺知礼,绝不会纵妻不孝,自己有何可担心的?

  想下想明白也晚了。

  道痴心里,也分外复杂。明明是嫁姐,心里就跟嫁女儿似的,百般不舍。要是顺娘有容娘的一半干脆泼辣,他也不会这么担心。可顺娘这性子,还真是不放心。

  除了舍不得顺娘,他还担心王宁氏。老人家毕竟上了年岁,大悲大喜之下,万一有个不好,悔之不及。他抽空就往老人家身边凑合,没人的时候,将往京城的话提了又提。

  老太太早时听孙子提这个,还以为他是开解自己的话,先下听他再三说起,不由有些上心:“二郎真有这个打算?”

  道痴道:“那是当然,孙儿还扯谎不成?”

  老太太迟疑道:“那王府那边?”

  道痴笑道:“孙儿年少,离当差的日子还远着,多学习两年不是正好。”

  老太太见他拿定主意,想着与孙女还有相见之日,精神好了不少。

  顺娘那里,老太太也开解一番,祖孙两个总算没了生离死别的悲苦。

  热热闹闹中,披着红盖头的顺娘上了花轿……

  第一百零二章 春天正是读书天

  张家走的很仓促,似乎出人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的是张庆和进京之事,会试在明年二月,安路距离京城两千多里路,年后进京肯定是来不及了。

  安陆的举子多在九月间就起程进京,像张庆和因婚期耽搁到现下已经够晚了。

  早就有人猜测,张庆和是不是因举人名次不高,放弃了这一科,才拖延到这个时候还没启程。张家族人甚至还有人说酸话,觉得是新娘子耽搁了他们的举人侄儿,不够贤惠知礼,云云。

  谁会想到张家大郎陪着新妇回门后,就举家进京。

  等到亲戚得了消息时,张家一行人已经离了安陆,家中只留了几个老仆看房子。金银细软,半点没留。

  这些习惯了到张老爷家打秋风的族人,立时傻了眼。每年借着过年,可是他们大开口的好时候,今年怎么办?

  道痴送走依依不舍的顺娘,重新回到王府。

  依旧上午随着众人上经史课,下午跟着陆炳学刀,晚上则是苦读四书五经,日子过得极为规律。

  冬去春来,半年转眼而逝。

  四月初,顺娘寄了家书回来,张老爷没有参加会试,张庆和名落孙山,不过在宗房二老爷的帮助下,拜在一个老翰林名下,在京准备下一科。至于顺娘,三月初查出身孕,如今在京待产。

  张家即便家道中落,可张老爷这一房日子过的不赖。即便是客居京城,可也买了宅院,又添了仆妇下人,日子过的井井有条。

  张老爷那个曾掌家的妾室,也是个性子厚道的,对顺娘多有帮扶。张老爷也对顺娘甚是宽和,顺娘的日子顺心如意。

  王宁氏看了顺娘家书,在佛前拜了又拜,顺娘这是过门喜,不管第一胎是男是女,都是好事。

  对于顺娘的身体,王宁氏到没有太过担心。因早年家境艰难的缘故,顺娘从来没有娇养过。她性情虽绵绵软软的,可身体却比寻常女子要结实。今年十七岁,身子已经长成,并不需要多担心什么。

  道痴用观音像与佛像在容娘那里借了八百两银子,在容娘的张罗下,去年十一月在西城开了一家当铺。半年过去,外债已经还了大半。照这样看下去,再过一年半载,不仅能还清容娘的银子,还能剩下置办新铺子的银钱。

  容娘的婚期定在九月,三郎六月里参加完院试后,便会同父母进京送嫁。

  算算时间,容娘九月出阁,顺娘十月生产,道痴闲暇时分,就常去西城溜达,一是为小外甥、小外甥女置办满月礼;二是想要寻几样好东西给容娘添妆。寻了两次,却没有什么合眼的,正好容娘将之前在她那里典押的白玉观音与紫金弥勒送回来,道痴便有了主意,两位姐姐一人一个,暂时撂下此事不提。

  虽说道痴与三郎两个一个在王府,一个在家,只有月末才能见上一两面,可兄弟两个越发亲近。

  两人全部心思,都放在院试备考上。每到月末,道痴放假的那几日,三郎就到外九房,将自己做过的时文与各种搜罗到的拟题拿过来;道痴也会将自己本月里的各种作业带回家,兄弟两个交换学习。

  每到此刻,道痴对三郎都心服的不行。三郎可不是他这个假正太,活了两辈子,多少占着些小聪明的便宜,可三郎的文笔、灵气,真不是他能比得上的。

  每次看了三郎的时文,再看自己的,又涩又干,没一处满意。

  三郎却是极有耐心,每次将道痴的时文逐字句点评,还时不时地鼓励两句,例如“二郎,这种承题的法子很好”,或“入手越发切题了”之类的。

  除了鼓励,三郎也毫不客气地指出道痴的不足,策论勉强尚可,时文缺乏灵气,诗赋浅显直白,文字运用不足。就像“红花”、“绿叶”这两物,在时文里不宜多做修饰,否则显得文字轻浮;在诗赋中直述就过于浅白,若是换做“红瘦”、“绿肥”,实物换成拟代,意境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个时候,道痴真的很想捶地。

  各种穿越书中,百试百灵的纳兰诗词,为何他一首都想不出,想要取巧都不能。这个时候,只能勤能补拙,死背唐诗宋词。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后世的人,在文字独创性上差了些,可不是还有向某某“致意”的说法么?他又无心成为诗赋大家,只要能考试过关就好。

  三郎第一时间就发现道痴取巧的想法,并不赞同,难得地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训道:“赝品再像,也是赝品,诗词文章之道亦然。形似而无味,若是二郎在科举之途上,只想过了童子试,如此取巧还能浑水摸鱼。若想要再进一步,半点不容作假。”

  因道痴这点不足,三郎发狠了要给他扳过来,便给他留下作业,要求他不拘格式、不拘内容,每日做诗词三首。

  换做其他少年,对于三郎的这番话,说不得还要反辩一番。

  道痴心智成熟,仔细想想三郎的话,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要是不能直面对自身不足,说不定真的止步院试,乡试、会试更是奢想。自己除了活的久些,并不比当下的读书人强多少,甚至于真论起读书来,自己还欠缺太多。

  旁人寒窗苦读时间,他这边再用功,拼时间是拼不过那些人得。

  整整一个月,府学众人便看到一个奇景,道痴眼神木木(想的出神)不拘是看到花草树木,还是饭食点心,还是经史课上,随时都会走神,嘴上振振有词。

  道痴的书桌上,迭起厚厚的诗稿,咏的东西五花八门。

  王琪与陆炳晓得他在作诗,好奇的不行,凑过来看道痴的诗作。

  《煮粥诗》

  贫者有所乞,

  碗中粥影稀。

  风吹水面涌

  谷米七八粒。

  《怀古诗·卫青》

  寒门自古有才俊,卫氏儿郎朝天贺。

  利禄不求椒房赐,功名尤向塞外得。

  昨夕北风嘶朔马,今朝胡霜切冰河。

  将军横行万里外,单于慌蹿弃战车。

  竟是良莠不齐,有的浅白,有的则是有点意思。不管不管是浅白,还是颇有意境,都能称之为诗了。

  王琪与陆炳见了大奇,少不得盛赞一番,说起写诗,他们勉强也能应对上几首,可像道痴这样信手捏来,想到什么写什么,没有几分灵气还真是做不来。

  道痴唯有苦笑,他原也自诩博览群书,可真等到开始认真作诗,发现自己的典故词语十分匮乏。

  对于六月院试,他心里真有些没底。

  吕文召听说道痴在学作诗,扬起鼻孔,对着道痴得意几日,而后拿出个册子来,得意洋洋地递给道痴,口上说着请道痴指正,实际上压根就是显摆的意思。

  书册轻飘飘的,道痴倒是觉得分量尤重。不管吕文召这人怎么不懂事,这回出手,也是想要帮忙吧。

  里面确实是吕文召的笔迹,不过看到上面录着的诗词时,道痴的脸色都绿了。

  这是诗?韵呢?平仄呢?

  我立天地间,

  胸怀凌云志,

  无人知心忧,

  空对日月明。

  这叫诗?

  才高五斗无人知,

  知己不见莫强求,

  平生信守周召志,

  手中杜康可解忧。

  这叫诗?

  诗不诗的,道痴真没看出来,却终于明白什么叫“怀才不遇”,什么叫“为赋新词强说愁”。

  吕文召真是个文青少年,从这厚厚的手抄本上,有能看出他是个爱做诗的,可是这水平么,还真是无法评说。就是道痴这半路出家的,都看出这些不入流。

  道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很是佩服吕文召,读了十来年书,水平能差成这样也不容易。偏生他还极为自信,即便没有下场参加童子试,也不觉得是自己自身不足的缘故,反而觉得是受家规所限。若是自己下场,案首定是手到擒来。

  陈赤忠是武人,对于诗词之道一窍不通;刘从云这边几日没动静,只是在下次月假完了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一大包的诗词册子。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李杜诗词之类,而是当时文人流传开来的一些诗词新作。

  对于道痴来说,研究研究当下的诗词味道,了解当今的鉴赏水平,对他下场大有助益。

  道痴真心感谢,他没想到刘从云会帮自己这一把。毕竟府学少年中,如今隐隐分作两派,有些别苗头的意思。

  刘从云笑道:“无需谢,我只是想看看,二郎能走到哪一步。”

  听他这话中似有深意,道痴一愣,道:“刘世兄不想参加乡试?”

  刘从云笑道:“考试之类的太烦,熬完院试,我就不想在费心。”

  若是单单在王府混属官,有个秀才功名够用了,举人功名不过是锦上添花。可等到世子进京,众属官即便会跟随,秀才功名与举人功名的分量绝对不同。举人能直接有资格授官,秀才则不能。

  乡试还在两年后,离现在还远,道痴深深地看了刘从云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打定主要,只为今日这一包诗册的情分,就要找个机会说服刘从云继续考下去……

  第一百零三章 众子院试,三郎初隐

  时间就是这样,越是觉得不够用,就越是过的飞快,一转眼就到了院试的时候。

  府学这边,道痴与刘从云都要参加院试,两人五月底月假出府钱,便跟世子告了假。

  刘家有刘家的安排,道痴这边,这是随王氏族人一起前往武昌府。因为今年宗房六郎下场,便由王珍带队,除了六郎、三郎与道痴外,还有王家其他几房的几个子弟。

  一行人坐车,每天都是清晨出发,中午就歇下,怕的就是暑热伤身,毕竟依旧进了六月,暑热难当。要是因赶路辛苦,几个少年病下了,院试就要再耽搁一年。

  因有三郎作伴,道痴倒是不觉寂寞,兄弟两个同车而行,嘴里说的都是时文策论这些。王珍每次见了,都要听上两句,偶尔指导一二。他身上有举人功名,院试对于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在王家其他子弟跟前,王珍则是少不得夸奖三郎几句,也有激励众人之意。

  旁人尤可,六郎却是忍不住,这日小歇,趁着王珍不在,凑过来讥讽三郎道:“真是凤凰蛋,都被捧到天上去,我倒是要看看,若是这案首没落到你身上,你还有什么脸面自诩为少年才子!”

  三郎听着这话,身子一颤。旁人不知晓,他自己当然明白,院试的案首绝对不会是自己。六郎当面都这样说,旁人背后会如何笑自己?

  道痴见状,走到三郎前,看着王六郎道:“六族兄在说梦话么?竟然有这么张狂的人,觉得案首是这家那家的?院试案首,乡试不第者比比皆是;谢元之才,会试也有落榜之时。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只看到眼前三尺之地。无需三哥说话,这案首之名,六族兄若是稀罕,只管拿去,只要六族兄有那个能耐。”

  六郎气得满脸通红,瞪着道痴道:“我与王三郎说话,哪里轮得着你插嘴?这里不是王府,还轮不到你狗仗人势!”

  听六郎口出恶言,道痴的脸沉了下来。

  三郎已是皱眉,道:“六堂兄还请甚言?二郎是我弟弟,作甚不能为我说话?六堂兄到底年长,还请注意身份。”

  三郎与道痴两个,王六郎都不喜欢;前者是瑜亮之争,后者则是恨屋及乌,轻重当然不同。

  听了三郎的话,王六郎讥笑道:“好个有情有义的哥哥,还真是不觉得臊得慌。十二房容不下二郎时,你这好哥哥在何处?等他出继出去,不与你抢家产,你又成了好哥哥?里子面子都想要,天下还有这样的美事儿,当旁人是瞎子不成?”

  说到这里,他又瞪着道痴道:“七郎这一年多待你实心实意,到底谁配当你哥哥,你眼睛放亮些。既是十二房不容你,你但凡好强,都当离他们远远的。为了小恩小惠,就容三郎往你身边凑,借着你得他的好名声,你骨头就这么轻?”

  王六郎这话里固然没说三郎好,可也没有瞧得起道痴的意思。

  道痴淡淡道:“我们兄弟如何相处,不需旁人操心。”

  三郎望向王六郎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怒意。

  王六郎冷哼两声道:“你们倒是同仇敌忾起来,难道我是恶人不成?你们只管手足情深去,看你们能好到几时!我就不信了,装一时还罢,谁还能装一辈子。等到背后插刀那天,才会有人晓得我说的是好话赖话!”说罢,不等他们兄弟再回嘴,转身气昂昂地走了。

  一顶狡诈虚伪的大帽子,硬是扣在三郎头上。

  三郎气的满脸涨红,浑身发抖,脑子里已经顾不得想案首不案首之事,望着道痴带了几分委屈道:“二郎,我没有!”

  二郎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下道:“我知道三哥没有。”

  三郎沉默了一会,却是低下头,恹恹道:“我虽没有利用二郎之心,可六堂兄有一句话说的不假,到底是我没有护住二郎。当时二郎出继,我明明晓得不妥当,却没有出头。”

  早先他并不觉得出继有什么大不了,血脉亲情毕竟割不断;这两年渐大,知晓的世情多了,他才晓得除了血脉,还有名分这回事。

  道痴笑道:“我做个当家作主的好男儿不好么?难道非要做个混吃等死的富贵人家庶子才算福气?世人多重嫡庶,三哥又不是不知道。”

  三郎犹豫道:“二郎介意自己的庶出身份?”

  道痴想了想,道:“介意。‘小娘养的’总不是好话。即便我生母是贵妾是如何,妾通买卖,外人有几个会打听贵妾、贱妾。听说是庶子庶女,多半就有了成见。”

  不说旁的,若他依旧是庶出身份,他也没资格入王府为伴读。等到以后议亲时,正经人家的嫡女也不会轻许庶子,多半是庶出配庶出。在家族之中,丝毫没有地位,完全依附嫡支过活,如何生活都要听从长辈安排,身份地位跟管事差不多。

  哪里会像他现下这般,独立支撑门户,当家作主,自由自在。

  没有选择做个窝窝囊囊的庶子,借势出继,脱离身上的桎梏,是他长这么大最满意的一件事。

  三郎怕他不高兴,忙结束这个话题,岔开话说起一个策论来。

  虽说刚才六郎与他们俩个拌嘴的时候王珍没看到,可过后还是有风声吹到王珍耳中。

  六郎这个亲弟弟,又倔强又固执,王珍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又怕现在骂他,引得他闹情绪,耽搁了接下来的院试,王珍便只当不知道此事,心里已经决定,等到回家一定要祖父好生教训这小子……

  经过四日路程,一行人抵达武昌府。

  王家在这里有别院,众童生倒是不用投宿客栈,得以安静备考。

  院试的考试过程,与县试、府试一样,大家都过经过前两个考试的,倒是没什么可紧张的。

  就是道痴在下场之前,也有些看开,若是这次院试要是不过。等到世子进京,自己不能以贡生身份入监,那就以监生的身份,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或许没了患得患失之心,道痴发挥的到是比往常还要好几分。

  等到回到王家别院,默写出时文、诗赋等给三郎看了,三郎眼睛发亮,道:“时文言之有物、有典有据,算得上好文了。诗赋虽不华丽,可寓意颇佳,也不错。即便无缘案首,二郎的成绩也当是中上。”

  过后王珍也问了一遭,给出的答案大同小异。

  道痴心中松了一口气,榜上有名,总比名落孙山的要好。

  须臾几日过去,到了放榜的时候,道痴果然榜上有名,位列十九名。从这一刻起,他就不是白身,可以见官不跪。

  并且有资格入县学、府学读书,名字也在当地学政名册上。

  王家子弟七人下场,过了四人,除了道痴、三郎与六郎之外,过了院试的还有五房长孙。

  六郎名列第七,比道痴名次还靠前些。道痴并不意外,王琪早念叨多遭,六郎的功课在宗学里位列前茅。只有三郎回乡后,才被三郎压了一头。

  五房长孙名次在四十三,加上他年纪已经是弱冠之年,这个成绩只能说不好不坏。

  最让众人震惊的,是三郎的成绩。有实力冲击案首的三郎,名次比五房大郎还靠后,在六十八名,中等偏下的名次。

  六郎惊的,连嘲讽的话都说不出口,不时地打量三郎,生怕他有什么想不开。

  三郎这次答卷,只策论是自己寻常水准,时文与诗赋都参考了道痴数月前的旧作。等到撂下笔时,他就不由自嘲,早先还说三郎不该模仿旁人的文章,如今自己还不是如此。

  为了这个,即便晓得自己榜上有名,他也提不起什么兴致。落到旁人眼中,就成了他因考的不好没心情。

  听到这名次,道痴真的有些惊心,等到只剩下兄弟两人时,忍不住道:“三哥也是,即便是收着点,也不用如此。中等偏下,稍有不当,就在孙山后了。”

  三郎笑道:“要是院试初次不第,旁人看来,不更像是伤仲永么?”

  道痴摇头道:“不至于此。”

  三郎笑了笑道:“总要适应的。”

  回程时,气氛就有些压抑。三郎名次虽不好,毕竟还在榜单上,落榜那三人,心情更郁闷。

  王珍担心六郎不懂事,还专程告诫一番,引得六郎几乎翻脸。六郎看到三郎时,越发冷着脸,倒是没说刻薄的话,可是眼中都是不忿。

  进城之前,王六郎终于忍不住,上了三郎与道痴的马车,气冲冲地对三郎道:“又不是落榜了,耷拉着脸给谁看?一个小小院试,你就如此,那还怎么去应乡试、会试?有种你长点志气,乡试时一鸣惊人好了!”

  噼里啪啦地说完,他便哼了一声,挑了帘子下了马车。

  道痴与三郎面面相觑。

  三郎的脸上慢慢浮出笑意,道:“二郎,六堂兄这是安慰我么?”

  道痴跟着笑道:“嗯,是安慰吧,怕三哥一蹶不振失了对手。”

  马车外,王六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鼻子自言自语道:“谁在念叨我,不会是七胖子吧,看我回去怎么修理他……”

  第一百零四章 送弥勒手足作别

  黑色儒巾,草绿色生员襕衫,映衬着少年越发唇红齿白的好相貌。王宁氏看着孙儿,欣慰地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燕嬷嬷在旁,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祖母,等过了今年岁考,孙儿就想法拔贡。到时候奉祖母去了京城,就能与姐姐团聚。”道痴一边帮老太太拭泪,一边道。

  老太太迟疑道:“拔贡还罢,可是真要出行的话,你乡试时如何?”

  道痴笑道:“祖母,监生可以在京城下场。即便孙儿不进国子监,等到乡试后,也得跟姐夫他们似的北上。以贡生身份提前进京,也能多适应适应京城水土不是。还得劳烦祖母在孙儿身边照顾,姐姐不在,孙儿只能靠祖母。”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道:“好,好,老婆子就照看我的孙儿去。”

  老人家心里当然明白,孙子的话不过是安慰自己,道痴来外九房半月就进了王府,向来将自己照看的好好的,她一个老婆子能做上什么。

  可是,人上了年纪,怕离别。尽管不愿背井离乡,可同骨肉离别比起来,老人家还是愿意与孙子一起进京。

  安陆到京城两千多里路,水路陆路交替,若是孙子独自上路,万一有个闪失,也是要她的老命。

  燕嬷嬷也试了泪,喜气洋洋道:“老太太,二公子既中了秀才,家里是不是要请客?这可是大喜事。”

  老人家与道痴同时摇摇头。

  王宁氏道:“二郎还没及冠,可已经有了功名。若是宴客,少不得二郎陪酒应酬。二郎还小呢,等到以后在宴客也罢。”

  道痴也道:“王府的假差不多,今天回家前,大族兄已经领着拜过学政,明儿我去趟十二房,后日便回王府。”

  他虽然重视这次院试,也只是为了功名。现下的秀才功名,就像上辈子的大学毕业证似的,是立足士林的必需品。如今功名到手,暂时可以歇口气。

  在书本上的苦熬,比不过在王府的经营,他不会因小失大。

  祖孙两个想的很好,可架不住贺客上门。搁在宗房里,子弟中了举人的比比皆是,秀才实不算什么。可在外房族人中,秀才已经算极体面,况且道痴年纪在这里摆着。只要不傻的都晓得,他的前程绝对不止于此。

  翌日一早,贺客就不断。王宁氏无法,只好临时置办几桌,宴请上门的街坊与族亲。少不得又是八房大太太、二太太帮忙,才不至于乱糟糟。

  道痴连陪了两波客,才寻了个由子抽身出来,除了那座紫金弥勒之外,还有王宁氏给容娘准备的一对金耳坠,一对绞丝银手镯。那尊白玉观音也带了,作为催生礼,请三郎带进京转交顺娘。

  同外九房的热闹相比,十二房则显得过于冷清。

  就连门口小厮脸上,也无多少笑模样。同样是中了生员,对于外九房是大喜事;对于十二房来说,却是丢脸至极。三郎从府试案首落到院试中下,在旁人看来,是“江郎才尽”,想要再进一步,谈何容易。

  就是十二房本身,也欢喜不起来。王青洪想的是自己起复无望,嫡长子又是这个成绩,等到到了京城,还不知怎么惹人笑话;王杨氏则是心疼儿子,本是金玉之质,受师门影响要藏拙受污。

  要是之前没有“小才子”的名还好,十三岁的生员,即便名次底些,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有了“小才子”的名声,就要受族人的嗤笑嘲讽。

  就算三郎能受得住,王杨氏也舍不得。

  熬了一晚上,王杨氏终于下定决心,这次带儿子进京后,就求娘家父亲与伯父,想法子给儿子留在京城,入国子监读书,不再回安陆。也可借此让儿子与婆母分开些,要不然以婆母的秉性,说不得又要惦记在崔家找孙媳妇。

  若不是她强拦着,丈夫又实看不上崔家门第,三郎早就与崔家女定亲了。

  自己的儿子即便暂时只能雌伏,可大鹏总有凌空之日。师们借不上力,妻族定要选个好的。

  疏通同归,说的也是三郎与道痴这对兄弟。只是兄弟两个,现下还不知。

  听说道痴来了,被三郎带进了桐院,王杨氏的心里跟着颤了颤。

  昨日三郎到家,王青洪问起儿子名次后,脸色就不好看;待到一一问过其他三人的名次后,脸色方缓和些。所为何来?不就是庶子榜上有名,而且名次不错,使得他觉得多少缓解了他的尴尬。却不想想,那孩子从来没受过他一日教导,如今与他也没有父子名分,即便在出息,又干他王青洪何事?

  这个时候上门,是来炫耀的?

  又不像那样轻狂的人。

  王杨氏心中分外复杂,沉默了好半响,吩咐许嬷嬷道:“去桐院看看,问问三郎,留不留客用饭。”

  许嬷嬷迟疑一下,应声下去。

  桐院上房,除了三郎与道痴外,容娘也被请了来。

  摸索着手中的紫金弥勒佛,容娘笑道:“二郎你可想好,这东西可是你半个身家。这就送与姐姐?要是你以后再遇到手头紧,可连周转的东西都没有。”

  这紫金弥勒佛,虽不是纯金,只有六、七分成色,可价格绝对不亚于纯金。容娘当初请当铺供奉时,曾用着东西试过对方眼力,得出的结论这是唐晚期宫廷里流出来的老物件。要是出手的话,在本身的价格上,价格还能翻两番。

  道痴笑笑道:“真要赶上手头紧,求到大姐姐跟前,大姐姐还能撵我不成?我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弥勒与观音还拿得出手。观音作为催生礼,送给顺娘姐姐;弥勒像大姐姐现下要是不收的话,我也只能明年再送。”

  容娘先是一愣,随后啐了他一口,道:“好好的,学会贫嘴了?谁说我不要。好东西既已经到我手中,还想要讨回去,哪有那么好的美事?别想省银子,明年真要你再送礼时,你也得用心准备份好的来。”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道痴还罢,几百年后彪悍女多了,这两句话算什么。

  三郎却是瞪目结舌,半响才小声道:“大姐姐面皮越来越厚,什么话都敢说,仔细母亲训你。”

  容娘挑了挑眉,道:“你们是我兄弟,又不是外人,当着你们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以后在外头腰杆子能不能直起来,还要靠你们。你们可别以为,姐姐出了门子,就真的是别人家人,可以甩手不理。”说到这里,看向三郎:“顺娘姐姐那里也是如此,以后还要多靠二郎撑腰。”

  道痴点头道:“大姐姐放心,我都晓得。”

  姐弟几个有说有笑,全无半点芥蒂。

  许嬷嬷站在门口,有些迟疑,望向道痴的目光分外复杂。

  三郎已经看到她,起身道:“嬷嬷怎么来了?可是母亲有事吩咐?”

  容娘与道痴也跟着起身,容娘的笑容淡淡的。

  许嬷嬷堆笑道:“太太听说二公子来了,打发老奴来问问,中午要不要加菜。”

  三郎笑道:“嬷嬷来的正好,我也正要打发人去厨房说。我要留二郎用饭,大姐姐的饭也摆在这边。”

  道痴闻言微微皱眉,不见过三郎兴致勃勃的,容娘没两日也要远行,便没有开口。

  许嬷嬷瞥了道痴一眼,笑道:“好,好,老奴这就去厨房安排。”说罢,对着容娘与道痴福了福,就带了小丫鬟退了下去。

  等她出了桐院,三郎对容娘道:“大姐姐,许嬷嬷毕竟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就算姐姐再不喜,多少也客气些。”

  容娘冷笑道:“多老的老人,身为奴仆就要有奴仆的本分。你又不是没看到,她家如今也呼奴使婢,过的比一般人家还强上许多。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她大儿子管着母亲的陪嫁庄子,二儿子把着这府上采买的活计。她们日子过的越光鲜,贪的就越多,偏生母亲还一味保全。”

  三郎道:“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母亲并不是糊涂的,能轻易被人蒙骗。许嬷嬷的女儿外嫁给外头的商户人家,听说许大、许二在那边铺子都有参股。或许是因这个缘故,手头才宽裕些。”

  容娘轻哼一声道:“只有你好性子,能容她借着母亲的势指手画脚,我可不惯她这个脾气。可是说好了,家里的家生子,你往后想要收哪个都行,可同祖母与母亲身边嬷嬷有干系的,一个都不能收。奴仗主势,乱家之源。”

  三郎被说的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道痴,见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连耳朵都红了,忙道:“谁要收丫头了,难道我是好色的不成!”

  道痴面上笑着,心里却想,容娘的脾气实在太硬了些,眼力容不得半点沙子。固然不用担心她会受委屈,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容娘这样的脾气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用罢了晚饭,道痴与容娘约好京中再会,便没有久留,由三郎陪着,去主院与王青洪夫妇作别。

  王杨氏依旧是客客气气,脸上挑不出半点不是,可也没有半分亲近之意。

  王青洪本有不少话想要告诫道痴,可是听到“伯父”、“伯母”的称呼,立时觉得意兴阑珊,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

  第一百零五章 周年祭后八方动

  从五月底月假时请假,到考完院试重新回王府,中间隔了将近一月。

  道痴是午饭后回王府的,先去启运殿见了世子,随即才回了乐群院。

  王琪与虎头两个,见到道痴回来,都凑到他屋里来。一个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一个依旧憨憨笑笑,嘴角裂得老高,两人神态不同,却都为道痴回来欢喜。

  陈赤忠也跟着过来,开口向虎头道贺。吕文召则只在门口露个面,拉着脸说了声“恭喜”便回他自己房去了。

  道痴笑道:“你们怎么都晓得了?七哥得了大哥的消息?”后一句是问王琪的。

  王琪道:“刘三郎昨日进王府了。”

  道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斜对面紧闭的房门,道:“刘世兄回来请假?”

  刘从云也在榜上,名次在二十余名。

  王琪笑道:“可不是么?他下月初一才回王府。不仅请假,还来邀请大家。他要定亲了,日子定在二十八,过来请大家到时候过去吃酒。”

  刘从云这个时候定亲,也在情理之中。一是他十六岁,年纪不算小;二是因兴王周年祭后,蒋家兄妹差不多就要议亲。

  去年里府学闹了那么一出,要是刘从云还不做防备,等到王妃开口,刘家回绝的话,就得罪人了。谁不晓得,世子最是孝顺。

  道痴笑道:“刘世兄也算双喜临门,到时候大家定要好好去吃一顿。”

  王琪带了羡慕道:“真便宜了刘大猫,听我堂妹说,沈大小姐貌美如花,在安陆士女中都是出挑的。”

  “沈?”听到这个姓氏,道痴想到沈鹤轩:“沈大郎的堂妹?”

  王琪点头道:“正是沈二叔家的嫡长女。婚期定在明年腊月,也不知沈大郎得了消息,会不会赶回来。”

  看着王琪脸上毫无异状,道痴按捺住心下好奇,问起自己不在这些日子的情况。

  王府的日子规律有加,唯一值得说的,便是兴王周年祭的情形。无非是繁琐又熬人的各种仪式,还有各色吊祭人等,京城与湖北布政司都遣了人来。

  世子虽服满后才能请袭兴王爵位,可已经得了朝廷正式旨意,赦府事。

  这里的府事,当然不是单单指王府事务,而是藩国事事务,这说明王府的大门关了一年后,再次向外打开。

  王府属官每日恢复常朝,地方三司官望朔朝,路过安陆的文武官员,也需随朝朝见。只有节日与王妃、世子寿辰的朝贺礼,因在服中的缘故,依旧暂停。

  “那府学这边?”道痴皱眉问道。

  他可不希望随着世子临朝,府学这边就散了。

  王琪道:“早课时间延后半个时辰,初一、十五这边停课。”

  陈赤忠在旁,听着他们兄弟说话,有些坐不住的样子,不时望向虎头。道痴不解,望向王琪。

  王琪道:“陈老大这些日子每天同虎头练拳,又到了去练拳的时辰吧?”说到这里,抬头看看窗台上的沙漏,道:“二郎又不走,以后有说话的时候,陈老大与虎头去吧。”

  陈赤忠起身道:“那我就带虎头去校场,中午空隙不多。”说罢,招呼虎头。

  虎头笑呵呵地跟着起身,随着陈赤忠去了。

  目送两人出去,道痴皱眉道:“七哥,陈老大怎么盯上虎头?”

  王琪笑道:“不是盯上虎头,是盯上邢百户。陈老大想要拜师,邢百户却是不收。陈老大也真舍得下脸来,整日想要腻歪着虎头,估计想要与虎头处好了,邢百户拉关系。”

  道痴心中不喜,道:“七哥怎么就纵了他?”

  王琪扬眉道:“二郎可别怪错人。我瞧着他用心不正,当然早就要拦着,可是有人不让。怕是你想不到,是哪个人拦我?”

  似乎有隐情?

  瞧着王琪的小样,似是以为道痴猜不到,想要看笑话。

  道痴心中微讶,随即笑了,道:“是虎头。”

  这回惊讶的是王琪,他瞥了道痴一眼,不服道:“你同虎头一道长大,猜到也不稀奇。虎头那小子,竟说同陈老大摔跤摔得好,乐意多同陈老大多摔跤。”

  道痴心下一动,道:“三哥看了没有?”

  王琪摇头道:“还真没看过。他们不是在东苑校场,是在西校场。每天这个时候,陈老大都要拉着虎头去耍一耍。”

  道痴有些不放心,道:“七哥,你我过去瞧瞧。”

  王琪看看外头,略有阴天,没有太阳,便点头道:“那就过去瞧瞧,我还没去过西校场。”

  兄弟两个说罢,便从府学出来,去了西校场。

  许是正午的缘故,西校场的人并不多,除了有几个仪卫在练习提石锁外,就是陈赤忠与虎头两个。

  陈赤忠的长衫已经撩起,衣角掖在腰带中。虎头则是卷起衣袖,赤着胳膊。两人都扶着对方肩膀,正在那里角力。

  陈赤忠到底占了年长几岁的便宜,身体又比虎头高壮,在虎头的巨力面前,竟坚持下来。只是地上蹭起的尘土,还有他不停大颤的双腿,显示着他终坚持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须臾功夫,陈赤忠就被虎头搬倒,随即“腾”地一下被虎头举起来。

  王琪见了,不由笑了出来,随即便是惊呼出声。

  虎头并没有像与王琪戏耍那样举着陈赤忠跑,而是狠狠地掷了出去,足足掷出去几丈远。

  眼看陈赤忠就要摔在地上,却是一翻身,下盘稳稳地站在地上。

  王琪长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冷汗,道:“吓死哥哥了,真以为虎头发狠摔死陈老大。”

  兄弟在校场外眺望,站在地方又偏僻,虎头并没有发觉。只见他三步两步走到陈赤忠跟前,想是招呼他再来的意思。

  两人这回不是摔跤,而是练拳。

  虎头的速度明显比不上陈赤忠,身上不时挨上一拳;可陈赤忠也得以不起来,因为虎头的力气大,他不敢让虎头近身,只有不停腾跃。

  看了这一会儿,道痴算是明白。

  陈赤忠未必是借虎头亲近邢百户,说不定醉翁之意就在酒。对虎头对打,绝对能练了敏捷与身手。

  陈赤忠是在用虎头的巨力来磨练他自己的灵巧,这个人还真的没意思,同在乐群院,大家也相熟,直言与虎头对练有能如何?

  虽看出陈赤忠有利用虎头之嫌,可道痴没有插手的意思。

  虎头显然将这个当成是游戏,并且对于这个新游戏并不厌烦。在两人交手中,陈赤忠在练习灵敏,虎头跟着手脚的动作也渐快些,终会有收益。

  虽说男人有野心没什么,可不知为何陈赤忠总让人觉得焦躁,好像迫不及待似的。他到底在急什么?

  不会他与自己一样,都是晓得正德没两年活头了?可他实在没有半点“老乡”的痕迹。

  想不明白,道痴便不想,他转头招呼王琪回乐群院。

  过了小半个时辰,陈赤忠与虎头才回来,陈赤忠后背已经湿透,走路的姿势有些异常,满脸冷汗地回了他自己屋。王琪见状,好奇地走到陈赤忠窗户前,问道:“陈老大,这是怎么了?”

  陈赤忠强笑道:“没事,就是方才使力气大了,有些脱力。”

  瞧着他额头冷汗细细,还不肯说实话,王琪立时没了兴致,“哦”了一声,便转身出了乐群院,并没有像往常那日招呼他一起去仪卫司。

  虎头虽没有陈赤忠那样狼狈,可身上也不少尘土。

  世子拨给虎头的小厮叫五福,是个本分的,并不因虎头口齿笨就糊弄他,这一年来将虎头服侍得妥妥当当。

  今日亦是如此。

  早在虎头随陈赤忠出去,他便去水房烧水。等到虎头回来,他已经兑了一木盆温水给虎头擦身体。

  等虎头再从屋子里出来,已经收拾妥当。他换了身赶紧衣服来寻道痴,去东苑校场的时候到了。

  两人刚出府学门口,便见陆炳迎面走过来。

  他拉着道痴恭喜两句,三人便一起去了东苑校场。

  陆典与邢百户已经到了,除了他们两个,校场上竟然还有几位“意外之客”。

  三只半大羊羔,不过一尺多高,脖颈上系着绳子,口中不停咩咩叫。

  道痴与陆炳的刀法早已学了几套,原还以为他会开始讲其他兵刃,没想到他今天开的课是绳缚。

  邢百户那边,已经开始教上虎头,大开大合,依旧是一路刀法。

  陆典这边,则是拿出几段绳子,抛给道痴与陆炳。看着陆典手中翻转如花,眨眼功夫就将陆炳捆绑结实。

  道痴见了,真是不得不佩服。柔软的绳子,用的好了,也是致命武器。

  陆典对捆人这么麻溜,当时早就练过的,不知是不是家传。锦衣卫除了负责监视,就是负责抓人,困人的手法娴熟也说得过去。

  一下午的功夫,道痴与陆炳两个就在学习怎么用绳子制服旁人,不系死结的时候,何种方式捆人最结实。

  ※※※

  凤翔宫里,王妃看着世子,无奈道:“我实没法子,你外祖母央求到跟前,又是我早时曾答应过的……”

  第一百零六章 二郎话里露留意

  看着王妃,世子颇为无奈。王妃到底姓蒋,她可以为了儿子,驱逐娘家人;可只要吴夫人在世,蒋家的事情,她又不能都不管。

  况且世子晓得,母妃虽不喜舅母,可与舅舅兄妹之间感情向来不错。就算不看在外祖母面上,看在舅舅情分上,对蒋家多少还要照拂一二。

  世子想起一人来,想了想道:“母妃无需太难为,既外祖母来央求,帮一把就帮一把。儿子这里刚好有个人选,就是儿子府学里的伴读陈赤忠,纯一道人的侄孙,比表姐大两岁,年级上倒是也匹配得上。如今他在仪卫司学差,等过两年,我给他补个总旗。”

  陈赤忠有野心,有野心的人行事就恭谨。他亲族凋零,孤身一人,要是娶了蒋风,成为王府姻亲,也能抬抬他的身份。到时候吴夫人再让王妃抬举娘家人时,将陈赤忠抬出来正可。

  世子想的很美好,王妃想了想陈赤忠是哪个,却摇摇头,道:“太单薄了,蒋家虽不是大户,却是你的母族,就算结亲,对方身份也不好太低。听你外祖母的意思,还是想在四姓人家里挑。”

  “表兄与表姐都是?外祖母可有相中的人选?”世子皱眉道。

  难道母妃不晓得,以蒋家兄妹的心性,姻亲越体面,添了势力往后祸害起来害处便更大。

  王妃迟疑着看了儿子一眼,欲言又止道:“说的是你表姐,你二表哥那边,你外祖母的意思是再等等。瞧着他们的意思,还是想在乐群院里挑。至于哪个,我又不甚熟,璁儿觉得哪个本分差不离就哪个。”

  世子心里“腾”地生出一股怒火,面上强忍着,道:“孩子知道了,孩子回去仔细问问,明日再来回母妃。”

  王妃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不管什么事,总要璁儿点头。在我心里,没有人能越过你们去,不会给你找不痛快。”

  世子这些才舒了一口气,笑道:“舅舅家的事情,就交给儿子,母妃等着好消息就是。”

  世子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方退了下去。

  等他出去,王妃的脸色难看起来,对身边的嬷嬷抱怨道:“璁儿太护着那边了,这不过是提一句,心里就恼了。怕是在他心中,那边比他舅家还亲呢。”

  嬷嬷倒是个明白的,道:“殿下心善,是个念旧情的。王妃不是也不赞同老夫人的想法么,何必为了这个引得母子生嫌隙。说句不恭的话,若是因为这个王妃与殿下生嫌隙,殿下以后更向着那边。”

  王妃抿了抿嘴唇,往椅子后靠了靠。

  说出来也是一场大笑话,王府内宅没有妻妾之争,暗潮反而生在她这个生母与范氏这个乳母之间。

  世子出生前,王妃已经生了一子两女,长子、长女都夭折,频繁的生产与失子,摧毁了她的健康。

  世子落地时,又是早产半月。在世子三岁前,王妃一直缠绵病榻,世子的照看与教养,几乎都推在乳母范氏身上。等到王妃病好,世子已经有些记事,在王妃跟前多是规规矩矩,更愿意亲近乳母范氏。

  范氏是王爷亲自选定的,陆典又是跟在王爷身边的老人。对方又是官眷,并不是王府下人,她即便贵为王妃,也不好说什么。

  王妃不能直接说范氏,等到世子启蒙时,便撺掇丈夫用《孝经》给儿子启蒙。

  世子果然学了进去,一言一行无不循着孝道,人人都要赞一句世子有孝心。可是世子的孝心,不单单在父母身上,连乳母跟前也是孝顺的。

  等到王妃想要隔开儿子与范氏时,世子已经懂事。

  王爷又在,王妃总不好逆了王爷的意思;王爷走了,有世子护着,王妃也没理由驱逐陆家人。

  瞧着儿子的意思,不仅对范氏真心亲昵,待范氏的几个孩儿也如手足般相互。偏生自己的娘家人,只有给自己添乱的,没有半个省心。

  王妃的心里空落落的,实是不好受……

  ※※※

  王妃心里难受,世子心里也不痛快。

  在他心里,三郡主、五郡主是他姊妹,乳姐陆灿也是他的姊妹。况且两人相差三月,打小一处长大,真要论起来,情分比与同胞姊妹还要更深些。

  蒋家惦记四姓联姻,还可以说是为了富贵;又开始惦记陆灿,显然对王府这边还不死心,想要让蒋麟再回王府。陆灿与陆家被他们当成跳板。

  陆灿肖母,相貌勉强称得上清秀。世子记得清楚,蒋麟小时候曾笑陆灿“丑丫头”。稍大后,蒋家兄妹也就陆灿的容貌说过事。

  世子既视陆灿为姊,怎么会让蒋家人利用她?

  回到启运殿,他的心气平了不少。蒋家想闹腾,王府不给蒋家撑腰,蒋家就闹腾不起来,只是蒋家这心思还是早给他们熄了好,省的传出闲话来,倒叫乳母为难……

  等到府学这边得了消息,已经是三日后。

  这日傍晚,乐群院里分外肃静。吕文召被接回家,陈赤忠拉了虎头去校场,刘从云休假未归,院子里只剩下道痴与王琪兄弟两个。

  两人站在院子西南角,道痴手中拿了半颗白菜,正在喂羊。王琪没那耐心,手中拿着一根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另外一只小羊身上拍打。

  那只小羊只当王琪在跟它玩耍,“咩咩”叫着,晃着脑袋,追逐柳枝,卷枝头的嫩叶吃。

  王琪不解道:“陆大人给你与陆炳羊羔,让你们练习绑缚还说得过去,作何虎头也分到一只?又不是吃羊肉锅,人人有份?”

  “想来陆大人有他的用意,邢百户没有反对,想来对虎头也是好的。”道痴道。

  邢百户已经正式收虎头为弟子,他是鳏夫,无妻无子。如今王府上下都晓得,邢百户将虎头视若眼珠子。为这个缘故,不管是仪卫司还是府卫司那边,待虎头都十分亲近。

  邢百户脾气虽不好,手上功夫却是实打实的。早年他曾受王爷之命,操练过仪卫与府卫。那些汉子虽骄狂,却是最佩服有本事的人。邢百户打遍王府没敌手,指导大家的时候也不藏私,自然也就获得他们的真心尊敬。

  王琪还是想不出陆典这样安排的用意,看了看那小羊羔两眼,道:“我原想着,你们那里养腻了,咱们就寻地地方吃烤羊。对着它们两日,倒是没了胃口。”

  正说着话,便听到身后“咩咩”羊叫。

  兄弟两个回头,便见陆炳牵了只羊羔过来。

  王琪指着那羊羔大笑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那羊羔身上,斑斑秃秃,羊毛没了大半,脊背之上露着粉红皮肉,看着好不可怜。

  陆炳咬牙道:“还不是陆炜,一时没留意,就糟蹋了我的羊,还理直气壮地说为了小羊好,说夏天不当穿棉衣,还给小羊换薄衣裳。”

  王琪向来是看别人不痛快自己就痛快的性子,见陆炳这么恼,不由大笑出声。

  道痴见陆炳时不时望着角落里这两只小羊,便道:“家里既不便宜,就留在这边养。”

  陆炳闻言大喜道:“谢谢二哥。我实没法子,真不敢再留它在家里。谁晓得陆炜那家伙心血来潮,会不会就小羊折腾死了。”

  说话的功夫,他看了看安静的院子,叹了口气,道:“哎,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不知大家还能在府学待多久。”

  王琪敲了下他脑门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殿下明年才行成童礼,即便府学这边有解散之日,多半也会等殿下明年千秋后。”

  陆炳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皱眉道:“就剩下一年零三个月,我舍不得二哥。”

  王琪闻言,不由一愣。

  其他人都已经开始学差,府学散学的话,对其他伴读没影响,有影响的只有年纪小的道痴与陆炳。因陆炳合家在王府,需要出府的只有道痴一个。

  道痴不以为意,道:“就算府学停了,等我稍大些,也会像七哥他们似的在殿下跟前当差,到时候不就能天天一处了。”

  陆炳闻言欢喜道:“二哥以后还会回王府?”

  道痴笑道:“当然,我是殿下伴读,当然会回到王府来。”

  陆炳犹豫道:“可是二哥不是立志科举么?”

  道痴点点头道:“这话没错。即便因伴读身份,借了殿下的光,也不好太差是不是。等日后有了举人功名,多少也能有底气些。”

  陆炳闻言,目光流转,挺胸道:“二哥说的正是呢,总要底气足些才好。等我大些,也下场去,只是文举没指望了,我去应武举!”

  众人嬉笑着,王琪想起吕文召,问陆炳道:“你常在殿下跟前,消息灵通些,可晓得吕家为何接吕大郎回去?瞧着吕大郎走时的脸色发黑,莫不是他家有什么事情?”

  陆炳听了,笑道:“吕家是有事,却是大好事。吕家请了你祖父做大媒,跟蒋家聘蒋凤。吕大郎的婚期,怕是比刘三郎的还早些。”

  王琪满眼的幸灾乐祸,道痴则有些同情吕文召。听说蒋凤跟王府两位郡主一起长大,脾气比郡主还大。吕文召那个假书呆子,脑子实在不灵活,又极自傲,这两人能和睦才怪。

  就听陆炳接着说道:“蒋家这次可是双喜临门,蒋麟也定亲了,是亲上加亲,聘的是府卫吴百户家的小姐……”

  第一百零七章 流民将至,世子悲愤

  PS:陆松不知道何时写成陆典,还错了这么多章,会回头修改。

  ※※※

  启运殿,世子看着陆炳,心情大好:“王二郎真的说会在王府当差?”

  陆炳点头道:“我刚才亲耳听得,还能有假?我爹还说王二哥耍刀耍的稳,说不定哪日王二哥不爱读书了,弃文从武身手也够了。”

  世子想了想,摇头道:“王二郎是民户,他家又是世代书香,弃文从武不大可能,想要在功名上更进一步支撑门面倒是更说得过去。”

  对于道痴执着科举,世子原本不以为然。在他心中,一直将府学众伴读看成是未来的臣属,并且这些人是父亲给他安排的,他心中多少有几分重视。

  道痴要是沿着科举之路一直走下去,到举人还罢,到了进士的话,就同王府没干系。因为进士除非致仕,否则朝廷授官的话,都在原籍千里之外。

  一个前程大好的进士,有什么理由弃朝廷的官不做,回原籍做个不入流的王府吏员?

  府学之中,对于年长与他的几个,除了王琪因从小认识,而且会成为他的姻亲,多得几分信任外,其他人世子都不怎么太信任。对于年纪比他的小的陆炳与道痴两个,世子的信任更多些,年纪小心思就少,可以好好教导。

  现在吕文召虽与蒋凤定亲,成了世子姻亲,可世子从没看上吕文召过。志大才疏,若没有吕家嫡长子之名,吕文召不过是个大草包。

  还有刘从云……掐着这个时候定亲,防的是哪个?

  若是他直接来跟自己说,不愿意与蒋家联姻,自己还会强迫他不成?是个聪明人,心思也缜密,可惜就是主意太正。

  世子本身年岁在这里,同王府那些上了年岁的吏员相比,他当年更想要用这些伴读。

  刘从云仓促定亲,就让他心里不自在;要是道痴一心科举,一去不回,那他会更不痛快。

  让陆炳去套话,也好看看怎么对道痴。要是对方是个白眼狼,不将王府放在眼中,他当然也没有扶持的必要;要是对方是个知道好歹的,他也乐于成全一二。

  见世子心情好,陆炳就想着要不要提月底出王府之事。刘从云回王府邀请众人时,没有落下陆炳。可陆炳与其他几个还不同,其他人到时候放月假出府,他这边能不能出王府还要看世子发不发话。

  陆炳晓得,以老爹老娘的谨慎性子,要是世子不发话,他们就不会让他出王府与其他人应酬。

  陆炳正犹豫间,就见吕芳进来禀道:“殿下,袁大人与陆大人来了,有急事求禀。”

  世子闻言一愣,忙道:“快请进来。”

  他心中不由狐疑,有什么大事,王府文武两大员联袂而来。

  袁宗皋头上汗津津的,皱眉紧缩;陆松面上,也是格外严肃。

  世子见状,心中不由一紧。

  袁宗皋顾不得抹汗,道:“殿下,湖广都司衙门来了加急公文,九江数日前溃坝,上万流民从九江北上,过武昌府不入,奔安陆来了!根据可靠消息,赣北大盗江五兄弟隐匿在流民中。”

  流民,这个词世子并不陌生。

  湖广熟、天下足。不管是江南水患,还是中原直隶大旱,老百姓活不下去,便成了流民,除了往省府衙门所在地等着救济外,也有部分人会奔湖广来。

  就是兴王府这边,世子记事后,还有几次王府出银米赈济流民之事。

  流民不过是为了吃口饱饭,不足为惧,赣北大盗江五兄弟,却不是一般人。

  他们曾为宁王府爪牙,在江西横行霸道十数年。去年宁王造反时,不知这伙盗匪是另有其他安排,还是宁王有府卫,看不上这些亡命之徒,反正在誓师时,江五兄弟以及他们的手下没有露面;叛军西奔南京事,这伙盗匪也没有跟随。

  如此,等到王守仁覆灭宁王叛军时,江五兄弟等人就成了漏网之鱼。

  刑部的通缉榜单,早已明发天下府县,因此世子也知晓江五兄弟是何人。

  “奔安陆而来?”世子皱眉道:“难道他们的目标是王府?”

  流民上万,不代表盗匪上万。安陆城有城墙,兴王府也易守难攻,正德七年那场席卷半个大明的流民之乱,多少城池失守,安陆城都是有惊无险。

  江五兄弟除非傻了,才会打王府的主意。

  袁宗皋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可能,并不是特意奔安陆,只是途经。江五兄弟本是西北悍匪,流窜到江西。现在江西无法容身,裹挟流民,想要重回西北安生也说得过去。”

  世子松了一口气,道:“那孤是否当效仿父亲当年,紧守四城,使得贼寇望而却步?”

  袁宗皋沉着脸道:“流民一路上,劫掠富户,杀人分银两,湖广都司衙门的公文中,记下的殃及州县就达五个,遭遇灭门劫掠的人家数十户。”

  世子闻言,不由瞪大眼睛。

  这哪里是流民,或许在最初,这些人呼啸北上,只是为了讨口吃食,可在烧杀劫掠中,已经成为流匪。

  安陆城固然可以紧闭城门,抵御外地,城外的百姓何其无辜?

  城外的百姓,也是兴藩属民。

  若是任由盗匪在兴藩属地烧杀劫掠,那王府以后如何还能服众?

  世子咬牙道:“楚王府有消息没有?”

  开过百五十年,亲王藩国数十,楚、蜀、周、秦并成为“四大藩国”,楚王府落藩武昌府,是与兴王府临近的藩国之一。

  袁宗皋摇摇头,道:“没有楚王府的消息,只是在被盗匪劫掠的人家中,有一家是通山郡王妃的娘家。”

  世子的脸上,带了几分愤怒。

  湖广都司的公文,就有问题。什么叫“过武昌府不入,直奔安陆”。流民盗匪既在武昌府犯下劫掠案子,即便没进府城,也在武昌府境内,武昌卫有责任将这些人缉拿。如今换了个词,湖广都司与楚王府就没了疏忽缉盗不利之责,反而将抵抗盗匪的责任推到安陆。

  他们反而因各卫所辖区不同,大军不好轻动之由,推卸自己责任。

  安陆只有安陆卫,隶属于兴王府,也称兴王府卫。

  难道让宿卫兴王府安危的亲卫出城去剿匪?

  世子转向陆松,问道:“陆大人怎么看?”

  陆松沉声道:“殿下,安陆城要守,城外百姓也要护。既然湖广都司言明江五兄弟藏身于流匪,那地方衙门就有责任胁从缉盗。殿下是不是发文布政司衙门与按察使司衙门,请两个衙门发文地方,联合缉盗?”

  世子迟疑道:“流匪不日而至,发文给那边,也赶不及。安陆这边,依旧是指望不上旁人。”

  袁宗皋道:“殿下,陆大人之意,是将剿匪变成缉匪。此事当由地方衙门主导,王府这边可出人协从。”

  如此不管成功失败,责任都不是王府的。

  世子苦笑道:“地方衙门?就凭那些整日里勒索地方百姓银钱的差役去抵御悍匪,没等对方动手,他们自己就跑了。”

  陆松单膝跪下,郑重道:“殿下,臣请命,点五百仪卫,协助知州衙门,出城缉匪!”

  “五百人?出城!”世子的脸色泛白,陆炳站在世子身后,已经听得呆了。

  世子长呼了一口气,道:“除了这个,没有其他法子么?”

  陆松道:“殿下,江五兄弟藏身流民,虽不好缉拿,可人多也有人多得坏处,那就是行动缓慢,与其等着他们缓行到安陆城外,耀武扬威,殃及城外百姓,还不若主动出击拦截。他们北上数日,如何剿灭缉拿,自有人上报朝廷地方,只要让他们怕了,驱逐出安陆境内,王府就担不上干系。”

  世子依旧皱眉,道:“可是五百人,是不是太少了?江五兄弟盛名许久,又是回西北老巢,从匪数目定是不少。”

  陆松苦笑道:“殿下,王府人手虽充裕,可马匹数量有限。”

  世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五百就五百,只是传话邢安,让他在府卫中挑选些人手,与你同去。”

  府卫的水平虽比不上仪卫,可其中确有不少老兵卒,老兵对悍匪,总比一色没见过血的新人要强。

  陆松忙应了,露出几分欢喜道:“还是殿下想的周全。”

  世子正色道:“陆大人,你与孤交个底,此行到底有没有危险?”

  陆松道:“殿下放心,臣心里有分寸。江家兄弟党羽虽不知人数,可马匹不足时肯定的。要是马匹充足,也不会混迹在流民之中北上。臣等带骑兵而往,不为歼灭,只为驱赶,不会有太大动静。若是盗匪气势嚣张,暂避一二,再做其他打算就是。”

  世子闻言,神色这才缓和。陆松不仅仅是王府属官,还是他的乳父,要是带兵出城,有个好歹,他实没法向乳母交代。

  陆炳站在他身后,已经是满眼放光。

  这会儿功夫,安陆知州衙门守备衙门的官员,都相继到王府。

  陆松去安排人手,陆炳也跟了出来,三两步追上道:“爹,带儿子与王二哥一道吧!”

  陆松皱眉道:“胡闹,这个时候捣什么乱?”

  陆炳坚持不舍道:“爹,难得有这个机会。爹也说过,儿子与王二哥的刀耍的再好,不见血也是花架子。难道非要当儿子与王二哥将小羊羔养大了,再杀了,用畜生练刀练血气?”

  陆松承认,儿子说的话有道理,可是时机不对。

  江五兄弟雄霸江西十数年,如今又是亡命之行,陆松可不愿意用他们来磨练儿子与学生。

  他依旧摇头道:“不要胡闹,老实在王府呆着!”

  “爹,邢百户绝对会带虎头哥哥去!爹当年不是也十来岁就开始跟在祖父身边实战了么?”陆炳道。

  ※※※

  乐群院,道痴房里。

  道痴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自言自语道:“热伤风?”

  第一百零八章 四小披甲出安陆

  道痴摩挲着手下腰刀,透过窗纱,望了望角落里的几只羊羔。刀已经开刃,却没有见过血。

  陆炳牵了他的那只羊过来,不单单是为了陆炜的恶作剧,否则的话,他只要同范氏说一声,陆炜那边就有人教训。陆炜虽调皮捣蛋些,可对范氏的话是肯听的。多半是看出陆松的用意,心里不落忍,才寻了由子送过来。

  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一阵“踏踏”的脚步声。

  “二哥,二哥!”陆炳的声音急促中带了兴奋。

  陆炳才离了乐群院半个时辰,怎么又转回来?

  道痴挑了竹帘出来,道:“怎么了,这是?”

  陆炳眼睛发亮,道:“二哥,有流匪从九江北上,途径安陆,王府明早将出动五百人马,出城缉匪!”

  “流匪?”道痴有些迷糊,不管是仪卫还是府卫,宿卫王府安全是首要责任,缉匪之事不是该归地方衙门管么?

  陆炳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详情说了一遍。

  道痴晓得,兴王府这次是被黑了。上万从匪的流民,蝗虫过境似的,不用想也能晓得他们路过安陆,会将安陆糟蹋成什么样。

  若是湖广都司没有发公文过来,兴王府还可以观望一二,量力而行;公文已到,兴王府要是坐视不理的话,等到朝廷最后追究责任的时候,少不得就有人往王府身上推。

  世子只是赦王府事,还没有正式袭爵位。藩国不宁,固然到不了国除的地步,可谁晓得对将来有没有影响。

  世子进京为帝时,还不是成年,那就说明明年九月前正德皇帝驾崩。最多还有一年多的功夫,能没有变动就没有变动更好。

  想到这里,道痴起身道:“陆大人答应带咱们去了?”

  陆炳笑着点头道:“我费了好大力气央求的,殿下也点头了。”

  道痴看了陆炳一眼,道:“大郎还是小了些,小心婶娘担心!”

  陆炳听了,瞪眼道:“二哥不许卸磨杀驴。我马背上的功夫,比二哥可还好呢。”

  道痴神态如常,摸着腰刀的手却微微发颤。不是担心的,而是兴奋。练了一年刀法,陆松常常叹息没有机会带他们实战,还说等有机会,带着他们出城去练练手。

  陆炳已经迫不及待,拉着道痴的胳膊,道:“二哥,咱们去仪卫司,腰刀、弓箭这些都是现成的,还没有铠甲。”

  道痴点点头,刚要随陆炳出去,便见王琪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

  陆炳眼睛闪了闪,讪笑两声,却没有说旁的。

  道痴看着王琪,也没有说什么邀王琪同去的话。王琪虽在仪卫司学差事,可依旧是懒散享乐的秉性,即便他想跟着去,道痴也会劝下。

  王琪只是看了两人一眼,道:“你们还小呢。”

  陆炳挺了挺胸脯道:“王七哥,我与二哥就是跟着我爹去见见世面。”

  王琪依旧没有让开,望向道痴道:“二郎,陆小子以后要去仪卫司的,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万一有个闪失,不是要了叔祖母的命?”

  道痴正色“七哥放心,有陆大人在,殿下也点头,要是真有危险,他们也不会带我们过去。”

  王琪虽满心不愿,可也晓得世子点头的话,事情也没有更改的余地。想着世子待陆炳如同胞兄弟,他便看着道痴道:“那二郎可要多护着陆小子些,他还小呢。”

  话是这样说,却事在提点道痴跟紧陆炳。不管是陆松,还是世子,都会安排人手照看陆炳。

  道痴了然地点点头,王琪“呵呵”两声,道:“走,我带你们去仪卫司。上个月库房新入了五十副水牛皮的铠甲。”

  他虽带了笑,可其中的勉强,连陆炳都看出来了。

  陆炳道:“王七哥,你就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去,好好回来。”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出了府学,去了仪卫司。想要从仪卫司库房支取东西,还需要这边的手令。

  没等到仪卫司,便见一个校尉提了两副铠甲,迎面走来。正是奉陆松之命,给他们两个送铠甲的,还传话下来,明早四更王府门口集合,五更出城,武器自备。

  陆炳与道痴带了兴奋,接了铠甲。

  就连对武事没兴趣的王琪,摸着簇新的铠甲都生出几分兴奋。

  这铠甲正是王琪方才提过的上个月方入库的那批水牛皮铠甲,比寻常铁铠甲要轻便许多,正适合马上用。

  三人又返回乐群院,道痴与陆炳迫不及待地换上铠甲。

  铠甲略大,这即便是小号铠甲,可道痴来说还勉强;对陆炳来说,还是富裕太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陆炳脱下铠甲,道:“我去武备库寻赵大叔。他寻常能修理这个,我请他帮我收一收。”说罢,抱着铠甲去武备库去了。

  等他走了,王琪皱眉道:“连二郎与陆小子都去,是不是虎头也落不下?”

  话音未落,就见披盔戴甲的虎头与陈赤忠进了院子。

  五福与陈赤忠的小厮清风捧了两人武器,跟在后头。

  王琪出来,打量二人一眼,道:“这是去过武备库了?”

  与道痴与陆炳同样的两身皮甲,穿到陈赤忠与虎头身上要威武多了。

  陈赤忠笑了笑道:“邢大人帮挑的盔甲。”

  道痴站在王琪身边,望向虎头。虎头对新盔甲显然也颇有兴趣,见道痴望着他,就挺了挺胸,隐隐地带了几分欢喜。

  一夜无话,次日凌晨,道痴起了个大早。

  去唤了虎头,两人一起用了早饭。即便没有食欲,道痴也吃了许多。兴奋中带了几分期盼,少不得吩咐虎头两句,跟紧邢百户,凡事听邢百户的。

  王琪打着哈欠,在旁边看着,却没有说什么小心之类的话,还如平素般说笑。

  不过等到道痴与虎头换上铠甲,挂上刀,北上弓箭箭囊时,王琪递上两个荷包,一人一个,里面都是一样,都是青梅:“这个生津解暑,要是白日行军,就用这个提神。”

  道痴点点头,虎头则是犹豫一下,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把莲子糖,递到王琪手中,引得王琪哈哈大笑。

  陈赤忠这时也用好饭,过来等虎头与道痴。

  王琪没有相送,只道:“再过几日就是刘大猫的好日子,你们几个可别耽误了。”

  道痴与陈赤忠只是笑着听了,谁也没有答话,毕竟他们也不知出动的仪卫骑兵什么时候才能回城。

  王府大门前,灯火通明。

  尽管这里只聚集五百人,可气势却不亚于兴王出行,动则两三千人时。

  披盔戴甲,牵着坐骑的校尉们,身上带了肃杀之气。

  随着响鞭声起,身穿蟒服的世子,在地方官员与王府属官的簇拥下出来。

  仪卫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世子站在那里,扬声道:“悍匪江五兄弟流窜德安府,危急安陆地方安宁,孤为王世子,有责任协助地方剿匪。孤不方便出城,缉匪的全部希望寄与尔等勇士身上。若缉匪有功劳,不单孤会论功行赏,还会上报朝廷,为尔等请功!”

  这番话说完,下边不由一阵欢呼。

  不管是在仪卫、还是在府卫,太平时间,武职想要升官谈何容易。尤其是仪卫这边,隶属锦衣卫系统,若是在京城省府还好,有缉盗问案之职,还有捞功劳的机会。

  地方仪卫,除了王爷出行,没什么正经差事,有升值的机会才怪。

  如今竟是老天开眼,得到个出头的机会,大家少不得摩拳擦掌。就算校尉升小旗也好的,大明武职世席,升个品级官,子孙后代都有指望了。

  每个发了干粮口袋与水袋,里面是一天的吃食与清水。

  除了王府“协助剿匪”的五百人,知州衙门与守备衙门各出二十人,随王府仪卫司一道出城。

  五百多骑,从王府出来,从东城门出城,顺着官道南下,疾驰而去……

  ※※※

  百里外,孝感县城外,郑家庄。

  寂静的清晨,原本安宁祥和的庄子,不时传来阵阵喧嚣声。

  黑暗中,偶尔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郑家庄居中的大宅子里,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鼾声一阵一阵。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散去,却也无人顾得上。

  宅子外,边边角角中,站着数十人,打着哈欠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皮。

  大宅外,大多数的百姓人家都点着灯,没有人敢睡觉,多是男丁将老婆孩子挡在身后,畏惧又悲愤地对峙着外来者。

  若是赶上说话好的,不过是舍些钱粮衣服,若是赶上凶悍好色的,家里女眷就遭了殃。

  本分良善的流民,有几个会趾高气昂登堂入室劫掠的?

  分散着进入百姓人家这些,已经不能算是民,完全蜕化成匪。

  对他们来说,杀人放火都干了,抢百姓点钱粮,玩两个妇人,算得了什么。虽说流民中,也有不少妇女,可江五早发话下来,不许这些人在流民中胡闹,这些人的裤裆早憋得狠了。

  百姓怯懦可欺,大多数人见来者不善,能忍都忍了。

  有忍不下的,即便怒发冲冠,也救不下妻子女儿,不过是白送一条性命。

  大宅中,江五看着县城的方向,道:“后边尾巴越来越多,趁着还在流民中,干一票大的……”

  第一百零九章 五百甲士卫安宁

  陆松虽带了五百骑出安陆城,想要拦截流寇,可当然不会直接带人迎上去。湖广都司的公文说的不尽不祥的,目前只知道流民数量,对于江五兄弟从党人数还是不知。

  先头探子,昨晚就打发出去一批。今日凌晨出安陆后,散出五小旗人马,先行一步,打探流寇的行进路线与其他消息。

  众人顺着官道南下,等行了四十余里,到了安陆州与云梦县界碑处,陆松便传话命众人下马休整,等着探子的消息。

  这处不仅是两地交界之处,也是天然的交通咽喉。官道两侧是密林,密林后是山,正是最好的伏击之地。

  道痴与陆炳下马,去了头盔。尽管现下是清晨时分,太阳初升,可毕竟是盛夏时间,还是捂了一身汗出来。

  王府的五百人,被陆松分成五个百户队。除了邢百户掌一队人马外,仪卫司的三个典仗各掌一队。剩下一百人,由陆松直掌。这一百人中,五十人做了探子。剩下五十人,是弩兵。

  若是想将流寇阻在安陆州境外,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战场。

  道痴一边摸着自己的坐骑,一边打量四下里的人。

  令行禁止,大家的气质完全不一样。护卫王爷出行时,众人是肃穆,现下是则是肃杀。

  陆炳低声道:“二哥能射几支箭?”

  他们两个用的都是一石弓,虽能拉得开,可射了几箭就力乏。道痴想了想道:“六、七支没问题,过不了十支。”

  两人虽是头一随军,可也晓得骑兵出行,主要讲究的是快与灵活,多半不会陷阵攻击,用刀近身搏斗的机会不多,若是没意外,多是射箭震慑。

  陆炳摸着自己的弓道:“我这里要勉强四、五支,再射就过不了五十步,也不知能射中几个流寇。”

  说话功夫,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官道尽头,扬起一路烟尘。

  众人齐齐望去,便见天边几骑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即便身上穿着的王府仪卫制服,可众人依旧没有懈怠,数十弓弩已经对准来者。瞧着那架势,但凡有半点不妥当,立时弩箭齐发。

  不等近前,领头那人便高喊道:“小旗谢大力有军情禀告!”

  陆松也认出来人,挥了挥胳膊,弩兵才放下弩箭。

  来的几人在驻地前十多米下马,看到陆松的位置,奔了过来:“陆大人,流寇昨夜已至德安府孝感县,在县城十里外郑家庄过夜。今日天亮后,有数百流寇往孝感县城去了!”

  孝感县距离安云界限这里六十里路,若是江五等人随着上百流民缓行,最早也要明天下午到这里;要是有马的话,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到了。

  回来的探子,是昨晚派出去的那批,总共十人,五人继续在流民附近蹲守,五人回来送信。

  听说流匪分兵,奔着孝感县城去,陆松就晓得事情有变。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看中孝感的金银,还是其他。

  孝感县与云梦县的距离又太近了些,两个县城之间相隔不到五十里。

  陆松想了想,拿下自己的腰牌,叫了个小旗出来,吩咐一番,命其往云梦县衙送消息。

  要是流寇只为钱财还好,要是为了进县城搜刮马匹武器,那可不能纵容他们。否则后期抵抗就越困难。

  他们这边如何应对流寇,还要等流寇的下一步动作,才能做出相应判断。

  太阳升的越高了些,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又有两个探子急驰回来报信,带来的最坏的消息。

  今早开城门外,流寇伪装进城,制服南城门守军,数百流寇进了孝感城。

  陆松听了,眼前直发黑。县城里除了金银,还有武器与马匹,装备百十来号人马当不成问题。加上流民北上,殃及的其他几个县城,现在武装流寇到底有多少人?

  陆松咬牙道:“再探!”

  若是武装流寇数量众多,他们这五百人还真未必能震慑住那些亡命之徒。若是对方武装人马众多,那这边只能使人回王府求援。

  等到中午的时候,又有探子回来禀告,部分流民进入孝感城,还有部分流民继续北上。进孝感县城的那些流匪,还没有从县城出来。

  等到第四批送信的探子回报,终于有了准信,流匪进县城后,封锁衙门富户,寻马匹武器。

  陆松的脸上,总有露出几分笑模样。他与几个百户与典仗商议几句后,便下令一二三队前行一里,开始挖陷马坑,四队丛林深处砍树枝出来,五队弩兵轮班警戒,不警戒的那二十余人,也挖陷马坑。

  虎头与陈道痴跟着邢百户在四队,进林子里砍树枝去了。

  道痴与虎头虽跟在陆松左右,可既不是探子,也不是弩兵。不过这个时候,二小没有偷懒的心思,不等陆松吩咐,也跟着去挖陷马坑去了。

  数百人齐动手,不过一个时辰,一里来长的路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陷马坑。

  烈阳当空,即便在树荫下,也觉得燥热无比。

  又有探子回来,流匪等占了孝感武备库。

  陆松与几个典仗、百户之间,也商量出对策。

  除了负责警戒的五十弩兵外,其他人马以队为单位,入两侧密林寻临时驻地,隐入林中休息,可以卸甲,与其他队伍距离不许超过百丈。

  道痴与陆炳两个又单个了。

  陆松看了二小一眼,对邢百户道:“这两个小的,我暂时看顾不上,麻烦邢大人照应一二。”

  邢百户有些不耐,不过看了道痴与陆炳两眼,还是点了点头。

  道痴与陆炳两个,便牵了马,去了四队驻地去,寻了虎头与陈赤忠两个,四人一起安顿下来。

  昨天拿到手还欣喜莫名的铠甲,现在道痴与陆炳恨不得丢的远远的。铠甲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湿的。

  将坐骑选地方系好后,道痴不忘卸下马鞍,让坐骑也松快松快。

  都收拾完了,道痴方寻了块空地一躺上起的太早,一上午的精神又绷得紧紧的,这会儿闲下来,精神有些乏了。

  虎头凑了过来,挨着道痴躺下,须臾功夫,就打起鼾来。

  道痴心中羡慕不已,迷迷糊糊,也不知不觉睡去。

  “二哥,快醒醒,二哥,快醒醒!”陆炳急促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道痴睁开眼,就见陆炳道:“流寇出了孝感县城,分兵骑行北上。快穿铠甲,方才我爹传令下来,众人与此处伏击流寇。”

  道痴“腾”的下起身,正想去摸铠甲,虎头已经捧了他的铠甲过来,帮他穿戴上。

  流寇与流民分兵,这算是好消息。要不然流寇隐身流民中,他们需要面对的人数就是上万人。

  虽说需短兵相接,可既然陆松下令设伏,而不是放任他们离去,那就是有一战的余地。

  陈赤忠已经穿戴整齐,对道痴道:“人动马不动,不过马鞍还是上了的好。”

  道痴点头,给坐骑上了马鞍,而后随着三小往四队的伏击地上。

  四队人手,在挖了陷马坑路段前后密林设伏,四队的位置,在西南侧,正是截路的位置。

  等到四小到了伏击地,就发现陆松也在此处,还带过来二十弩手与十来个探子。

  道痴握着弓的手汗津津的,陆松来四队,显然将四队当成攻击主力。想想也是,在四个百人队中,也只有四队能堪为主力。

  道痴抬头望了望前面,一里路的程度都有陷马坑,四队负责伏击这片将近百丈距离。除去遮身树林到官道的距离,他在射程在三十丈之内。

  午后的骄阳似火,树叶都耷拉着没精神,四周静悄悄的,慢慢响起鸣虫的声音,四下里都开始隐身,静待伏击。

  有个校尉趴在地上,听了好一会儿,抬头轻声道:“来了!”

  众人屏气凝神,顺着官道,眺望远方。

  隐隐地,便见天边扬起烟尘来,出现一堆小黑点。

  好像就在一眨眼功夫,烟尘就呼啸而至,耳边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先头那校尉依旧趴在地上,再次抬头道:“超过百骑!”

  陆松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五百比一百,有备对无备,无需太过担心。

  道痴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些人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已经抽出一支箭,搭在弓箭上,对着自己射程之内。

  疾驰来的一百余骑,马匹良莠不齐,使得队伍拉开来。不过前面的,也有二、三十骑。

  在众人的注视中,流匪越来越近。

  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众人就到了界碑附近,领头的几个人已经从马背上摔下来。

  紧随其后的马匹跟的紧,也绊倒了数匹。后头的人觉得不对劲,忙勒住缰绳。

  这会功夫,邢百户已经挥臂,众人齐齐射了出去。陆松身边的二十弩兵,也没有闲着,跟着射了出去。

  道痴也开始拉弓瞄准,射出自己第二支箭。

  他的第一支箭,对准的是个落马的汉子,瞄准的是胸口,可射出去时手还是地沉了沉,只射中腹部……

  第一百一十章 今早练就杀人胆

  一百余骑,除了最初陷马坑绊倒的那些人,又有数十中箭落马,剩下的人看着势头不对,慌忙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可是谁不晓得“射人先射马”?弩箭齐发之下,还能有往哪里跑呢?

  一时人仰马嘶,场面的格外混乱。

  有几个机灵的流寇瞧着风头不对,连忙弃了伤马,往官道两侧的林子中逃窜。运气不好的,直接中箭倒地,运气好的,则是窜入林中。

  毕竟埋伏的人手只有五百,弩手只有五十,剩下弓箭还有时间间隔。为了包圆这些流寇,大家的伏击圈拉的又长些,弓箭的密度有限。

  其他的人见了,便也纷纷弃马,往林子里来,目标一下子散开来。想来也是看出来,若是还在官道上,就是活靶子。窜入密林,还有一搏的余地。

  不远处传来兵器击打声,随后还有一声惨叫。想来是兵匪短兵相接,不知挨刀的是谁,只听着惨叫声,挨刀的就落不下好。

  道痴心下一禀,看了看身边的陆炳,见他也是脸色泛白。

  再看周遭的兵汉子,却跟打了鸡血似的,双眼放光地望向邢百户。邢百户道:“抓!一个也别跑了!”

  众校尉都面带喜色,在他们看来,这抓的不是人,是银子,是功勋。

  陆松带着那二十弩手,依旧盯着官道上。对于已经入林的流匪,弓弩就失了优势,而那些没有逃跑的流匪,也需要提防些。

  这会儿功夫,没有窜入林中的盗匪,多是带伤,才来不及入林。有弩手盯着他们,倒是一时也闹不出花样来,剩下数百人都开始在林中分散开来抓匪。

  这可不是模拟游戏,就在道痴与陆炳前面几丈开外,一个校尉被林中窜出来的流寇抹了脖子,鲜血喷出去好远。

  两个校尉忙追了过去,有个小旗蹲下来,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已经咽气了。

  校尉们在狩猎流匪时,也要应对流匪的狩猎。

  只是鲜血喷射的面画,似乎在提醒大家,他们面对的不是流民,而是横行江西十数年的流寇。他们想要功勋与赏银,就要与这些亡命之徒搏命。

  道痴一把拉住陆炳,警戒地望向四周。

  校尉们已经散开来,远处隐隐地传来激斗声,虎头与陈赤忠都不见。

  陆炳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脸色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道痴暗暗叹了一口气,拉着陆炳转身回方才的设伏处,不再往林中走。他晓得自己想要什么,他毕竟不是那些校尉,也没有惦记用流寇的脑袋升官发财。

  陆松见他们两个回转过来,眼神在陆炳脸上转了一圈,问道痴道:“怎么了?”

  “流寇开始反击,一个校尉死了。”道痴道。

  陆松仔细看了道痴两眼,见他虽脸色有些发白,可还算镇定;对比之下,自己的儿子则显得太胆怯。虽有些失望,可面对着的是悍匪,他也不愿逼儿子这个时候练胆。

  他“嗯”了一声,便转开头,望向官道上那些人。

  道痴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场景很是惨烈,有直接摔断脖子咽气的,有被伤马踩踏而死,更多的是中了弩箭行动不便,口中发生呻吟声。

  还有些断腿倒地未咽气的马,发着悲鸣声。

  陆松看也不看陆炳,对道痴道:“提刀随我来。”说罢,又招呼那十来个探子,一起出了林子,上了官道。依旧吩咐弩手警戒。

  官道边,就是两具中了弩箭倒地的尸体。

  一个探子上前,看了尸体的虎口,道:“大人,是练家子。”

  又看了看旁边一个重伤呻吟的,低头查看一二,道:“大人,这个伤了肺腑,坚持不了多久了。”

  陆松指了指前面的人,道:“轻伤的都捆了,重伤的拖到一边,问问江五兄弟的消息。”

  几个探子应声去了,陆松脚下没动,指了指旁边那个重伤的流寇,对道痴道:“去给他一个痛快!”

  道痴握着刀柄,瞪大眼睛,虽说早晓得此次出来是为历练,可真要亲自动手取人性命时,心里砰砰直跳。

  陆松见他迟疑,冷哼一声道:“下不去手?妇人之仁,就是这些悍匪,不说在江西时如何罪行累累,就是北上路上罪行少了?今日凌晨,他们就屠了一个庄子……”

  话音未落,就听到“扑哧”利刃入肉的声音。

  道痴已经抽出刀,对着那流寇的左胸刺了进去。

  那人叫了一声,口中涌出一口血沫子,蹬了蹬腿,就咽了气。

  道痴只觉得身上有些脱力,将腰刀当拐杖才没有瘫软下来。

  他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地拔出刀来,冷白的刀身上,鲜血分外分明。道痴垂下眼帘,冷静地在那人身上削下块布,用刀尖挑起,擦了擦刀身。

  陆炳站在道痴身后,看着这一切,使劲咽了一口吐沫,脸色越发白了。

  陆松瞪着道痴,丝毫没有夸奖的意思,皱眉训斥道:“为什么不砍脖子?那才能致命一击。真到了对敌之事,错误的选择,说不得就送了性命。”

  道痴使劲地抓着刀柄,点了点头,郑重道:“下次不会了!”

  空气中都是血腥味,他身上抽干的力气,又慢慢地流回来。这可不是五百年后的法制社会,这是大明朝。行船有水匪,赶路有路匪,城市中也不乏地痞流氓,要是他没有对敌的勇气,无法自保,那就猫在安陆混吃等死。

  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陆松压下心中笑意,道:“你猜猜看,江五兄弟在不在这些人中?”

  道痴想了想,摇头道:“不在吧。既是横行江南十几年的盗匪,怎么会一点防备都没有。要是这么好抓,也不会被刑部通缉年余,依旧逍遥法外。”

  陆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了道痴一眼,便看向陆炳,道:“你怕了?”

  陆炳挺胸道:“方才怕,现下不怕了!”

  陆松哼了一声道:“去寻两个重伤不治的,送他们一程!”

  陆炳咬牙道:“嗯!”

  应声后,小家伙便挺着胸脯去寻前面的探子去了。

  道痴看着陆炳的身影,欲言又止,这样对陆炳真的好么?陆炳可是实打实的十一岁少年,陆松就不怕将儿子吓坏了?

  陆松似是看出道痴所想,道:“我十一岁时,刀子已经玩熟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陆家本是世袭锦衣卫,即便跟着王爷就藩,也是锦衣卫。在殿下身边,更是不当懈怠。只有学会杀人,才能不被人杀死,才会更好的保护殿下。”

  这会儿功夫,陆炳在不远处已经寻到好人选。

  他大叫一声,砍了下去,锋利的刀刃将人头瞬间砍下,人头滚落出去,带出一路血迹。

  道痴与陆松齐齐看去,就见陆炳的身影在挥刀后定住,过了许久才动。

  看到这般血腥的情境,道痴倒是没有方才亲手杀人时的恶心,而是生出几分担忧,回头望向密林。

  不是担心虎头的安危,在众人散开时,道痴看的清楚,邢百户在带着虎头。以他对虎头的宝贝劲儿,即便自己伤了,也不会让人伤了虎头。

  陆松平素看着极为宽和,等到实战中,训练学生与儿子都这么冷厉;邢百户那个彪悍的,得多么凶残?

  在林子里追捕的那些校尉,陆陆续续回来,有的绑了人,有的则是直接拖了尸首出来。

  官道上这些人,捆的也差不多。陆松上前几步,去问口供去了。

  陆炳提着腰刀,重新回到道痴身边。虽才过去盏茶功夫,已然不一样,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眼中却没有了胆怯。

  “二哥,他们该死!”陆炳一字一顿道。

  道痴点点头,道:“没错,他们本就是祸患百姓的悍匪,死不足惜!”

  陆炳低头道:“骨头好硬,震的手心生疼。要是多几个……刀刃就要迸出豁口了!”

  这孩子,心里还慌呢。

  道痴没有接话,只听他碎碎念。

  “血溅到我身上了,我周身都是血腥味……”陆炳道:“现下都觉得胸口闷闷的,恶心的不行,可是只是干呕。要不是怕爹骂我,我真想扣着嗓子眼,好好吐吐。我不想吃肉了……那人最后盯着我瞧,眼神好怕人……”

  最后一句,声音低不可闻。

  道痴看了他,额头上一层细汗,这孩子眼中没了恐惧,恐惧留在心里。

  道痴道:“死不瞑目的是无辜百姓,即便你不杀他,国法也饶不过这些亡命之徒。更不要说他们重伤垂危,即便收监,也抻不了两天。”

  陆炳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殿下晓得二哥与我都杀了人,会不会嫌弃咱们?”

  道痴摇头道:“今日杀匪,明日就能站在殿下前面杀敌,即练习武艺,杀人总比被杀好。你以后是要做殿下近卫,难道真本事,不必花架子强?”

  陆炳不再说话。

  陆松这边已经问出口供,正如道痴猜测的那样,这些流匪中,并没有江五兄弟。大半是江五兄弟的小弟,还有些是流民中新加入流寇的。

  他们今早占了孝感县城外,江五兄弟就将马匹武器分发下来,命众人分兵,等到陕西再聚首,除了往安陆方向来的一百余骑外,还有一百余骑往应城方向去。

  后一条消息,并不是出自流寇口中,而是新回来的探子带来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设拦卡严正以待

  流寇灭了一半,至于逃窜应城的那些,则是应城知县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操心。剩下的问题,就是那近万北上的流民。

  谁晓得里面还夹杂没夹杂流寇,算算时间,他们一直赶路的话,明天午后就到安陆;要是拖拉的话,差不多就要明天晚上。

  陆松想了想,回头看了看道痴道:“你与陆炳带两个人回城去禀告王爷,到底如何应对流民,还请殿下示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若是殿下没主意,便请殿下去问袁大人。”

  道痴应了,与陆炳先去林中取了坐骑。

  虎头与陈赤忠炳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依旧站在邢百户身后。

  陈赤忠的胳膊好像负伤,包裹了棉布,脸色有些难看。虎头依旧是老样子,见道痴看他,便咧嘴一笑,眼中依旧是一片纯净。

  这样的虎头,并不是手无血腥,而是不会将那些放在心上。孩子是最纯真的,孩子有时候也是最残忍。

  道痴又看了一眼邢百户,邢百户身上的煞气更重,望向虎头的时候越发满意。

  道痴呼了一口气,招呼陆炳上马,带了两个校尉回城。

  四十里路,都是官道,几个人的坐骑又都是良马,因此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安陆城。

  安陆城城门依旧开着,可是从城门楼上的闪动的人影看,这边已经添了兵力。

  回了王府,陆炳与道痴大步流星便直奔启运殿。

  世子听闻二人回来的消息,连忙叫进。

  道痴简明扼要地说了伏击百余流寇之事,还传了陆松的话,就如何应对流民之事请示世子。

  世子先是欢喜,随即又皱眉,犹豫不决,便吩咐内事去请袁宗皋。

  袁宗皋过来,先了陆松那边的消息,捻着胡须,眉头紧皱。这些流民当然拒之安陆门外更好,可是那样的话,王府爱民的好名声就没了。真要让这些人进安陆,鱼龙混杂,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袁宗皋想了半响,终于想出个法子来,开口与世子说了。那就是在安陆州与云梦县界碑处设卡,以追剿大寇的名义,慢慢“核查”这些流民的身份,将流民暂时阻在安陆州外。

  湖北都司那边的后续,该差不多有定夺,王府这边也要催催。他们有守土之责,总不能任由流民四窜,影响安定。

  当然,为了安抚这些流民,那边还需运粮过去。

  大多数流民只为了吃一口饭,只要给他们一条活路,没几个敢与官府拼命的。

  若是拖延几日后,湖广都司依旧没消息,那这些人只能进安陆。王府这边,可以让知州衙门以修缮河坝的名义,将这些流民都引到河谷平原,统一看管起来。

  远离州城,便也能少许多治安隐患。

  世子听了,脸色直发黑。他当然明白,以湖北都司那些人的嘴脸,即便催了,也多是走个过场,肯出面接手麻烦才怪,这流民安置多半还要落在安陆州。

  却也没别的法子,世子恹恹地吩咐道痴几句,便想到打发他们折返回去安云边界,不过看到面上带了乏色的陆炳,又道:“你跟着折腾一天,就留在王府吧。”

  陆炳毫不迟疑地摇头道:“殿下,我能行!”

  想着这些人为了应对明日将至的流民,今晚露宿外头,世子看向陆炳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心疼,吩咐吕芳,将殿内的两碟点心都包了,递给陆炳,才允他们两个走了。

  “大郎长大了。”世子心中,有着我家有弟初长成的惆怅。

  道痴与陆炳折返回安云边界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听闻世子之意,是要在边界设卡,陆松不由皱眉。

  道痴道:“殿下说了,今晚会派五百府卫,跟着粮车一到过来。三更前差不多就能到了。”

  陆松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近万流民,真要有个不妥当,可不是五百人能拦住的,人手当然越多越好。

  看道痴与陆炳两个也乏了,陆松便摆摆手,打发他们去歇着。

  虽说大家只带了一日干粮出来,可眼下绝对不担心缺吃的,因为那些倒毙的马匹。

  陆松早安排探子去附近的庄子买了盐,官道两侧清出几块空地,燃气十来堆篝火,众人聚在一起烤马肉吃。

  见到道痴与陆炳过来,虎头举了一块马肉,递到陆炳跟前。陆炳看着上面隐隐地红血丝,不由干呕一声,忙侧身避开。

  虎头脸上露出几分迷茫。

  道痴道:“他骑马颠着了,肚子里正难受,虎头先自己吃。”

  虎头点点头,不再去看陆炳,而是拉着道痴到自己跟前坐下。

  陈赤忠也在,嘴里正撕咬着一块马肉,慢慢咀嚼着,见到道痴过来,点了点头。

  虎头待道痴坐下,才用刀子在篝火旁挖了一个坑,拨了出来两个手拳头大的黑炭球出来,献宝似的送到道痴跟前。

  旁边坐着一个小旗,是邢百户的手下,道痴也见过。

  见了虎头举动,那小旗笑道:“原来是留给王二郎的,方才邢老大欢喜半天,才磨了一个过去。”

  道痴笑笑,拿起一个看来,像是什么的块茎。这个时代,土豆与地瓜都没有,这么大的块茎,加上这圆滚滚的形状,只有芋头。

  掰开一个,果然露出里面洁白软糯的芋肉。

  陆炳早饿了,方才见到烤马肉没胃口,闻到芋头香气,就忍不住凑过来。世子叫人给他包的那两盘子点心,没等出城,他便与道痴以及另外两个校尉分食殆尽。

  虎头却不像寻常那样好说话,伸着胳膊,挡住道痴跟前,戒备地看着陆炳。

  陆炳见状大奇,笑道:“虎头哥哥,你不留好吃的给我,还不许我跟二哥讨一块吃?”

  虎头一本正经,道:“二郎……不肉……肉多,你肉……”

  陆炳听到“肉”字不断,胃里又是一阵翻滚。不过也明白虎头的意思,道痴茹素,不吃肉,虎头才特意留了芋头给他。至于自己,可以跟旁人似的,吃马肉为食。

  陆炳苦笑着坐下,别说是马肉,就是鸡肉、鱼肉摆在他跟前,他也吃不下。

  道痴拉拉虎头,道:“先分他一个,吃完咱们再去找三个、四个。”

  虎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道痴这才递了一个芋头给陆炳。

  陆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即便存了心事,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胃口。

  三五口一个拳头大的芋头吞进去,他越发觉得饿了,可怜兮兮道:“二哥,快问问虎头哥哥,这是哪里弄来的,咱们再去弄几个。”

  说话功夫,两人都看向虎头。

  虎头抬起胳膊,指了指西南方向。

  先前说话的那个小旗见状补充道:“西南五里外有个村子,方才兄弟们的咸盐与胡椒,就是从那边的村子里补给的。”

  陆炳闻言,不由意动,那小旗笑道:“不过你们不用在特意过去了,方才陆大人已经安排人手过去。仪卫司那边很多兄弟今日头一遭见血,也吃不得肉。”

  陆炳讪笑两声,觉得自己被看穿了,脸上滚烫地坐下。

  少一时,果然有十几骑从西南方向回来,带了几口袋芋头。虎头与陆炳过去,抢了十来个回来,重新埋在地下,挪了篝火在上头。

  等到芋头熟的差不多,天色越发幽暗。

  陆松见大家吃的差不多,就将人聚到一起,开始砍树设卡。

  那些被杀死与被俘获的流寇,陆松也有了安置。那些流寇尸体,尽数挂起来,以作震慑。活着的那些,则是捆绑的严严实实的,分成两拨看守,一拨是江五兄弟的手下悍匪,一拨则是流民中后从逆之人。

  流民明日才至,这新出炉的关卡没吓到流民,倒是将众人吓得不行。

  野外的密林,风声呜咽,树影晃动,加上因月末的缘故,下半夜才有月亮,显得越发幽暗阴森。

  就是大人都觉得心里慎得慌,更不要说陆炳这个半大孩子。

  陆炳黏在道痴身边,一步不离。道痴却皱眉看着设好的关卡,想着明日之事。

  不管是世子,还是袁宗皋,他们都没有太指望湖广都司,心里已经做了最后打算,就是接收这批流民。

  接收流民,以工代赈,确实是最妥当的法子。

  可是这般妥当,对世子来说是好事么?

  要是传扬出去,大家在念叨世子仁善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世子是个精明人?

  京城的大佬,在正德驾崩后,选世子为继,当然不会是按照什么祖宗家法“兄终弟及”。选世子为皇嗣的好处是,世子无父、无兄、无弟,即便兴王一脉成了帝系,对宗室与朝局影响也不大;第二个好处是,兴王生前重道,淡薄名利权势,这样的老子教导出来的儿子,多半也是不敛权的清淡性子。

  除了朝臣支持,再无助力的温和少年,才是当权者眼中最适合的天子人选。

  道痴可是打算抱着世子大腿的,当然不希望有什么变动。

  要是世子不能继帝位,他这个曾经的世子伴读,即便科举出仕,因与藩王关系过密,也难有大成就。

  想到这里,道痴晓得此时不是藏拙的时候,他叫过虎头,将陆炳交给虎头,自己大踏步寻陆松去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为世子道痴二建言

  “放人回去?”被道痴叫到僻静处的陆松,还以为是他要转达世子的什么私话,没想到却听到这样意外的建议。

  道痴指了指官道上设好的关卡,道:“流民中若是有人煽动,这关卡哪里抵得住?即便千人拦卡,难道还真要赤膊上阵?大人也当清楚,剿匪与屠民,到底不同。与其如此,听天由命,为何不早作打算。”

  陆松闻言,不由沉思。

  他心里哪里不晓得,江五兄弟依旧隐匿流民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往应城方向去的那批人里也未必有。

  打劫县衙的事情都做出来,难道真的要去与官兵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身边的兄弟都散出去做障眼法,吸引官兵的视线,本身隐匿起来。

  可是流民中万一还有江五兄弟的余党呢?即便不是江五兄弟的余党,换成是其他的亡命之徒,身份不能曝光的,受不得官府盘查,肯定也会煽动流民冲卡。

  今日这批人多是亡命之徒,即便都屠杀殆尽,也是功劳;明日面对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真要击得百姓乱起,那真要屠杀百姓?

  想到这里,陆松一阵后怕。他并不笨,只是因是武官,向来只是听从吩咐的多,想的没有那么长远,才疏忽了。

  “屠民”这个名声,可不是他一个王府属官能背负的,就是世子身上也要落不是。到时候真要闹出大事,世子不过是名声受损,总要有人出来认罪。不是他这个领头的,还能是哪个?除非他昧着良心,将邢百户与那几个典仗推出来。

  陆松看着道痴正色道:“二郎有几成把握,这些人会将使得流民分流?”

  道痴想了想,道:“七成,即便流民中妇孺老弱依旧北上,身份不当的那些人晓得这边设卡也会改道的。匪就是匪,有几个敢直接与官府对上的?那些妇孺老弱也未必会执意北上,不过是为讨口饭,哪里去不是去?安陆不过在那些江西大寇北上路过,那些流寇已经伏诛,百姓还有什么理由只认安陆?南下就是汉阳府,距离武昌府也近,那两处才是闻名天下的富庶之地。”

  陆松眯眼听着,道痴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说流民会分流多少,只要那些亡命之徒,听到哨卡之威,避散开来,也就消弭了百姓被煽动冲卡的可能。

  这些被抓的人,即便留着,最后也要移交地方衙门,作为地方衙门剿匪政绩,移送上一级衙门,使得那些官员升官发财,与王府这边又有何助益?

  还不若放还回去,游说流民分流。

  倒是不担心这些人会阳奉阴违,盗匪被抓到衙门会是什么下场,这些人心里有数。就算是没甚恶行的,地方官员为了立功,也会从重处置的。更不要说,流民南下,犯下十数起灭门案。

  这些人不跑的话,二次到来时,就是牢狱之灾临身之时;要是侥幸混在流民中,到了别处,离了官府视线,就是天高任鸟飞。

  他们可不晓得,拦路这些人是王府府兵,不得轻易出境。

  陆松对道痴点点头,道:“很好,我稍后就这样安排。”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下边的校尉,多是指望着这些人捞赏,一时半会儿怕是与他们说不清楚。你回去后,暂时就当做不晓得此事。我等下一拨探子来后,再做安排。”

  话说这些说,也有保全道痴之意。道痴若是入了仪卫司还罢,建良策也是功劳;道痴既然还年少,何苦要惹眼结怨。

  “嗯。”道痴应了,道:“那我先回去,若是无事。我先带着大郎与虎头安置。瞧着大郎白天有些吓到了。”

  陆松听到儿子,语带无奈道:“那小子,向来眼高,也算是长了教训。就麻烦二郎看顾一二。”

  道痴从陆松这边回来,看着远处挂起的尸体,直觉得汗毛耸立。

  吓到的,又哪里是陆炳一个。

  只是他晓得,这个时候多想无益,越是胡思乱想,越会害怕。

  回到第四队的驻地后,便见邢百户也在,坐在虎头旁边,侃侃而谈,旁边围了几个小旗。

  “眼快,手也要快。对方还愣神,你大刀过砍过去,对方一下子就废了。”邢百户一边用砂纸擦刀,一边对众人说道:“要是反应慢,就算手中有利刃,施展不了,也是白搭。”

  说到这里,他看向虎头道:“鼎山就很好,虽说话慢,做事也慢,可是对敌的时候绝对不慢。对方刚要对他不善,他那边已经挥刀。真要有机会上战场,鼎山定会是一员虎将!”

  虎头劈腿坐在地上,恍若未闻,手边有不少树枝,低着头不知在编什么。

  邢百户见了,也不以为忤,笑了笑又对其他人说起今日林中剿匪的经验教训。

  陈赤忠与陆炳则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听说邢百户砍杀五人时,陈赤忠的眼睛闪了闪;陆炳则是脑袋耷拉下来,半晌方小声道:“邢大人,那鼎山哥哥呢?鼎山哥哥今日可有斩获?”

  邢百户得意洋洋道:“不看是谁教出来的?鼎山不仅重刀见血,而且好事成双。那两个可不是寻常从逆的毛贼,是手持利刃的悍匪。等回到王府,论功行赏,鼎山那份跑不了。”

  陆炳抿了抿嘴,望向虎头。

  虎头只顾着手上的枝枝叶叶,压根就没留意众人再说什么。只有旁人提及“鼎山”两个字时,抬头冲大家傻笑一声。

  道痴站在几步开外,听到“好事成双”,也望向虎头。

  除了虎头在意的几件事外,其他的事情,对于虎头来说,都不必放在心上。练刀如此,动刀也是如此。

  这样没心没肺,这个时候看来,倒也不算坏事。

  道痴上前几步,对邢百户道:“大人,如何安排值夜?”

  邢百户转过头,看了他一样,道:“困了?”

  道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邢百户撇撇嘴,随即想起道痴与陆炳两个不仅年纪小,下午还回城一次,神色稍缓,道:“你们两个寻地方安置,不用你们值夜。”说到这里,看了眼虎头与陈赤忠道:“你们两个也跟着去。”

  道痴躬身道:“谢谢邢大人。”

  虎头与陆炳都起身,陈赤忠犹豫了一下,也起身跟上来。

  第四队收拾出来的这片空地,长十来长,宽丈余,除了还点着的火堆,其他地方横七竖八地躺下不少人。

  今早凌晨起了个大早,大家也都困了。

  没有现成的空地,往林子里躺的话,就等着喂蚊子。

  道痴想了想,叫着众人往北走,绕到关卡后。

  显然不单单他想到这个,官道上已经躺了不少人。除了南向的关卡外,北面也有树枝设了路障。

  陆炳的身体微微发抖,拉着道痴的胳膊不撒手。

  方才离关卡远,这些挂着的尸首不看也不去想;现下就在关卡后,想着几丈外就是那些尸体,他汗毛都起来,带了哀求道:“二哥,换地方吧,二哥……”

  官道上躺着的几个校尉,听到陆炳的颤音,不由哄笑出声:“奶娃子,吓的要尿裤子了!”

  这个道:“是陆家大郎,怎么怂了?”

  那个道:“爹是好汉儿狗熊,这真是陆家的儿子?不会是捡来的吧。”

  又是一阵哄笑。

  多是府卫的老兵,并不是陆松手下,对于陆炳也就没那么客气。

  羞愤之下,陆炳放开道痴的手,恐惧倒是少了几分。

  道痴并没有与这些兵痞回嘴,而是拉着陆炳继续往北。

  出了北面的路障后,道痴才停下,对众人道:“砍些树枝,再设一道路障,就歇在这里。”

  同林边相比,官道上确实平整不少。

  借着不远处篝火的余光,虎头与陈赤忠两个去砍树。

  陆炳往南边望了望,听着里面兵痞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话,先前的畏惧少了几分。

  隔着这些大活人,有什么好怕的?就算真有厉鬼,也会先折腾这些混蛋。

  道痴怕陆炳再害怕,就没有与他分开,一起去路边砍了几个大树杈抬回来。

  往北再设路障,也是以防万一罢了。省的真的有人骑马夜驰,出个闪失。

  少一时,虎头与陈赤忠也拖了树杈回来,一道简易的路障就搭好了。

  这时,便听到南边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响,在空旷的野外分外鲜明。

  陈赤忠与陆炳两个都往南边望去,道痴打了个哈欠道:“估计又有探子回来,不同咱们相干,先睡吧,明日还有的熬。”

  说罢,他直接头南脚北,在官道上躺下。

  应该庆幸,这几日无雨,路面干爽。

  他这一打哈欠,其他几个都忍不住,也跟着躺下。虎头在他左手,陆炳在他右手,陆炳右手是陈赤忠。

  道痴转头看了虎头一眼,心中松了一口气。

  说句实在话,听着这林间树叶簌簌声,他心里也觉得慎得慌。

  虎头挡在他左边,心中的畏惧立时减了几分。

  南边的方向,隐隐地传来马嘶声,火光也一下子亮了不少。

  道痴躺在地上,听着虎头的鼾声,眼皮也越来越沉……

  不知在何时,似乎传来喧嚣声,道痴实在是困的狠了,没有睁眼,继续沉沉睡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如何杀二郎教虎头

  道痴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虎头与陈赤忠都不在,只有陆炳睡得香甜,不时的吧嗒嘴,嘴角亮晶晶的。

  道痴站起身来,四下眺望。眼前有些王府校场的意思,校尉都起了,有的在活动拳脚,有的则是三三两两地站着,不是传来吆喝声。

  空气中,传来阵阵的米香。道痴转身望去,就见北边十几丈开外,驾着几口大缸。

  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起来,道痴推醒了陆炳。

  这时虎头回来了,身上挂着几个水袋,其中有个很是眼熟。道痴低头一看,果然腰间的水袋不见了。

  接过虎头递过来的水袋,道痴漱了漱口,而后往袖子上倒了些水,擦了擦脸,便同虎头、陆炳两个回四队驻地。

  邢百户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冷哼一声,倒也没有啰嗦旁的。

  一会儿,有个小旗带了几个校尉离开,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箩筐,里面都是馒头。

  按照人头,一人两个,这就是大家的朝食。

  馒头是凉的,看来是连夜从安陆城运来的,不过现下是盛夏,倒也能入口。

  道痴是真的饿了,一口一口吃着,觉得还蛮有嚼头。陆炳苦着脸,坐在道痴跟前,看着手中的馒头,小声问道:“二哥,怎么只有馒头,我闻到米粥香味了,怎么没有咱们的份,是不是仪卫司那些家伙欺负咱们是府卫这边?”

  这家伙真是没立场,为了几口吃食,忘了他来四队只是临时编外,仪卫司他老子那边才是他以后的地盘。

  道痴看了他一眼,道:“给你粥,你用什么盛?”

  陆炳哀叫一声,道:“可只馒头也太噎得慌。”

  昨天白天在赶路,在设伏,在战斗,觉得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今天只剩下等待,一切都好像慢了下来,分外难熬。

  道痴跟在四队这边,不时地留意陆松那边的动静。

  等到日上三竿,天气开始转热时,南边官道上又有马蹄声响。

  少一时,两个探子到了近前,跟陆松回禀去了。

  因隔得远,道痴也不晓得探子在与陆松说什么,不过陆松听完,却是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道痴的心里松了口气,看着不远处的临时关卡,也不再觉得沉重。

  中午之前,州城方向过来几辆马车,拉的还是馒头烧饼等干粮,做了众人的伙食。

  各队的临时驻地,都挪到林中。

  道痴几个毕竟编外人员,邢百户并没有给他们安排什么轮值的差事。

  陆炳眼睛已经睁不开,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睡觉,磨着道痴与虎头往林子深处去耍,说是大家身上弓箭还在,要是能射个山鸡、野兔也能解解馋。

  真实的原因,到底是昨天的事情有了阴影。今天大家严阵以待的架势,他怕落在这里,再次杀人。还有就是困的厉害,不走的话坚持不住了。

  道痴看了陆炳两眼,见他眼里都是红血丝,有些不忍,与邢百户打了声招呼,见他没有反对,才带着陆炳与虎头两个钻林子。至于陈赤忠,不知何时去了陆松身边。

  在林中里穿行盏茶功夫,听不到官道那边的动静,陆炳一屁股坐下,道:“二哥,我困,我还没睡饱。”

  道痴道:“你天亮才睡?”

  “嗯。”陆炳闭着眼睛,点点头。

  道痴道:“那你就睡吧。”

  “谢谢二哥。”陆炳含糊应着,人已经睁不开眼,往地上一趟,没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虎头站在道痴跟前,有些迷惑地看着陆炳,显然是不明白陆炳为何说睡就睡了。

  道痴带着虎头走远了几步,道:“他昨晚害怕了,没睡好;虎头怕不怕?就是树障上挂着的那些。”

  虎头摇摇头,道:“死了,不动。”

  道痴叹了一口气,道:“坏人,该杀;好人,还是让他们活着。”

  虎头点点头,道痴依旧不放心。虎头怕的,就是他爹娘的白眼与呵斥,还有不给他糖吃,至于杀人还是杀鸡,对他来说都没差别。孩子似的残忍,有时候更令人心惊。

  道痴皱眉思量半响,方低声道:“若是以后遇到不得不杀或是你想要杀的人,一定要偷偷的,杀完再料理干净,不能被旁人发现。就像你小时候在西山时烤的那些鸟雀似的,该埋的埋好。不管谁问你,都不能承认。”

  虎头的脑袋耷拉下来,很是没底气地道:“没瞒,小师傅。”

  道痴笑道:“我知道,你没瞒我,你只是不想你大师父与你太爷知道。虎头很聪明,若不是你想将吃的分给我,我也不知道。即便我没吃,可是虎头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记得。”

  虎头闻言,抬起头,脸上又添了欢喜。

  道痴依旧低声道:“朝廷律法,规定杀人抵命。昨日你杀的是悍匪,没有人会追究,若不是悍匪,杀人被人发现,就会被关起来,然后也砍了脖子。”

  虎头听了,身上不由一哆嗦。

  道痴道:“你也长大了,现下又学会了刀法,以后少不得与人刀剑相对。你记住一条,敢向你挥刀子的,若是在殿下跟前,那能杀就直接杀;要是不在殿下跟前,想要伤你的,你就偷偷地收拾他,避着人些,不管谁问起,都不能承认。”

  虎头一脸认真地听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道痴又想起一件事,道:“等到回王府,说不定会有人问你杀人怕不怕。你就说害怕,可对方是坏人,是邢百户让你杀的,所以还得杀。”

  虎头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虎头。

  道痴指了指陆炳道:“人人都害怕,你要是不害怕,就会被当成怪物,他们就该不喜欢你。”

  虎头脸上的生气一下子灭了大半,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道痴晓得虎头是想起他偏心的爹娘,虎头小时候挨打也不哭,力气还比寻常小孩大,常被他娘骂成是怪物。后来虎头上了西山,力气异于常人之事也渐渐隐下来,只略微显得力气大些而已。他娘也因被虎头太爷训了两次,才不再骂虎头是怪物。

  揉了揉虎头的脑袋,道痴道:“往后你要是遇到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就多看看陆炳,学着一二。”

  陆炳的反应,才是小孩子的正常反应。

  虎头先是点点头,随即有些委屈道:“小师父,跟我亲。”

  道痴失笑道:“放心,我心里记得,谁也亲不过虎头去。以后别再叫小师父,叫二哥。”

  虎头憨憨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二哥!”

  这一下午,道痴对虎头讲了许多。

  不是他爱啰嗦,实是没想到邢百户会这样暴力。他是真怕了,虎头以后是在世子身边做近卫,不是去疆场上对敌。将虎头教导的残暴嗜杀,那虎头即便得世子器重,最后也难得善终。

  他顺手推舟地将虎头带进王府,是想带着虎头一起往上爬,可不是看着虎头成为杀人刀。

  以世子的性子,对于虎头的安排,多半会是留在跟前宿卫,而不是安排虎头去外头当差。

  虎头不需要多厉害,只让世子觉得温顺武力值又高就好。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官道那边远远地传过来些动静。因离的远,若隐若现的,听得也不真切。

  道痴寻思着该是那批流民姗姗来迟,就推醒了陆炳。

  陆炳补了两、三个时辰的觉,眼中的红血丝褪了七七八八,看着精神不少。

  “该回了。”道痴道。

  “哦。”陆炳看道痴与虎头身上干干净净,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哥与虎头哥哥没睡?”

  道痴道:“三个都睡,不要命了。昨晚可是有狼叫。”

  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往官道方向去。

  没等到官道,就传来各种声音。

  陆炳的脸一白,脚步顿住。

  道痴道:“声音是从南面过来的,流民到了。咱们先回驻地。”

  陆炳强笑着,跟在陆痴身后,回了四队驻地。

  四队今天负责警戒西林,防止有流民从这里绕过关卡。

  到四队驻地这边,也就离官道不远。

  官道上乌压压的都是人头,似乎一眼望不到边。

  陆炳握着腰刀的手紧了紧,咽了口吐沫。

  道痴则是望向临时关卡,关卡前面很太平,即便弩手都弩机在手,对着流民,可到底没有斗起来。

  用树枝搭建的临时路障,留了半丈宽的口子,口子外有数十披甲校尉站着,一点点地放人进去,前列的多是妇孺。

  路障外,有人在盘查这些人的身份,登记籍贯来历等,还要彼此佐证。

  身份存疑的,送到一边看管;身份没问题的,则安排在另一处吃粥。

  少一时,就听到南边的林子窸窸窣窣。

  众人都望了过去,有的手上已经搭上弓箭。

  没想到出来的不是想要绕卡的流民,而是陈赤忠与两个校尉。

  “大人,我已经数过了,从关卡到流民尾,有八百三十二步远,官道丈五,一步站六人,就是五千来人。”陈赤忠道。

  听到这个人数,邢百户皱眉道:“后边如何,也是妇孺居多么?”

  关卡前面,排队待检查的,多是妇孺。

  陈赤忠想了想,摇头道:“七百余步后,青壮占七成。”

  邢百户哼了一声,道:“去禀告陆大人,让陆大人心里也有数。”

  陈赤忠应了一声,带了那两个校尉往北去寻陆松了。

  邢百户自言自语道:“老陆这法子不错,看来还真是吓跑了不少。剩下这些小崽子们,再分流分流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邢百户粗中有细

  从九江到安陆有六百余里,流民每日行三、四十里,到了安陆也用了大半月。

  最初的时候,为的只是讨口饭吃,江西连续三年大涝,百姓实在是没活路,只能四下讨饭吃。

  大家也不知队伍是怎么汇集起来的,原本大家的目标就是紧邻九江的湖广,目标并无一定,左右是武昌府、汉阳府、长沙府这几处富裕之地。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得了消息,说是湖广今年也是大涝,这些地方早稻颗粒无收,大家想要求个活路,只能去寻那些今夏没有被天灾人祸祸害的地方。

  又有出去逃过生活的老乡念叨起陕西的好来,说那里地多人少,土地租子比江南低几成。又说河南棉地多,缺织工,上工极容易。

  流民都是无产者,最好的出路,不过是去做佃户。家里劳动力不足的,就想着去做工。

  假话听多了,就成了真话,原本对去处无目标的流民,也就有了指望,那就去去陕西,去河南。

  因此,即便昨夜放归回去的那些人,四下里煽动,将安陆关卡说的十分凶险,也不过分流了三成人,更多的人选择继续北上。

  在被悍匪影响了两个月,见识过烧杀劫掠带来财富的老百姓,也不是人人都是良善的。那些青壮汉子,就有了这样那样的想法。

  那些悍匪吃肉,他们喝汤。喝完汤以后,就会惦记肉,这就是人心。

  尽管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参加过之前的烧钱劫掠,可是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已经勾起他们心中的恶。

  已经有不少人擦拳磨掌,想要在路过县城的时候,也寻机会做上一票。只要做上一票,换个地方,就是大爷,吃喝玩乐享用不尽。

  他们心中藏了鬼,才不能像其他流民那样坦坦荡荡地去关卡核实身份。他们因为关注,早就察觉那些曾夹杂在流民中的汉子有所不妥。

  因此,看到关卡上吊的那些死尸,他们是惊恐的,又极力装着平静,生怕有半点不妥当露出来,被当成同伙。

  黄昏时分到了这里,半个时辰过去,队伍才过卡五分之一,关卡外还滞留了四千余人。

  等在后边的人们,都带了浮躁。

  就见有几个眼熟的老头,正是流民中的乡老,从关卡那边过来,一边走,一边喊道:“有邻居村人做保的先过,妇孺先过。”

  有个汉子不耐烦,对着自己同村的一个乡老道:“海子叔,这天眼见就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底在查个吊啊?”

  海子叔没有立时作答,四下里望了望,方小声道:“大治与黄冈的灭门案,还有昨天孝感城外的屠杀,这杀孽大了,惊动了上边的老爷。几千官兵设卡,就为了抓拿凶手。”

  那汉子先是皱皱眉,随即不以为然。这个消息实不算新闻,昨晚上回去的那些小子也是这个话,并且吓的改了方向,不敢再顺着官道往北走。

  那老者看出他的想法,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成,我方才看了一眼,有些不对劲。妇孺老弱盘问原籍与去地,青壮都单独看管起来。”

  汉子一愣,道:“孩子叔是说?”

  海子叔道:“大成,你还是躲躲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官府黑心,想要抓人顶罪,那岂不是冤枉……”

  那汉子皱眉道:“我又没杀人,有什么好躲的,难道他们还能平白无故诬陷人?”

  海子叔道:“可是你偷过三楞子家的驴,还踹过赵寡妇家的们。前头盘查时,要是有同村的,官府都问了村人中有劣行的,还专程使人记了。要是官府真将你抓起来抵罪,那两家咬上一口,你还有命么……”

  同样的对话,还发生在流民群中其他地方。

  天色擦黑时,差不多流民队伍从头到尾都得了消息,晓得数千官兵出动,是为了前些日子发生的几处灭门案,还有昨早郑家庄的屠庄案。要是能逮出来凶手还罢,要是逮不出来,怕是要拿青壮顶罪,家中有青壮的,要小心了,省的被当成“替罪羊”。数千官兵设卡,总不能百忙一场。

  听到这个,不少人都跟着胆颤。

  虽说这些流民,一路上也见过几起灭门案,可灭的都是为富不仁的财主,抢的都是那些人的钱粮。

  郑家庄,却是意外,那里大部分人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多的流民都宿在庄外,以为只是寻常的路过而已,可天亮以后,昨日还安静祥和的小庄子,已经满目疮痍,就成为坟墓。

  导火索是有人强奸了村长的儿媳妇,村长的儿子放火要给媳妇报仇,结果火烧起来,伤了几个人。

  然后,整个庄子都屠杀殆尽,鸡犬不留。

  就算不通律法,可也晓得那样大的案子,沾上了就是一个死……

  陆松回望安陆州的方向,松了一口气。

  已经登记查过的流民,已经千余人,八成人都说了去处。他已经打发人回安陆城,向世子禀告此事。

  即是有去处,将他们护送出安陆州境外就好,原本商定的将这些人都引到的河谷平原以工代赈的计划可以改动一二,没有必要给王府与地方衙门增加负担,给世子惹麻烦。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南边。

  明天一早,到底会剩下多少人?没想到邢百户这个大老粗,也有这样心细的时候。昨晚那些人即便回去传话,到底匆忙,今早在关卡前再来一出,胆怯的都要思退路了。

  天全黑了,关卡前有人扯着上嗓门,说了今天盘查至此,众人原地休息,明早继续盘查的话。

  流民中虽有不少怨言,可也不敢与官爷呛声。

  第四队依旧在西林界碑,只是已经分组,陈赤忠与一个小旗,各带五人,留意流民动静。其他的人,分作两班,前后夜轮班,林中警戒。

  想要绕卡的流民出现了。

  咦?什么情况?不是老头就是老太太?这老胳膊老腿的,摸着黑钻树林子?没人扶着,能走到这里都难说,显然是被推出来探路的。

  众人呵斥着,将人撵回去,邢百户又叫个小旗喊话。什么朝廷追捕重犯,众人想要过卡必须灯明日,从路卡过,要一一核实身份,才能过卡,闯卡绕卡者死。

  道痴与陆炳、虎头这回没逃过去,被编在一小队轮值,跟着大家值夜到子时,便被换下来歇着。

  数千流民在跟前,谁也难保万一。

  邢百户不敢叫他们走远了,便命众人在跟前休息。

  道痴带了虎头与陆炳寻了块平整的地方躺了,可蚊虫乱飞,哪里能睡得着。

  陆炳因白天睡觉的缘故,有些睡不着。只有虎头,皮糙肉厚兼没心没肺,没一会儿便睡过去。

  陆炳低声道:“二哥,什么时候能回王府啊?我身上都馊了。”

  陈赤忠跟邢百户传递陆松那边的消息时,道痴就在旁边,所以晓得流民有意继续北上。

  那样的话,大家现在还不算完,还要将这些流民“护送”出安陆,省的他们在安陆境内作乱。

  现下他们在安陆正南,距离安陆州城四十余里,想要从南北穿越安陆境内,需要行进七十余里,流民这速度,需要走两天。

  瞧着关卡这架势,明日这些人都能核查完就不错了。

  如此,就是三日。

  道痴想到这里,也有些受不住了。该历练的已经历练了,该见识的也见识了,剩下护送之类的事情,他们跟着意义不大。

  想到这里,道痴道:“若是明日太平无事,事情就差不多。你向陆大人讨个回城的差事吧,问问世子的意思。刘三郎定亲就是这两日,就算去不了,也当使人去支会一声。”

  陆炳闻言,立时来了精神,道:“正是正是,同窗一场,总要去贺喜一声,省的伤了交情。就是殿下那边,也会体恤咱们的。”

  道痴笑笑,交情不交情的暂且不说,只要有由头回城就行。

  四周尽是拍蚊子声,还有骂娘声。

  有几个校尉忍不住,起身去砍了些树枝,拢起来点着生烟熏蚊子。陆炳见状,也拉着道痴效仿。

  点了一把放在跟前,果然烟雾缭绕,蚊子大减,不过也熏得人睁不开眼,眼泪簌簌的。

  有几个校尉过来,穿邢百户的话,叫大家小心明火云云。

  道痴流了一起眼泪,翻来覆去的,直到东方渐白,才迷迷糊糊睡着。

  等到醒来时,四队这边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每人两个馒头做早食。陈赤忠却带回来个好消息,昨晚流民不少拖家带口趁黑离开,如今关卡外待核查的人数已经从四千余人,变成了两千余人。

  邢百户听了,只是点了点头,便挥手叫陈赤忠往南去告知陆炳。

  道痴却看出来,邢百户那一刻周身气度都变了。就像是原本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似的。不单邢百户如此,道痴不也是如此么?

  看来五千余人的数目,怎么能没有压力?就算府卫手中拿着武器,可真要引发民乱,即便最后能镇压得下,过程也是惨烈的。

  现下府卫千员,流民三千余,一比三,即便真的发生乱子,府卫这边也能弹劾的下。

  不过,照目前情形看,流民中的江西盗匪走了,那些不安定分子也走了,剩下的多是本分的妇孺老弱,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危险,已经过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事已定,平安归

  道痴回城时,已经是四日后,七月初一。

  看到王府大门的那刻,几乎热泪盈眶。陆炳眼圈也发红,他与道痴对视一眼,兄弟两个各有唏嘘。

  五日的功夫,两人就算看起来并无多大狼狈,可是他们自己个儿都受不了了,一身的馊味,衣服皱皱巴巴,都是灰尘汗渍。

  这个样子,直接去见世子,怕是得将世子熏个好歹,少不得先回去各自梳洗更衣。

  原本两人打算的好好的,想要寻个由子回王府跟世子说一声,借着刘从云订婚之事,早些回城;不想被陆松看破,硬是将他们两个留在最后,直到将流民“护送”出安陆,才允许他们回来。就是虎头与陈赤忠,都比他们两个早一日回王府。

  按照陆松的话,就是“做事需有头有尾,不可半途而废”。

  道痴晓得,陆松是好意,可大夏天风餐露宿,身上汗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尤其是为了防止万一,除非晚上睡觉的时候卸甲,其他时候都要披着牛皮甲。

  这暑热时节,真是要人老命。

  原本以后最多再在外头待三日,没想到在关卡次日检查到一半时,湖广都司的官差来了不少,也是为缉匪来的。如此,盘查的越发仔细严厉,时间就多耽搁一日。

  瞧着那些人来势汹汹的架势,还有望向流民时贪婪,真的吓坏了不少人。

  不过流民的运气到头了,当天晚上,湖广都司的差役安排人在人群后蹲守,抓了数十想要趁夜溜走的人。

  这些人都被押往湖广都司,到底会落得什么罪名就不好说。

  府卫们之前剿灭的那二十来个流寇尸首与数十个重伤流寇,也被湖广都司的人“提”走。不止如此,他们还追问起放归的那些人。若不是陆松死咬着不松口,怕是王府协助地方剿匪无功,反而要落下“纵匪”的嫌疑。

  直在换了两次水,从头到脚换上干净衣服,闻着那淡淡的皂角味,道痴才觉得活过来了。

  陈赤忠与虎头都不在,前者休假,后者去了校场,王琪去了仪卫司,吕刘二人去了长吏司。

  道痴问了惊蛰几句王府近况,晓得并无什么大事发生,方出了府学,去了启运殿。

  黄锦与高康如今白日也在世子身边当值,今日负责通传的正是高康。

  看到道痴来了,他小声道:“袁大人与陆大人在,殿下心情不好,二公子若是不急,等着陆公子一起进去更好。”

  道痴露出两分感谢,小声谢过,在外头等陆炳。

  过了盏茶功夫,陆炳过来,也是里面换了一遍,头发湿漉漉的。

  高康这才进去通传,随即出来传二人进去。

  屋子里,除了世子与黄锦、吕芳外,就只有袁宗皋与陆松两个。

  世子面带薄怒,陆松则满面羞愧,袁宗皋眉头紧锁。

  看到道痴与陆炳,世子神色稍缓,打量二人一番,道:“晒黑了,看着结实不少。辛苦了,耽搁了月假,明日起歇几日,初五再回来。”

  “谢殿下。”二人听了,都带了欢喜。

  要是搁在寻常,世子肯要留二人说话,问问对峙流民的事情,可现下实没有心情,说完这些,便打发二小下去。

  出去的时候,道痴的脚步迟疑,望向陆松的目光深沉。直到看到陆松微微摇头,他才攥着拳头,从启运殿出来。

  心乱如麻。

  早在湖广都司来“提”人时,陆松便私下里找过道痴,让他瞒下一件事,不要与人提及放人的提议是他想出来的。

  说起来也是湖广都司那边欺人太甚,不仅将那些被捕获的流寇带走,占了王府这边的功劳,还想要将“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这边。

  陆松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纵匪”,咬死了说放回去的那些是流民。

  虽说陆松好心为道痴“背黑锅”,可道痴怎么能坦然承受,说什么也不干。

  陆松这才说了实话:“二郎,即便没有湖广都司这茬,我也想要与你说此事……虽说身份所致,你没有正式拜在我门下,可我心里向来当你是徒弟待……殿下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最后一句话,几乎低不可闻。

  说完,陆松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总盼着你能与陆炳一起,常伴殿下左右。”

  道痴何曾没看出世子这点。

  只是这次怕流民之事,改变历史,才出头一把。

  对于陆松如此提点,他真是感激不已……

  瞧着方才启运殿里的气氛,也当说得也是湖广都司之事。

  湖广都司“得寸进尺”,世子是个要强的,不恼恨才怪。可是对于一个孝中,没有袭爵位的世子来说,即便生气,也不能将湖广都司如何。

  陆炳抱不平道:“那些人真是太不要脸,咱们在关卡拼死拼活他们没影,等都应对的妥当,他们出来抢功劳,还倒打一耙。”

  抱怨话也只能是抱怨话,这口气世子都没法子出,更不要说他们。

  不过世子即便不能将湖广司如此,也不会孬种般将陆松推出来顶罪,多半是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道痴心下稍安。

  看来在外人眼中,兴藩弱小,世子年少可欺。

  不过这样的印象,更合那些朝廷大佬的意思。

  一时之间,道痴倒是不晓得该庆幸,还是该跟着抱怨不公。

  因要休假,他想着当去见见王琪再出府,便同陆炳分开,往仪卫司去了。

  没等到附近,就见王琪迎面走来。

  看到道痴,王琪有些激动,拉着道痴的胳膊,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松了一口气,道:“全须全尾的,很好很好。听说死了不少人,听着就让人胆颤,二郎无事真好。”

  第一次伏击流寇时,不仅流寇死了二十多人,因林中近身搏斗的缘故。这边仪卫也死伤数人。

  想着王琪现在的安排,以后入王府,多半也是武职。道痴便道:“七哥,这次我与陈老大、陆炳都动刀砍人……七哥不想练练,以后也能有防身之力。”

  王琪闻言,忙摆手道:“饶了我把,还是让我做废材混吃等死的好,我实受不得你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魄力。”

  见他真的是毫无兴趣,道痴便转了话题,问起刘从云定亲之时。

  “极热闹,席面也不错。”说到这里,凑到道痴身边,低声道:“二郎,听大嫂子说,刘三郎的胞妹长得跟花似的,比沈家小姐颜色还好上三分,被刘三郎爹娘视为珍宝。与你同庚,至今没定亲,与你正好一对。求了祖父去帮你提亲吧?”

  道痴摇头道:“千万别。七哥没想过,刘三郎对王府差事比过去上心所为何故?”

  “咦?”王琪诧异道:“不就是他家也惦记过三郡主么?现下还没死心?”

  道痴笑道:“刘三郎与三郡主年纪匹配,他妹子与殿下年纪就不匹配?藩国属地,是仪宾家显赫,还是王妃的娘家显赫?”

  王琪道:“原来刘家是这个打算,怪不得刘三郎对蒋家颇为关注。”说到这里,贼兮兮地道:“他有两个族兄弟,家里是破落户,惯会帮闲,在外头与蒋麟交好,做的吃喝嫖赌的勾当,前些日子还赎买了个粉头,安置在外头,隔三差五去吃酒取乐。我原还怪道刘家当家的是个明白的,即便顾忌蒋家是王妃的娘家人,也不至于如此放纵族人子弟胡闹。现下想想,原来另有缘故。”

  道痴道:“没当上王亲,就算计前头的,也算是未雨绸缪。”

  王琪笑道:“能用这般手段,也不是什么干净人。不过狗咬狗、一嘴毛。却不想想殿下的脾气,可不是王爷那般好性。亲舅舅碍眼时都不留,更不要说小舅子。刘家也借着殿下上位,还需等着瞧。”

  安陆城里,王、沈、刘、吕四姓人家,本保持微妙的平衡。刘家想要打破平衡,借王府之势上位,也要看那三家肯不肯。

  宗室选亲,选的可不是家事背景。

  等世子出服选妃时,其他三姓肯定也会有各自支持的人选,到时候就要看看谁神通大了。

  道痴想到刘从云竟打着做世子大舅子的主意,就想到一句话“就怕流氓有文化”。若真是可了刘家的心思,那刘家绝对不会落得蒋家那样人人憎烦的境况。

  他摸了摸下巴,若是世子不进京,王妃当然要从藩国选;可惜刘家时运不济。

  世子进京后,选的就不是王妃,而是元后。背后牵扯的利益圈就更大了,像刘家这样的,压根没资格入选。

  说着闲话,兄弟两个到了校场。

  邢百户与虎头都在,道痴与王琪在旁看了一会,等虎头耍完一路刀,才上前说了几句话。

  邢百户虽依旧淡淡的,可对道痴的态度已经比以前强上许多。

  既是看中虎头,他自然将虎头的身份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待晓得虎头祖上是王家旧仆,父亲与叔父现下依旧在王家宗房当差,他就不待见王家人。

  就是怕王琪与道痴两个视虎头为奴仆。

  即便他们两个待虎头甚好,并无尊卑高下之意,可邢百户依旧担心他们对虎头另有所图,或者因同为王姓的缘故,对虎头多加压制。

  不过一年多下来,多少他也看出来,这两人待虎头确实真心,没有什么恶意。加上这几日野外宿营,他看的清清楚楚,虎头待道痴的亲昵依赖……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家书至,喜盈门

  见过虎头,道痴便同王琪别过,带了惊蛰出了王府。下午时分,天气正热,道痴便叫惊蛰雇了马车回家。

  待回到家里,王宁氏喜出望外。

  因道痴使人送口信回来,说是王府有事,本月月假不休,她还以为孙子七月底才能回家,没想到月初就回来。

  看着道痴肤色红里透黑,老太太十分心疼,忙道:“到底是什么差事?让你们忙成这样,到底是学生。”

  道痴笑道:“前几日跟着陆炳几个去梁王墓,奉命在那边巡视,就晒黑了。”

  王宁氏心疼道:“怎么想起给你们安排差事,现下可正是伏天。”

  道痴笑道:“七哥他们早就开始跟着学差,我与陆炳不过逮着这一遭,是主动跟世子请命的,想要出去转转。”

  王宁氏满脸的不赞成,道:“你们还小呢,还是当学业为重。”

  “嗯,孙儿都记下了,祖母就安心吧。”道痴忙安抚道。

  道痴问起家中近况,还能有什么,就是各种热闹。

  即便道痴去了王府,家里也被人闹腾了几日,提亲的话再次被无数人提及。

  又到十房三爷有家书过来,除了附带的二十两银子请王宁氏带为收存外,还提及那边的掌柜给说介绍一门亲事,等到三太太周年后进门。

  这个时候的男子,能守到妻子周年再续弦已经算好的,毕竟身边也需要人照顾。更不要说王老爷年俸二十四两,将大部分年俸都送出来,也是为了女儿,一副慈父心肠。

  “寄了银子来,那是不接五姐儿过去?”道痴道。

  三房再富足,五姐儿在哪里也是寄人篱下,能有什么好。

  王宁氏道:“不接也好,省的碍了后边的眼。即便你三叔疼闺女,一个男人家,也不能整日里盯着里头。五姐儿年纪又小,受了委屈也未必敢说;等大几岁,再过去。即便真挨了后娘的欺负,也能说明白。”

  王三爷一走,十房的日子越发没法看。前些日子,那边还借着道喜为名,后者脸皮登门,王宁氏是记了教训,到底没搭理她们。她们怕道痴后边的王府招牌,倒也不敢死皮赖脸。

  “打着探望五姐儿的旗号,没少往三房跑。那边看着你三叔的面子,还招待了两回,后来不知怎么恼了,就放狗撵了出来,不许她们再登门,脸都丢尽了。”王宁氏一边摇头,一边无奈道:“听说几个小的,指天骂地,说了三房不少坏话。他们也太黑心了,怕是想要逼得人发怒,迁怒到你三叔身上。”

  道痴懒得听他们的消息,看了看外头的院子,觉得家中太冷清。

  早先还觉得院子小,太挤了些,可自从顺娘带了腊梅出阁,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腊梅出阁后,道痴原本打算再买两个小丫鬟服侍王宁氏,可王宁氏不耐烦人多,便让孙寡妇带了孙二柱搬过来住。孙寡妇家那个小院子赁出去,一年也能剩下几两银子,给二柱赞下娶亲使。孙寡妇感激不尽,干活越发卖力气。不过能干是能干,毕竟是守寡的妇人,又是极老实的性子,不问她不说一个字。

  家里暮气沉沉。

  仆人老太太不喜欢,收养孩子又不能确保品行如何。不知府学那边什么时候能走读,现下功课不多,完全没有必要再住宿。

  不过世子显然没有这个意思,道痴也不好开口提及此事。

  道痴便留了心,见天色还早,同王宁氏打了声招呼后,便去了西城。

  先到自己当家前转了转,看了看客人大致流量,随即就去了专门卖花鸟玩意儿的地方,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只二个月大小的纯白色无杂毛的小猫。

  是一只小母猫,性格极为温顺。

  当王宁氏看到小白猫的时候,笑着抱在怀里道:“这都多少年没养过这小东西,当年我在娘家时,家里就有一只,也是纯白的毛。”说话之间,她又举起小猫,仔细看了看的小猫的眼睛道:“这眼睛是金色的,模样真好看。这是给陆家小子买的?”

  道痴认识的人中,只有陆炳是小孩子,虎头虽也小,却不是个能有耐心养猫养狗的,所以王宁氏才这样说。

  “孝敬祖母的!”道痴道:“这是咱们家二丫头,往后我不在家时,就让它陪着祖母。”

  王宁氏口中说着:“你这孩子,我又不是孩子。好好的,竟跟一只猫叙排行,万不可这样说了。”可眼中的欢喜遮不住。

  二个月大的猫,可以跟着人吃饭了,倒是没什么好操心的。

  不仅王宁氏喜欢上这只小猫,燕嬷嬷与孙嫂子也极都很喜欢,家里倒是添了不少笑声。

  道痴功成身退,回东厢去了。

  在烈日下晒了几天,现下躺在床上,都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

  等王宁氏这边,准备好晚饭,过来叫道痴吃晚饭时,便发现孙子已经睡过去。

  看着孙子脸上的乏色,老人家没舍得叫他起来。

  结果道痴这一觉,从黄昏时分睡到次日中午,将王宁氏都吓了一跳。

  “二郎,你们到底去梁王墓做什么?怎么好好的人累成这样?”王宁氏忍不住开口问道。

  道痴揉了揉太阳穴道:“就是巡看,没做旁的。只是孙儿择席,出去那几日没睡好。”

  王宁氏心疼孙子,可是也没有再啰嗦。多说无益,毕竟是世子安排,自己的乖孙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接下来的两天半,道痴哪里也没去,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等假期完了,折腾下去的几斤肉又回到身上。

  王宁氏依旧觉得他瘦:“尽长个子,这小身子板跟柳条似。”

  祖孙两个都想念京中的顺娘,可是谁也没有主动提及。隔着这么远,顺娘又是双身子,说起来对方难眠要担心一场……

  三千多流民,留在安陆的有七、八百,这些人多多少少也有些乱子,不过这就不是王府这边操心,知州才是一城父母官。

  经过这件事后,府学的气氛又变了。

  在陈赤忠与刘从云的联盟中,原本刘从云充当智囊,现在陈赤忠对他却淡了下来。吕文召偶尔的嘲讽尖酸,陆炳也不会再多事出来。

  府学里,好像一下子就祥和起来。

  说到底还是出去见了回“世面”,大家心境不同,早先在意的那些或许已经不再在意。

  等到中秋节前,三郎来信了。

  十二房已经到京,容娘待嫁不便,三郎去了张家探望顺娘。顺娘一切都好,张家姐夫也是个体贴的。

  王府这边,中秋赐下不少东西,然后安排大家放假。

  道痴现下又开始读书,实没法子,顶着这秀才帽子,年底还需要考试,要是成绩太差,就不能考贡生。

  三郎的下一封信,在九月末,与张家报喜的信前后脚到。

  三郎的信中提及好几件事,顺娘九月初八平安生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容娘已经出嫁,他则是由外公那边的亲戚帮忙,入了国子监;第四件就是王青洪在谋求起复,砸了不少银钱进去,已经略有眉目。

  三郎入国子监,道痴能关注关注,可王青洪如何在京里钻营之类,则是在没兴趣。

  王宁氏先是欢喜,后是惆怅,念叨了几次京城。

  道痴看着自己的功课,要是按实际水平来说,即便参加考试,也取不了贡生,说不得还得走王府的关系。

  不过现下提这个还早,京中那位还没有动静,还没到兴王进京之时。按照道痴的设定,是在世子京城后再移居京城。

  世子即位前后,正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怎么错过这个“君臣共难”的机会。

  道痴有些盼望三郎的第三封信,没想到第三封信没盼到,等到了王珍。

  王珍找到王府来:“十二房老太太病了,不知怎么的,非要见二郎不可。我实没法子,怕老人家有个不好,没法跟洪大叔交代。”

  道痴听了,心里很是腻歪,呼之则来、挥之着去,王崔氏抽什么风?

  道痴心里不耐烦,也有忍住了,与王珍一起去启运殿报备了,方出了王府大门。

  王珍松了口气,招呼自家的马车上前,拉着道痴道:“二郎,咱们这就过去吧。”

  道痴抬头看了他一眼,脚下却没动,而是道:“大哥,去十二房之事,我需先告知祖母。”

  王珍羞愧到:“应该的,是我疏忽了。”

  王宁氏自然不会反对,十二房因容娘嫁人的缘故,王青洪夫妇带了几个儿女北上,就剩下一个老太太。

  瞧着王珍出面,想来十二房将老太太托付给宗房。

  就算十二房老太太招人厌,可到底是三郎与容娘的祖母。道痴心里虽不甘不愿,可依旧跟着王珍去了十二房。

  王崔氏头上包着帕子,依在床边,倒没有道痴想的“病入膏肓”的模样。

  道痴心中疑惑,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想着王崔氏这出是要做什什么幺蛾子。

  老太太将他上下打量好几眼,道:“我也不是没事折腾你,只是前几日去礼佛,遇到一件事,同你相干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句恶言斩亲情

  瞧着王崔氏竟然满脸关切,不仅道痴心中诧异,都旁观的王珍都觉得稀奇。

  这位不是最不待见道痴这个庶孙的么?怎么莫名其妙地“慈祥”起来?

  道痴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接王崔氏的话,只是认真地看着王崔氏,并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到底与自己有何关系。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他虽是个尊老爱幼的性子,可也不会因对方上了年岁,就不做计较。即便他不是虎头,可也不是傻子,两世为人,到底是真正的善意、还是假装的善意,他还分得清。

  王崔氏的脸僵了僵,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是我做主将你留在老家,说到底是我这老婆子亏待了你,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道痴垂下眼帘道:“无怨。”

  压根就没关系的人,就算他占了这壳子,欠的也只有死去的崔姨娘与抚养他长大的大和尚。十二房的其他长辈,早在本主夭折时,骨肉名分的大义就没了。

  他能走的这么洒脱,庆幸还来不及,再提抱怨之类的,可就是自寻烦恼。

  观其王崔氏平素行事,最是偏执的,不待见他就不待见的,怎么又旧事重提?又没有避着王珍?事出反常即为妖,道痴心里多了提防,越发留心王崔氏的神色。

  王崔氏面露哀痛,道:“我晓得,你还是怨我。我当时也是没法子,你是我的孙子,你生母又是我亲侄女,我哪里就真舍得?可那会功夫,家里乱糟糟的,大姐儿与三郎的身体又不好。家里就有些闲话……”说到这里,已是红了眼圈:“我是个指望儿子、媳妇吃饭的寡老婆子,我又能如何?因大郎、二郎夭折,三郎他娘本就怨我。三郎又是他的命根子……我只能忍痛留下你……”

  道痴只垂眼听着,依旧不接话。

  这就是“真相”,可笑之极。谁不晓得十二房王青洪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十二房老太太说话有一无二。

  这般遮遮掩掩地说出来,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要恨死三郎与王杨氏。因为话里话外,王崔氏虽承认了做主将道痴留在老家的是他,可出发点是为了三郎与王杨氏。

  这老太太看来还真是厌了自己,想让自己离十二房远远的。自己与王三郎交好,碍了这老太太的眼了,能忍到现下才发作,也不容易。

  道痴心中暗暗好笑,老太太这点心思,瞒不过人去,只是奇怪她为何不避着王珍。如此挑拨离间,毕竟不是光彩事。

  王珍在旁听着,也皱眉不已。

  不管王崔氏说的是不是实情,既然去年压下没提,为何再次说起?不管到底是不是为了三郎,也不该再将实情摆出来,影响兄弟两个情分。

  有些事情,是不好撕巴开的,还是糊涂些好。

  道痴能与三郎兄弟无嫌隙,宗房是乐的如此。这说明十二房将来有个明白人当家,道痴行事大气,以后也容易更进一步,不会被出继身份落人口舌。

  王家能百年不衰,也是族人互相扶持帮衬的结果。即便宗房势大些,可也没有压制过其他房的族人。

  想到这里,王珍望向道痴。

  道痴的脸上淡淡的,并没有他与王崔氏所预料的悲愤恼怒等情绪。

  王崔氏擦着眼泪道:“你要是心里有怨,是说出来,我老婆子给你赔不是。千万不要迁怒到三郎身上,三郎是个质朴的。”

  话里话外,道痴反而成了藏奸的,是给王珍听。

  到底是内宅妇人,以为这样挑拨两句,王珍就会被道痴有成见。却不想想,道痴现下在什么地方,入了王府一年半,要是道痴还天真浪漫,宗房才会失望。

  道痴觉得无趣,起身道:“都过去了。那是多年前的事,我实在不记得,所谓怨恨当然也就是无稽之谈。伯祖母病的不清,这话我都听糊涂了。”说到这里,看着王珍道:“大哥,还是使唤赶紧往京城送信,请洪大叔早些回来的好。省的……洪大叔反而要埋怨大哥……”

  王珍本以为王崔氏真的病重,想起庶孙来,才亲自去王府接了道痴过来。

  可这唱做俱佳的,除了头上系着的头巾,哪里还有生病的模样?看来生病不过是借口,趁着王杨氏与三郎不在,在道痴跟前挑拨离间才是真。

  这老太太的心太狠了,已经出继出的孙子,还用得着如此?就算三郎与道痴关系好些,受益的也不单单是道痴。更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竟然直白地挑拨起他与道痴的关系。

  难道宗房看重二郎,就这么让王崔氏受不了?她以为她不说,王氏宗族都要以她的喜恶为喜恶?

  王珍的脸一下子黑了,道:“正该告诉洪大叔,我回去就修书一封,使人快马加鞭送到京中,请洪大叔赶紧回来。”

  王崔氏闻言,脸色一白,忙道:“何至于此,我歇几日就好了,不劳烦大郎。”

  王青洪如今在京走动,正是起复的关键时候,要是王珍真将王崔氏病重的消息递到京中,王青洪就得放下一切回乡侍疾,否则就是不孝。

  王珍心中虽恼,可也晓得轻重,不过是口头上吓吓王崔氏。

  道痴当然也晓得老太太压根没病,只是抽风地想起他来。想着王宁氏听说王崔氏病重时的担心,对比王崔氏现下的做作,道痴越发懒得搭理王崔氏,便对王珍道:“大哥,下晌还有课,小弟先回王府了。”

  王珍也被王崔氏这突如其来的“慈爱”弄得腻歪,起身道:“我那边也离不开人,与二郎一道走。”

  王崔氏忙道:“慢着,先别走。”

  道痴与王珍都望向王崔氏,王崔氏从枕头下摸出个荷包,打开来,里面是枚拇指大的羊脂玉观音。

  她叹口气,看着道痴道:“不管你怨不怨我,我是真觉得亏待了你。你到底是我家骨肉,纵然现在归了九房,我心里也盼着你好。这个观音,是使人在佛前开了光的,我也供着念了八十一遍经,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道痴不由皱眉,他是真不稀罕这玉观音,可是又有“长者赐、不可辞”这句话。

  见他依旧不接话,王崔氏望向王珍。

  王珍没法,只能劝道痴道:“既是叔祖母一片心意,二郎就收着吧。”

  要是王崔氏给金银钱财之类,还能将王宁氏推出来做借口玩具;如今一个小物件,受了又有什么。

  道痴忍住心中不快,双手接过道:“谢伯祖母赏赐。”

  王崔氏这才眉头舒展开来,道:“对了,还有一句话,我也多嘱咐你一句。你的八字,一直是老婆子的心病,老婆子打听了几处,总算有个眉目。你八字纯阳,又是火命,最忌讳阴人阴地。北方属水,往后避着北方,就可保一生平安喜顺。”

  道痴终于明了,原来作态半天,就为了这一句。

  王珍听得愣住,皱眉道:“叔祖母,算命的说二郎当避着北方?”

  王崔氏点头道:“这是这个话。若是寻常火命,还不至于避讳如此,二郎纯阳八字……”

  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道痴,却被道痴眼中的森森寒意惊到。

  转瞬之间,又是一阵平和,好像是她眼睛花了。

  王崔氏到底心虚,低下头道:“我也没法子,我只盼着二郎平安。二郎小时候的情形曾瞒过旁人,可你娘就见过一次的。请了几个大夫,都说是魂魄不全。在外头养了这些年,总算好些了,要是再要个闪失,可不是要命。”

  王珍有些糊涂,不过听到自家老娘都扯进来,当年的事情他知晓的不全,倒是不好再说什么。

  道痴平静无波道:“伯祖母这份好意,孙子收下了。”

  王珍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发现道痴平静之下的怒火。

  等出了十二房,王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二郎,若是真如此,可怎么好?”

  天命五行之说,可敬可畏。

  道痴道:“大哥是个明白人,还没看出来,里面那位折腾半天,就会最后那句话,就不想让我进京罢了。拉来大哥做个见证,看着话风能不能透到我祖母耳中。若是我祖母没听到,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其他人传出来。我祖母固然不信,可众口铄金,父亲又是亡命在进京路上,祖母心有余悸,怕是会拦着我进京了。”

  他这样一说,王珍哪里还反应不过来。

  他睁目结舌道:“这是为何?”

  道痴没有回答,王珍自己想到了,黑着脸道:“就为了你院试比三郎成绩好?”

  尽管从头到尾只是旁观者,可王珍心里也怒了。

  道痴今年才十三,就已经取得秀才功名,照这样考下去,而立之年考中个进士,也不稀奇。

  王崔氏说的那句话“避着北方”,其心可诛。会试在京师,真要“避着北方”,那就乡试后就要放弃科举。

  他回头望了望十二房大门,咬牙道:“这老太太莫非是疯了?你是好是坏,碍着她什么了,这样折腾?”

  道痴摊手道:“大哥问我,我又问谁。要是我生而知之就好,能晓得小时候到底哪里惹了她生厌,十数年过去,依旧半点见不得我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童子身,泄元阳

  宗房老宅。

  王老太爷手里拄着拐杖,跺脚道:“这个糊涂婆子,这叫什么事,不将二郎逼成仇人不肯罢休。”

  王珍亦不忿道:“就是太过,孙儿都看不下去。就算三郎考的不好,又同二郎有什么相干?难道就为了怕二郎强过三郎就,就这样压着二郎?二郎如今已经不是十二房的庶孙,过好过歹又与十二房有什么相干?”

  这个理由,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想到的。除了这个,他想不通王崔氏压着二郎的理由。

  王老太爷冷哼道:“为的什么,不还是为了那张老脸。要是出继出去的孙子不成材,他们不过是不理会。有三郎,下边还有个五郎,教好了都能给他们长脸。可出继出去的孙子,要是真成了才,超过三郎去,他们心里就要不自在,觉得没脸了。你洪大叔本是不错,可惜了摊上这个浅薄的老娘,又染了那死要面子的毛病。不过是白折腾罢了,徒增笑料,二郎心智坚毅,哪里几句话就能影响的。”

  因提及三郎,王珍感叹道:“孙儿早先瞧着三郎的学问是好的,现下有些摸不准。要说他虚有其名,也不会县试、府试都是案首;要说真有其才,院试也不该差距这大。二郎的进步,却是有目共睹,一次成绩比一次好。照这样下去,安静地读几年书,下一科乡试不过,下下科也当差不多。”

  王老太爷听了,一阵沉默。

  若是这样说来,王崔氏担心三郎压过二郎去,倒也不是平白无故。要是二郎没出继,庶枝强于嫡枝,乱家之源;既是已经出继,那还真是天高任鸟飞。

  大师父去年强硬做主将二郎出继,是不是也看出道痴比三郎资质更好?

  不过即便是那样,也是十二房自作自受。但凡十二房的长辈待二郎有半点慈爱,大师父也不会舍得将二郎出继……

  ※※※

  外九房,上房。

  王宁氏脸色铁青,道:“欺人太甚!”

  道痴见状,道:“不值当生气,祖母宽心,不过是那边长辈的一点私心,咱们晓得了,不搭理便是。两家过日子,谁能管得了谁去。孙儿没有瞒着祖母,实是要借祖母这尊大佛撑腰。不管那边再寻什么由子,孙儿是不打算再上门。可是为了生恩的缘故,要是孙儿直接拒绝,说不得他们反而要将不是推到我身上。只能求祖母出面护我。至于三郎,他乐意过来便过来,不乐意便也远着吧。”

  回来没有瞒着王宁氏,是怕将来有闲话传到老人家耳朵中。老人家是个明白人,未必会因几句闲话就拦着孙子奔前程,可是心里担忧是少不了的。

  这回说了,都推到王崔氏见不得自己超过三郎这一条上,以后要是再有闲话出来,老太太也只会当时十二房的手段,不会太上心。

  王宁氏本恼的不行,可见孙子面容平静地说起与十二房断干系,心里甚是心疼,顾不得埋怨王崔氏,安慰道痴道:“不去就不去,祖母给你做主!我早说了,我们家与他家不是一路人。先前看你们几个小的相处的好,三郎又实在是个好孩子,我才没有拦着。如今那边仗着辈分,又对你指手划脚起来,真是荒唐。二郎就当看场笑话,勿要在心里置气。”

  道痴正色道:“我不气,祖母也别气。等孙儿日后出人头地,为祖母赚来诰命时,再看那边。”

  王宁氏点头慈爱道:“好,好,祖母等着。”

  按照大明律,官员封赠,一品赠三代,二品三品赠二代,四品至七品赠父母妻室。道痴想要给王宁氏赚诰命,最少要熬到从三品。

  王宁氏已经年过花甲,道痴不过舞勺之年,想要在熬成从三品谈何容易?

  这话旁人听到,怕多是嗤笑一声,觉得道痴痴人说梦,可是王宁氏不这样想。

  她出身书香门第,丈夫儿孙又都是读书为业,当然不是愚钝妇人。虽说道痴这两年在王府的日子多,回家的日子少,可那专心读书的劲头,都在她眼中。

  旁人不知晓,她是知道的,孙子是下山后才会的时文,至今才两年功夫,就得了秀才功名。旁人寒窗苦读数十年,还是老童生的比比皆在。

  若说孙子没天分,谁有天分?

  即便三郎颖慧名声在外,可王宁氏心中,从不觉得孙子就比三郎差。

  在她看来,如今王崔氏想要压着二郎科举,想来也是看出这点,倒是未必觉得区区一席话就能灭了这边科举的心思,怕是另有用心。

  只是在孙子面前,王宁氏怕他心里难受,就不提此事。

  道痴算了下时间,既是下午请了假出来的,等王府关门前回去就成,便留在家里,陪了王宁氏用了晚饭。

  至于那枚王崔氏“赐”的羊脂玉观音吊坠,道痴则直接给王宁氏,请老人家代为保管。

  若是按照他的本意,那个东西玉质不错,应该能卖个百八十两银子。不过安陆城就这么点大,王家的人又多,他在不缺银钱的情况下,就没必要多此一举。

  回王府前,道痴与王宁氏提了老和尚周年祭之事。

  老和尚别无亲人,月中周年的时候,他总要吊祭一番,到时候会从王府请几日假,回家看看后再去西山。

  王宁氏道:“是你应该做的。祭祀之物,祖母给你准备,你不用再去街上买。”

  道痴想起晚饭时,燕嬷嬷给小猫预备的吃食,是小鱼酱拌粥。大半碗猫食,都让小猫给吃的干干净净。

  王宁氏的饭量,竟比猫食大不了多少。

  “祖母即便茹素,也不能老是青菜豆腐。各色的蘑菇、笋子,叫燕嬷嬷多预备些……”道痴道:“听人说吃银耳汤与燕窝一样养人,吃燕窝是造口孽,祖母不肯吃,吃银耳总不碍的。姐姐已经出嫁,孙儿身边只有祖母一个亲人。祖母可要好生保重,长命百岁,莫要让孙子做了孤零人。”说到后来,已经有几分动容。

  这个时候的人,年过五十都算有寿数,有的人家就要准备寿材。老和尚说走就走了,道痴真心希望王宁氏能活得长长久久。

  他不是真正的孩子,并不需要长辈庇护。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可能是王宁氏的慈爱点点滴滴已经入了他的心,使得他已将王宁氏当成了家人。

  有人,才有家。

  王宁氏听着,眼睛也发酸,使劲点头道:“都听我乖孙的,活个八九十岁……”

  王崔氏带来的那些不快,仿佛风过无痕似的,道痴离了家,回王府去了。

  王宁氏出到大门,目送着孙子远去不见身影,方转身回了屋子。

  燕嬷嬷想着王宁氏晚饭用的少,就叫孙嫂子热了一碗南瓜粥,给王宁氏送去。

  两人相伴了一辈子,她看出王宁氏心中不痛快。道痴与王宁氏提及今日去十二房的遭遇时,也没有避着燕嬷嬷。

  燕嬷嬷以为她是担心“北方属水,火命当避”那一句话,劝道:“那些话哪里又能信?真要论起五行相生相克,那人人都挪不得地方。东邻西邻前邻后邻也算东西南北,难道也要相生相克?”

  王宁氏苦笑道:“那些糊弄无知愚妇的话,我哪里会信?可是我不信,自有旁人信。想要在城里说一门好亲,怕是不能了。”

  若是道痴只是举人,放弃会试,那条件好些的人家,都不会看上外九房。因为外九房没家底,一个举人与进士苗子,这可不是一个分量。

  燕嬷嬷道:“老太太不是还觉得那些说媒的人烦么,如此她们都熄声了不是更好?照老奴说,还不若等几年,等二郎前程定下来再说亲。说不定宰相都要嫁女呢。洪大老爷当年,不就是在京城被相中。老太太只想着三郎与二郎是兄弟,两人又交好,往后能帮衬。可就算三郎有那个心,十二房有那几位长辈在,也未必会让三郎使这个力。如今二郎科举才起步,那边就算计着;真要二郎出头,他们不放冷箭就不错了,哪里有能指望得住?还不若给二郎寻个体面的岳家,可不是比十二房要稳当。”

  燕嬷嬷说的,正是王宁氏的担忧。

  老太太本身是个不喜钻营攀附的,可想到孙儿,觉得没什么不能放下身架的。

  王宁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要是晚些议亲,我的大孙子也要等几年。瞧着二郎的意思,也是不喜早定下来的,说不定也是这个想法,下次回来我再问问他……”

  ※※※

  兴王府,乐群院。

  看着抓着一牙西瓜正吃得香甜的陆炳,道痴诧异道:“炼丹?殿下说要炼丹?”

  陆炳点头道:“正是,王爷周年祭时,殿下便想起这个,因前些日子乱糟糟的,顾不上这些。现下王府内外没什么可操心的,殿下就想要试试。还说让咱们两个跟着去做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道痴听着有些耳熟。

  陆炳笑道:“就是太上老君身边的两个童儿。”说到这里,压低音量道:“殿下说太监天根不全、是污秽之人,怕他们污了丹房,才想着带咱们两个过去……”

  道痴也小声问道:“既是炼丹,怎么没有陈老大?陈老大可是在道家长大,应该通晓这个。”

  陆炳捂嘴笑道:“二哥与我想一道去了,我也这么问殿下来着。结果你猜殿下怎么说?”

  “怎么说?”道痴问道。

  陆炳贼兮兮道:“殿下说了,陈老大泄了元阳,身上带了浊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启运殿刘安点丹

  道痴正在吃茶,听到陆炳贼兮兮的这句话,差点喷出来。他神色古怪道:“殿下……看出来的?”

  倒不是信世子会有这“眼力”,而是想着世子身边的那些内侍。年少的那批且不说,年岁大的那些都是当年在宫里就开始侍候王爷的,要说得到些宫廷里的“相人之法”就也不稀奇。

  道痴惊讶的人,世子竟然会关心这个。

  陆炳摇头道:“殿下哪里能看出这些?是外头的消息,说是陈老大前几个月观前街买了个小院子,收了两个侍婢,听说都是花容绮貌,你没见陈老大衣裳越来越光鲜,腰间的荷包越发精致。”

  道痴跟着笑了两声,并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

  这个时代,虽说尊崇礼教,可是“礼”也分人。越是官绅人家,约讲究内外之别。公爹与儿媳,大伯与弟妹,轻易都不碰面。寻常百姓人家,两、三间房,住着几代人,想避也避不开,再讲什么规矩,就是笑话了。

  至于奴婢下人,要是与他们讲起礼数,那是世人眼中的荒唐。

  婢女颜色好的,随手拉着暖床,在这个时代压根不算什么事。《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不就是被张大户圈圈叉叉后,才被张大户娘子卖出去。

  王宁氏对于家里买小丫鬟之事拒绝的太干脆,未尝没有道痴年岁小,怕他把持不住的缘故。

  陈赤忠此举,世子即便不高兴,也是因他带了“浊气”,不宜陪着炼丹,倒不会吹毛求疵觉得其人品道德有瑕之类的。

  想到这里,道痴有些恍然。

  这就是时运,原本六伴读中,只有陈赤忠一个通晓道义,虽不知世子最初为何不喜欢他。可是他坚持下去,以世子对道家的兴趣,未必没有得到世子器重的机会。

  可是他因名利故,放下道教那些,开始学着权势钻营,优势就没了。

  如今世子兴起炼丹,他要是依旧像前两年那样的话,世子肯定选他作伴……

  ※※※

  次日,府学课毕,世子便示意道痴与陆炳跟上,直接带二人去了启运殿。

  “孤同陆大人说了,今日起你们两个下午的课就暂停,陪着孤炼丹。”世子颇有兴致道。

  陆炳满脸兴奋,道痴脸上也带了适当的好奇,世子见了二人的反应,很是满意,道:“偏殿里准备了热水与衣服,你们先去沐浴更衣。”

  虽说听了这话,心有疑惑,可道痴与陆炳还是没啰嗦,应了一声,随黄锦、高康两个去偏殿。

  等到看到衣服,两人明白了,原来还要换道袍。

  等两人从偏殿出来时,俨然两个小道童。

  黄锦与高康两个,同道痴、陆炳两个相熟,见状不由带笑;不过等众人回到正殿时,两人都屏气凝声。因此,世子也换下蟒袍,换上一身藏蓝色道袍。

  世子笑着看了道痴与陆炳二人,显然很满意。

  不管大明皇室的太祖皇帝长得如何,经过六、七代人综合后,世子的容貌相当不差。修长身形,容长脸,丹凤眼。

  世子不仅长得好,看人时便也挑长相。

  兴王晓得儿子这点喜好,选的伴读都是眉清目秀、堪称俊朗之人。嗯,当时痴肥的王琪的是例外。不过王琪现下瘦下来,已经今非昔比。

  “孤先叫你们开开眼!”世子并没有立时带二人去丹房,而是隐带几分得意地说道。

  他说完,便见吕芳带了几个小太监,抬了食盒过来。

  陆炳眼睛发亮,道:“殿下,好吃的?”

  世子敲了他脑门一下,道:“酒囊饭袋,除了吃的,你就不能寻思些旁的?”

  陆炳摸着脑门,面带委屈。食盒里是吃的不是正常吗,不是吃的才稀奇。

  世子吩咐人将食盒放在桌子,不让旁人动手,亲自从里面取出一个尺高的青瓷罐子,旁边还有几只三寸高的小罐子,一只勺子,几只调羹。

  小罐子一只装了液状物,其他几只都是空的,大瓷罐里白花花的,一股豆香味。

  道痴嘴角抽了抽,这分明就是豆浆。

  世子拿起勺子,专心致志的模样,将大瓷罐里的豆浆盛出来,将三个空着的小罐子装的八分满,然后招呼二人道:“上前来,仔细跟着学”

  待二人上前,世子先递给二人一人一个调羹,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将之前的液状物每个小瓷罐里混入一调羹,然后可着一个罐子轻轻搅拌,同时示意两人跟点学。

  道痴已经猜出这液状物是什么,既然是“卤水点豆腐”,那这多半就是那“卤水”。

  果不其然,就在世子将卤水混入豆浆后,小瓷罐里的豆浆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这个时候计时,一个时辰分八刻钟,一刻钟相当于后世的十五分钟。一刻钟是二盏茶的功夫,一盏茶的功夫就是指七、八分钟。

  罐子里的豆浆搅了须臾功夫,豆浆就开始液化,世子停止搅拌。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豆浆已经固化。

  “豆花?”陆炳兴奋道。

  世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叫刘安点丹!”

  陆炳捧着他前面的那个小罐子,爱不释手道:“殿下真厉害,这就是神仙术?”

  在他看来,罐子里羊脂白玉似的东西,与饭桌上的豆腐不可同日而语。市井百姓之间的豆腐坊也能点豆腐之事,就被他忽略了。

  道痴看着富裕的几个空的小瓷罐,脸上也带了跃跃欲试,道:“殿下,如此神奇造化,再看一次吧。”

  世子笑着点了头,吩咐道痴自己动手弄。

  卤水点豆腐,哪里好稀奇的?道痴好奇这豆花与卤水,觉得自家厨房以后可以常备。王宁氏吃素,正可以用这个补充蛋白。

  陆炳见道痴动手,不甘落后,也倒了一罐出来。

  等到眼睁睁看着豆浆化成豆花,陆炳少不得又赞叹一方。

  “丹道一途,变化莫测,跟你们两个说多了,你们也不懂。左右晓得很神奇就是。”世子道。

  又说了会儿话,世子叫人摆了素膳,与道痴、陆炳两个用了,方带二人出了启运殿,穿过卿云门往内宫来。

  待到了王府西北角,穿过一个空寂无人的院子,是一处内园。即便已是初冬时节,可依旧有不少草木青翠。

  道痴头一次来这里,心中赞叹不已。虽说这园子不过两三亩尔之地,可是园中有池、池畔有山,山上有屋。

  高康、黄锦等内侍,只跟到山下。

  所谓山也不过是两、三丈高,从山脚到屋子,有青石台阶三十六。

  三间屋子,分成三部分,除了中间的小厅外,东边是丹室,西边是储室。

  世子先带二人去储室,四墙像中药铺似的顶天立柜,各种小抽屉,外边都贴了纸,写成各种炼丹材料。

  道痴越看越心惊,尼玛,这是炼丹,还是要命?

  中药的那部分,人身、虎骨、鹿茸、紫河车之类的,倒不算吓人,生物制剂,就算到了肚子里,也多能排泄分解出去。

  剩下的就分为金属与矿石两大类。

  金属类的,金银铜铅锌汞等,矿物类朱砂、云母、硫磺、硝石等。

  这是道家炼丹么?更像是金属矿石实验室。

  真炼出来的东西,真要入了肚子,还能有好的?能分解出去的还罢,分解不出去的,就吸附在五脏六腑,人还能好了?

  陆炳满是新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眼放光。他对于那些金属矿石不在意,只看到那么多名贵药材,道:“殿下炼的丹,是不是包治百病,有了这个,以后生病再也不用喝苦药汤了?”

  世子轻哼一声道:“这里是丹房,不是药房!”

  “可是这都是好东西,不炼出药丸来可就浪费了。”陆炳道。

  听陆炳这样说,道痴心下一动,道:“是啊,殿下,道家炼外丹本就是为了养生,治病防病也是养生之道。”

  世子闻言,也有几分心动。

  这丹房本是兴王留下的,世子过去也常跟着王爷过来,也练过几炉丹。

  昨日想起炼丹,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具体练什么方子,他还没有决定。

  不过听道痴提及这个“治病防病也是养生之道”,使得世子想起入冬后精神有些不济的王妃,便拿起两本丹方,从里面找了起来,还真找到一个益气丹的方子,主料用的人参、丹砂,还有其他几样。

  “孤今日就炼这个。”世子拿起丹方,递给道痴:“孤先去丹室,你们两个按照丹方的准备,先准备两炉的。”

  道痴接过应了,世子转身去了丹室。

  储室门口,有个斗柜,上面放着纯银小称,还有几只银勺子,几捆细棉纸。

  道痴与陆炳两个,按照丹方所写,量好每种东西的分量,一样两份,分别用细棉纸包好。

  弄好一切好,两人相视而笑,陆炳小声道:“二哥,我还是觉得这里像药房!”

  道痴小声道:“还是药房好。”

  他心里已经想着,怎么将世子从炼丹往炼药上引。按照野史所说,嘉靖沉迷炼丹数十年,严嵩父子之所以那样被倚重,是因为父子二人给皇帝试丹。

  这样的荣宠,道痴可不稀罕。

  他可是想混天子近臣的,自然想着将世子炼丹的这个喜好改一改。还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好,否则就坑爹了……

  ※※※

  PS:上一章老和尚死祭改成生祭尔。

  第一百二十章 终见丹,长见识

  丹室与储室又不同,一进来便觉得暖气扑面而来。

  道痴见状不由庆幸,幸好现下已经是十月里,天气转凉,要是世子七、八月的时候想起炼丹,才是杯具。

  丹室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

  丹室中,建有两尺高坛,坛上设两个三石炉,中间与北炉上置大小紫铜鼎。主炉另一侧,各种金属管子,竟然是个古代蒸馏装置。

  靠门的一侧,有个三尺高、六尺长的条案,上面放着各色炮制材料的用具,刀具与研磨用品,各种盘子与空玉盒。

  见道痴与陆炳进来,世子招呼二人上前,将一个两尺半长的管子递给陆炳,这个是吹火用的。

  炉里搁在石炭,这里的火由专人看着,经年不熄,可也仅仅是不熄罢了。陆炳的差事,就是负责将小火苗吹起来。

  道痴的差事,则是跟着世子学炮制丹材。

  丹砂、明矾、石碱这几样都要研磨成粉末,人参含水,要麻烦些,先是切片烘干,随即在碾碎研磨成细粉。黄芪与白术都是干的,直接切片研磨。

  材料都不混合,研磨成细粉后,过三遍细筛,最细的筛子是用宫纱做网。筛后粉末,细腻滑嫩。

  陆炳那里鼓着腮帮子,将炉中的小火苗吹了起来。上面放好石炭,得意洋洋地跟世子交差。

  世子近前看了,道痴也跟着看了两眼。

  所谓石炭,就是煤,这里准备好的石炭又不是普通的煤,多是经过初步燃烧的,有点焦炭的意思。这样的煤上火快,出烟少。

  所谓炼丹,还真是以炼为主。

  世子先用的就是那蒸馏装置,放入的是丹砂粉末。等加热两刻钟后,得到的就是水银。

  看着这银白的液体,世子露出笑容,显然这一步加工的很是成功。

  道痴坐在世子身后,屏气凝神,心里却直犯怵。这是汞啊,不管是液态、还是气化,都是有毒的。

  这简陋的蒸馏器具,谁晓得到底漏不漏气。

  陆炳看着那水银,眼睛更亮了:“殿下,这就是练金术?能练出金子不能?”

  世子道:“想要练金,需要金石,不过炼出来的也是金沙,改日让你见识那个。”

  陆炳点头不已,脸上满是兴奋与期待。

  道痴也生出几分兴致来。神仙术是虚无缥缈的,可在几百年前,看到类似后世化学实验的反应,也颇为新奇。

  水银既制好,世子接着用的是小紫铜鼎,先放了水银,然后依次放入明矾、石碱这些。

  丹室里的温度越发高了,几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世子盯着沙漏,等到一个时辰后,才将人参、白术、黄芪等粉末倒入,又炼了半个时候后隔断火源。并不直接取出来,而是接着焖炉。

  再半个时辰后,世子开鼎。

  鼎底有寸半见方的红色饼泥,世子将炳泥取出,放置的玉盘上,用玉刀将划成九份,然后每一份揉成拇指盖大小的丸子。

  然后将九个丸子,用烘炉烘了一刻钟的功夫。

  九粒微红色,泛着银白色光泽、热气腾腾的益气丹出炉。

  陆炳的眼睛都看直了,道痴脸上也是毫不遮掩的“震惊”。

  原来这就是炼丹,就是水银为母的混合物。就算没有金石,全部用的是草药,可单水银做底这一项,这药丸就不能吃。吃多了,汞中毒,消化系统、神经系统、泌尿系统、血液系统都会出问题。后果是身体千疮百孔,即便死不了,活着也难利索了。

  可是据他所知,好像古籍上记载的丹方,多是用到丹砂的,炼制后水银必不可少。看来,想要影响世子的爱好,将丹砂提出来放在一旁,也不是容易的事。

  怎么回事?历史上明明记载嘉靖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后二十多年沉迷炼丹。这东西吃二十年不死,那才是真神奇。到底吃没吃啊,还是只炼着过手瘾的?现下历史还没发生,实没地方考证。

  世子哪里能想到道痴心中正“畏丹如虎”,还以为二小被成丹迷住。

  他皱起眉,心中挣扎了一下,道:“好了,瞧你们两个那没出息样,孤就各赐你们一粒丹。”说罢,手指拈着,每个分了一粒。

  他心中也暗带得意,炼丹并不是每次都能成丹,十次里能成三、四次就不错,今日他原本也没想着成丹,只是准备着试两次,让道痴、陆炳两个见识见识过程。

  没想到一次出丹,成色还不错。

  道痴双手捧着带着余温的丹药,脸上满是激动,道:“谢谢殿下赏赐,节气变化,家祖母身体正不适,正好可以孝敬家祖母。”

  不激动不行,要是世子一时兴起让他俩试丹,那就杯具了。

  瞧着世子好像舍不得丹丸的意思,而成丹的数量又不多,道痴赶紧大义凛然地将孝道抬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世子还没反应,陆炳开始纠结。

  道痴还罢,家中只有一个长辈,自己父母双全,这一粒丹丸孝敬哪个?

  世子本身就是极孝顺之人,听道痴孝道为先,很是满意,心里已经想着剩下的七粒益气丹怎么分。

  陆炳满脸纠结,小心翼翼地捧着丹丸道:“殿下,这丹能分成两半么?”

  世子点点头,道:“用银器与玉器分割,勿用铁器。”

  道痴则是想着如何劝世子放弃丹砂炼丹,可中国一千多年传下来的道教史,都用到丹砂,自己空口白牙的太没有说服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道痴心里想了一圈,脸上越发地露出好奇与向往,那样子就像是被炼丹术迷住似的。

  世子见二人都被自己的“炼丹术”折服,心里很熨帖,不过想到王妃,带了几分无奈道:“丹道父王所传,母妃所厌,孤当如何是好?”

  今日炼丹,是使身边人瞒着王妃过来的。若是以后次数多了,总要传到王妃耳中。

  陆炳皱眉道:“那可怎么办?殿下总不好惹王妃不快。”

  道痴沉思了一会儿,道:“王妃不喜丹道,多是不知晓其奇妙之故,殿下可徐徐图之。等到王妃亲眼所见丹丸的神奇,就不会再拦着殿下了。”

  口中这样说,他心里却想着王妃威武。

  不过世子的脾气,孝是又了,顺字怎么也谈不上。加上世子今年十四岁,正是叛逆期。王妃越是拦着不让炼丹,他怕是越要沉迷此处。

  世子听了道痴的话,拿起一粒丹丸道:“亲眼所见?孤找人试丹给母妃看?可许多丹丸都是益气养气的东西,能看出什么?”

  道痴凝神想了想,道:“殿下,有没有什么丹方经过前人佐证,能生白骨活死人?即便不是如此神奇,也能对某种病患有特效。那样的丹丸炼出来,不就是能给王妃见证了么?”

  世子听了,陷入沉思。

  丹房这边的丹房,都是王爷二十余年收集而来。可是说起道痴提及的这种肉眼可见变化的丹丸,有不少丹方提及,可世子并未眼见。

  陆炳听道痴往药丸上引,想起两人方才在储室说的那句话,跟着说道:“殿下,王二哥说的正是。王妃之所以不喜殿下炼丹,无非是觉得道家内外丹虚无缥缈,不愿意殿下沉迷如此。要是王妃亲眼所见,殿下所炼丹丸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就没有拦着的道理。”

  世子颇为意动,点了点头,道:“好,明日开始,孤就专门寻有治病疗效的丹方试试。”

  这一炉丹下来,前后用了三个时辰,要是再炼第二炉,就要晚上了。

  世子“开门红”,已经是心满意足,起身道:“先回去,明日下午再陪孤炼丹。”说到这里,看了下二人的衣服,道:“这衣服从启运殿换下,穿到前面,到底招摇了些。”

  道痴与陆炳起身应了。

  世子又看了道痴一眼道:“这丹丸二郎先收好,其他人那里暂时不用告之。等孤以后炼丹多了,再知会不迟。虽说并没什么,可不患寡而患不均,让他们多想总归是不好。”

  道痴躬身应了,郑重其事地将丹丸放入荷包中,又将荷包贴身揣了。

  世子摇头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丹,何至如此?等以后孤炼成好丹分与你,你再宝贝不迟……”

  几人说笑着,离开丹房,原路返回,回了启运殿,道痴与陆炳两个去偏殿换下衣服,各自回去。

  在两人分路前,道痴对陆炳小声道:“书上说,炼丹都有丹毒。这丹丸还是等以后都试的妥当了再入口。”

  陆炳诧异道:“真是如此?”

  道痴道:“我早先看的道家的书少,忘了哪里记得这一句。既是殿下喜欢炼丹,往后咱们也多看些道家的书,总要看的明白,陪着世子炼丹才好些。”

  陆炳是个不爱看书的,闻言忙道:“好二哥,亲二哥,这个查看典籍的活计就归二哥吧,我实不耐烦这个。”

  道痴道:“我来查阅也可以,可我家耕读传家,多是儒家书籍,道家书籍这块,还得大郎帮我淘换。”

  陆炳点头道:“好说,我来找书。王爷好道,上行下效,这府里还真不差道家的书,我今天回去就给二哥找找,明早带来给二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察行迹王妃迁怒

  道痴刚进乐群院,便见惊蛰迎上前来。等道痴进房,惊蛰便道:“公子,七公子给公子留了饭,就在水房炉子上热着。”

  中午因吃了碗豆花的缘故,饭菜就吃的少了,现下听惊蛰提晚饭,道痴还真有些饿了。

  想着在丹室熏了一下午,心里到底不安生,他便吩咐惊蛰先取水沐浴,连头发都洗了一遍,才觉得鼻子边那种金属味淡了。

  饭菜刚摆好,王琪便走了进来,看着道痴披头散发的样子,奇怪道:“怎么这个时候沐浴?”

  道痴道:“有些乏了,洗个澡舒缓舒缓。”

  王琪大咧咧坐了,带了几分好奇道:“世子到底带你与陆炳作甚去了?这晚才回来。那几位虽没相问,可晚饭时都巴巴往你屋子里瞧。”

  道痴站在门外,往院子里看了几眼,见其他几个人的房门都闭着,才小声对王琪说了世子炼丹之事,并且将荷包里的丹丸给他看了。

  “竟然是炼丹?”王琪听了,并没有引起兴致,反而皱眉:“王妃最厌炼丹,要是晓得此事,迁怒你与陆炳两个可怎么好?”

  道痴想着丹室那经年不息的炭火,道:“王爷生前,王妃也拦着不让炼丹?”

  王琪摇头道:“王妃最是贤惠,怎么会行如此不当之举。只是王爷素来敬重王妃,晓得她不喜,炼丹的时候也就少了。”

  道痴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道:“是不是有谁吃了丹丸不好的?”

  这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憎,王妃如此态度总要有个缘故。

  王琪冲道痴竖了竖大拇指道:“还是二郎聪明,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早年有些消息说是玉田伯死于丹毒。”

  玉田伯这个称号有些耳熟啊……道痴瞪大眼睛,想起这玉田伯是哪个,就是王妃之父,世子的外公。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王府这边半点不曾听闻?”道痴好奇道。

  以蒋家兄妹的德行,要是知晓此事,绝对不会那么轻易被赶出府,说不定早就闹出来。

  王琪道:“王妃将王府把持的跟铁筒似的,要是这点消息都压不下,那就不是王妃了。我这也是得了姑母的警告,说是陪侍世子读书可以,若是世子向道炼丹这些,让我避开些,省的被王妃迁怒。”

  道痴皱眉道:“殿下知晓此事么?”

  王琪摇头道:“谁晓得。不顾估摸是不知道,否则避着炼丹都来不及,怎么又想起这个来?王爷仁孝之名在外,此事虽不知是真是假,可说起来毕竟不好听,影响王爷名声,王妃怕是因这个缘故,才没有将此事告知殿下。”

  道痴道:“那可怎生是好,瞧着殿下的意思,兴致颇高,不像一回两回就能熄了念头的样子。”说到这里,想到王琪之前的话,道:“怕是王妃现下就知晓了。”

  王琪听道痴这么一提,也想到此处,心中不由担心,随即眉头舒展开来,道:“无需担心,你打小在寺里长大,精通佛学,王妃是晓得的。即便你陪世子炼丹,也迁怒不到你身上,多半会迁怒到陆炳那小子身上。那小子有殿下护着,总会不了了之。”

  道痴稍作思量,道:“能不能想个法子告知殿下此事?殿下晓得丹毒的害处,对炼丹的兴致便该减了。”

  王琪闻言,忙摆手道:“暂时别寻思这个。就算殿下以后知晓此事,也不能从咱们口中传出去,否则不是将姑母给坑了?再说,这又涉及到蒋家,我们还是避嫌为好。”

  不管怎样,道痴的心里踏实几分。

  有玉田伯这个事情,以后到了紧要时候透出来,说不定更有好处……

  ※※※

  凤翔宫里,王妃与世子之间,暗流汹涌。

  世子满脸涨红,望向王妃的目光有愤怒与失望。王妃看的心里发冷,寒着脸道:“你这是在怨我?”

  世子长吐出一口气,道:“母妃,儿子再说一次,炼丹是儿子兴起,拉着陆炳与王瑾两个跟着,也是儿子之意。”

  王妃皱眉道:“就算是璁儿之意,陆炳与王琪两人也不当媚从。你正是学习的时候,正经书都来不及看,哪里好去琢磨那些。”

  世子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忍怒道:“母妃想要怎么处置那他们两个?”

  王妃冷哼道:“怎么处置?既是不懂规矩的,当然不能留在你身旁。王瑾退回王家,陆炳随陆家人出府。”

  世子握着拳头,心里已经是怒极,强忍了,咬牙道:“母妃,儿子错了……儿子不会再炼丹……”

  王妃哪里看不出儿子恼了,可有些话又不好与他说。

  自己老父死得实在不光彩,即便确实中丹毒而亡,也怨不了王爷。因为是老父私下摸上炼丹房,偷走了那里的丹药。又因贪心,一下子服的多了,才中丹毒而亡。

  王爷自责归自责,却不并不觉得是丹丸害人,反而觉得岳父之死是“虚不胜补”,一下子吃多了丹丸不消化的缘故。

  蒋家那边实在不成体统,世子对外家最尊敬的就是故去了的玉田伯。王妃实不愿打破最后的这层遮羞布,将娘家人的不堪摊开来,让儿子瞧不起。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蒋家出来的女儿,将娘家人贬到尘埃中,她心里也不舒坦。

  可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炼丹,她也做不到。她晓得儿子是个主意正的,要是不强硬些,就要将自己糊弄过去,才开口用陆家人威胁,至于道痴只是顺带。

  见儿子说出这话,王妃便不继续逼他,道:“下不为例!”

  世子应了一声,便生硬地告别后,大踏步地离了凤翔宫。

  王妃身边的周嬷嬷,带了几分不赞同道:“王妃既晓得殿下在乎那边,何苦又用那边来刺殿下?即便是亲生母子,针尖对麦芒地,也容易生嫌隙。”

  王妃郁卒道:“我心里好受么?怕是在璁儿眼中,陆家才是他的家人。这么倔的性子,向来主意正的,可听说会将陆家迁出去,立时就老实认错。”

  周嬷嬷晓得王妃心结,可世子才是王府未来之主,不敢火上浇油,劝慰道:“王妃也想开些,到底有养恩,殿下只是重情分。”

  王妃心中憋闷得不行,心中无数次地后悔,当初不该同意王爷的安排,用属官之妻为世子乳母。可是现下说这个又没意思,只能看着儿子厚待范氏一家……

  出了凤翔殿的世子,手中握着那几粒丹丸,面色阴沉地出了卿云门,回了启运殿。

  黄锦与吕芳弓着身子,屏气凝神地跟在世子身后。

  方才母子二人的争执,都落在他们两个眼中。瞧着王妃的样子,是真的恼了。想来也能明白,王府就殿下这一根独苗,殿下要是沉迷丹道,专心问道,生出出世之心,那王府怎么办?

  原本对世子不让他们入丹房,带了陆炳与道痴两个,世子身边这些常服侍得小太监都心有不忿。

  可见了王妃的震怒,大家都开始庆幸。

  幸好陪世子炼丹的不是他们,否则以王妃的怒意,怕是直接几十板子敲死了……

  ※※※

  道痴不晓得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王妃念叨了几遭,不过也速度察觉局面发生变化,因为次日世子私下告诉他与陆炳,炼丹的事情先停下,叫他们两个下午依旧去校场练武。

  道痴心里有数,多半是王妃发话。可是没想到世子会这样乖巧,原本他还以为世子会叛逆一段日子。

  陆炳则是忍不住直接发问:“为何停下?我还想跟殿下见识炼金术呢。”

  世子闻言,眼睛闪了闪,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陆炳瞧着世子情绪不高,就不与他啰嗦,将包里准备好的几本书取出来,递给道痴道:“王二哥,我帮你寻的书。”

  道痴忙接过,郑重道:“谢谢大郎。”

  “什么书?”世子见状,有些好奇。

  道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是道家的书,我请大郎帮忙寻的。”

  世子扬扬下巴道:“拿与孤看。”

  道痴闻言递上,世子翻了翻,不过是《易经》、《道德经》、《冲虚真经》等基本常见的道家典籍。

  世子看着道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道:“二郎有心学道?”

  道痴点头道:“昨日随殿下炼丹,才发现见识浅薄,想要先读读书。”

  世子将那几本书放下,道:“可这几本也太浅显了,你看了也什么意思。以后你若是想要看书,只管与孤说。卿云殿偏殿书室,十有八九都是道家典籍。”

  道痴闻言,露出几分惊喜道:“谢谢殿下。”

  世子神色稍缓,想了想道:“若是有不解之处,可问孤,孤与你解说……”说到这里,想起令人痴迷向往的炼丹术,道:“丹道之途,若你又意,孤晓得的,也可以教你。”

  陆炳在旁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世子白了他一眼,道:“好好的,做什么怪样子?”

  陆炳吐了下舌头,笑道:“我是太惊奇了。殿下如此,是要收王二哥做徒弟……”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青洪起复经安陆

  陆炳也不过随口说笑,大家年纪相差无几,又有尊卑之别,世子怎么可能收徒?

  世子看着陆炳道:“二郎这里且不说,你若是再胡闹,孤就收你做徒弟。别的先不理会,荤腥先断了。”

  陆炳哀嚎一声,道:“好殿下,可绕过我。真若如此,我是没法活了。”

  看他耍宝,世子的郁结又散了不少,问陆炳道:“这几日乳母做了卤蛋了么?”

  陆炳点点头道:“这是殿下爱吃的,哪个月我娘不做个三两回?”

  世子抿了抿嘴角,脸上泛起淡淡地喜悦。

  道痴见状,忙移开视线,这是向来老成持重的世子么?讨吃的孩子是不是?

  他也见过范氏多次,范氏与王妃同为北地女子,身上的性子也极为爽朗,并不是有心机的妇人。看来是真心疼爱世子,才得世子如此看重。

  虽说府学里,陈赤忠等几位对于那日世子带走道痴与陆炳很好奇,可是见次日二小依旧去校场,世子并没有再另眼相待之意,便也放弃了打探。

  月中的时候,道痴跟世子请了两日假,先回家取了祭品,而后去了西山寺。

  西山寺里依旧是那对老仆看寺,可寺里越发寂静,没有半点生气。

  道痴在山上住了一晚,就下山了。没有新的主持入住之前,西山寺就会这样冷清下去。

  王家在安陆开枝散叶百五十年,几位出世为僧的和尚,多是与时局政治沾边。下一位入住西山寺的王家人,会是哪一个?不得而知。

  十一月中旬,道痴收到王三郎手书,王青洪起赴之事,终于有了定论,依旧是从三品,广西右参政。

  官场上向来讲究肥缺瘦缺,两京十三省,两京且不说,十三省中,上缺当然是山东、山西这些近京畿的,还有江浙、湖广这几处富庶的,而广西、贵州、云南三省,则向来为人避之不及。偏远贫寒之地,且土汉混居,难处功绩不说,稍有不适,就要落下罪责。

  王青洪进京数月,竟然被补了这样的地方,可见他曾在南昌为官的履历还是被朝廷忌讳。不过,得以原级起复,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想来杨家没少出力。

  等到腊月初,王青洪夫妇带了幼子回到安陆。

  因从京城去广西途径湖广,赴任的时间限在明年二月末前,所以他们能在湖广暂停休整,过了年再启程赴西宁。

  王氏族人可不管肥缺瘦缺这些,他们只晓得王青洪依旧是从三品,比知州老爷品级都高几级,到了地方,也是数一数二的。

  十二房门前,车水马龙,访客络绎不绝。不少姻亲故旧,想要在十二房这里挂个名,与王青洪一起任上讨个闲差。

  王青洪人前带笑,心里却直发苦。等到该见的官绅头脑都就见了,便借口旅途劳乏,闭门谢客。

  按照大明官员升迁惯例,“满九俸升两级”,王青洪“养亲致仕”前,在从三品的位上不过一年半,这一去广西,剩下的七年半怕就要在那里熬过。

  若是富庶之地,或者是两京,还可以找机会立功减俸升迁。当年他不惑之年,就荣升从三品,都是借着“减俸升迁”的法子提拔上来的。许多同龄的官员,还在正五品上卡着。

  广西蛮荒之地,别说是立功,矜矜业业,不出乱子就要谢天谢地。

  京城有岳父、伯岳父,有族兄,要是他在广西熬满年头,考评上倒是无人敢欺他。可是七年啊,谁晓得七年半后朝廷是什么格局。

  七年半后,他就过知天命之年。要是能从广西里抽身出来还好,要是原地升迁,那就又是一个九年。

  王青洪的万丈雄心,都沉寂下去。如今他只盼着广西地界太平些,别在让他赶上乱七八糟的,要不然仕途难以在继。

  在京中获得广西的缺是失落,可回到安陆,他才发现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奉养王崔氏之事。王崔氏古稀之年,广西离安陆两千多里,蛮荒之地,怎么能折腾老人家?

  偏生自己没有手足兄弟,没有将老太太独自留在家乡的余地。

  这可怎么是好?

  换做其他人,可能会想着将原配留在老家尽孝,可官场之上女眷应酬,也是少不了的。到了广西上面还有布政使、左参政,他相信只要他们晓得杨氏身份,对他这个杨门女婿也会客气三分。

  不只王青洪在想着这个问题,王崔氏心里也不安生。

  即便她精神尚好,可到底上了年纪,哪里禁得起折腾?就是视三郎如命根子,她六月里也没有随着儿子一家进京,就是怕了路上奔波的苦楚。

  别说是广西这等偏远之地,就是儿子去江浙、山东富庶之地做官,王崔氏也不想跟着去了。

  儿子以送嫁为名,进京谋求起复时,王崔氏就想过儿子起复后会如何。原来的想法就是让儿子媳妇带了小孙子赴任,自己带着三郎在安陆。

  没想到三郎竟然留在京中,入了国子监。

  就为了这个,等儿子媳妇道家,王崔氏的脸色耷拉好几天。她虽是内宅妇人,可到底为官眷多年,晓得广西的缺不好,舍不得迁怒儿子;对于儿媳王杨氏,则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王杨氏依旧孝顺如故,对婆婆的斥责刁难都忍下,最后还是王青洪看不过眼,为妻子辩白几句。

  入国子监之事,是三郎自己求的。因当时王青洪尚未起复,用的还是杨家入监的名额。为了这个,王杨氏去求了娘家父母,还从嫁妆了收拾了不少好东西,安抚娘家的嫂子与弟妹。

  王青洪本对妻子十分愧疚,所以就算孝顺,也受不得妻子再委屈。

  王崔氏气的仰倒,对王杨氏三分埋怨,就成了七分,又想着王杨氏的伯父是首辅,若是真心提拔儿子,怎么会选了个穷乡僻壤之地的缺。

  为了给媳妇添堵,她就将身边的大丫鬟碧云开脸,要给王青洪做姨娘。

  王杨氏依旧不怒不恼,平平静静地吩咐人给碧云收拾屋子。倒是王青洪,不愿意妻子心里不舒坦,不肯抬举碧云做姨娘,吩咐只照通房的例。

  王崔氏只当是王杨氏撺掇的,心中那七分埋怨就成了十分,终于忍不住开口跟儿子提及自己养老问题:“儿啊,我年事已高,谁晓得还能活几年,实不愿离乡背井,这次就不与你到任上。让你媳妇留在我跟前尽孝,你带碧云与侍书去任上,要是侥幸再添个一男半女,也是祖上的福气。”

  侍书是王青洪另一个妾室,本是书房里侍候笔墨的丫鬟,前年王青洪与王杨氏夫妻冷战时抬举上来的,美貌温柔,这两年颇得王青洪的欢心。

  王青洪听了,沉默不语,自己不带妻室带婢妾上任,这叫什么事?搁在同僚眼中,说不定要将自己当成好色之徒。另外没有王杨氏同去,谁替自己应酬布政使与左参政家眷?

  王崔氏原本没有想要真将媳妇留在,这样说也不过想要折腾折腾儿媳妇,可是见了儿子的反应,不像往日那样孝顺,而是沉默以对,显然并不赞同自己的想法。

  王崔氏心中生了真火,板着脸道:“洪儿不说话,莫非另有安排?”

  王青洪只觉得头疼,但凡有两全之策,他也不会为此这许久。

  他讪讪道:“过了十五才启程,现下说这个太忒早了些。”

  王崔氏心灰意冷,摆摆手道:“出去吧,随你们怎么安排,老婆子我是不动地方。若是你真心疼我,就将三郎接回来。三郎天资聪明,老婆子就不信,不借杨家的光,他就中不得举人!”

  王青洪从王崔氏房里出来,就皱眉沉思。

  先前三郎提及要入国子监时,还真没想到王崔氏奉养之事。说到底,是他原本对起复的事情心里没底。江西官场,这一年来被清洗了几次。自己虽抽身的早,到底在江西做了十几年的官。

  按照母亲所说,自己要赴外任,老母不能成行,留下长子在老家尽孝也说得过去。

  只是三郎入监的名额,本是欠了杨家人情,从杨家子侄那里分出来的。如今未及三月,就想要退监,怕杨家那边也不好看。

  可总不能不带妻子赴任吧?那几个妾室通房,红袖添香还罢,哪里是能打理内宅的,替自己应酬官眷的?

  实在无法,只能对不住杨家,自己总不能不顾老母。

  回到正房,王青洪便同妻子提及此事。他怕妻子拦着不让三郎退监,便先说王崔氏想要留她在安陆之事。

  王杨氏面上未现急色,而是道:“老太太说的也在理,我是当媳妇的,我不侍奉老太太,谁侍奉老太太。”

  王青洪见妻子想按照老太太的意思留在安陆,忙道:“那我怎么办?这一去南宁,谁晓得要几年,七、八年都是寻常,官宅需要太太打理。”

  王杨氏闻言,为难道:“老爷说的是,可是老太太这边?”

  王青洪道:“让三郎回来,他是长孙,本当替我在老太太跟前尽孝。”

  王杨氏闻言一怔,随即低下头,半响方抬头幽幽道:“三郎才十三,自己还是孩子,哪里能照顾老太太?还是我留家里吧,老太太今年七十二,有许多事也当早预备下。”

  王青洪皱眉道:“那我怎么办?带两个婢妾上任,让人背后讥笑好色无德……”

  第一百二十三章 贤妇两全巧安排

  王青洪只想着自己的难处,嘴里还在念叨着,王杨氏心里已经恨的不行。

  三郎回乡?

  丈夫怎么能说出口。三郎好好的孩子,天资聪颖,读书刻苦,如今因拜错师门的缘故,小心翼翼地,连科考考场上都要藏拙。

  归根结底还是当年王青洪看着李御史在士林的名气,有心亲近,又放不下身段,才拐弯抹角地安排儿子拜师。没想到等到宁王世发,丈夫全然不顾当初是他安排儿子拜师,惊骇之下,还迁怒到儿子身上。

  为了家人安定,对于儿子藏拙的想法,他本是点头的;可当院试结果出来,他又开始给儿子脸色。

  也就是三郎,敦厚纯良,换做是个性子烈的,怕是早就父子生嫌隙。

  回乡后,看族人的白眼?

  王崔氏视三郎为命根子,王杨氏对三郎的感情丝毫不亚于王崔氏。

  她早对夫妻恩爱不抱指望,全部心思都在几个儿女身上,哪里舍得三郎受苦。

  安排儿子进国子监,儿子有舅家长辈照看,容娘也在京中,姊弟两个也能相互照应些。若不是安陆还有个王崔氏,王杨氏这个媳妇没有滞留在外的道理,她都想要留在京城。

  不过,即便她跟着丈夫出京,也没打算随着丈夫一起去南宁赴任。

  幼子四岁,她哪里舍得带儿子去那偏僻之地。听说那边汉人少,土人多,日子过得极苦,生个病了,连寻个好大夫都难,当地人信奉的多是巫医。

  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来,除了儿女,其他的都是虚的。但凡对儿女有半点不好的地方,她都会极力避免。

  加上南宁离京城五千多里路,往来太艰难,还不如安陆便宜。为了她三个儿女,她说什么也不会随丈夫赴任。

  她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老爷说的正是。侍书与碧云两个长得虽好,到底不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人。即便我不能陪着老爷去任上,总要给老爷安排个妥当人才好。”说到这里,扬声吩咐门口的丫鬟道:“请冯姑娘与楚姑娘过来?”

  门口丫鬟应声下去,王青洪好奇道:“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冯姑娘、楚姑娘?”

  王杨氏道:“老爷忘了,临出京前,嫂子送了两个人给我,这两位姑娘,是嫡亲表姐妹,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家里牵扯到宁王案中,被抄家发卖。嫂子早年在娘家时,与她们姊妹的一位故去长辈是闺中好友,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买了她们两个出来。可京城人多眼杂,实不好安置她们姊妹两个,便托了我带出京安置。”

  王青洪听了,脸色很难看,道:“既是逆贼之后,怎么好轻易收留?要是让人察觉,说不得咱们都跟着吃挂落。”

  他是江西官场出来的,能保全自身已经侥幸,可不想再沾半点干系。

  王杨氏诧异地看着王青洪道:“不过是家中多两个下人,只要安排的不出格,谁会计较?”

  王青洪刚要说话,就听到门口丫鬟禀告:“太太,冯姑娘、楚姑娘来了。”

  王青洪皱着眉,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端起茶来吃了两口。

  王杨氏道:“进来。”

  跟着丫鬟后,两个年轻女子低头走了进来,面上带了几分惊惧。显然是听到王青洪“逆贼之后”那一句,怕被送走。

  虽说这两人都低眉顺眼,身上穿着素淡,没有插金戴银,可年长的体态婀娜、端庄秀丽,年幼的身形娇小、雪肤凝脂,竟是一对难得的姐妹花。就是王青洪这见惯美人的,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王杨氏对王青洪道:“老爷,这年长是冯姑娘,前南昌府通判楚志成的外甥女;年幼的是楚姑娘,楚家的幼女。”又对那两个姑娘道:“你们跟着我回来有些日子,还没见过老爷,今日就见见吧。”

  说罢,她示意丫鬟取了两个锦垫,放在二人面前。

  说是年长年幼,实际上年长的不过十七、八,年幼的十四、五岁,都是娇花一样的年纪。

  姊妹两个老实跪了,齐声道:“见过老爷。”

  声音甜糯,都是绵软的苏语,只这一句,就叫人身上发软。

  王青洪的视线从姊妹两个身上移开,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望向妻子。他心中有些疑惑,又有些期待。

  王杨氏笑道:“老爷还不叫人起身。都是年轻女孩儿,老爷别板着脸吓人了。”

  王青洪轻咳一声道:“起来吧。”

  姊妹两个再次磕了头,才站起身来,依旧规规矩矩,低着头,端庄文静,不露半点轻浮之态。

  这般气度,换身装扮,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气派。

  王青洪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里念了念“楚志成”这个名字,倒是初次听闻,自己在南昌时,南昌府的通判并不姓楚,想来是自己离开南昌府后才上任的。不过能教养出这样两位小姐,想来楚家也是个不俗的。只是时运不济,受宁王拖累,抄家破族,可惜了了。

  这样想着,王青洪心中早先的那些不快与嫌弃就化作了怜惜。

  王杨氏看在眼中,挑了挑嘴角,吩咐丫鬟带两人带下去,而后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王青洪被妻子看的讪讪,摸着下巴上短须,有些不自在。

  王杨氏道:“老爷瞧着冯姑娘如何?因楚家太太身体不好,早年多是由冯姑娘帮着料理家务,对于官眷之间的往来,冯姑娘也颇熟悉。”

  王青洪皱眉道:“慧娘,说这些作甚?”

  王杨氏低着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道:“我若有旁的法子,又怎么会说这个?若是三郎过了成童礼还罢,代替老爷与我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没有人会说嘴。三郎今年才十三,自己还是个孩子,要是单留他在老太太跟前,老爷与我的名声还要不要?我的名声还罢,容姐儿已经出嫁,三郎的亲事总要等乡试后,五郎更不用说。老爷身在官场,如今已经如此艰辛,毕竟是独子,先前又有曾因‘养亲’致仕,要是被人扣上不孝的帽子,那可怎生是好?”

  听王杨氏这么一说,王青洪也晓得自己先前的安排不妥当。三郎年幼,一日不行成童礼,在旁人眼中就是孩子。自己真要将老母与未成年的儿子留在安陆,就是将小辫子留在外头,等着别人攻讦。

  可是妻子不同自己上任的话,外人会怎么看?

  王青洪有些踌躇。

  王杨氏道:“冯姑娘与楚姑娘奴婢的身份,除了我身边这几个,旁人都不晓得。即便不好将她们两个放良,可对外瞒着些却无碍的。”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可以说是我大嫂娘家那边的远亲,良家子,我给老爷求来的,外人也会多几分尊重。”

  王杨氏的大嫂徐氏,系出名门,是已故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徐溥的孙女。徐溥是江苏宜兴人,将冯、楚二人说成是徐家那边的远亲,从口音上倒是差不多能对上。

  王青洪有些意动,不过依旧有些犹豫,道:“这样安排好么?”

  王杨氏想了想道:“既要劳烦冯姑娘为老爷操劳打理,多给些尊重为好,省的心里有怨不尽心。老爷,年前挑个好日子,在家里摆几桌酒如何?左右年节到了,老爷也要设宴款待亲友,抬举了冯姑娘身份也便宜。”

  王杨氏想出的这个法子,是解决目前困局最好的法子。其实,官员千里赴任,留在原配在家乡孝顺双亲的大有人在。王青洪所担心的,不过是官眷之间的交往;如今冯姑娘端庄大方,又知晓官眷往来,那他还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听着妻子只提冯姑娘,闭口不提楚姑娘,王青洪心里有些痒痒。

  冯姑娘端庄是端庄,可表姐妹两个比起来,还是楚姑娘容貌更佳,更惹人怜爱些。

  想到这里,对于妻子的话,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答非所问道:“慧娘千里迢迢地带了她们姐妹在身边,总不会是为配给下人,原本是打算怎么安置她们姊妹?”

  王杨氏轻哼一声,道:“原本的打算,老爷想不到?三郎年岁渐大了,家里的丫鬟乌鸡眼似的都盯着三郎,想要做三郎的屋里人,也不照着镜子看看配不配?难得见到两个品貌好的,我想着带在身边看几年,果真老实本分,以后就给三郎。三郎屋里有了好的,也就不怕外头的人勾着学坏。”

  王青洪虽早已猜出些,可听妻子肯定说出这姊妹两个本是给儿子准备的人,面上不免有些发烫,想要多问一句楚姑娘,又不好开口。

  王杨氏道:“楚太太身体本就不好,去年丈夫入狱没多久便病故。冯姑娘已经出服,算下来楚姑娘身上还带着一年半的孝。要不然的话,到底定冯姑娘,还是定楚姑娘,还要看老爷的心意。”

  王青洪讪笑道:“慧娘做主就好。”

  王杨氏皱眉道:“可是她们两个骨肉离散,姊妹两个相依相伴不容易,要是分开叫人不落忍。要是老爷不嫌人多,就也带了楚姑娘去。等到楚姑娘出孝,如何安置,老爷同冯姑娘商量着来。”

  毕竟楚姑娘与冯姑娘是嫡亲表弟妹,既然表姐做王青洪的妾,那表妹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规矩最重,总不能差着辈分,将楚姑娘留给三郎。

  王青洪也想到这点,只觉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想了想道:“我是去上任,带太多女眷总是不好。若是带了楚姑娘,碧云与侍书两个就留一个在家。”

  王杨氏犹豫道:“这两个一个是老太太所赐,一个是老爷身边得用的,留哪一个,还请老爷示下?”

  王青洪想了想,道:“碧云到底是老太太所赐,还是侍书留下。”

  王杨氏口中应了,心里嗤笑不已,这就是男人,不管嘴上说的多好听,旧爱永远都抵不过新欢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谋后路,预人手

  府学腊八开始放假,腊月初七下午,众伴读从王府出来。

  虎头并不是孤儿,有家人在,自然也没有在王府过年的道理,也随着道痴出来。道痴犹豫着,是不是将虎头领回家,等到小年后再送他回王家窑。与他那对爹娘相比,王宁氏更疼虎头,虎头也乐意与王宁氏亲近。

  等出了王府后,他就不用犹豫,因为王府外,虎头二叔已经在等着。

  看到虎头随着道痴、王琪兄弟身边,虎头二叔带了几分局促道:“正好进城给老太爷请安,赶巧听说七公子、二公子这边今日放假,便过来瞧瞧。”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得巧合,定是从宗房那边打听清楚才来王府外候着。

  虎头家里,并不知晓虎头在王府到底什么样,只以为是在道痴身边做了跟班。

  虎头他娘闹了几回,想将虎头找回去,可是王府大门,岂是他们能登门的。去年腊月,虎头回家过年后,虎头他娘就不肯再放人。总觉得虎头行仆人事,会累的自家丢脸,影响次子以后的前程,被公公呵斥了一顿,才老实下来。

  道痴知晓虎头家误会,却没有主动开口解释。

  虎头这两年在王府,众人看护着,比过去长进不少。即便依旧口拙,可心智稍强了些。

  道痴宁愿虎头爹娘继续嫌弃他,也不愿意虎头爹娘转变态度,“疼爱”虎头。因为那样的“疼爱”后,是来自骨肉亲人的算计,更让人寒心。

  等到虎头再大些,有世子给他撑腰,即便是生身父母,想要算计虎头也要看虎头买不买账。

  倒是王福平,因常上西山,对于道痴多几分恭敬。加上让虎头跟着道痴,本是老和尚的遗言,王老太爷那里也晓得的,要是他们这边闹出来,倒像是不知好歹,忘了本分。

  难道将虎头接回来,就能抹去他们这一门曾为仆之事?自欺欺人罢了。

  若是王家其他人来接,道痴还能驳几句,将虎头留下;既是虎头二叔过来,道痴多少卖些面子,便没有留人。

  虎头家里,这个二叔倒是个厚道人,私下里贴补虎头不少。道痴都看在眼中,对他颇有好感,想到打算年后开张的成衣铺与古玩店正缺人手,就道:“若是年后还是你送虎头进京,就来我家里坐坐。”

  倒是没有叔侄之类的称呼,因为道痴在虎头家人看来是老和尚的弟子。真要与虎头家这边论起辈分,比王福平还要高一辈。

  虎头二叔躬身道:“是,尊二公子吩咐。”

  虎头二叔带了虎头走了,道痴带着惊蛰,依旧蹭王琪的马车。

  王府的日子规律而枯燥,想着从明天开始过了正月十五才回王府,王琪就兴奋道:“二郎,过些日子去武昌府吧。要过年了,总要去置办些年货。”

  道痴瞥了他一眼,置办年货是借口,喜欢武昌府的繁华是真,王琪是个爱热闹的性子。

  不过难得有假期,他也想要出去转转,便点头道:“好,不过尽量安排在小年前,小年后祖母怕是不让出门了。”

  王琪笑着点点头,道:“嗯,我来安排。等过了这几日就出发。也就松快这一年,明年开始说不定就要忙了。”

  母孝三年,父孝二十七个月。

  明年九月,世子就除服。正式请封袭王位,还有三郡主与王琪的婚事,世子妃的甄选,除服后都要开始。

  他这么一说,道痴心下凛然。

  这是在湖广过的最后一年么?

  正德皇帝明年就驾崩?

  乡试在后年,若是明年随世子进京的话,那预备提前准备的还很多。

  王琪滔滔不绝地赞起武昌府的繁华,哪家酒楼的菜好吃,哪家坊的姐儿曲子唱得好,时间过的飞快。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到了外九房。

  想着时值腊月,回家后多是亲戚往来应酬,一时未必有功夫过来,王琪就跟着道痴下了马车,进了院子,给王宁氏请了安,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家去。

  等到王琪离开,王宁氏便取出一张帖子出来。

  “谁家要办席?”道痴接过来道。

  腊月里,婚丧嫁娶的人家多,外九房虽只剩下祖孙两个,可是有些应酬还是要出面。

  王宁氏道:“十二房的请帖,腊月十二他们家摆酒请客。”

  道痴闻言,不由皱眉。

  十二房回到安陆之事,他已经听王琪提过。可是却没有登门的意思,自从十月份王崔氏来了那么一手后,道痴就打定主意不再登十二房的门。

  想到这里,他说道:“他们家怎么想起这个时候请客?祖母不用去吧,又不是红白喜事。”

  王宁氏道:“是喜事,纳妾之喜。三郎他爹要纳妾。”

  道痴闻言,道:“这也要摆酒?”

  越是官宦人家,妻妾之分越明显,为了纳妾,宴请族人,这动静有些大。

  王宁氏道:“瞧着这意思,三郎他爹是要留杨氏在安陆侍候婆婆,才会正经八百地摆酒纳良妾。”

  道痴闻言道:“是不是过了?”

  在朝廷清洗江西官场后,王青洪能得以起复,定是借了岳家的力。可是起复后,将发妻留在老家,带年轻的妾室上任,总觉得有些怪异。

  或许在旁人眼中,王青洪借着岳家的光,有裙带之嫌,背后少不得说三说四。可实际上,更多的是羡慕与嫉妒。就算有人说王青洪惧内,口气也多是酸溜溜的。要是能得个对前程有助益的妻子,人人都会盼着自己有机会“惧内”。

  这个时候纳妾,对那些京城有消息的人来说,王青洪就是不厚道,有忘恩负义之嫌。只是王青洪向来以才子自诩,不会承认自己是沾了岳家的光起来的,应该想不到这些。

  王宁氏道:“一个孝字压着,又能如何?总不能将那边老太太一个人留在老家。”

  道痴不过随口问一句,那十二房的事情实在没有兴趣,道:“祖母,纳星之喜,不用去了吧。”

  王宁氏摇头道:“我还是走一趟。不管怎么说,那边往返京城,替咱们捎带东西,理应道谢。还有上回的事,总要寻个说法,省的他们以后再啰嗦……”

  没几日,到了腊月十二。

  道痴不放心王宁氏,想要陪着她赴宴,王宁氏却是不许:“你既说了不登他们家门,就不要反复。我今日过去,也会同他们提及此事。到底是两家人,以后想要对我的好孙儿呼来唤去,我可容不得。”

  道痴无法,只好打发惊蛰雇了马车,请燕嬷嬷陪着王宁氏出门。

  等王宁氏出门,道痴就闲下来。

  百无聊赖之下,他就出了家门,溜溜达达地往西城去。

  别的不说,进京之前当铺这边要安排妥当。除了当铺,成衣铺与古玩铺也给开始准备。

  年前这个时节,正好有些生意不好的买卖人家关铺子倒闭的时候,可以趁这个时候买铺面。

  王琪那边的股份,他早就跟王琪提及,王琪当他是说笑,只说不参合。其实,等到他进京时,王琪身为世子伴读、三郡主未婚仪宾,也会跟着进京,想要请王琪看护却是不成。

  不过,王琪并不想吃独食。

  虽说同姓王,可他这个外房旁系子弟,与王琪这个宗房嫡支相比,压根就没有法子相比。

  借着王府的名头,可以拦住外姓人对当铺的窥视,可王家人呢?

  分干股之事还是得与王琪说,正好可以从王琪那里借些人手用。现下当铺用的都是容娘去年安排的那批人手。道痴用了一年多,觉得还算当用,可是对于成衣铺与古玩店那边,并不想让他们再插手。

  若是想要将生意长长久久地看下去,也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虎头二叔,道痴就觉得不错。即便不太精明,可胜在老实本分。用他做掌柜的,也不怕私下乱七八糟。

  现下,虎头二叔在宗房铺子里做个小管事,直接挖人过来,宗房那边也不好看,看来还是王琪出面的好……

  ※※※

  十二房,正房。

  族里的女眷来了不少,一半是趁机来奉承托请的,前阵子十二房闭门谢客,许多人急的不行;半数没有攀附心思的,则是来看王杨氏的笑话。

  没有强颜欢笑,没有期期艾艾,王杨氏收拾得雍容华贵,依旧是端庄爽朗的模样,招待族中女眷,温和有礼,落落大方,丝毫不摆诰命的架子。

  那些想要看热闹的,眼睛黏在王杨氏脸,恨不得看出个窟窿来。

  可是王杨氏细嫩光滑的皮肤告诉她们,她并没有化妆遮盖,脸上也是真真实实地容光,并没有被掩饰的憔悴之类。

  大家心中不忿,嘴上少不得刺上几句。

  王杨氏只淡笑着听了,定睛看上说话人两眼,并无其他反应。可就是如此,也吓到不少人。

  毕竟王杨氏“名声在外”,她若是撒泼不稀奇,真要“贤良大度”起来,大家才会诧异。

  如今她只轻飘飘地一眼,其他因嫉妒想要再开口的人就老实闭嘴,不为旁的,就怕她记仇。

  人都有欺软怕硬之心,若是王杨氏没有“恶名”,一味贤良,各种嘲讽怕是早就接踵而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分远近,知荣辱

  各色人等的反应,早在王杨氏的预料之中,却不放在心上。也应酬不了两回,权当看个乐子。

  等到丈夫上任,她自可以打着“丈夫不在,出入不便”的旗号减少这些往来应酬。

  所谓族亲,多是攀附钻营之辈,王杨氏心里多了几分轻鄙,并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不过看到王宁氏的目光时,王杨氏心里还是颤了颤。

  道痴没有来,对于这个,她有些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

  意外的是,十二房往返京城,捎带了给顺娘的东西,这次也带回来顺娘给娘家的礼,道痴理应登门道谢,才合乎礼数。

  意料之中的是,容娘出嫁、三郎不在,道痴就与这边生疏。那个孩子,她虽只见了几面,却看出是个有分寸的。出继这两年,每次来十二房,不是三郎拉着,就是丈夫使人去找,从没有主动上门的时候。今日并非正经的红白喜事,而是纳妾之礼,道痴年岁还小,倒也没有过来的必要。

  心中想着,王杨氏不由再次望向王宁氏,正好与王宁氏视线对个正着。

  王宁氏脸上没有讥讽,眼中也没有所谓“怜悯同情”,而是欲言又止。

  王杨氏心中疑惑,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相问的时候。

  虽说摆酒请客,可纳妾就是纳妾,不过一顶小轿子抬人入府。要是抬丫鬟做姨娘,连小轿子都省下。

  冯氏是早晨的时候,被送到别院的,下午又接了来,为的就是多几分体面。

  冯氏穿着粉红袄裙,披着盖头被搀扶进新房。

  王青洪在前院待客,不到天黑怕是回不来。楚姑娘打听到表姐到了,怕她饿着,包了几块点心过来。

  在冯氏身边侍候的小丫鬟也乖觉,见状寻了个由子退出屋子,将屋子留给冯氏与楚姑娘两个。

  楚姑娘握着冯氏的手,哽咽道:“表姐,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离京,如今表姐做了妾不说,还要奔波数千里,去蛮荒之地。”

  冯氏笑道:“有何不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京中日子虽好,却不得自由。”

  从她们被抄家问罪,论为奴婢时,就早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有的只有“被选择”。

  如今能给王青洪做妾,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王青洪虽四十出头,可看起来三十几岁的相貌。

  王杨氏与冯氏早已谈好,在王青洪上任那几年,官宅中的事情就全托付冯氏,她并不会插手。同样为了答谢她那几年的辛苦,等到王青洪卸任,会给冯氏准备一份不菲私房。

  儿女之类的话题,王杨氏没说,冯氏也没问。

  十二房有两个嫡子,同胞所出,要是多个庶子出来,以后家产就要三分。

  冯氏以为王杨氏会给自己吃“补药”,可是却一直没动静。后来想明白,王杨氏真要防着庶子,也不会防在她身上。毕竟她想要孩子的话,自己生不出,换个人生就是。

  只有王青洪不再使女子受孕,才说得通。

  冯氏想明白这个,虽觉得惊诧,却也没有太过伤心。她看出王杨氏是个极傲气的,即便是女子,可也是说到做到之人。自己没有蒙尘,而是归入官家,得到一个身份,锦衣玉食,只当谢天谢地,再想其他,就是奢求。

  等到见过新姨娘,众人吃了席,相继告辞离去时。

  王宁氏则留在后边,没有着急走,对王杨氏轻声道:“老婆子有件事寻你说,要是便宜,寻个安静地方说话。”

  声音虽轻,可神态郑重,王杨氏心下一沉,忙吩咐许嬷嬷引王杨氏重新回上房。她这边送走了几位族中长辈后与平辈妯娌,其他女眷与晚辈女眷就打发管事婆子相送,转身回来。

  见王杨氏回来,王宁氏没有啰嗦,先谢过十二房往返捎带东西之事,随后直接讲了十月里王崔氏托病唤道痴过来之事,还有那番“北方主水当避之”的话。

  “或许贵府老太太只是一番慈心,可我那孙子是个好强的,早两年就立志科举,怕是要辜负这番好意。”讲完那些,王杨氏淡淡道。

  王杨氏神色动容,只觉得面上滚烫,心中怒极,对于自己的婆婆很是无语。

  或许在王崔氏心中,此举只是溺爱孙子,可是真要在族人中传开来,影响最大的还是三郎。压制庶孙的时候,老太太本身也就是对嫡孙的科举前程心中没底,这不是佐证了三郎徒有虚名?

  这哪里是疼爱三郎,这是给三郎头上扣屎盆子。

  再说,对于外九房来说,祖孙几代人都读数为业,道痴小小年纪有得了生员,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说什么“当避北方”的话,压制的目的也太明显了些。难道,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王杨氏连为婆婆辩白两句的余地都没有,只好道:“三郎一直赞二郎,二郎总有金榜题名时,婶娘您就等着享福吧。”

  王宁氏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个不知情的,神色稍缓,道:“二郎的前程也好,其他也好,还有我这老婆子操心,就不用亲戚惦记。不是我刻板,只是二郎年岁小,这边即使有什么吩咐也不好应承。若是府上有事,只管寻我老婆子罢。”

  王杨氏红着脸,道:“这是自然。”

  她虽恼着,心里却明镜似的。王宁氏此举,是在防范十二房,怕他们再生出别的事端来,给道痴带来不好影响。

  这份慈爱与关切,她只有敬佩。满腹埋怨,都是对婆母起的。

  王宁氏说完当说的,便起身告辞。

  王杨氏亲自送到二门外,看着王宁氏上了马车,才沉着脸回房。

  丫鬟婆子见状,都屏气凝声,以为她是为新姨娘之事不快。许嬷嬷甚至体贴地问询,要不要给新姨娘预备“补汤”。

  王杨氏摇头道:“勿要多事。”

  许嬷嬷劝道:“太太,这世人都爱晚生子。冯氏随老爷去任上,一去七、八年,要是生个小姐还好,不过一副嫁妆,要是生个小公子出来……”

  王杨氏听了,有些心烦道:“嬷嬷莫要再唠叨这些。你去老太太院子里打听打听,十月里是否如此如此。”

  听说牵扯到道痴,许嬷嬷脸上添了郑重,应声出去打听。

  等到消息打听回来,王杨氏立时黑了脸。那番不知所谓的话,王崔氏竟然不是悄悄与道痴说之,竟然当着宗房王珍的面。

  十二房的脸,真是丢尽了……

  ※※※

  道痴在西城转了一圈,想起从王府里带回来的那些道家之书,还有“刘安点丹”,就寻杂货铺买了一个尺宽的小石墨,又去寻豆腐坊,花了一两银子,买了一罐子卤水与一罐子泡好的黄豆。

  当天晚上,道痴便给大家演示一番。

  没想到,大家脸上没有诧异,反而看着道痴笑。

  道痴眨眨眼,反应过来,道:“大家都见过做豆腐?”

  王宁氏笑道:“也就是你这孩子小,觉得稀奇;这本是市井寻常之物,活的久了就看见了。”

  饶是几人没有被“点丹”之事迷惑,可也都被这小石磨吸引住,商量着厨房什么东西是需要磨的。

  后来寻了一斤多芝麻出来,道痴任劳任怨,将芝麻磨成了芝麻酱,还出了二两香油,满屋子的芝麻香。

  王宁氏与燕嬷嬷不吝赞美,将道痴夸了几遭;孙嫂子虽不爱说话,可在前两人赞扬道痴时,也跟着说两句好话。

  王宁氏想着今日已经是腊月十二,年货也开始预备得,祖孙两个便说好次日去街上置办年货。

  翌日,祖孙两个出门,置了半车年货回来,多是吃食等物。过年的新衣,早在十一月就买了布,使人缝了出来。

  祖孙两个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回到家时,便听到一个消息,家中来了客人。

  王青洪登门,在客厅里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

  如此之举,已经算是恶客。

  一是不递帖子就直接登门,而是主人家不在还不走,倒好像是责怪主人家慢待客人似的。

  王宁氏的脸色冷下来,轻哼道:“真当十二房好欺负?”

  道痴道:“多半是为十月里的事情来的,我陪祖母一道去见客。”

  王宁氏点头应了,带道痴去了南厅。

  王青洪早已等的不耐烦,并不相信王宁氏不在,只觉得王宁氏端架子,才这样拖着自己。

  可是十月里的事情,到底是十二房理亏,要是真闹出去,十二房就要再次成为宗族口中的笑话。

  王青洪惜名,怎么会让事态发展至此,这才有了登门赔不是之举。眼见道痴扶着王宁氏进来,看了不看自己一眼,王青洪心里冷哼一声。

  十月里的事情,固然王崔氏不对,可祸根子还是道痴。

  扯着面皮,王青洪给道痴与王宁氏道歉。

  王宁氏哪里看不出他的言不由衷,只是无意计较,支应两句见王青洪软硬话都说了,便吩咐人“点汤”。

  王青洪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心里舒坦多了,见道痴始终沉默不语,板起脸来差点要训斥一顿,不过眼角扫到王宁氏,又闭上了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崔小舅、刘大舅(一)

  王琪计划的很好,腊月十四同道痴出发去武昌府,小年前左右回来。除了在路上的四、五天之外,还能在武昌府暂留三、五日,吃喝玩乐的时间足够了。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出门的东西都预备好,马车与跟着的人也定了,他刚想要出门去寻道痴,看看那边准备的如何。

  可是刚走到前院,他就见两个内侍带了几个府卫进了大门,被堂哥带着引到前厅。

  那两个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世子身边的黄锦与吕芳。

  两人是过来传话的,世子请王老太爷与太夫人去王府。

  世子传召,王老太爷与太夫人收拾一番,便出了家门。等到二老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太夫人双眼红肿,王老太爷也一下子老了许多。

  王琪察觉出不对,没等凑上堂兄跟前打探,就见堂兄红着眼睛过来寻他。

  王琪小心翼翼上前,道:“大哥,到底怎么了?是……姑母病了?”

  王珍点点头,闷声道:“七郎,姑母情形不大好,大夫说就这几日了。祖父祖母的意思,是让你进王府,陪姑母最后一段日子。王妃那里,祖父母已经请了恩典。”

  王琪只觉得脑袋里跟惊雷似的,一震一震的生疼。

  王夫人是王老太爷幼女,年纪只比宗房长孙王珍大几岁,今年还不到四十岁。

  王琪父死母丧,王夫人待他如子,他便也待王夫人如母。姑侄感情最好。

  尽管八年前二郡主夭折后,王夫人的身体就不大好,可谁也没想到她这坚持不下去。

  王琪的眼圈立时红了:“怎么会不好?我放假前,还去见过姑母,怎么说病就病了?”

  王珍道:“听祖父的意思,姑母身体早就不好,这几年也是日日要吃药,能熬到今天,已是不易。”

  王琪低下头抹了一把眼睛,哑声道:“好,我这就去王府见姑母。明日出行之事,大哥帮我取消了,再使人告诉二郎一声。”

  碰到这样的大事,哪里还有心思闲逛,他恨不得立时飞到王府。

  民间有句老话,叫“年关难过”。除了市井习俗,年前清理债务外;还有就是老弱病患,腊月也是最难熬的。好多积年的病患,都是熬过一个腊月就能太平一年,熬不过去就拉到。

  王夫人这里都安排请娘家人交代遗言,那定是大夫发话,只剩下熬日子……

  道痴当日得了消息,便过来宗房见王珍。

  原本他想着是不是回王府探望王夫人,可到了宗房这边,晓得除了王老太爷与太夫人外,王夫人只召了王琪,连王珍等嫡亲侄子都没有没轮到,他就熄了去探望的心思。

  对于重病的人来说,折腾见客才是折磨。

  回到家中,道痴与王宁氏提及此事,又引得老人家一阵唏嘘。

  王夫人入王府前,王宁氏也曾见过几遭,印象中是个开朗大气的好姑娘,没想到后来入了王府。说到底,儿女都是孽。若不是二郡主早夭,王夫人也不会伤了身体,郁郁寡欢至今。如今她油尽灯枯,心里割刀子的又成了她的父母。可怜宗房老太爷与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唏嘘过后,祖孙两个依旧准备过年之事。倒不是她们多冷情,实是她们祖孙拉见过王夫人的次数都不超过一个巴掌,接触有限,心里并不怎么难过,只是有些担心王琪。

  没等王琪出王府,次日外九房就收到拜帖,还是两张。

  一张署名为“侄崔皓”,一张署名为“姻侄刘万山”,抬头都是姻伯母,自称“小侄”。

  道痴看到这两个帖子有些傻眼,这两个人名虽是初次听闻,可这两个姓氏熟。崔是他生母的姓氏,刘是顺娘外家姓氏,名义上也是他的外家。

  拿着这两张拜帖进院子时,道痴心里直犯嘀咕,不是他想的那两家吧?

  王宁氏看到两个帖子,脸上也露出诧异。

  对于署名“刘万山”张,老太太道:“这是你大舅舅,身上是举人功名,早年进京应试,后来就断了音信……”

  说完这个,老人家又拿起另外一张,道:“这个崔皓,当是你生母的兄弟。你出继时,我同洪大老爷问过你生母的娘家人。如今虽说崔家在安陆还有几房,可算是来都是隔房表亲,你生母的亲兄弟只有这一个。只是当年不忿你生母为妾之事,怒而出走,多年不得音讯。”

  道痴看着这两张拜帖,崔家的那张鎏金,刘家那张用的是市面上不常见的云纹纸,只从拜帖看,就不像是上门打秋风的。这样很好。真要是借着长辈的名头打秋风,才叫人头疼。

  明日造访就明日造访吧,自己这当“外甥”的,好生等着便是……

  同对外九房这边的礼数周全相比,崔皓则是做了十二房的恶客。

  他不仅不告而至,而且对王青洪这个表哥也没什么好脸色,直接要见王崔氏说话。

  失踪了十几年的表弟露面,王青洪原想端着架子教训一二,可是看到崔皓冷冰冰、满眼漠然的神情,他又硬气不起来。

  崔皓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往王崔氏那边去。

  王青洪心中不虞,想要开口拦下,不过想了想,还是随着崔小舅去王崔氏院子里。

  王杨氏得了消息,不过嗤笑一声,并不起身,继续教五郎背《三字经》。

  许嬷嬷不安道:“太太不过去瞧瞧,瞧着那一位可是来者不善。”

  王杨氏道:“来者不善又如何?谁亏心,找谁去。只是可惜了了,这热闹是不好看的,我还是安静地教五郎为好。”

  王崔氏房里,果然十分热闹。

  王崔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全无平素的傲慢,拭着眼角道:“皓哥儿,这都是命数。你姐姐是我的亲侄女,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崔皓冷笑道:“姑母没害我姐姐,当初哄着她做妾的是哪个?许诺生下孩子,记做嫡出,继承十二房家业的是哪个?我还以为姐姐跟着姑母,终于享福了,才走了无牵无挂。没想到,姐姐还是真是福薄的。”

  王崔氏叹气道:“谁愿意如此,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崔皓挑眉道:“我姐姐既福薄,享不得二房太太的福,可到底挣命生下王家血脉。听说王家三郎敏而好学,我姐姐地下有知,也当安心了。”

  一句话,听得王崔氏与王青洪都变了脸色。

  王崔氏忙道:“皓哥儿,三郎是你表嫂所出。”

  崔皓挑眉道:“哦,三郎不是我的亲外甥?那五郎是我的亲外甥?”

  王崔氏讪讪说不出话,王青洪见崔皓阴阳怪气的,有些忍不住,皱眉道:“五郎才四岁,你姐姐都没了十几年,怎么会是你姐姐所出?”

  崔皓看着王崔氏道:“看来我是误会,莫非我那亲外甥,也是福薄的,早早就去了?”

  王青洪心中不忿,可也没脸当着崔皓的面说道痴出继之事。

  王崔氏这会儿脸上已经平静许多,抬起头来,对崔皓道:“你既寻上门来,想来也打听的差不多,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说起来,这边是亏待那孩子不少,都是有苦衷的。你是那孩子的亲舅舅,出继这样的大事,本不当越过你。可是当时你又没有音讯,想要商量也不能。”

  崔皓怒极反笑,道:“那姑母说说看,到底是什么苦衷,使得姑母失信与亡人,又闹出出继的事来?”

  王崔氏的眼中露出几分哀痛,将那八字纯阳的话又说了一遭。出继之事,则成了十二房的精心安排。否则的话,王瑾以庶出身份,也没资格入王府伴读。

  王崔氏说的理直气壮,王青洪在旁,身板也直了一些。

  崔皓拍手脸道:“真是我的好姑母,真是我的好姑母!怕是姐姐地下有知,都要感谢姑母‘厚爱’。原来姐姐在姑母心里分量这样重,已经越过亲孙子去。为了姐姐的缘故,亲孙子说扔都能扔。还有头一回听说,在王府熬个不入流的小吏,竟比科举仕途还有前程。听闻姑母最重嫡长孙,怎么没将王三郎送到王府?”

  王崔氏被说得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王青洪见状,忙上前扶住,对崔皓皱眉道:“好了,如何待王瑾本就是我王家事,崔皓你差不多就行了。”

  崔皓闻言,站起身来,看了看不敢与他对视的王崔氏,又看了看满脸不耐烦的王青洪,咬牙道:“我总算是见识什么是‘背信弃义’,老天有眼,总会有报应!我姐姐被你们借着子嗣之名,骗进府中,屈居侧室,结果不仅丢了性命,连留下的血脉也被你们践踏至此。若是姐姐地下有知,会与我一同诅咒你们十二房早日断子绝孙!”

  怒极恨极,他神色已经狰狞。

  说完,不待王崔氏母子反应,他就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王崔氏脸色青白,身子微微颤抖,显然被这恶毒的诅咒吓到。

  王青洪也阴沉着脸,不知心里在思量什么。

  走出了十二房的崔皓,回头看了看十二房的门匾,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恨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 崔小舅,刘大舅(二)

  同样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崔皓是怒中含恨,刘万山则是怒中含愧。

  当年他刚及弱冠就中了举人,信心满满地进京应试,十年时间,四次应试,都是名落孙山。家财散尽,加上妻子高氏亡与产关,妻儿具亡,心灰意冷加上无颜回乡,他就应了别人的请,以幕僚身份随人出京,去了临洮府(治在兰州)。

  在离京前,他曾叫内弟高凤远捎信回乡给已经出嫁的妹妹刘氏,言明自己的无奈,并且将自己的落处写明,省的妹妹担心。

  到了兰州没两年,他就收到高凤远的信,提及刘氏典卖嫁妆,妹婿王青洲准备乡试。他内弟有心帮衬,可外九房长辈固执,他那边虽勉强算是姻亲,可也有些远。

  刘家既与王家做姻亲,对于王宁氏也是相熟的,看到这封信,只有感慨老人家的清高固执。

  刘万山接到信,心疼妹子,将自己攒下的薪俸收拾收拾,合计百余两银子,兑成一块金子,托送信人带回乡。

  次年,高凤远的第二封信到了,是报喜的信,提及王青洪中举。

  刘万山想着自己京城居、大不易,就又收拾了五十两银子给妹子捎带过去。

  收到王青洲暴毙的消息时,已经是他到又一年后。

  此时,在上官的介绍下,他娶了上官守寡的外甥女做填房,也以举人身份补了吏员。对于家乡有个妹子需要接济之事,他丝毫没有做隐瞒。

  妻子亦是贤惠的,除了银两外,另置办了几样体面又轻便的礼给未曾见面的小姑子。

  刘万山想着兰州离安陆虽路途遥远,可总算走动起来。妹婿既过世,剩下一门孤寡,自己能帮衬就帮衬些。

  外甥回了信,写的字并不好看,可是想想外甥的年纪,刘万山就不好计较了,只是在回信时,给外甥带了两张好字帖。两家就这样往来了起来,虽说隔着三千多里,可信件始终没有断过。从一封封书信中,刘万山晓得外甥很出息,过了童生试。

  想着外甥要娶妻、外甥女儿要出嫁,刘万山又吩咐妻子准备了财物,使人带回安陆。

  然后,没有然后了……

  不仅没有回信,身边送礼回乡的旧仆也了无踪迹。

  刘万山想着两地数千里之遥,是不是老仆被谋财害命了?

  使人打听了一番,也不见有什么消息。原想要请人走一趟安陆,结果正好地方有一知县出缺,刘万山被推举上去,为一地父母,暂时无暇他故。

  西北虽苦寒,民风彪悍,可当地人性子多质朴,嫌少有狡诈奸猾之辈。

  虽说西北马贼向来不绝,可刘万山运气好,正赶上西北马贼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面上太平了几年。

  这个时候官场考评,不是看“破案率”,而是看“案发率”。就算这边十起案子都破了,也比不上那边只发了一起案子的。

  刘万山“治下清平”,加上他本身是举人出身,重视教化,使得地方的生员人数终于突破个位数。

  仅此两项政绩,就使得他历年考评都是卓异。

  刘万山终于腾出手来,打发安排人手去安陆,结果赶上宁王叛乱,各地府卫戒严。临洮地处西北边线,出入人口也限制起来。

  宁王造反时,江西官场不少官员被裹挟,而后纷纷落马。刘万山的舅丈人正好调任江西为布政使,刘万山就托其代为打探故乡消息。

  没想到得来的消息却是刘氏与王大郎早就病故,顺娘已出嫁,王宁氏与嗣孙相依为命。

  刘万山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再往下涉及发妻岳家,就不好使舅丈人这边继续帮忙打探。

  正好他因政绩卓越,得以“减俸升迁”,请舅丈人寻了人情后,补了河南南阳府通判。

  上任的期限在明年二月,中间有空暇,刘万山便携妻子儿回乡祭祖。

  等使人打听一番,晓得外九房多年贫寒,一直靠祖上传下的十来亩地勉强维生,直到过继嗣子后,在宗房帮衬下生计才起色后,刘万山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去了高家,高家日子过得越发红火,铺子添了两间,名下的良田也多了不少,一副兴家景象。

  高凤远没有否认,刘万山前前后后使人送回来的五百余两银子都被高家密下。那个失踪的老仆,本就是高家远亲,早年随着高氏跟在刘万山身边的,所谓“失踪”也不过是回了高家。

  最后准备的那些添妆,已经做了高家长女出嫁时的陪嫁。

  刘万山面色铁青,质问高凤远缘故。

  高凤远道:“姐夫灰心会试,远遁他乡,只记得关心已出门的亲妹子,对于岳父母一句也不问,何其心狠?我姐姐是光着身子入刘家的么?姐夫显达,周济先头岳父母一二,尽尽孝道,又有何不可?要是姐夫得了新人,不愿意再认高家这门亲,只管告去,什么罪责我都认了。”

  见他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刘万山连辩白都懒得辩白,站起身来,看着高凤远道:“既是我尽了孝道,那刘高两家就再无往来的必要!”

  高家与外九房同为他的姻亲,可两家怎么能相比?高家日子富裕,高凤远兄弟数人,子孙繁茂;王家外九房贫寒,人口伶仃。

  自己哪里是对岳父母不闻不问,是二老一只对他这个女婿不待见。他发妻都丧了,哪里还好意思再去给二老添堵。

  十数年的功夫,高父高母早已相继故去,高凤远口中的所谓“孝道”,不过是笑话。

  被扣下银两,刘万山心中并无太大怨恨。财帛动人心,只能说小舅子没做君子,而自己又太轻信了;他恨的,是小舅子没有将自己的下落告知刘氏,隔绝两家音信十数年。

  若是刘氏知晓她还有个哥哥可以依靠,还会不会郁郁而终?若是大郎晓得亲舅父已经出仕,能帮衬外九房一二,还会不会朝夕必争、呕血苦读?

  没有如果。

  要是他当年没有仓促出京,要是他这些年仔细些发现高凤远的异常,一切都会不同。

  现下说这个,已经晚了。

  抱着悔恨愧疚的心情,刘万山登上外九房大门。

  早在听闻外九房过继嗣子时,他是心里不自在的,毕竟不是胞妹所出,算是便宜外甥。可是回到安陆这两日,仔细调查了外九房这两年的事情后,他对于道痴只剩下满心感激。

  今日当年见到道痴时,他心中也多了亲近,少了疏离。

  道痴面上客气有礼,将客人引至南厅看茶,眼角余光在打量刘万山。刘万山身上穿着镶了裘皮的大氅,加上踏着官靴,虽不知品级,可也能瞧出是官身。

  刘万山也在打量道痴,半新不旧的细布澜衫,头上是儒巾,是个眉眼清秀的儒雅少年。面容虽稚嫩,可言行之间气度不俗。

  刘万山即便是官身与长辈,可是怀着愧疚而来,不愿在道痴跟前摆架子,和声细语地问了顺娘在京的详情,还有外九房这两年的近况。

  道痴都一一答了。

  听闻顺娘已经生下一子,外甥女婿也拜得名师,科举有望,刘万山不免唏嘘。

  对于高家的事情,他原本想要隐瞒下来,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自己但凡多用心些,也不会被骗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见到道痴后,刘万山十分喜欢,思量一番后,决定还是如实告知。省的对方以为自己是个狠心的舅舅,两家因此生嫌隙,反而不美。

  听了这段乌龙往事,道痴真是愣住。

  寻常人家,几两银子能过一年。五百两银子,高价买地,也有五十亩,一年收益几十两银子。要是外九房真得了这份贴补,顺娘打小就不用吃那么多苦。

  不过那样的话,外九房也就不会这样冷僻,被族人嫌弃,迟迟定不下嗣子人选,让自己捡了空子。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最难受的怕是刘万山,本是个心疼妹子的好兄长,却是半点力都没助上。多年后回乡,物是人非。

  只是自己是晚辈,劝慰的话也不好说。进内宅请王宁氏时,道痴便三言两语转述了刘万山的话。

  王宁氏显然信任刘万山的人品,立时就信了,叹气道:“怪不得这些年不知音讯,原来是这个缘故。就是你母亲生前,也以为你大舅人没了,才会断了音讯。屡试不第、妻儿具亡,一般人哪里能挨得住这打击。”

  对于那阴错阳差没得到五百两银子,王宁氏虽没见着,可还是对道痴道:“虽说银子高家得了去,可归根结底是你大舅舅想要贴补咱们家才失了财,这份人情得领。刘家舅爷不仅是你舅舅,还是你父亲的同门学长,早年对你父亲也多有照拂。”

  道痴口中应着,扶着王宁氏出了二门,进了南厅。

  刘万山听到动静,已经起身,见了王宁氏,立时屈膝拜了下去:“侄儿万山给您见礼。”

  看着刘万山,王宁氏也是一阵恍惚。

  刘万山当年进京前,曾来王家拜别,彼此刘万山弱冠年纪,自家儿子与刘氏正新婚燕尔。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昔日弱冠青年已经双鬓染霜,自己儿子、媳妇早已是黄土一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舅小舅拜九房

  见礼过后,宾主落座,叙了几句家常后,王宁氏便问起刘万山的家眷。

  待听说刘万山已经娶亲多年,膝下四子一女,王宁氏点头道:“大善,大郎她娘生前最惦记的就是舅老爷的终身大事,若是她地下有知,知晓舅老爷已有血脉,心里也安生了。”

  提及亡妹,刘万山心中酸涩,沉声道:“今日冒昧登门,不好带内子与孩子们直接过来闹老太太,才留在家里。妹妹与妹婿那里,小侄想要带孩子们去看看。还有大郎,我这当舅舅的,还没有看过一眼。他落地、抓周都是从妹婿的家书中知晓……”

  当年兄妹两个说笑,还说要亲上加亲。结果他成亲多年,妻子未育,终于等到妻子怀孕,又产关难过,接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眼前虽又有个外甥,可是结亲的话也不好再提。

  说着亡故的儿媳,王宁氏本就有些难受,现下听到提及长辈,就有些受不住。她忙低头按了按眼角,强笑着:“难得回来一次,是当去看看。看舅老爷何时得空,让二郎带了你去。”

  刘万山起身道:“若是伯母这边便宜,小侄明日想带内子与孩子们过来给您请安,而后就劳烦二郎带我们一家去看看妹妹、妹婿。”

  王宁氏道:“有什么不便宜的,正经的亲戚,本就该多走动。只是现下正是腊月,天寒地冻,大人还罢,小孩子金贵,在家里给他们姑姑点几柱香便罢了,未必要闹这些虚礼。”

  这番话虽是好心,可刘万山并没有应答,只道:“总要见见他们姑母与姑父,下一次还不知何时才能回乡。”

  见他如此,王宁氏倒是不好再拦着,便说了自家坟茔地的具体位置。

  刘万山这边则是开口,约好了明日先带妻儿过来,随后从这边出发去王家坟茔地。

  刘万山说完正事,正想起身作别,这时惊蛰进来,近前禀道:“老太太,公子,门外有客至。”

  王宁氏与道痴祖孙对视一眼,想起昨日的帖子,晓得这多半是崔小舅到了。

  刘万山只当有客,起身道:“伯母既有客至,小侄就不叨扰了,先回家去,明日再过来。”

  王宁氏尚不知崔小舅来意,不知接下会如何情景,便没有留客,吩咐道痴送出门。老人家在南厅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回了二门。

  想着不管崔小舅来意是什么,到底是二郎的亲舅舅,名分上虽比不得刘大舅,可论起人情比那边更亲近,还是给他们舅甥两个说话的时间为好。

  道痴送刘万山出大门,便见门外站着一人,身形高挑,眉眼修长,被几个仆从簇拥着,站在那里。那些仆从手中,则抬着不少东西,大包小包,有些露着的绫罗绸缎。

  刘万山虽带了仆从过来,也预备了年礼,可没有这么夸张。

  刘万山微怔,并不是被来人的气派震撼,而是觉得眼前这华服青年相貌儒雅,可站在那里,身上却带了凛冽。再扫了一眼后边的随从,也多是彪壮之人。

  这样的人,登门做甚?

  刘万山有些不放心,低声问道痴道:“来客是何人?”

  道痴亦低声回道:“若是所料不差,应是我生母的胞弟,亦是离乡多年。”

  刘万山闻言讶然,倒是不好再多问。名分上他是舅舅,可血脉哪里是割的断的,来人才是二郎的亲舅舅,只是太年轻了些。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看着豪富,却没有商人的粗鄙。

  崔皓的视线,已经黏在道痴身上。

  看着他单薄的身板(其实是正在抽条长个),浑身上下都是细布衣裳、不见丝罗(道痴的习惯,家居更喜棉布),面善的容貌,再想到离世多年的姐姐,崔皓的心痛如绞,颤声道:“可是……可是二郎?”

  道痴点了点头,道:“尊驾可是姓崔?”

  不是他迟疑,而是他同刘万山一样,也发现来客的异常。这般打扮,粗看之下像是豪商,可身边随从的彪悍之气又太盛。

  外加上就是来客看着太年轻了些,从相貌上看,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崔皓已经疾行两步上前,道:“我姓崔,单名一个皓字,是你娘同胞兄弟。”说话的功夫,他看出刘万山的装扮是官身,迟疑道:“这位是?”

  道痴道:“这是我大舅。”

  回答完,道痴转身对刘万山道:“大舅,这是我小舅。”然后对崔皓道:“小舅,这是我大舅。”

  两头都去了姓氏,并没有分出远近。

  刘万山看了道痴一眼,对崔皓拱手道:“在下刘万山,见过崔舅爷。”

  崔皓正寻思这“大舅”是崔家那位堂兄,听到刘万山的话,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自己外甥名牌上的舅舅。

  他心里不待见刘万山,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在外甥面前,便客气地说到:“原来是刘世兄,小弟崔皓,这里有礼了。”

  刘万山是个知趣的,与崔皓打了招呼,客气了几句后,便上了马车家去。

  道痴请崔皓进了大门,崔皓挥挥手,几个壮汉抬了礼物跟上。

  进了院子,看到逼仄的过道,崔皓眉头紧缩;待到南厅,看到这狭窄的屋子,四周陈旧的家具铺设,他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看到地上包好的各色礼物时,才稍稍舒展些,望向道痴的目光越发练习慈爱。

  道痴请崔皓上首坐了,亲自奉茶,只觉得头皮发麻。

  刘万山还罢,四十大几奔五十的人,面带“慈爱”就慈爱了;崔皓这里,顶着这年轻的面容,满脸满眼的“慈爱”还是真叫人消受不了。

  若是对方说点什么还罢,多年不回乡的苦衷啊,没有音讯的无奈之类。

  不想,崔皓只是这样看着,什么话都不说。

  这神情叫人牙疼。

  道痴看不透崔皓,就老实地坐在下首做鹌鹑,并不主动开口。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崔皓才咬牙道:“好孩子,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吃苦!那些人欠你的,我也会帮你讨回来!”

  道痴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崔皓横眉竖目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道:“小舅今年贵庚?”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听得崔皓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挑眉道:“我比你娘小五岁,今年二十七。”

  道痴听了,继续问道:“小舅离乡十四年?”

  崔皓点点头,脸上有些怅然。

  按照王宁氏所知,崔皓是在小崔氏入十二房为妾后就愤而出走,这样算下来他当年出走时才十三岁,正是与道痴现下一般大。

  同样是在外讨生活,搁在刘万山身上,三十而立的人,即便没有中进士,可是儒林里摸爬滚打十数年,身上有举人功名,走遍天下都不怕。是个有魄力的,本朝官治,举人可以授官,刘万山却选择为幕这条路,去的又是临洮府那样偏远的地界,也算是魄力。

  从幕僚文书到正六品通判,刘万山总算是熬出头。

  崔皓这边,虽没有听他提及外头生活如何,可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连童生都不是,离乡背井会的生活怎么能好?

  想到这里,道痴面露担忧。

  这个时候人口移动,可是需要相关文书,不是说你一半大小子,想离家出走就出去溜达一圈。若是没有当地衙门出具的文书,那就是流民黑户。

  自己这个小舅舅,不会是走野路子的吧?

  落到崔皓眼中,哪里会想到道痴真担心他不清白,还以为外甥在心疼他这些年在外吃苦。

  他长吁了一口气,笑道:“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舅舅不能保你荣华富贵,却能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声音里是自信与得意。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地上的绫罗布匹那些,道:“那是舅舅给你们老太太带的见面礼。”又指了指另外两个尺长的匣子到:“那是舅舅给你的见面礼。”

  说罢,他接下腰间荷包,递给道痴道:“这是武昌府盛隆钱庄的印鉴,拿着这个每年可以从那里支取五百两银子,是舅舅给你的零花钱。本想买宅置地,给你置办家当。可是王氏宗房在安陆地界太霸道,你这边是外房,年纪又小,突然增加产业,反而惹人注目,引得旁人生贪念。你王府伴读的身份能唬住外人,却拦不下王家人。还是闷声发财好了,不必在人前摆阔气。等你大了,支撑起门户,无人敢欺负时,舅舅再帮你置办产业。”

  这一番话,却是与崔皓现下的装扮不符。

  不过这也能说明崔皓对外甥的上心,为了给外甥长脸,才穿戴的格外郑重些。

  崔皓能为外甥做到这个地步,是个重情义的人,可道痴却不好收下。一年五百两银子,这不是个小数目。不管崔皓是怎么赚来的,道痴都没脸大剌剌地坐享其成。

  他真诚道:“小舅,家里现下不缺银钱,小舅的心意我领了,这银子还是留给表弟、表妹们。”

  崔皓听着,面露不解:“表弟,表妹?你几个堂舅家的?……我作何不将银子给自己的亲外甥,要给那些人?我才不给,半个子也不给,我的家产,以后都留给二郎……”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代人,议前程

  舅甥两个,鸡同鸭讲。

  不是崔皓是未婚,就是未育,前者还罢,后者说不定就有什么私隐,道痴岔开话道:“天色将午,小舅再这里用午饭吧?”

  崔皓闻言,迟疑了一下,道:“会不会太打扰?我虽你亲舅舅,可你到底出继到这边,老人家会不会多想?不要使你为难才好。”

  崔皓的“慈爱”,虽与他年轻的面容有些不相配,可是不得不说,他与刘万山不同。

  刘万山看着道痴的时候,眼神里有打量、有考究,即便语气亲近也是在客气有礼的范围之内。

  道痴相信,若是自己不成样子,刘万山对自己会更疏离。崔皓不同,他没有打量挑剔,只有真心关切。

  即便年纪不到位,可很是有长辈的样子,那种不问对错的纵容。

  道痴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有些感动,轻声道:“不为难,祖母很慈爱,这两年对我真的很好。”

  崔皓听了这话,面上神色也柔和许多,显然明白外甥重点说的是那句“真的很好”。

  道:“我是晚辈,是不是我当去拜见?在这里等着老太太出来,也太托大了些。”

  道痴想了想,点头道:“那小舅稍坐,我先去进去禀告一声。”

  崔皓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道痴起身出了南厅,疾行几步进了二门,往上房去。

  王宁氏坐在小佛堂捡佛豆,听到动静起身道:“你们舅甥聊完了?我现下去见崔家舅爷?”

  道痴扶着王宁氏道:“祖母,小舅说他是晚辈,不好托大等祖母过去,想要过来拜见。”

  王宁氏闻言,脚下一顿,道:“会不会失礼?”

  道痴道:“怎会?祖母是长辈。”说到这里,想了想道:“:祖母,我想留小舅在家里用午饭。大舅家即便远离安陆多年,宅院尤在;崔家那边,听三郎提及,宅田早已易主。”

  王宁氏叹气道:“都不容易。将饭时了,自然当留客,你想要留崔舅爷在家住便留,总不好叫他回到老家,却无寸土栖身。”

  道痴道:“留宿就算了,小舅带了仆从来的,家里不便宜。”

  虽看出崔皓待自己是真心实意,可感动归感动,实际上论起来,除了血缘之外,两人还是陌生人。

  崔皓官不官、商不商的豪富做派,让道痴心里很是没底。他感念崔皓的真心关切,可是不愿打破目前的平静生活,这舅甥关系还是慢慢来的好。

  王宁氏年过花甲,道痴能看出来,老人家怎么看不出来。

  虽说有些诧异崔皓的年轻面嫩,可是王宁氏也瞧着他对道痴毫不遮掩的关切。

  她并不是爱应酬的人,可是为了孙子,这两年已经开始在族中往来走动。今日招待刘万山与崔皓,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道痴。

  外九房即便有了道痴这个嗣孙,可上无叔伯庇护,下无兄弟扶持,自己年纪又大了,能陪孙子过多久?要是多两门好亲戚,等到道痴有个难处,也有去求情的地方。

  刘万山即便碍于名分,会拉扯道痴一二,可绝对不会像崔皓这样没有条件的疼爱。名分可以变,血脉牵连却是割不断的。

  她本就担心孙子以后孤零零,现下有长辈愿意疼他,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有芥蒂。

  崔皓本还有些拘谨,见王宁氏确实慈爱,又没有碍于名分拦着他们舅甥亲近,心里很是感激,面上也就越发恭敬。

  因是与崔皓头一回见面,实在不熟悉,王宁氏即便闲话家常,也不会主动问崔皓什么,就捡了道痴相关的事情讲起。

  “二郎最爱看书,在家闲坐无事,手上也要那一本书……”

  “与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是个叫虎头的孩子,二郎将他当弟弟待……”

  “宗房老七与二郎一道进的王府,老七是个实在人,对二郎这弟弟很是照顾。兄弟两个作伴,感情很好,比亲生的也不差……”

  “二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并不是那种不知生计的。虽说还没有成年,可家里的事情,都是二郎做主……”

  “除了七郎,二郎在王府与同窗相处的好,有个陆小子,还曾来家里耍过……”

  “说亲?早就有人盯着二郎。二郎前年入王府为伴读后,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打听。只是条件都平平,多是街坊邻居;等到去年二郎成了童生,就有书香门第打听,不过也没有太合适的。今年二郎过了院试,家里可是真热闹。十三岁的秀才,谁提起不赞一声。只是二郎说了,想过几年再议亲。老婆子也是藏了私心,想着二郎既有意科举,往后心想事成后总要出仕,寻个妻族能互相扶持的好。不求对方多显贵,只要多份照应……”

  王宁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今日却絮絮叨叨,说起许多,一句也不离二郎。

  崔皓倾身听着,面上一阵欢喜,一阵皱眉,却是听得极入迷。

  从王宁氏的絮絮叨叨中,他也听出了王宁氏对道痴的真心关爱。心中对外九房最后的那点排斥,也都散尽。出继就出继,他依旧是舅舅。

  二郎能跟在这样一位慈爱豁达的老人家身边长大,总比在十二房跟着那狠毒母子生活要使人安心。

  这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是望向旁边坐着的道痴,都是满脸满眼的关爱。

  道痴坐不住了,借口去安排午饭,从上房逃了出来。不过站在院子里,道痴的嘴角还是翘了翘,这种被当成珍宝的感觉不赖。可是看着崔皓那张年轻的面孔,他实在没法子将他当成长辈来看待。

  王宁氏已经交代了燕嬷嬷与田嫂子,两人已经开始在厨房准备。只是外九房上行下效,平素厨房多是素食,十天八天吃一次肉,也都给燕伯与惊蛰几个吃。田嫂子带二柱过来后,便也开始跟着王宁氏吃斋。

  不过现下家里倒是不缺肉,道痴与老太太置办年货时,也买了些肉回来,准备上供的时候用,还有其他人解馋。

  如今待客,总不能都是豆腐白菜。到底添几道荤菜,田嫂子有些拿不准。

  田嫂子与燕嬷嬷正想去上房请示王宁氏荤菜的事,见道痴在院子里,便近前低声相询。

  道痴想着崔皓的性子,未必会稀罕大鱼大肉,便道:“就按寻常准备吧,荤菜的话,除了腊肉,可以做个芙蓉蒸蛋或是摊蛋。”

  燕嬷嬷迟疑道:“会不会太简慢?崔舅爷可是头一回登门。”

  道痴摇头道:“不会,说不定正合小舅的心。”

  燕嬷嬷见他做主,便没有啰嗦,反身与田嫂子帮手去了。

  正房里,崔皓嘴里已经换成称呼,从“伯母”,成了口气更亲近的“伯娘”:“伯娘,十二房那边早先就是一笔乱账。侄儿回来这两日,才晓得二郎所遇不公。侄儿心里存了火,燥的不行不行,昨日去那边,几乎要动手。只是嫌丢脸,也不愿牵扯到二郎身上,使得他被嚼舌,才使劲忍了。今日见了伯娘,同伯娘说了这一席话,心里真是舒坦多了。十二房那里乌烟瘴气,哪里比得上伯娘这里清净。二郎能给伯娘做孙子,是那小子的福气。伯娘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要是伯娘不嫌弃,以后就当我将子侄,尽管使唤,我崔皓绝无二话!”说到最后,拍着胸脯“梆梆”响。

  王宁氏道:“想开就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二郎是个好强的孩子,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到时候哭着喊着后悔的是那边。”

  最后一句,当然是在戏言。

  王青洪本身就是状元郎,三郎也是读书种子,即便道痴中了状元,十二房只会说“恭喜”,也不会哭着喊着后悔出继之类的话。

  这“戏言”却正合了崔皓的心思,他眉飞色舞道:“伯娘说的正是,总要让他们后悔得心肝肺都疼了才好,比打他们一顿还解恨。”

  说到这里,想起十二房的三郎在国子监,崔皓道:“王三郎入监了,京中有名的先生多,此消彼长的,不就将二郎给落下了,是不是也叫二郎入监?”

  王宁氏道:“二郎早就有这个意思,前些日子还参加了年考。只是‘拨贡’数百里挑一,并不容易考。具体如何,还要等明年再说。”

  崔皓想了想,道:“既是拔贡不易,那就直接纳监得了?只要银子砸到了,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王宁氏忙道:“不可。自己考进去的,与花银子进去总不一样,若是因此惹同窗厌弃反而不好。二郎是想要科举出仕的,这样入监到底不好听。”

  崔皓道:“既是直接入监名声不好听,那是不是该去学政那里走动走动?拔贡之事,是学政的差事。”

  王宁氏见崔皓的模样,恨不得立时出门奔武昌府(学政衙门驻地),忙道:“贤侄稍安勿躁,二郎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什么时候进京,如何进京,他怕是心里已经有成算。到底当如何,还是先问过二郎的打算才好。”

  崔皓听了,并没有说什么二郎还小之类的话,反而认证想了想,点头道:“伯娘放心,侄儿不拘做甚,总要先顺着二郎的心意,绝对不会勉强他……”

  看着这样的崔皓,王宁氏心中只觉得庆幸。今日也算双喜临门,原本孤零无依的外九房,也多了两门姻亲。

  不管崔皓到底做什么行当,对外甥的这份心是真心实意。

  崔皓的心情显然也大好,外甥会进京,会乡试、会试一路考下去。到时候定嘱咐他好好学习,将那个王三郎狠狠地压下去。

  不过,他的好心情,就维持到开饭时。

  王宁氏原要请崔皓上坐,崔皓只是不肯,到底扶着王宁氏居上,他在王宁氏左手,面对是道痴。

  等到燕嬷嬷摆好了菜,崔皓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饭桌上,总共摆了六盘菜,四素熘白菜、煎豆腐,拌双耳,熏千张,两荤炒腊肉与芙蓉摊蛋。

  炒腊肉与芙蓉煎蛋都摆在崔皓跟前。

  崔皓倒没有想着自己被慢待,只是心疼外甥。

  他看着两眼的两道荤菜,又看看就着白菜豆腐吃的津津有味的祖孙两个,伸出手去想要将眼前的两个盘子挪地方。

  道痴正看着崔皓的反应,见他要换菜,忙道:“小舅,祖母与我都茹素,不吃荤,这两道菜是专门给小舅准备的。”

  崔皓闻言,不由一愣,道:“小小年纪,茹什么素。怪不得瞧你单薄,只吃白菜豆腐哪里能长个子。”

  道痴道:“小舅,我暂时改不了。”

  见他一本正经的,崔皓反而不忍再说什么,只是不解地看了一眼王宁氏,想着老人家为何不劝着些。

  茹素之类,倒不是担心外甥少吃肉能如何,而是担心外甥生出世之心。

  王宁氏道:“他打小就没沾这个,心里膈应,或是肠胃受不住也是有的。莫要逼他,等他自己慢慢改变。”

  崔皓闻言,使劲咬牙,对十二房的恨意又加深一层。即便看着不顺眼,别院田庄没有么,为何要送到寺庙里?好好的孩子,要是真有了出世之心可怎么好?

  除了这一小小插曲,这顿饭总算顺利吃完。

  崔皓想着自己过来大半天,差不多该告辞,便道:“伯娘,侄儿去二郎屋里看看?”

  王宁氏笑道:“让二郎带着你过去。”

  她能体恤崔皓的心情,不过是在衣食住行方面看看二郎到底过的如何。

  道痴那两间东厢,扫两眼就看周全,而后他就大喇喇地罗汉榻上坐下,道:“二郎,是想要阖家进京?”

  这是他吃饭时想到的,王宁氏提了孙子想要进京入监之事,却没有提及她的安排。这个家里只有祖孙两个相依为命,瞧着道痴对王宁氏的孝顺模样,绝不会是将王宁氏独子丢在安陆不管。

  道痴点点头,道:“小舅,顺娘姐姐与姐夫在京中,等祖母到京,想要见姐姐也方便些。”

  崔皓闻言大笑道:“京中正是求学的好地界。我京中有几个熟人朋友,房宅之事就交给舅舅。”

  道痴想着世子是个爱多心的性子,自己准备太早、太皱眉未必是好事,便道:“许是还要等个一年半载才能成行。小舅朋友那边,还是晚些日子再打扰。”

  崔皓点点头,道:“随你心意,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百三十章 暗心惊祖母提防

  崔皓在东厢稍坐,舅甥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与王宁氏辞行。

  道痴亲自送出来,将出大门时,想着明日与刘家人去祭拜王青洲与刘氏,便道:“小舅过两日得空么?能否抽出半日功夫,与我去看看……去看看姨娘?”

  小崔氏葬在十二房的坟茔地里,早在道痴刚过继到这边时,便请三郎带着去祭拜过。

  是个比较简单的坟头,没有立碑。倒不是十二房亏待小崔氏,而是小崔氏身为侧室,没有资格在王家坟茔地独葬,要么在外头独葬,要么就等王青洪逝后,在起骨附葬。十二房那边的安排,显然是后者。

  崔皓听提及这个,不禁又红了眼,咬牙道:“我已经去看过姐姐。王青洪欺人太甚。我本想着将姐姐迁出来重新安葬,可是我不好在安陆久住,怕有看顾不周之处。你如今又承了旁房的嗣,让你去看顾姐姐的墓,还要引得外人口舌。只能先如此,姐姐为王家送了性命,理当吃他们的祭祀香火。你心里记得姐姐就好,她是你生母,哪里会与你计较这些虚礼。即便想要祭拜,也不急着这几日。刘家已回安陆,多少要避讳些。即便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可世俗规矩如此。”

  他虽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可见外甥斯文有礼,又是读书人,就不肯让其为人诟病。

  道痴见崔皓如此,心里越发不安。

  崔皓喜怒随心,对十二房也是深深厌恶,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小崔氏的坟迁出来,肯定是有顾虑。这顾虑当然不是王青洪官员品级高,民畏官的顾忌,当时怕以后照顾不周。

  这是对以后如何心里没底?

  以崔皓的年纪,不管是成家,还是立业都当差不多。

  崔皓到底是做什么的?

  江匪?海商?私盐贩子?

  只是崔皓无意提这个,道痴也不好追问,只能目送着崔皓上马,由众仆从簇拥着远去。

  道痴转身,唤了惊蛰与二柱两个,将南厅的礼盒都抬到上房。刘家的礼盒还好,分量并不重;崔家的礼盒,则是没有轻的,最重的一个,惊蛰一个人抱着吃力,还是道痴与他两个一起抬了进去。

  上房中厅,摆了半地。

  王宁氏见状,皱眉道:“这么多礼?礼单呢?”

  换做其他人家,见到这些东西,许是会欢欢喜喜,王宁氏却不是爱占便宜的性子,寻常族人亲戚往来也是礼尚往来。

  要是礼差不多还罢,有来有往,自家这边预备着;要是礼太重了,实不好还礼。

  道痴将两个礼单送上,道:“在这里。”

  王宁氏先捡着刘家的那张看了,微微松了口气。

  刘家八色礼,茶酒点心、吃食衣料都有,算是上等的礼了,可还是能回的了的。

  人与人之间的缘法,实在说不清。

  按理来说,王宁氏与道痴是嗣祖母与嗣孙,只有名分连着,并无血脉牵系,可祖孙两个对了脾气,相处的不亚于骨肉亲人。

  对于刘万山与崔皓,在没见到二人时,王宁氏的心是偏着刘万山的。毕竟刘万山才是道痴名义上嫡亲舅舅,两家又是几辈子的交情。

  不过见了二人后,老人家也看出来,名义上也好,血脉上也罢,归根结缔还要看真心多少。

  刘万山已经是官身,即便言谈之间还算和气,可上位者的架势不自由地也流露出来。对于二郎这个名义上的外甥,也像是上官对小属,有考校、有勉励。

  在温和亲近外九房时,也保持客气疏离。估计也是怕道痴这个过继来的外甥不懂事,见刘家是官身,就凑上前去歪缠。

  崔皓或许在外熬的不如刘万山体面,可是他待道痴这个外甥却是更上心。

  如此一来,王宁氏心中也有了决断。两个舅舅都要往来,可刘家这边要更客气好,不宜太过亲近。

  因为除了她这个老婆子之外,刘万山这个名义上的舅舅,在一些人生大事上,也是可以为道痴做主,即便是道痴不乐意的情况下。

  即便晓得刘万山是君子,不会如何,可王宁氏也不愿意将刘万山抬得太高,让他有资格能压住孙子。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世态炎凉,现下孙子不过小小生员,刘万山或许不会将便宜外甥放在心上;等到孙子科举成功,入了官场,谁会晓得到底会如何?

  不是她这老婆子将人心想的太险恶,实在是担心孙子年纪小、辈分低,以后吃亏。

  即便没看到那五百两银子,可王宁氏丝毫不怀疑刘万山对外甥、外甥女的关爱。要是道痴不是嗣孙,也是刘氏所出,她也就不会多此一举。

  反观崔皓那边,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为难外甥,只有纵容与溺爱。

  就算是比孙子大十几岁,又占着长辈的名分,可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老太太相信,舅甥两个真要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地方,最后胜出的肯定是孙子,绝对不会吃亏。

  饶是晓得崔皓礼不会轻,可看着礼单的时候,王宁氏依旧是变了脸色。

  道痴见状,道:“祖母,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王宁氏苦笑着将礼单递给道痴,道:“没有不妥当的,就是太重了。不过瞧着崔小舅的性子,这礼也退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道痴接过一看,果然是重礼,不说潞绸、川锦这些名贵料子,人参、鹿茸等补品,只银钱一项就列了金百两、银百两、钱二十贯。

  最重的箱子,装的就是那二十贯钱。这也算是粗中有细,毕竟寻常过日子,还是铜钱用的最多。

  道痴放下礼单,现下家里并不缺银钱使唤,可正如老太太所说的,这礼还真是退不得。崔皓送的不是金银,是对外甥的一份心意。

  他解下腰间荷包,递给王宁氏道:“还有个东西,礼单上没记,就是这武昌府钱庄的印信。”

  王宁氏接下来,有些不解:“这个是?”

  “小舅说,凭着这个每年可以从钱庄支取五百两银子。”道痴回道。

  王宁氏闻言不见欢喜,反而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分年给外甥银钱使换,估计也怕一下子给太多,引得旁人窥视,或者坏了外甥心性,养的他骄奢恶习;可每年五百两的供给,则太过惊人。

  要知道道痴没过继来时,外九房祖孙两个一年到头,田上的租子,外加上顺娘女红出息,拢共也不过十来两银子,就已经够一家四口人吃饭。

  五百两银子实不是小数目,还是一年一给。就算是舅甥,这好也太过了。

  看着王宁氏脸上惊疑不定,道痴怕老太太误会崔皓,就说了那句“家产都留给他”的话。

  王宁氏闻言,有些恍然。

  将家产全给外甥,这是什么道理?除非崔皓自己无子无女,才有这个可能。

  崔皓的年纪不大,怎么就断言自己无子嗣?除非是身体不好,或是另有其他隐情。

  王宁氏望了望门口,见没有人,方压低了音量道:“二郎,崔小舅到底是做何营生?”

  显然,老人家也被崔小舅的手笔吓到。

  道痴道:“孙儿问了一句,小舅回的含糊,只说与人合伙在江南做买卖。”

  王宁氏思量一番,道:“二郎,这金银虽退不得,可也不好随意挥霍。若是照我看的,还是置办几十亩地。趁着两家舅爷上门的时候,家里添置些产业,旁人也会晓得是舅家帮衬,不会说旁的……若是崔小舅以后买卖上有个闪失,想回乡安居,就将地还回去,也不用担心日后生计。”

  祖孙对视,眼中都带了无奈。

  虽说感念崔皓的真心相待,可天降横财,祖孙两个都觉得没底。

  道痴早就想要让家里多些明面的进项,省的有了银钱也不好花。听了王宁氏的话,正合他的心意。

  崔皓闭口不提妻儿,又不是太监,这样实在异常,不知是不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买卖。自己又不好冒然相劝,王宁氏说的也是个法子。

  王宁氏无奈之下,心中已经拿定主意,刘万山那里,为了防止对方用名分说话,不让孙子太亲近;崔皓这里,不知根底之前,也不能太近,省的有什么祸事牵扯到孙子身上。

  这两个舅爷,富也有了,贵也有了,可是还不如平平常常的叫人安心……

  翌日,刘万山一早就携妻儿过来。

  他继妻任氏个子不高,三十五六年纪,相貌只算中人之姿,可胜在皮肤白皙,又长了张笑面,看着倒是添了几分雍容,观之可亲可敬。

  四个男孩,最大十一岁,最小的六岁,唯一的女孩,只有四岁,面容集采父母之长,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几个男孩都已经启蒙,虽不知在自家如何,出来做客都斯文乖巧。听说道痴这个表哥已经过了童子试,几个男孩脸上就多了羡慕敬佩。

  王宁氏看着这一溜的小兄弟几个,赞了又赞,待看到刘家小闺女的时候,则是忍不住揽在怀里,红着眼圈道:“都说侄女肖姑,大姐儿这眉眼,跟她姑姑小时候一般无二。”

  听老太太这样说,道痴也忍不住多看刘家大姐儿两眼。眉眼之间,是有些眼熟,顺娘肖母,这孩子肖姑,表姊妹两个长得像也就不稀奇。

  刘万山也想到此处,道:“不知顺娘在京城如何,要是小侄早回来一年就好了。”

  王宁氏道:“现下通了音信,早晚有见着的时候。”

  因是初次相见,不管是任氏,还是五个孩子,王宁氏都预备了表礼。

  刘万山想要早些出城,便婉拒了王宁氏的留饭,一家七口同道痴出来。

  时值腊月,外九房的坟茔地在王家墓地的一隅,在城西四十里外,往返一趟也不容易。

  刘家准备了四辆马车,任氏带女儿一辆、四个男孩一辆,刘万山带了道痴一辆。另有几个仆妇丫鬟,带着祭礼在第四辆,七八个男仆骑马相从,浩浩荡荡地出城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闻佳音,得丧信

  马车里,刘万山问起道痴的功课与将来的打算。

  最好的出路,莫过于科举,以道痴现下的年纪,就过了童子试,前途可期。可是现下道痴入了王府做了世子伴读,要是求安逸的话,中举后就可以在王府补属官。

  因王青洲与王家大郎之死,多少都与科举有干系,刘万山怕王宁氏心有余悸,拦着道痴不让科举。

  在他看来,道痴是个读书种子。

  想着自己年将半百,不过是正六品,又是因不是正途出身,想要升迁极为不易。像在临洮府时那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九俸两升”熬满,也不过是正五品。若是没有其他成绩,多半是在正五品上熬到致仕。

  几个儿子虽已经读书,可资质有限,即便是长子,也要再过五、六年才能下童子试。随后乡试、会试都是不保准的。就像自己当初弱冠年纪就过了乡试,可是会试四次不第。自己儿子,除了四子目前还看不出,其他三子,并无殊才。

  等到儿子出仕,少说也要十五、六年,那时自己都退下来。即便现下上面还有舅丈人,可年纪比自己还长,再过几年也到了致仕之时。

  要是趁着自己还在官场,帮扶道痴一把,以后也算给儿子们添个助力。

  道痴说了自己明年想要去国子监求学之事,刘万山闻言,疑惑道:“明年你才十四岁,进京求学是不是早了些?何不试了后年的乡试再说。”

  若是乡试能过,进京入监,就是举贡,比寻常贡生要体面,同窗的水平也高些。要是乡试不过,年纪不过十五岁,再谋拔贡也不迟。

  道痴露出几分腼腆道:“姐姐、姐夫在京,甥儿想要早些带祖母进京。”

  至于其他打算,解释起来啰嗦,还是这一条最容易被人接受。

  刘万山很是意外,人离乡贱,上了年岁的人有几个肯轻离故土:“你想要奉你祖母一道进京?你祖母晓得此事吗?”

  道痴点点头,道:“已经同祖母商议过,祖母心里也记挂姐姐。”

  这就是肯了,刘万山有些动容。不过想着妹妹、妹婿故去多年,王宁氏守着孙子孙女相依为命,舍不得孙女也是情理之中。

  刘万山去王家拜访前,对于王家的事情也打听的七七八八,对于道痴典卖生母嫁妆,为姐姐置办了一份体面嫁妆之事也有耳闻。

  在他看来,妹婿、妹妹既、不在了,看顾外甥与外甥女本就是他这个舅舅当做的。若不是高家隐瞒了刘氏病故的消息,他绝不会只准备银钱送过来,其他的不再过问。即便碍于王宁氏,不将外甥、外甥女接到身边,也会更尽心安置。

  至于外甥女的嫁妆,自然也是他这个娘舅置办。

  赴任之前,他打算在安陆置办些良田,毕竟叶落归根,总有一日他还是要携家眷回来。

  现下想到顺娘的嫁妆,刘万山就觉得对道痴有所亏欠,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自己置办产业的时候,也给道痴置上些田产,算是弥补他典卖生母嫁妆的损失。

  舅甥两个,都想要买地上,倒也不算心有灵犀,而是世情如此。家中过的如何,全看田亩数多寡。经商者鄙,手有余银的,多是置办田产……

  因带了女眷幼童,马车跑得不快,四十里路,行了将近两个时辰。

  已故九房老太爷与八老太爷、十老太爷是叔伯兄弟,外九房葬的坟头,有九太爷父母,九太爷,王青洲夫妇,王大郎四个坟头。

  九老太爷父母的坟头居住,子孙以昭穆序列。

  墓地虽建的平实,可坟头上清清爽爽,并无枯枝败草。

  刘万山见状,望向道痴,目露询问。

  道痴指了指远处依稀可见的屋子,道:“这一片都是王家墓地,那里住着守墓人。甥儿不方便常来,就托了守墓人时常过来照应一二。”

  刘万山听了,摸着胡子,面露赞许。

  以道痴的年纪,能照应的这样周全,实为不易。

  想着道痴不仅仅是外九房的嗣子,还有个显达生父,到底有些见识,不比寻常少年。

  即便道痴已出继,可骨肉天伦,父子之情哪里就那么容易舍弃。说不定因出继之事,王青洪对这个儿子更愧疚偏疼几分。

  王青洪比自己还年轻好几岁,想要拉扯儿子,又有什么难事?

  不算王青洪,就是王家宗房还有个侍郎老爷在京,肯定也不吝扶持族中子侄。

  自己这个做舅舅的,对于道痴来说,反而可有可无。瞧着这孩子,自身不错,外力也有了,要是没出息,还真说不过去。

  想到这些,刘万山就放下为官的架子,对道痴更亲近几分。

  道痴虽心中有些讶然刘万山态度的变化,可依旧面不改色地受了。

  刘万山看了看几个孩子,女儿居幼,表兄妹两个年岁相差太大,否则的话,亲上加亲也不赖。

  这会儿功夫,仆人将祭桌、祭品都搬下马车。

  刘万山的注意力从道痴身上转过来,不假人手,亲自摆好祭桌。

  他是刘氏之兄,王青洲大舅子,是尊长身份,因此带着妻子,在妹妹、妹婿坟前祷告一二后,便让孩子们行叩拜之礼。

  道痴为嗣子,少不得跟着叩拜一番,又对表弟表妹们回礼。

  刘万山想着妹妹生前,日子穷困,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口口声声说是心疼妹子,却是半点没帮上,不仅对不起妹妹,也愧对已故双亲的托付。

  他虽没有哭,可神情比哭还难看。

  他蹲在那里,不停地烧着银箔折的银元宝,心底呓语道:“妹妹,大哥对不住你,让你吃苦了。现下将银钱烧给你,你莫要再苦了自己……”

  见丈夫心情不好,任氏便拢着几个孩子,不叫他们嬉闹。野外风硬,大人还罢,小孩子到底有些受不住。刘万山将银元宝才烧了一半,大姐儿就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任氏见状,很是心疼,有些为难地望了望丈夫。

  刘万山正满心愧疚地烧纸钱,并没有留意到。

  道痴站在任氏身边,见个正着,便对任氏道:“舅母,舅舅还得等一阵子,外边风大,表弟表妹还小,舅母先带表弟表妹上车吧。正好我们舅甥两个说话。”

  任氏闻言,望向丈夫道:“老爷,您看……”

  刘万山已经听到道痴先头的话,冲妻子摆摆手,道:“你们先上车。”

  任氏感激地道痴笑了笑,看他身上穿的也不厚,便吩咐婆子,取了个手炉塞给他,道:“你还小呢,也仔细些,小心吹了风头疼。”

  道痴谢了,看着任氏小声招呼着几个孩子去了马车。等他转身去看刘万山,却是愣住。

  刘万山面上水润,不知何时,已是潸然泪下。

  道痴脚下顿住,并没有上前。

  墓地上的气氛沉痛中带了压抑,道痴扫了眼那尺半高的银箔元宝,心中不无感慨。

  王青洲当年进京,为了省路费,搭载了客船,遇到江匪身亡;刘氏在丈夫暴毙上,郁郁而终,未尝不是对穷困生活的绝望。王大郎这里,急功近利,对乡试志在必得,昼夜苦读染病身损。

  一件一件说起来,都同穷困脱不得干系。

  刘万山想到这些,心里当然不好受……

  回程的路上,刘万山的话少了许多。

  早先盼着道痴早入官场的心思也淡了,科举之路,不是勤勉就能过的,半数看自身,半数看天命。

  自己虽是亲舅舅,可老一辈人总要故去,顺娘那里,往后还要多靠道痴这个娘家兄弟撑腰。道痴不管是稳扎稳打,还是脱颖而出,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想到这些,他对于道痴又多几分真心:“你舅母的兄弟是上一次会试的同进士,考了庶吉士,今年散馆后入了国子监,为五经博士。你舅母娘家长辈早年也有人在国子监任职。你既是真想入国子监,我就往京中去信打听打听。”

  道痴闻言大喜,忙躬身道:“甥儿谢过舅舅。”

  如何“拨贡”之事,他一直拿不定主意。真要凭年考成绩说话,没有两、两年的功夫,他的成绩很难从中平转到魁首来。毕竟能过童子试的,都是十年苦读熬出来的,道痴也不比旁人多什么,哪里是打个哈欠就能爬到前头的。

  若是找门路的话,就要求到湖广提学副使张帮奇名下。张帮奇前两年受兴王所邀,曾到府学月讲;等到兴王薨,世子居丧,外头的往来都减了,张帮奇才停了月讲。

  张帮奇对道痴来说,也算半师。

  可张帮奇不仅是儒林名士,还是为人十分方正。他有句名言:“学不孔、颜,行不曾、闵,虽文如雄、褒,吾且斥之。”

  要到他跟前走后门,实在不易。

  若是求王家宗房那边,走提学门路的话,牵出与副使的关系,又很被动。说不得惹恼了正使,就断了“拔贡”的门路。

  地方官员,正官与副手的关系,多是微妙。

  如今通过刘万山能与京城国子监搭上关系,对道痴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刘万山虽没说任家长辈早年在国子监曾任什么职务,可既是卸任之后,依旧有说话余地,人脉依在,可见分量不轻。

  现下的官场,与几百年后的官场,尽管区别很大,可有一条不变,那就是京官重与外官。

  提学负责是管理地方学子,选拨优异人才入贡。国子监则是接受贡生的地方,两处即便没有直接从属关系,可也千丝万缕相连。

  若是自己走通京中关系,就不用为“拔贡”之事头疼。京中出面与地方提学打声招呼,要个贡生,只要道痴不是差劲的没谱,提学这里就没有拦着的道理。

  道痴的成绩在生员中虽只排在中流,可胜在年纪小,勉强也算是优秀士子,提学那里当不会太为难。

  见道痴欢喜,刘万山的心情也舒展几分,道:“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不过即便顺利入了国子监,也只是开头,如何求学,如何结交同窗好友,还要看你自己努力。别的我也不罗嗦,只嘱咐你一句,戒骄戒躁,常念不足。”

  道痴肃容听了,感激道:“谢舅舅教导……”

  刘万山见他上心,很是满意,便将自己读书时的一些心得体会讲了。

  舅甥闲话,只觉得时间飞快,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回城。

  刘万山说的口干舌燥,依是意犹未见,尤有不舍地嘱咐道痴:“若是得空,就来家里。”

  道痴躬身应了,刘万山不好再一家子去叨扰王宁氏,绕道将道痴送回王家后,就没有下马车,吩咐道痴替自己跟王宁氏道声不是,就带了妻儿回家去了。

  道痴心情正好,不想刚进家门,就得了坏消息。

  王夫人凌晨故去,今日王府开始治丧。

  道痴论公,是王府伴读;论私,是王氏子弟,且与七郎交好。不管怎么说,也要出面。

  道痴低头看看自己,因去墓地祭拜的缘故,穿着就是素服,倒是不用再换装。

  同王宁氏说了几句上午祭拜之事,道痴便带了惊蛰匆匆出门。

  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七,外头已经有些年味儿。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挑担子的货郎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道痴想着王夫人,虽说他入王府两年半,可见过王夫人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王府众人,对于王夫人,也只晓得她身体不大好,鲜少出现在人前。

  在兴王薨逝时,王妃病倒,王夫人出面,协助世子治丧,也多是在幕后筹划,并不在人前招摇。

  道痴对她的印象,是个身子孱弱、寡言的女子。相貌虽不及王妃明艳,可自有楚地女子的温婉与柔韧。

  还不知王琪会哭声什么样。

  进了王府一打听,王家宗房的人早上就过来了,王夫人的灵柩停在卿云宫偏殿,王琪也在那里。

  王府上下,又像兴王大丧时似的服白。王夫人虽是兴王之妾,可是得过朝廷诰封,名字上了皇家玉牒。王府下人从属,为其服丧,也是应当。

  道痴身上有王府的腰牌,无需人通禀,便长驱直入。

  可卿云门后是内宫,不好轻进,道痴打听着世子在启运殿,便先到启运殿来。

  走到正殿门口时,刚好黄锦从殿里出来。

  见到道痴,黄锦眼睛一亮,忙上前道:“二公子来了,殿下正为夫人之逝难过,二公子快进去劝劝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论生论死闻秘辛

  听黄锦这般说,道痴低声道:“殿下可是才从灵前过来?”

  黄锦摇头道:“早上等王夫人家里人过来,殿下就回这边。从早上到现下,米水都没沾牙。”

  道痴闻言,嘴角不由抽了抽。入王府两年半,晓得世子是孝顺的,可那孝顺也分对谁,生母乳母面前,世子就是小绵羊;可外祖母、舅舅之类的,世子都懒得理会,会为庶母病逝难过?

  王夫人鲜少在人前,并没有与世子与郡主们亲近交好。就是安排侄子们入王府为伴读,也是出于家族考量,并不像是有什么私心。而撮合王家与王府的联姻,则更是因偏疼王琪,想要给他安排安逸舒适的将来。

  虽不知世子因何犯了别扭,可既过来,总要见的,道痴便请黄锦通传。

  黄锦转身进去,没一会儿折返出来,传话道痴进去。

  世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处理公文府务,而是坐在榻上。

  看到道痴,他有气无力道:“二郎来了。”

  他不仅神情低迷,面带憔悴,眼中还满是迷惘,看着与平素那个自信骄傲的世子截然不同。

  道痴见状,心中惊诧,口中道:“逝者已矣,世子还请节哀。”

  世子随手指了一把椅子,道:“孤心里难受,二郎陪孤说说话。”

  道痴应声坐了,看着世子,心中有些不解。

  难道自己看走眼了?世子与王夫人感情颇深?

  可是平素还真看不出来,瞧着世子的模样,不像丧了庶母,如丧考妣。

  这会儿功夫,世子却抬起眼皮,定睛望向道痴,半响不移眼。

  道痴被盯得头皮发麻,却也没有躲闪,而是带了疑惑地回望过去。

  世子的视线在道痴垂发上扫了扫,道:“道家求的是今世长生,佛家求的是往生如意。到底勾魂使者将人引到哪里去了?十八层地狱,还是西方灵山?”

  道痴听了,心里真觉得为难了。这道家佛家搅到一块说,算是什么事。

  换做其他人,道痴就要直言两句,毕竟古往今来长生不死太过虚幻,从秦始皇寻仙开始,小两千年,也不见有谁真的长生不死。

  可他面前对着的,是受兴王影响,打小就听着道教义理长大的道二代。

  道痴稍加思量,道:“世子,阴阳殊途,逝者究竟何时安身,生者又如何得知?生老病死,天道循环。不过照古往今来的古籍记载,长生之道,并非无迹可寻。”

  世子闻言,眼睛一亮道:“有迹可循?二郎说说看。”

  这倒不是道痴信口白牙,而是在陪着世子炼丹后,正经地查了不少书。

  世子喜欢炼丹,无非是炼丹能给他来来期待,期待什么?无非是两条,一条是祛病健体,一条是延年益寿。

  道家不少丹道方面的书,就是这样忽悠人的。不说旁人,就是道痴看了都有些心动,只是精力不足,也没有求道的毅力。

  祛病健体这里,有医者可以取代,并非是最重要的。世人痴恋丹道,多半还是为了“延年益寿”大道长生这一条。

  既然世子想要长生,那就从长生说起,道痴想到这里,便道:“有史记载,古今最长寿者为彭祖,寿八百年。另有上古圣人三皇五帝,亦多寿过百年。因是远古传说人物,生平不可靠。有史以来,耄耋长寿或是寿满百年者,不乏其人。可并非是三十六行,行行出耆老。

  长寿者中,有帝王,周文王九十三、周武王九十六,周穆王一百零五岁,则天帝、宋高宗、元世祖皆寿至八旬;有将相大贤,仓颉、伊尹年过百岁,老子、管仲、亚圣、吕岱耄耋之寿;有文人雅士,远有窦公、张沧长寿百年,近有得本朝太祖皇帝赐宴的周寿谊寿百六十岁,为本朝人瑞之首。

  有医者,扁鹊、华佗、孙药王,都是百岁开外终老;王冰、孟冼、钱乙、刘河间等,都是耄耋之寿。

  有僧道,许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享年一百三十六,蒯京一百七十八岁,依旧丁壮;

  慧昭寿两百九十,乐正子长百八十岁坐化,都是僧中长寿者;还有本朝永乐年间隐去的道士冷谦,寿百五十年。

  有百姓,正史难考,多为野史所记,东方父,鲜卑奴,菜篮公、小彭祖,寿百年至四百余年不等。”

  只将这些古代的寿命列了一遍,道痴说的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歇口气。

  世子正听得津津有味,见状忙吩咐黄锦:“快给二郎倒杯茶,让他润润嗓子。”

  黄锦在旁,听着道痴侃侃而谈,眼中都是敬佩。

  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可却吸引世子的全部心思,世子现下哪里还有方才的颓废。不过这话里话外,讲的是“长生之道”,不会是撺掇世子求道吧,那可是犯了王妃忌讳。

  黄锦给道痴倒了茶,就退回到殿门口,眼角的余光却是留心外头。

  若是道痴这番话传到王妃耳中,道痴会被王妃所厌,自己也落不下好去,说不定会被世子怀疑是告密者。

  自己可不愿背负那个嫌疑,虽说现下王府中王妃说了算,这世子才是王府的主人。他怎么会鼠目寸光,为了讨好王妃,惹得世子不快。

  道痴嗓子正有些紧,三口两口将一杯热茶吃尽,接着说道:“越是年代久远的传说人物,寿命越长;真正生平可考的古人,多是年过百岁与百五十岁之间。由此可证,长生且不说,长寿至百五十年,人所能至。帝王,手握权柄,喜怒随心,易长寿;将相大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性豁达;文人雅士,修身养性,修心自在;医生,知晓疾病,懂得健体;僧道,弃绝情欲,心性平和;百姓中有隐士,亦见长寿者。”

  世子听着,想着自己的身份不上不下,不由怔住。自己一个藩王世子,被朝廷豢养在一地,身心不得自由。

  就听道痴接着说道:“帝王、将相、文士、僧道,殊途同归,修的都是心境;医者修身。百姓中隐士大贤,则是奔波生计以炼身,豁达乐世以炼心,双者兼顾。”

  世子听到这里,挑了挑眉。难道自己连乡间老汉都不如?不管是所谓“炼心”,还是“炼体”,自己都来得及。大道万千,自己并非全无希望。

  想到这里,世子原本焦躁的心境渐渐平息下来,道:“生离孤尚未察觉滋味,却体会了死别之苦。如阿姊、如父王、如庶母。阿姊年逾孤四岁,有长姐之风。孤幼小之时,常跟在阿姊身后玩耍。孤最是调皮,折花攀柳,半刻不得安静。其他姊妹嫌孤闹,时有教训,只有阿姊宠孤。那一年,时近端午,内苑鲜花灿烂……”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说到后边,已经带了颤音。

  若是可以选择,道痴真想转身就走。

  瞧着这架势,接下来的就要是王府秘辛,这哪里是能随便听得?

  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世子既是愿意倾吐,他就只能听着。这个时候退出去,就要得罪世子。

  危险与机遇并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的时候会因秘密牵系的更紧。

  而且除了自己,门口还有个黄锦站着,自己也有人垫背。

  道痴不厚道地望向门口,就见黄锦低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显然作为王府内官,对于世子提及这花园往事,黄锦心中大致有数。

  世子并没有看道痴,也没有望向黄锦,而是面带迷茫地继续讲述道:“孤嫌屋子里憋闷,不肯午歇,便去拉了阿姊陪孤去花园玩耍……蜂舞花间,孤嫌它丑陋,以石块击蜂房……群蜂涌出,嗡嗡作响,迎面而来……仆妇、婢女惊慌失措,孤亦吓的呆住……阿姊拥孤入怀。蜂蛰孤脖颈,孤觉痛嚎啕,姊以双袖掩孤头颈……”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道痴饶是淡定,这回也变了脸色。

  怪不得黄锦听到世子提花园就冒冷汗,这还真是了不得的秘辛。

  世子继续道:“仆妇、婢子始护主,孤得阿姊庇护,身无碍,阿姊中蜂毒三十四处……面毁,身损……”

  言罢,世子已经泪如泉涌:“孤欠阿姊一命,孤愧对庶母……孤不敢见庶母……”

  道痴只能做呆滞状,什么相劝的话也说不出。

  不用说,世子口中的“阿姊”,不是旁人,正是王夫人所出二郡主。

  对于那位早夭的郡主,道痴知晓的并不多,只晓得她是在十岁时病故,生前颇得王爷宠爱。

  这个时候,夭折的孩子太多,只王府,就夭了一个王子,两个郡主。这位二郡主的病夭,便也没人太过关注。

  怪不得早先觉得王爷与王妃待王家太重,嫡出郡主许给妾室的侄子,这在旁的地方提起来都是新闻。只是因王家是安陆士绅之首,使得人忘了王琪这一重身份。

  原来,二郡主夭折,竟是被世子所累。

  多年秘辛,一朝倾吐,世子像是用尽了力气,瘫坐在床榻上,喃喃道:“庶母西归,可与阿姊团聚否……”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利益当前亲人恼

  从启运殿出来,道痴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转头看看黄锦,就见黄锦也是同一个动作,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道痴心中想着王家宗房,不知王家宗房那边晓不晓得二郡主的真正死因。要是晓得,还能心甘情愿与王府联姻,那王老太爷还真是个人物。

  如此一来,不仅拉近王家与王府的关系,还能消除世子心中芥蒂,对王家来说是好事。

  若是不知道的话,只能说太冷漠了些。

  王府内的消息能瞒过王家,却瞒不过王夫人。

  十岁的女儿为护着弟弟,蜂蛰不治身故,别说只是异母兄弟,就是世子是王夫人肚子里出来的,王夫人怕是也无法坦然面对。

  可是世子当时只是六岁稚童,怎么恨,怎么怨?这些年闭门不出,不知是不是也在逃避。

  委屈无门的情况下,王夫人最应愿意倾吐的就当是娘家人。要是连娘家人都瞒着,那也说明王夫人与娘家的关系没有看起来的那样紧密。

  启运殿北面就是卿云门,王夫人灵柩是停在卿云殿侧殿。

  道痴随着黄锦入卿云殿时,便见入眼皆白,室里搭了灵堂,灵堂上摆着一口乌木棺财。

  王琪浑身缟素地跪在那里,王珍与王六郎也在,都是服白,站在旁边,时而劝王琪两句。

  王琪如木雕似的,面无表情。

  道痴同王珍等人见过,跪在王琪身侧,先对灵柩行了礼,而后才站起退到一旁,小声问王珍道:“伯祖父与大伯父他们回去了?”

  王珍点头道:“老人家心里难受,父亲身体不好,中午就回去了。”

  道痴没有去劝王琪起身,亲人生离死别,不是几句话就能开解的了的。在王琪眼中,王夫人充当着母亲角色,姑侄两个情同母子。

  这个劲儿,得他自己缓过来。

  “王府这边,可说怎么治丧?”道痴低声问道。

  今天来的是王夫人的娘家人,并无外客,这是因初丧的缘故,外头的人家,多是等王府的安排,才好开始请进吊祭。

  王夫人只是妾,可却是二品夫人,这安陆地界,除了王妃与吴夫人之外,还没有谁的品级比她高。除了地方文武官员需要入王府吊祭之外,地方诰命也要过来祭拜。

  不过,上头还有王妃在,王夫人后事怎么办,外头的人心中也没底。在没打听清楚之前,没人会轻举妄动,省的讨好了王家,反而得罪了王妃,那就是得不偿失。

  王珍道:“姑母留下遗命,说是简丧,不要耽搁大家过年……王妃与殿下却是不肯,最后与祖父商量,定了停灵十一日再发丧,日子就宽裕些,又在年前完成大事。”

  简丧的话,就是三日发丧了。停灵十一日,“接三”、“头七”、“出殡”三个大日子,都可以容外头的人吊祭。

  道痴虽没有开口劝王琪什么,可能陪着的时候尽量都陪着。

  直到“接三”这一日,王琪的精神才缓和些,跟在世子身后,招待入王府吊祭的地方官绅。

  不过那个嘻嘻哈哈的王琪不见了,他像是一下子成熟起来。

  身上最后的那些肥肉,也在侍疾守灵的这些日子中瘦下去,怎么看都是清俊的少年郎。

  腊月二十七,王府大殡,王夫人的灵柩被送到兴王墓地。她是妾不是妻,没资格与兴王合葬,附葬在兴王墓。

  送殡的队伍,进城后,便各自散去。

  王琪没有回宗房,而是拉着道痴道:“二郎,陪我寻个清静地方呆一呆。”

  道痴见他神态凄楚,心中不忍,就打发惊蛰回去给王宁氏报信,自己则同王琪出来。

  西山寺虽是僻静地方,可现下天色将暮,不是出城的时候。道痴便寻了处看着干净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直接带王琪过去,又打发立秋去置办一席饭菜。

  折腾一天,他是真饿了。

  王琪没有胃口,端着饭碗在那里数米,道痴则是就着一道烧口蘑、一道莲米莼菜羹,吃了两碗米饭。

  王琪被他带的,也觉得肚子里空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勉强。

  待吃罢饭,道痴呈大字躺在床上,眼皮有些发沉。

  看着他这惫懒的模样,王琪不忿道:“二郎,有你这么陪人的么?吃了就歪着,也不吱一声。”

  “吱。”道痴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闭目养神。

  王琪哭笑不得,使劲地扒拉道痴的腿,道:“赶紧地,给哥哥让个地方。”

  道痴往里头挪了挪,王琪挨着床边躺下。

  白事最是熬人,这次王夫人后事日子又赶得紧,十来日下来,一日不得歇。道痴这个帮闲打杂的,都觉得乏极,更不要说王琪。

  王琪就这床边躺下,嘴里舒服地呼了一声,真想要就此睡过去。

  不过心里到底存着心事,过了一会儿,王琪还是开口说道:“二郎,有一件事哥哥实拿不定主意,二郎帮哥哥掂量掂量看。”

  道痴困劲上来,打了个哈欠,道:“七哥说说看?”

  王琪道:“姑母去世前将嫁妆都给了我,除了些古董珍玩,还有铺面两间、宅一所,妝田一百二十倾……可按照规矩,姑母无子,这些本当收回王家。哥哥怎么办才好?”

  道痴闻言,清醒几分。

  铺面宅子还好说,不过是千八百两银子,一百二十倾田就是一万两千亩,这实在是不是零散产业。要知道,就是兴王王爷之尊,最初就藩安陆时,名下也不过四百余倾土地。

  “伯祖父怎么说?”道痴道。

  若是没有王夫人遗命,这妝田回到王家后,按照房头分,王琪连三分之一都分不到。因为长房承继宗祀,按照现下习俗,王珍这个长房嫡长孙,也要分一份。

  “祖父什么都没有说,可大伯、大伯娘的脸色不好看。”王琪怏怏道。

  “七哥想要将田宅交上去?”道痴道。

  王琪坐起身来,皱眉道:“真要交吗?可是我舍不得。家里虽没分家,可大伯、二伯都有私产……除了姑母,又有谁会惦记我……”

  道痴翻了个白眼,道:“那就收着,谁还会逼你要不成?”

  王琪耷拉下脑袋道:“可是会让祖父、祖母为难。听说那地里,有十倾还是祖母当年的嫁妆。”

  “要是交还回去,就能人人欢喜?”道痴问道。

  王琪静默了半响,道:“我会不欢喜。”

  道痴没有再接话,他晓得王琪只是嘴上纠结,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再说既然王夫人遗命将嫁妆留给王琪,即便宗房其他人再不满,也无法就此事发作什么。

  若是王夫人只是普通的出嫁女还罢,王家借着娘家的名,还能对此事有质疑余地;王夫人背后是王府,既然王府都愿意将这份不菲的产业交给王琪,那王家人再说什么就是不知趣。

  在王家人心中,最好的法子,就是王琪主动将这份产业归还宗房。宗房“再三拒绝”,最后感念王琪“心诚”,就受了他这番心意。主动从王琪那里讨要产业,吃相就太难看了,也不占道理。

  道痴看着王琪,真心的嫉妒。

  不说王家宗房这边分家后,王琪会得多少产业,就是王夫人留下的这份嫁妆,就够他自在一辈子。

  说起来,宗房不忿这份嫁妆的处置,也情有可原。

  若是王夫人嫁的不是兴王,也不会有这么多嫁妆。宗房太夫人在张家没败落前出嫁到王家为宗妇,嫁妆田也不过十顷。

  王夫人作为宗房那一辈唯一的嫡女,撑死了陪嫁二十顷田,已经嫁妆丰厚。

  只因入了王府,王夫人的陪嫁才翻番,这陪嫁的不是良田,而是王家对兴王的投诚。这里面未必都是宗房的产业,说不定还有家族中拨出来的公产。

  王夫人进王府,联的不是王家宗房与王府的姻,而是整个王家与王府的关系。

  都说王家有良田万顷,可或是公产,或是分散在各个房头名下,宗家有多少良田还真的不好说。

  大老爷、大太太不愿意放弃这一百二十顷地,也说得过去。

  不知是宗房这边,就是族老们对王夫人嫁妆的分配,过后说不定也有话说。

  王琪想要保住这份产业,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两个。

  王夫人若是不糊涂,就当想到此处,为什么还不肯将嫁妆直接还给娘家,而是点名给了王琪?

  道痴皱眉,心有疑惑。

  就听王琪小声道:“二郎,姑母早年入王府前,已经开始议亲。入王府为妾,本不是她所愿。若姑母没有入王府,嫁到外头,又会如何……”

  大家嫡女,大家嫡妇,即便日日磕磕绊绊,可当家作主,也不会像是在王府这样做个隐形人。

  王府中人,谁都晓得王爷生前与王妃琴瑟相合、夫妻情深,至于王夫人,只是晓得有这样一个空置的妾室。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王夫人的一生确实悲苦了些。

  想到这里,道痴睁开眼睛。

  他晓得王夫人为何不愿将嫁妆还给娘家,对于王家安排她入王府为妾之事,她不是不怨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年胜似一年景

  噼里啪啦,鞭炮声响,除夕到了。

  看着一手拿着粗香、一手拿着烟花,正玩得不亦乐乎的人,道痴嘴角直抽抽。

  舅甥,舅甥,到底谁是舅,谁是甥?

  此时,外九房大门前,已经红彤彤一片。只五千响的鞭炮,崔皓就放了几挂。

  现在脚下几只两尺多高的编筐,里面都是各色烟花,是天黑前,崔皓的几个随从送来的。

  左邻右舍,前后街坊,有不少孩子探头探脑地看着外九房外这些烟花。这一片住的都是寻常人家,即便过年图热闹,也不过是放鞭炮,像这样昂贵绚丽的烟花,放的极少。

  崔皓又放了几个“姹紫嫣红”的组合烟花,见道痴只是站在旁边不动,挑挑眉道:“二郎不喜欢烟花?那喜欢耍什么,同舅舅说?”

  道痴笑笑道:“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旁边看着,比亲手放烟花更真切。”

  崔皓大笑道:“好二郎,就是个享福的命。即是喜欢看,舅舅就放给你看。”

  一个人尤嫌放的慢,又叫旁边站着的惊蛰、二柱,还有他带来的两个随从,一起与他放烟花。

  须臾功夫,五颜六色的烟花就腾空而起,在幽暗的夜空中,留下一道道绮丽华光。

  不远处,隐隐有小孩子的欢呼声。

  烟花绚烂,美的让人移不开眼。这场烟花盛会,持续了一刻钟,天空才恢复平静,空气中都是淡淡的硝石味,地上一层红色碎屑。

  崔皓望向道痴,见他脸上露出笑意,终于觉得心满意足,拉着道痴回了院子。

  去年的除夕,外九房冷冷清清,顺娘随着张家去了京城,只有祖孙两个,都不是多话的性子,安安静静地吃了年夜饭。

  今年除夕,却多了个崔皓。

  今天一早,崔皓就做了不速之客,空着手上门,可怜兮兮地对王宁氏言及自己“孤家寡人”,客栈里冷冷清清,所以厚颜上门了。

  王宁氏虽对崔皓有些提防,可大过年的,总不好撵人出去,就容他留下。

  道痴却是佩服崔皓,崔皓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直率没有城府,同样是上门过年,要是他提了大包小包春风得意地过来,王宁氏固然不会撵人,可绝对不会这般好脸。

  老太太怜贫惜弱,即便对崔皓有所忌惮,可大过年的看他一个人飘零,也只剩下怜惜。

  舅甥两个回上房,饭桌已经摆上,满满地一桌子。

  崔皓眼睛发亮地看着饭桌,看完后眼圈就红了。

  鱼糕丸子、清炖鱼、荷包丸子、粉蒸肉、蒸珍珠丸子、蒸白肉、三鲜酥肉等半桌子荤菜,都是安陆本地常见的家常菜。

  王宁氏与道痴祖孙两个都茹素,这半桌子荤菜显然是专程给他准备的。

  王宁氏见状,脸上越发慈爱,开口叫崔皓坐了,方道:“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叫人多做了几样。这些年离乡背井,你也恁不容易。”

  崔皓仰了下头,而后咧着嘴笑道:“都是侄儿爱的,谢谢伯娘。在外头这些年,旁的还好,可吃的这口,还是觉得这边的好。”

  王宁氏带了几分怜惜道:“人离乡贱,在外讨生活那里那么便宜。要是在外头累了,就回安陆,安安生生的,就算不如在外头赚银子,可胜在日子平安自在。”

  崔皓闻言,有些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强笑道:“侄儿也想回乡享清闲,只是江南那边的买卖暂时还不得人。不过也说不准,保不齐没两年就回来定居,说不定伯娘到时候就觉得侄儿聒噪。”

  王宁氏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叹息一声,道:“怎么会?老婆子巴不得你常来,二郎身边也需要长辈教导。”

  崔皓的注意力果然被外甥转移,看着道痴,带了几分不满,满是告状的口气道:“伯娘,二郎性子太闷了,跟个小老头似的,这个年纪正是该闹腾的时候。”

  王宁氏笑道:“二郎是长大了,过了今晚二郎就十四。”

  崔皓有些遗憾道:“侄儿若是早回来几年就好了。这舅舅当的,一眨眼错过了二郎小时候,也不知像不像我当年。”

  这话听得人心里跟着发酸,王宁氏道:“外甥肖舅,定是错不了。”

  崔皓这才笑了,端起酒壶,给王宁氏斟满,道:“有伯娘爱护,二郎比我这舅舅有福气。这里侄儿敬伯娘一杯,祝伯娘福寿绵长。”

  王宁氏端起酒来吃了,这才开始开席。

  一顿年夜饭,吃的宾主尽欢。

  饭后,崔皓便同道痴陪着王宁氏守岁。

  只是王宁氏到底年过花甲,熬到子夜就有些受不住。等外头传来四更的梆子声,老人家身子已经有些打晃。

  道痴便劝王宁氏歇下,自己带了崔皓回东厢。

  崔皓的脸上不见乏色,可也没有了在上房时的笑模样,面上多了沉重,望着道痴欲言又止。

  道痴看出端倪,道:“舅舅……是不是要回江南了?”

  崔皓苦笑道:“是啊,那边还有事情需要我看着。我只恨自己没出息,不能带你一起走。”

  道痴道:“舅舅有事业需要打理,我这里也有学业要努力,等以后忙完这些,总能团聚。”

  崔皓叹气道:“也只能如此。说起来都是我回来的太匆忙的缘故,原以为姐姐与你在王家过着好日子,谁想到这些年竟然是如此。”说到这里,带了恨意,道:“王青洪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巴结岳家,连骨肉天伦都不念。哼,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看他能得意几时?”

  道痴不愿意提那边,岔开话道:“舅舅,明年年底之前,我许是已经进京。要是舅舅能抽身到京城来,咱们还放烟花。”

  崔皓闻言,眼中露出几分向往,不过还是迟疑道:“这个舅舅只能尽力看看,却不能保证。”

  道痴闻言,心中一颤。刚才不过是为岔开话才提及这个,要是崔皓的营生真的不妥当,自己怎么能让他上京冒险。因此,他忙弥补道:“舅舅只看便宜不便宜,等过两年侄儿大了,去江南看舅舅也是一样。”

  崔皓的眉头微微舒展,道:“前几日我去了武昌府,托人走了湖广提学的门路,他会给你留个贡生名额。等你将王府这边事情料理完毕,想要进京时,就去拜访他。”

  道痴闻言,诧异道:“舅舅何时去了武昌府?”

  前一阵子,道痴虽忙着在王府帮闲,可舅甥两个还是抽空见了几面。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崔皓还带道痴去看了西城一处三进的宅子,是崔皓才置办的,崔皓带了随从在那里落脚。

  崔皓道:“腊月十七去的,二十二回来。”

  道痴听了,一时说不出话。

  安陆到武昌府将近三百里,中间还有请托寻关系,崔皓不过听他想要入国子监,就不辞辛苦,如此奔波。

  这份慈爱,沉甸甸的。道痴心里生出几分羞愧。

  他明明知道崔皓待自己掏心掏肺,可是却因其在外行踪成谜心有提防。

  道痴抬起头,脸上多了几分郑重道:“舅舅,我母丧父弃,是个福薄之人。这世上,全心疼我的,也只有祖母与舅舅二人。我不求舅舅大富大贵,只希望舅舅能平平安安,莫让我再失亲人,心添孤苦。”

  这一席话,惊得崔皓变了脸色。

  他看着神色肃穆的外甥,只觉得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千言万语在心中,却又什么都不好说。

  他收了脸上的笑,摸了摸道痴的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舅舅不是什么好人,定能活的长长久久,只要二郎别嫌弃舅舅就好。”

  道痴道:“舅舅是我至亲尊长,我待舅舅只有敬爱。”

  崔皓闻言,脸上重新露出笑模样,道:“这就对了,我可是等着二郎以后孝顺我……”

  舅甥两个,说说笑笑,闲话到天亮。

  崔皓将一个荷包丢给道痴道:“这是舅舅给你预备的压岁钱。”说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我先回去歇着。你这边还得出去拜年,一会儿也眯一眯。”

  荷包鼓鼓囊囊,分量却极轻。里面是几张纸,除了西城那三进宅子的地契、房契之外,还有几张身契。

  “舅舅?”道痴看着这个,真心不想收。

  这舅舅才见面半月,可是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崔皓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处宅子,别腻腻歪歪的。我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留着处空宅做甚?那两房下人是买宅子时附带的,我看了一阵子,还算是老实本分。你进京时,总不能不带人手,提前预备下,也省的到时候仓促。”

  上房里已经掌灯,王宁氏已经起身。

  崔皓过去禀告了一声,连早饭也没用,就打了哈欠走了。

  道痴这里,虽也困着,可哪里有睡觉的时候。今天要去的地方还很多,八太爷家、刘大舅家,宁表舅家。因他已经取得生员功名,在县学挂名,还要去县教谕家拜年。

  宗房因王夫人之丧,都是服中,所以今年不必去宗房;至于十二房,则是因王宁氏之前已经在王杨氏跟前提及道痴不会再登门,因此不必过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聚散离合终有时

  崔皓初三就离开安陆,临走之前,给道痴留下湖广提学的名帖。道痴想要贡生名额,用这个就可以去寻提学。

  国子监的贡生正常入贡的时间在三月,可是京城现下还没有动静。道痴当然不可能先抛下王府这边,直接去京城,这帖子留在手中,倒是并不着急用。

  王青洪为广西参政,衙门在南宁,距离安陆两千多里路。正月初六,王青洪便带了妾室冯氏、通房碧云启程。

  王氏族人,不少过来送行,宗房王珍、王琪兄弟也到了。

  这众多巴结的姻亲族人中,王青洪挑了两个性子老实的族侄随任。他出仕多年,对于官场上的各色往来也熟知。除了同僚上级之间明面上的往来之外,女眷往来,小一辈往来,都有学问在里头。

  王杨氏虽不能随他赴任,可有个落落大方的冯氏,不见卑弱,可以替他应酬官眷;两个侄子,并不需要他们多伶俐,只要老实本分就好。

  直到王青洪出了大门,上了马车,道痴也没有露面。

  王琪见状,不由差异,低声问王珍道:“大哥,二郎怎么没来?”

  自从年前出殡回来,他因带服的缘故,不好随意去旁人家,还没有见过道痴。

  王珍道:“早在洪大叔回乡后,那边叔祖母就放出话来,二郎课业要紧,能不出来应酬就不出来应酬。”

  王琪闻言,不由皱眉。

  王珍瞥了他一眼,道:“晓得你与三郎好,可是十二房的事还是少参合。叔祖母忍到现在已经不容易,多少出继出去的孩子,半辈子见不到先头家人。”

  王琪嘟囔道:“三郎晓得会难过。”

  王珍拍了他一下,道:“若是不平,这话到二郎跟前抱怨去。”

  王琪讪笑道:“二郎也是我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还是闭嘴吧。”

  虽说不知道王宁氏为何说那些话,可是老太太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做肯定有什么用意。

  想到这里,王琪望了望女眷簇拥着的王杨氏。会不会是因王杨氏?

  王杨氏不随丈夫赴任,要留在安陆。王宁氏对她有忌惮也说得过去。

  王青洪是王氏宗族中的名人,就连不爱人情往来的八太爷,都拄着拐杖去送行,王宁氏哪里不知道消息。

  王崔氏偏心的厉害,王杨氏不是善茬,可王青洪毕竟是道痴生父。

  从早起,王宁氏便犹豫,到底该不该叫道痴去送行,可是看着孙子坐在窗前、专心致志读书的模样,老太太的心就平静下来。

  自己若是舍不得这张老脸,顾念那点名声,那以后就还会有那边的糟心事,使得祖孙两个不得清净。另外,人容易得寸进尺,要是那边瞧着他们祖孙好说话,还不知往后会有什么手段。

  以王崔氏的心高,哪里能容得了已经出继的孙子强过她的心肝嫡孙?

  再想想王杨氏的手段,老太太只觉得心寒。偏生两个舅舅,一个已经走了,一个过了元宵节也启程,都指望不上。

  这个时候,老太太倒是真心盼着早点同孙子进京了……

  王琪随着王珍在十二房送行完毕,到底没忍住,溜到外九房。

  王宁氏见他瘦了一圈,心疼还来不及,哪里会计较他服中登门?忙吩咐燕嬷嬷,给他们小哥俩准备茶水点心。

  王琪进了东厢,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书,还有墨迹未干的几张文稿,咂舌道:“还在节中,二郎也太用功了。”

  道痴苦笑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时不我待。”

  王琪撂下文稿,翻了个白眼道:“诚心气哥哥是不是?明年你才十五,等下一科又怎地?”

  道痴抚额,道:“早完早了,整日对着八股,拖下去不是更烦。”

  王琪闻言,瞪大眼睛道:“二郎竟是不爱读书的?”

  道痴看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为应试,谁耐烦读这个?”

  王琪道:“哈哈,哥哥还以为你是爱读书。原来你也是个不爱读书的,怪不得你我兄弟两个投契,原来根在这里。”

  嘻嘻哈哈的,王琪没有提道痴为何不给生父送行,道痴也没有问王琪那一百二十顷地之事。

  只是聊着聊着,王琪略带惆怅道:“早先盼着放假,现下倒是有些想王府了……”

  过年对旁人家来说,是没完没了的宴请应酬。可对外九房来说,寡妇门户,人丁单薄,往来的亲眷也有限,除了最初的几日,其他的时候又恢复安静。

  转眼,到了正月十六,道痴去送刘万山一家。

  刘万山给外甥留下的是一张八十亩良田的地契,两百两银子,还有一房下人的身契。

  道痴本不肯收,刘万山道:“你年纪还小,本当专心志学,不为外务分心,却是支撑门户,委实不易。我是你舅舅,又不是旁人,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为外甥尽尽心也是应当。长者赐、不可辞。你不必担心你祖母那边,老太太是个明白人,不会拦着咱们舅甥亲近。”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盘银锭,道:“你能想着多为你姐姐置办嫁妆,是个有担当的,不过既是你生母的嫁妆,能赎就赎回来的好。至于这一房下人,是你舅母娘家那边出来的家生子,即便出京十多年,可也有亲戚朋友在京中老宅当差,你舅母给你,也是爱惜你。你进京时,带去使唤,有个跑腿的,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你那边住不开,就依旧留在这头,等什么赴京,带上就是……你那一房下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实不顶用……”

  道痴推不到,只能谢过。

  关于下人问题,他早就想过,可是也没有法子。宅小屋少,想要添置人,住的紧张不说,老太太还不愿意。

  就是崔皓留下的那两房人,也在新宅待着,还没有安排差事。

  见道痴没有再啰嗦,刘万山很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因这房下人是任氏所赐,道痴少不得又专程谢过任氏。

  任氏则吩咐婆子,唤了那一房下人出来,拜见新主人。

  那房下人一家六口,男的叫周泰,四十来岁年纪,除了婆娘,还有四个儿女,长子大顺十七、八岁,次子二平十四、五,下边两个是丫头,一个十二、三,一个八、九岁。

  这一房下人,有健仆,有仆妇,有小厮,有丫头。就算外九房祖孙两个不喜欢人多,只留这一房下人在,例外就够使唤。刘万山夫妇选了这一房人赠下,也是用心。

  周泰一家低眉顺眼地给道痴磕了头,认了新主人。

  刘家的亲朋故旧不少上门送行,舅甥两个也就没有再得说话功夫。道痴同其他人一道,将刘万山一家送出城后,才又转回城里。

  因看到周泰一家,心有所感,道痴回王府前,就去了老宅。

  周泰一家即便是下人,可因是任家出来的,如何使唤他还要思量思量。崔皓留下的那两房下人,却无需顾忌许多。

  外九房的田,现下有三块,祖下传下的那十来亩,道痴生母嫁妆那三十亩,还有刘万山所赠八十亩。

  加上道痴已经与王宁氏商量好,打听市面上的田产,不这样零零碎碎地买下,挑块整地多买些。外人问及,也推到崔刘两个舅舅身上。

  燕伯年岁已大,腿脚不便,不适合巡庄。

  新宅中那两房下人,崔皓走之前,道痴已经见过。

  张大一家,赵四一家,都是崔皓从武昌府买的下人。一房出自官宦人家,一房出自巨贾之家。前者一家四口,后者一家三口。丁口倒是不多。

  按照崔皓的话来说,要是买外头的下人,还需调教,不如成手好。

  见到道痴过来,张大与赵四都迎了出来。

  道痴便吩咐张大打听良田之事,最好在两百亩到五百亩之间。然后又吩咐赵四置办铺面之事,古玩铺一间、成衣铺一间。

  两人都欢喜地应了。

  对于仆人来说,主家越兴旺,他们的日子越好过。

  道痴吩咐惊蛰给张大、赵四每人二十两银子,供他们两个开销,就离开了新宅。

  张大与赵四面面相觑,却也没有多嘴,恭恭敬敬地将道痴送出门。

  赵四心思活,道:“张大哥,公子为何不叫咱们家里的上差?”

  张大道:“许是公子家里不缺人侍候。”

  赵四“哈哈”两声,也不再多言。

  他们两个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可谁也不敢轻慢新主。

  买下他们的崔爷可不是善茬,走前已经交代,若是他们敢因新主年少怠慢相欺,那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虽不晓得崔爷是什么人,可是既能从知府衙门与巨贾之家挑下人,那岂是寻常人能惹的。

  至于不让他们的女人与儿女过去服侍,怕是新主对他们还在观望中。

  两人心里都打定主意,一定要讨个开门红,办好新主交代的第一件差事。

  ……

  道痴原本打算送完刘万山就直接回王府,可因有那二百两银子与地契的关系,还是先回了一趟外九房,将这些交给王宁氏。

  王宁氏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收好,道:“咱们欠你刘家舅舅的更多了。”

  道痴道:“祖母,孙儿都记得。等孙儿有一日出息了,定回报大舅。”

  王宁氏慈爱地道:“又要去王府了,记得我那几句,用功可以,却不许熬夜。要是读书伤了身子,我倒宁愿你做田舍翁。”

  道痴老实应了,看看外头时候不早,就带了惊蛰回了王府。

  等到乐群院,除了虎头未至,众伴读已经都来了,正聚在上房里吃茶说话。

  惊蛰去收拾屋子,道痴则直接被王琪叫到上房。

  王琪身上去了白孝,素服装扮。因王府都在孝中在缘故,大家这两年也是素服装扮,他看着倒是不惹眼。

  瘦了一圈后,人精神不少,要是不说话,也是翩翩少年,只是一说话就露底。

  招呼二郎进来,王琪就跟他挤眉弄眼道:“二郎,陈老大前几日去了武昌府,带了小美人回来……嘿嘿……”

  他笑得猥亵,真是白瞎了这张面皮。

  道痴见他这样子,都是哭笑不得。望向同窗们,陈赤忠越发从容,就像王琪说的不是他一样;刘从云则是笑着吃茶,作壁上观;倒是吕文召,反应不同,面带不忿,望向王琪与陈赤忠的面色不善。

  道痴看了一圈,心里疑惑,也不拦着王琪,任由他打趣陈赤忠。

  陈赤忠虽脱下道袍,可到底是在道门长大,也不羞恼,开口便是“天地阴阳”之道。

  王琪被噎住,吃了半杯茶道:“我是瞧出来,幸好陈老大还俗了,否则真要做了道士,也是糟蹋小道姑。”

  陈赤忠扫了眼王琪腰下,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并不多言。

  王琪不知是羞是恼,涨红了面皮,道:“我在孝中,陈老大眼珠子乱瞄甚?”

  陈赤忠“呵呵”笑道:“我是觉得七郎新腰带不错,七郎以为我在瞧什么?”

  王琪憋了不行,站起身来,指着陈赤忠,悲愤道:“真是没天理,这才过了一个年,陈老大的面皮之厚都要赶上我……”

  陈赤忠尚未说话,吕文召有反应了。

  “碰”他重重地将茶杯撂下,站起身来,冷声道:“不知廉耻!”说罢,也不待众人反映,就气呼呼地转身出去。

  陈赤忠撂下脸,望向吕文召的背影,神情阴郁。

  被骂的糊涂,王琪想想自己这些日子见都没见吕文召,更不要说得罪,便问道:“陈老大,你什么时候得罪吕书呆?”

  陈赤忠轻哼一声,道:“谁晓得他作何抽风。”

  王琪与吕文召认识十多年,晓得他虽是唧唧歪歪爱计较的,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

  陈赤忠不肯说,二郎向来与他们走的远,肯定是不知道,王琪便望向刘从云。

  刘从云果然一副心知肚明的贱样,王琪忙凑过去:“大猫,爷不过歇了半个月,都成傻子了,快说说看,到底什么恩怨,使得陈老大与吕书呆相看两厌?”

  刘从云没有立时回话,而是看了眼陈赤忠道:“这是陈老大私事,七郎还是问陈老大的好。”

  王琪没法子,只好又凑到陈赤忠跟前,收敛了笑意,捶了他一下,道:“好啊,陈老大,你这是报喜不报忧。吕文召毕竟是吕家嫡长子,背后还占着一个吕家,可不好得罪。到底有何摩擦,连同窗之情都顾不得了?”

  不管如何,他同陈老大都有几分真交情在,不得不为他担忧。

  即便陈赤忠在王府,有世子可以撑腰,可吕家作为安陆四姓之一,得罪了实无好处。

  见他面露关切,陈赤忠神色稍缓,道:“七郎不必担心,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话不投机。”

  见王琪满脸好奇,还要追问,他只好又补上一句:“初五那天吕老爷使人请我过去吃饭,话赶话的有些不投机。”

  大正月的,请儿子同窗上门做客,这不符合吕老爷的秉性。

  吕老爷可是出了名的无利不起早,人情往来,全看一个利字。就是亲娘舅借银子,都要打了借据、注明利息的主。

  吕家虽是安陆四姓之末,可这也是因吕家子弟在科举上不第,出仕全靠捐官的缘故。捐官入官场,升级艰难,当然比不得其他三家,在官场的靠山足。

  不过吕家官场族人势微,却能借到姻亲的力。

  想到这里,王琪心里大致猜出缘故,见陈赤忠一脸憋闷模样,却没有就此事再啰嗦。

  虽说王府腊八前就放假,可王夫人治丧时,其他人也都回王府协理,因此大家闲话的,都是过年这半月的趣事。

  吃了两盏茶,道痴有些惦念虎头,便就大家说了一声,从茶室出来。他想着去前面迎一迎,若是虎头还没来,就去西城的铺子寻虎头的堂兄打听打听。

  王琪听说他去迎虎头,也跟着出来。

  出了乐群堂,王琪就满脸八卦道:“二郎,哥哥晓得吕书呆为何恼了。”

  道痴问道:“为何?”

  王琪笑道:“吕老爷哪里是白请人吃饭的主?既盯着陈老大,肯定是有缘故。陈老大虽是孤家寡人,可名下有玄妙观与五百顷地。安陆地界,除了王府与四姓人家,就数陈老大田多。吕老爷八成是盯上陈老大的田了。”说到这里。他摸了摸下巴,似有所悟,道:“怪不得这大半年来,总觉得陈老大有些不对头,即便真是收用几个美婢,也不过是自家私事,何必闹得人尽皆知。看来是另有用意,怕是盯上陈老大的,不只吕家一家。他无心接受大户召婿,又不愿太得罪人,只好显得风流些。”

  五百顷地,价值几十万两银子。

  道痴想着陈赤忠收到玄妙观观产后,换下道袍留在王府,怕是他心里也明白,手中握着这些产业,若是不抱紧世子大腿,出去就能被人生吞活剥。

  陈赤忠看似粗犷,心里倒是个又称算的。

  兄弟两个出了府学,往王府大门去。

  没到大门门口,便见虎头迎面走过来。

  王琪见状欢喜,刚要招呼,未及开口就变了脸色,咬牙道:“这是谁打的……”

  虎头抬起头,顶着半脸巴掌印,看着道痴,泪眼在眼眶里打转。

  道痴的脸,一下子黑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世间多有稀奇事

  就在王琪与道痴都愣住时,一个府卫也从大门方向过来,看到道痴,停住脚步,道:“王二公子,王府门口有人求见公子。”

  虎头才回来,王府门口有人求见,是谁?

  道痴望向虎头,虎头比年前出府时瘦了一圈,人也蔫蔫的,道:“二叔。”

  道痴定睛看了他两眼,想着好好的孩子,过个年不见胖,反而瘦了这许多,不知虎头爹娘又闹出什么花样。

  那府卫也道:“就是同王鼎山一道过来的。”

  道痴想了想,对王琪道:“七哥先带虎头回去,我去外头看看。”说罢,又轻声对虎头道:“你先随七哥过去,我见了你二叔就回来。”

  王琪有心与道痴同去,不过看着虎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不落忍,便应了一声,带虎头往府学方向去了。

  王琪从荷包里摸了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塞到那府卫手中,道:“劳烦这位大哥帮忙传话,受累了。”

  那府卫笑道:“不过跑个腿的事,哪里就累着了,王二公子忒客气。”

  等到王府门口,神色忐忑地站在外头的正是虎头的二叔。

  道痴按捺住心中气愤,走上前去,冷冷地看着王二叔,直接道:“虎头脸上的巴掌,是谁打的?”

  王二叔咽下一口吐沫道:“是……是小人大嫂。”

  道痴眼睛眯了眯,道:“为何打虎头?”

  说出来都是家丑,王二叔本是想要瞒着,可是想着老爹的嘱咐,实话实说道:“小人大嫂不想放虎头出来,想要拦着,虎头不肯。”

  真是那个偏心到偏执的女人在折腾,道痴皱眉道:“她还闹腾不想让虎头在王府?”

  前年虎头刚入王府的时候,虎头她娘闹了两次,后来老实下来,如今又折腾什么?

  王二叔涨红着脸道:“小人大嫂……想让二侄儿顶了虎头过来。”

  道痴嘴上露出几分讥讽:“她之前不是还嫌虎头做伴当丢人么?怎么又改了主意?”

  王二叔讪讪道:“因二公子功课好,小人大嫂就起了糊涂心思。”

  他心里对于大嫂也是腹诽不已。

  为的什么,不还是因二公子如今有个三品高官的生父,还有给六品官的娘舅。即便是平白百姓,对于官场那套不熟,也听过“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话。

  还有就是二公子本身,十二岁就下场过县试、府试,十三岁就过院试,在王家小一辈中都是数得上的,真正的俊杰。

  虎头二弟被村塾夫子夸成是“神童”,老福平怕耽搁孙子,在虎头入王府后,就舍了老脸,求到王老太爷跟前,想将孙子送进了王家族学。

  在他看来,既是看在大师父与宗房情面上,将长孙送到道痴身边做伴读,那二孙子多借宗房些光也好。

  王氏宗族,共有私学两处,曰宗学,曰族学。

  宗学里收的是宗房与王家内房子弟,外房族人都挤不进去,更不要说王福平家这样的出仆。

  族学收的学生多,也有不少姻亲子弟在这里附学。

  念在王福平实忠仆之后,子侄又在宗房名下铺面当差,求的又是儿孙上进的事,王老太爷就痛快地应了,虎头二弟就开始进城读书。

  虎头爹娘原本信心百倍地想让次子今年下场,年前就割了腊肉、绑了活鸡活鸭,催着王福平出面,去寻族学里的先生。

  他们已经打听过,县试需要廪生出结,还需要同考五人互相作保。他们想着一家一家的打听托门路,还不如直接求到先生这里,就算是花了银子,也知根知底,不会被人随意蒙了去。

  王福平心里“王孙成龙”,即便觉得次孙年纪有些小,可还是美滋滋地进京拜先生。

  没想到,先生却不肯帮这个忙。

  倒不是瞧不起虎头家是出仆,而是他晓得虎头二弟不适合下场。因为,虎头二弟在乡塾时学了三千百,可是四书五经只是粗读,时文更是学也没学。到了族学着一年多,不过在学四书五经,时文还顾不上。

  王福平并不是大字不识的无知村夫,当然晓得先生的意思。童子试要考时文,没学过时文下场,那不过是笑话。

  王福平又羞又臊,可是为了孙子,依旧厚着脸皮问道:“先生,那小老儿那孙子,到底还得多久能下场。”

  先生皱着眉头,捻着胡子,纠结半天道:“勤能补拙,若是令孙肯踏实下来,学个五六年应能读通四书,时文这里,学生悟性不同,成效不同,老夫也不好信口白牙。”

  王福平晓得,这是先生不看好次孙的资质,想着长子长媳将次孙夸的跟什么似的,老爷子心中多少有些狐疑。虽说先生没道理扯谎骗人,可自己好好的“神童”孙子成了劣货,老人家到底不甘心。

  回到家里,王福平就将虎头爹娘骂了一顿,又将二孙子提溜到跟前细问缘故。

  即便二孙子在乡下私塾时没有学时文,入王家族学一年怎么也没学?

  虎头二弟只说先生是富贵眼,待某房某房的公子如何巴结,待自己如何冷落,又埋怨先生说他四书不通,并未有教自己时文。

  虎头爹娘闻言,不由替儿子委屈,声讨起族学先生。

  王福平却是听出来,二孙子确实没学时文,先生的话是对的。老人家不禁气了个仰倒,他是因自己读书不多不愿在孙子面前露怯,才将督促检查孙辈读书的差事交给长子,没想到闹出这个乌龙来。

  想着先生说孙子资质不行的话,再看看被长子、长媳惯得跟小公鸡似的二孙子,老人家不禁心灰意冷。

  太打击儿孙的话,他也没说,想着再过几年看看,若是二孙子真不是读书的料,其他的孙子也长起来了。

  没想到这事闹开后,虎头二弟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族学,不是说同窗势利眼,就是说先生不公。

  王福平是舍了老脸,才给次孙求的进族学,哪里容其任性。可是没等他开口管教,虎头二弟自己折腾病了。

  虎头他娘将次子当成命根子,寻医问药,衣不解带地侍候着。结果大夫来看过,只说是郁气在心之类的,不过是心病。

  虎头爹娘求到王福平跟着,王福平心中虽不高兴,可也舍不得真逼死孙子,无奈之下只有去族学给孙子办了退学。

  为了此事,虎头家过年都没有过安生。

  原本并不干虎头之事,可是虎头回家穿着细毛褂子,还提了王府内制的点心匣子,身上的荷包里有金银锞子,看着很是体面。

  虎头家倒是并没有想到世子身上,只以为道痴在王府体面,伴当的赏赐都很丰厚。

  等到王青洪从京城回来,刘大舅衣锦还乡,王家族人少不得议论一番。提及道痴来,都觉得他前途正好。

  虎头爹娘正为次子去哪里读书拿不定主意,听了这些话,就想到道痴身上。

  不说王府里有没有名师,就是道痴自己已经过了童子试,要是愿意指导儿子两年,以后考试也容易些。而且,搭上道痴,以后也能搭上王青洪与刘大舅的光。

  原先觉得“伴当”为耻,现下夫妻两个觉得为了次子学业,“忍辱负重”也没什么。

  夫妻两个去王福平跟前露了话风,被王福平给呵斥一顿,却依旧不死心。

  过年这半月,两口子轮流劝虎头主动将“伴当”身上让给他弟弟。虎头本就口拙,在父母跟前说话更少,只是听着不应声。

  到了今天,虎头回王府的日子,实在拖不下去,虎头他娘挑着他爹打虎头,打折了一根棒子,虎头也没点头。虎头他娘恼的厉害,动起手来,给了虎头几巴掌。

  让虎头二叔看到,搬出王福平来,才制住虎头娘的癫狂。

  王福平因虎头脸上的伤,想要留他几日再送他回城,可虎头却不肯。

  他力气大,无人能拦住他,王福平就依旧叫王二叔送他进京。想着道痴本就晓得虎头爹娘偏心之事,王福平便让王二叔直言相告。

  王家这些事情,道痴虽不知晓,可听王二叔说那几句,也能听出不过是虎头他娘又偏心了。

  道痴虽一肚子气,可并没有迁怒王二叔,点点头道:“我知晓了。”

  其他的,他一句话也没说。王二叔不是虎头祖父也不是父亲,跟他说了也不顶用。

  王二叔见道痴没有发火,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往王府里望了望,有些不放心,道:“二公子,虎头除了脸上,身上怕是也有伤,来劳烦二公子多费心照看。”

  道痴皱眉道:“虎头他爹打的?”

  王二叔点点头,并没有为哥哥辩解。在家里没有揭破此事,是怕老父爱面子,晓得虎头身上有伤不肯送虎头出来。可是他瞧着兄嫂的模样,实在讲不通道理,好好的孩子留在他们身边也是折磨,还不如交到二公子手中让他放心。

  他当年是常上西山的,晓得道痴与虎头两个的情分。

  道痴惦记虎头那边,没有与王二叔多说,只道:“请帮我传话给王村长,大师父既将虎头托付给我,我自护他周全。”

  王二叔涨红着脸应了,目送道痴转身进了王府……

  道痴的心里火烧火燎,即便想要让虎头认清他父母的狠心,可是也不代表他真的舍得让虎头挨打。

  现下虎头还没有什么让他们窥视的,一个早先瞧不起的“伴当”身份,却也因他们想要就来抢,这叫什么父母?

  陆松早就放话出来,等虎头十五就给虎头补锦衣卫校尉。以虎头的勇武,加上世子对他的看重,想要升到百户不是问题。百户是正六品武官,背后又有王府在,在安陆地界无人敢欺。

  邢百户也说,若是锦衣卫空不出缺来,以后就让虎头袭他的百户之位。

  实际上,等世子进京,被世子信任的近卫,前程又怎么会是区区百户?

  可是这样的父母,怎么叫人放心?偏生碍于世情与孝道,他们又做的了虎头的主。

  道痴的皱眉紧皱,不知不觉进了府学,刚转过大门口影壁,就看到王琪与虎头在那里站着。

  “怎么不进去?”道痴道。

  王琪回道:“虎头不进去,要等二郎。”

  虎头看着道痴,眼里满是委屈,小声道:“疼。”

  道痴见他脸色乏白,心里跟着紧张起来,忙问道:“哪里疼?”

  “背。”虎头红着眼圈道。

  道痴呼出一口浊气,走到虎头身后,让他屈膝,不用撩开后背衣襟,只松松脖颈,就能看到紫红色的檩子,肿起来一指来高,可见有抽打的时候多用力。

  王琪凑过来,瞪大眼睛,道:“这真是虎头爹娘下的手?这是爹娘,还是仇人?”

  虎头虽没有哭出声,可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道痴长吁了一口气,早先因碍着故去的王老爹,还有虎头父母名分,他虽担心虎头的问题,可迟迟没有决断,现下到了决断的时候。

  “七哥,我带虎头去启运殿。”道痴扶虎头起身,对王琪道。

  王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我与你们同去。”

  道痴并没有叫虎头收眼泪,虎头这身伤,外加这眼泪,想来世子也受不了。

  启运殿里,世子见到挂着眼泪的虎头,脸色很不好看。再他看来,虎头是他未来的亲卫,打虎头就是打他的脸。

  待听说虎头身上也有伤,世子吩咐黄锦去了虎头外头的短衫。当虎头中衣撩起,露出后背时,屋子里响起好几下吸气声。

  从脖颈到后腰,都是紫红色的血檩子,看的触目惊心。

  世子站起身来,看着虎头咬牙道:“谁打的?”

  虎头只是低着头掉眼泪,并不应答。

  世子气呼呼地望向道痴与王琪,面露询问之意。

  道痴道:“殿下,是不是先叫人带鼎山下去看大夫上药?”

  王琪也道:“是啊,殿下,瞧着鼎山脸色不好,还是先叫大夫瞧瞧妥当。”

  即便看着骇人了些,可不过是皮外伤,哪里就连几句话的功夫都等不得?

  世子见两人似有顾虑,皱眉吩咐高康去良医司传大夫,想了想又吩咐黄锦带虎头去偏殿等大夫。

  等到虎头下去,世子道:“七郎,二郎,到底是怎么回事,该同孤说了吧。”

  方才过来启运殿的路上,道痴已经简单地对王琪交代过。

  听世子问话,王琪摸着鼻子,苦笑道:“鼎山是个老实孩子,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他爹娘的偏心病又犯了,想着入王府体面,想要让次子替了鼎山入府。”

  虎头父母因虎头烧坏脑子,厌弃长子、偏疼次子之事,王琪与道痴早在世子跟前露过风。

  世子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十个手指头还有长有短。父母偏心,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是王府里,他与三郡主、四郡主同胞所出,可父母所重都各不相同。

  王妃偏疼三郡主,因三郡主体弱多病,打小都是王妃亲自照料。王爷生前最看重的当然是世子,世子的衣食住行,王爷都亲自过问。

  身为幼女的四郡主,反而没有哥哥姐姐受父母宠爱。世子早看出这点,对于胞妹就十分宠溺,多少有些想要补偿的意思。

  世子没想到父母偏心能偏的这样严重,而且虎头家竟然敢窥探王府。

  世子是真恼了,恨恨道:“谁给他们的胆子?竟然敢如此行事!”

  道痴道:“谁让他们是鼎山父母,一个孝字压着,就是打死鼎山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世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来虎头爹娘的狠辣对他的冲击太大。

  要知道他启蒙的书本是《孝经》,王爷不仅自己是孝子,还言传身教地将世子也教导成孝子。

  他想不到还有这样不慈的父母,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不慈”的状况。

  道痴与王琪对视一眼,看出世子的混乱,并没有开口。

  屋子里一片沉寂,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黄锦带了良医来回话。

  世子面色恢复平静,问道:“鼎山怎么样?身上的伤重不重,伤没伤到筋骨?”

  良医回道:“肩颈处还罢,后腰上几处厉害些,需躺床养上几日……”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殿内众人都望向良医,道痴攥着拳头,心中后悔莫及。伤在后腰,那是不是以后?

  世子与王琪也带了紧张。

  两人想的都是虎头本是以熊力出众,真要伤了腰,损了肾脏,那哪里还会有力气?

  就听良医道:“还有就是这些日子饿的狠了,怕是伤了肠胃,以后有些妨碍。”

  世子讶然道:“什么?饿了狠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良医道:“下官瞧着病人当饿了三、四日了,早前怕是也饿过,只是病人身体健硕,才支撑下来,不见病态。”

  世子依旧是难以置信,望向道痴与王琪。

  道痴只觉得太阳穴直跳,对于王家再无半点好感,连王福平也算在内。身为一家之长,在眼皮子底下,任由儿媳凌虐长孙,他起码是犯了疏忽之错。

  王琪早先还觉得贸然插手虎头家事不妥当,心中有迟疑,可听良医这几句话,只剩下气愤,不平道:“虎头本就不伶俐,口舌又笨,摊上这样的爹娘,若是没人护着,早晚被磋磨死。殿下,就救一救鼎山……”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王家窑速战速决

  从启运殿出来,王琪有些不甘心,却晓得外头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界。

  等回了乐群院,他直接进了道痴的屋子,皱眉道:“二郎,殿下不是看重虎头么?怎么虎头被欺负成这样,殿下也不为他做主?”

  他带了几分焦躁,世子的反应显然出乎他意料。自打进王府为伴读后,他向来将王府与世子视为靠山。

  到了眼下,他忍着大伯、大伯母脸色留下的那一百二十顷地,就疏了他与家人的情分。要是王府这边再靠不住,他觉得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

  道痴倒了一盏茶给他,道:“七哥太急了。世子行事向来求稳,总不会听风就是雨。如何庇护虎头,等世子调查明白,心中自会有数。”

  王琪闻言,神色稍缓。道:“那就好,要是世子束手不理,还真是麻烦事。”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轰隆隆”响起几声惊雷。

  王琪缩了下脖子,站在门口往外头望去。

  还不到傍晚,天空中虽有云絮,可依旧以碧晴为主,只在东北天空方向,云层压的很低。

  “轰隆隆”又是一声响雷。

  王琪诧异道:“晴天滚雷,真是稀奇。”

  陈赤忠、刘从云几个也被响雷惊出来,站在门口仰头看天色。

  东北天空方向,除了响雷,还夹杂着闪电霹雳。

  道痴看了两眼,就退回屋子,不过是少见些的气象,并不算什么。

  又忍不住想着京中消息,正德皇帝去年九月曾落水,而后就因病停朝会。道痴曾与刘万山说起此事,刘万山身为外官,在京城也有消息往来。不管是京官,还是外地文武都关心京中立嗣之事。

  听说河南崇王府这两年使王府属官常驻京城,为的就是谋嗣之事。崇藩开国国主崇简王是英宗皇帝六子,孝宗皇帝胞弟,今上嫡亲叔祖。

  现在崇国亲王是崇简王之孙朱厚耀,是今上从堂兄弟。正德十三年生有嫡长子,崇藩上下这几年,就是为崇王府嫡长子忙活。

  只是今上就嗣子之事一只不松口,崇藩也只是白忙而已。

  至今为止,不管是张太后等皇亲国戚,还是文武大臣、宗室诸王,即便偶有就皇上立储之事说话的,也只是想着让今上择宗室王子为继,依旧是父子承袭这套,至今还没人提及“兄终弟及”。

  没有人会想到今上会熬不过落水后的风寒,因为今上并不文弱,相反的还颇为勇武,喜欢骑马射箭,曾自封为大将军。

  因此,即便大家晓得皇上不能生,也并没有太着急。

  等到今上死,文臣们提及“兄终弟及”,找个少年天子,而不是“嗷嗷待脯”的婴孩继今上香火,多半是防着外戚与宦官。

  只是到底要等到几月……

  京城距离安陆千里迢迢,可因有王三郎与姐夫张庆和在,多少能得到些消息。

  正月底,在王三郎的家书中,就提及京城这两月的“异象”,冬雷震震、火星凌日等等。他虽没有在信中提及天子如何,可既然异象连连,那京城那里少的了纷纷流言。

  只是安陆远离京畿,天子身体如何,是否临朝,还影响不到安陆。

  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

  中午府学下课后,世子就示意道痴与王琪跟上,连着陆炳,一起回了启运殿。

  少一时,陆松、邢百户也赶了过来。

  世子对道痴与王琪道:“鼎山之事,孤已有了决断。他爹娘不慈,他身为人子,虽不伶俐,却依旧纯孝,难能可贵。要不然的话,以他的熊力,想要阻拦他爹的棒子,并非难事。没道理纯孝之人,被任意厌弃凌虐,即使是父母亲人,也不当如此。既是他爹娘不愿要他,那孤要他,孤已经同陆大人说了,提前给虎头补校尉,直接挂在仪卫司,以后鼎山就留在王府。”

  道痴面带激动,王琪眼睛发亮,可犹豫道:“殿下,那头毕竟是生身父母,要是见鼎山出息了,再缠上来怎么办?”

  世子没有直接做答,而是望向道痴道:“二郎,鼎山五岁被他曾祖父带上西山,九岁被带下山,这四年也在西山寺长大是不是?”

  道痴点点头道:“是。”

  世子又问:“西山寺普慧师父坐化前曾留下遗命,令你多看顾鼎山?”

  道痴道:“正是。大师父看着鼎山长大,多有怜惜。”

  关于他与虎头是幼年玩伴之时,本就没瞒着世子,现下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只是在与虎头的交情上,道痴隐下一些,将两人的亲近归根于大师父身上。

  世子听了,道:“那为了鼎山,让二郎背个黑锅,二郎可愿否?”

  道痴闻言一愣,倒不是不愿,而是没想到世子会让自己出面。他眨了眨眼,带了几分茫然道:“请殿下吩咐。”

  世子解释道:“孤并不是为难二郎。只是王家祖上既是西山寺旧仆,普慧师父又有让你多看顾虎头的遗命,二郎行事起来更加名正言顺。不过,怕是与你名声有碍,你若是不愿,孤也不怪你。”

  为了虎头,道痴心里自然是百分百乐意。可是想着世子小小年纪,就开始让属下背黑锅,道痴在心里也忍不住问候了世子长辈两声。

  道痴脸上的茫然已经散尽,带了坚定道:“殿下请吩咐,愿为殿下效力。”

  世子脸上露出欣慰。其实此事不用道痴出面也行,只是那样的话,真要传扬出去,有碍王府名声。若是道痴将此事揽过去,就不干王府之事。

  道痴的应答,也合了他的心思。虽说此事是由道痴出面,可真正庇护虎头的还是他这个世子,这一点他不想混淆。

  王琪在旁听着,有些憋不住,道:“殿下,到底有什么好主意,快点说啊?”

  世子从书案上取出一张纸来,递给王琪。

  王琪带了好奇,接过看着,不由睁大眼睛,看看世子,又看看邢百户,道:“邢大人有家眷在老家?还是外头有沧海遗珠?”

  邢百户笑骂道:“没有那玩意,七郎就不必瞎猜,不过是殿下让我顶个名。依照我的意思,义子干亲也可。可殿下说,疏不间亲,亲爹娘跟前,干亲长辈没有说话余地,才让我顶了这个虚名。”

  王琪脸上只剩下佩服,对着世子竖起大拇哥道:“殿下英明,如此才是一劳永逸。”

  道痴在旁听得有些迷糊,探过身去,看了看王琪那张纸,脸上也露出几分诧异。

  不过他心里并不意外,因为世子的想法,与他之前所想的不谋而合。只是他没有想到是真戏假作,而是想到陆家。又想着陆家即便不成,还有其他校尉家。

  世子望向道痴,道:“今日天气晴好,二郎就将这件事解决了,省的过后啰嗦。”说到这里,迟疑道:“用不用邢大人随你过去?”

  道痴稍作思量,摇头道:“不用,只是还请殿下借二十仪卫,让我狐假虎威一把。”

  世子闻言,脸上带了笑意,道:“好,想要什么样的人,让陆大人挑给你。”

  陆炳旁听半天,见没有自己的事,急的直跳脚,道:“殿下,还有我呢,莫忘了我。”

  世子轻哼了两声,还是对道痴道:“带了陆炳同去吧,要不然孤耳朵可就不清净。”

  听世子吩咐完,众人从启运殿出来,道痴便不跟陆松客气,道:“陆大人,多带人过去,只要是想要吓唬吓唬虎头爹娘,省的他们过后说三说四。人手就挑面相恶的,越彪壮越好。还得准备些好马,我们早去早回。”

  陆松应了,王琪忙道:“陆大人,多预备一匹马,我也跟去耍耍。”

  陆松自是无话,王琪毕竟年纪大些,只道痴带了陆炳两个领人去,他还真有些不放心。

  邢百户在旁,脸上褪去桀骜不驯,只剩下得意。

  陆松看不过眼,撇嘴道:“老邢你得意什么?你又没有闺女,不过是个幌子,用得着这般得意。”

  邢百户扬着下巴道:“文书若成,虎头就是我的亲女婿,你若是眼气,就将灿娘送给我做闺女!”

  陆松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响指着邢百户道:“我等着,看你能挑个什么闺女出来……”

  三小从府学下来,还没有用午饭,就跟陆松约好时间,半个时辰后直接去王府门口领人领人,先各自回去吃饭。

  虎头并不在乐群院,他上个月在启运殿偏殿躺了两日后,就被邢百户接去,还没有搬回乐群院。

  等道痴与王琪用罢午饭,赶到王府大门时,离约好的时间还剩下一刻钟。

  二十仪卫已经在王府大门口等着。王府仪卫,都是制服,穿戴起来,极为气派。

  出来的这二十人,雄纠纠气昂昂,带了肃杀之气,看着够吓人。

  王琪在仪卫司混了一年半,去年又有截杀流匪之事,与大家多是相熟。陆炳因陆松的缘故,也常去仪卫司,与大家也是相熟的。

  只有道痴与这些人并不想熟,他也没有刻意亲近。

  众仪卫得了吩咐,只晓得随世子伴读出城一趟,这期间听道痴调派。至于什么事,他们则不知。

  众人上马,出了王府。

  因城内不能疾行,一行人策马缓行,往西门去。

  道痴、王琪、陆炳虽年岁不大,还是常服装扮,可后头跟着二十校尉,路人见状,多是带了惶恐,避闪开来。

  西城各个商铺的老板、掌柜得了消息,少不得也探头张望一二。

  有认出王琪的,少不得洋洋自得,吹嘘几句王氏宗房的体面,连他们这些外掌柜伙计也跟着荣光。

  王琪好奇道:“二郎,你打算怎么对虎头爹娘讲?”

  道痴道:“七哥莫急,稍后便知。”

  陆炳也跟着抓耳挠腮,道:“二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了吧,妥不妥当也让王七哥与我参详参详。”

  道痴但笑不语,见出了城门,就催马疾行而去。

  众人见状,也快马加鞭,马路上扬起一路烟尘……

  三十里路,马车要走将两个时辰,快马一个时辰就到了。

  一行二十三骑,刚一进王家窑村,就引起王家窑村村民的惶恐。

  待看到那些人去了村长家,就有不少乡人凑不过,想要打探一二。在乡下人眼中,官府与避而远之的好,官差更是得罪不起,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家破人亡。

  道痴既要“狐假虎威”,那叩门之类的程序就能省了,直接请两个仪卫踹开大门。

  今天是“二月二”,乡下要祭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王福平、王福安两家人,祭神后,正两家合在一处用祭祀大餐,刚吃完饭,就听到外头“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声音杂乱无章,听不出有多少匹马。

  妇儒们还察觉不到什么,男人们面面相觑,都带了凝重之色。

  没想到,马蹄声刚消失,自己大门就被踹得“梆梆”响。

  王家众人涌出房来,就见大门被踹开,门口乌压压地站了好几十人。

  看着校尉身上的公服,王福平直觉得脚软,待看了道痴,顾不得他满脸煞气,如见了救星似的,上前两步道:“二公子来了。”

  道痴只扫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而是走了几步,进了院子,后边的人“呼啦啦”地跟上。

  原本宽敞的院子,立时逼仄起来。

  王福平额头上的冷汗都要出来,再迟钝也瞧出这一行人来者不善,老人家躬身近前,带了几分祈求道:“二公子……”

  道痴直接指了虎头他爹道:“王村长,我有事寻令郎说话,与间安静屋子与我。”

  王福平闻言一愣,随即忙叫家人让出正房,请道痴入内。

  虎头他爹被众人看着,腿肚子直打转,有心不去,又被王福平推着。

  王福平想到虎头身上,想着道痴是不是过来为长孙做主来了,否则怎么想起找虎头他爹。老人家心里稍安定些,扭着长子,想要跟着一道进屋见道痴。在门口,却被两个仪卫拦下。

  虎头他爹被另外两人拉着,拽进了正房。

  这个态度,可不像是来讲道理的模样。

  王福平的心又提起来,耳朵竖着,听着上房动静。

  上房里,虎头他爹被拽的身子都站不直,说话带了颤音道:“二、二公子……七公子这是……”

  王琪与陆炳都齐刷刷地盯着道痴,想要看他如何教训虎头他爹。

  道痴却什么也没说,只叫跟进屋的两个仪卫制住虎头他爹。他自己抽出一把匕首,走向虎头爹。

  虎头他爹只觉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尖叫起来:“二公子,二公子饶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出籍

  虎头他爹声音如此凄厉,院子里的王家人就有些受不住,想要进屋子来。

  门口的那几个仪卫“唰唰”地抽出腰刀,望向王家人一咧嘴,立时吓倒了两三个。

  虎头他娘更是个窝里横的,即便平日将丈夫制的服服帖帖,现下也抓着妯娌胳膊往后避。至于虎头那个二弟,虽被父母惯得骄纵,却不是个傻子,吓得面色发白,压根就不敢吭声。

  只有王二叔,扶着王福平,望向众仪卫畏惧中带了戒备。

  屋子里,虎头他爹又一声尖叫。

  道痴厌恶地皱皱眉,收起匕首,抓了虎头他爹的手指,在契书上按了一个血手印。

  而后他从怀里摸出根鹅毛笔来,塞到虎头他爹手中,轻声道:“书名。”

  虎头他爹虽不是胆子大的,可是也晓得有些东西不能随便签名画押。否则要是个巨额借据,岂不是要命。

  可是眼下哪里有他选择的余地,他不过犹豫了一下,一把腰刀已经顶到他脖颈上。

  虎头他爹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哆哆嗦嗦忙道:“我书,我书。”

  只描了文书一眼,见不是借据,他立时松了一口气,痛快点写上自己名字。至于其他的,性命攸关,他暂时顾不上。

  虎头将那文书收好,看也不看虎头他爹一眼,就出了屋子。众人忙转身跟上,虎头他爹萎倒在地,哆嗦着不敢吱声。就听“啪嗒”一声,一个荷包摔倒他面前,荷包系带裂开,里面滚出几个银元宝。

  王福平听到屋子里没动静了,心里直发颤,见道痴出来,忙上前道:“二公子,这是……”

  道痴往女眷中扫了一眼,看着虎头他娘道:“虎头尚不食子,这世上竟然有要饿死孩子的亲娘,可是让我们见了世面。”

  王福平反应过来,脸色一白,顾不得责骂儿媳,带了几分焦急道:“二公子,虎头他……”

  道痴看着王福平道:“幸而不死。不过以后无需村长费心,虎头生死与王家再不相干。”说罢,展开文书让王福平看了一眼。

  王福平看着那文书,瞪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道痴已经将文书收好,大踏步出门去,王琪、陆炳与众仪卫“呼啦啦”跟上。

  王福平省过神来,苦着脸追上来,拉着道痴的马缰道:“二公子,不可啊,不可,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啊,都是小老儿治家不严,小老儿以后定不会再委屈虎头。”

  道痴已经翻身下马,转头道:“就当没这个孙子吧。”说罢,从王福平手中抽过缰绳,勒马前行。

  王福平身子一趔趄,差点跌倒,幸好王二叔上前扶着,才站稳。

  众人纷纷上马,随之跟上。

  马蹄声渐远,王家众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来人呼啸而去。左邻右舍,村中长者,少不得都近前来,想要打听打听缘故。

  王福安低声道:“大哥,二公子拿的是什么?莫非逼着老大押了虎头身契?”

  王福平无力地摇摇头,道:“不是身契……”

  一个时辰后,道痴等一行从西门进城。

  陆炳带了几分不甘心道:“二哥,这也太不威风了,轻飘飘地放过他们,太便宜了她们。”

  道痴睨了他一眼,道:“若是大郎当如何行事?”

  陆炳闻言,想了想,讪笑两声道:“还真的不好动手。”

  王琪道:“不用动手,那两个也不好受。就算这几日王家人能容得他们夫妻狡辩,等过几日虎头补了校尉,还有的那两位好受。”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二郎,要不要哥哥同大哥说一声,免了他们家的差事,省的他们忘本?”

  说到底,虎头家不过是王家旧仆。他举荐虎头入王府本是好心,可虎头家倒好像是受了委屈,舔鼻子上脸,借着虎头的事要求入虎头弟弟入族学。王琪知晓后,没有说什么,可心里也不自在。

  道痴摇头道:“不必,虎头爹娘糊涂,他二叔还是个好的。”

  他怀里那张文书,是一张契结书,类似“卖身契”,但还不是“卖身契”,更像是婚书。只是上面提及赘子为婿,收彩银百两,而后生老病死、子嗣家财,同本家再无干系。

  有了这个文书,虎头就可以入邢百户的户籍,以赘婿身份。只是邢百户并无女儿,这张文书也不过是用来堵虎头家人。世子将虎头的户籍挪出来,也是为补锦衣卫,倒不是真的让虎头为赘婿。

  大明虽不像秦汉时将赘婿视为奴仆,可到底不好听。

  那一百两银子,是世子准备的。世子的心中,未尝没有将虎头“买断”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安排这一出。只是他是要虎头做近卫的,并不是仆从,才让邢百户担当个“岳父”之名,由道痴行此嚣张之事……

  虎头没有再搬回乐群院,不过每天下午在东苑校场,道痴都能看到虎头。

  十四岁的虎头,个子看上去与邢百户差不多高。只是他脸上不再是向之前那样常挂着憨憨的笑,严肃不少,这样也很蒙人。若是不说话,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道痴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心酸,邢百户视虎头若子,从最初的“严师”成了“慈父”,见虎头刀法早耍的利索,就拉着陆松想要让虎头拜师,说是请陆松指导虎头的箭术。

  陆松看破他那点小心思,不过是因世子发话给虎头补锦衣卫,以后虎头会在仪卫司当差,邢百户本人在府卫,怕庇护不上。

  否则的话,邢百户才舍不得将虎头让出一半。

  陆松是真心喜欢虎头,即便晓得邢百户有所图,可依旧心动,却请示过世子后,就正式收虎头为徒。

  最高兴的莫过于道痴,能同陆家拉上关系,虎头真的有保障。

  补锦衣卫校尉,并不是难事,等到二月下旬的时候,虎头就正式成了锦衣卫校尉,挂在陆松名下,入值兴王府当差。

  今上龙体不愈的消息,终于在地方也传播开来,不因旁的,就因礼部公告,殿试再次延期。

  今年本不是会试之年,这些等待殿试的考生,还是去年春天参加会试的那批人。这些人寒窗苦读十数年,终于一步一步考出来,在会试榜上有名后,只等着殿试排名次。

  可对于读书人看来,这天大的事,对今上来说却不算什么。

  去年三月今上不等殿试就带了文武大臣“南巡”去了,殿试就拖延下来。等到去年九月,今上北归,没等到京城,又落水伤身。

  去年的殿试,就拖到今年。

  原是要定在二月十五,结果礼部又延后半月,定在三月初一,随后又延期到三月十五。

  不说别的,就从殿试一拖再拖,世子与袁长吏等也反应出皇上确实病的不轻。

  世子与今上同辈份,还没有娶妻生子,在兴王府众臣属看来,各地藩王盯着的皇嗣之事,实不同王府相干系。

  兴国建藩不足三十年,传到世子才是二代王,在宗室诸王中,势力微弱,不管在皇嗣博弈中,哪个藩王取胜,也不干兴藩之事。

  提及此事,袁长吏不无遗憾。若是王府大王子没有夭折,娶妻生子,那最后资格继今上正统的,就是兴王府的王孙。如今只能看着那些有王孙的王府上串下跳,兴王府只能看个热闹。

  二月末月假时,虎头没有再出王府,而是随邢百户留在王府。

  道痴出王府后,在王府外看到王福平与王二叔。道痴并未理会二人,就在虎头一家迫切想要抹去“王氏旧仆”痕迹时,哪里还记得老和尚对他们一家的恩惠。

  王老爹当初不过一个小厮,若不是借了老和尚的光,如何娶妻生子、置下家业。宗房老太爷不看在老和尚情面上,又哪里会庇护一户出仆。

  没等老和尚去世,他们就开始阳奉阴违;等老和尚去世,他们又将老和尚的遗命抛到脑后。说到底,还是忘恩负义。

  如今虎头已经从王家脱了干系,道痴也没有再理会他们的必要。

  王福平见向来好脾气的道痴都冷了脸,嘴里越发苦,无奈之下,只好带了儿子去宗房。

  王家窑村周边都是王家的庄子,王老太爷早得了消息,晓得道痴、王琪带了仪卫去乡下之事,曾叫长孙传王二叔入宗房,打听缘故。

  待晓得道痴与王琪等人的行为后,王老太爷沉默半响,就打发王二叔下去,并没有再插手此事。

  对于虎头出籍之事,王老太爷心里并不赞同。若是做儿女的都这样,父母打骂一顿,就要反出家门,那成什么体统?不过既是有王府仪卫跟着,就不再是一家一姓之事。在没有问清楚此事时,王老太爷并不想说什么。

  王福平听说王老太爷过问此事,次日便就城到宗房请见,王老太爷却没有往常那样好说话,只说不见。

  今日王福平带了孙子再登门,心里也没底。

  可是总不能真的任由长孙做了上门女婿,现下事情还捂着,真要传扬出去,他们成了什么人?卖儿卖孙,愧对祖宗。即便不晓得他们的祖宗到底是哪个,也不愿意如此行事。

  还有就是,道痴那日的气势不仅镇住王家人,也晃花了王家人的眼。既是道痴看重虎头,那看在虎头面上,也会拉扯他们一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平静

  道痴依旧按照蹭了王琪的马车回家,临下车前,道:“七哥,帮我问问大哥,新马车到了没有。”

  上个月月末回来,他请王珍帮忙定制一辆马车。

  王琪道:“哪有那么快,你选的都是重料子,又是在武昌府车行定制。”

  道痴道:“有了马车,祖母往后出行也便宜些。”

  王琪笑道:“晓得你孝顺,有了舅舅给的银子,就是给叔祖母买马车。”

  说话之间,他打量外九房的大门,过年时新刷的明漆,院子里房顶也换了新瓦片,不再是昔日陈旧破败景象。

  王琪带了好奇,对道痴挤挤眼道:“二郎,你两个舅舅到底给你留了多少银子,是不是发了大财?”

  道痴道:“加起来比比不得七哥一个零头。”

  听到这个,王琪情绪转为低沉,道:“二郎,明日随我去巡庄可好?”

  道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满脸诚挚道:“七哥还是请伯祖父安排人手。要是七哥真的就这样远了家里,伯祖父怕是要伤心。”

  王琪犹豫道:“这样好么?若是祖父身边的老人,以后尾大不掉可怎么办?”

  道痴笑道:“若真是伯祖父身边的老人,七哥当欢喜才是。七哥现下用上,以后分家时也好名正言顺地开口要到名下。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我虽乐意听七哥吩咐,可对于农桑经济之事,七哥也好,我也好,都是外行,还是寻专人盯着才妥当。”

  王琪听了,面带欢喜道:“二郎说的正是,我还是央求祖父要人。我身边就小猫几只,哪里有正经当用的。就是等到分家的时候,稍稍得用的家人,也多会奔着长房、二房去。还不若现下借着管理庄子铺子的名义,从祖父手上要人。”

  为了那一百二十顷地之事,王琪不仅对大伯、伯母心生芥蒂,对祖父母也不无埋怨。祖父母并不开口,任由大伯与伯娘给他脸色看,未尝没有让他退一步家和万事兴之意。

  王琪不愿意退,与祖父母之间关系也尴尬起来。

  他打小养在祖父母身边,对祖父母感情很深。这些日子,他心中也曾后悔,自己是不是做的过了,为了贪心伤了家人情分。不过思量过后,他还是坚持不给。

  祖父母虽疼爱他这个孙子,但是对其他儿孙的疼爱也不减。

  他记得清楚,小时候他与六郎打架,祖父母训斥他,而不是训斥六郎。只因他没心没肺,即便哭的撕心裂肺,给盘点心就能破涕为笑;六郎却是个脾气大的,被祖父母教训一顿后,宁肯挨鞭子,也不再进祖父母的院子。

  六郎倔强起来,阖家不宁,因为六郎身后有父母兄嫂,使得祖父母对于这个孙子也不好轻慢。

  他这个名义上祖父母最宠溺的孙子,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在祖父母口中也不过是得几句好话,然后上两盘好吃的点心。

  王琪小时候常为此不忿,对于六郎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堂兄也实近亲不起来;等到长大,王琪算看明白。

  不是宠溺,就是看重。真要论起祖父母心中的分量,自己这个孤儿,怎么能比得上大伯一家。

  不过即便对家人有些心冷,可祖父母依旧是他最亲的亲人。道痴给他的提议,恰好给他一个台阶,让他能够与两位老人缓和关系。

  目送着王琪离去,道痴才转身进门。

  开门的不是二柱,也不是燕伯,而是周大顺。

  上个月月末,道痴曾让三房下人来家里拜见王宁氏。因现下外九房的宅子小,就挑了几个小的过来当差。

  田寡妇那里,因二柱舅舅给二柱定了亲事,她们母子不随他们祖孙进京。安排几个小的现下就在王宁氏身边侍候,也省的将来离乡时,王宁氏用不惯人手。

  周家就是周泰长子周大顺与长女小喜,张家是女儿春兰,赵家小子与张家小子、周家二平年纪都是与道痴相仿,可以给道痴做小厮。因道痴现下入王府,身边只能带惊蛰一个,这几个便没有过来当值。

  周大顺过来,看守门户,也是以防万一。

  这两个月,因街坊邻居都晓得道痴得了两个好舅舅,正经有不少人打这边主意。

  外九房已经脱了寒酸气,有些过日子的好气象。

  周大顺躬身将道痴迎进去,禀告道:“公子,小人老爹已经挑好了两块田,已经告诉老太太,老太太说等着公子回来拿主意。”

  道痴停下,道:“都是多少亩地?”

  周大顺回道:“一块三百亩,一块五百亩。三百亩的是上等水田,五百亩的只是中田,前面的十二两银子一亩,后边人家着急出手,只要七两银子每亩。”

  道痴在心里算了算,前者亩少单价贵,后者亩多单价少,总价差不多。只是前者的价格确实不低,他先前问过大致的市场价,上田基本是十两银子上下。不过整田难得,价格稍高些也说得过去。

  后边的中田,道痴虽没有去看过,不过五百亩的整田,竟然跟零散田地的价格一样,要价真的很低。

  可便宜哪里有那么好占的,价格压得低,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田主想要脱手又不便宜,才没有叫高价。

  道痴道:“叫你爹明日过来一趟。”

  周大顺应了,道痴大踏步进了院子。

  进了院子,就见王宁氏站在鸡舍外,手中拿着大瓷碗,正抓着里面的谷喂鸡。身边站着两个小丫鬟,正是春兰与小喜。

  见孙子回来,王宁氏很是欢喜,放下喂鸡的事,祖孙两个进屋说话。

  春兰端了茶水上来,两个小丫鬟中,小喜只有十二岁,不仅容貌美长开,性子也天真烂漫;春兰已经十四,也算眉眼清秀。

  王宁氏便留春兰在旁服侍,让小喜去收拾东厢。孙子回来的时候,也是小喜近身服侍。

  换做其他少年,或许不会留意老人家的心思,可道痴哪里不明白。他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佩服老太太,即便日子富裕了,还不改性情。说到底,还是真心疼他的缘故。换做其他人家,哪里会如此重视嗣子嗣孙身体,为了子孙计,怕是等他成年,就安排一堆妻妾开枝散叶。

  在大家的认识中,通常过继的第一代子孙是不容易养熟的,尤其是道痴这种过继时已经懂事的;可过继后生下的儿孙,自家生自家养的,才是真正的骨肉。

  王宁氏要与孙子说的,也是买地之事:“后边的五百亩听起来好听,可地要是出息少,也不顶用。还不若那三百亩地,上等的水田什么时候想要脱手也便宜。”

  道痴安排人买田,是想要借着刘万山与崔皓帮扶的名义置产,以后花银子也松快些。可是想到自家本就人少,要是进京后在留人照看这些地就不值当。还不如用买田的法子洗银子,先用舅舅赠银的名义在安陆买几百亩地,等到进京时,再将这些地卖掉。如此,进京后花销的银子,就有了正经来路。

  王宁氏倒是没想到买地会那么快就卖掉,而是想着道痴要是科举下去,没中进士前还好,只是读书开销;等到中了进士,选官之类的都要花销。

  虽说民间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可老人家心正,不愿意孙子出仕后因缺银子触犯国法,行不端之事。

  因此老人家买田就想要寻出息好的,又想到以后孙子官场有变动时,脱身田宅打点之事,便觉得还是那三百亩的地好。

  道痴刚才在门口听了周大顺的话,本也觉得那三百亩田好,听了王宁氏的话,自是点头道:“祖母说的正是,孙儿也觉得那水田好……”

  ※※※

  宗房老宅,上房。

  王老太爷耷拉着眼皮坐在那里,对王福平道:“现下后悔来不及,虎头已经入籍,又由他丈人补了校尉。”

  是非究竟,他先问过了王琪。虽说对于虎头出籍之事,依旧不赞同,可既是世子做主,那也轮不到他来质疑。另外,王琪说了虎头正月回王府时的惨状,老爷子对王福平也不满起来:“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能任由儿子、媳妇磋磨孙子?好好的孩子生生的饿坏了肠胃,大过年的,这是造孽。”

  王福平苦笑着道:“老爷子,小人确实不知。谁会晓得那对孽畜竟然如此行事,只以为他们是摆爹娘的威风,谁会想到会闹出这些。虎头那孩子,是个不开窍的,如何能当差?要在得罪了人,反而不好。”

  王老太爷哼了一声,道:“能不能当差就不用你们操心,还是省省吧,别再想着将孩子找回去。你们当虎头是草,可人家将虎头是宝。对方是王府百户,在世子跟前都是极体面的,虎头跟了那边不会吃亏。你们不要再去招惹虎头,否则真要对上了,我也护不住你。”

  王福平哭丧着脸,不得不死心。

  百户是正六品,后边又有王府做靠山,哪里是他们平民百姓能惹得起的……

  第一百四十章 欲分房宗家生隐患

  翌日,没等道痴用早饭,周泰与张大就过来候着。

  道痴用了早饭,就与他们两个去见田主,买下那三百亩水田。所用银两,除了崔皓赠的那些,还有当铺这两年的出息。

  周泰算是完成差事,松了一口气;赵大则是神色讪讪。

  原本买田之事,最早是交给赵大,结果打听到的都是不是三五十亩的,就是下田的,都不和道痴心意。

  这点也不稀奇,因为整块的良田,就是不好买。有的时候,压根就得不到消息,买主与卖主就交易完。

  周泰闻言,便主动请命。结果半月功夫,就漂亮地完成差事,不过是借势。却是借的漂亮,用的是刘家那边的人脉,在道痴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从衙门里过好田契出来,道痴回头看了看周泰与张大,对张大道:“既是田契立好了,你就带几个小的去巡庄。”

  张大闻言,忙道:“小人尊公子吩咐。”

  张大欢欢喜喜地去了,道痴看向周泰,见他依旧恭恭敬敬,道:“差事完成的不错,回头去赵四那支二十两银子做赏银。”说到这里,又道:“刘宅管事那里,那封一封十两银子的谢仪过去。”

  “谢公子赏。”周泰躬身道。

  这些日子看下来,三家下人中,还是周泰这家用起来最顺手。只是他是任家家生子,到底能不能得用,还得到京城,看看任家家风做派再说。

  道痴想着京城会试延期之事,晓得正德皇帝日子没多久了,便对周泰道:“年底之前,我会奉祖母进京。你既是舅母从京中带出来的老人,行船走马这些想来也有些经验。祖母年迈,经不得奔波,如何安排路程才能既舒适又便宜,就由你多费心。”

  至于预先进京买宅置地之类的话,道痴没有说。

  要是世子进京,他们这些人多半会跟着。等他到了京城,再操心这些也来得及。省的面面俱到,让旁人看着狐疑生事。

  周泰忙应了,面上不动神色,心中未尝没有一丝窃喜。

  这一个半月,他也瞧出来,自家新主人是刚过起来的人家。原来的旧仆,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堪大用。不管是总管,还是以后外管事,多半会从他们三家人中选。

  张大去管了田产,赵四管了铺面买卖,自己看似闲下来,可打理的是举家进京的大事。京城又是自己熟悉的地界,将来京中新宅的总管,多半是自己了……

  道痴晓得王宁氏对老宅的留恋,即便他名下已经有了新院子,却只安排三家下人入住,自己依旧陪着王宁氏住在老宅,就是晓得老人家不愿意离开这里。

  为了怕王宁氏反悔,道痴这两日,就不时提及顺娘与小外甥。

  王宁氏开始还听着,后来瞥了他一眼道:“行了,别跟祖母耍小心眼。我没什么离不开的,能守着你与你姐姐过日子,不比守着这老宅子强。宅子再好,也比不过去人去。”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只是老燕与燕家的都上了年岁……”

  是不是留老两口在安陆看家,王宁氏有些拿不定主意。

  道痴忙道:“祖母,嬷嬷陪着祖母一辈子,怎么舍得与祖母分开。自然要随咱们一同进京。至于这边院子,按照孙子的意思,还不若托给隔壁八太爷家。”

  王宁氏犹豫道:“二郎到底打算在京城呆几年,心里有成算没有?若是年头不长,留他们在老家也好,省的奔波辛苦。”

  道痴道:“明年三月能入监的话,少说也要四、五年。即便从国子监出来,孙儿也想要留在京中见识几年,这样一来,在京城的年头更久。祖母别只顾着心疼燕嬷嬷,也心疼心疼姐姐。姐姐是嬷嬷看大的,除了想念祖母,定也想念燕嬷嬷的紧。”

  王宁氏这般说,倒不是真舍不得燕嬷嬷夫妇,而是怕孙子为难。毕竟孙子身边有人使唤,燕伯与燕嬷嬷年纪又大了。

  听道痴这般说,老人家心里才踏实下来。

  三天月假,匆匆而过。

  虽说开春以来,天相有异,可对王府这边的影响不大。如今王府上下,都在掐着时间,等着世子除服。

  在除服前,还有世子十五岁生日。按照习俗,过了十五岁,行了成童礼,世子就不再是孩子。

  等到王府除服,除了世子袭王爵与选妃两件大事外,还有三郡主出嫁之事。

  王家与王府虽默认了王琪与三郡主的亲事,可是按照程序,在正式议婚前,还要上报朝廷,得了批复,才能有继续。同时,三郡主的诰封也会正式下来。

  王夫人是王琪出嫁姑母,三郡主庶母,两人身上都有服。等到除服,也得腊月。

  年前大定,年后迎娶,是王老太爷的打算。

  这次王琪去寻王老太爷要人手,祖孙两个即便没有芥蒂全消,也不再似前两个月那般冷淡,关系融洽不少。

  王老太爷便与王琪说起此事,希望他也探探世子口风,看看王府这边的安排,再问问王府这边对房宅的要求。省的耽搁下来,王府就要忙着世子大婚选妃,顾不上三郡主这面。

  不过王琪还是听出不同意思。

  王琪有些忐忑,过来接了道痴后,便提及此事:“二郎,祖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痴想了想道:“大明的仪宾都单独开府么?”

  王琪摇头道:“怎么会?宗室郡主到乡君,婿都称仪宾。大藩之地,亲王下郡王十数人人,将军与中尉数十上百人,宗女不知有多少。怕是只有极为得宠的郡主,才会在出嫁后单独设府。”

  道痴道:“伯祖父有分家之意。”

  王琪惊诧道:“分家?祖父祖母还康健。”

  道痴道:“怕还是王夫人的遗产闹的。你舍不得将夫人的遗产献到公中是略显小气不假;可你大伯、大伯娘惦记这份已经归到你名下的产业,也有欺凌侄儿之嫌。伯祖父、伯祖母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当不只是为了七哥,怕是对那边也有不满。现下二老还健在,你大伯、大伯娘就敢谋算侄儿的产业,伯祖父定会想一想,若是他不在,你们家三房会不会闹出夺产之争。你现下不让,以后郡主进门,有了王府做靠山,自然也没有让的道理。一百多顷地,你大伯都惦记,那宗房名下的地更多,只有分家的时候稍稍不公,就能匀出几十顷来。到时候,骨肉反目,说不得还得对簿公堂。伯祖父想要分家,也是杜绝后患。”

  王琪揉了揉脸,哑着嗓子道:“二郎,我为什么要让。我虽只有一个,却代表宗家三房,那也是我的家,也是祖宗留给我的产业。”

  道痴想到一事,道:“七哥幸好入了王府,即便不是仪宾,也有伴读这身份支撑。否则的话,等到分家后,你大伯、二伯惦记你的产业,你哪里有还手之力。”

  两人一个是宗子,一个是京官大员,即便不会明晃晃地霸占侄子产业,可想要算计侄子也不是难事。

  不怪道痴多说这一句,并无挑拨离间之心,实在是宗房富足。安陆城外,三、四成的土地,都是王氏家族。宗房的银钱或许不如三房,可名下土地在族里绝对是排第一,两、三千顷不止。

  按照大明律,分家时诸子均分,以房头论。

  如此一来,分到王琪名下的,几百上千顷。

  陈赤忠家道中落,只剩下兄弟一个,只因得了世子帮忙,得了玄妙观的产业,就引得各家云动,为的不过是土地。

  王琪出身王家的缘故,外姓有忌惮,王家人则无需忌惮太多。

  王家宗房的土地,本就是在分家、吞并、分家、再吞并这样过程中增长。

  王琪已经呆住,半响方喃喃道:“我终于晓得姑母当年的话是何意。”

  道痴不解,望向王琪。

  王琪露出几分茫然,道:“那时我还小,常被姑母接去王府,有次姑母抱着我说,我以后的指望不是在表姐身上,就在三郡主身上。我不解其意,拉着姑母的袖子问缘故。姑母说,表姐与三郡主能护我。我当时还不服气,觉得自己长大后是男子汉,怎么会让表姐与三郡主保护……我常入王府,与表姐情同手足。若是表姐还在世,即便我不入王府,表姐也不会看着大伯、二伯欺负我。三郡主……以后大伯、二伯真要有什么,我真得借三郡主的威势……姑姑怕是早就想到这些……”

  道痴见他情绪低沉,道:“大堂兄是明白人。七哥以后身份又不同,应该不会有什么。”

  郡主仪宾是从二品,按照品级来说,以后安陆地界,除了世子,就是王琪。

  王琪苦笑道:“希望如此,要不然倒显得我不是。我实在怕了大伯与大伯娘,就像那一百二十顷地,明明是他们动了贪念,可是家里上下都觉得错的是我……”

  兄弟两个说着话,回到王府。

  眼看就是三月,王府也换了新窗纱,用的湖绿色细绸,看着十分清爽。

  然后,第二天,就发生一件官民惊恐的大事件。

  《大明武宗毅皇帝实录卷一百九十七卷》有记载,正德十六年,三月,癸丑朔,日食。

  第一百四十一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国无二君,天无二日。

  日月星辰中,日向来代表天子、帝王。

  “天狗吞日”,主帝王凶危。

  府学里的先生,看着外边瞬间幽暗下来的天色,还有天上已经缺了一牙的太阳,已经吓的呆住。

  世子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推门就要出去。道痴见状,立时拦下道:“殿下,不可!”

  世子带了几分恼意,望向道痴。

  道痴道:“我在一本古籍上看过,日蚀之时,人当避之,否则易伤眼。殿下即便不放心王妃,也当爱惜己身,省的王妃担心。”

  他言辞振振,先生与众伴闻言,也上前劝阻世子。

  世子看了道痴一眼,不再执意出去,回头吩咐高康道:“你去告诉母妃,就说孤无事,请母妃安心暂避殿内。”

  高康应声,道痴小声提醒道:“勿抬头观日。”

  高康点头,跑着去后院传言去了。

  随着说话这会儿功夫,天上太阳又缺了一角。

  因道痴方才那一句,众人不敢让世子继续停在窗前,纷纷相劝。

  世子虽面上有些不耐烦,可依旧是听从众人劝说,从窗前挪到里面。

  大家以世子为中心,散座一圈。

  虽说府学很少有晚课,可依旧存有蜡烛。

  黄锦与吕芳两个寻了蜡烛,点燃起来,屋子里气氛越发显得凝重。

  两人又取了热茶,给众人斟上。

  府学里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的呼吸声。

  授课先生摆不出夫子威风,只是不时地望向门窗方向一眼。

  不管是平素嘴毒的吕文召,还是爱说笑的王琪,此刻都屏气凝神,老实的不能再老实。

  日食干系天子,身为大明子民,谁人敢吭声。

  只有道痴,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心里少了忌讳。他耳朵动了动,外边依旧是寂静无声,不由心中诧异,小声问世子道:“殿下,怎么无人敲锣打鼓?书上不是说,每逢天狗吞日或天狗吞月,人们都要弄出响声,驱逐天狗么?”

  世子心中原本很紧张,想的是长吏给自己讲的宗室概况,还有那几个有希望将儿子过到今上膝下的王府。

  兴藩开藩时间短,可在宗室中也是仇人,就是挨着兴藩的襄王府。

  襄王府距离兴国不足三百里,曾因郢、梁二王的庄田之争,与兴王府打过御前官司。虽说最后兴王府大获全胜,可因两国紧邻的缘故,襄王府还不时寻隙。

  不过还好,襄王府开国国君虽是宣宗皇帝同母帝,有资格过继王子给今上,可襄王王府早已断嫡,上代襄王无子,王位由弟弟袭了;现下这位襄王,依旧没有子嗣。

  只要不是襄王府王子承继大统,不管哪个王府王子承继大统,对兴王府来说都差不多。

  想到这些,世子心下稍定。

  原还觉得道痴不声不响,却博览群书,是个有见识的,现下听了他这一句,世子觉得自己这个伴读书读的多,世情却晓得的少,还是带了稚嫩。

  看在他诚心请教,世子便也耐心道:“这里是王府,王府属官与下人都有规矩约束,谁敢如此折腾?王府有城墙阻隔,听不到外头动静。不过孤想,外头民众定从旧俗。”

  两人这一对答,打破了一室沉寂,众人过了最初的紧张,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天子是不是驾崩,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安陆距离京城二千多里,真正的天高皇帝远。

  王琪开口道:“都说天狗吃日,百年难遇。过了今天一遭,也算长了见识。”

  陈赤忠道:“只在江南少见了些,听说西北常见,有的时候间隔两月就来一遭。只是多是咬了一角,就无变化。若非道观里的道人留心天相,也未必能记下每次变化。”

  这样一说,陈赤忠心里不再紧张。生老病死,如同日月之圆缺,都是世间常态。

  道痴在旁听着,不禁点点头,看来古人的智慧也不容小瞧。后世关于日食周期的推断,就是两个月。两个月太阳日食一回,只是所在地方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同。

  不过日食常见,日全食却少见。看着外头全黑下来,显然今日大家遇到的是全食。

  若在一地不移动,那看到日全食的几率是三百年一次。

  对于大明子民来说,这确实算是百年难遇。

  世子正望向道痴,见他抬头望向窗口,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了外头白昼如夜的景象,身体不由僵住。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一眨眼的功夫,黑如墨染的天幕下,又透出一丝光亮来。

  世子心中松了口气,想着道痴之前提的那句“伤眼”的话,低下头不再看。

  道痴也已经收回视线,晓得此次日全食已经过去一半。

  他端起手中的茶,依旧微烫。

  等到他手中茶水的温度,从滚热变得温吞,外头已经阳光明媚,之前的一切没有留下半丝痕迹。

  大家重新回到窗前,看着外头明媚的春光,不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炳更是喜形于色,小声道:“殿下,这算不算好了?”

  世子的眼神黯了黯,没有回答陆炳的话。

  即便现下天上正常,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只是这些是京中大人们需要操心的……他们这些藩王与百姓,只需安分守己就好。

  每到京中皇位更替之时,缇骑的活动就活跃起来,防范的不过是宗室诸王。

  自成祖皇帝以藩王身份发动“靖难之役”,并最后夺得大明天下,皇室对诸王的惕防就到了极致,为的不过是怕出现第二个“成祖”。

  世子虽无反叛之心,可是想到自己继承王位后,连出城都要先在镇守太监那里报备,心中难免有些憋闷。

  虽说才巳初(上午九点),今天上午的课还没教授完,可有这日全食闹一场,不管是先生,还是学生们都无心再上课。

  就连世子,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探看王妃等人。

  将心比心,他看了众人一眼,道:“今明两日府学休假,三日起再继续上课吧。”

  众人闻言,都带了欢喜,目送着世子离开后,便同先生告罪一声,各自带了小厮出府回家。

  一路上,行人稀少,即便偶有行人,面上也是心有余悸,不时地抬头望望天。

  看来,百姓都被这异相吓到。

  道痴回到家中,燕嬷嬷的脸色有些不好,王宁氏却平静的很,听说之前一直在佛堂诵经。

  见到道痴回来,王宁氏脸上露出慈爱:“你这孩子,我又不是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道痴扶了王宁氏的胳膊,请她在椅子上坐了,道:“日月圆缺本是天道轮回常相,只是百姓不识,多会恐慌。孙儿晓得祖母不怕这个,只是怕祖母担心孙儿,孙儿就回来了。”

  听说王府一切如常,世子体贴放了他们两日假,王宁氏道:“世子仁心。”

  不过面色平静之下,王宁氏望了望北面的方向,不免有些忧心,道:“还是别急着北上,等等京城的消息再说。”

  道痴点头道:“好,听祖母的。”

  天相大凶,像王宁氏这样积年的老人,不免多想几分。

  大明执掌天下百五十年,一波三折,百姓也有不少磨难。

  荆楚地处内陆腹地,战火难以波及,可京城呢?天子驾崩,若是藩王异动,最危险的就是京城。

  只是怕孙子跟着担心,这些话王宁氏只在心里念了两次,并没有说出来。

  道痴道:“祖母勿要担心姐姐。王府消息灵通,京城有什么消息,孙儿都会知晓。”

  王宁氏点点头,眉头舒展许多。

  当天下午,田二柱便从街头伙伴那里带回来一个消息,外十房大郎的眼睛瞎了,二郎的眼睛没瞎,可也视物模糊。街坊们都说,这是天报。

  大郎坏事做得太多,老天不饶;二郎比他兄长略强些,才被饶了一线。

  道痴晓得,这定是日蚀时,兄弟两个直接看太阳。后世中,因观看日蚀不当,伤了眼的不是一个两个。

  十房贼心不死,这些日子常厚着面皮登门。道痴让周大顺过来,防的就是十房。若是因日蚀的缘故,让他们有了畏惧之心,也是好事。

  否则真要闹腾起来,十房得人鄙视,外九房也会被牵连,毕竟两家是近宗。

  在家里陪着王宁氏待了一天,次日下午道痴返回王府。

  王府这边,也有人伤眼。

  内院一个负责扫洒的婆子,还有府卫一个平素言行无忌的百户,都伤了眼睛,彻底不能视物。

  天报之类的话,不用旁人说,当事人自己就吓得不行。

  前者疯疯癫癫,不等别人相问,就跪在地上,冲着天上叩头不已,求神佛饶命。原来她曾亲手溺死三个孙女。

  那个百户,虽没有像这扫洒婆子似的立时崩溃,可是在请大夫看过,晓得眼疾莫名,无法下方子时,就去寻了千总,主动将自己百户之位让给一个只是校尉的子侄。

  原来这百户之职,本当是他兄长的,他当年使手段夺过来。

  一时之间,王府众人,话题从日食的恐慌,变成了善恶有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倒春寒,天使至

  善恶有报的流言,在王府来的快,消失的更快。不管是王妃,还是世子,都不会允许这类传言在王府流传。

  虽说亲历日蚀,可经过几日的恐慌不安后,王府又恢复平静。

  就是府学众伴读,每个人也都忙着各自营生,为的是八月世子成童礼。世子过了成童礼,府学就要散了。

  等过了九月,王府除服,世子就是亲王,他们都是王府臣属。

  即便现下大家没有听到准信,不过到底能在什么位置,做什么差事,也大致心中有数,毕竟王爷逝去这将两年的时间里,大家都在学习当差。

  唯一不确定的,就是道痴与陆炳。

  道痴已经透出话,会去京城求学两年;陆炳则是银现下年纪太小,还补不了差事。

  这日下午,世子使人从校场从道痴与陆炳提溜过来,说的依旧是丹道。

  桌案上,摆了两尺来高,都是道家典籍。

  世子的神色有些沮丧,看着道痴道:“二郎,孤将能翻的书都翻看过,没有记载可以救命的药丸。”

  原来日蚀过后,世子曾私下对道痴与陆炳提及丹丸救人之事,感叹天下之大,能人志士那么多,为何就没有人给皇上进献救命的药丸。皇上从去年九月开始不豫,至今已经半年。要是朝廷真有心传召,就是深山老林里的高人隐士也请出来了。

  道痴便劝他在书上找找,看是否能发现线索。

  世子晓得道痴是个爱看书的,对于他这样的提议,便也不意外。

  在他看来,或许是天子身份贵重,没有人敢冒大不为去“献药”。或者是有人隔绝皇上与外边的消息,不希望皇上病愈。

  不过看的道家典籍越多,世子就越发现各种矛盾虚无之处。又因道痴上次在丹房提及“古来长寿者”,世子也正经关注一番。

  野史笔记所记载的,哪里能作准。真的有籍可考的寿星,不过是百岁寿辰。

  道痴只能面露无奈,再没有其他建议。

  世子想起抚养道痴的西山寺大和尚,道:“听闻普慧大师生前寿至九十,人中寿者。二郎可晓得大师有什么养生之道?”

  道痴想了想,道:“大师父每天早晚叩齿百遍,虽是耄耋之年亦安步当车,能步行的时候就步行。饮食上茹素,少盐,四季餐桌上都有野菜。”

  世子细细听了,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叩齿养生之说,早已在前人留下的史料中就有记载。至于茹素养生,虽不知到底是何道理,可佛家道门确实比寻常人更容易出现长寿者。

  陆炳看着一桌子的道家典籍,不免有些着急。他已经是十三岁,知晓事情严重,见道痴并不规劝世子信道,反而还有“盲从”之嫌,心中很是不满。

  等从启运殿出来,他就忍不住埋怨道:“二哥,殿下是藩国之主,哪里能整日里寻仙问道。要是世子真的生了出世之心,那可怎么好?二哥平素最是明白不过的,怎么也随着殿下胡闹起来。”

  道痴低声道:“若是真有长生不老,现下还是始皇天下,哪里会有汉唐宋元?只是殿下受王爷影响太深,对于道学过于沉溺。与其让殿下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长生,还不若让殿下去寻长寿之道。长生之道,丹砂毒人;长寿之道,重在养生。如此一来,殿下只会越来越爱惜己身。”

  陆炳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是我不对,错怪二哥,这里给二哥赔罪。我还以为二哥被殿下带着,也开始信道。这些日子,二哥道家的书可看了不少。”说着,压低了音量,道:“二哥做的正好,我娘曾提过,殿下性子能劝不能阻。”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又亲近几分。

  又过了几日,众人的注意力从日蚀转到“倒春寒”上。

  明明已经是仲春时节,春光明媚,花红柳绿,大家早换了夹绸衣裳,屋子里的炭盆也去了;可是突然之间,风云变色,漫天雪飘,从春天又降到寒冬般严寒。

  王府下人,因降温感染伤寒的不是一个两个。就是府学这边,也病倒了一个,就是吕文召。

  他这两年鲜少去校场,身体是众人中最孱弱的,开始只是发烧流鼻涕,等到第二日就卧床不起。

  他是吕家嫡长子,既染疾,王府这边当然不能瞒着吕家。世子便请王琪代他走一遭,去吕家传话。

  安陆最好的大夫,就在王府。可嫡长子病重,吕父总不能安心将儿子就搁在王府养病。求了两个方子后,吕父就将吕文召接出王府。

  世子并未留人,尽管在众伴读中,不怎么喜欢吕文召,可是既是搁在府学养了将三年,当然是要得用的。若是真的一病不起,岂不是王府的损失。

  三月十四这日,又是一场春日飘雪。

  不过因前几日那场“倒春寒”的缘故,王府这边早有准备。见天色不对,厚衣、炭盆,就都准备好。

  王府的大厨房里,也弥漫着姜汤的味道。

  道痴有些担心家里,打发惊蛰回去一趟,晓得王宁氏身体无碍才算放心。

  虽没有人再说“天相异常”之类的话,可每当大家提及今春的天气,不免都要感慨几声。

  就是道痴,也察觉出气候不同。

  所谓“倒春寒”,就是后世的寒流。

  他来着世上十多寒暑,对于荆楚之地的气候变化也并不陌生。荆楚之地四月入夏,十月才进秋,夏天足有六个月。十月、十一月是秋、十二月、一月、二月是冬,三月是春。

  春日既短,又变幻莫测,不乏早穿棉、午穿纱的时候。

  倒春寒多半在二月下旬到三月初,每年总要来上两、三场。

  可是今年次数太多了。

  飘雪过后,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不放晴。

  直到三月十八,天空才再次晴朗起来。

  世子心情,却明媚不起来,反而焦躁难安。

  京城有旨意下来。

  世子得上“特恩”,“预袭为王”,按照旨意上所说,这份恩典是兴王妃上折求来的,理由是“岁时清河祭祀嗣子以常服行礼费便,请预袭为王”。

  可是按照律法,亲王薨逝、其子应袭封及世孙承重者,先请敕管理府事,俟服制已满,方许请封,不得服内陈乞。

  这不仅是涉及律法,还涉及孝道。

  虽说王府上下都在等着世子承爵,可谁也没想到会在王爷没有除服前。

  这“特恩”未免太烫手,等到新皇登基,旁人就可以用“不孝”来攻讦世子。

  兴王妃傻眼,世子未成年,她身为王妃,是曾代子往京中写过请安的奏折,可是并不记得自己曾为儿子乞封。

  世子原还以为王妃受人蛊惑,才上了折子,等晓得王妃并没有上过折子,就觉得事态不寻常,忙叫人传了袁宗皋与陆松两个。

  袁宗皋与陆松两个,也被这个“预袭为王”的旨意弄懵了。

  要说是恩典,确实是恩典。其他王府,没有在服内袭封的。可是这旨意,又将“恩典”的缘由交代的清楚,就是王妃的“奏请”。若是王妃无子,世子是庶出,王妃此举还能归到大义上;可王妃是世子生母,如此“急促”,就显得有些没规矩。

  想着天子身体不好,这条旨意到底是“恩典”还是“陷阱”,袁宗皋与陆松两个就有些猜不透。

  不过想想今上与兴王府的关系,袁宗皋道:“殿下无需太过心忧,王爷是皇上亲叔父,不管是先帝、还是皇上,待王爷都极为亲厚。皇上没道理此时翻脸。想来能下如此旨意,也是皇上真心庇护王府的缘故,才将殿下袭爵的时间提前。”

  要是皇上大行,皇嗣稚龄,不知会被内侍、宗亲、阁臣哪方握在手中。要是有人想要打压藩王立威,兴藩弱小无依,正是最好的打压对象。

  世子也想到此处,气得满脸通红。

  对于素未谋面的堂兄,倒是并无多少怨愤。反而对那些有心“狭天子以令诸侯”的人恨得牙痒痒。

  太监阴人,最爱出坏东西。英宗时的王振,今上先前重新的刘瑾,都是只手遮天的权阉。

  还有阁臣与闹腾的宗室,不管是哪一方当政,都会想法设法束缚藩王。

  尽管心中气恼,可圣旨就是圣旨,世子只有从命。

  可王爷服制未过,王府不能行嘉礼,世子与袁宗皋商议过后,便暂定只换服更名,并不声张此事。

  府学众人,并没有想着旨意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正是今上“恩典”。众所周知,今天龙体不豫,如此情形下,还关心兴国之事,提前让世子袭爵,不是恩典是什么?

  只有道痴,因晓得世子就是未来的嘉靖皇帝,琢磨出这圣旨的背后含义。

  “兄终弟及”,世子以藩王身份进京,分量更重些,总比那些王府推荐的世孙分量重。

  这道旨意,不是恩典,也不是“陷阱”,而是为选世子为嗣皇帝之事做铺垫。

  这旨意是三月初九从京城签发,十八日到安陆,算是快的。

  虽不知到底是谁做主,可显然京城大佬们此时已经选定世子为嗣皇。正德皇帝即便没驾崩,也就熬日子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深思量,生惶恐

  京城来传旨的是行人司的两个行人,还有随行锦衣卫二十人。

  两个行人都是上科进士,三十来岁,袁宗皋套了一圈话,也没问出点什么来。这两个都是外臣,对于宫里消息也不过是影影绰绰的传闻。

  从他们嘴里能问出的,不过是京城年后异相频出,民间百姓多有恐慌。关于今上龙体的揣测,也五花八门。

  陆松那里,则负责招待两个锦衣卫小旗。

  他虽现下在王府权重,可身上依旧带了锦衣卫世职,不过是总旗,刚好比小旗高一级,又不是尊卑相差太多。

  仔细聊起来,有一个小旗的老爹早年还曾是陆松老爹的手下。

  酒桌之上,关系一攀起来,说话就亲近许多。

  只是一个区区锦衣卫小旗,又哪里能接触到机密事,所说的不过是众人皆知的朝臣动态、市井流言之类。

  陆松从他的话中,得知一个消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平虏伯朱彬改团练营为威武团练营,授命提督。

  朱彬本名江彬,原为宣府边将,因得宠与今上,奉命率边城四镇军回京,留在京城,后提督东厂与锦衣卫事,是京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他被今上收为义子,赐姓“朱”。

  换做其他朝代,即便不是真正得龙子龙孙,可是能为帝王“义子”,身份肯定也高于文武大臣。

  可是不管是大明宗室,还是文武大臣,没有几个人承认今上那些“义子”的身份。

  正德皇帝虽一个儿子没生,可是却爱收义子,看到伶俐顺眼的,就收了做“义子”。在正德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百二十七个义子。有点收集人才的意思,就跟收集的豹房里的猛兽似的。

  或许是人多,不管是皇上,还是朝臣,对于这些赐姓的皇帝“义子”并未另眼相待,原本是小旗的还是小旗,原本是舍人的还是舍人。除了会奉承的几个,得了今上的欢喜,格外器重,一路高升之外,大多数依旧还是老样子。

  正德七年后,今上收“义子”的热火劲淡了不少,可几年下来也增加二十余人。

  加到一起,今上“义子”人数超过一百五十人,要是个个都当回事,那京城的王公大臣就没法活了。

  可是谁敢得罪朱彬?

  朱彬的四镇边军大营就在通州,还兼着禁军神武营最高长官,又与今上的另一个义子共掌禁军勇敢营,手中又握着锦衣卫与东厂缇骑,如今又加上团营。

  操练团营,就是朱彬的提议,从内侍从选能骑射的人,在大内一带操练。

  朱彬提督团营,并不是只增加千余个太监做手下,而是将势力从宫外触到宫中。

  不管朱彬有没有反心,他确实有了“只手遮天”的能力。

  陆松只是听着,都觉得胆颤心惊。等酒过三巡,两个小校到底是武人,胆子大了,说话也少了顾忌,便说出一条京城官场流言,朱彬要造反。

  陆松的心都提了起来,不管朱彬有没有反心,既然有这样的流言,那就是逼迫他不得不反。

  今上重病,数月不朝的情况下,朱彬还能得到提督团营的旨意,这说明皇上身边有人呼应。

  陆松一下气就想到王府这次的“恩旨”上。

  皇上既重病卧床,那这个“恩旨”到底是谁的意思?

  吩咐人将两个醉酒小旗安置下去,陆松就急匆匆去了启运殿。

  世子正与袁宗皋说话,见陆松面带急色地望向二人,两人都望向陆松。

  陆松也不罗嗦,直接说了从两个小旗那里得到的消息。

  袁宗皋与世子都变了脸色。

  朱彬手握重兵,朱彬里通内官,这“恩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皇太后、阁臣戒备朱彬造反,才命世子“预袭为王”?因为世子不承亲王爵,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勤王”。

  大明藩王开国至今数十位,现下朝廷真要逢难,真正能信任的,也就是宪宗皇帝诸子,孝宗皇帝诸子,今上的亲叔叔们。

  这些亲王就藩不过二十多年,即便有子孙,也不过是初封郡王,地方势力不深,不像那些传承了几代的亲王府,背后势力繁杂。

  若是京城不安定,那朝廷最坏的打算就是着急诸王北上“勤王”。可是要是惊动楚、蜀、周、秦这样的大藩,那就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只有兴国这样的小藩,朝廷能放心使唤,不必担心尾大不掉。

  世子呆呆地,过了半响才道:“京城局势既已危急至此?”

  袁宗皋到底上了年岁,尤自镇定道:“殿下尚未行成童礼,王府中事本当请王妃做主,此事亦然。”

  自古以来,“勤王”的藩王有几个好的。若是呼应的兵力强些,会被朝廷忌惮;要是领的兵少了,不过是填炮灰。

  江西王守仁立下平叛大功,得到的不是嘉奖,而是攻讦。若不是他人缘好,阁臣与内侍中都有人保,那不仅自己断送性命,整个家族说不定要都收到牵连。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谁耐烦举藩国之力,争什么“勤王之功”。

  世子只觉得心中憋闷,晓得袁宗皋的建议正适宜。

  既然京中“恩旨”将他说成是仰仗母妃出面做主的“稚子”,那他就当小孩子好了。

  小孩子可不会看眼色,只晓得按旨行事。没有明发天下的旨意,不动就是;即便有明发天下的旨意,他“年纪小”,难顾周全也是有的。

  此是干系王府存亡的大事,三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立时出了启运殿,去凤翔殿见王妃。

  在京城消息不明确前,王府这边,怕是还得请王妃出面。

  因这道莫名其妙的恩旨,王妃正心烦,听说儿子带了袁宗皋与陆松同来,按捺下心中焦躁,吩咐请三人到正殿相见。

  袁宗皋古稀高龄,陆松又是王爷生前近卫,又跟着世子同来,王妃倒是没有设屏风,直接出来与众人相见。

  待听了众人猜测,王妃脸色更是难看。

  兴王府与其他王府不同,王府上下只有世子这一个男丁,要是有个万一,兴藩就要除国。

  想到这里,王妃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早在就藩安陆,晓得之前就藩安陆的两位亲王都是无子国除时,王妃心里就有些忌讳。

  长子、长女先后夭折后,她几近绝望。

  即便后来陆续又生下三个儿女,可王妃到底存了心病。

  如今听说这莫名其妙的“恩旨”背后,可能就是京城危急,诸王“勤王”。

  王妃的心都揪起来,刀箭无情,要是儿子有个闪失,她也活不得,两个郡主也凄凄惨惨,再无依靠。

  想到这里,王妃咬牙道:“王府名下只有府卫,璁儿又年幼,哪里能背负此重责?且等京中旨意,由我出面应对。确切消息传回来前,王府还是闭门谢客为佳。”

  虽说王府也同京城有消息往来,可是“朱彬可能造反”这样要紧事都没有传出来,可见线人不顶用。

  想到这里,王妃看着世子道:“总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派两个妥当人速速进京,打探打探京中消息?”

  世子眯了眯眼,王妃说的妥当人,是可以相信的人。王府上下几千人,可有几个“妥当”的?

  内官都是宫里拨出来的,在王府服侍,也有监督之意;品级高的属官,是吏部选派;品级低的属官,都是地方士人,哪里敢随意托付大事?

  他想了一圈,道:“母妃,让王琪去吧?王琪伯父在京,以‘探亲’之名进京,也不打眼。”

  王妃虽晓得娘家人不妥当,时时约束,可见儿子如此倚重王家人,心里到底不舒坦。不过也晓得,王府没有几个当用的。

  藩王说着是一国之主,实际上不过是变相圈禁,内侍与属官,都是朝廷眼线。正是因这个缘故,兴王才早早地给儿子选了众伴读,让儿子培养得用的心腹手下。

  如今涉及王府存亡,王妃便放下心中芥蒂,点点头道:“很好……”

  等世子在王妃这里议完事,已经是晚饭时分。

  陆松与袁宗皋两个先告退,世子则主动留下陪王妃用晚饭。

  世子瞧着王妃强装镇定下的惶恐不安,在袁陆二人前不好宽慰,只剩下母子二人时,少不得劝慰一番。

  “母妃不过过于忧心。江彬一小人耳,不过一时气焰嚣张。宁王府集几代人之积蓄,前后准备十余年,最后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江彬只是边城武夫,因媚上而幸进,奸佞也。即便举起反旗又如何?连朱姓都是冒姓,并非太祖子孙。名不正言不顺,闹腾不了许久。王府这边只要稳稳的,不出头争‘勤王’之功,定太平无事。”世子道。

  王妃听了儿子这一袭话,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她拉着儿子的手,红着眼圈道:“是了,咱们不贪那些,还怕什么?我只要我儿平平安安……”

  她心里不由念起“三清教主”、“太上老君”的好来。

  也就是自家儿子,打小被丈夫耳濡目染,对道学颇有上心,对于权势之类并不怎么上心。以前王妃是不愿儿子如此,可现下看来,谁晓得是福是祸?

  若是寻常少年,有这样“露脸”的机会,定会欢欣雀舞,哪里会在乎其中的凶险……

  世子出了凤翔殿,就不自由地加快脚步,吩咐黄锦道:“去府学传七郎、二郎……还有陈赤忠……”

  黄锦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乐群院,王琪用罢晚饭,在赖在道痴房里。

  他歪在榻上,掐着手指头道:“现下已经三月下旬,原本府学要等殿下成童礼后才解散。可是现下有恩旨,命殿下‘预袭为王’,那府学时不时该解散了?”

  道痴想着世子那边“如临大敌”的模样,摇摇头道:“毕竟不行嘉礼,殿下怕是一时顾不到府学这边。”

  王琪“嘿嘿”笑了两声,道:“该解散就解散吧,省的每天还用半天功夫上学,浪费大好春光。除了二郎与陆小子尚小当多读两年书,其他人都是记事就启蒙,谁耐烦还上学?”

  道痴道:“七哥再忍忍,说不定用不了几日就好了。”

  王琪想了想,道:“二郎说的不错,世子虽没行嘉礼,可也拜过庙,王府上下改了口,过了这两日混乱,想起府学,就当停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隔门道:“七公子,二公子,殿下传召。”

  黄锦来了。

  王琪与道痴对视一眼,推门出了屋子。

  黄锦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才对两人点点头,又去隔壁门前道:“陈公子,殿下传召。”

  陈赤忠的屋子与道痴的屋子挨着,黄锦又在门外说话,因此陈赤忠听得清楚。

  虽不知世子到底有什么事,可在传召王家兄弟时,能加上他一个。陈赤忠的心里有些激动,以前或许他还有选择,是接掌道门,还是为名利挣扎;可当他从世子手中接过那五百顷地时,就没有了选择。

  没有世子,他不仅保不住田,性命说不得都被人害了去。不管是出于私利,还是什么,他愿意向世子百分百地献上他的忠诚。

  三人跟着黄锦,匆匆出了乐群院。

  刘从云站在窗前,看着众人的背影,脸上终于没了笑意。

  世子“预袭为王”,他们这些伴读,用不了多久,也会正式补属官。同为伴读,可与世子关系,却是有远有近,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本是个聪明的,早就发现世子对他的冷淡。

  同样是四姓子弟,世子虽早就对王琪亲切,可在王爷大丧前后还是明显不同。

  之前是有礼的亲切,后边才是真的当成自家人,说到底还是因王琪是内定的三仪宾,有姻亲这一层关系在。

  刘家在安陆地界,想要提高身份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王府姻亲。

  不说旁人,就说蒋家。王爷生前,几多礼遇。

  如今即便不如早先风光,也是咎由自取。可即便如此,因是王妃娘家人,安陆地界谁人敢招惹?还不是巴结奉承着,连知州的子侄见了蒋麟,也要自称“小弟”……

  第一百四十四章 王陈出府,傲客登门

  世子心中决定去京城探听消息的人选是王琪,可等王琪真站在跟前,他反而有些迟疑。

  京城若成战火之地,那去京城探听消息的王琪会不会有危险?王家与王府虽没有正式缔结婚书,可王琪在王爷灵前执过子婿礼。王府上下,安陆地方文武,都晓得王琪是王府内定女婿。

  要是王琪真的有个万一,那自家姐姐怎么办?

  姐姐与王琪青梅竹马,对于这门亲事也是隐带欢喜。

  他这一迟疑,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沉重。

  王琪见他皱眉,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世子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望向陈赤忠,心里寻思要是陈赤忠代替王琪的可能性。陈赤忠身手好,能吃苦,真要进京探听消息,速度当比王琪还快。可是只因一条,就不如王琪妥当,那就是世子不信任他。

  即便晓得因那五百顷地,陈赤忠算是绑在王府这条大船上,可面对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世子依旧不能完全信任与他。

  世子心中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看着王琪与陈赤忠道:“昨天的旨意莫名其妙,孤心里实在不安生。朔日日食主大凶,京城虽也有消息传过来,可有些不尽不实。七郎可与赤忠可愿为孤走一趟京中?”

  王琪痛快道:“但凭殿下驱使,殿下只管吩咐便是,何止为难至此?”

  陈赤忠道:“愿为殿下分忧。”

  世子点头道:“只是此事不宜打着王府的名头,七郎伯父在京,就以探亲的名义好了。”

  王琪听了,觉得理应如此。毕竟他现下不是王府属官,也不是仪宾,真要打着王府的旗号进京,才像是小丑作怪。

  世子又道:“孤范家姨母在大兴,你们到京城后,先探探消息,若是京城有异常,就无需进城。若是有事耽搁归途,可去大兴寻孤范姨母。”

  他口中的“范姨母”,是范氏的姐姐,早年曾来过安陆,回京后同范氏与陆松一直书信往来。

  王琪与陈赤忠应了,世子便道:“你们在仪卫司两年,有相熟的校尉,不拘是哪位百户名下的,只要对方愿意,便可以挑来……进京毕竟是私人名义,不宜人手太多,你们就一人去挑十人,挑好了去陆大人那里报备,再去支马匹等物,明早出发。”

  王琪与陈赤忠忙躬身应了,世子摆摆手,道:“去吧,二郎留下陪孤看书。”

  王琪与陈赤忠应声下去,世子面上的镇定褪去,露出几分疲惫。

  “看书”是幌子,将京城局势讲给道痴,让他私下转述给王琪是真。不管京城局势如何,只要王琪加紧小心,自身也安全些。

  虽说世子信任的人的名单中,有道痴一个,可这种信任,与对王琪的信任还不同。道痴已经十四岁,脸上褪去圆润,露出几分少年的清俊。世子信任他,跟信任陆炳一样,觉得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小家伙”。

  世子只有十五岁,可他从来不将自己当孩子;道痴已经十四,可世子却觉得他依旧是孩子,即便偶尔学两句大人话,可有时也太过稚嫩。

  这样的印象,使得他如何会将进京探听消息的重任交给道痴。

  “京城局势不明,江彬手握重兵。”世子将陆松的话转述一遍。

  道痴听得有些傻了,他毕竟不是明史专家,对于正德末年记得事情也不过是“宁王造反”、“嘉靖即位”这两件事。

  江彬大名,他这两年也有耳闻,晓得是今上“义子”之一。本是边将,却能怂恿皇帝将调边军进京,而且还是常驻。因这个缘故,江彬早被清流视为奸佞。

  “这些话你都记下,私下告知七郎,让他到京后便宜行事。消息要探,安全也要。”世子忧心忡忡道。

  道痴醒过神来,摇了摇头。

  世子看他如此,不解道:“二郎为何摇头?”

  道痴道:“只是觉得江彬自不量力。即便江彬有心谋逆,手上兵力只有四镇、三卫、一团营,可京城有天子亲军卫二十六,京卫三十三,总计五十九,三卫从逆,还有五十六卫在。”

  听他这样一说,世子也觉得江彬有些以卵击石,原本的焦躁去了几分。

  他拍了拍脑门道:“孤关心则乱,还不如二郎看的清楚。”

  实际上两人都晓得,江彬若是真的掀反旗,其他卫未必没有呼应从逆者,不过数量肯定不多。

  原因无他,只因江彬不是太祖子孙,就算在京城闹一场,抢到龙椅也坐不稳,各地数十亲王振臂一呼北上“勤王”,立时成了渣渣。

  京城勋贵文武,谁都不是傻子,晓得不好,还硬是往里冲。江彬身边,响应的人就有数。

  世子虽去了焦躁,可依旧有些忧心。

  即便不怕佞臣,还有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宗亲。他可不愿兴王府被利用或者被成为“杀鸡儆猴”中的“鸡”……

  道痴回到乐群院时,王琪与陈赤忠还没有回来。

  道痴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命世子“预袭为王”的旨意是三月初九下,三月十八行人司的传旨行人到安陆。若是正德熬不过去,也当拖不了几日。否则行人司的行人,不会这样快就到达安陆。

  京城到安陆两千余礼,传旨行人就用了十日抵达,还真是“急差”。那带了圣旨来迎接嗣天子的队伍,是不是也将到安陆?

  今上无嗣而终,迎接外藩王进京承嗣,为了安定,即便皇上已经驾崩,新君没到京城前,也会暂时秘不发丧。

  传旨行人是“驰驿”,那来迎接新天子的钦差们速度也不会慢。

  毕竟皇位空悬,情势危急,要是地方藩王异动,谁晓得会闹成什么样。

  如此一来,钦差们的速度不会比传旨行人慢多少,估计也是十日左右,那样一来,是不是将到安陆。

  想着自己成为历史的见证人,道痴多少有些激动。

  外边天色转黑,道痴起身掌灯,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

  王琪推门进来,道:“二郎,定了明早卯时出发,来不及家去告知祖父祖母,你抽空过去一趟,告知祖父、祖母一声。”

  道痴的屋子与陈赤忠的屋子挨着,不是说话的地界,道痴就拉着王琪去了王琪屋子,低声交代了世子的话。

  王琪听着直咂舌,道:“乖乖,京城要有大热闹……”

  他脸上倒是不见畏惧,反而带了几分兴奋。

  这次去京城,他与陈赤忠会暂留京城,等京城局势分明再回安陆。除了他与陈赤忠每人选出的十名仪卫外,随行还有陆松安排的十人。前二十人负责听从王琪与陈赤忠的调遣,护卫二人安全;后十人是专门负责往返京城与安陆传递消息的。

  即便晓得京城没甚危险,可见了王琪如此轻慢模样,道痴忍不住道:“七哥还需慎重,且不说伯祖父、伯祖母担心,王府里还有个三郡主会担心七哥。”

  王琪哼哼着瞥了道痴一样,脸上到底郑重几分,道:“我晓得,会全须全尾地过去,也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是殿下交给我的第一件差事,若是做的不好,哥哥我也没脸见人……”

  道痴道:“伯父母、伯祖父那边,你让我去告知;三郡主那边,要不要留下什么话,让四郡主帮忙传递?”

  三郡主由王妃教导,是个极守礼的好姑娘。即便与王琪青梅竹马,又定了名分,可也没有传个纸条、荷包之类的行事。

  就算对王琪有关切,可多求了年幼的四郡主代为开口。

  王琪闻言,带了扭捏,“嘿嘿”了好几声,道:“若是四郡主不问就罢,要是四郡主主动询问起哥哥,二郎就略微你告知一二,省的郡主担心……”

  虽说有阵子没给顺娘与三郎去信,可是现下道痴晓得不是借光的时候,否则落到世子眼中,就成了“不知轻重”。

  兄弟两个又聊了一会儿,道痴便回房去了……

  翌日,道痴起床时,王琪与陈赤忠已经离开王府,带人往京城方向去了。

  府学里只剩下道痴、刘从云两个。两人都是安静的,一时间乐群院冷清不少。

  府学上午的课还在,学生与伴读只剩下四人,谁也没有心思上课。

  熬了一上午后,殿下终于宣布暂停课程,等过些日子再重新开课。

  陆松现下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道痴与陆炳下午的武术课也跟着停了。

  道痴因想着明年的乡试,丝毫不敢懈怠。既是上下午都停课,他就老实呆在家里看书做时文。

  只有陆炳,不能上课,有些待不住,就每日过来与道痴厮混。

  他虽偏好武事,可并不是性子鲁莽之人,即便不喜欢读书,可见道痴手不释卷,也忍不住跟着看几眼;见道痴每天写几篇时文,手心也跟着痒痒。

  一来二去的,陆炳到这里,除了厮混,也跟着看几眼书,偶尔写个时文,还有模有样地。

  王府似乎又恢复平静。

  然后这一日,世子收到一个烫手的拜帖。

  司礼监太监谷大用抵达安陆,入住驿站,使人往王府送拜贴,上面写着想要入王府拜见世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官驿旁观见权阉

  谷大用,何人也。

  当朝“八虎”之一,当世权阉。大太监刘瑾未诛前,谷大用曾提督西厂。

  西厂不仅在京监察百官,还有官校远出侦事,气焰十分嚣张。常常是小案办成大案,大案办成要案。江西南康曾有士绅富户,端午造舟竞渡,结果被诬为擅造龙舟,全家籍没。又在安州建鹰房草场,夺民田万顷。

  西厂缇骑不仅百姓畏惧,文武官员也深受其苦,稍有不甚,就是顷家灭族的罪名。官场之上的关系错综复杂,谁愿意忍气吞声,只是刘瑾势大,无人敢张目而已。

  等到刘瑾下台,正德朝复立的西厂与刘瑾首立的内厂都被撤销。

  今上想要再用谷大用,被大学士李东阳力劝乃止。

  不过作为今上身边的老人,谷大用依旧是深受今上器重。正德六年,流寇刘六、刘七兄弟掀起反旗时,谷大用受命总督军务,偕伏羌伯毛锐、兵部侍郎陆完讨之。

  就是借这个机会,谷大用调边镇入内地,而后有了江彬的发迹。这次平叛,拖了许久,最后还是陆完带兵歼贼。谷大用因此得了军功,封其弟大谷大用为永清伯;再此之前,他兄长谷大宽曾封高平伯。不仅一门两伯,其“义子”借平叛冒领军功者,不计其数。

  若不是他曾党附刘瑾,被朝官阁臣所忌,早就执掌司礼监。如今,即便他只是司礼监第三号人物,可因今上器重,朝野无人敢轻慢。

  这样一个人来安陆,还递拜帖给世子,犹如惊雷一半,霹得王府中人直发懵。

  陆松负责仪卫司,自然第一时间去探查谷大用的消息。

  结果只查出他中午带二十锦衣卫进城,曾直接来王府外。

  因门正得了王妃吩咐,王爷除妃前闭门谢客,并未给谷大用通禀。谷大用才留了拜帖,带人去了官驿。

  世子看到拜帖,惊疑不定。

  谷大用是权阉,而且还是个名声烂大街的权阉,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安陆?还这般鬼鬼祟祟?

  想着前几日的圣旨,世子阴谋论了。京里传着“江彬造反”,谷大用与那家伙是一丘之貉,谷大用下安陆,是路过,还是专门过来?

  他去见了王妃,母子二人商议一番,觉得人不能见。谁晓得对方是不是心怀鬼胎,想要将兴王府拉下水。说起来,这个谷大用可是江彬的“伯乐”,又因他曾代天子巡边的缘故,与镇军关系紧密。

  他们母子不能见,那谁去见谷大用?

  分量轻的,现下就得罪这位权阉,对他们来说并无好处。

  商议一番后,母子二人就定下人选,承奉司承奉正张佐。

  张佐是兴王爷年幼时的伴读太监,后随王爷就藩安陆,是现下王府内官第一人。由他出面代王妃传话,也不算怠慢谷大用。

  只是世子心中,对于谷大用这位名闻天下的大珰,多少有些好奇,便吩咐黄锦去传道痴,吩咐他们两个随张佐出府。

  张佐被传到启运殿,听说王妃、世子要将谷大用拒之门外,心惊不已,可也不敢节外生枝,领命出府。

  看到黄锦带了道痴跟随时,张佐的嘴巴里发苦。

  拜“八虎”闻名天下所赐,王爷、王妃极为重视世子的教养,生怕内侍中有人勾搭世子学坏,对内官极为压制。

  受王爷、王妃影响,世子自小对内官也不甚亲近。即便是黄锦之流,陪世子一起长大,犯了世子的规矩,该打板子也毫不客气。因这个缘故,王府内官行事并无骄横之气,多小心谨慎。

  就像现下,世子除了内官,还打发府学伴读跟着,无非是怕他们回报不尽不实。

  道痴的心里,则是略带激动。谷大用,曾经的西厂厂督,气势嚣张,让那些文武大臣、宗室子弟都夹着尾巴过了好几年。

  他到了,迎接嗣皇的钦差还远么?之所以提前过来,怕是想要提前在世子面前露露脸,表表功。

  安陆官驿就在安陆知州府对面,离王府并不远。

  三人出王府一刻钟,就到了官驿。

  安陆馆驿并不大,只有两个打通的两进四合院。

  谷大用占了一处院子,正在那里生气。

  来迎嗣皇帝的钦差大臣的队伍,还有三日到安陆。他舍了这张老脸,在马背上颠了两天,大腿根都磨破了,为的是什么?不还是先过来报喜,讨个彩头?

  谁想到,王府将自己拒之门外。

  皇上驾崩已经十日,莫非王府已经得了京城的消息,才这般有恃无恐?

  他摸不清世子秉性,也不敢在王府门前闹事,才叫人留了拜帖,怏怏离开。

  不过自觉丢了脸面,有些不痛快。就是皇上驾崩前,待他也不曾这样;一个旁支嗣皇帝,就这样张狂?

  谷大用一边生气,一边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王府门正“小鬼难缠”,又或者是王妃妇道人家,小心谨慎惯了。等王妃与世子看到自己拜帖,定会客客气气地使人来请自己入王府。

  他这样寻思着,就不时抬头望向窗外。

  等听到外头有动静时,他脸上已经褪去羞恼不快。

  当看到名帖,晓得来人是兴王府承奉司承奉正张佐,谷大用笑了。

  兴王府虽早先名不见经传,可既然出来一位嗣皇帝,他们这些钦差南下一路上,将兴王府的消息该熟悉也都熟悉透了。

  袁宗皋、陆松、张佐这三人,是王府文官、武官、内官之首。

  朝廷大臣会关注袁宗皋,谷大用留心的则是陆松与张佐。陆松出身锦衣卫,随嗣皇帝回京后,多是依旧在锦衣卫;这个张佐,若无意外,定是司礼监,只是不知会排在第几位。

  司礼监提督太监为内官之首,排在第二位的,执掌东厂。自己抢了这个传旨的差事,不还是想要往前挪一挪。

  不过,等张佐表明来意,谷大用笑不出来。

  张佐只是代王妃传话,若是谷大用来传旨,王府会开中门迎旨;若是谷大用只是途径安陆,因在孝中的缘故,王府暂不待客。

  谷大用是领过兵的,即便白面无须,可也带了上位者的气势。

  他几乎要将皇上已经驾崩、兴王世子被选为嗣皇帝之事脱口而出,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出京之前,太后有严明,他们出京迎接新君是头等大事。新君抵京之前,皇上驾崩之事,还需保密。

  他按捺下不快道:“咱家自然是奉旨出京,只是圣旨并不在咱家身上,咱家想要亲近亲近世子,才先行一步。”

  张佐在来之前已经得世子吩咐,不管谷大用怎么巧言令色,都要咬准无旨不待客。

  张佐口气依旧客客气气,可意思依旧是之前的那个。若有旨意,王府开中门请旨;若是无旨,王府闭门谢客。

  谷大用气的不行,却也不再纠结此事。过来卖好,对方不稀罕,那他作甚还热脸去贴冷屁股?

  等到传旨钦差来了,让王府这边惊慌失措出出丑也好。即便兴王妃现下再强势又如何,她是藩王妃,圣旨上没有提及她,她就只能守着藩国。

  兴王世子还是童子,北上路上,多少机会逢迎不着。

  这样想着,谷大用的焦躁去了几分,对张佐东一句、西一句探问王府消息,并不着急端茶送客。

  谷大用探问的口气这么明显,身边又有黄锦、道痴两个看着,张佐直憋得满脑门子汗,忙寻了个由子从告辞出来。

  从官驿出来,三人都没有说话,都在心里思量回去当如何禀告。

  等回了王府,世子便听张佐的回话。

  “殿下,谷太监明明不快,却隐忍下来,言谈之中也尽是探问,看样子是冲着王府来的。”张佐忧心忡忡道。

  世子闻言,不由皱眉:“那可听出话风?到底对王府有何企图?”

  张佐犹豫一下道:“若是他说的有圣旨是真,那除了他之外,当还有传旨钦差在路上。不管对王府是善是恶,结果也就在这几日。”

  世子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对张佐道:“孤晓得了,你先退下。”

  张佐用眼角扫了道痴与黄锦一眼,应声退下。

  过了一会儿,世子看口道:“你们俩个可是瞧出什么?”

  黄锦看了道痴一眼,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道:“殿下,会不会是假冒的?在王府外才不敢强硬?王妃出京久了,殿下还没进过京,都没见过谷大用。有人另有所图,或许就是想要骗王府一份仪程也是有的。”

  不管他这么想,实在是“八虎”威名太盛。他从宫内出来赴安陆的时候,正是“八虎”权势赫赫之时。

  谷大用当时手中握着西厂,是“八虎”中的实权派。在他们这些小太监眼中,“八虎”都是神圣不可逾越之辈。

  刘瑾死后,“八虎”虽不如以往,可谷大用之名,却是比原来更盛。

  谷大用召见他们的时候,即便偶尔架子端着足足的,可再次被拒之不见后,依旧能笑眯眯地同张佐对答。这般隐忍,对待一个藩王府,则太反常。

  这颠覆了黄锦对“八虎”的认识,所以他才觉得那个人假。

  在他看来,要是真是谷大用来了,即便手中无圣旨,也敢直接带人来闯王府。

  世子听了这番话,不禁讶然。他之前还真没想到这点,不过想想前几日莫名其妙的圣旨,他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可为何谷大用反应这样古怪?

  世子望向道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惊弓之鸟,飘飘欲仙

  道痴迟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按张大人所说,钦差带了圣旨在后头,那七哥他们是不是当碰上?”

  世子闻言,眯了眯眼。

  王琪与陈赤忠是三月二十出的王府,今天是三月二十四。

  快马加鞭的话,两人已经在千里之遥。要是真有钦差,早就打了罩面。

  可是就这样等着他们传回消息,世子又无法安心。

  想了想,他还是使人将陆松传来,使十名仪卫出城顺着官道北上,看是否能探探消息。

  道痴从启运殿出来,就回了府学。

  陆炳已经在他屋子里候着,见他回来,带了几分雀跃,问道:“二哥,见到谷大用没有?真没想到,手握权柄的大珰,竟然会到安陆?”

  道痴哭笑不得道:“殿下正烦着,你这欢喜样子,可要收敛些。”

  陆炳忙摆手道:“二哥,不是欢喜,这不是觉得稀罕么?”

  自从四月十八日“预袭为王”的旨意过来,世子的心情就不好,即便亲近如陆炳,在其面前行事也带了小心。

  不过想着“八虎”威名,陆炳依旧有些不死心,道:“二哥,八虎之中,张永与谷大用两人一直掌兵权。尤其是这个谷大用,平叛巡边都有他,是不是高壮威猛之辈?”

  道痴摇头道:“高壮威猛没看出来,能屈能伸是有的。”

  不过有些不到位,还是放不下架子。世子承大位既已经成定居,谷大用来巴结,就当身段放低些。明明来巴结,还端着身份,能落下什么好。他以为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兴王府这边当阖府敬重,可是他一个太监,并非是掌握朝政的文武大员,身份是依附正德皇帝才得的;如今正德皇帝驾崩,他就成了无根浮萍。

  偏生他与其他内官还不同,其他内官显达与否,都是在禁宫之内,并不同外官相干系;谷大用却是提督过西厂的,收拾过多少官员,结了多少仇家。要是不抱住世子大腿,绝对是不得善终。

  或许他觉得还有机会对世子慢慢巴结,可世子是什么人?谷大用闭口不提遗诏,让世子这两日跟着提心吊胆,不被世子怨恨才怪。

  在启运殿世子发问时,道痴原本想要多嘴两句,不过想到陆松的告诫,就都又咽了回去。自己才十四,世子都迷茫,自己太聪明了没好处,跟着一起“提心吊胆”更妥当。

  陆炳并不是无知孩童,对谷大用好奇两句后,便也开始担心世子,少不得也跟小老头似的,叹了几声京城局势叵测之类的话。

  陆炳走后,道痴心中有些激动。进京倒计时,不管京城过来的钦差多少人,侍卫多少人,以世子的心性,不会轻易信任外人,肯定要带大家进京。

  在南边生活了十几年,他对于北地还真是有些想念。

  次日清晨,陈赤忠带了两名仪卫疾驰回府,带来一个大消息。

  两日前,在汝宁府发现数千骑南下,红盔明甲,京中侍卫亲军装扮。

  不管终点是哪里,瞧着是汝宁往信阳方向去,若是再南下,就奔武昌府,到时要途径安陆,只是不知是途径,还是专程过来。

  担心使人传话传不清楚,王琪与陈赤忠商议一番后,就决定由陈赤忠亲自回来报信。其余二十八骑,随着王琪继续北上。

  若说世子先前还有侥幸,那听了陈赤忠带回来的消息,只能浑身冒冷汗。

  汝宁至安陆不足七百里,陈赤忠疾驰用了两日,大部队速度慢下,明后天就要到了。既然谷大用已经到安陆,并且停驻下来,那钦差与京城侍卫亲军的目的地,不是安陆还是哪里?

  世子虽然虽恐惧不安,可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真要有什么动荡,也不会单单是兴王府一处,到时候再见机行事便是。按照谷大用所说,宫里也旨意给王府,王府除了接旨,还能作甚?

  世子没有再遣陈赤忠出府,一是陈赤忠星夜赶路,实在乏累;二是钦差就要到了,京城那边的消息,对王府来说反而没有那么迫切。

  可是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午饭过后,世子使人传了道痴与陆炳两个,二进丹房。

  时已春末,丹房里还拢着地火,屋子里有些发闷。

  世子并没有拿着选丹方,也没有指使两人的意思,自己将窗户都推开,站在窗前,眺望王府,喃喃道:“孤要是能上天入地就好了。”

  道痴与陆炳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有惊愕。

  世子,如此惊恐。

  世子也只说了这一句,便闭口不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窗下晒太阳。

  过了盏茶功夫,他才打着哈欠,回头道:“你们两个先自己耍,孤要歇一歇……”

  道痴与陆炳低声应了,并没有立时出去,丹房里也有圆枕薄毯之类。陆炳寻了块薄毯,上前给世子盖上。

  世子睁开眼,口中道“大热天,哪里需要这个”,却没有将身上的薄毯拿下。

  等他再次闭眼,呼吸渐渐匀称时,道痴与陆炳两个才蹑手蹑脚地从丹室出来。

  两人去了储室。

  陆炳忧心道:“殿下眼圈发黑,这几日定是没歇好。”

  道痴迟疑道:“这样苦熬也不是办法,既然殿下如此不安心,为何不使人去官驿探探口风?”

  陆炳摇头道:“谷大用名声狼藉,不管是为何来安陆,殿下都不会与之同流合污,否则的话不就是污了王府名声?”

  道痴听了,便不再多言。

  这几日,见大家都恐慌不安,他几次忍不住想要说话将大家往承嗣方向引,可见被世子倚重的袁宗皋都没有想到此处,他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兄终弟及”,即便是《明会典》所列,可是历代帝王向来是“父死子继”为主,历朝历代偶尔出现的几次“兄终弟及”,都是充满血腥与争议。尤其是本朝的英宗、代宗兄弟时期,更是朝廷地方十数年动荡不安。

  若不是道痴来自五百年后,晓得这段历史,也不会想各王府在争相想要将王子王孙过继到今上膝下时,京城大佬会提及“兄终弟及”?

  屋子里沉寂,只听得外头的鸣虫声响。

  陆炳被鸣虫的声音吵得心浮气躁,起身道:“我去沾虫,省的它们扰到殿下。”

  道痴道:“那我去守着殿下。”

  陆炳也不强他,从屋角寻了个沾网,出去粘虫去了。

  道痴重返丹室,拿了本《易经》,坐在丹房门口,心思却都在世子身上。

  兴王对世子的影响太深,所以世子在寝食难安后,才会在丹室睡个好觉。

  从小耳濡目染树立起来的信仰,想要劝其换了想法何其艰难。难道自己以后面对的君王,还会长成为后世记载那个炼丹皇帝?提拔青词写的好的严嵩,习惯用近臣试药?

  正想着,就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

  道痴起身,望向门口,看到来人,不禁一愣。

  来的是王妃与小郡主,陆炳耷拉着脑袋跟在后头。

  道痴醒过神来,躬身行礼。

  王妃扫了他一眼,就望向世子。

  世子坐在躺椅上,睡得正香。

  王妃上前,俯身将世子身上的薄毯往上提了提,心疼地望了有半刻钟才转身,出丹室前,她示意道痴与陆炳两个跟上。

  一行人又回到储室,储室都是草药味,王妃厌恶地皱了皱眉。

  不过丹房就这大块地方,也没有其他屋子。

  王妃看向道痴道:“殿下什么时候过来的?过了就歇了?歇下前,可说了什么没有?”

  道痴看了眼窗台上的沙漏道:“过来有半个多时辰了,过来就歇了?殿下歇下前,说让我们自己耍,他要歇一歇?”

  王妃神色稍缓,挑眉道:“既你们去耍,你怎么还在屋子里?没同陆炳出去耍?”

  道痴看了陆炳一眼道:“本该同陆炳一起去抓鸣虫,省的扰到殿下安眠;只是怕殿下醒来找人,就没有走开。”

  王妃闻言,目光一沉,看道痴就有些不顺眼。只是他与陆炳是儿子身边当用的,王妃到底有顾忌,就冷哼一声道:“好生侍奉殿下,切不可拐带殿下信那些旁门左道,否则定不轻饶。”

  道痴与陆炳除了唯唯听命,还能如何。

  小郡主轻声道:“母妃,哥哥这两日睡不好吃不好,这一觉睡过说不定就饿了,是不是吩咐厨房多预备膳食准备着?”

  王妃点点头,望向道痴道:“我一会儿让厨房送吃食过来,等殿下醒了,就劝他用些。若是殿下没醒,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切不可扰了。”

  道痴躬身应下。

  王妃起身,带了小郡主,转身出去。

  小郡主落后两步,对陆炳轻声道:“母妃关心哥哥,才训斥陆哥哥,陆哥哥看在哥哥面上,担待则个。”

  陆炳“嗯”了一声,神色依旧有些怏怏。

  王妃在前面已经催,小郡主帮快步跟上,扶着王妃下山去了。

  道痴见陆炳这样子,道:“你没解释说,是为了殿下去抓鸣虫?”

  陆炳苦笑道:“这话二郎说,王妃能信;若是我说,王妃定说我是巧言令色。”

  之前是王府没有外力压迫,王妃才会闲着没事,计较儿子是不是与乳母一家过于亲近;等母子两个进京,需要面对的人多了,哪里还会顾得着这个。

  想到这里,道痴道:“到底是王妃,不管说什么,咱们听着就好。只要殿下明白,其他的都不用介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聪明人办“聪明事”

  世子睡得黄昏时分才醒来,而后饱餐一顿,身上浮躁倒是去了几分。听说王妃下午来过,他便打发道痴与陆炳回去,自己带了两人往凤翔殿给王妃请安去了。

  道痴与陆炳刚出卿云门,就见陆松急匆匆过来。

  陆炳见状,忙道:“爹,可是又有什么消息过来?”

  陆松停下脚步,道:“先前出去打听消息的仪卫回报,钦差仪仗已经在二百里外,瞧着行进速度,明日就要到安陆。”

  说罢,陆松问了世子所在,忙使人传话给世子。

  道痴见陆炳脚步踌躇,道:“婶娘那里定也在牵挂殿下,大郎与其在这里发愁,还不若家去。殿下若有事,会再使人传召。”

  陆炳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与道痴分道扬镳,各自回去。

  刚进乐群院,道痴就见陈赤忠与刘从云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说话。

  见道痴回来,两人都住了声。

  陈赤忠起身道:“二郎,用了晚饭没有,做来坐坐?”

  道痴道:“用了,这是睡好了?”说罢,便也不客气,过去廊下坐了。

  陈赤忠原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看着劳乏不堪。不过毕竟年轻,这会沐浴更衣、睡饱吃好,精神气十足。

  暮春时节,夕阳西下,天边隐隐映着红霞。

  虽说眼见立夏,可早晚有时差,这会儿微风习习,倒是惬意的很。

  道痴闭着眼,在廊下躺了。下午在丹房时,王妃走后不久,陆炳也睡了,只有他昨晚睡得正好,并不乏觉,就在丹房看了几本书,这会眼睛正有些酸涩。

  陈赤忠见道痴过来,本是想要探问两句世子那边如何,不过想着道痴平素为人谨慎,又是在王府之中,未必肯说起世子如何如何,便问起见谷大用之事。

  世子没吩咐隐瞒,道痴便如实讲述。

  陈赤忠想着谷大用“威名”,又想着路上见着的那数千侍卫亲军,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两方都奔着王府来了,看来王府这回真是遇到大事,只不知是福是祸。

  刘从云闻言,却是一下子站起身来。

  陈赤忠吓了一跳,忙道:“三郎,怎么了?”

  刘从云眼睛闪亮,却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虽停了府学,王府气氛十分压抑,可刘从云知晓的都是人云亦云那些,并不知其中细节。

  虽说心中憋闷,可他依旧拉不下脸,去跟道痴与陆炳套话。

  直到现下,从陈赤忠口中听了数千侍卫亲军裹挟钦差依仗南下之事,又听道痴说了谷大用那句“咱家自然是奉旨出京,只是圣旨并不在咱家身上,咱家想要亲近亲近世子,才先行一步”,才将前后串起来。

  能让权阉忌惮的,除了宫中,还有什么?

  数千侍卫亲军出行,护送的怎么可能就是传旨钦差?只有两个可能,里面有天子,或者是能代表天子的“贵人”。

  谁不晓得天子病重,连为国选才的殿试都一拖再拖。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贵人”南下。

  瞧着谷大用即便吃了王府闭门宴,也没有发作,这个“贵人”还是亲善王府这边的,才会让谷大用所有忌惮。

  今天垂危之际,能代表天子的“贵人”南下,直奔安陆府,为的是什么?

  还有前几日,那莫名其妙的“预袭为王”的旨意。上面提了是“恩旨”,只因这“恩”来的莫名,才引得王府众人不安。

  刘从云各种思绪飞转,想到一个可能,立时呆住。

  陈赤忠正看着他,见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现下眼睛都直了,忙道:“三郎,到底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刘从云的脸色转红,身体忍不住在发抖,道:“快,快去见殿下……”

  口中说着,他脚下却不动。

  道痴看着刘从云,见他从震惊到兴奋,晓得他八成是猜到侍卫亲军南下的真正用意。看来还是旁观者亲,不管是睿智如袁宗皋,还是见多识广的陆松,都被“江彬可能造反”这句话吓到,不过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

  刘从云虽也是王府中人,可知晓的秘辛不多,反而无需抽丝剥茧,想的过多,反而看的更鲜明。

  只是他虽有些城府,到底是没经过大事的少年,想到自己猜测的那个可能,就激动的过了头,腿脚有些不听使唤。

  陈赤忠见他站都站不稳,忙一把扶住。却也明白刘从云是急着见世子,便道:“眼见天黑了,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

  刘从云抓了陈赤忠的胳膊,尖声道:“是大事,现下就见!”

  陈赤忠见他如此急切,心里觉得古怪,便不拦他,道:“那我扶你过去?”

  刘从云长吁几口气,稳了稳心神,道:“不用,方才只是骇到了,现下好了。”

  刘从云原想要抛下陈赤忠与道痴两个,自己去寻世子,不过想了想世子对二人的器重与对自己的疏离,他眼睛眯了眯,恳切道:“我有急事寻殿下回禀,两位陪我走一遭吧?”

  陈赤忠正好奇,自然无话;道痴则是想着陆松那句“殿下不喜聪明人”之话,想要看看世子如何对刘从云,便也点头。

  三人匆匆离了府学,前往启运殿。

  黄锦与高康两个正站在殿外,接头低语,见两人联袂而来,不由带了诧异。

  听说是求见世子,黄锦看了道痴两眼,迟疑着轻声道:“殿下正同陆大人说话。”

  道痴并不接话,只望向刘从云。

  刘从云道:“那就等陆大人出来再通传,实在是要紧事等着回报殿下。”

  见他满脸肃穆,黄锦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了殿里。

  世子已经听完陆松回禀,晓得侍卫亲军护送的钦差依仗明日就到安陆。

  前几日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可下午睡好吃饱后,他反而看开了。早来早踏实,管他是福是祸,不能操控的,就顺其自然好了。

  因此,听了陆松的话,他反而有种“早死早托生”的感觉。

  听黄锦来禀,府学三伴读来了,世子挑了挑眉,以后是陈赤忠有什么事情要补充禀告,便点头叫进。

  陆松禀完事,起身想要走,世子道:“大人也留下听听,许是侍卫亲军之事。”

  虽说来的时候,刘从云信心百丈,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可真到了世子跟前,他又迟疑。

  猜对了,排解世子不快,固然是好事,可猜错了呢?

  世子恼羞成怒,会不会处置自己?这件事要真的发生还罢,要是没有发生,流出去三言两语,就是王府窥视大位。

  这三年,世子虽与他并不亲近,可也客客气气,若是因此生厌可怎么是好。

  世子原以为陈赤忠有话要说,命三人入座后,便望向陈赤忠,结果陈赤忠眼巴巴地看着刘从云;世子有些不解,就望向道痴,结果就见道痴眼带迷茫地望向刘从云。

  世子的视线终落到刘从云脸上。

  刘从云只觉得头皮发麻,晓得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正色道:“殿下,有急事禀告,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世子闻言一愣,随即对身边侍立的吕芳、黄锦、高康几个摆摆手,命其退下。

  三人低头下去下去,道痴挑了下眉。刘从云此举,倒也不能说是错,不过怕是得罪人了。这几个内官,是世子记事起就在世子身边服侍的,世子心中对他们的信任,怕是并不亚于府学伴读。

  见三人下去,陆松起身道:“殿下,仪卫司还有事,臣也当回去。”

  他既然起身有回避之意,道痴与陈赤忠两个怎么还好大剌剌地坐着,都跟着起身。

  世子闻言,望向刘从云,皱眉道:“陆大人也需回避?”

  刘从云忙道:“陆大人乃殿下信赖倚重之人,自是听得。”

  世子神色稍缓道:“陆大人就再坐坐,陪孤听听……”说到这里,又看向陈赤忠与道痴道:“刘从云既带了你们两个过来,想来也没有避着你们的意思,都老实坐了。”

  众人又坐了,齐齐望向刘从云。

  刘从云往门口忘了一眼,起身道:“殿下容我近前禀告。”

  见他如此慎重,世子也带了几分认真,点头道:“近前来。”

  刘从云近前几步,在世子两步开外驻足,小声道:“殿下,钦差南下,或许是惊天之喜!”

  世子诧异出声,道:“这话怎么说?”

  这几日王府高层所担心的,就是怕有“圣旨”下来,将兴王府卷进战火。不管“圣旨”后站着江彬,还是站着阁臣文武,对弱小的兴王府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现下听刘从云说竟然是“惊天之喜”,世子自然惊诧。

  刘从云按捺住激动,道:“殿下,王爷是先帝长弟。”

  世子闻言,依旧面带疑惑,就听刘从云一字一顿道:“兄、终、弟、及!”

  世子立时瞪大眼睛,近前坐着的陆炳闻言也变了脸色。

  世子醒过神来,沉声道:“《皇明祖训》上是提及,‘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出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可如今各王府云动,巴巴地往今上跟前送嗣子,怎么会无皇子?”

  刘从云道:“殿下,皇上若有意过继皇嗣,也不至于拖到今日。若是皇上无心过继皇嗣,皇上又无兄弟,当在宪宗皇帝诸子中寻找继承人。王爷在先皇诸弟中居长,依序当立。王爷既不在,皇位除了殿下,还能有何人?”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律法上有“兄终弟及”,可没有“侄死叔替”。大明尊奉儒家正统,向来重视父父子子、尊尊卑卑这些。堂弟继承堂兄皇位,定是过在先皇名下,全了兄弟名分。如此太后依旧是太后,皇后成了“皇嫂”,两宫都好生孝敬奉养就是。

  叔叔继承王位,那叫什么事?太后成了“皇嫂”,皇后成了“侄媳妇”,新皇后与之如何见礼?

  为这一条,即便京城有人提及“兄终弟及”也无需担心其他王府会捡这个便宜,只太后与皇后,就不会允许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

  《皇明祖训》是太祖所修订,本就是为制约宗室,世子当然启蒙后就学过。

  虽说记得“兄终弟及”这句话,可是他也只是记得,从来没想到天上可能会掉馅饼,而且还是这样大的馅饼。

  他丝毫不觉得欣喜,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又生出烦躁来。他虽不算喜藩王不得自由的生活,可是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安陆,不做一个藩王。另外就是父王只有他一子,他真要过继到先皇名下,那谁侍奉父王香火?

  他望向陆松,脸上带了询问之意。

  陆松脸上的震惊之色尤在,虽说早知道今上龙体不愈,可他们这些日子担心的只是江彬与阁臣、后宫的博弈,想着京城地方是否会动荡,也曾提及皇位继承人之事,觉得不管是太后,还是权阉,肯定都愿意扶持幼帝。

  今日听了刘从云所说,他才想到竟然还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

  都说内阁首辅杨廷和是贤臣,既然是贤臣,怎么会允许朝廷大权落入外戚与权阉手中。提出“兄终弟及”,避免立稚龄天子,也说得过去。

  再想想谷大用在王府前铩羽而归后,依旧张佐等人客气有礼,如此反常也就有了缘故。还有陈赤忠与王府仪卫所说,数千京骑南下,日行二百余里,如此大动作,江彬只是臣子,如何有这个手笔?

  “殿下……若是今上膝下已经选定嗣子还罢,若是无子,殿下确实依序当立。”陆松道。

  陈赤忠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道痴面上也露出震惊之意。

  世子没有半点欣喜与开怀,依旧皱眉道:“怎么会这样?”

  见世子不快,刘从云说不出话。

  他实没想到,世子听到这“惊天之喜”后,竟然会是这样反应。

  陆松虽有些激动,可依旧全心为世子着想,道:“殿下,是不是先告知王妃一声,不管明日旨意是不是这个,知会一声,心里有数也好。”

  同王府众人先前京城造反动乱的猜测相比,真要是承大位的旨意,也算是好事。早先告知王妃,也能让王妃安安心。即便明日旨意是这个,也不至于惊慌之态……

  第一百四十八章 钦差至,遗诏出

  道痴入王府三年,曾跟在世子身后接过钦差,可是此次却是不同。

  钦差不是一个两个,司礼监太监来了三个,谷大用之外,还有韦霦、张锦。这里的“太监”,可不是阉人的别称,而是内官的品级。

  内廷二十四衙门中,除了司礼监设有数个太监之外,其他衙门只有掌印才是“太监”品级,是正四品。

  除了三个四品内官,还有内阁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贺龄、驸马都尉崔元、礼部尚书毛澄。

  内官、阁臣、勋贵、外戚、部堂,这样的钦差规模,看着王府众人惊诧不已。

  而且,钦差们服白,能让王公大臣齐齐服丧的,还能有谁?

  就是昨日在启运殿与世子提了“兄终弟及”的刘从云,看了这样的钦差团,神色也带了激动。若说昨日是八分可能,那看了眼前这些,就成了十分。

  除了迎请嗣皇帝进京,哪里会用得上这样的规模?今上驾崩,成了先帝;王府世子就是即位的天下之主?

  刘从云眼睛直放光。

  道痴站在队列中,也在看着前面的钦差们。谷大用初到安陆时,还没有服白,现下也换上孝服,看来钦差们早有打算,抵达安陆后换装。

  这些京城大佬们,南下虽匆匆,回程定是安排妥当,无需担心有什么异动。

  虽说世子在十岁时就已经得封世子之位,可是因他尚未成年的缘故,在面对朝廷钦差时,已经以王妃为首。

  王妃与世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按照规矩,大开王府中门,率领王府众属员与安陆文武大臣,到王府门口迎接天使。

  看到众钦差服白,王妃面带诧异,世子则有些怔住。

  按照礼制,不管是勋贵,还是文武大员,面对亲王妃与亲王世子都要行跪拜之礼。可因为他们手中捧了圣旨与太后谕旨,所以要先去王府正殿传旨后,在正式见礼。

  而后,众钦差被迎到承运殿。

  安陆文武百官还在迷糊,他们是中午得到的消息,晓得京城有钦差过来,官驿那里发公文,让他们一起去王府听旨。到了王府,从中午等到下午,等来了钦差,却是这个光景。

  看面前一片素白,除了国丧还能有什么?为何衙门没收到国丧的消息?为何这么多权贵大臣南下安陆?

  谁都察觉出不对劲,可在世子与京城大佬跟前,那里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即便是世子升殿,有资格在殿上的官员也有数。

  承运殿里,早已设好香案。众人齐跪,梁储面南背北而立,念的却不是寻常圣旨,而是遗诏。

  诏曰:

  朕绍承 祖宗丕业十有七年深惟有孤,先帝付托惟在继统得人,宗社先民有赖,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

  殿上一片静寂,王妃慢慢抬起头,脸上一行清泪。

  世子亦面上悲伤,哽咽道:“皇上……皇上他……”

  梁储哀声道:“陛下十四日大行,臣等奉太后谕旨南下。太后娘娘这里,也有谕旨给殿下。”

  接下,梁储又宣读太后谕旨,既命世子北上继大位。

  宣读完两份旨意,梁储请世子升座。按照朝廷法制,亲王离开藩国,必须要先受了朝廷赐下的金符才能离开藩地,否则就要论罪。

  承运殿内外,已经是一片哭声。

  王府长吏袁宗皋强忍悲戚,请世子升座。

  世子升坐,王府与安陆文武大臣侍立,定国公徐光祚进金符。

  世子起身亲自接过,诸臣见礼。

  虽说大家依旧是口称“殿下”,可意思却不同。接了这份遗旨,世子就不再是一地国主,而是大明的嗣天子。

  王府众属官已经眼睛发亮,地方文武也都激动万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更何况世子得到的整个天子。

  未来只凭着他们在安陆或王府为官的履历,前程可期。

  道痴与刘从云、陈赤忠等,都站在王府属官之末,可依旧清晰地听到完整的遗旨。

  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会有大礼仪之争,实在是遗旨上写的不清楚。

  只说是“伦序当立”,并未提及过继到孝宗皇帝名下。

  在太后与朝廷大佬看来,提及“伦序当立”是为了让世子继位合法化,省的诸王非议。可是不管是太后,还是阁臣,都觉得正德无子,既然传位给堂弟,那这堂弟承的当是孝宗皇帝香火,这也合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

  可是遗诏上没提这一句。世子不愿意给伯父当儿子,管自己爹娘叫“叔父”、“婶娘”也说得过去。还有就是王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怎么舍得给旁人做儿子?

  官方礼节完毕,剩下的就是殿上一片悲戚之声。

  这个时候,王府属官中,能在钦差跟前露露脸的,只有袁宗皋与陆松、张佐几个,其他人则是打发出殿。

  不少人在启运殿前站着,面上一会儿是悲戚,一会儿是兴奋,说不出的怪异。

  道痴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大踏步地回了乐群院。

  府学停课,又没有当差,他真的很悠闲。

  乐群院里静寂无声,刘从云与陈赤忠都不在。

  在世子开拔前,安陆将全面戒严,方才从承运殿下来后,仪卫司与府卫司就有人出府守城门去了。

  安陆现下不仅仅是国都,还是嗣天子驻地。

  北下迎接天子的五千骑皇家亲卫,稍后也会进城,其中两千人宿卫王府,三千人宿卫地方。

  道痴躺在床上,心里有些发愁。明年的乡试,还真的是一道坎,要是自己过不去,真的就糟了。

  只是他不习惯唉声叹气,既想到科举,就又翻身做起,走到外间拿了本《弘治时文选编》看了起来。

  看了半章,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又将书放下。

  科举过不起是坎,科举过去还有皇帝好道这个坎。世子现下看着很正常,除了疑心病重些,怎么会长成为历史上那个差点被宫女勒死的嘉靖皇帝?用处子元红炼丹,恶心不恶心?道痴只有想想,就觉得汗毛耸立。

  再想想严嵩遗臭万年的下场,道痴不得不将世子好道之事当成大事。

  正想的出神,便听人在窗外道:“二哥。”

  道痴抬头,便见陆炳站在窗外。

  “快进来。”道痴起身道。

  陆炳看了看其他房门,道:“他们都不在?”

  道痴道:“各处都忙着。”

  陆炳挑了门帘进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包,笑道:“给二哥的。”

  道痴接过,里面还有温热,打开来,里面是四只拳头大的包子。

  “荠菜包子,放的是素油,可好吃了,二哥快吃。王府要接待钦差,厨房那里还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陆炳道。

  馅料的味道还闻不出,面粉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道痴方才想着心事,还不觉得,现下看到吃的,还真有些饿了。

  道痴笑着谢过,捡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陆家都是北人,还保留着北方人盐多口重的习惯,因此这包子正和道痴口味。

  一口气吃了三个。

  陆炳歪在榻上,看着道痴面色如常地吃了三个包子,不由好奇道:“二哥,你就不激动?”

  道痴看了他一眼,道:“大郎一激动,少吃了包子?”

  陆炳讪笑两声道:“不只是我,连娘晚饭也没吃几口。”

  见他脸上不像欣喜,反而眉眼之间带了隐忧,道痴不禁好奇道:“大郎在担心什么?”

  陆炳苦着脸道:“二哥,殿下在安陆是一国之主,人人服顺;到了京城,面对皇亲国戚、王公大臣,说不定要挨欺负。”

  道痴闻言一愣,这话不像是陆炳的口气。他看了陆炳两眼道:“可是婶娘说什么?”

  陆炳叹气道:“我娘担心殿下……说殿下看似好说话,却受不得气。要是遇到不公之处,恐有委屈。”

  道痴沉思,看来最了解世子的还是世子的乳母。现在遗旨才到安陆,范氏就开始担心往后之事,而且还说着,不是无的放矢。

  见道痴不说话,陆炳望了望窗外,而后小声道:“二郎,殿下昨晚将邢百户与虎头叫到身边……从昨日起,虎头开始在殿下身边扈从……”

  道痴抬头,皱眉道:“刚才怎么没见?”

  陆炳道:“许是安排在暗处。”

  道痴想了想道:“京城过来五千京骑,王府安全无需担心吧?”

  陆炳道:“殿下也是以防万一。”

  道痴晓得,不过是世子疑心重,并不能信任京骑的缘故。

  可是那样的话,北上路上怎么防?既防着,还不能明面的防,否则没等进京,就得罪人。

  他心中有些痒痒,好奇世子与那些钦差在谈什么。

  太后的谕旨下的急,京城的龙椅还等着人座,即便正德驾崩的旨意没有明发天下,可是总有蛛丝发迹流出来。要是等到藩王意动,世子还没有至京,还不知会什么样。

  说起来宁王还真是运气不好,要是他再耐心等两年,就在现下这个时候叛乱,那效果绝对非同凡响。

  眼见外头渐黑,惊蛰才提了食盒回来。

  道痴用了包子,肚子里已经饱了,就让惊蛰提回去自用。倒是陆炳,是个隔锅香的,打开食盒,挑着两道肉菜都吃了几口,才让惊蛰带走。

  屋子里掌灯,外头越发幽暗,陆炳伸了个懒腰走了。

  陈赤忠与沈从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

  看到道痴屋子里依旧点灯,少不得站在窗口招呼两句。

  灯光摇曳下,两人虽面带乏色,可是眼角都带了喜悦……

  翌日,王府小厮送来白服。陈赤忠与刘从云两个,用了早饭,便各自学差事去了,乐群院里又剩下道痴一个。

  道痴闲着无聊,想着要不要趁机回家一趟,不过想想现下不好去世子身边请假,而王府护卫又正森严。

  还是觉得不方便,他就暂时放下回家的心思,坐在书桌前,从书架上有抽出一本书,并不是四书五经与时文这类的应试书,而是一本小册子,是一位致仕官员编撰的,关于文官栓选的小册子。

  大明初年,文官是四途并用,举荐、监生(举贡)、进士与吏员。天顺年(英宗年号)后,举荐渐废,只剩下进士、举贡、吏员三途并用。还有一种说法,是进士、举人、岁贡三途并用。

  按照后者所说,道痴即便乡试失败,只要国子监肄业,就有补官资格。

  可是入了仕途后,在选人上,还分“资、级、年、次”。即便从吏员开始做起,想要升官谈何容易。要知道,杂牌官与进士官还不同。进士官是满九年升两级,杂牌管能不能升级,还要看功绩如何,上面有没有空缺。

  想要在官场出头,还要考进士。

  一甲入翰林,二甲、三甲除庶吉士外,则栓部随缺注选。二甲内主事、外六品,三甲内评事、行人、博士、中书、外县令、推官。

  一甲“进士及第”二甲是“进士”,三甲是“如进士”,三甲者起步与升迁速度,与前两甲差距甚远。

  不说旁人,就说今日来传旨的钦差之一,礼部尚书毛澄,弘治六年的状元郎,入翰林院为编撰,而后是侍读学士、学士,入仕十五年后升吏部侍郎,又两年升礼部尚书。十七年的时间,从六品升至正二品,成为京堂之一。他同科的三甲进士,假设是外授知县,成绩不好不坏,九年升两级,现下还在正五品的位上熬着。

  就如王青洪,除了杨家提挈外,一甲出身也占了便宜。

  一甲与三甲升官速度,这就是这样大。

  道痴抚额,举人现下自己都觉得费劲,更不要说进士。想多了,想多了。

  现在还不是全部心思用来看书的时候,若是不趁着世子继位前混交情,以后宫里宫外相隔,怎么亲近?

  想到这里,道痴放下书本,也换了白服,出了乐群院,往陆炳家去了。

  从现下开始,想要见世子怕是都费劲,陆炳这里还是要更亲近些为好。

  不想,走到陆家院子门口,正好与陆松与陆炳父子迎面碰上。

  陆松的神色有些阴郁,陆炳却雄纠纠气昂昂的。

  陆松停下里上下看了道痴好几眼,犹豫了一下,将道痴拉到一边,道:“二郎,有一件事,你自己拿个主意。”

  道痴见他如此,诧异道:“大人请说?”

  陆松犹豫一下道:“殿下身边要增几个侍从……”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为万一王妃选侍从

  “侍从?”道痴闻言,有些不解。

  这个时候添人,还是侍从?世子马上就要进京了,身边内官、侍卫一堆,还需要添什么人?

  陆松四下里望了望,压低了音量道:“是王妃的意思,进京前要安排几个与殿下身量的侍从,随着殿下一起进京。”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路上殿下有不便宜之处,也好方便一二。”

  原来是替身,看来是担心安陆至京城这两千多里路不安全。

  道痴直觉得满脑门黑线。

  世子出身尊贵,骨子里极为傲气,会愿意用替身?再说,在京城奉迎天子的钦差跟前,如此行事,也忒小气了些,倒像是信不过他们,这不是得罪人么?

  而且世子身份已经不同,是嗣天子,要是嗣天子不安全,不是说明有人谋反叛乱?得罪宗室。

  怪不得陆松提及此事,脸色发苦,想来也不赞同如此行事。

  “殿下怎么允了?”道痴好奇道。

  陆松苦笑道:“王妃一直哭,殿下至孝,除了答应,还能有什么法子。”

  没等道痴说话,陆炳在旁急了,道:“爹,别叫二哥来了……咱家还有小炜,二哥家只有一个男丁……”

  陆松闻言,望向道痴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踌躇。

  道痴笑道:“王妃不过是慈母之心,以防万一罢了,哪里就到那个地步。”

  陆炳依旧道:“可是万一呢?”

  道痴正色道:“真要有万一,相信殿下也不会让我祖母孤苦无依。我也是王府中人,大郎不必再劝。以殿下的性子,并不喜生人在旁。北上途中,侍从定是与殿下朝夕相处,与其安排殿下不喜之人,还不若相熟的。再说……真要遇到万一,怎么保证外人会为殿下挡刀?”

  听他这样一说,陆松也觉得言之有理,倒是不想再劝。其实,他与道痴一样,都觉得路上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遗旨在那里,世子已经是嗣天子。现下来的人马是五千骑,可进京的人马绝对不止这些,路过沿途卫所时肯定会抽调人马扈从。

  如此一来,做这一回侍从,对道痴只有好处。毕竟,世子身份已变,能趁机与世子多加强情分是好事。就是王妃那里,也会记一份功劳。

  想到这路,陆松点点头道:“好,既然二郎有这个心,就与陆炳一道,随我去见殿下。”

  道痴点头,随陆松父子来到启运殿,却没有立时见到世子,因为京城来的诸位权贵大员在启运殿,与王妃、世子商讨启程之事。

  陆松便带二人到偏殿等候,一会儿邢百户也到了,带来四个校尉,都是中等个子,身形偏瘦。

  道痴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自己与陆炳。陆炳虽比自己小两岁,可是因少小习武的缘故,身量差不多高。

  只是自己与陆炳还罢,面上带了少年稚嫩,冒充十五岁,也说得过去;邢百户带来着四个,身形是有了,可面相上看着可是偏大。

  陆松显然也看出来,不由皱眉。

  邢百户还不知陆松让他挑人的用意,只晓得是挑几个身量中等斯文些的校尉,以后陆松是要带在身边传话用的。他不放心虎头,问道:“鼎山还好吧?他才多大,怎么好在殿下身边当差?”

  陆松哼了一声,道:“这话你跟殿下说去?莫非老邢忘了,鼎山本就是殿下选定的人。”

  邢百户被噎住无话,半晌道:“等殿下登基,我就去寻个乖顺的闺女,这女婿还能跑了。”

  陆炳与道痴坐在一处,小声道:“殿下要当皇上,那我以后就做御前侍卫,二哥做什么?”

  道痴道:“考举人、考进士,以后做御前大臣,为殿下效力。”

  陆炳闻言,笑道:“真好,还跟在王府似的,大家都不分开。”

  道痴笑笑,没有接话。

  怎么能跟在王府一样,陆炳还罢,有着奶兄弟的名分,以后出入宫廷或许还能容易些;像王府其他人,即便入朝,也都成了外臣。

  说话的功夫,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陆松起身,往外头望了望,就见不少人从正殿出来。

  黄锦过来道:“陆大人,殿下有请。”

  陆松应了一声,回头招呼众人跟上。可是到正殿门口,便只带了陆炳与道痴两个进去,让其他人稍等。

  屋子里有四人,除了内侍高康与吕芳外,还有虎头一个站在世子身后。虎头虽比世子小一岁,可是却已经被世子高半头,加上在邢百户那里大鱼大肉喂着,身体健壮,跟小牛犊子似的。

  只是他脸上不再像原来那样痴笑,绷得紧紧地,看着倒是有几分气势。不过在看到跟在陆松身后的道痴时,他的神情还是缓了缓。

  世子则是耷拉着脸,眉眼间有些阴郁,看到陆炳与道痴两个一愣,看出陆松用意,随即摇头道:“不行,怎么能用他们两个?”

  陆松道:“殿下,北上人马,何止万人,宵小若想近身殿下身边,除了扈从的地方卫军,还有京里侍卫亲军,还有王府府卫、仪卫几道关卡。所谓侍从,不过是安王妃的心,哪里就那么危险?”

  世子闻言,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摇摇头道:“就算只有一丝危险,也不当选他们两个。大郎这里乳母会惦记,二郎是单丁。”

  道痴闻言,只觉得心中一暖。即便晓得世子拒绝此事,更多的是因陆炳,自己只是顺带。可世子能说着一句,多少有些真情分在。

  陆松正色道:“正是为了那一丝危险,才不能全用外人做侍从。殿下的安危,怎么能全交给外人。大郎、二郎两个手上有些功夫,待殿下又是一片忠心,殿下就允了他们两个随侍吧。”

  世子依旧摇头,陆松只好将王妃抬出来,道:“殿下,有他们二人在,王妃会安心。还有他们毕竟是殿下府学伴读,随侍殿下身边也不显唐突,在钦差面前也好看些。外头还有四人,是从府卫里挑出来的,殿下是不是先看看再说?”

  世子这才点点头,道:“先传见吧。”

  待看了这四人,世子不由皱眉,并没有说什么,只对陆松摇摇头。

  陆松也觉得这四个做“侍从”看着不像,便叫邢百户先带人回去。

  实际上,王府中找身量与世子差不多的,除了府学伴读,就是殿下身边的几个内官。可是陆松再鲁莽,也不会说出让内官做侍从的话。在皇族眼中,阉奴下贱。

  世子道:“陆大人莫要再张罗旁人,就大郎、二郎两个,孤稍后去同母妃说。总不能弄一堆人,让那些京官笑话孤胆小。”

  陆松想了想,道:“臣也觉得一路上都是在车里,不好挤太多人。”

  世子点头道:“正是,他们两个,加上鼎山,足以。”

  说到这里,世子顿了顿道:“方才与几位大人商议好了,下月初一去祭拜父王,初二启程北上。仪卫司六成人马、府卫四成人,随孤北上。他们手中还拿了兵部令牌,明日使人传令地方准备人马,护送孤北上。”

  陆松闻言,只觉得心中酸涩。

  他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离开安陆,没想到还有回京的一日,还且还是以亲王潜邸旧人的身份……

  今天已经是三月二十七,距离下月初一没几日,陆松从启运殿退出来,去仪卫司选人手去了。

  仪卫司六成人手,近千人;府卫四成,就是两千人,王府三千卫队,护送世子北上。不用说,北上的人马多会得到犒赏。其中军官级别的,多半会被世子留在京城。总不能世子北上后,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京城。

  谁去,谁不去,还有的陆松头疼……

  凤翔殿里,除了王妃之外,还有吴夫人与小吴氏。

  昨天王府的动静那么大,蒋庆山怎么会瞒着家里。蒋家成为皇亲,对于蒋家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

  张家因出了一个皇后,一门两侯,风光了数十年。蒋家虽没有出皇后,却是出了一个太后。

  蒋庆山欣喜若狂。

  吴夫人与小吴氏则是悔的肠子都青了,王妃虽溺爱世子,唯子命是从,可王爷却是个亲善人。早在王爷在世时,就厚着面皮,将蒋凤定给世子,谁还能说什么?

  现下说这个也晚了,蒋凤已经定亲,即便悔婚,以王妃与世子的执拗,也不可能许她入宫。不过,即便不能入宫,作为皇亲家嫡出大小姐,也不好再与地方小士绅人家结亲。

  蒋麟那里亦是,即便吴百户是堂舅,身份也太低了些。要是蒋家推恩封侯的话,蒋麟就是侯府公子,怎么能娶个百户之女?

  这个时候,婆媳二个倒是庆幸将兄妹两个的婚期延到今年。

  婆媳两个进王府,就是来寻王妃拿主意的。一早就来了,因王妃去启运殿与钦差商议行期,在凤翔殿等了一上午。

  等得婆媳二人心浮气躁,言谈之间就有些不客气,来意也道的直白。

  王妃正为儿子北上之事挂心,见到娘家人心中多少有些暖意,可听完婆媳两个的来意后,这暖意也化作冰碴。

  她寒着一张脸道:“蒋家即便不是高门,也是清白人家,即是定好的婚约,怎好轻言悔婚?”

  小吴氏见她着恼,不敢吱声,只有眼神去看吴夫人。

  吴夫人讪笑道:“这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到了京城,宫里太后、皇后压着,朝廷中还有阁臣勋贵,要是麟儿、凤儿能与高门结亲,也是为殿下拉助力不是?”

  王妃皱眉道:“璁儿是嗣天子,进京既登天子之位,这天下都是璁儿的臣民,哪里还需要外家为他拉助力?再说悔婚的事也难听,说不定还要牵扯到璁儿身上。蒋家若是真心为璁儿考量,就勿要再提悔婚之事。”

  小吴氏依旧不甘心,道:“麟儿还罢,亲上加亲,娶了就娶了。我与你哥哥只有凤儿这一个女儿,怎么舍得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王妃瞥了她一眼道:“这有何难,让凤儿女婿也跟着进京就是。吕大郎本就是璁儿伴读,随璁儿北上又有什么?”

  小吴氏还想再说,被吴夫人低声喝住。

  吴夫人道:“王妃放心,你哥哥嫂子虽力单势薄,帮不上殿下什么,也不会给殿下抹黑。”

  正说话间,侍女进来禀告,世子来了,在殿外候着。

  王妃忙道:“快请殿下进来。”

  世子带了陆炳、道痴、虎头进来。

  吴夫人与小吴氏不敢再坐,忙站起身来。

  “母妃。”世子先见了王妃,而后见了外祖母与舅母。

  两人因世子为嗣天子的缘故,都侧身避开,不敢受礼。

  世子虽早先对外祖母与舅母心存厌恶,可想着自己若是进京,怕是数月之后才能安顿下来迎王妃进京,这期间若是王妃的娘家人多进来陪陪,说不定王妃心里能舒坦些。

  因此,世子便对吴夫人很是客气。

  吴夫人虽是世子外祖母,可心里对于这个外孙也是早存了畏惧,如今想着眼前站着的就是以后的皇帝,更是心中惴惴。

  小吴氏在旁,则带了谄媚,不时插一句嘴,看着很是不像。

  王妃实在看不下去,便道:“这两日王府有钦差在,琐事许多,就不留母亲吃饭,改日这边清净了,再请母亲过来。”

  吴夫人在世子跟前,本就不自在,听着王妃这“送客”之词也不恼,道:“你忙着,我们改日再来。”

  王妃起身送到门口,又叫两个嬷嬷代自己相送,才折转回来。

  “可是侍从的事有了人选?”启程的日子不剩几日,王妃现在最惦记的就是此事。

  世子转过身,指了指身后几个,道:“母妃,就选他们三个。”

  王妃闻言一愣,视线在陆炳与道痴身上顿了顿,落到虎头身上时皱眉道:“璁儿,这不是儿戏,王鼎山身量与你不同。”

  世子少不得将马车狭小之类的借口说了一遍,又说了外人忠心与否之类的问题。

  王妃也不是不听人劝的,见儿子这里有主意,即便心中有些不满意,也没有啰嗦,只吩咐周嬷嬷收拾赏赐。

  三人每人一块羊脂白玉玉佩,还有一把镶宝匕首……

  第一百五十章 见族亲二郎露亲近

  “这么说,殿下以后就要做皇帝?”饶是活了大半辈子,见到、听到的事情多了,可听了这个消息,王宁氏还是惊得不行。

  “嗯,传旨钦差昨日到的,皇帝留下遗旨,点世子承继皇统,等过几日祭拜完王爷,就要北上……王府那边定下的扈从名单里,有孙儿的名字。我请了两日假,回来陪陪祖母,也安排一下入监之事。虽说荐书早到手,可于情于理,我在进京前,往武昌府走一趟,可眼下实在不便宜,怕是还得请大族兄帮忙走一趟。”道痴道。

  地方提学,多是由翰林官外放,任满还要回京。这样的人,即便不特意交好,也当礼貌周全才好。

  王宁氏道:“世子是独子,若是过继到天家,王府这边的香火怎么办?”

  虽说天家之事,百姓望而生畏,可想到未来登上龙椅之人,是孙子陪读三年的世子,王宁氏忍不住多问一句。

  “朝廷那边意思,多半是从殿下的堂弟中择人承继兴王府香火。”道痴道。

  可是世子不会允的。朝廷只想要个小皇帝,朝廷格局不变,可世子身上不管缺点是什么,却有至孝这一优点。

  王宁氏道:“到底是皇家规矩,不与民间同。若是在百姓人家,独子不出继是老规矩,顶多兼祧两房。倒是七郎,真是好福气,成了未来天子的姐夫。即便依旧是郡主仪宾,可定是比驸马都尉还体面。”

  换做其他人家,听闻这样的大事,怕是多要欣喜若狂。可是王宁氏向来是谨慎的性子,即便晓得世子成为嗣天子,对于王家是件大好事,对于孙子更是展开一条通天之途,依旧不敢欢喜,正色道:“二郎,虽说有了府学三年伴读情分,可你也不可因此轻狂骄纵。若是只想着与殿下的交情,得意招摇,耽搁学业,那才是得不偿失。”

  道痴忙道:“祖母放心,孙子向学之心未改,科举出仕,本就是孙儿打小的志愿。”

  见孙子不骄不躁,王宁氏很是满意,道:“家里这边,你无需担心,到了京城只管保重自己,慢慢安置下来,等七月转凉了,我就北上。”

  道痴闻言,摇头道:“那怎么行?这一路上,总要一个来月的路,孙子怎么能让祖母独行。等孙儿随殿下到京城后,就返乡回来接祖母进京。”

  王宁氏道:“休要胡闹,你才十四,要你往返奔波,是要心疼死我么?你身边只能带惊蛰一个,我这里却有几房下人跟着,你只需不让我操心就好。”

  道痴晓得王宁氏是个不容易改主意之人,虽心中对此事另有想法,眼下也不与王宁氏争论。

  王宁氏听说王琪不在,被殿下前几日派进京城去,便道:“既是如此,你就去宗房去见见老太爷,省的老太爷得不到消息着急。”

  昨天钦差是在安陆文武面前读的遗诏与谕旨,王家与知州关系亲近,想来早得了消息。

  道痴晓得自己若是不过去,明日那边怕是也得使人来请,还是主动走一遭的好,毕竟武昌府之事还需麻烦王珍。

  家里定制的马车还没取回来,道痴便叫了惊蛰,主仆两个步行去宗房大宅,走到半路,就遇到骑马而来的王珍。

  见到道痴,王珍忙勒住马,道:“二郎,这是哪里去?”

  道痴拱手做礼道:“正要去见伯祖父与大哥。”

  王珍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小厮,自己与道痴步行,带了几分雀跃道:“不是在王府么?这是放假了?”

  道痴点点头,道:“长吏司从王府点人随殿下北上,我也在名单上,趁着还没启程,请了两日假。”

  王珍按捺住心中酸涩,道:“恭喜二郎从龙北上,前程似锦。”

  若是世子在安陆,王琪这个郡主仪宾分量就比道痴这个世子伴读要重得多,宗房娶个郡主,三代之内都可以与王府保持亲近;可是世子若继皇位,王琪这个兴王府仪宾,即便实际上皇亲,可名分不变,能沾多少光?反而是道痴,有天子伴读的身份,前途不可限量。

  昨晚钦差旨意的内容传到王家,王老太爷与王珍祖孙两个对坐到半夜。

  若是当时送进王府为伴读不是七郎,而是六郎,那宗房将来就又多了顶梁柱。退一步来说,王琪不娶郡主,以天子潜邸伴读身份出仕,不走科举之途,恩荫入仕,也能得以幸进。

  如今只得了一个仪宾,王府的好处反而落到道痴头上。

  即便比较看重道痴,可祖孙两个心里也不好受。

  只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道痴本身好强坚韧,又有这样的好运势,他们除了帮扶,还能做什么?若是只想着嫡枝压制旁枝,那王家也不能在百五十年内发展成大族……

  道痴道:“我早就定好要入国子监读书,提学那里舅舅走前都已经拖好关系,原想着明年初进京,这回不过是借了殿下的光,提前半年进京。”

  见他的话从王府转到国子监,王珍道:“三郎也在国子监,你们兄弟倒是能团聚了。”

  道痴道:“本打算端午节时去拜会提学,现下却是来不及。少不得求到大哥这里,去武昌府的时候帮弟弟走一趟。除了大哥,弟弟还能求哪个去?”

  见他言辞恳切,王珍精神震了震,道:“去拜会提学?是选贡之事?”

  地方贡生,除了岁考“拔贡”之外,提学手中也有一定名额。要是学政官丝毫没有好处,也不会这么抢手。崔小舅砸了银子,手中得了提学的荐书与名帖为凭,换的就是提学手中的贡生名额。

  因不是人情关系,属于“货银两讫”,道痴不好冒昧去见提学,原以为进京前去拜见一下,也算打声招呼,全了礼数就好。没想到时间仓促,眼下安陆戒严,又不好随意出城,道痴只能将拜会提学之事拜托给王珍。

  道痴道:“选贡之事,舅舅正月走之前都安排妥当,荐书也早就拿回来。只是按理当去拜会一二,才好进京,如今却是来不及。又不好失礼,只能请大哥以后去武昌府时,帮弟弟走一趟。”

  王珍笑道:“原来是这个,不过是小事,我应了就是。想来那提学只有欢喜的,他举荐了天子伴读,倒是他的好运气。”

  嘴里说着,他心里却想着道痴方才的话。虽听王琪提过一句,道痴想要入监,可宗房这边没有细问。因为宗房二老爷做到三品,有资格萌子弟入监,可宗房子孙众多,哪里能轮到外人。他们怕道痴是有心探问,不好直接回绝,就不提这个话茬。

  没想到刘万山一个举人出身的小官,却能走通提学门路,都说他岳家在京城有些根基,看来不假。

  虽说晓得道痴有两个舅舅,可王珍只想到刘万山,压根就没想到崔小舅身上。崔小舅回乡,除了去十二房与外九房外,并不怎么见外人。外人只晓得他在外头讨生活,发了点小财,与刘万山衣锦还乡如何能比。

  在世人眼中,只有做官,才算是出人头地。若是不做官,做其他行业,即便腰缠万贯,也算不得什么。

  因族兄弟两个是两家中间遇到,说说笑笑,用了不到两刻钟就到了宗房。

  王老太爷见到道痴,极为欢喜。

  对自己孙子没捞到伴读的身份昨晚难受一晚后,老人家想开,也就豁达了。就算道痴成势,也要在一二十年后,那时候宗房二老爷该退下来,宗房几个孙辈都已出仕,朝中多个能说得上话的族兄弟,不是坏事。

  再说虽说名分上,外九房与宗房是族亲,可实际道痴是十二房血脉。十二房的开房先辈,是宗房的嫡次子,老太爷的亲叔叔,这样论起来,道痴是老太爷的嫡亲堂侄孙,老人家从没将他视为外人。

  道痴看着老太爷心无芥蒂、慈爱如往昔,心中有些不安。

  看来宗房这边,同世人一样,压根没想到世子即位皇统后会尊奉生身父母为帝后,三郡主在不远的将来会从郡主成为公主。那样一来,对宗房一脉,就是灭顶之灾。除了王琪之外,其他人都要退出官场。

  宗房子孙,想要在出仕,就要等到王珍的孙辈。

  道痴心中,存了几丝悔意。

  王老太爷人老成精,自看出他情绪有些低沉,道:“小小年纪,哪里那么多心事?二郎这是再愁什么?”

  道痴不好直言,只得说了王宁氏要独自进京的话。

  王老太爷慈爱地看着道痴,道:“好孩子,难为你这么孝顺。只是你祖母说的是,王府那边既点了你随殿下进京,你安心北上就是。你祖母那里,无需你费心。到时候族里有人进京,送了你祖母一起去,定安排的妥妥当当。”

  说到这里,老太爷想到道痴进京后之事,道:“到了京里,你先去你二伯家住。你二伯任京官多年,让他出面帮你买一处清净的宅子。别等你祖母进京时再张罗,老太太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可你二伯不是外人。你若是外道了,我才真要恼了。”

  道痴骨子里也是不乐意欠人情的,京中又有亲姐姐、亲姐夫在,可他晓得人情往来也是拉近关系的必要程序。宗房老太爷与王珍待他不薄,他欠下几分人情,以后想要为宗房尽力时,也有了借口。

  因此,道痴便满脸真诚道:“那真要是劳烦二伯父了,会不会扰了二伯父清净?”

  王老太爷摆手道:“你是他侄子,不去他那里去哪里。再说你七哥进京,也会在你二伯家住,你们兄弟两个彼此也能有伴。”

  道痴欢快道:“那太好了。我正担心京中不熟,与七哥作伴,心里也踏实些。”

  王老太爷摸着胡须道:“见了你七哥,告诉他无需着急回来,明年三月前回乡就行。”

  既遇国丧,宗室官员人家一年之内都要停婚嫁曲乐。

  王琪与三郡主的亲事,也要延到国丧完了后才能继续。

  王琪与其回安陆,还不若在京城,加深与世子的关系。

  道痴将拜会提学与祖母进京之事都托给宗房,王老太爷与王珍祖孙并不觉得繁琐,反而待他越发亲近。在祖孙两个看来,道痴如此不客气,并非不知礼,而是对宗房“亲近”的方式。

  否则以道痴嗣天子伴读的身份,即便不托付宗房,那两件事也是极容易之事。

  说话功夫,到了饭时,王老太爷又留了饭。

  道痴也不客气,陪着王老太爷吃完,才从宗房告辞回来。

  王珍亲自送出大门,早安排了马车在这里,目送了道痴坐着马车远去,他才转身回了老太爷的院子。

  “祖父,二郎十四了,连叔祖母也跟着进京,看来是打算在京城长住。不管是二弟,还是二伯那边,与二郎都不熟,过几年疏远了怎么好?”说到这里,王珍顿了顿道:“是不是请祖母出面,给二郎保个大媒?有了外家在安陆,也省的二郎与老家这边远了。”

  王老太爷摇头道:“不好。迟了。若是早先还罢,插手二郎亲事,也不过是照拂他们;现下二郎身份已变,再提这个过于刻意。有七郎在,二郎与这边远不了。”

  王珍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些着急。

  老太爷已经有分家之意,现下没分清楚,也拖不了两年。等到分家后,王琪就成了宗房旁支,二郎与他关系再好,也与嫡支这边不相干。

  不过想着道痴托付下来的两件事,都要落到自己头上,王珍的心里又稍定。不管在族中其他同辈兄弟面前如何,在道痴跟前,他算是一个好族兄,道痴对他也是亲近加敬重……

  道痴在家里待了两日,见了几房小下人,安排好家中事,二十九就回了王府。

  王府这边一片忙碌,都在为后日的大祭做准备。大祭之后,就是出行。

  道痴说长吏司那边选人,并非虚言。

  世子北上,除了仪卫、护卫等,还有侍从、内官、婢子等人,王府属官,也有半数随世子北上。

  之前府学只是暂停,眼下世子就要走了,府学复学无期,终于到了要解散的时候。

  世子并没有启运殿传召众伴读,而是亲自到了乐群院……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世子温言拢伴读

  道痴在,陈赤忠在,刘从云在,吕文召也从家里回来,陆炳跟在世子身后也在。府学六伴读中,现下只缺了王琪。

  众人坐在茶室,一片静寂。

  世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诸君是正德十三年七月入府,至今两年又九个月。孤原以为府学这边要九月才散学,却不想离别在即……”

  几个年长的还罢,府学散学就散学了,只要有机会依旧在世子身边就好;年纪最小的陆炳,则有些伤感。

  除了世子打小相伴长大,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道痴。这三年除了府学这边,校场那边的功课,两人也是常相伴。

  府学散了,道痴又是个立志读书的志向,两人想要凑到一起读书谈何容易。

  道痴看见陆炳的“幽怨”,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拐陆炳入国子监。陆炳才十三岁,离出仕的时候还早,即便随世子进京,以后也会以课业为主。

  道痴正想着,就听陈赤忠接着世子的话茬道:“虽说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可得以随侍殿下读书,本是我等之幸。即便我等琭琭不成材,却是忠心昭昭,愿为殿下效命。”

  这里表上忠心,只是太浅白了些,世子晓得陈赤忠眼里尽是野心。可是这世上,谁能没有野心。就是他自己,即便不喜欢麻烦,可听到遗旨的那刻,心中隐隐也带了欣喜。

  天下之主,再也不是被豢养在一地的藩王子弟。

  他并不厌恶陈赤忠的野心,只要陈赤忠知趣。

  这两日应付京城权贵,已经使得世子身心厌倦。

  他不喜欢那些人,那些面上小心翼翼,实际上却端着架子的勋贵。在那些人看来,怕是当他是“乡下人”,言谈之中多有“提点”。世子虽很温顺地听了这些话,可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尼玛,瞧不起谁?自己是皇孙,是王子,又不是要饭花子、小可怜,轮得着他们打量考校。

  只是,现下还不是发作的时候。自己名字虽在遗旨上,可想要顺利登上大位,还需要那些人老实。否则的话,真要小人作祟,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世子看了看自己的几个伴读,或许眼前这几个少年,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同那些说话都打着机锋的京城大佬相比,世子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些人。

  想到这里,世子的脸上带了笑意,看着陈赤忠,道:“诸君本就是孤身边近人,即便想要离了孤,孤也不肯放人。”

  这已经是承诺了。

  陈赤忠喜形于色,脸上的激动压也压不住。

  世子又望向刘从云,道:“三郎入值长吏司两年,袁大人同孤赞过几遭。孤现下身边正缺人,三郎若是愿意,就随孤进京吧。”

  刘从云闻言一愣,虽说早知道王府中会有不少人随世子进京,可是他真没想到自己身上,毕竟世子待他那般疏离。

  不过既然世子成嗣皇,他也不愿意放弃这通天之途。原想着即便自己不在王府进京众人的名册上,也不急争一时,留在安陆准备举业。

  没想到世子会主动开口邀请自己。机会天降,刘从云如何肯放弃?

  刘从云起身作揖道:“谨遵殿下吩咐。”

  世子点点头,看着刘从云,心里想着袁宗皋的话。

  点刘从云进京,是袁宗皋的意思,等世子入禁中,外朝总要有几个放心使唤的人。刘从云虽只是生员,可只要恩典到了,也有资格补个小官。官职高低不用计较,只要能为世子耳目就是好事。刘从云在众伴读中,虽过分伶俐些,可有的时候伶俐不是坏事。在与京城那些老狐狸周旋时,若不伶俐些,也立不住脚。

  吕文召在旁,等的有些心急。

  这场倒春寒,将他折腾的够呛,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瘦的都有些脱形。虽说他现下身体虚,可是晓得若是能从龙进京,是极体面之事,当然是千盼万盼,否则不会巴巴地赶回王府。

  吕文召急的几乎要跳脚,世子终于望向他,道:“孤有事要托付给大郎,大郎可应否?”

  吕文召几乎呆住,半响才小声道:“托付于我?我没听错吧?”

  见他这般呆滞模样,世子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道:“孤舅家暂时依旧留在安陆,那也是大郎的岳家,大郎在安陆多看顾些。”

  吕文召还是觉得有些怪,不解道:“殿下?我家看顾蒋家?蒋家连知州衙门都敬着,哪里还需要人看顾?”

  世子这般说,不过是念在同学一场的面上,给吕文召一个台阶,省的众人都进京,落下他一个面上过不去。没想到他脑子拎不清,这个时候较真起来。

  世子的脸黑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世子本不是温和的性子,方才好言好语地与众伴读说话,也不过是念着这几年伴读情分,也是有心收拢这几人。

  说实在话,他虽没打算带吕文召进京,可也没打算彻底舍弃,所以才好言好语地给其一个台阶下。

  谁想到吕文召这个时候犯起执拗。

  世子只觉得心里搓火,望向吕文召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善。

  吕文召脸上,除了不解,什么都没有。看来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蒋家需要自己看顾,才与世子辩嘴。

  世子看出来这点,火熄了大半。

  这就不是明白人,自己这三年不是看的清清楚楚么,还与他费什么劲?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蒋家的人本就行事糊涂,又多个拎不清的姑爷,不是糊涂到一块去了。自己是不是不该拦着蒋家毁亲?

  不过想着吕文召只是愚钝些、嘴欠些,并没有做坏事的胆子。要是蒋家找个野心勃勃的女婿,自己会觉得更繁。

  三个年长伴读都说了一圈,剩下两个小的,以后吃住都要随侍在旁,世子还真说不出什么惜别的话,只是想起道痴提及进京后入监之事,道:“等孤进京,就遣人来迎母妃,二郎祖母若进京,可以与王府这边同行。”

  道痴忙道:“谢过殿下恩典,只是家祖母年迈体衰,经不得暑热。即便出行,也等等到入秋后,怕是赶不上娘娘的队伍。”

  世子闻言,道:“那怎么是好?二郎到时回来接,京城离安陆可远?”

  换做其他伴读,这个时候阖家进京,世子心里都要思量一二。道痴却是因早就报备过如此安排,这回不过是进京的时间提前,所以对于道痴家北迁之事,世子乐意成见。

  即便还没有离开安陆,只要想想两千余里外的京城,世子期待中便带了几分畏惧。身边能多几个相熟的人在,他心里也安心些。

  与四人说完话,世子看了陆炳一眼,道:“二郎也不必难过,聚散离合,也是世情百态。今日散了,明日再聚就是。”

  只不过再聚的时候,大家的身份与关系都会与现下不同。

  陆炳强笑点点头,世子需要忙的事情还多,便不再耽搁,只告诉众人,即日起府学正式散学,众人以后即便白日来王府,也可以如其他王府属员那样,早来夕去。

  众人将世子与陆炳送出府学,回转到茶室来。

  吕文召后知后觉,终于晓得世子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告诉自己不会带自己进京。

  他脸色涨红,恶狠狠地看看陈赤忠,又看看沈从云,冷哼一声,挑了帘子出去。

  刘从云见状,苦笑道:“吕大郎也太心急了……殿下肯给他台阶下,本是好事。即便他这回不能跟着进京,殿下那里定也有其他安排。他是蒋家女婿,殿下以后不会略蒋家去。”

  他的话没有点名,可道痴与陈赤忠不是傻子,闻弦知雅意。蒋麟为世子所厌,可有王妃在,世子荣登大宝后又没有将母族撂在一边的道理。那样的话,要是世子抬举蒋家女婿,也是多少给蒋家面子。

  同蒋麟的傲慢、狂妄、狠辣相比,吕文召就太可爱可亲。

  道痴看看眼下这两个,都要结伴进京的,方才听说散学时长生的那一丝酸涩,也消失不见。

  他起身道:“既是散学,就回去收拾东西。府学是殿下读书之所,以后这个地方说不得会升级为学宫。咱们早些收拾了,早日回家,明早还有大事。”

  今日是三月三十,明日是初一,世子会去兴王墓祭拜王爷。

  陈赤忠与刘从云无异议,道痴之前请了假回家,他们两个还没离开王府,出发在即,外头也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三人出来,招呼各自小厮,回屋子收拾行李。

  道痴因前两日回家时,带走大半行李,收拾起来,倒是比众人都快。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他与惊蛰主仆两人就提了书箱,背着包裹在院子里与大家作别,而后出了府学……

  昨日孙子才回王府,今日又大包小包地回来,王宁氏唬了一跳。

  待晓得只是府学散学,并无其他大师,老太太心里才安生下来。

  次日,众伴读复回王府,随着浩浩荡荡的王府仪仗,还有数千骑京城侍卫亲军,世子离了安陆,前往兴王墓……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临行际喜获良言

  亲王墓地,都有规制。

  道痴这两年,也随着世子来过数次。之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看来,却是地方小了。

  此次祭礼,比兴王大丧时还要热闹。

  全套的礼乐不说,陪祭人数也是最多的。

  五千京城来的侍卫亲军来了四千,五千昨日至的湖广都司将士来了三千,加上世子的仪仗与王府随行护军,京城来的钦差大佬,武昌府赶过来的三司长官,与安陆地方过来陪祭的文武品官,将近万人。

  放眼一看,都是乌泱泱的人头望不到边。

  道痴穿着深衣,与刘从云、陈赤忠等站在王府属官身后。从今日起,他就是世子侍从身份,本当随侍世子左右。可是因大祭礼上,规矩多,陪祭众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他又不是官吏,身上没有品级,只好混在王府属官后。

  与其说是祭拜,实际上应该说是告别。因为王府与京城钦差已经商议妥当,明日起世子就要启程北上。

  护送世子北上的,除了王府的三千人马,还有京城来的五千人马,湖广都司奉命奔过来的五千人马,小计一万三千人。

  除了这些人马护送外,从安陆到京城这一路上,已经有几处将领奉命带兵马恭迎。随着世子一路北上,这些将士也将与世子身后的人马汇合在一处,恭送世子北上。

  别说中原腹地现下太平无事,就是哪个藩王不开眼,带了府卫想要拼一把,也只是白折腾罢了。

  兴王墓碑前,第一层是世子。

  世子身后是京城钦差,钦差身后是湖广三司长官,三司长官后是安陆文武,王府属官排在最后。道痴与刘从文几个,又站在王府属官方阵中的位置偏后,距离世子足有十几丈的距离。

  因此,对于世子在兴王墓前的祭拜,道痴则是只问礼乐声声,不见其人。

  只听得礼乐阵阵,而后他就跟着前面倒下的众人,跟着跪拜下去。过了一会起身,前面有礼官说了什么,众人再次叩拜。

  一行人马卯初(早上五点)就从王府出发,到达兴王墓的时候是辰正(早上八点)。

  结果世子在墓前,祭拜、辞别,就用了将近三个时辰。

  才进四月,可正午时候,暑热渐显,大家因祭拜的缘故,都穿着礼服,结果悲剧。

  就是道痴与陈赤忠这样身体结实的,行动都有些僵硬迟缓,更不要说刘从云这样的文人,汗流浃背不说,面色惨白,都是强挺着。

  年轻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上了年纪的,几位京城过来的大佬倒下两个。

  随行太医看过,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太大妨碍,可到底打岔,世子也没有了继续哀悼的心思,终于发话回城……

  道痴因授命明日起随侍世子左右,回城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王府。明早王府这边启程的早,回去睡反而要折腾老太太,所以还是回到王府。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陆松暗中知会,让道痴开始谨言慎行。

  毕竟他与陆炳两个明日起就在世子身边做侍从,行迹还是在王府这边才好,省的惹嫌疑。

  道痴原是打算带了惊蛰去邢百户那里与虎头那里挤一晚,结果被陆炳硬拉了陆家来。

  范氏与陆松都不在,范氏得王妃托付,将随世子北上,照看世子起居;陆松则是有护卫之责,因明早就要出行,夫妻两个各自忙活去了。

  陆家小院里,陆炜手中拿着把木刀,在那里“嘿嘿哈哈”地乱舞一气,看到二人过来,陆炜一下子扔了木刀,冲过来仰着脖子道:“王二哥!”

  见他满眼放光的模样,道痴不禁莞尔,往腰间抹去,却摸了个空。原来陆炜也是个爱吃糖的,道痴因虎头的缘故,荷包里常放了糖果小食,不过因今天穿深衣,为显端庄,他腰间垂下玉佩,并没有带荷包。

  陆炜顺着道痴的胳膊望去,自然也发现他腰间没系荷包,不免有些失望,带着控诉的眼神看着道痴:“王二哥,是不是你的好吃的都给了鼎山哥哥?”

  道痴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鼎山哥哥虽爱吃糖,可换牙的时候却是不敢吃的,要不然牙齿坏了,一口黑牙、吓人不吓人。”

  陆炜听了,忙捂住嘴巴。倒不是他牙齿坏了,而是因换牙的缘故,门牙掉了一颗,看着黑洞洞的。

  陆炳皱眉道:“这都胖成什么样了,还要吃糖?”

  陆家三兄妹,陆灿与陆炳的长相都随了范氏,肤色也偏红;陆炳却与兄姊不同,白白嫩嫩的,十分可爱。又因嗜好甜食的缘故,小家伙跟吹气球似的,圆滚滚的。

  陆炜冲着哥哥做了个鬼脸道:“大哥又啰嗦。”说罢,过去搬救兵去了。

  陆家夫妇不在,除了兄弟两个,就只剩下陆灿。

  陆灿早在屋子里,就听到外头的动静,道痴对陆炜说的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很是念道痴的好。

  这两年道痴在这里通家不避,陆灿便也不扭捏,从屋子里出来招呼客人茶水。

  不过到底是将及笄的大姑娘,为道痴准备好茶水吃食后,陆灿又回了自己屋子。

  陆炜在屋子里待不住,拿了两块点心,出去耍了。

  道痴道:“二郎还不晓得叔父、婶娘明日走?”

  不知是不是陆炜年纪最小的缘故,极为依恋范氏,恨不得牛皮糖似的跟着。不过他是幼子,兄姊也无人与之计较。

  陆炳苦笑道:“谁敢告诉这个磨人精,要是闹腾起来,可怎么好。只能等我们走后,让姐姐再告诉他。这小子极有眼色,娘不在跟前,他哭闹也得不着好,反而就老实了。”

  道痴闻言,不禁莞尔。

  等到了晚饭时候,范氏才回来,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陆炳见状,吓了一跳,忙道:“娘这是怎么了?”

  陆灿听到动静,也到了上房,见范氏如此,忙投了毛巾给她敷眼睛。

  范氏欣慰地看看一双儿女,而后不好意思地对道痴道:“方才见殿下与王妃作别,母子伤心不说,我们这些旁观的,也都跟着心酸。不知不觉眼泪多了些,成了这个模样。”

  道痴见她眉眼间都是愁绪,道:“婶娘勿要担心殿下。王妃是殿下生身之母,殿下继大位后,自会接王妃进京。”

  范氏闻言,有些迟疑,道:“虽说殿下孝顺,会记得接王妃,可是京中那些人会顺了殿下么?”

  不怪她迟疑,怕是就连王妃,现下心里也没底。

  世子即便继皇位大统,那就不再是藩王子弟身份。王妃依旧是藩王妃,名下多半会过继其他王府子弟来承继兴王府香火。

  虽说王妃与世子是亲母子,可名分礼法上,或许随着这一别,就是两家人。

  后宫现下又有太后与皇后双重凤主在,王妃想要以天子之母的身份进京,谈何容易。

  道痴却是晓得小嘉靖刚登基,就闹出“大礼仪”之争,王妃这个太后做定了。因此,他笃定道:“那些人想要拦着,也要看殿下心意。殿下若登大位,就是天下之主,谁能拦得了殿下?殿下事亲至孝,当然会将王妃接到身边奉养。”

  听道痴说的笃定,范氏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要不然骨肉相隔,殿下不好受,我们这些人也跟着心里发酸……”

  陆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

  他之前都嘱咐了道痴与陆炳几次,可临行在即,少不得又叮嘱一番:“殿下是个念旧的人,你们二人待殿下恭敬需恭敬,可暂时也无需改变太多。殿下愿意留你们二人在身边,哪里是为了侍卫安全,不过也是怕路上寂寞,多两个说话的人作伴。若是你们一下子将殿下敬到天上去,两下不得亲近,反而逆了殿下本意。”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道:“不过也要注意分寸,殿下看上去待人温和,实际上是注重尊卑的性子。要是因与殿下亲近,就忘形乱了尊卑,就会惹殿下不喜。即便不立时发作,过后殿下心里也会不痛快。你们两个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只要告诫自己,即便殿下待之再亲近,也勿要过了尊卑界限。从王爷选你们入府学开始,你们就是‘侍臣’,殿下是‘主君’,同窗之类的情分,说的当是你们众伴读之间,而不是君臣之间。”

  陆炳听得皱眉,苦着小脸,道:“爹,儿子都听糊涂了。这到底是亲近,还是不亲近呢?”

  道痴在旁却晓得,陆松这些话与其说叮嘱他们两个,还不如说是专门在提点他。之前类似的话,陆松偶尔也会提点一句两句,只是不会说的这样直白。

  如今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怕道痴因态度不当浪费这个与世子朝夕作伴的好机会。府学这些人,因曾与世子伴读的缘故,看似未来一片通途。可是前提条件有一个,那就是不能得世子厌弃。

  一个被世子厌弃的伴读,还哪里有什么前程可说?

  至于陆炳,则是世子看着长大的,又有乳兄弟的情分。即便偶尔疏漏,世子也不会怪罪。在世子眼中,陆家是自家人。陆炳即便有不当之处,他这个做兄长的替乳母管家就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里路,今日行

  四月初二,卯初(凌晨三点),世子携亲随侍卫,往凤翔宫,跪别王妃。

  该嘱咐的话,王妃昨晚已经嘱咐完,现下只剩下无语泪凝。待世子跪拜,说了离别之语,王妃已经微微颤抖。

  她身体已经站不稳,由三郡主、四郡主扶着,才走到世子身边。

  她扶起世子,除了流泪,一句字也说不出。

  世子饶是看着再镇定,毕竟年纪在这里,又是平生第一次离家。见到王妃如此,他也为离别所苦,眼泪滚滚而下。

  三郡主在旁,跟着拭泪。年纪最小的四郡主,已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一时之间,凤翔殿里都是饮泣之声。

  王妃拭泪,强笑道:“雏鹰总要展翅,我儿长大了。快收了泪,北上后我儿要好生保重自己,勿要让为母牵挂。”

  世子哽咽道:“不孝子谨遵慈谕。”

  王妃欣慰地点点头,望向旁边侍立的范氏,正色道:“范宜人,殿下就托付给你照看了。”

  范氏郑重道:“王妃放心,妾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妃又望了望世子身后的道痴、陆炳等人,却没有说什么。虽说京城来的几位大人没有随世子来辞别王妃,可几位内官都在……

  一行人从凤翔宫出来时,已经是卯正(凌晨四点)。

  王妃即便心性坚韧,可母子连心,难受的几乎失态。世子心疼王妃,怎么能忍心让她目送自己远行。三郡主与四郡主也苦劝,最后是姊妹两个代王妃将世子送到王府大门口。

  世子虽受遗命进京继皇位,可毕竟没有登基,出行用的还是全套亲王仪仗。

  世子与姊妹作别,带了道痴、陆炳等人登上象辂。

  从王府门口到城门的官道,早已戒严。安陆地方文武官员以及有头脸的士绅乡老,都汇集在王府门外,随着王府仪仗步行到城门外,而后跪送世子离国。

  王家族长王老太爷、宗孙王珍,都在队列之中。看到道痴穿着素服,站在世子身后,两人脸上有些怔住。道痴微微点头致意,而后随着世子登车。

  车是象辂,六匹白马驾车。说是车,更像是一间小屋子,高一丈一尺,面阔七尺九分。

  除了道痴、陆炳与虎头外,世子还带了黄锦上车服侍。即便车里坐了五人,依旧不显拥挤,又因是六匹马驾车的缘故,极为稳当。车中小几上的茶水,随着马车行进,水波微动,却始终没有溢出来。

  外头是“踏踏”的马蹄声响,世子还沉浸在离别愁绪中,众人有眼色,便也没有吵他。

  道痴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想着自己与陆炳随世子登车时,几位京城大佬眼中的惊诧。

  黄锦是世子身边最得用的内官,虎头早几日就被世子带在身边,自己与陆炳虽之前也在京城大佬跟前露过脸,可是能陪世子登车,他们心中少不得要重新掂量掂量二人分量。

  相信用不了两日,自己与陆炳的身份,就会被这些大佬查个底掉。

  陆炳还罢,是世子的乳兄弟,又是生在王府、养在王府,是铁杆中的铁杆。自己这个三年前入王府的伴读,落在旁人眼中,怕是有机可乘。

  自己这个身份,又是出继子,等到“大礼仪”之争时,别在有人借题发挥。

  自己年幼不入朝,即便有人借题发挥,作用也不大,不过是让世子心里添堵,最坏的结果是世子厌了自己。不过要是世子与自己交情深些,反而会觉得那些人居心叵测,会更愿意回护自己。

  先前钦差们在世子跟前禀告行程时,道痴也听到。计划是每日四驿,百二十里,从安陆到京城二十三日。

  世子对他的印象本有五分好,他需要在二十二日将这五分变成八分。并且抽个机会将家事仔细说说,省的以后因“过继”二字,引得世子心里生嫌隙。

  想到这里,道痴开口打破车里寂静:“殿下出过安陆么?今天能走出安陆么?”

  世子闻言一愣,随即摇摇头道:“孤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梁王墓。不过藩国国土不过一府之地,今天应能出了安陆。”

  道痴带了几分不安道:“书上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也不知京城到底什么样。”

  世子道:“孤听父王提过京城,皇宫极大极气派,王府建制虽是仿皇宫,可对比之下,就是云泥之别。京城人口也多,足有几百万。”

  这话说的笼统,他自己想起来,也没有太大概念,便问黄锦道:“你不是打京城来的么?京城到底什么样?”

  黄锦苦笑道:“殿下,奴婢出京时才八岁,对京城记得实在不多。倒是对宫里的生活,依稀记得些。红墙黄瓦,就是一堵墙也极为气派。”说话间,语气很是有荣乃焉的意思。

  王府的建筑也以恢弘为主,一时之间,世子与陆炳都有些跑神,似乎在想象紫禁城的宫墙到底有多气派。

  道痴面上也跟着沉思,心里却是波澜不惊。五百年后紫禁城成了故宫博物院,亲朋好友进京,陪着必去的景点之一。后宫建筑多,有些记不得;前面几处大殿,他都记得清楚。

  明代亲王王府规制,都是太祖朝制定的,对亲王已经极为优待。皇宫与王宫的区别,也不能说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看似淡薄名利的兴王,还曾有这种口气说起过皇宫。

  成化皇帝无嫡子,弘治皇帝得封太子之位,不过是因成化长子早夭,弘治成了实际上的长子。兴王只因排齿在弘治皇帝后,成为藩王,可以说离皇位曾经一人之隔。

  世子醒过神来,笑道:“再气派也不过是一堵墙。再好的屋子,也只是屋子罢了。”

  话题既提到京城,众人就围着京城说起来,倒是冲淡了原本的离愁别绪。众人都是头一回出远门,难免有些亢奋。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队伍到了驿站。

  从安陆城至此,行了六十里,世子的象辂要换马,随行将士也要暂歇一二。

  等到马车停下时,外头已供世子小憩的王帐已经搭好。

  谷大用带了两个内官,近前恭请世子下车。

  虽说队伍顺着官路而上,是停在驿站处,可这上万人马,哪里能进驿站。

  停在驿站,不过是因取水方便。

  王妃虽将照顾世子之事托付给范氏,可范氏并没有对行程之类的指手画脚,只是接手世子饮食。除了膳食之外,就是一口热水,都是范氏亲自看着烧开的验过,才拿给世子。

  即便晓得,不过是以防万一,可是就是为了这万一可能,也无人敢丝毫马虎。

  随行将士,用的是行军灶。京城钦差与王府这边有品级的属官,用的是驿站小灶。王府其他人,则用的是驿站的大灶。

  陆炳、道痴与虎头,饭食都是大灶的。因此,午饭时间,惊蛰就将三人的例饭送过来。

  看来一小盆连汤带水的炒白菜,还有一大盆零星带了两块肥肉的萝卜汤,世子满脸嫌弃。

  虽说在出行路上,可世子每餐膳食依有十来道菜。于是,道痴几个借光,世子发话停了他们三个大灶膳食,陪侍他用膳。

  每日午歇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可世子的膳食并不粗陋。除了几道小炒之外,每餐都有两道羹汤,都是在路上就用小炉子煨着。

  等到下午出发时,京城的几位大佬就得了消息,世子不仅带几个少年同车,而且还同食。

  像张国舅这样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则是对世子生出几分轻鄙,想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作甚都需要人作伴。

  几个内官则惊讶陆家的分量。

  陆松负责王府卫队,范氏负责世子饮食,连半大小子陆炳都成了世子亲随。世子待乳母一家甚众,身边内官反而没有什么分量。对于陆氏一家,可千万不能得罪了。

  礼部尚书则想着,在朝中王侍郎只是平平,在安陆却是头一份,难得是与王府关系又好。世子带着同车的三个侍从,两个出自安陆王氏。听说王侍郎亲侄是三郡主未婚夫,也是世子伴读之一。王家兴起,势不可挡,等回了京中,两家也当好生亲近一二。

  大学士梁储老成持重,亲眼见证了正德皇帝十数年的荒唐,见了世子选的几个侍从,未免有些担忧。

  王鼎山是锦衣卫,是武人;王瑾有生员功名,是文人;陆炳虽年幼,可出身锦衣卫世家,以后也是武职。

  世子三个侍从,两武一文,这是不是也能显示世子待文武的态度?

  若是世子也像大行皇帝一样喜欢舞刀弄枪地爱折腾,那他们这些老臣可是要哭死。

  不过他既是三朝老臣,即便心中有些担忧,面上也不显,只是仔细留心世子行事。早晚与世子见面对答时,对这位嗣天子与他的三个侍从也暗暗观察。

  待两、三日后,他终于放下心来。

  那三个侍从,身材健硕那个沉默寡言,十二就中秀才的这个没有少年人傲气与浮躁,斯文有礼;剩下世子的乳兄弟,即便年纪虽小些,可观其言行是个老实孩子。

  这三人在世子身边,即便世子待他们亲近些,也生不出祸端。

  再看世子行事,一板一眼,极为守规矩,同大行皇帝少年时的放荡不羁截然不同。

  队伍已经到了湖北与河南交界,眼看就要入信阳。

  襄王府使者至,襄王遇带世子迎送嗣皇帝……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良机初谈承继事

  大明宗室被圈在藩国不出,除了吃喝玩乐,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尽管如此,宗室尊严依旧不是臣子可冒犯的。这就是为何宁王造反前,在南昌祸害了不少朝廷命官,可朝廷也无人为其张目的原因。

  襄王既派了使者过来,就是钦差之首大学士梁储也没有资格应对此事,只能与谷大用一起面见世子,禀告此事,请世子定夺。

  直至此刻,世子才明白嗣天子的身份带给自己什么。

  大明规制,两王不相见。虽说襄王府与兴王府的藩地相邻,可实际上世子并没有见过襄王。可是对于襄王府的“大名”,他却早已听闻。

  早在兴王就藩前,梁庄王身死除藩后墓兵与祭地,由临近的襄王府托管,梁庄王祭祀也由襄王府负责。兴王就藩后,襄王府依仗资格老,在朝廷已经将梁王祭祀交给兴王府后,依旧扣下祭地与人口。

  兴王向来好脾气,可事关国土,寸步不让。毕竟梁王墓地在兴国内,若是不将土地夺回来,岂不是允许襄王府势力伸到兴国。最后在朝廷打了官司,襄王府到底理亏,才不情不愿地将土地交出来,人口却是留下青壮,推出来一堆老弱病残。

  为了这场官司,两王藩地即便相邻,可也是彼此不相往来。

  即便兴王是弘治帝亲弟,正德帝亲叔父,襄王也没有将其放在眼中。

  如今世子进京,路过的第一个藩地就是襄藩。

  襄王遣王府长吏为使,欲携子来迎送,态度不可说不恭敬。同多年前那个仗着襄藩是大藩,对新藩宁王府不屑一顾的态度截然不同。

  世子心中一阵快意,可在梁储与谷大用面前,只神色淡淡,道:“前路遥远,不好违例。”

  原来早在众人从安陆出发前,梁储等就请示过世子,关于路途上地方官员参拜之事。嗣天子进京,路远的宗室与外官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可上万队伍出行,沿途地方官是瞒不住的。不管是京中钦差,还是世子与王府属官,都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越早进京越好。

  皇位不宜空悬是一回事,大行皇帝的治丧又是一回事。

  尽管现下有遗诏为凭,世子是名正言顺的嗣天子,可一日没有登基大典,一日朝廷就安定不下来。

  按照钦差们的意思,自然藩王与地方文武同例,能不见就不见,否则就要耽搁行程。特意过来请示世子,不过是礼敬藩王。如今世子已发话,他们回绝起来也就没有顾忌。

  襄王府长吏怅怅而归,河南都司抽调过来的人马已经到了,送嗣皇帝进京的将士又多五千人。

  两万将士出行,且都是精骑,如何能不惹人瞩目。兴献王长子继皇位的消息,随着大军北上,迅速地在通过各种方式,在地方上流传开来。

  只是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保持每日四驿,即便地方文武与宗室听到动静,想要如何时,队伍已经过境。

  根据之前的调令,在入直隶境内前,河南都司还有五千骑汇聚过来。京城的新消息也接踵而至,兵部尚书谋谋奉命带京卫两万人已经南下,恭迎嗣天子。

  世子在钦差与属官面前再淡定,回到辂车里时,心里也带了几分忐忑。

  只是马车里这几人,黄锦是内侍,不是能与之说事的,虎头又是个痴儿,陆炳的话……世子向来端着兄长的架势,享受着陆炳的崇敬与膜拜,不愿意再其面前露怯。

  能说话的只有道痴了。即便年岁小,可因博览群书的缘故,有几分见识。

  想到这些,世子便对陆炳道:“鼎山在车上闷了几日,每天看旁人骑马眼睛都放光,今日天色晴好,你带了鼎山去骑马,别在车里闷着。”

  陆炳闻言,摇头道:“殿下,鼎山哥哥不能下车,我也不能下车。”

  见他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世子失笑道:“行了,孤还真的要你这小子保护不成?瞅瞅外头,乳父安排了几层人手,护卫在陆车周遭。莫要啰嗦,再不下去,孤踢你下去。”

  陆炳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带虎头下车。

  世子又寻了由子,将黄锦也打发下车,车厢里只剩下世子与道痴两人。

  道痴这几日正想寻机会对世子说说自己的“苦衷”,不过一时没找到由头。现在见世子似乎有话对自己说,他心中不由纳罕。

  就听世子叹了一口气,道:“二郎,孤很害怕。”

  道痴露出几分疑惑道:“殿下是嗣天子,殿下害怕什么?”

  世子手中拿着个荷包,是临行前王妃给世子挂上的。只听他低声道:“不管是梁储,还是谷大用,每次见孤,口口声声说着太后仁慈……还提及益王叔嫡次子会迁安陆城,奉父王香火……难道我做天子,就不再是父王的儿子?”

  朝廷虽以“兄终弟及”的规矩选嗣皇帝,可不管在阁臣,还是在后宫眼中,这个“兄终弟及”说明选世子比成化帝其他皇孙更有资格为嗣。

  等世子为嗣皇帝,自然当继在弘治帝名下,叙齿在大行皇帝后,接替即位,也正合了“兄终弟及”之道。

  就是王妃,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因此才会为在临别之际伤心欲绝。

  只有世子,因“天下掉馅饼”,欣喜之下难免有些自欺欺人。

  然而,离安陆越远,钦差们的大臣话里话外越明显,他想要自欺欺人下去已经不能。

  几个宫里大太监,不知是刻意讨好,还是得了谁的授命,整日里说着张太后仁慈。其中,谷大用甚至隐晦地点出,遗诏起草圈定世子为嗣皇帝,尽管不是太后提议,却是太后最后敲定。世子毕竟是以藩王入继大统,若想要在宫里站住脚,太后当好生孝敬,张国舅也当厚待。

  或许是忠言,可世子听了,却对太后生不出感激之心,只觉得心里压抑地难受。

  在享受父母宠爱十数年后,他接受不了有朝一日自己不在是父母的儿子。若是他再大上几岁,晓得权势的好处,或许不会如此纠结。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即便晓得皇帝权势赫赫,是天子之主。这帝王的尊崇,若是舍弃亲情才能做到,他实在接受不了。

  道痴闻言,心下惊讶不已。难道世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尊崇生身父母?为什么他的口气中更多的是无奈,而不是坚决反抗之类。

  虽不知世子后来为何会强调“大礼仪”,可道痴晓得他登基十数年后为了尊崇生身父母的执着,所以愿意主动点燃这个引子。

  于是,他面上露出惊诧道:“殿下怎么如此说?殿下是兴王府世子,前些日子又接了预袭为王的旨意,是兴王府的新王爷。就是殿下这个皇位,也是因殿下是王爷嫡长子,才得以落到殿下身上。若是殿下不是王爷的儿子,这皇位又是从何而来?”

  “咦?”这回惊诧的是世子。

  他瞪大眼睛道:“二郎的意思,这皇位本当是孤从父王那里承继下来的?”

  道痴点头道:“当然如此,遗诏上不也提及‘兄终弟及’。先帝只有大行皇帝一子存立世,大行皇帝驾崩后,皇室断嗣。按照《皇明祖训》所记载,从外藩入皇统,首选皇上同母弟,无同母弟,则长幼有序。先皇无胞弟,王爷是先皇长弟,承继皇统的正当时王爷这一脉。”

  他摆出吊书袋的架势,看似言语有些刻板,却正合了世子的心意。如此刻板,才更理直气壮。

  世子带了几分焦急道:“可是钦差大人们与内官的意思,孤进京是继先皇皇统,多半要奉太后为母。”

  道痴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殿下进京为皇帝,又不是进京做太子,有生母在,为何要奉伯母为母?”

  不过寻常一句话,却使得世子醍醐灌顶。

  他原本觉得道痴越大越有些端方,失了少年时的灵气。

  然后此刻,他却觉得道痴的端方极好。

  他似乎能想象出,自己面对京城那些老大人时,也摆出道痴这样“端方”的模样,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声,那些人会是什么模样。

  他依稀有了主意,可是想到谷大用话里话外泄露出来的意思,又有些皱眉。

  那份遗诏并不是大行皇帝起草,而是太后、权阉、阁臣联袂起草。固然他是得利者,可是想着这些人掌控大明天下,世子心里就不舒服。

  太后、阁臣且不说,对于权阉他心中已经厌恶到极点。

  谷大用前倨后恭的小人嘴脸,也让他晓得,所谓权阉的“权”,是附生与皇权之上。只要他想要制约这些权阉,并不是什么费事的事情。

  最难应对是太后与阁臣。

  从几位京城大佬对他每日提点似的告诫,他就晓得,在那些人眼中,对自己并无敬畏。

  他想要做个真正执掌权势的天子,就要提拔新人。可是自己这几个伴读,年纪又有限。

  想到这里,世子望向道痴,突然想起他的身份,就是出继子,不由皱眉,道:“二郎,若是孤给你做主,你愿意归本房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听新闻,生忌惮

  道痴闻言,不由愕然。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只因自己“过继子”的身份,引得世子心里不痛快?道痴望向世子,想要从他神情上看出些什么。

  世子的脸上并无“嫌弃”、“憎恶”之类的情绪,反而隐带关切与不平之意。

  “关切”、“不平”?

  道痴神思飞转,试探地问了一句,道:“殿下是在为我抱不平?”

  世子轻哼了一声,道:“你本当是官家公子,自在度日,却被出继寒门,巴巴苦读自己赚功名,何其不公?”

  早先还罢了,他即便为此事略抱不平,也无心插手此事;现下他既将道痴当成自己人,当然不愿意他被欺负。想着王杨氏以内宅妇人辖制丈夫,不过是仗着娘家的势,谁让她有个首辅做伯父。王青洪为了前程,舍弃庶子,也称不上君子。

  道痴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带了沉思,道:“殿下,我今年十四岁……记事起在本家只呆过两日,与生父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反而是祖母这里,从西山寺出来就入了祖母家,半月后入王府。同本家相比,祖母那里与王府更像是家里。”

  世子听了,眉头拧着更紧,道:“二郎可怨?”

  道痴诧异道:“为何要怨?”

  世子道:“要是你生父嫡母慈爱些,你也能锦衣玉食地长大,不用受山寺十来年的清苦。”

  道痴摇头道:“殿下,生父与我有生恩,嫡母即便不亲近与我,也没有要我性命。西山寺虽日子清苦,可衣食无虑。若我不是王家子孙,也没资格寄养寺中,说到底还是借了生父之光。同真正出生在赤贫人家的孩子相比,我已经是幸运太多。”

  世子看着道痴,带了不解道:“你怎么就想好的?听七郎说你与本家兄姊关系甚好,孤还想着他们性子狡诈哄了你亲近,看来你倒是真的心无芥蒂他们相处。”

  道痴道:“若是只想不好的,那受罪的也是自己。古书上将怨气当成是邪灵,身怀怨恨当成是外邪入侵。怨恨重时,且不说对旁人会如何,自己就先要面目全非。许是如此才有老话,恕人就是恕己。”

  世子出身尊贵,即便听了道痴这一番话,也生不出“恕人就是恕己”之心,不过他也从道痴话中听出另一重意思。那就是不愿坏了心情,却计较那些。

  对于这一点,世子倒是认同的。

  在他看来,自己看好的伴读,理当有这样的傲气。

  就像他自己,即便因父辈恩怨,对襄王府百般不待见,可是也不过是拒见而已,并没有想着以后去报复发作。

  只因他将是天下之主,不愿再去斤斤计较多年前的宿怨。

  思绪说道痴身上拉回来,想着陌生的京城,世子又生出几分不安道:“即便有遗诏在,可要是京城那些人逼迫孤怎么办?”

  道痴皱眉做苦思状,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方叹气道:“或许殿下只能忍一时之气,等到殿下登基后,才能大自在。”

  世子郁郁道:“怕是只能如此。”

  道痴见他心情大坏,想着路上还有大半月,要是世子一直这样郁闷,他们这些同车的才难熬,便道:“殿下且想好的。殿下是王府支柱,王妃与两位郡主的荣华喜乐都牵于殿下一身。等殿下登基,王妃就是太后,郡主就是公主,她们因殿下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就是府学这些人,因有幸曾为殿下伴读,也会沾殿下的光,被人奉为上宾……”

  世子听着前面的,神色稍缓,听到后面一句,不由瞪了道痴一眼,道:“还当二郎是个端方的,莫非也想着仗势招摇?”

  道痴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殿下,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殿下进京后,就要入宫,京中权贵想要钻营的,可不是从殿下身边人着手。我只这么一说,我与陆炳年纪在这里,即便旁人想要凑上前,也要顾惜些颜面。七哥与陈大郎他们却不同……”

  道痴这般说,并不是给其他人上眼药,只是担心伴读中有把持不住,被京中权贵拉拢过去,引得世子生气。若是世子就此迁怒,那自己也免不了收到牵连。

  现下还没到京中,就已经初见端倪。

  王琪是王家子弟,王家有京堂在,用不着外人拉拢。刘从云是个机敏的,即便刘家族人无人为京官,可他也不会鼠目寸光,随意被人拉拢收买。

  只有陈赤忠,醉心权利,有些小心机,可行事又不利索。

  世子听了道痴的话,眯了眯眼,也想到陈赤忠身上。

  他本没几个可以用的人,当然不愿意再少了一个。

  等到傍晚驻营时,世子便吩咐人去传陈赤忠与刘从云。

  随世子进京的扈从人员,除了仪卫与护卫之外,其他人共有一百六十九人,分成四类,外戚、内官、王府属官、众伴读。

  前三者都是王府旧人,只有后者是世子自己“培养”出来的。

  世子对于他们,自然格外看重些。

  陈赤忠与刘从云,即便没有与世子同车的资格,可一个跟在陆松身边,一个跟在袁宗皋身边,在众扈从之中也比较瞩目。

  因此,这几日被受几位钦差大人的亲睐,常被寻过去说话,言谈之间也颇有亲近之意。

  刘从云见状,行事越发小心谨慎;陈赤忠心中得意,可也不敢张狂。两人应对之间,倒也没出什么笑话。

  今日被世子突然传召,两人都有些不安。

  陆炳与虎头早已回来,虎头重新在世子身后侍立,陆炳则有些摸不清头脑地站在道痴下首。

  世子脸上一脸笑模样都没有,在吩咐人去传陈赤忠与刘从云二人时,他已经使高康去问过,证实这几日陈、刘二人却是同那几位京城大佬往来亲近。

  见两人见来,世子便直言道:“听说你们两个这几日同几位钦差很是亲近,可有什么京中的消息没有?”

  陈赤忠与刘从云闻言,都吓了一跳。

  陈赤忠一时说不出话,刘从云道:“正得了几条消息,只是还不真切。”

  世子看了刘从云一样道:“什么消息?”

  刘从云看了下四周,低声道:“殿下,据几位大人透出的意思,遗诏由内阁首辅杨廷和杨大人拟发,择殿下为继统,是杨大人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请立,得到皇太后准许后拟发遗诏……”说到这里,有些踌躇道:“听说大行皇帝驾崩后,杨大人总理朝政,似乎有大动作。”

  世子闻言,脸色越发难看。

  虽说在谷大用那里,世子听过遗诏的事情,可没有这么详细。谷大用在提及遗诏的时候,加重了内官的作用,杨廷和反而没有那么显眼。如今听刘从云的话,遗诏竟是杨廷和一人之意。

  一人之意兴废皇帝,世子心中只有忌惮。并不是他忘恩负义,而是情势迫人。不用仔细去想,也能晓得在这样强势的首辅面前,他即便登基,也没多少高声说话的余地。

  他是进京做天子的,不是做傀儡。

  大行皇帝驾崩,他这个嗣天子还在路上,杨廷和要是本分,就当守好京城那一滩,而不是行什么雷霆手段。如此,不是逾越是什么?

  自然像杨廷和这样在首辅位置上坐了十来年的官场老油子,不会让自己“师出无名”,多半也是另外有“遗诏”之类的清除异己。

  陈赤忠并不傻,见刘从云如此说,也跟着道:“昨日张国舅也收到京城消息,杨大人抓了奸臣江彬,遣散了威武营,还使人收纳宣府行宫藏宝入内库,释放南京冤囚。”

  听到这里,世子的怒气反而压下去,面上恢复如常。

  他点点头,道:“很好。你们二个是孤的伴读,以后孤还有大用,路上闲暇,多为孤探些京中消息也好,省的孤孤陋寡闻,到京后闹出笑话。”

  陈赤忠与刘从云齐声道:“愿为殿下分忧。”

  世子道:“你二人现下虽在王府名下,可身上并无品级,日后孤亦不能厚赏,不过六、七品的顶戴孤还能给的起。”

  陈赤忠面带欣喜,已经跪倒在地;刘从云顿了顿,也跟着跪下去。

  世子的嘴角挑了挑道:“三郎还罢,亲事已定,日后成亲孤会送份大礼;赤忠这里,亲事无需着急,等孤日后给你指一门体面亲事。”

  世子虽带了笑意,刘从云却觉得后背发冷;陈赤忠满脸感激道:“叩谢殿下隆恩。”

  世子摆摆手,打发二人下去。

  陈赤忠面带欢喜,刘从云则是扫了旁边侍立的道痴一眼,眼中带了苦涩。

  世子若真心将他们当成自己人,怎么会刻意拉拢安抚?

  待二人出去,世子的笑容散了,心中很是憋闷。连刘从云与陈赤忠都能听到的消息,可见钦差们没有刻意隐瞒,可是却也无人报到他跟前。

  若是真心敬畏他,哪里会如此行事。

  还有杨廷和的大动作也未免太大了,解散御营,释放囚犯,这都是帝王的权利,哪里能臣子能做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读史料草木皆兵

  自从晓得内阁首辅杨廷和总理朝政,世子赶路的心就没有那么迫切。

  他不在像前些日子那样只埋头赶路,对于沿途官员的请安,开始也见上一见。从安陆到京城这一路上,多少官员闻风而动,想要在这位新天子跟前露露脸。原先是不得其门,现下有了缝隙,自然是见缝插针的多。

  几位钦差大员见状,怕耽搁行程,少不得过来劝谏一二。

  世子很是无辜道:“孤只是想问问地方民生。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孤这一路上不能只避在车里。”

  世子并没有耽搁行程,每次见地方官,不过盏茶功夫,言谈之间,只是问问风土人情之类,并不涉及政务。

  看在众钦差眼中,都觉得是世子是路上无聊才如此行事,就不再拦着他。

  不过如此一来,拜见世子的官员多了,却是证实了嗣天子进京的传言。派送消息的人马,随着大部队的行进,星散开去。

  等到队伍行进到直隶,与兵部尚书带来的京卫汇合时,皇帝大崩兴献王长子奉遗诏进京继位的消息也终于正式上了朝廷邸报,明发天下。

  地方官民,开始正式服国丧。

  辂车里,世子看着朝廷邸报,松了一口气。

  陆炳不在车上,与虎头骑马去了。道痴坐在车里,身后是几堆书籍。陆炳与虎头并非贪玩,而是为了给这些书让地方,被世子撵下去。

  这些书,是使王府属官先行一步,在沿途市镇的书坊中买下的,名义上是给道痴这个伴读看,实际上是两人再寻找藩王继皇统后尊奉生身父母的“理论根据”。

  为了掩藏二人的真正意图,开出的书单也是以四书五经居多,夹着少量的史书、律书、数书等其他类别的书籍。

  几日的功夫,运到马车上的书就有三百多套。

  不仅钦差们看着不过眼,就是王府属员这里,都纷纷侧目。

  在大家眼中,世子待道痴太过亲厚。而道痴也太过矫情,即便功课再要紧,还能紧过嗣天子去。他既被选为侍从,随世子同车,就该好生侍奉世子,而不是为了读书,搅得世子跟着不安生。

  只有袁宗皋与陆松心中诧异,因为他们两个晓得,道痴不是个不懂事的,世子也不会为体恤侍从就委屈自己。

  为了道痴“读书”,连陆炳都被赶下马车,在这旁人眼中,都会觉得世子最看重道痴这个伴读,超过乳兄弟;这两个王府老人却晓得,众伴读加起来,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也顶不过陆炳去,这其中定有蹊跷。

  没两日,就有人看到世子最器重的侍从下了马车,捧了几本书去袁宗皋的马车上“请教”。请假了两、三回后,不知是不是那小侍从不耐烦,开始使人请袁宗皋上世子辂车。

  袁宗皋带了几分无奈,登上世子辂车。

  几位钦差看在眼中,少不得将道痴的分量又看重一番。

  不过对于嗣天子反而又看轻些,觉得孩子就是孩子,行事太过孩子气。不过一个伴读,就惯成这个模样。

  却不知,马车里,像袁宗皋请教的不是道痴,而是世子。

  王府长吏只是正五品,可袁宗皋的品级却是正三品。这是因他不仅是王府长吏,还是兴献王的老师,辅佐兴献王治理藩地有功,由王爷向朝廷请封。世子对于他,亦是礼遇看重,并不视为臣下。

  即便晓得京城不太平,心中对可以主宰帝王废立的阁臣与后宫都提防,世子便苦思对策。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阅历有限;道痴即便能“引文据典”,可对于权谋之术,也只是纸上谈兵。

  两人将历代藩王继统的史料翻看一番后,只剩下心惊胆颤。

  自古以来,皇室断嗣,藩王继统的,并不罕见。成功的有汉文帝,开创一代盛世;同样是汉朝,另外一个继皇统的藩王昌邑王刘贺则没有那么好运气,只做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权臣以“荒淫无行,失帝王礼宜,乱汉制度”废黜,成为历史上的“废帝”之一。

  根据史书记载,文帝往长安出发时小心行事,先派舅舅去长安探听虚实,等到距离长安五十里的地方,又派属下先进城探路。再三确认不是圈套后,才小心翼翼入了长安,平安继承皇位。

  虽说随他入长安的藩王官员只有六人,可在他入未央宫的当天夜里,就命两个心腹接手长安与宫中兵权。

  对于拥戴他为皇帝位的朝臣们,文王封赏安抚。对于行事骄横的权臣,则更加礼遇,直到真正掌握朝政才加以处置。

  同在吕后下隐忍度日数十年的文帝相比,昌邑王刘贺继皇位后的行为则的有些傻缺。

  他带了两百多人进京,登上龙椅,没等权利到手,就想要说了算,并不甘心做傀儡。结果被上官太后与权臣霍光联手废黜。

  都是藩王继统,结局却不相同,世子自然不想为后者。可偏生他的处境与后者更相似,那就是京城不仅有一手把持朝政的权臣,还有个有资格下诏废立皇帝的太后在上头。

  史书上记载刘贺荒淫无道,在位二十七日,做出的荒唐事有一千一百七十件。早先看到这里只觉得刘贺荒唐,现下再看,却是只觉得凄凉可笑。一日四十件荒唐事,这个刘贺得忙成什么样。他被迎接长安为帝时,不过十九岁。就算偶尔有几件事不和权臣与太后的规矩,也不会一日四十件那么多。

  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世子有世子的骄傲,他自觉做不到汉文帝的隐忍,可也不想落得昌邑王的下场。藩王还能碌碌无为平安一世,“废帝”哪里见得善终的。

  为此,世子便借着道痴之名,请袁宗皋上车商量应对之策。

  对于世子入继皇统这块“大馅饼”,袁宗皋心中也存忐忑,只是没有像世子想的这么糟糕。

  待上车后,听世子沉着脸提及此事,袁宗皋心中大惊。

  世子的态度,俨然将阁臣与太后都视为仇人般防备。

  不说旁人晓得会如何看,就是他这个兴王府长吏见状,都有些心寒。毕竟提出立世子为嗣天子是杨廷和,做主的是太后。在天下人看来,这两人都是世子继位的恩人。

  若是日后世子真对那二人有所不敬,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袁宗皋是看着世子长大的,晓得他虽傲气些,可性格还算宽厚,短短数日有这般变化,使得他不由不生疑。

  因此,他带了几分狐疑望向道痴。

  道痴坐在世子下首,只能做无辜状。

  他以为世子查阅史书,是想要名正言顺地礼敬生身父母,毕竟“大礼仪”之争在历史上记载深刻。谁会晓得世子查询了一圈后,偏移了重点,从如何礼敬生身父母成了如何坐稳皇位上。

  说起来也不怨世子偏转重心,实在是这继统皇子能尊奉生身父母的少,见着史书的更罕有。

  若是“兄终弟及”,本身为皇子出身的,尊奉生母为太后还有先例。若是外藩宗亲入嗣皇统,多是要换爹娘,本身父母不再是父母,也就谈不单尊封问题。

  只能说道痴平素给人的印象颇佳,袁宗皋虽有些疑心他撺掇世子,可见他眼神清明,面带隐忧,就晓得他也不赞成世子如此行事。

  实际上,世子的疑心都被钦差们勾出来的。

  京中来迎嗣天子的钦差人数多,分朝臣、勋贵、外戚与内官。

  能接了这优差的都是各方面的重臣,自然有自个立场。朝臣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能干与忠心,勋贵与外戚则是宣扬太后的慈爱与对嗣天子的看重,话里话外都是卖好与拉拢,可因失与恭敬,在世子看来就是“恩威并施”。

  内官的权势,完全依附与帝王,自然不愿嗣天子倾向阁臣与太后,虽也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勤政”与张太后的“慈爱”,可里面却透着这二人只手遮天,隐含挑拨之意。

  世子并不是耳朵根软的人,相反还很聪敏,从三方不同的说辞中,他看出隐藏的意思。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倒向哪一方。前两者的拉拢也好,内官的挑拨也好,都让他生厌。

  因为那些人心中,只是将他看成一个没行成童礼的孩子,并没有真正视为帝王,以为他必须要依靠一方。

  可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兴献王手把手教导出来、十三岁就暂领王府事的世子。

  王府内虽赶不上朝廷那样凶险,可平衡之道与御下之道,是他打小耳濡目染就学会的。

  阁臣、太后、内官,他不管倒像哪一方,都会破坏朝堂平衡,而且得利的还不是他自己。

  他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么会行那样费力不讨好的事。

  见袁宗皋不说话,世子有些心急道:“到底进京后当如何行事,还请袁大人教孤,孤有母妃与姊妹在,荣华兴衰都系于孤一身,孤怕为昌邑王。”

  听到这里,袁宗皋的心中一软。

  世子即便对京中百般防范,可到底是爱惜己身、孝道所致。

  袁宗皋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脸上也带了郑重。

  根据最近得来的消息,朝堂上已经成一言堂,世子的担心,即便只是万一,可并非没有那个可能。

  他想了想,道:“不管殿下心里如何想,在正式登基前,还是做小儿状为好。等到殿下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内官可为犬马,文武以利趋之,外戚权贵分而化之。”

  即便现下张家一门两侯,权势赫赫,可只要世子登基后大婚,有了新的后族,自然就能抗衡张家。

  文武是臣,内官是奴,唯一忌惮的是太后。可太后毕竟在内廷,只要世子真正手握权柄,就不会受制内廷妇人。

  世子听了,沉思片刻,道:“父王生前,最遗憾之事就是不能接祖母尽孝。孤不想像父王一样心有遗憾。袁大人,孤会迎母妃入宫赡养……孤不要过继到太后名下。”

  “殿下!”袁宗皋大惊失色:“殿下继的是先皇皇统,理当奉太后为母!”

  世子神色坚定道:“孤有母,为何要奉伯母为母?遗诏上只让孤继皇位,并未让孤去做太后之子。”

  袁宗皋看着世子如此固执,只觉得头疼道:“殿下还请慎言。”

  世子盯着袁宗皋道:“孤会孝顺太后,可孤还想要孝顺母妃。就是寻常人家,儿子得了功名,还不忘为父母请封;难道孤就是不孝之人,为了皇位,连生身父母都舍弃?若是如此,天下人会如何看孤?”

  袁宗皋只觉得嘴里发苦,看着世子说不出话来。

  世子孝顺,众所周知。可到了眼下,谈孝顺却是不合时宜。

  袁宗皋又说不出反对的话,因为他晓得世子年岁不大,却是个主意正的。他只能安抚道:“这都是以后的事,只要殿下顺利登基,总会总要解决办法……”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登基之前,殿下不必急着提及此事。”

  世子的神色缓和许多,点点头道:“好,就听袁大人的。孤年纪尚幼,从王府出来前,母妃曾吩咐孤有事寻袁大人商议。以后孤有不足之处,还要劳烦大人。大人受累了,孤定不负大人。”

  袁宗皋动容道:“臣只盼着殿下好,臣定全力辅佐殿下。”

  袁宗皋心中的惊诧去了不少,因为他代表者潜邸旧臣,世子越忌惮朝中旧臣,就会越倚重他们这些王府旧属。

  袁宗皋进士出身,在朝中不得志才被指派为王府长吏,有发配的性质。只是他没有自暴自弃,辅佐兴献王将藩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世子得承皇统,虽带了王府扈从一百多人,可品官有数,真正能有的没有几个。毕竟,就算殿下有心提拔王府老人,也不能将白身直接提拔成高品级官。

  只有袁宗皋身上是正三品,提拔一下就是部堂,能在朝堂上说话。

  倒不是他贪恋权势,而是身为读书人,胸中都曾有治国抱负。正德一朝,权阉干政,政治黑暗,若是他用着年迈之躯,为世子荡清这黑暗政局,也不算白出仕一遭。

  老爷子这么一想,身上也有了干劲,从车上下去时,眉眼间都带了几分欢喜。

  落在旁人眼中,不免猜测一番,莫非那个王二郎是个天才少年,入了袁宗皋的眼?

  马车里,世子在沉思,道痴手中翻书,心中却叫苦。

  莫非皇家人狐疑是本性,世子现下明显是“草木皆兵”。

  现下还罢,怀疑的都是外人,身边人还相信。要是继续下去,身边人也信不着,真要成孤家寡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千里迢迢抵良乡

  进京的行程已过大半,世子觉得道痴反应异常,越来越古怪,京城跑神不说,还经常偷偷叹气。对于同他一起翻阅史料之类的事,也有些不专心。

  世子看了两日,终于忍不住问道:“二郎,你这是怎么了?像是有了心事?”

  道痴有些不自在道:“没有别的心事,只是有些想安陆。”

  世子闻言,跟着愣住。

  他也不过是从未离开过安陆的半大少年,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与兴奋后,道痴成功地勾起他的“思乡之情”。

  当晚在驻地下马车时,世子望向西南方向,伫立许久。

  在与道痴的对话中,世子也不再全心只想着如何应对京中权臣与太后,话中开始提及王妃与两位郡主,还有陆松与范氏一家人。

  他话里话外提及最多的人,除了王妃,就是范氏。这两人一个是生恩,一个是养恩,听起来在世子子心中分量相差无几。

  道痴除了做听众,也开始说起自己的事。

  西山寺中教导他为人处事的老和尚,照看他长大的王老爹,还有下山后视他为骨肉的王宁氏与顺娘,以及去年腊月才始见的两位刘大舅与崔小舅。

  还有性格爽利的容娘与为人赤诚的王三郎。

  说起这些,他心中也觉得幸运。

  下山这三年,江南连续三年水患,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就是家有良田的,每年的收成也不足。若他没有亲友援手,别说风光嫁了顺娘,就是祖孙几个的生活也有问题。

  尽管有西山寺在,其他人的援手只是锦上添花。可要是没有其他人名正言顺的援手,西山寺那些银子也不好拿不出花销。

  世子心里担惊受怕的半月,听道痴提及这些温馨情景,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过,上位者特有的狐疑,使得他又开始怀疑起来。

  看着道痴面上带笑,似有缅怀,世子只觉得刺眼,皱眉道:“二郎太单纯。这世上固然有真正的关爱,也有各种利益驱使下的虚情假意。那王家大小姐与王三郎,都是杨氏所出,其母尚不能容你,他们哪里能生出真心?还有你那两个舅父,即便离乡多年,若是有心探查,当早知晓你的消息。不闻不问十数年,一点小恩小惠就想要得个便宜外甥,看的不过是你中了秀才,又是本王的伴读,还有个位居三品的生父,他们说不定有依仗你的地方。”

  其实,他心里对于道痴名义上的祖母与姐姐也不以为然。

  道痴本是富贵人家庶子,过继到寒门。即便身上只带了生母的嫁妆,可也比原来那点家底要厚的多。这出过继,道痴丝毫不占便宜不说,反而吃亏太多,无门荫照拂,还要背负起嫁姊与供奉长辈的负担。那两位即便关爱道痴,也是应当的,因为道痴是支撑门户之人。即便过继的不是道痴,是其他族人,她们身为妇孺,也只能用心笼络。

  道痴听了这一番话,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或许这些人待他多少有些其他想法,可不乏也有真心再里头。他自己并没有百分百地真心下去,自然也就不苛求他人。他只是看着好的。

  世子的看法,太犀利、太负面。

  他望向世子,真心有些不解。

  换做其他王府大宅,或许会有阴私与勾心斗角之类,小孩子的成长的环境黑暗些。可兴王府这里,兴王是始封王,兴王后宅又简单的同寻常富户家似的,一妻一妾与几个没名分的通房。

  王妃一支独大,王夫人温顺安分,几个通房悄无声息。

  王府的小一辈,除了已故二郡主之外,其他都是王妃嫡出。世子落地时,大王子夭折多年,他是王爷与王妃千盼万盼来的孩子。

  如此娇生惯养养大的世子,怎么心里就这样阴沉。

  看着道痴的懵懂,世子正色道:“你打小养在山中,对于世情所知太少,即便有些见识,都是书本中得来的。人心复杂,有时难以书之笔端。你以后慢慢就晓得了,你性情谨慎,鲜少为外物外人所动,真正能触动你的只有你认可的亲朋。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小心,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是知晓你的短处,会比外人更加可怕。”

  说到这里,世子不知想起什么,情绪有些低沉。

  道痴提及这些本想让世子多些“人情味儿”,哪里会想到反得世子越发阴郁。

  他这回是真的头疼了。

  除了“少年丧父”之外,他实想不到世子能遭遇过什么挫折,使得其如此。

  早先在王府时还没什么,只是觉得世子性子略显沉闷,不够活泼;进京这路上,不知是不是压力过大的缘故,世子性情阴郁的那方面,越来越明显……

  不管世子性情如何阴郁,只要自己不傻傻的触霉头,也没什么可怕的。待想开了,道痴就轻松许多,不再做什么小动作,恢复老样子,看书、看风景、陪世子看书,与陆炳、虎头玩耍。

  无欲则刚,他一下子自在起来。

  世子与之朝夕相处,自然发现他的变化。

  不过在世子看来,道痴是过了“思乡”的劲儿,被陆炳勾得性子活泼些。

  对于这一点,世子是乐意看到的。在他眼中,陆炳与道痴都是孩子,偶尔带了孩子气,活泼些都正常。

  被陆炳、道痴带的,马车里的气氛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闷,偶尔也传出说笑声。

  王府属官这边依旧丝毫不敢懈怠,京城来的钦差,自诩为聪明的,就觉得摸清了世子的脾气,一个偶尔任性的孩子。说他任性,是指在安陆时对谷大用闭门不见之事。说他是孩子气,是因他的年岁,还有一路上对侍从的纵容与喜怒不定。

  原本从安陆到京城预计行二十二日,四月初二从安陆出发,二十二日抵达京郊,二十三日抵达京城,可过了直隶后,京中就有懿旨下来催促。

  不仅是皇位不宜久虚,还有大行皇帝的后事也不好再耽搁。

  天子大行,遗诏有旨“以日代月,三九日除服”,可嗣天子未至,不仅朝臣无法除服,大行皇帝也无法出殡。

  不过因先前的行期定的已经够紧,即便到了直隶后,众人加快速度,也不过提前一日抵达京郊良乡。

  良乡位于京城南郊,距离京城六十里,是京南大门。湖广、陕甘、河南等地官员进京,都要途径此地,以作休整,或者预先安排人再次,探听京城消息。

  虽说良乡县城里最大的主官不过七品知县,可是就连马夫与小二也能吹嘘几句,曾见过某位某位大人的车驾途径此地。

  县城里的酒楼茶馆,也因此兴盛起来,市面繁华可见一斑。

  然后,正德十六年四月下旬,就在国丧消息传下没几日,良乡县城的士绅百姓发现了异常。

  京城有上万京卫移驻良乡,街边上不时有锦衣卫的缇骑策马而行。那些寻常在市井讨生活的地痞流氓,则是倒了大霉,都被拘拿干净。即便偶尔有两个漏网之鱼躲在家里,也被衙门带了锦衣卫上门逮捕入狱。

  良乡知县看着监狱里的百十来号人,急的想要上吊。

  虽说晓得锦衣卫如此行事,是为了整肃良乡治安,以防有宵小惊扰了嗣皇帝圣驾。可他这个知县也太倒霉了,不仅借不到半点光,反而还会因这些人犯进退维谷,连考评也落不下好。

  可是随着京城六部九卿的头头脑脑齐聚良乡,他这小知县越是没有说话余地,只能排在六部属官后点头哈腰地招待诸京官。

  待良乡这边得了消息,嗣天子一行四月二十一抵达良心后,良乡开始戒严。

  官驿方圆一里内,只许官兵驻扎,不许官员百姓出现。

  等候在良乡的,除了奉命来迎接嗣皇帝进京的礼部官员之外,还有六部主官与司官。

  礼部官员是职责所在,嗣天子进京、进宫、登基都需要礼部主持,六部主官与司官们则是跟之前的谷大用似的,出京相迎,想要在嗣天子面前露露脸,表表忠心。

  四月二十一日的良乡,轿多、马多、官多。

  道痴终于获准骑马,与陆炳、虎头等扈从在世子马车左右。继续呆在马车上的,除了世子,就只有黄锦、吕芳两个内官。

  即便晓得百官相迎,可世子的马车也是直接进了已经戒严的馆驿,并没有急着与众人见面。

  虽还没入京城,可世子已经到良乡,明日就进城,众位迎世子进京的钦差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即便护卫森严,可事关皇权,大家心里都带了小心。要是嗣皇帝在路上有半点闪失,他们这些人就是罪人。如今嗣皇帝顺利抵达,等到登基后论功行赏,他们这些迎立之人少不得升官发财。

  道痴与陆炳这名不副实的“侍从”,入了馆驿后也暂时得以卸任。世子身边除了内官服侍后,就是由袁崇皋率领的王府属官里通消息。只有虎头,因是近卫身份,依旧跟在世子身边。

  虽说良乡官驿是大驿,可架不住世子这一行的大人物太多。

  王府扈从而来的一百六十余人,除了内官、近卫、有品级的属官外,其他人都安置在驿站附近的客栈里。

  陆炳与道痴因是世子“侍从”,本也安置在官驿中,可看着十人一间的屋子,还有挤得满满登登的院子,两人便与范氏与陆松打了声招呼,去客栈安置去了。

  这一路上,多是外宿,沐浴极为不便。

  因此,两人在客栈讨了两间屋子后,就先沐浴更衣。

  没等道痴沐浴完毕,就听到外头有人高呼着“二郎”推门而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兄弟聚前程可期

  这样大的嗓门,除了王琪,再无旁人。

  道痴拽了块浴巾,从浴桶里出来。王琪已经进了屋子,转过屏风,冲着道痴露出一口白牙。

  从王琪进京,已经有一个月。

  王琪身上虽依旧带了痞笑,可还是有些不一样。

  褪去了稚气,一下子成熟起来。十七岁的少年,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痴肥模样,面容清俊,身形高挑,任是谁看了都要赞一声。

  道痴看了却不由皱眉,道:“七哥怎么瘦成这个模样?”

  王琪这两年虽比小时候瘦许多,可身形依旧有些健硕,出门这一个月后,却是瘦的狠了。瞧着这架势,少说也要减去十几二十斤分量,要不然不能有着效果。

  王琪挑了挑眉,拉了把椅子坐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幸好哥哥我早先身上有二两肉,要不然还真经不起这折腾。”说到这里,脸上依旧露出几分后怕道:“每次三百里驰驿,两千多里路,八日就到了。到了京城时,哥哥的大腿根都磨烂,没人扶着不能走道。进了京城,又赶上京中戒严。好不容易见了二伯父,晓得殿下为嗣皇帝之事,又担心你们进京会不会顺利。”

  说着,他又压低了音量道:“哥哥这么心宽的人,这些日子都老做噩梦,寝食难安不说,头发都一把一把的掉。若是殿下不涉皇统还好,若是殿下涉及皇统,又不能顺利到京,那王府还能有好去?就是咱们这些人,也得不到好去。”

  道痴拢好衣衫,跟着点头道:“七哥说的正是,这些日子大家都跟着提心吊胆。”

  王琪闻言,却是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提心吊胆?我瞧着二郎怎么都出双下巴了?”

  道痴摊手道:“没法子,范宜人怕殿下赶路辛苦,路上想法子给殿下调补,弟弟这算是借光了。”

  王琪扬着下巴,一副看小孩子的表情道:“你还小,不知此事凶险,才会没心没肺地养膘。”

  道痴道:“七哥见过殿下了?”

  他与陆炳是临时决定从馆驿过来客栈住的,若是王琪没去馆驿,当找不到这边。去了馆驿,定是要先见世子,世子也关心着京中消息。

  果不其然,王琪点头道:“早在你们进城前,我就到了。正好陆大人带人检查馆驿,我便先打了招呼过去等殿下。方才见完殿下,禀了京里的消息,去见二郎,结果听说你们来了这边就追过来。”

  关于京城消息,道痴并不关注。

  不管杨廷和现下如何独掌朝政,只要世子登基,最后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换做其他朝代,相权或许能架空皇权;大明朝有锦衣卫与东厂,直属与皇帝,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大员,都张狂不起来。

  道痴关心的是亲人:“七哥这些日子,见过三哥没有?还有顺娘姐姐与容娘姐姐?”

  王琪点头道:“都见了,前些日子担惊受怕,只躲在二伯家等消息,哪里都不敢去。后来你们到了直隶的消息传回京,我心里踏实些了,就去看了三郎与两位姐姐。”说到这里,笑道:“对了,顺娘姐姐又有好消息,八月后又要添个小外甥。”

  道痴闻言,却不觉欣喜,皱眉道:“这么快?”

  顺娘的长子元郎才一生日多,顺娘比道痴年长四岁,今年才十八,在旁人眼中三年抱两或许是多子多福,可道痴却担心她因频繁生育伤身。

  王琪翻了个白眼道:“就晓得你这家伙会瞎担心,哥哥早使人打听过。顺娘姐姐生大外甥时是顺产,这回又隔了一年多,与身体无碍。”

  道痴起身,郑重作揖道:“劳烦七哥费心了。”

  王琪轻哼一声道:“谁让我是你哥哥。”

  看着他满脸意气风发,道痴嘴里有些发苦,低声道:“殿下就要当皇帝了,七哥欢喜么?”

  王琪嘴巴要裂到耳边,得意洋洋道:“当然欢喜。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殿下不是得道,是得天下。就在方才我在同殿下回禀时,还看到殿下手边有个名册,是这次从龙上京人员的名单。殿下还专门提及此事,说即便我先一步进京,也会将我列于名册上。等殿下登基,接下来自然会犒劳从龙功臣。现在随扈众人中,在王府有品级的只有三成半,剩下的都是没有品级的。不过听殿下的意思,多多少少都要嘉奖。四品官以上的犒赏,就要将一半。五品六品占三成,七品以下的反而不多。”说到这里,他已经眼睛发亮。

  他算是被世子派为先行官,即便早先被王府时没有品级,可是要是世子真的犒赏从龙功臣,论功行赏的话,他得个四五品顶戴也能轮的上。

  不过得意过后,王琪想到道痴,忙收敛了笑道:“二郎,按理你与陆炳既为殿下侍从,理当在封赏名册中,不过瞧着殿下的意思,是有意成全你,想要送你与陆炳入国子监读书。毕竟你与陆炳两个年级还小。如此一来,分封官员的时候,就没有你们两个的份。官场上重正途官,你要是真想要在官场上有建树,还是科举出仕为好。”

  道痴笑道:“七哥放心,我不会因此心生怨恨。”

  就是那名单,还是他看着拟定的,其中还有提出相应的参考意见。例如如何对蒋家,他就小小的建议了一下。蒋家作为世子外家,这次也有热门随殿下进京,是世子的舅舅蒋庆山与蒋庆山的两个堂侄蒋康、蒋寿。

  蒋庆山不用说,作为殿下外家,一个爵位是跑不掉的。蒋家其他人的加恩,世子却不愿放在蒋麟身上。

  显然,对于蒋麟这个嫡亲表兄,世子依旧没有任何好感。

  道痴便主动地提了提蒋康与蒋寿,这兄弟两个是军籍,在王府仪卫司当差数年,也极为安分。若不是王琪去仪卫司,在那边混的熟了,甚至都不晓得他们两个是王妃的堂侄子。同生在王府、养在王府,在王府作威作福的蒋麟、蒋凤兄妹相比,这两兄弟则老实的有些过了。

  他们已故老爹是王妃的亲叔伯兄弟,当初王爷与王妃就藩时,就跟着出京。可有王妃嫡亲的兄长在前,这个王妃的叔伯兄长就显得寂寂无闻。去世后,两个儿子虽也进王府当差,可是老实本分,并不打着王妃娘家人的名义招摇。

  将到京城,世子本就担心自己无人可用,听了道痴的话,对蒋康与蒋寿兄弟就有了兴趣,专程召见。

  蒋康三十来许,蒋寿二十五、六年纪,兄弟两个都不是多话之人。前者身上袭的是生父留下的总旗,后者则是从校尉做起,因去年遏制盗匪立功,也升了总旗。

  世子见状,非常满意。

  不管是从对方年级上,还是从血缘上。

  而且抬举了这两人,与王妃面前也能交代过去了。

  王琪与道痴兄弟两个说了这一起话,加上王琪之前已经在世子跟前说了好些话,就觉得嗓子响干,道:“二郎,茶呢?”

  道痴这才反应过来还没有上茶,幸好茶壶里还有温茶,便给王琪倒了一杯。

  王琪一口两口吃了,又要了一杯吃了,才觉得嗓子舒服些。

  看着道痴还披散着头发,他道:“快去收拾收拾,二伯父也来了,哥哥带你过去拜见。”

  道痴挑眉道:“七哥在殿下跟前禀过了?”

  王琪眯着眼点点头,笑道:“二伯这回也算沾了咱们的光了吧?旁人想要见你这位世子最看重的‘侍从’,不得其门;二伯占了身为长辈的便宜,倒叫咱们送上门去。”

  王琪周身洋溢着欢喜,道痴本想提及三郡主会册封公主之事,可还是不忍心,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道痴穿戴利索后,便跟王琪出了屋子。

  站在客栈走廊,他才觉得有些奇怪。

  陆炳的房间就在他隔壁,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以陆炳的性子,听到王琪的动静,早当迎出来。

  想到这里,他敲了敲隔壁的门,出来的不是陆炳,而是王府小厮,跟在陆炳身边服侍的,打着哈欠小声回禀道:“王二公子,我们大公子睡了。”

  道痴听了,便放缓脚步进了屋子,将陆炳床上酣睡,才从屋子里出来。

  王琪跟在道痴身后,进来看了几眼。

  等到从陆炳房里出来,王琪才道:“不是说陆炳与殿下同车么,怎么累着这样?”

  道痴道:“后半程陆炳骑马的时候多。到底年岁小,一路上又赶得急。”

  兄弟两个说着话,出了客栈。

  这里坐落在馆驿街上,里面住的都是王府扈从,外头也有兵卫把手戒严。

  两人出示王府腰牌,才穿过关卡出了馆驿街。

  馆驿街前街,某茶楼雅间。

  不仅刑部侍郎王青江在,还有王家宗家长房次子王瑄也等在此处。

  同那些摸不着头脑的其他京官相比,叔侄两个神色要镇定的多。虽说王琪去了半晌,他们等的有些心焦,可是心焦的同时,不免又多了期望。

  王琪回来的越晚,是不是在嗣皇帝身边停留的时间越长。

  即便今天不能觐见嗣皇帝,可凭借着与嗣皇帝同乡,且是王府姻亲的关系,王家已呈腾飞之势……

  第一百五十九章 嗣皇帝遭遇“下马威”

  道痴随着王琪到了茶楼,虽说是族中长辈,可毕竟与王青江是头一回相见。

  王青江在打量道痴,道痴也在打量这位王家官场上的领头羊。

  若说安陆城王氏族人以宗孙王珍为首,那官场上的王氏一族的领袖就是刑部侍郎王青江。

  他是少年举人,未及弱冠就中了二甲进士,四十出头就熬到正三品侍郎。如今在侍郎任上已经五载,若无意外,知天命之前会升尚书。

  在一干花甲之龄的京堂中,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还属于盛年,前程可期。

  王青江标准的国字脸,留着短须,为人长得很正气,只是不知是不是在刑部做堂官的缘故,气度同王青洪的儒雅不同,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目光炯炯有神。

  王琪本是跳脱的性子,可一进雅间言行就规规矩矩,看来对这个二伯父颇为敬畏。

  换做其他人,在王青江的注视下,怕是也战战兢兢。道痴却从容以对,并无缩手缩脚。别说一个正三品侍郎,就是超品公侯这些日子对他说话都和声细语。咳,虽有狐假虎威的嫌疑,可说白了他对王家这二族伯无所求,自然也就坦然相对。

  落在王青江眼中,就是气度不凡、孺子可教。

  对王青江见过礼后,道痴便主动与族兄王瑄见礼问好。

  兴王薨时,王瑄曾出使安陆,道痴见过他两遭。顺娘的家书中,也曾提及这位族兄,这两年在京中对顺娘小两口颇为照拂。不管是不是听从王珍的吩咐,这份人情道痴记载心上。

  王瑄面带温煦,可看看道痴,再看看王琪,心中不无遗憾。

  即便王琪为嗣皇帝亲姐夫又如何,郡主仪宾不能出仕,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反倒是道痴这个小族弟,伴读出身,又被选为嗣皇帝侍从,前程不可限量。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埋怨堂叔王青洪,好好的孩子出继作甚,明明是未出五服的从堂兄弟,如今成了无服族人,名分上反而远了许多。

  即便王青江有心探问嗣皇帝消息,也不好直接相问,少不得寒暄几句,说上几句家常。

  待听说道痴将入国子监,王宁氏今秋也会进京,王青江不由动容。

  他当然不会晓得这些都是道痴这个半大孩子自己早先的安排,只当这个族侄真是如消息里传说的那样得嗣皇帝爱重,不仅从龙进京,还得了恩典,阖家将迁居京城。

  对于他来说,王家与嗣天子是姻亲,有乡土情,还有族侄得嗣皇帝看重,这就是最重要的消息。至于能不能提前觐见嗣皇帝,反而没那么重要。

  到底是在官场熬了二十多年,晓得“过犹不及”。眼下京城大佬齐聚良乡,要是嗣皇帝没见旁人前,只召见他,那才是“木秀于林”。

  这条街距离馆驿街最近,多少京中大佬在茶楼客栈中等着馆驿那边的消息。

  王琪带道痴过来,也瞒不住人。即便一时没人晓得他们身份,难保有人过来凑趣。

  因此,王青江见过两个侄子后,就没有留客,只是约好了明日嗣皇帝进京后,让道痴随王琪去侍郎宅安置。

  道痴心中并不愿麻烦旁人,可这个时候与侍郎宅保持距离,落到旁人眼中还不知说什么。毕竟世人眼中,除了家人,就是族人最为亲近。

  从茶楼出来,王琪就随道痴返回客栈。客栈这边的房间早安排满,王琪就赖在道痴房里,打算兄弟两个挤一间。

  晚饭之前,陆炳睡醒了,找了过来,见到王琪,欢喜不已。

  三人一道用了晚饭,想着明日进京事,就又去了馆驿。

  驿馆里即便住满了人,外头也好几重守卫,可内外肃穆无声。

  三人也不由放慢脚步,递了王府腰牌,验看过身份,才进了馆驿。

  刚进馆驿,就见高康从正院出来,见到三人欢喜道:“殿下正使奴婢去传召三位公子,赶巧三位公子就来了。”

  王琪开口道:“殿下可是有事?”

  高康犹豫一下道:“刚才有礼部官员过来送‘礼仪状’。”

  “咦?”诧异的是道痴:“殿下刚抵馆驿时,不是有礼部官员呈了‘礼仪状’了?”

  嗣皇帝进宫,都要有一套程序,这就是“礼仪状”上的内容,由礼部官员与内阁学士拟定,过什么门,入什么宫换衣之类的,都要按照“礼仪状”的内容进行。

  道痴虽进馆驿后就不在世子身边,可也知晓此事。

  眼前这几个都是世子身边近人,高康便小声道:“好像殿下有不满意处,由袁大人出面与礼部官员交涉,下午‘礼仪状’上的内容不足,这次来的是新的‘礼仪状’。”

  道痴闻言,不由有些担心。

  世子即便想要执拗,也不当是这个时候。一日不登基,就存在变数。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经到世子院子前。门前都是仪卫把手,到了这里,并不需检查王府腰牌,只有世子传召才允许入内。

  高康躬身道:“三位公子稍待,容奴婢通禀。”

  三人自是无话。

  高康进了院子去通禀,少一时回转过来,请三人入内。

  世子房里,除了世子,王府三大员都在,即王府长吏袁宗皋,王府司仪司司正陆松、王府承奉司承奉正张佐。

  同这三位王府重臣相比,王琪三人则显得没什么分量。

  不过道痴与陆炳还罢,王琪却是世子未来姐夫身份,算是王府半个主人,因此三人都起身相见。

  王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即便他会将王府结亲,可这三位都是王府重臣,又随世子进京,定会位列人臣。他便也十分客气与之见礼,不敢有半点怠慢。

  世子脸上本有些阴郁,见了王琪这般拘谨反而露出笑来,道:“七郎,你才出来月余,怎么就这般客气。又没有旁人,谁还会挑你规矩不成。”

  虽说世子依旧温煦如故,可王琪想到他即将位列九五,应对之间依旧带了恭谨道:“礼不可废,到底在外头,不比在王府,多少双眼睛看着,总不好出了差池,惹人笑话。”

  世子若有所思,对袁本皋几人道:“难得那些官员从京城赶过来,既要求见,就见上一见,省的落下口舌。只是孤久在藩地,与京官不熟,无需私见。你们代孤传召,一起见一面罢了。”

  袁宗皋等人忙躬身应下,出去传召来觐见的官员不提。

  屋子里只剩下几个小的,气氛缓和许多。

  世子吩咐三人落座,而后淡笑着问王琪道:“是不是京城人过于重视礼仪?若是孤在礼仪上有差池,会不会也徒增笑柄?”

  王琪闻言,摇头道:“殿下过虑了。殿下礼仪规矩是打小学起,哪里会有什么差池?再说,殿下即为九五之尊,官员百姓对殿下只有崇敬,谁敢冒大不韪、口议天子?”

  道痴笑了笑,拿起手边的一折书折,递给王琪道:“七郎看看?”

  王琪接过,见道痴、陆炳两个都探头望过来,便展开念道:“正阳门暂歇,自东华门入、入文华殿待命……”

  这就是“礼仪状”,除了安排如何入宫的程序外,就是第二步文武大臣上“劝进表”。这也是例行程序,文武大臣恳请嗣皇帝登基。前两次嗣天子需谦虚婉拒,请文武大臣另选贤君,第三次才能“勉为其难”地接受皇位。等完成第二步,嗣皇帝上报太后。由太后下懿旨,而后“择日登基”。

  王琪念了一遍,见世子的脸沉下来,疑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虽说过程繁琐些,可有时候礼仪这东西就是折腾。

  世子望向道痴与陆炳,陆炳脸上亦是茫然。道痴与世子这些日子看过不少会典,当然晓得这“礼仪状”的不妥之处。这是按照皇太子即位程序,拟定的“礼仪状”。

  按照这个程序走下来,世子就是承认自己是弘治皇帝之子,正德皇帝之弟。

  在群臣眼中,这个程序当然没差,可这不是世子想要的。

  不过在没进京时,就开始掰扯礼仪问题,就有些蛋疼。

  毕竟世子只是嗣皇帝,还不是皇帝。

  见道痴神色,世子晓得他看出其中不妥,道:“二郎,你说说看。”

  道痴想了想,道:“遗诏上书命殿下继皇帝位,并非命殿下为太子。殿下明日入宫,当从紫禁城正门大明门入,而非太子入宫所京的东华门。”

  王琪闻言,勃然大怒,道:“礼部与内阁竟然敢出这样纰漏,莫非是那些老头子仗着资历,欺负殿下年幼?”

  陆炳也义愤填膺道:“敢欺负殿下,他们好胆!”

  这两人只想着是京中权贵给世子的“下马威”,才这般生气。

  世子却晓得,自己要是按照这个“礼仪状”登基,接下去说不定就是张太后垂帘,阁臣继续执掌朝政。毕竟他没到十五岁生日,也没有成亲,在世人眼中,还不是成年。

  若是失了先手,想要将皇权再收归在手中,谈何容易,怕是接下去只能做傀儡天子。

  他下午将第一次送来的“礼仪状”退回去,本有试探之意,可杨廷和显然将他当成是无知小儿,第二次送来的“礼仪状”上只是比一次解说的更详细而已,生怕他看不懂似的。

  现下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个时候为“礼仪状”再争下去也没意义,耽搁明日行程,并不是好事……

  第一百六十章 察异常王琪心胆颤

  几个少年虽是义愤填膺,可世子晓得,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生气而已。在面对这种大事的时候,别说这几个,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民间有句老话,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是从安陆临行前,王妃也嘱咐过,进京后世子拿不定主意之事可与袁宗皋商议。

  在见几个伴读之前,世子早已与袁宗皋议过自己做皇帝做太子之事。毕竟若是在此事上僵持下来,抹的就是张太后的颜面,张太后是主张立他为嗣之人。

  袁宗皋只说了一句:“殿下,此乃天赐。”

  是啊,按照《皇明祖训》上所定,这皇位本就是他的,他并不需要欠谁的人情。

  世子心中,有了定夺。

  对三伴读提及此事,实际上不过是想告诉道痴自己的决定。至于王琪与陆炳,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有道痴,这一路随他查了不少史料典籍,防备就是主弱臣强、权臣辖制君王的局面。

  对于少年们的愤怒,世子傲然道:“无须理会。明日要入宫的是孤,谁还能逼着孤走侧门不成?”

  东华门即便是太子入宫所进之门,可也是侧门,并不是紫禁城正门。

  王琪附和道:“就是,小人生事,不理会就是。”

  陆炳咬牙道:“让他们得意去,殿下回头再收拾他们……”

  众人齐齐望去,陆炳自己也捂着嘴巴讪笑,一时嘴快说了实话。

  毕竟殿下明日就入宫,登基在即,现下敢惹世子心情不好的,以后能受得了好去才怪。

  世子只是浅笑,并无与陆炳计较之意。

  等三人从世子房间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外头却不见冷清,驿馆前人头涌动。

  王琪吓了一跳:“好多人!”

  陆炳则是往驿馆西院望了望,面带犹豫。

  道痴轻声道:“要不要去看看婶娘?”

  陆炳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去看看我娘?”说到这里,迟疑道:“现下馆驿乱糟糟的,要不二哥与七哥先回客栈?”

  道痴点点头道:“嗯。我们先回去。一会儿若是天黑了,你就唤两个人送你过去。若是婶娘留你在这头住,你也使人知会一声。”

  陆炳小鸡叨米地点头应了,同王琪打了声招呼,去驿站西院寻范氏去了。到底是十二岁的少年,心中除了亢奋,剩下的就是惶恐,要去寻爹娘。

  道痴与王琪出了馆驿,去了客栈。

  客栈就在馆驿街上,离驿站距离不足百丈。道痴所在客房又是临街,听到街道上有动静,王琪走到窗前,透过窗纱望向下边。

  尽管外头暮色沉沉,可道路两侧都点着灯笼,街道上不少人人在行走,却是无人敢说话,只有脚步声。瞧着方向,是往馆驿去。

  王琪定睛看了两眼,转过身对道痴道:“连七品官都放进了来,殿下见的过来?”

  道痴坐在桌边吃茶,道:“不过受个礼,有什么可费事的?”

  王琪在道痴对面坐了,面上带了凝重,低声道:“二郎,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太子仪式入宫有什么不妥?莫非殿下想要尊崇王妃?”

  最后一句,他已经带了颤音。尊崇王妃,那王妃就不会是王太妃,而是太后。太后的女儿,天子胞妹,就不会再是郡主。

  道痴叹了口气,他早就晓得,王琪看似没心没肺,可实际上是个心里通透的。

  只从方才世子对“礼仪状”的态度,王琪就察觉出异样。所谓的“义愤填膺”,不过是顺着世子的意在发作,当时心里怕是正迷糊。

  道痴转了转茶杯,道:“若是如此,七哥当如何以对?”

  王琪的脸立时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出身士人家庭,又在王府上了三年礼仪课,就是个傻子也晓得尚公主与娶郡主的不同。驸马都尉看似荣耀,可是早已不成文的规矩,三代之内都要规避。

  那样的话,王氏宗房一门的前程,就要尽毁。

  沉默半响,王琪哑声道:“二郎,后宫有张太后在,殿下会如愿么?”

  道痴叹气道:“殿下的性子,是个能退步的?”

  王琪失魂落魄,呆呆的不知想什么。

  道痴犹豫一下道:“七哥后悔了?”

  王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喃喃道:“我到底是王家子孙。”

  见他如此,道痴心中不安,两家亲事虽王夫人早有意,可最后能成事,也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王琪一直是那个痴痴肥肥的大胖子,即便王爷与王妃对王琪心存歉意,也舍不得将嫡出郡主下降。

  房外轻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沉寂。

  “七公子与二公子在么?”熟悉的声音,是王府小厮,在陆炳跟前当差的。

  小厮是来传信的,陆炳被范氏留在馆驿,传话今晚不回来住了,说将隔壁那间屋子让给王琪。王琪依旧木木的,道痴抓了一把铜钱递给那小厮,打发他下去。

  “七哥莫要着急,或许还有其他法子。”道痴劝慰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殿下不是个刻板之人。”

  王琪却没了说话的兴致,起身道:“二郎,哥哥心里很乱,先回去躺躺……”说罢,不待道痴吭声,便大踏步奔了出去。

  道痴见他心烦,便没有追出去,皱眉坐着发呆。

  虽说王琪与三郡主至今没有正式立婚约,可王琪是在兴王灵位前执过女婿礼的,不管是皇家这面,还是王家,都没有毁亲的道理。

  换做其他人家,出个驸马都尉,也是无上荣誉,只要哄好公主,出个皇家外孙,得到的实惠够几辈子吃喝。

  可对于官宦人家,则是灭顶之灾。

  王家宗房,现下出仕的,一个刑部侍郎、一个行人司行人正。中了举人的有三郎、四郎,中了秀才的六郎,都在等着出仕。小一辈,王珍的子侄辈,也开蒙了好几个。

  茶杯里的茶都凉透,外头又想起“簌簌”的脚步声。

  道痴起身看了一眼,就见从驿站方向过来多少人。前面走的几个人还稀稀落落,后头则是密密麻麻,灯笼映照下,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只是因前面的几个人走的慢,后边的人不敢越前,便也放慢速度,足以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才从客栈下过完。

  道痴心浮气躁,可长途跋涉二十来天,也实在乏得紧,在床上歪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去……

  “二郎……”迷迷糊糊中,声音若隐若现。

  身上被推了一把,道痴迷迷糊糊地睁眼。

  王琪站在床边,直直地望着他。

  “七哥……”道痴脑袋还有些沉,道:“天亮了?”

  说话间,他望向窗台上的沙漏,算了下时间,子时方过。道痴打着哈欠道:“殿下不是说了么?今日只有品官随殿下先进城,剩下王府随从,在这边等消息。”

  世子进城后,要入紫禁城,除了内侍,其他人都不宜相随,才有了这样的吩咐。

  王琪直直地看着道痴道:“二郎,殿下是不是定要尊崇生母?”

  道痴看着他赤红的双眼,道:“殿下至孝。”

  王琪涨红着脸,咬牙道:“张太后居凤位三十年,又有杨廷和在,他们不会允殿下任性!”

  道痴见他开始自欺欺人,就闭口不言。

  王琪似是受不了这沉重,揉着太阳穴道:“二郎,殿下还小,初到京城,压不住京城这些老臣是不是?”

  道痴闷声道:“或许是吧。”

  见王琪如此,道痴心中实在不好受,隐隐地有些后悔。

  可是想想世子提及二郡主之夭折的隐情,王府对王夫人与王家愧疚颇深,怕是早有联姻之意,又不全是他的干系。

  王琪却自嘲了一下道:“真的压不住么?就算那些人倚老卖老,又能如何?只要殿下登基,就是至尊天子,一言可定生死。尊奉生身父母,又关系到孝道,谁能拦得住?”

  道痴想了想,道:“殿下会体谅七哥苦衷,总会有法子。”

  什么法子?莫非还要“出继”,想着即将到来的“大礼仪”之争,道痴对于“出继”二字就变得极为敏感。

  实在没法子,那也是个下下策。

  王琪面如死灰,仿若未闻,转身欲走。

  道痴看的心惊胆颤,忙翻身下床,拉住王琪的袖子,道:“七哥慢行!”

  王琪抬着眼皮看看他,眼神复杂莫辩。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四更天(凌晨一点到三点)。

  王琪扯了扯嘴角道:“二郎,哥哥乏了,要回去睡一觉。”

  道痴正色道:“天无绝人之路,过两日我与七哥一起见殿下,殿下并不是无情之人,总会想出办法。”

  瞧着世子之意,对王家始终抱着愧疚。其事就算不毁婚,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将二郡主抬出来。将王琪说成是已故二郡主的未婚夫婿,如此王琪在王爷面前执女婿礼也无差。

  即便二郡主会追封公主,王琪这个“未婚夫婿”也没有追封驸马都尉的道理,王家的人自然就不用规避。

  王琪的眼睛有了一丝生气,道:“什么法子?”

  道痴无语,这个法子太过小人,他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在世人眼中,死者为大,为了免除生人麻烦,将逝者抬出来做挡箭牌实不是君子之行……

  第一百六十一章 礼仪之争今日始

  “不管什么法子,总要思量周全。殿下是个爱多思之人,若是七哥这里有什么纰漏,殿下念着旧情,不会怪罪七哥什么,怕是会怨到二族伯身上……说不定还会迁怒整个王家……”道痴郑重道。

  王琪听道痴没有具体法子,眼神又黯淡下去,不过听到后一句,却露出诧异道:“二伯?为什么殿下会怨二伯?”

  道痴道:“谁都晓得尚主的不便之处,七哥觉得这个婚好退么?就算顺利退婚,然后呢?被殿下厌弃的家族,会比闲置的家族要好?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个时候,就算七哥真得个急症,有个万一……落在殿下眼中,说不定都成了二族伯利欲熏心、为了保住功名权势迫害骨肉……”

  王琪目光闪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苦声道:“难道就没有法子了?”

  道痴想了想道:“虽说朝廷近些年有惯例,皇家不与勋贵、大臣联姻,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七哥的情形,自然与旁人不同。”说到这里,道:“若是按照规矩,王妃娘家人也要规避,可蒋大人身上带了七品的衔。可见凡事没有绝对。与其七哥再这里焦躁不安,还不如等过些日子抽空禀给殿下,坦诚相对,看看到底当如何行事。七哥是殿下最看重的人之一,又是与殿下打小相识的情分,殿下会体恤七哥苦衷。”

  王琪神色好些,瞥了道痴一眼,哼了两声,道:“二郎方才那么紧张作甚?莫非以为哥哥会学那些市井女子去做糊涂事?”

  道痴见他嬉皮笑脸,翻了个白眼道:“那么无私的是圣人,哪里是七哥?”

  王琪讪笑两声道:“知我者,二郎也。就算晓得会连累家族,哥哥也舍不得这条性命。”

  道痴将话讲的这么白,王琪也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就算他对这门亲事再有异议,也不是异动的时候,否则引起世子对王家厌弃,才是得不偿失。

  想明白这点,知道着急也没用,王琪反而不想了,道:“哥哥可熬不住了,得过去歇一歇。”说话的功夫,起身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道痴长吁了口气,心里才算安定些。

  外头街道上的声响越来越大,光线也越发越亮。

  道痴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窗前,望街上望去,就见外头灯火通明。道路两侧,不知何时站满兵士。

  馆驿方向,更是灯光闪烁,亮如白昼。

  世子车驾即将起行进京。

  道痴看了几眼,心里没有了早先的雀跃,转身重新躺下。

  在朝臣眼中,这几日怕是惴惴,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之类。到了道痴这里,一半的心落定,一半的心又悬起来。

  要是自己中不上进士,可是丢大人。

  世子登基,大封从龙进京的陪臣属官,随着进京的百六十九人,加上先一步入京的王琪几个仪卫司武官,三分之一是内官,剩下三分之二都要入朝。王琪四、五品跑不了,刘从云与陈赤忠在五、六品之间。

  道痴却因年龄尴尬,与这些授官无缘。世子的意思婉转,说是成全他与陆炳两个,送二人入国子监读书。实际上,也是没法子的事。

  封赏有功之臣,是帝王更替时的常例,可官位真要授予两个未过成童礼的孩子,那也太过荒唐。因此,即便道痴与陆炳两个同世子再亲近,也不再封官名单上。

  不过封官没有,犒赏是免不了的,只不知是赐金,还是其他。要是能赏赐下一处宅子就好了……这般想着,道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将到中午,还是被陆炳唤醒的。

  随行王府属员中,品官占三分之一、内侍占三分之一,这些人今日凌晨都随世子进京了,剩下五十多人留在馆驿侯旨。

  陆炳在跟着范氏半夜起来,送走世子,睡了个回笼觉后,客栈这边住着的王府属员陆续回了客栈,只剩下道痴与王琪没有动静。

  陆炳便过来,发现这兄弟竟然睡到下午不起,怕他们有不舒服的地方,忙唤醒二人。

  确认两人只是困的狠了,才睡的多了,陆炳方放下心,道:“馆驿那边的名单上,就差两位哥哥了,今晚会安排在那边住。”

  道痴无话,王琪摸着下巴道:“殿下今日进宫,剩下这些人入京的旨意,怕是最早也要明天过来。总不能就在馆驿里憋着,要不哥哥带你们去耍耍?”

  陆炳闻言,跃跃欲试。

  道痴则是摸了摸肚子,昨天车马劳顿,没什胃口,今天又半天没吃东西,五脏庙有些受不住,便道:“先回馆驿同婶娘打声招呼,再在刘三郎报备一下更好些。”

  “嗯!嗯!”陆炳笑着点头。

  王琪则低头看了自己皱巴巴地衣服一眼,道:“就按二郎说的办。再从刘大猫那里借身衣服换。”

  客栈就在馆驿街上,距离馆驿不过百十来丈距离,说话的功夫,三人就到了馆驿。

  世子已经进京,这里的守卫就没那么森严,不过是王府随行府卫在当值。

  陈赤忠尽管没有品级,可还是随着仪卫司随世子进京,刘从云则被留在馆驿,同两个长吏司的属员负责剩下人的安置事宜。

  三人寻了刘从云,报备一声,王琪又毫不客气地讨了身衣服换上。

  刘从云也不恼,痛快地给了衣服不说,还约好今天一起用晚饭,要与王琪好生聚聚。

  王琪笑道:“作甚要等到晚上晚饭?哥哥早饭还没用。去见过范家婶子后,咱们就出去下馆子。良乡板栗是出了名的,板栗鸡与栗子面发糕都好吃。”

  刘从云听着心动,便约好同去。

  范氏虽是乳母,可世子毕竟不是孩子(起码世子自己这样认为),她又是外命妇,不好随之入宫,就暂留在馆驿。

  三人去了范氏那里,范氏听说王家兄弟要带陆炳上街上转转,即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少不得嘱咐几句,勿要饮酒之类,毕竟他们虽不是王府属官,却也是王府中人,不知多少人看着,又让他们多带几人,天黑之前回驿馆。

  换做其他少年,听到这些絮絮叨叨,怕是只会觉得啰嗦。王琪却是双亲早丧,听到这些,只觉得心里暖呼呼的,应答起来倒是比陆炳更显乖巧。

  道痴看在眼中,心里实在不好受。还是他少算一步,当初若是支持王家与陆家联姻,王琪娶了陆灿,那才是最实惠的。既不用亲人规避,又能得到世子看重。

  当时他支持王琪尚主,即便晓得对宗房的危害也十分坦然。

  因为大明甚是看重宗族,族规有的时候凌驾于国法之上。即便道痴出仕为官,可宗房也能凭借宗家身份,对道痴指手画脚。宗房即便没有压制旁支出仕,可是在官场上也是以宗房为马首,一荣俱荣、一衰俱衰,一笔下不出两个王字。

  宗房一门隐退,对于王家旁支族人来说并不全是坏事,自私点说可是说是好事。

  现下他后悔这个当初的决定,是因为王琪这几年视他为骨肉,他不愿王琪为难……

  京城,正阳门外。

  炎炎烈日下,数百京官齐聚在此,迎接嗣皇帝,为首的就是内阁首辅杨廷和。虽说出仕四十余载,成内阁首辅也有十年,可杨廷和不过花甲之龄。

  除了是内阁首辅,他还在吏部尚书位上多年。大行皇帝又是个贪玩、不爱理会朝政的皇帝,既信任杨廷和这个耿介的首辅,就不怎么插手吏部事务。因此内外官员升迁任免,除了圣旨恩封之外,都掌握在杨廷和手中。

  杨廷和虽不是弄权之人,可久在上位,内外臣工多有敬畏。

  此刻,杨廷和望向正阳门内,面沉如水。而站在他身后大大小小的京官们,心里问候杨廷和女性长辈的却是数以十计。

  谁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真的要出事了好不好。

  大家容易么?昨天一大早巴巴地跑去良乡,等了一整天,将掌灯时分,才见了嗣皇帝,也只是见见。一大堆人,除了磕头见礼,也没有别的。乌纱小的,只是后头随大流磕头,官纱大的,也不过是凑到前排。嗣皇帝一句私话没说,只有王府那个老长吏代嗣皇帝说了几句,便叫大家退下。

  因今早要在正阳门外迎接嗣皇帝,众京官又连夜回京。

  等到今早,没等天亮又过来排队。

  尼玛,结果嗣皇帝队伍晨初(早上七点)就到了,大家痛痛快快地跟着首辅大人跪迎嗣皇帝,等着嗣皇帝入宫,文武大臣好走“劝进”程序。

  没想到,这礼仪行进到正阳门就卡脖。

  嗣皇帝不肯从东安门入宫、文华殿侯见,而要走承天门,入承天殿。

  杨廷和却坚持按照之前拟好的“礼仪状”上的行程行事,事情就僵持下来。

  几位原本美滋滋地等着“迎立之功”的钦差都傻眼了。他们不晓得嗣天子为何坚持走承天门,也不明白杨廷和为何非要嗣天子按照“礼仪状”上行事。

  他们心里都骂娘,觉得嗣天子矫情,杨廷和也太固执,可面上还得劝这个,又劝两个,结果嗣君与阁臣谁都不肯退后一步……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阁臣三拒嗣君意

  正阳门外的大臣心里骂娘,正阳门房里暂歇的朱厚熜则是满心悲愤。

  老长吏袁宗皋脸上皱着核桃,颤抖着嘴唇,无奈道:“殿下……眼看就要到申时(下午三点),实在不行,就退一步……”

  朱厚熜“腾”地站起身来,咬牙道:“怎么退?到底谁是君,谁是臣?你已经拒绝三次,他竟然还坚持要孤从东安门入宫,不就是想要给孤下马威,让孤认清自己是偏支继统!退了这一次,孤就做个傀儡!与其那样,孤还不若直接回安陆,继续做孤的藩王去!”

  袁宗皋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忙望向四周,见屋子里都是王府心腹,并无外人,才挺了挺腰板恳求道:“还请殿下噤声,这样的话让老臣来说,殿下只要等着就好!”

  朱厚熜虽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可也晓得袁宗皋是为他着想。要是他出面撕破脸,对方若不妥协就没有回旋余地。加上他还没有登基,名不正言不顺,要是露出锋芒,说不定引得人忌惮,横生变故。

  因这个缘故,这一上午的僵持,朱厚熜并未亲自露面,都是由袁宗皋出面与杨廷和应对。

  老长吏表现的很坚决,坚持按照遗诏所书,嗣皇帝需由大明门、承奉门入宫,入承奉殿。

  原以为仪式已经进行到正阳门,杨廷和会妥协,没想到他却坚持按照之前“礼仪状”的程序进行,不肯让嗣皇帝仪仗从紫禁城正门入宫,依旧坚持走东安门。

  袁宗皋虽晓得偏门入宫的弊端,可僵持到现下心里也怕了。

  若是因这番变故,使得世子皇位有失,才是因小失大。可是劝着世子隐忍的话,他只轻飘飘地提了这一句,就不敢再多说。

  世子是他看着长大的,看似谦和,骨子里很是傲然。毕竟是王子皇孙,打落地起就是王府独子,王爷、王妃捧在手心上,实不是能忍辱负重的性子。

  杨廷和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只在京城众文武面前,再三驳嗣皇帝的面子,已然是犯了忌讳。

  世子方才提及回安陆继续做藩王的话,换做旁人听会觉得是虚张声势;可袁宗皋晓得,这是世子的真心话。

  或许世子生在富贵之地,又由王爷亲自教养的缘故,对于权势并不那么热衷,起码表现的很淡然。暂领王府事的这两年,他虽将王府事务管理的井井有条,可也没有事必躬亲,不过是将几个属官牢牢掌握在手心中,时而敲打一番而已,使得老臣不敢欺主。即便他有心提拔府学伴读,也没有将新人立时换下老人,而是安排伴读们在各处学差事。

  世子是人上人,小小年纪已经晓得驽下之道。

  因晓得世子底线,袁宗皋的腰板就直了。

  之前他虽态度强硬,可到底患得患失。

  现下则放开许多,遗诏不管是谁草拟的,既已经明发天下,想要改口谈何容易。就算杨廷和想要反悔,也要看张太后是否愿意。

  皇位久虚,杨廷和毕竟是外臣,张太后也得担心是否会生变。毕竟去年有宁王造反,今年又有江彬不轨之事。

  只有世子早些登基,朝局才能稳定下来。

  从世子暂歇的屋子出来,袁宗皋望着数丈外伫立的文武百官眯了眯眼,心中不无叹息。杨廷和这次真的是有些过了,自家殿下的性情可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宽和。

  杨廷和已经看到袁宗皋出来,面色肃穆的看着他,脸上绷得紧紧的。

  袁宗皋并没有急着上前,在杨廷和面前他已经说了三次,旧话重提也没意思。他只要露个面,表现王府这边并不妥协就好,然后就等着宫中消息,张佐已经代殿下去了宫中。

  想到这里,他回头往北望了望,耳朵动了动。

  北边竟然传来马蹄声响,因今日嗣皇帝仪仗要入宫,所以在正阳门内的棋盘街已经戒严,重兵把守,禁止军民通过。

  不过,他的脸上并无诧异之色,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转身回去见世子。

  “殿下,宫里那边怕是来人了。”袁宗皋禀告。

  除了传懿旨的天使,谁人敢在这个时候在棋盘街上策马驰行。

  世子“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面上似无多大变化,可袁宗皋还是瞧出其中细微变化。他垂下眼帘,心里明白,刚刚提心吊胆的不单单是他一个,世子心里怕是也悬着。

  过了盏茶功夫,就见张佐急匆匆进来,面带喜色禀道:“殿下,太后懿旨下,言皇位不可久虚,既嗣皇帝已在偏殿,文武官员便当劝进!”

  世子犹自压制着欢喜,可到底年轻,还是露出几分激动。

  袁宗皋与张佐对视一眼,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正阳门外,文武百官跪接懿旨,却是欢喜不已。

  劝进书都是内阁与礼部早就拟好了,既是太后下旨该上了,就那上吧。上了之后,嗣皇帝当然有资格从大明门过,从奉天门入宫。

  这场“礼仪状”之争,终是嗣皇帝赢了。

  不少人看着杨廷和的背影幸灾乐祸,即便这些日子再一手遮天又如何,等新皇帝登基,格局就不同了……

  ※※※

  良乡县城,最繁华就是驿站街与县衙前街之间,王琪口中说着对这边熟,实际上也是第二回来这里。不过是因他在馆驿街外,有两个王家长随留着,才在几个伙伴前充当“地主”。

  不管是道痴,还是陆炳与刘从云,对于这京畿市井民俗,都带了好奇。

  陆炳与刘从云是初到北地,道痴虽上辈子是北方人,这五百年后沧海变幻,又是另一番味道。

  同后世带了东北遗风的京腔不同,现下的京腔是更接近于后世的河北话与安徽话之间。听说大明最早的官话是淮扬话,不过太宗迁都后,后宫中太监与宫女都是直隶选进,皇家的口音就变了。上行下效,官话就有点南北合流的意思。

  不过酒楼里的上等席面,不是后世带了鲁菜风格的燕翅席,依旧保持淮扬风味。

  对于王琪等人来说,吃惯了重油重辣的荆楚菜,淮扬菜则有些寡淡。

  即便那道栗子鸡,也是放了糖,并不怎么和大家口味。

  不过坐在楼上雅间,看着窗外街景,也别有一番趣味。

  众人吃了席,就在街面上溜达,打量着街上的行人。

  北方男子看起来确实比楚地男儿高大,却少了几分斯文。即便偶有穿着儒服的士子经过,也带了彪壮。

  街面上抛头露面的妇人,比南方的多,不乏梳辫子的少女。同南方一样,民间女子大多半是天足,偶有不少小脚妇人,不过行走之间除了婀娜,并没有不良于行。

  四人在看上街上行人,街上行人也在看着四个少年。除了陆炳面带稚嫩红色面庞不出众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打扮又儒雅不俗,引得不少小妇人侧目。

  待路过扇子铺时,倚门的年轻妇人,十八九岁年纪,吃吃笑着上前揽客,嘴上一套一套地介绍着自家铺子里的折扇如何如何好。

  众人听着有趣,就停下脚步,王琪还笑眯眯地往那妇人胸脯上扫了扫,不过眼见那铺面半遮半掩,隐隐约约里露出的活计都是高高壮壮,就晓得有不对头之处,并不顺着那小妇人的话进去。

  王家那两个长随久居京中,则是忙低声示意王琪速行。

  虽说几个少年并不是怕事之人,可也晓得眼下不是惹事的时候,便不再听那小妇人啰嗦,起身往馆驿街去走了。

  那小妇人露出不甘之色,可看四人带了健壮男仆,也不敢上前拉客。

  待离了远了,王琪问那两个长随道:“可是那小妇人有什么不对?当街揽客,不像是正经买卖人家。”

  一个老成的长随回道:“七公子,那个是半遮门。打着开铺子的幌子,实际上是个私窑子。若是被缠上了,少不得破财免灾。”

  王琪听闻好奇道:“良乡近日不是整肃治安么?这些人怎么还在?”

  那长随道:“抓的都是地痞流氓,这些卖肉的不过是歇业几日。今儿街面取消戒严,她们就出来做买卖了。京城正经人家的女子,即便是贫寒人家,也不会这般没遮没臊地出来。这些人前妖妖娆娆,装扮的再像良家,也不是正经人。偏上又占着良家的名,沾上了是非不断,轻则中择免灾,重则就要断送性命。”说到这里,压低音量道:“各位公子,良乡除了板栗出名,各式各样的仙人跳也是鼎鼎大名。若是诸位公子这几日逗留此地,还需小心些为好。”

  这并不是他多嘴,而是受自家老爷命留在这里服侍王琪,众人出来隐隐以王琪为主,要是王琪等人有个闪失,他也落不下好去。

  众人中,除了陆炳,其他人都通晓世情。听了这长随的话,想了想就明白其中缘故。

  良乡县是西南进京要塞,不管是进京赶考,还是官绅商人进京都要途径此地,此地又是在京外,治安不像京城那么严,对于那些捞偏门的人来说,大有可为……

  ※※※

  四人除了陆炳年岁还小,其他人也多通晓世情。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进京入驻会同馆

  回馆驿这一道上,那长随又讲了两个市井传开的“仙人跳”故事,听得大家面面相觑。

  说到底不过是外出商人或士子贪花好色引来的风流债,几个人都是少年,对于男女情事正是的好奇得很,少不得多问两句。

  还真没有其他心思,毕竟那妇人身形妖娆是妖娆些,容貌又不是十分出色。不说别的,就是这几人见过姊妹还有自家婢子,出色的也不少。

  那长随见众少年不以为意的模样,忍不住道:“几位公子勿要小瞧了这些市井手段,这里头邪着呢。若是上当的都是小门小户的,那又能勒出几个钱?上当受骗的,不乏好人家的公子。”

  刘从云摇着扇子道:“莫非她们还有其他手段?”

  那长随回道:“小人倒是听过两嘴。除了勾结地头蛇,在官府有所庇护之外,这做‘仙人跳’的分长局短局,有的用药,有的则是这女娘自身的本钱,引人趣味。”说话间有些吞吞吐吐。

  王琪听得有趣,刚想要详问,就见刘从云悄悄指了指道痴与陆炳。

  这两人还未行年,有些话不好说的太过。

  王琪便道:“好了,晓得他们不善,不招惹就是,左右在良乡也逗留不了两日就进京。”

  陆炳却眉头微皱,犹豫道:“这里离京城这么近,民风就如此败坏,那京城呢?”

  单纯的少年伤不起,即便在王府长大晓得眉眼高低,可对于王府外的世界,小陆炳还是太陌生了。

  打懂事起受到的教育就是“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如今听闻这等事情,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坏人的存在,而是受不了官府的纵容。

  那长随瞧着他不痛快,没敢直接接话,望向王琪。

  王琪笑着道:“不管什么地方,都不乏捞偏门的。不过京城治安还好,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多,官场人情错中复杂,谁晓得哪条肥羊背后有靠山。就是大街上走个干巴巴的老头,都有可能是个翰林,门下有几个实权学生。”

  陆炳闻言,微松了一口气,王琪见状,摇头道:“你就放心吧,敢欺负你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

  陆炳似有不解,面露差异。王琪道:“不说陆大人从龙之功升迁在即,就说你与殿下的关系,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你!”

  陆炳讪笑两声,道:“我哪好仗着殿下的势。论起与殿下的关系,诸位兄长与殿下也不逊旁人,到了京里也是诸位兄长威风。”

  换做寻常,王琪听了这话,早要得意起来,眼下却只是冲刘从云扬扬眉,“嘿嘿”笑道:“三郎与陈老大要升官发财了!”

  刘从云看了王琪笑笑,眼神有些复杂。

  众伴读中,除去陆炳不算,原本王琪得以尚郡主,成为世子姻亲,最为体面;可世子上京继皇统,王琪的身份则变得尴尬。既是兴王府仪宾,那就没有离开兴藩的道理,除非世子登基后,恩封姊妹为公主。只有那样,王琪才能留京,可代价是三代亲之内官场隐退。

  到底会是哪一种?

  世子事亲至孝,两个姊妹又是同产所出,真的能独自在京城享受至高权利,将王妃与郡主那边抛在一边?

  以世子的脾气,更有可能是后一种。

  刘从云的眼睛不由睁大,飞快地扫了王琪与道痴一眼。

  两兄弟两个却看不出什么,是没想到这点,还是有了应对手段?

  说话的功夫,众人就到了馆驿街。

  因世子已经移驾,这边的戒严也取消了。只有馆驿这里,还留了两百府卫,还有六十来个王府无品级的王府属员。

  范氏嘱咐大家天黑之前回来,现下暮色朦胧,有些迟了。

  众人心中惴惴,去了范氏处。

  范氏双目泛红,面带泪痕,众人见了大惊。

  不待众人开口详询,范氏已经含泪道:“方才京城有使至,殿下今日下午已经登基为皇帝……命我等明日进京……”

  众人先是诧异,反应过来就是浓浓的喜悦。即便原本心思复杂的王琪,也露出真心笑容。

  这些日子,大家都跟着悬心。没有这遗诏之事还罢,谁做龙椅,也不甘藩王什么事。有了这遗诏的事,世子要是不能顺利登基,那才是灭顶之灾。就是他们这些王府属员,也落得下好去。

  同性命攸关相比,其他的都要靠后。即便是王琪,虽为自己身份尴尬,可是心里也没想过盼着世子不登基。

  范氏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陆炳上前劝道:“殿下顺利登基,娘当欢喜才是,怎么又哭了?”

  范氏忙拭泪,点头道:“娘这是欢喜的,娘不哭了。明日要改口了,不能再叫‘殿下’,要叫‘圣上’。”

  陆炳抓抓后脑勺道:“叫了十来年殿下了,这乍一改口,还真有些叫不来。”

  范氏正色道:“叫不来也得叫,宫里最重规矩,万不可错了规矩,给殿……给圣上抹黑。”

  大家闻言,都望向范氏,陆炳有些疑惑道:“娘,咱们也能进宫?”

  范氏点头道:“不单单是进宫,圣上的意思,是命我带你暂居宫中。”

  陆炳即便对皇宫有些好奇,可也晓得宫里都是贵人。王妃慈爱,平素免了阿娘的肃拜之礼,在后宫贵人跟前,阿娘岂不是要肃拜不停了。因此,他脸上不见欢喜,反而露出几分担忧。

  范氏摸了摸儿子的大脑门,慈爱道:“圣上初入宫中,总要有人照看。即便圣上不提,王妃未至,我也会主动求着入宫的。”

  陆炳点点头,道:“儿子晓得了……”

  众人心思各异,一夜匆匆而过。

  次日,众人都是早早起了,每人脸上都是欢喜。

  世子出行所带的行李物件,还有之前护卫大部队行军所带的后勤辎重,都在馆驿。二百多人骑马,簇拥着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离了良乡。

  道痴与陆炳等人,都骑马随在范氏的马车左右。

  晨初(早上七点)出发,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京城。

  现下的京城,还是太宗时的规划,正方城,开九门。不过因京城人员增多,民生繁衍,住不开了,南城外修建了不少屋舍,时日久了,形成了城外城。

  不少京卫驻扎此地,宿卫治安,看起来倒有条不紊。

  不过因没城墙的缘故,官绅富户还是会在城里置宅,毕竟蒙古寇边不是一次两次,就是打到京城城门下也是有的。

  城外住着的,多是商贩庶民,看到官道上浩浩荡荡的车队,护卫都是军爷装扮,便都远远地避开。

  眺望前面巍峨的城墙,陆炳与刘从云都不由带了几分亢奋,就连道痴也凝神望去。

  大明建都燕地,因“天子守国门”这一国策,京城城墙修建的极为高大巍峨。

  同后世京城突破两千万的常驻人口相比,这个时候的京城人口数不足七十万,因此看在道痴眼中,这连绵不断的屋舍,川流不息的行人马车,实在不算什么。

  他更满意的是自然环境,只觉得天更蓝,草木更绿,道路更宽阔。

  陆炳可是忙不过眼,对于从没离开过安陆的少年来说,京城实在是太壮观、太繁华,人太多。

  南城墙共开三个城门,中间正阳门,西边宣武门,东边崇文门。正阳门是京城正门,是皇帝出行所过之门,平素都关着。军民进京走宣武门与崇文门,因崇文门设关税衙门,所以商人货运通行此门,其他人走宣武门。

  道痴等一行人,两百府卫,进了宣武门后,便有人接应,安置在天子近卫营驻地。范氏与陆炳两个,则是由内官引入宫,其他王府属员,则被引往兵部衙门所在的会同馆安置。

  那里本是安置外藩使臣的,后来各地藩王使臣与地方官员进京办差,也有留宿在此处。

  会同馆本分南馆、北馆,每馆三百七十六间房,各分六所。昨日随着进京的王府随从,内官已经随着新帝入宫,品官则是入驻南馆;今日进京这些人,则是入驻北馆。

  会同馆隶属兵部,负责的不过是正九品官大使,与副九品的副使。

  可是眼前带了几个官员,在北馆门口满脸温煦的官员,明显不是正九品的配置,因为补服上绣着孔雀。

  果不其然,一个穿着鹌鹑(九品)的官员,扬着嗓子给大家介绍,兵部某侍郎在此,迎接诸位从龙功臣。

  道痴与王琪对视一眼,很是无奈地率众人行礼。这才是坑爹,幸好这些人大多身上有功名,见官不跪,否则就要跪倒一片。不过王琪这一跪却是少不得,谁让他现下是白身。

  那兵部侍郎早已打听清楚,晓得次日进京的都是无品王府属员,可是心里明白现下无品,不代表明日、后日无品。

  新皇登基,加恩分封旧属,也是历朝历代惯例。

  换做昨日那些人,本就是品官,说不定升官后,就是同殿为官,就是一个、两个品级高于他们这些人也保不齐。今日这些人,毕竟尚未出仕,即便加封、五品、六品顶天了。

  不过关于新皇的消息,京城诸大佬早已打探得差不多。

  晓得新皇有几个伴读,不可与常人同……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会同馆三郎来访

  不等王琪跪下,那侍郎已经上前一步扶住,面带温煦道:“这是王家七郎吧?都不是外人,很不必如此。”

  大家都站着,王琪也不乐意跪,顺着起身,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这“不是外人”从何处论起。

  那侍郎摸着胡子笑道:“本官与尊伯父是同年故交,已经相约结为儿女姻缘。”

  王琪心中惊诧不已,前日与二伯父分手时,还不曾听闻此事。这才隔了一日功夫,身为刑部侍郎的伯父就与兵部侍郎家结为亲家,好快的速度。二伯家三哥已经娶亲,四哥原议过一门亲,没等下定,对方就病逝,亲事不了了之,这次与兵部侍郎家结为姻亲的当是四哥了。二伯父家没有嫡女,两个庶妹还小。

  对方一侍郎,也没有白攀亲的必要。王琪便遵从这侍郎的要求,将口中称呼从“冯大人”换成“冯世伯”。

  众目睽睽之下,说两句话拉了交情,冯侍郎便望向道痴与刘从云两个:“这两位才俊是?”

  王琪介绍道:“这两位都是侄儿同窗……”说到这里,指着刘从云道:“这位是刘从云,仲德先生高徒。”说罢,又指了指道痴道:“这是王瑾,乃侄儿族弟。”

  冯侍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有数。这陪着今上同车进京的是年少的这个,年长的这个是袁宗皋的弟子。两人都是伴读出身,小小年纪,又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可限量。可惜自家未出阁的女儿只有一个,已经许给王家。要不然挑个天子伴读做女婿,也是好事。

  到底是三品大员,除了对三伴读各聊了两句外,对于其他王府属员不过点点头,就吩咐会同馆的人带下去安置。这一批从龙旧臣中,最有前途的不过三伴读,其他人以王府无品属员授官,不会高于六品,冯侍郎觉得见个面就够了。

  对于三伴读,冯侍郎虽与王家有姻亲,可最关注的不是王琪,本是道痴。可待见面,见他面上尤带稚嫩,热络就减了几分。即便今上再看重又如何,三五年上不了朝,三五年后谁晓得圣眷如何。倒是对刘从云多问两句,仲德是袁宗皋的字。袁宗皋可不单单是王府长吏,还是兴献王与今上父子两人的老师,昨日在数百京官面前与首辅杨廷和对峙,为新皇帝争得从大明门、承天门入宫的权利,是御前第一红人。

  刘从云察觉出冯侍郎态度的变化,望了王琪一眼。

  他的确与袁宗皋师生相称,不过只是挂名而已。因他这两年在长吏司学差事勤勉,袁宗皋颇为看重,偶尔指点一二。

  王琪这样说,算是抬举他,即便他没正式出仕,相信用不了两日,京城官场也多知晓他的姓名。

  王琪对刘从云笑笑,露出一口白牙。花花轿子人人抬,不过是说几句好话而已。让大家关注刘从云,总比关注二郎强。

  冯侍郎并没有在会同馆久留,与三人说过话便带着从属走了。

  会同馆每馆分六所,每所就是独立的院子,四周都是房子,北房曰“照房”,其他三面为“厢房”,每面九间,三间一个隔断,院子中路是工字房,为宴堂,穿厅,后厅。

  因王府品官都安置在北馆,南馆空着,所以三人轮上了头所照房。照房九间,三间一套,正好一人一套,很是宽敞。

  三人却顾不上欣赏这会同馆格局,稍加梳洗便相约去北馆打听消息去了。

  结果沿着北馆六个所找了一圈,袁宗皋不在,陆松不在,虎头不在,陈赤忠不在,邢百户不在,蒋康、蒋寿皆不在。

  能说得上话的都不在,留下的多是两眼一抹黑,只晓得世子昨日下午登基为帝。

  三人出了北馆,面面相觑。

  王琪迟疑道:“大家都在宫里,咱们怎么办……”

  道痴想着方才缺席的那些人,王府属官中,文官除了袁宗皋基本都在,武官与蒋家几个姻亲则是一个不剩。看来世子在行汉文帝行事,进京后先抓军权。不管是外戚,还是权臣,这下想要闹得什么,也成事不了了。

  可是,怎么拉下了王琪?

  刘从云合起扇子,敲打掌心,道:“既进京了,是不是先传信给殿……给圣上,看是否能面见圣上,给圣上请安。”

  王琪闻言,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神情犹豫。

  三人都没出仕,即便是新皇伴读,也只有等着旨意的份,暂时没有上前的资格。冒然寻到宫门,倒显得他们三个轻狂。

  加上身份的缘故,王琪还没想好如何向世子求助,所以能避就先避些。

  刘从云显然也想到避讳处,道:“既是不好寻去,那就等吧。等到晚上老师从宫里出来,再做道理。”

  道痴与王琪也没有其他主意,三人便有回到南馆。

  没等到头所,就见几个人站在头所门口。

  见到三人踱步回来,那几个人都往这边望过来,其中有两个穿着官服,还有几个穿着儒生服。

  未等近前,道痴便认出几个,穿着官服的除了给他们安排屋子的馆副之外,还有王琪的堂兄王瑄。穿着儒生服的,则是面带激动的三郎,另外一个略年长的则是张庆和。张庆和旁边的面生儒生,十八、九岁年纪,圆脸笑面,看着性情软糯,随着张庆和望向道痴,带了几分莫名亲切。

  “二哥,三郎,张姐夫、高姐夫……”没等近前,王琪已经欢喜出声。

  听着这称呼,道痴多望向了那圆脸儒生一眼。容娘嫁到姨表兄家,夫家姓高,这“高姐夫”应该就是容娘之夫高孟翔了。

  先是一番厮见,主角是道痴。因王琪在京城一月,最初消息未明前隐身,后来遗诏从王青江那里得了准信后,“警报”解除,该见的亲戚都见了。

  他心里明白,三郎与两位姐夫联袂而来,定是来见道痴的。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谢过了馆副后,王琪便请大家进宴厅说话。

  王瑄当值,还需回衙门,便没有随着进去,临走前嘱咐王琪与道痴,这边得了闲就家去。王三郎与两位姐夫少不得又谢过王瑄,毕竟这里是兵部衙门内,若是没有王瑄相送,几人一时半会儿还进不来。

  刘从云虽也跟着见了一圈礼,可见都是王家人与王家亲戚,便知趣地告辞,留下他们自家人说话。

  后厅里,没有外人了,三郎拉着道痴,上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略带惆怅道:“将一年不见,二郎比我还高了!”

  道痴闻言,也看向三郎,心中大惊,王三郎进京不及一年,怎么熬成这个模样,不由皱眉道:“三哥要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三郎清瘦,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有些发青,看人时眼睛不是眯缝一下,看着就了孱弱,失了少年的朝气。

  王琪在旁边,一边与张庆和、高孟翔等说话,一边留意旁边的小哥俩。听到道痴的话,他忍不住插嘴道:“就是,三郎是不是熬的忒狠些?本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这般不爱惜自己,就算读书读的好些,身体熬垮了,还顶什么用?”

  三郎讪讪道:“没大熬,只是在长个子,才显得单薄。”

  王琪轻哼一声,道:“还强嘴?能唬了谁去?”说到这里,转向高孟翔道:“高姐夫,大姐姐就不训训三郎,怎容他这般糟蹋身体?”

  高孟翔犹豫了一下道:“容娘说过三郎几遭,三郎想要明年下场,这大半年多在国子监里。”

  王琪听了,望向王三郎,满脸的不赞成:“就算想要下场试试,也不当如此拼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不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在他看来,王琪院试失利,泯灭众人,乡试想要一试而就不太现实。第一场试试手,重点放在四年后还差不多,毕竟四年后王三郎才十八岁。

  王三郎则望向道痴,带了几分坚定道:“我想与二郎一起下场。”

  王琪也跟着望向道痴,道:“二郎也明年下场?你们都急甚?这不是让哥哥们羞死。”

  道痴苦笑道:“连虎头都出仕了,我也不想再蹉跎。”

  王琪缄默,道痴这次不再授官名单上,已经照王府众人落后一步,要是再晚几年出仕,谁晓得今上还记不记得旧日情分,还是早出仕要妥当些。

  王三郎真心笑道:“二郎一定行的。”

  道痴心中一软,道:“三哥如此刻苦,也定能如愿。”

  王琪看看王三郎与道痴,又看看旁边的张庆和与高孟翔,见四人都是儒服装扮,且都是读书。两个是生员,两个是举人,只有他是个童生,再就科举大放厥词就有些不恰当。

  王琪只能横了王三郎一眼,道:“三郎还是当哥哥的,难道就这样以身作则。二郎上京,叔祖母好生牵挂,本还指望你这当哥哥的照顾一二。哼哼,瞧着三郎读书忙的架势,是不得闲暇了。”

  王三郎忙道:“不忙,不忙,我能照顾二郎。”

  张庆和露出几分无奈,对道痴道:“二郎春日时来信提及京城置宅,我托人打听了几处,有两处差不多的,都在西城,一处两进,一处三进。照我的意思,本是属意那两进的宅子,既家中丁口少,宅子大了也空置。没等去信与你商量,赶上姨妹与三郎来探望你姐姐,不知她们姐弟几个是怎么商量的,认定了三进的宅子,就先买了下来,还不许我告诉你,如今一个半月过去,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年后,道痴是在给顺娘的家书中提及帮忙看看房宅之事,可只是说着帮忙留意,回信中并没怎么提,没想到此事已经办成。

  三郎笑道:“实在是难得遇到那个胡同有宅子卖。”说着,对道痴解释道:“新宅子跟家里老宅子一个在胡同东,一个是胡同西,中间就隔了七、八户人家,走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入皇城君臣再相聚

  对于三郎与容娘的善意与接近,他愿意接受;可对于十二房,则是敬而远之。同一个胡同住,成了街坊,是不是距离太近了?

  道痴心下不禁踌躇。

  可三郎满脸期待的神情,加上听张庆和的意思,不仅宅子买了,连收拾都收拾得差不多,那再说别的就没意思。

  道痴只好领了这份好意,不过嘴里没忘提一句:“谢谢三哥,不过‘亲兄弟,明算账’,买宅子与收拾屋子的银子是多少,三哥得告诉我一声。若是没算清楚前,我可不搬。”

  三郎晓得道痴不是爱占便宜的性子,加上容娘早就提醒过他,不能好心办坏事。他们姐弟两个并非送不起宅子给道痴,只是以道痴的脾气,不会受这份馈赠。毕竟外九房还有王宁氏在,加上顺娘也在京中。

  因此,三郎便没有啰嗦,听了“亲兄弟,明算账”这句,反而隐隐带了欢喜,从怀里掏出房契、地契,还有一份买房合同,递过来道:“宅子用了这些个,是我与两位姐姐先垫上的,两位姐姐每人三百两,我用了六百两。至于收拾屋子那些,二郎就不要再说。收拾屋子能用几个花费?若是二郎再计较那个,就没意思了。”

  三郎这般张罗,不过是为的一份兄弟之情,道痴接了道:“那就谢谢三哥。”

  三郎摆手道:“又不是外人,作甚谢来谢去?”

  兄弟两个其乐融融,王琪看着心里泛酸,道:“三郎就记挂二郎,忘了我这个哥哥?”

  三郎与道痴亲近了一会儿,将正事也交代清楚,听了王琪这话,便觉得自己不对,忙换了座位,与从堂兄叙话。

  高孟翔与道痴虽初次相见,不过晓得他是自家妻子的异母兄弟,虽说出继出去,名分上远了,可瞧着这姊弟几个的相交往来,又同手足无异,便颇为关注。今日被妻子打发出来,也毫无怨言。结果发现这个小舅子容貌俊秀,言行端正,不禁心生好感,道:“你姐姐常常提你,自打晓得你会进京,就掐着手指头算日子。勿要外道,常来常往方好。”

  不知是不是姨表兄妹的缘故,高孟翔除了脸型与容娘不同外,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因此,道痴看了,觉得面善,也就少了生疏,道:“我也想容娘姐姐,等王府这边有了安排,我少不得要到高姐夫家探望容娘姐姐,高姐夫勿要嫌扰就好。”

  听到道痴的称呼,高孟翔一愣,随即晓得自己说话唐突了,旁边坐着的才是道痴的“亲姐夫”,自家娘子名分上只是族亲。

  他不由涨红了脸,道:“不叨扰,你……容娘姐姐的意思,在迁进新宅子前,你若是不闲寒舍简陋,就来家里住。”

  容娘确实这样交代,并不是逾越身份落下了顺娘,而是晓得张家宅子不宽敞。张家本不是大富之家,进京又是为了备考,并未打算久居京城,因此即便置了宅子,也不过是二进院。顺娘上有公公,下有小叔、孩子,家中并无空房。

  见到高孟翔这般腼腆,道痴心中真是啧啧称奇。容娘那爽朗的性子,许给这样一个性子绵柔的夫君,两人脾气也差的太远。不过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互补,容娘是个爱拿主意的,要是真找个脾气硬的夫君,硬碰硬下来,未必能落得好去。

  王杨氏为女儿选了这么一个女婿,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张庆和并不多话,可道痴也没有冷落这位姐夫。

  虽说张庆和成亲没多久就阖家北上,可在成亲前与道痴这个小舅子也有过往来,两人倒是也能说得上话。

  张庆和也发出邀请,让道痴在这边可以自由出入后,便过去住,骨肉团聚。

  方才高孟翔的邀请,道痴都含糊过去;张庆和这里,自然不好应下,便道:“住不住的且不说,好酒好菜姐夫可要多预备两桌,待能抽身出去,少不得过去看姐姐与小外甥。”

  张庆和也是通透的,自然晓得有三郎与高孟翔在,没必要在嘴上话亲近。

  大家闲话家常,气氛正好,就见院副急匆匆奔过来,道:“两位王公子,宫里来人了……”

  大家立时熄了音,从座位上起身。

  众人都望向王琪,王琪神情有些呆滞。

  道痴见状,上前道:“可是传旨我等?”

  院副摇头道:“不知是传旨还是其他,由我们大人陪着,已经往头所来了。”

  头所除了三伴读,虽也住了十来人,可都是籍籍无名的王府属员。既是宫中来人往这边来,那八九是寻三伴读的,因此院副才会急匆匆来报信。

  王琪已经醒过神来,忙开口谢过,对两位姐夫致歉一声,招呼道痴出迎。

  兄弟两人刚宴厅门口,就见大门外进来几人,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新皇身边的内侍黄锦。

  见到王家兄弟,黄锦忙急行两步,道:“七公子,二公子,圣上听说诸位到京,吩咐奴婢来接两位公子与刘公子进宫。”

  这番模样,看的陪着前来的大使与馆副暗暗心惊。

  看来这三伴读的分量,比想象中的还重些。

  新皇登基,多少大事等着,可还专门遣人来传召这几人入宫。自家对这几个少年殷勤一些,总没错处。

  夏日天热,门窗都敞着。院子里动静,厅堂上看的真切。

  张庆和与高孟翔看的心里直纳闷,因为这来传人的内官不仅对王琪恭敬,待道痴也颇为恭敬。反而随后得了消息过来的刘从云,态度只是一般。

  张家没出仕,高家老爷是翰林官,对于官场上的消息都不怎么灵通。

  换做六部九卿的堂官,消息灵通的,就不会这样惊诧。

  宫里传召,自然要去,王琪与道痴两个转身与两位姐夫致歉一声,约好过几日在聚,便随着黄锦进出了兵部衙门,进了皇城。

  此时的京城,外边是京城,中间是皇城,里面才是宫城。皇城的面积,有九个宫城那么大,除了宫城,太庙、社稷坛、西苑,内廷二十四衙门都是其中。

  后世皇城遗址只剩下红墙根儿,现下却是各色俱全,重重叠叠的建筑。行来行去的内官与廷臣,颇为热闹。

  道痴等人却无暇赏阅,随着黄锦穿过一道道的宫门,终于到达乾清宫。

  此处是皇帝寝宫与平素处理政务之处,新皇入宫后也在此处。

  黄锦进去禀告,三人在外等着。

  片刻功夫,黄锦就回转过来,低声道:“礼部几位大人在,三位公子稍等小许。”说罢,引三人到南侧值房候着。

  三人自是无话,即便与黄锦相熟,也不好打听御前之事,否则就有刺探之嫌。

  道痴便问起范氏与陆炳。

  黄锦道:“夫人与大公子住在乾西二所,离这不远。”

  听到“夫人”二字,三人都有些怔住。

  按照大明律,只有一二品官员妻才能称夫人,陆松之前的品级是正五品。

  “陆大人高升了?”道痴道。

  黄锦欢喜道:“上午的旨意,陆大人升了后军督府都督佥事。”

  后军督府都督佥事,正二品,是后军都督府的三把手。后军都督府则是掌管北方与京城卫所,陆松虽不是正一品的主官,可是既是新皇亲自任命,目的也是都督府下的兵权。

  正五品升正二品,官场上“九年两级”的惯例在皇权面前,都成了渣渣。

  “袁大人与其他人呢?”道痴问道。

  虽晓得新皇会恩封随之进京的从龙功臣,可没想到这样快,道痴也忍不住好奇,多问一句。

  这些没什么可保密的,黄锦便痛快道:“袁大人升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蒋舅爷袭了玉田伯,蒋家两位公子一个为锦衣卫指挥使,一个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张公公升司礼监太监,其余人等,亦各有封赏。”

  三人听了,心中大定。

  袁大人且不说,陆松接受京卫,蒋家兄弟掌握了锦衣卫,张佐掌握了司礼监,内外廷即便还有其他动静,新皇也有了说话的余地。

  刘从云虽平素镇定,眼下也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不知陈赤忠现下是何职?”

  黄锦方才说的那些人,不是王府文武头脑,就是王府姻亲,即便品级升的高,也看不出什么。只有陈赤忠,与他们出身一样。

  黄锦道:“陈公子入了金吾前卫,授正五品千户。”说着,转过头对道痴道:“鼎山公子授了千户,依旧在御前当差。”

  金吾四卫是带刀侍卫,御前当值。陈赤忠不过十八岁,初次授官,正五品已经不低。

  虎头既是在亲卫,得新皇看重,品级高些也说得过去。武职不同于文职,勋贵子弟恩萌授官,或者家中有世袭爵位的,十多岁袭个三、四品官都不乏其人,虎头十四岁正五品反而没什么扎眼的。

  王琪本有些忐忑,不知当如何与新皇说亲事,不过到了眼下,心里反而定了。

  自己算是什么,哪里有资格来挑剔皇家亲事。除非自己为家族,舍了自己的性命前程,否则多说多错。

  新皇登基方一日,宫里宫外的权利都抓到手,是个心中有大丘壑之人。

  自己那门亲事,只有皇家反悔的余地,自家除了等待,再无其他法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乾清宫众人承恩典

  嘉,美也,善也,吉庆也;靖,平也,安也,太平也。嘉靖,新皇亲自选定的年号,兴王世子如今就是嘉靖皇帝。

  昨日张太后懿旨下来后,文武大臣就上了劝进表,拟定的年号是“绍治”。绍,继承之意;治,安定。“绍治”为年号,也是隐晦地表现了后宫与前朝对新皇的期待。

  实在是大家被正德皇帝折腾的狠了,希望新皇帝老老实实,接下来的日子能太平些。

  可是他们忘了,正德少年即位,狂妄肆意;这嗣皇帝也是少年,不知弯腰。前面的皇帝任性独断,后边的也不是性子绵软的。

  对于“绍治”这个年号,嗣皇看过就是否了。

  张太后与群臣为尊者讳,想要美化正德,新皇无心拦着也晓得自己拦不住,可不代表他就默默就接受这个新年号。

  要是接受这个新年号,自己这个皇帝做的好了,是“继承前任的光辉”;若是有瑕疵,则会受到各种谴责,不是费力不讨好是什么。

  于是,新皇帝直接给自己选了“嘉靖”做年号。

  文武大臣见识了新皇帝的执拗,自然不会希望再来一次君臣对持,年号的问题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兴王世子,经过各种仪式后,也从嗣皇帝登基为新皇帝,年号嘉靖。

  算下来道痴三人与嘉靖分开不过一日,可到了御前,三人都能发现嘉靖的变化。

  仿佛一昼夜间,嘉靖就长大了几岁似的,眉眼间多了几许威严,望向三伴读的眼神明亮中带了审视。

  他的目光从道痴与刘从云身上滑过,落在王琪身上,眯了眯眼,伸出胳膊道:“平身。”

  不管是这巍峨的宫室,还是旁边雁翅排列的大小内侍,使得场面肃穆起来。

  看着三人都低着头,带了拘谨,嘉靖不由皱眉,摆摆手挥退了一干内侍,只留黄锦、高康两个在旁。

  “坐吧,无外人在,还是自在些,要不朕真成了寡人。”嘉靖的口气中带了几许寂寥。

  王琪带头入座,看了嘉靖两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皇上,我真是为难得不行。直视天颜不恭敬,可一日不见,心里还真是想念皇上的紧。看着皇上气色还好,总算是心里安生了。”

  若是其他人听了这话,或许会觉得王琪言语轻浮谄媚,可嘉靖却听出其中的真情实意。

  昨日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想法进城,将王琪等人留在良乡,是他给王府留下的后路。他即便没有直言,可是在言语中也留出“托付”之意。若是他进京后真有不妥,王府无子国除,那能代他照看生母、乳母与姊妹的只有王琪。

  嘉靖对王琪的信赖,比王琪晓得要多的多。

  说到底,他只是少年丧父的少年,在亲人属下面前表现的再坚强,也有脆弱的时候。

  因此,听了王琪的话,嘉靖不仅不恼,神情反而舒展许多,望向王琪的目光也带了亲切。

  刘从云看在眼中,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大家同为王府伴读,即便王琪与王府有旧,也是儿时情谊,稍大些出入王府就少了。嘉靖之所以如此信赖王琪,说到底还是因将王琪视为姐夫的缘故。嘉靖无兄弟,两位郡主是血脉至亲。

  当初三郡主选婿的风声传出来,刘家不是不心动的,只是怕牵连到他两个兄长的前程,才犹豫不定。

  不过换做其他人做仪宾,嘉靖也未必会信赖自此。王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又因王夫人遗产与家族有嫌隙,能依靠的只有兴王府。

  道痴在旁,则是再次感叹古人对血脉亲缘的看重。不管陈赤忠、刘从云如何表忠心,自己这一路上如何想方设法拉近与嘉靖的关系,在嘉靖心中,最信任的还是将成为姻亲的王琪。

  “七郎,朕到京中,最放心不下王府,还要辛劳七郎为朕分忧。”嘉靖看着王琪,带了几分恳切道。

  王琪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是半点不显,起身郑重道:“愿为皇上效力,但请吩咐。”

  嘉靖欣慰地点点头,道:“朕将使人往安陆迎母妃与三姐、小妹进京,即便礼部安排了钦差,朕也放心不下,恨不得亲往,七郎代朕走一趟,毕竟你也不是外人。”

  王琪强笑应了,面上有些涨红。

  嘉靖只当他腼腆,笑着吃了一口茶,望向刘从云道:“从龙之臣,多有封赏,陈赤忠等人已授武职。然,文官用人与武官不同,年资排辈,不易幸进。朕的意思,想留三郎在内阁任中书一职,不知三郎可愿否?”

  中书舍人,只是从七品,比陈赤忠与虎头的正五品相差太远,不过刘从云闻言只有欣喜,忙起身道:“臣愿意。”

  内阁中书,即便品级低,却是天子近臣。皇上与杨阁老昨日对峙之事已经众所周知,安排伴读入内阁为中书,要说没有监视阁臣的意思谁也不信。

  内官与武官随意授个四品以上的高品级,影响不大;文官这里,却复杂的多。若非如此,王府这么多人,也不会只有袁宗皋一人升了正二品。其他人就算嘉靖想要加恩,也没有那个资格。

  王府文官是授了不少五品、六品京官,前提是那些人原本就有品级,或者没有品级,年岁到了,去六部混个司官。实在不堪用的,还有外地辅官可派。

  刘从云看似授官品级低,可能进内阁,成为帝王耳目,以后的前程不是外头那些五、六品的散官能比的。

  见刘从云知趣,嘉靖脸上的笑意又重了几分,望向道痴,道:“二郎年岁不足,授官过于儿戏,朕为二郎准备的是份诰赠。”说话之间,冲旁边侍立的高康点点头。

  高康躬身退后几步,从南窗下的大书桌上取了一份黄绸卷轴过来。

  诰命与赦命,是封赠官员散阶或是恩推父母正妻的文书。五品以上为“诰”,五品以下为“赦”。生着为“封”,逝者为“赠”。

  对于道痴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早晓得授官无望的他,本以后嘉靖会赏赐财帛,没想到是份“诰赠”。

  不用说,这是赠封嗣父王青洲。可代表的不仅仅是死后哀荣,活人也跟着受益。有了这个,自家就不是秀才门第,属于官宦人家,住宅应酬等都会升级。不仅故去的刘氏有品级,在世的王宁氏身上也有诰命。

  “谢皇上恩赐!”道痴颇为动容,恭敬地双手接过诰赠文书。

  他是为嘉靖费了些心思,可也不过是引导着其翻翻史书,对于京城局势提前有所准备而已,能得到这份诰封真是心满意足。

  嘉靖特意准备了这份诰赠,多少也费了些心思,见道痴领情,心里也熨帖许多。

  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科举入仕,恩泽父母先人,是至高成就。王琪与刘从云望着道痴手中的黄色卷轴,都带了几分羡慕。

  王琪的心中,则带了忐忑。

  随嘉靖进京的众伴读中,只有他没有授官。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可见到嘉靖递过来的腰牌时,王琪也难掩惊喜。

  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在从龙之臣中,仅次于蒋庆山、袁宗皋、陆松与蒋家兄弟,是众伴读中品级最高者。又在锦衣卫,可见嘉靖对王琪的信赖与看重。

  嘉靖的口气,却带了不足道:“七郎本不是军籍,之前又没授官,要不然也不会只区区指挥佥事。”

  道痴与刘从云对视一眼,明白嘉靖未尽之意。看来他最信任的还是王琪,而不是蒋家那两个表亲。对于王琪官职在那两人之下,他似有不满。

  王琪却晓得自己的分量,一个外乡小子,入值锦衣卫,还做了四品头目,这已经是幸甚。要是真让他做一把手、二把手,他还真未必能撑起那一滩来,说不定还要丢丑……

  从乾清宫出来,三人都神清气爽。

  不管是道痴这样的“投资者”,还是王琪与刘从云这样的“幸运儿”,都觉得回报颇丰,心满意足。

  尤其是王琪,多了几分底气。

  即便将来因尚主的缘故,连累伯父与堂兄们的仕途,可是他入了锦衣卫,就又多了一条路。即便耽误了堂侄们科举之路,但也可以换个法子补偿,选资历好的侄子入值锦衣卫,王家在官场上就多了一条路。

  他能做的,就是在锦衣卫混资历,等到退下来时,混个世袭指挥使或是其他,如此一来照佛家族一、两代人不是难事。

  心情大好后,王琪就盯着道痴手中的诰书。等出了宫门,立时夺了看过,见上面书的是“奉议大夫”,嘟囔道:“皇上近来器重二郎,还以为会赠‘中顺大夫’。”

  “中顺大夫”是正四品散阶封号,“奉议大夫”是正五品。

  道痴道:“皇上圣明。”

  这两日封赏从龙属官,看似一顶顶官帽送出去,可不管是皇亲,还是文武大臣,对于此事都没有异议,这也说明嘉靖的赏赐在众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官职多在正四品止。几个品级高于正四品的,也多有因由,并没有刺众人的眼。

  道痴即便担了“伴读”之名,可年岁在这里,加恩先人已经是特例,正五品正好,要是正四品说不定就要引人口舌。

  王琪也想到此处,叹道:“皇上也不容易。”

  道痴想着王琪后日就要随钦差出京,道:“这诰封就请七哥带回去给祖母,等祖母上京时,往来馆驿也便宜些。”

  得了这份诰封,王宁氏就是五品太宜人,北上京城有资格入官驿落脚。

  王老太爷已经允诺,入秋后会安排王珍送王宁氏北上。想着王宁氏年过花甲,道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恨不得亲自去接进京。

  可是他得了嘉靖吩咐,下月初入国子监读书,抽身不能,只能托给王琪。

  王琪犹豫一下应了,对刘三郎道:“三郎,我后日就要出京,这两日要带七郎去二伯家,就不回会同馆了。”

  刘从云明日起要入宫当值,现下也急着寻长吏司的旧友打探消息,就在皇城门口与王家兄弟作别。

  皇城外是六部衙门所在,兄弟两个直到出了天街,才雇了辆马车,却不是往侍郎宅,而是往顺娘家去了。

  “二郎,其实接叔祖母之事,不妨托给张姐夫。”上了马车后,王琪说道。

  “这是为何?”道痴带了几分不解:“难道伯祖父所言大堂兄秋后入京之事是假的?还是太麻烦大堂兄?”

  王府三郡主九月除服,两家入秋要言婚姻之事,王家宗房总要有人进京操持王琪婚事。

  王琪摇摇头道:“不是麻烦不麻烦大哥的问题,而是机会难得。”

  道痴听着依旧有些迷糊。

  王琪道:“二郎虽年少,可张姐夫却过了及冠之年,身上又有举人功名。皇上如今正缺人之机,还不若让张姐夫借接叔祖母之名,随我一同回安陆。这一路上,礼部尚书、翰林学士都跟着,借接让张姐夫混个脸熟,对于张姐夫也是好事……王府那边留守诸人,随王妃进京后,少不得再封赏一回。到时候将张姐夫举荐给皇上,也是机会。张姐夫即便不是王府旧人,却与皇上有同乡之谊。不过也要张姐夫心甘情愿才好,毕竟举人授官不如进士授官便宜。要是张姐夫志在二甲,再等几年出仕也不晚。”

  王琪的话虽有取巧之嫌,可道痴明白这确实这个难得的机会。

  举人考进士,哪有那么好考的。上万至数万举人汇集京城,可三年一次的会试每次取百余人。真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有的人考了几十年,依旧在举人上。

  就像张家老爷,还有刘家大舅,都是考了多年不第。

  张庆和及冠之年,落第一次,说起来是常例。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再考个两次、三次,即便而立之年中了进士,在官场上也是年轻人。可是进士也分三甲,一甲、二甲前程似锦,三甲则有些尴尬。

  要是张庆和无缘一二甲,那与其在京城消磨时间,等着科举,还不若趁着嘉靖缺人的时候出仕……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见姻亲,闻良言

  王琪的话听着是有道理,可是说的人不对。

  他本不是爱钻营的人,这样的安排又太功利了些。如此侃侃而谈的王琪,刚接了代天子去迎接天子生母的差事,身上却没有半点欣喜,脸上反而露出几分悲凉。

  道痴叹了一口气,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七哥无需内疚太过。”

  王琪苦笑道:“皇上既命人去迎王妃进京,那名分也是早晚之事。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见二伯。若是宗房伯父与堂兄们都需规避,张姐夫早些出仕也是好事。”

  张庆和不仅娶了王氏女,本身又是宗房太夫人的侄孙,论起血脉亲缘来,不比道痴远。年岁又在这里,趁着王琪没成亲前,王家人想要扶持一把,在官场上会便宜很多。

  即便三郡主封公主,现下有国孝在,婚礼最早也在一年后,王家人还有布置的机会。

  等到道痴年长出仕,在官场上也有了帮扶。

  道痴心中想着王琪的苦闷,道:“若是姐夫愿意,自然是好事。”

  王琪看着道痴道:“要是二郎、三郎年长几岁就好了。”

  三郎是宗房近支,道痴又与王琪相伴长大,受过王老太爷的恩惠,宗房真正能依仗的族人,也只有他们两个。换做其他房,关系疏远,不说有没有成才的子弟,即便有子弟可以帮扶,庶强嫡弱,也非家族之福。王琪在还罢,驸马身份是震慑;王琪要是有不在,庶压嫡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三郎与道痴两个得势后会不会欺压宗房,王琪是想也不曾想过。而对于位居从三品的从堂叔王青洪,王琪却是压根没有想起。

  看着王琪眉头皱成一团,道痴低声安慰道:“七哥,还是那句话,勿要看着眼前。皇上以藩王身份即位,京城看似太平,说不得还有的折腾,眼下风光未必是风光。只要七哥与三郡主恩爱,王家就有靠山,我与三哥晚个十年、八年出仕也不迟。”

  王琪听得有些诧异:“殿下已经是皇上,谁还敢为难皇上不成?”

  道痴道:“即便身为皇帝,也未必能随心所欲。上有孝道,下有‘忠臣’,不管抬出什么名号,说到底还是名利之争,还不知会争到几时。咱们只管作壁上观就好,省的引火烧身。”

  王琪并不愚钝,闻言自然听出道痴言外之意。京城政局真要大乱的话,二伯致仕就未必是坏事。虽说晓得这种说辞是在安慰自己,可王琪眨了眨眼睛,心里的不安愧疚还是弱了几分,小声道:“真的有人敢闹么?”

  道痴点点头,小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力更替,总是难免纷争。不说别的,就是先皇以太子身份即位时,朝廷也动荡了数年。权阉生生死死,阁臣罢了不是一个两个,牵连在中的六部堂官不下数人,破家问罪的人家数以十计。皇上这边,怕是会更艰难。”

  王琪这些日子只为自己与三郡主的婚约懊恼,哪里想到过这些。如今听道痴听了这些,想想不说别的,就是王妃进京后就是一场官司。

  后宫有太后在,王妃这个皇上生母的身份,就要有的扯皮。以皇上至孝的身份,怎么会让王妃“名不正、言不顺”地滞留京城,总要接到宫里奉养,到时候少不得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封号……

  同皇上要面对的乱局相比,宗房二伯隐退之事就没有那么糟糕了……

  说话的功夫,马车到了槐花胡同。

  张家在京城买的宅子就在此处。

  下马车时,王琪不能说神清气爽,脸上的沮丧也都散去,看上去平和许多。

  两人出宫后直接过来,并没有长随小厮在旁,王琪打发了车夫,便直接上前叩门。

  一个老仆半推门望着外头,看了王琪好几眼,方小心道:“可是王家七爷?”

  王琪大笑道:“爷前几日还来过两遭,你这老儿莫非健忘?”

  那老仆忙道:“是七爷收拾的气派,小老儿有些不敢认。”

  哪里是穿着打扮上的问题,王琪心中有数,自己没上帖子直接登门做了“恶客”,又与道痴两个穿着素服,没有随从小厮,这老仆老眼昏沉的才迟疑。

  老仆已经推门出来,王琪从荷包里抓了两块碎银子抛在他怀里,道:“表叔前些日子说是要南下访友,启程没有?”

  老仆先谢了赏,而后回道:“还没呢,行李早收拾好了,船也定下。只是老爷听说二舅爷从龙进京,不好这个时候动身,说要等会了二舅爷再南下。”

  王琪闻言笑道:“这不是正主到了,快去通传。”

  这老仆亦是张家带进京的老人,闻言忙望向道痴。张家进京前,道痴也去过张家几遭,老仆亦是见过的。见眼前清俊少年确实眉眼之间有几分相熟,忙告罪道:“是小老儿眼拙,七爷与二舅爷快进,小人这就去通禀。”

  说话间,老仆引两人进了院子,转过影壁,到院子里,便走到东厢门口,高声唤道:“老爷,王家七爷与二舅爷来了。”

  张家只是两进院子,有人叩门,前院厢房里本听得真切。

  只是张老爷拿了本游记,看的入迷之处,两耳不闻窗外事,才没有留意。眼下被老仆高声唤过,才醒过神,起身出来见客。

  他本洒脱随性之人,为了姻亲晚辈延迟出京,也不是对道痴这个“天子伴读”有什么企图想要沾光巴结,不过是看重长媳,愿意在亲家面前给长媳脸上。

  在道痴与王琪面前,张老爷的待人接物还是昔日情形,并没有刻意亲近热络。

  道痴与王琪这几日见惯各种“亲切”,见张老爷如此,心下少不得又多了几分敬重。

  张老爷与王琪寒暄两句,便道:“你姐夫与三郎去新宅,眼下并不在家里。三郎帮你置了大宅,虽是好心,可京城居、大不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亲家老太太品性高洁,若是要老人家安心进京养老,不可过于靡费。”

  这般直言教导,听着虽不婉转,可却是真情实意。

  道痴站起听了,感激道:“小侄谢过世叔教诲。”

  张老爷对道痴印象本就颇佳,眼下见他成了从龙之属,依旧恭谨谦逊,并无得意张扬之态,满意地点点头,道:“有你这个孙子,亲家老太太是有晚福之人。”

  王琪在旁听了,笑道:“表叔,叔祖母现下就沾了二郎的光了。”

  张老爷望向王琪道:“哦?从何说起?”

  王琪从怀中掏出那封诰赠卷轴,递给张老爷道:“表叔,皇上加恩,族叔、族婶得了封赠,叔祖母成了五品太宜人。”

  张老爷双手接了,郑重展开,看着看着,面上已经忍不住带了激动。

  他放下卷轴,看向道痴,道:“二郎舞勺之年,便能为长辈先人赚得这份殊荣,甚好,甚好。你父母泉下有知,亦会欣慰不已!”

  道痴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不过是侥天之幸,并非小侄之功,小侄羞愧。”

  张老爷摇头道:“时也,命也。二郎聪敏不俗,前程可期,却因少父兄扶持,仕途上总有些艰难。如今借着东风,将来前程少了波折,也是二郎时运到了,无需妄自菲薄。且要记得分寸,勿要行被厌弃之举,忠诚勤勉,方是稳妥。”

  世间本无公平,官场之上尤甚。

  真正官场得意之人,又有几个没有靠山助力的。到了道痴这里,只是靠山比旁人更硬些。可是君臣之谊,又哪里比得上家族血脉相系。亲人之间有包容爱护,做了错事也能得到谅解;帝王的荣宠却虚无缥缈,不可掌握,又关乎生死。

  这又是一番忠告。

  道痴的长辈不少,张老爷并不算亲近的,可这两次三番地真心告诫,却说到道痴心中。

  张老爷不过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又是这般通透的性子,道痴感激之余,不由有些意动,斟酌道:“朝廷用人,三途并用。若有机会,世叔可想过要出仕?”

  三途除了科举,还有举荐与恩荫。

  张老爷无心应试,恩荫又谈不上,剩下的就只有举荐了。

  张老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正色道:“我才说过‘分寸’二字,二郎就忘了?二郎自身不过舞勺之年,即便与今上潜邸有旧,又有何功勋?一份诰赠已是今上降下隆恩,二郎当感激涕零,好生读书,以待出仕后为今上效命,方显忠诚之心。举荐弄权,不是二郎现下可为能为之事。别说是我,就是你姐夫那里,亦不需你惦记。我虽没见过今上,可却晓得人情道理。你身为今上伴读,是今上可信之人。你用这信任去换权势,这份信任就会散了。鼠目寸光,愚不可及!”说到最后,已经带了怒意。

  若说前面的话是忠言告诫,这段话就是直言呵斥。

  即便道痴素来淡定,眼下也被训得满脸通红。

  王琪在旁,更是坐不住,忙起身道:“表叔误会二郎,想着举荐表叔与表哥出仕是侄儿的意思。方才侄儿在路上撺掇的二郎。”

  张老爷闻言,神情稍缓,不过言语依旧锋利,冷笑道:“七郎即便日后成了皇亲也在安陆,操心京城之事也太早了。”

  在世人眼中,嘉靖是过继到皇室,三郡主依旧是王府郡主,王琪这个仪宾自然也没有离开藩国的道理。

  王琪满脸通红,又不好说自己担心成了驸马的话,点头道:“侄儿晓得错了。”

  虽说王琪与道痴依旧受教的模样,可两人面露窘态,显然心里并不坦荡。张老爷的眼中露出几分失望,没了说教的兴致,起身道:“我不日离京,要去与两个老友道别,恕不奉陪了,你们两个去见顺娘吧。”

  说罢,他唤了小厮进来,吩咐引两人去内宅,便丢下二人,自己出门访友去了。

  道痴与王琪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讪讪。之前还羡慕张老爷的洒脱随性,可这份随性用到他们身上,还真有些受不住。换做面皮薄的,被这样仍在一旁,哪里好意思再次登门。

  同时张老爷的话也如警钟一般,敲打在二人心上。

  两人都是上无父兄,自诩有几分小聪明,惯会自己拿主意的。听了张老爷这番话,才晓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他们这几分小聪明,显得太笨拙。

  道痴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七哥与我还是顺其自然吧。”

  他心中开始反省,自己这些日子还是浮躁,真的“鼠目寸光”了。对于嘉靖来说,哪里看不出真心与假意。即便自己晓得所谓“忠心”有了参杂,可也得当成十足真心来表现才好。

  王琪心有戚戚然地点头,道:“清静无为总比画蛇添足要稳妥。”

  顺娘已经得了消息,晓得王琪与道痴来了,恨不得立时到前头来,可晓得公公在前院待客,没有使人相招,也不好随意到前面来,早打发腊梅到前头穿堂后等着。

  小厮一带二人到穿堂,腊梅便看到,便转身去通传。

  因此,等道痴与王琪到了后院,顺娘已经从厢房出来,迎上前来。

  道痴见她疾行而来,忙速行两步扶住,道:“姐姐慢些!”

  顺娘盯着道痴看着,不知不觉红了眼圈,道:“二郎长大了,比姐姐还高了。”

  道痴也看着顺娘道:“姐姐没长个子,倒是见丰腴。”

  顺娘怀孕两月,虽没显怀,可是下巴比出嫁前圆润不少,唇红齿白,多了少妇风韵,倒是比出嫁颜色更好。瞧着她眉眼之间恬静宁和,日子过的当算顺心。

  道痴心里踏实许多,虽说顺娘家书中都是好话,可到底是做人家媳妇,与在家做女儿不同。又因顺娘性子绵软,他与王宁氏两个始终都有些放心不下。

  王宁氏能舍了故里,答应随着孙子移居京城,大半也是因不放心顺娘所致。

  王琪见他们姊弟亲昵,心中酸酸的,嘟囔道:“顺娘姐姐眼中就剩下二郎了。”

  顺娘笑道:“七郎勿恼,我是好几年不见二郎,才紧着二郎先说话。”

  王琪“嘿嘿”两声,道:“外甥呢,上回我教了他叫‘舅舅’,也不知还会不会叫……”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见骨肉,暗悔悟

  因张家有张老爷在,顺娘夫妇就住了后院东厢。总共三间,北面一间是卧房,中间一个小厅,南边一间由奶娘带着元郎住着。

  招呼道痴与王琪进屋后,顺娘便唤奶娘带着元郎来见舅舅。

  王琪早见过两遭的,道痴还是头一回见到。

  一岁零几个月大的孩子,穿着身水蓝色绸衣,粉雕玉琢的,被奶娘抱进来后,眼睛就粘着顺娘身上,张开小嘴:“娘,娘。”

  顺娘吩咐奶娘道:“快放下来,让元郎给二舅舅磕头,七舅舅这里,也需见礼。”

  奶娘方才虽在屋里,可也听到外头动静,晓得大奶奶娘家来人了。

  她立时放下元郎,腊梅在旁早已准备好了绣垫搁在地上。

  道痴是舅舅,初次相见,元郎这个外甥自是要行大礼。

  只是一岁多的孩子,哪里会行什么礼,不过时奶妈扶着跪在绣垫上歪歪腰。

  王琪早已忍不住,见元郎给道痴行了礼,便上前弯腰将元郎抱了起来,道:“元郎还记不记得七舅舅?上回来,给你带雀儿来的?”

  元郎倒是不怕生,不过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哪里会记得事呢?黑漆漆地眼睛望着王琪,白嫩地小脸上带了几分懵懂。

  王琪脸上露出几分可怜兮兮,转向顺娘道:“顺娘姐姐,外甥这是将我忘得干净了?”

  顺娘笑着说道:“你外甥还小呢。别说七郎才来了两遭,就是小叔每次回来,都要重新叫他认人。”

  张家二郎去年入了北城一所书院,住在学院里,月中月末各放假两日。

  王琪抱着元郎稀罕一阵,看着道痴目不转睛地望着元郎,反应过来自己“喧宾夺主”,忙将元郎送到道痴怀中,道:“给,抱抱你的大外甥。小家伙看着不胖,可沉实了,总有二十多来斤。”

  道痴很是生疏地接过,虽说两辈子见过一些婴孩,可是亲近的时候真是不多。就是他看着长大的虎头,上山的时候也有五、六岁。

  他胳膊僵硬的接过,倒是多了几分紧张,倒不是觉得元郎重,而是觉得这软软嫩嫩的,生怕自己抱不对。

  元郎则是乖乖地让抱了,眼中带了些许好奇,与自己的舅舅大小眼。

  这孩子在看什么?

  道痴从那黑漆漆的眼仁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心中也有些新奇。这孩子五官不像顺娘,除了鼻子与下巴似张庆和外,眉眼也不与张庆和同,不过看着依稀又有些熟悉。

  到底像谁呢?

  道痴不由多看两眼,心中大致有数,不免暗中叹息一声。这元郎眉眼之间,竟然有几分像刘大舅。他记得清楚,年前刘大舅到家中做客后,祖母就难过了好几日。

  道痴不解缘故,还是燕嬷嬷悄悄说了,他才晓得老人家是想起亡故的长孙。外甥肖舅,已故大郎长相很像刘大舅。

  元郎看来,长相也肖了亲娘舅。

  这个外甥的“洗三礼”、“满月礼”、“百日礼”、“抓周礼”,道痴这个舅舅都没有落下,可眼下到底是甥舅初见,表礼还是要预备的。

  他荷包里早放了一枚一寸长、半寸宽的羊脂玉平安无事牌,摸了出来,放在元郎怀里。又抓了两个银锞子,赏了奶娘。

  顺娘见那玉佩细腻光滑,不是俗物,道:“这好东西,给他倒是可惜了,二郎自己留着带。”

  道痴道:“若不是好东西,也不给外甥。”

  骨肉团聚是喜事,可见元郎的长相,他心里沉甸甸的。王宁氏进京后,两家总要亲热,见到这样的元郎,老人家是喜是悲?

  不管悲喜,对于年过花甲的老人来说,不停地伤感逝去的亲人,都太残忍。

  小孩子最是敏感,道痴这一沉思,元郎脸上便露出几分怯意,扭着身子,对着顺娘伸胳膊。

  顺娘看了道痴两眼,脸上的笑淡了,起身接了孩子,哄了两句,吩咐奶娘抱下去。

  见孩子出去,顺娘蹙眉,道:“母亲生前提提过长兄肖舅,二郎既见了大舅舅,是不是猜出来了?”

  道痴点点头,道:“元郎长得好,只是不知祖母见了会如何?”

  王琪见气氛有异,姊弟两个说的话也听不明白,不免有些着急,道:“什么猜不猜的?什么意思?外甥这般清俊,叔祖母见了只有爱的,还能有什么?”

  顺娘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低声道:“七郎,元郎肖舅。”

  王琪笑道:“外甥肖舅有什么稀奇,十个外甥里有五个……”说着,觉得不对劲,忙收了话,有些讪讪道:“是像大族兄么?这……这……这也不是坏事,叔祖母见了元郎,只有更心疼的……”

  孩子已经长成这样,就算担心也没有什么用。

  顺娘与王宁氏祖孙相依为命,最是孝顺不过。道痴怎么忍心让她为难,忙开口道:“七哥说的对,祖母这两年越发爱说古,时而想起父亲与兄长都好一阵感伤。等进了京,见了元郎,连带着对兄长的念想也放在元郎身上,对老人家来说也是好事。”

  “是好事?”顺娘有些迟疑。

  道痴笃定道:“自然。含饴弄孙,祖母将心思都放在小辈上,就顾不得感伤了。”

  顺娘眉头微微舒展,道:“我虽日夜盼着祖母进京,可每每对着元郎,心里也没底……兄长去的时候,祖母痛不欲生,若不是放下不下我,怕是也要跟着去了……若是因元郎的缘故,引得祖母难过,就是我的不孝。”

  道痴道:“逝者已矣。有元郎,还有姐姐的小外甥,祖母欢喜还来不及,又哪里有功夫感伤?”

  姊弟俩虽相差四岁,可顺娘想来宾服这个弟弟,听了道痴的话,心中那些隐忧也去了,脸上露出期待,欢欢喜喜地弟弟问起祖母进京之事。

  王琪在旁,手中举着茶杯送到嘴边,低头掩饰自己的异状。

  道痴之前的迟疑,顺娘的担忧,无意不说明一件事。就是担心王宁氏见了这肖舅的曾长外孙,思念亡者,身体受不住。

  他外家虽不是四姓人家,也是安陆城里的书香门第。可是他同外家却关系淡薄得不行,除了逢年过节必去的日子,他从来不登舅家门。

  起因就是他小时去外家给外祖母、外祖父请安时,两个老人都不算亲热,舅舅、舅母们神色也异常。加上他在家里时,曾听下人闲言碎语,言及他命硬克父母之类的。他心中就生疑,以为外家嫌弃他,再也不肯随意登门。

  后来外祖父母相继过世,他也大了,舅舅们曾提及他肖母的话,他没有放在心上,对舅舅、舅母都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起来。

  他两个舅舅都是读书人,每次见他都是问四书功课,他最不耐烦那个,当然越发格格不入,能避则避。

  王家势大,他两个舅舅又是读书人的品性,不肯轻易攀附,也是鲜少登门。

  一来二去的,越发疏远。

  等到他被送到王府为伴读,大舅曾到宗房,对此事似有异样,与祖父不欢而散。好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王琪读书出仕,觉得入王府为伴读是断送了外甥的前程。

  王老太爷没有瞒着孙子,与王琪说了此事。

  王琪本不是爱读书的性子,也没有做官的念头,对于自家大舅的话当然不感冒。在他看来,一年见不了两遭的舅舅,不知自己喜好,还来对他指手画脚则太可笑了些。

  现下想想,他小时候每次去给外父亲、外祖母请安时,两位两人神色僵硬,不是对他的不喜,而是在克制难过。舅舅、舅母们望向他的神情复杂,也不是厌弃,怕也是在“孝顺”与“慈爱”之间为难。

  估计这也是他后来去的少了,舅舅、舅母们没有多话的缘故。

  每年他生日,还是过年,外家都有衣服鞋袜过来,只是他心里认定了那边“嫌弃”他,从来没有上身过……

  这会儿功夫,道痴与顺娘已经说起自己得了皇命,下月初一入国子监读书之事。

  顺娘虽早在弟弟的家书中,晓得他打算进京读书,可听了这话,依旧欢喜不已。

  她早已打听过,国子监的监生半数是地方选贡,半数是勋贵官宦子弟恩荫入监,两伙人并不合生。弟弟上了地方贡生的名册,又得了入监的恩旨。这样的身份进去,想来就是那些勋贵子弟,也不敢欺负。

  既是听了张老爷一番告诫,道痴当然没了请姐夫去安陆接人的心思。既是宗房主动卖这个人情给他,他还是领宗房的人情好了。

  宗房职官规避,以后他还人情的时候不缺。

  想着有了那份诰赠,王宁氏进京途中就能走官驿,道痴就提了得恩赏之事。

  顺娘听得呆住,惊诧道:“诰赠?除了恩旨入学还有诰赠?二郎才十四啊?是不是恩典太重了?”

  士大夫科举出仕,光耀门楣,求的就是光宗耀祖,封妻萌子。

  弟弟才十四岁,封妻萌子谈不上,可这是不是光宗耀祖了?顺娘惊大于喜,生怕弟弟“木秀于林”,生出祸患。

  道痴道:“姐姐,皇上才十五,六伴读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弟弟这不过是五品诰赠,陈赤忠实封正五品,七哥更是直接封了四品官。”

  “实封四品?”顺娘倒吸一口气。

  道痴点点头道:“还是锦衣卫。往后在京里,咱们不说横着走,可也不用担心被人随意欺负了……”

  谁人不怕锦衣卫,道痴想到此处,眼睛有些发亮……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说学监,晓权臣

  王琪不过十七岁,实封正四品,这听起来真是令人惊诧。不过想着王琪与三郡主有婚约,郡主仪宾品级是从二品,或许这正四品不过是个过渡。顺娘心中疑惑一下,便只剩下欢喜,看着王琪笑道:“恭喜七郎了。”

  王琪“哈哈”两声道:“不过是借了陛下的光,算不得什么。二郎心中有锦绣,将来成就不可限量,才是王氏的顶梁柱。”

  他是就宗房隐退之事说的,宗房隐退,能在官场上与他互为引援的就是道痴。一是两人出了五服,即便是族人,也是远支,无需规避;二是相伴长大,他乐意支持这个兄弟,而不是其他族人。

  顺娘只当他谦虚才称赞道痴,抿着嘴角道:“二郎还小呢,不用这般狠夸。”

  话虽如此,可望向二郎的目光依旧带了期待与自豪。

  看着姊弟两个相亲模样,王琪心中酸涩。即便这几年他对两房伯父、伯母心有不满,可到底是一家人,堂兄们对他多有关爱。如今却是为他的缘故,连累整个宗房,亲人会不会视他为仇人?

  他正低头感伤,不想肚子“咕噜”作响。

  两人天不亮就起了,从良乡进京,又进了宫,大半天折腾下来。别的不说,却是真有些饿了。

  顺娘与道痴都望向王琪,王琪摸着肚子讪笑道:“早上起得早,四更天用的饭,这会是真饿了。”

  顺娘道:“方使了小子去叫你姐夫与三郎……估摸也快到家了,先吃馓子垫垫。”说罢,起身亲自端了一盘馓子过来,又吩咐腊梅投了毛巾,给二人擦手。

  这不是别人家,加上王琪与道痴两个真饿了,便不客气,将一盘馓子吃了大半。

  顺娘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吃着,想起晚上安置的事情,道:“用了晚饭,你们就在这歇下,小叔不在,就住那屋。”

  想着张老爷方才的模样,显然对二人印象不佳,哪里有留客的样子。只是不好在顺娘跟前提这个,王琪便道:“会同馆那便安排了住处,还要听宫里的传召,不好住在外头。”

  顺娘闻言,不免有些失望。不过想着兄弟两个是从龙之臣,保不齐有什么规矩在,她便不再啰嗦。

  姊弟几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张庆和带了三郎与高孟翔回来。

  原来上午三人从会同馆回来,便结伴去了新宅。

  听到张家小厮报信,三人便一同过来。

  三郎与高孟翔虽不是头一回来张家,可到底远了一层,不好直接带进内宅,张庆和便请二人在前院客厅奉茶,自己去了后院。

  道痴与王琪跟着出来,众人在客厅说话。

  饭时将近,顺娘只听说公公出去访友,正想打发人去请回来。张庆和却是得了老仆私禀,晓得父亲是带了心气走的,并且留了不回来吃饭的话。

  他晓得父亲性子随性,猜到父亲是与王琪两个有说话不投机的地方,不免无语。

  王琪与道痴两个才多大,自己父亲还真是没长辈的样子。之前连行期都延了,就为了等见小舅子,省的怠慢亲家。可这见面后,就甩手而去,可太失礼。

  即便心中腹诽不已,可“子不言父过”,张庆和便只有替老父致歉,言及老友早就有约之类,云云。

  虽说张老爷走的时候态度不好,可先前的“逆耳忠言”,王琪与道痴两个却都听进去了。

  王琪只觉得张老爷的性子直爽可爱,道痴觉得张老爷是个心中有丘壑的,两人言及张老爷只有敬重的,并没有去挑礼。

  张庆和见状,心下这才安了。

  对于王琪与小舅子,不免又高看一眼。换做其他人,受了这般慢待,即便忍着不发作,怕是也要计较一二。王琪与小舅子,真是宽和好性。

  方才在顺娘跟前,王琪显摆了一把道痴得到诰赠,现下在三郎与高孟翔跟前却不好说这个。道痴本是十二房子弟,过继出去,给嗣父母得了诰赠,听起来是体面之事,可对十二房来说,还是有些尴尬。

  王琪便提了道痴下月去国子监读书之事,还有自己后日启程返回安陆之事。

  王琪奔波回乡,却是辛苦,可到底是奉旨行钦差事,众人少不得又恭喜一番。

  对于道痴入国子监之事,三郎则是忍不住喜形于色,道:“甚好,甚好!”

  国子监正式入学的时间是在秋天,三郎虽去年秋就入了国子监,可当时只是附学,正式入学也是在今年春。三郎五月入学,算是“插班生”,与三郎正好是一届。

  三郎是“官生”的身份入的学,道痴如今“奉旨入监”,也是“恩荫”,也算“官生”。如此一来,也省的被人欺负。

  不是他闲操心,而是国子监中优秀士子虽多,可权贵子弟也不少。三郎本身不过是从三品官之子,在地方上还能算个人物,在京城则不算什么。

  因正德皇帝并不重视儒学,现下国子监已经不如早年,不过“北监”在监的士子也有数千人。

  权贵子弟云集,还有外藩士子,内中各种关系复杂。

  在他看来,二郎纯善老实,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他这做兄长的当然会护着,可是怕护不住。

  得了“恩旨入监”的名义,就不怕旁人欺负了。

  想到这里,他与二郎说着国子监的现况,还有“官生”与“民生”之间的对峙。

  高孟翔见三郎面带严谨,笑道:“三郎也太老实,即便学中公侯勋贵子弟多些,也不用怕什么。有仁、有义也是今春入学,要是真有人不开眼,就去同他们两个说。”

  王琪在旁听着稀奇,道:“有仁、有义是哪个?”

  高孟翔道:“是伯外祖长孙、次孙。”

  高孟翔外祖父是礼部侍郎杨廷仪,伯外父的就是首辅杨廷和。

  杨家虽发迹的晚,杨廷和之父杨春中进士,入官场,官至正四品提学佥事。可到了杨廷和兄弟这一代,兄弟三个,两个进士,一个举人,都入了官场。而今,一个是首辅,一个是京堂,一个是地方大员。

  到了第三代,杨廷和四子,一进士,两举人,一恩萌入官,长子、三子出仕,次子、四子举业。

  杨廷仪长子早夭,次子也是举人。

  杨家不仅子侄出色,女婿选的也都是读书人。

  杨廷和女婿金承轩是进士,杨廷仪长女婿王青洪是探花、次女婿高玉行也是进士。

  杨廷和任首辅十年,杨家子侄以及姻亲,在朝廷地方上勾勒出一张权势之网。

  即便是京城公侯府邸,对于杨廷和这位首辅也不敢小瞧。

  这也是先皇驾崩后,杨廷和能独掌朝纲的原因。换做个性子绵软的首辅,京城早就乱作一团。

  高家依附杨家,高孟翔提及外家也是有荣乃焉。少不得将外祖父、叔外祖父与几个舅舅也夸了一遭。

  道痴与王琪两个却是对视一眼,暗暗心惊。

  高孟翔虽没有提及杨有仁兄弟在国子监的具体情况,但是听他话中对二人的推崇,可见是公侯子弟也无需怕的。

  身为实权首辅的长孙、次孙,兄弟两个确实有这个底气。

  可要是换个角度看,也说明杨廷和权重,公侯勋贵亦需“退避三舍”。

  这已经不是“重臣”,而是“权臣”。

  新皇进京、登基,极为仓促,外头只晓得藩王进京承嗣。道痴与王琪却知晓内情,晓得佐日历君相对峙。

  不管杨廷和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都有“逼迫”之嫌。

  要是他在官场上是“孤家寡人”,只能说是“耿介”。既是在官场上联络纵横,就有弄权的意思,哪个皇帝能容忍?

  王琪望向三郎的目光有些复杂,有心想要提点两句,可三郎是杨家外甥儿,血脉关系是断不了的。加上他也听祖父提及,王青洪在官场上受杨家庇护,去年起复也是走的杨家门路,这关系哪里是能斯巴开的。

  或许他潜意识里也记得这点,在想着宗房隐退后的打算时,没有想到王青洪身上。王青洪既在杨家门下,有自己的立场,又哪里是全心为族人打算。

  道痴心里沉甸甸的,没想到杨家在官场会铺的这么大。

  原想着即便杨廷和倒台,三郎这里即便受影响,也不至于太大。毕竟他姓王,不是杨家子孙。可没想到杨家的姻亲与子侄这么给力,俨然有“结党”之势,如此等到皇帝想要收拾的时候就不是一家一姓的问题,而是枝枝蔓蔓。

  看着三郎清瘦的面容,道痴想着自己也要用功。

  三郎想要避开大风波,只有在杨廷和倒台前中了进士,并且外放偏远,才能不被京城动荡殃及。

  如此一来,时间就有些紧。

  明年秋试,嘉靖二年会试,他与三郎可以拼一拼这个。

  等到杨廷和下台,三郎品级也不会高,当不会入京城大佬的眼。自己想要照拂一二,也不是难事。

  要是考的晚了,在杨廷和倒台后下场,谁晓得会受到什么影响。

  只是三郎够倒霉的,有个跟着宁王造反的老师,又有个与新皇顶牛的外家,想要在仕途上有进益是难了……

  第一百七十章 端倪(一)

  高孟翔提及杨家是有荣乃焉的模样,三郎却只是含笑听着,神色有些寡淡。

  王琪见状,心中纳罕,待到坐席后,少不得私下拉着张庆和出来打探道:“姐夫,三郎与外家莫非不亲近?瞧着怎么不太热络?”

  张庆和迟疑了一下,道:“详细情形,我也不知。只听你姐姐提过一次,十二叔起复出京时,本将三郎托付给杨侍郎家。没过两月,三郎就离了外家,回了自家宅子,听说那边不大过去,表兄弟们也不甚亲近。”

  王琪与三郎本就亲厚,听了这话不由皱眉,道:“莫非杨家高门,欺负三郎寄人篱下?”

  张庆和犹豫了一下,道:“三郎脾气温和,不是与人争锋的性子。若是与外家关系不谐,我想多半是因萌生的缘故。长辈们面上不会有什么,小辈子年少气盛不好说。”

  王琪越发皱眉,道:“难道只有杨家有萌生不成?十二叔三品地方,也有资格萌子入监。”

  张庆和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只是去年十二叔进京时,十二叔尚未起复,三郎用了外家的萌生名额入监;十二叔起复后得的萌生资格,自然也就由杨家小辈得了,杨家并没有损失什么。长辈们自然心中有数,只有小辈看不长远心中不忿也是有的。”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入监出来,即便不举业,也有资格去补官。萌生资格,也不是一抓一大把,杨家第三代又子孙繁茂,怕是自家兄弟、堂兄弟都抢破了脑袋,却被外姓占了去,小辈们能服气才怪。

  不过杨侍郎也不是傻的,若是女婿不是探花出身的,即将起复的三品方面大员,也不会如此痛快地让外孙入监。

  只不过让一个孙辈晚入监一年,就卖了女婿与外孙一个大人情,这笔账端的划算。

  王琪本为三郎不平,不过随即想到杨家如今“烈火油烹”、“繁花似锦”的局面,眼珠子转了转,心中有了计较……

  晚饭后,推了顺娘夫妇的挽留挽留,众人从张家出来。

  三郎微醺,拉着道痴与王琪的袖子不肯放手,说什么也要拉他们俩个家去。

  王琪与道痴见他憨态可掬,平添许多孩气,哭笑不得。

  道痴入监的事情已定,不急着回会同馆,见状便对王琪道:“七哥,要不今日就随三哥回去,反正明日也要去高姐夫家见容娘姐姐。”

  王琪犹豫道:“二郎还罢,我得回二伯家,有些消息也要知会那边,晚了不恭敬。”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还有二郎既到了京里,又从御前下来,也当去拜会族中长辈。过两日二伯休沐,也当上门了。”

  道痴点头,心中记下。

  此时的宗族,可同后世的亲戚关系不同。宗族是根,没有宗族庇护,就跟无根浮萍似的。不说别的,就是外九房,孤儿寡母,若不是得宗族庇护,早被人生吞活剥。

  道痴与宗房之间,又有王珍的人情、王琪的交情在,是怎么也疏远不了的,要是无故疏远,反而没有道理。落到外人眼中,说不定就成忘恩负义之举。毕竟,他这个天子“潜邸伴读”的身份,也是因沾了已故王夫人的光才得来的。

  高家与王家不在一个方向,高孟翔很有姐夫的架势,见三郎醉了,道痴初来乍到,便亲自送了两个小舅子回去,王琪这边则由陈庆和叫了马车,送回侍郎宅。

  王家的宅子在东城交道口府学胡同,与顺天府府学不远,周边虽鲜有公侯府邸,却是文风鼎盛、儒者汇集之地。

  府学胡同与贡院大街的房子,向来最是抢手。置办下这里的宅子,即便不自己住,往外出租也是极容易出手。

  三郎与容娘、顺娘几个之所以没有顺着道痴的要求买个小宅,就是看中这个宅子“可遇不可求”。

  道痴到了府学胡同,听高孟翔介绍了府学,才明白过来自己将来的新家还是“学区房”。晓得三郎选定此处,不单单是想要兄弟两个住的近些的缘故,还有几分真心打算在里头。

  毕竟置产的时候,还没有兴王世子进京之事,三郎即便晓得道痴会来京城,也只是求学而已,终于要“落叶归根”。买了这里的宅子,不管以后是售是赁,只会增益,不会伤了外九房元气。加上邻近都是斯文人家,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想到此处,道痴看了眼倚在车厢上闭眼小憩的三郎一眼。

  去年三郎还如不通世事的稚子,在外一年倒是长大了。

  马车停了。

  王宅到了。

  道痴扶着三郎下了马车,高孟翔指了指胡同里面,道:“二郎家的新宅子就在里面,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只是三郎说你爱洁,新粉刷了墙壁,待墙壁干了,糊了墙纸就能住了。”

  道痴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因隔的有些距离,看的也不真切,口中道:“劳烦三哥与高姐夫了费心了。”

  高孟翔忙摆手道:“我不过是凑个数罢了,里里外外都是三郎张罗的。”

  说话的功夫,宅子里听到动静,“吱呀”声响,出来个老仆,五十多岁,脸上透着忠厚。

  见到三郎与高孟翔忙上前来:“少爷,姑爷。”望向道痴的目光,则是有些疑惑与惊疑。

  三郎早已睁开眼,扶着道痴的胳膊将身体站直,道:“二郎,这是安伯。”说着,又对那老仆道:“安伯,这是二郎。”

  那老仆一愣,随即立时屈身要跪。

  道痴听三郎对其称呼,就晓得眼前这是有渊源的世仆。

  就是十二房那边的管家管事,能得三郎唤声“某叔”、“某伯”的也是屈指可数,眼前显然不是寻常管家之流。

  道痴不肯受礼,侧身避开道:“安伯快起,勿折煞小子。”

  三郎上前扶起道:“安伯勿多礼,二郎不是外人。”

  高孟翔道:“是啊,安伯快起来。二郎是容娘与三郎的亲兄弟,也要随着他们姊弟两个叫你一声安伯,这礼差不多就行了。”

  安伯道:“尊卑有别,礼不可废。”

  高孟翔见状,便低声对道痴道:“这是岳母乳兄,京里这边,岳母留了安伯夫妇照看。”

  道痴闻言,方明白三郎待其如此客气的缘故。

  虽说在十二房待了短短两日,可十二房的人事道痴也听过些,并没有听到过着安伯,想来王青洪回乡“养亲”的时候,安伯并没有跟着去安陆。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高孟翔就婉拒了三郎的恳留家去了。

  道痴随着三郎进了王宅。

  王宅外头看着很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不是寻常的三进宅子,而是三路,极为宽敞。

  进了大门,不过影壁而是去了东路。

  东路亦是三进院子,前门紧闭,道痴直接随着三郎进了二门。

  正房三明两暗,左右各有厢房三间,将近半亩的院子,显得极为宽敞郎阔,与南边布局紧凑的宅邸不同。

  听到外头动静,上房竹帘挑开,出来个穿着粉红比甲的丫鬟,笑吟吟迎上来道:“少爷回来了。”

  这会儿功夫,西厢房里也出来个丫鬟,打扮的与相差无几,只是身上是绿比甲,也跟着迎上来。

  见到三郎的时候不必说,见到道痴时,这穿绿的丫鬟的语调中露出几分惊喜:“啊……瑾少爷……”

  这个称呼,是十二房这边独有的,模糊了排行,总不能一本正经的叫道痴“二少爷”,毕竟三郎行三。

  道痴抬头一看,十四、五岁的模样,虽不是绝色,也是温婉清秀的模样。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青巧?”

  那丫鬟使劲点头道:“正是奴婢。”

  三郎揉着太阳穴,看两人说话,道:“是了,青巧早年还在二郎院子里当过差。”

  那穿粉的丫鬟也给道痴见礼,是道痴认识的,三郎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名叫彤云。

  三郎身边本有四个大丫鬟,年纪都比三郎要大三、四岁,前些年都婚配出去,独留下这个彤云,显然是“袭人”的角色,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试了“云雨情”。

  还有这个青巧,早年道痴离开十二房后,听说就去了王杨氏院子里做粗使。三年功夫,就从粗使做到大丫鬟,又能在三郎身边当差,显然是王杨氏信赖之人。

  这样的人,当年竟然屈尊在藕院做小丫鬟,这其中没缘故才怪。

  道痴真是庆幸自己出继出来,要不然让自己看着嫡母的脸色吃饭也太难为了些。

  三郎虽有些不适的模样,可热情不减,拉着道痴的袖子到了上房,直接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放了书桌几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书桌后还有书柜,里面放着经史子集等书,是个极雅致的书房。

  转过隔断的百宝格,里面是卧室,帐子寝具都是簇新的。

  三郎道:“屋子早就布置好的,只是我粗心,有什么不到的二郎千万要说话。”

  道痴道:“又不常住,只在客房歇几日便好了,如此太麻烦三哥。”

  三郎摇头道:“麻烦什么?反正这边也是我一个人,二郎常过来也能做个伴。”

  说话的功夫,兄弟两个从西次间出来,到东屋说话。

  东次间是三郎的屋子,布局与西面相同。

  三郎不收拾客房,而专门收拾个屋子给他,倒是真心实意将他当手足兄弟看。

  虽说两家关系,道痴是避之不及的。

  道痴却是个不爱欠人情的,只凭三郎对他这份真诚,他就不能看着三郎被陷入杨家的泥潭……

  ※※※

  西跨院里,安伯皱着眉,似有不解。

  安嬷嬷见状,道:“听说少爷带了那孽庶回来,可是有什么不对头?少爷性情纯善,别被人欺了去!”

  安伯皱眉道:“少爷被那个哄的费心巴力地折腾,我也只当那个是奸的,今天瞅着却是不像。不仅不使人生厌,反而只觉得可亲可敬。”

  安嬷嬷撇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若不是面上好的,怎么哄了少爷与姑奶奶去。少爷实在,姑奶奶却是个精明的。这样的人,要是黑心肝,才更防不住。”

  安伯摇头道:“还是不像,明儿你见了,就晓得了。真是奇怪,还是头一回,怎么就觉得心里亲近……”

  第一百七十一章 端倪(二)

  安嬷嬷本是王杨氏出阁前的贴身丫头,后来嫁给给王杨氏的乳兄,是王杨氏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对于道痴这个庶子,她虽没见过,可心里却是厌恶的。要知道,当年崔姨娘可是贵妾,而这个孽庶没落地前,是王老太太千盼万盼的。又同三少爷前后脚落地,若不是生而克母,且又痴傻,说不定就要压了嫡子风头。

  安嬷嬷如何能不替王杨氏委屈?

  当年晓得道痴是个痴傻的,连王家老太太都弃了,安嬷嬷背后没少念“老天开眼”。

  十二房从南昌回乡前,老安嬷嬷病故,王杨氏便打发乳兄一家进京送葬。而后,念他们夫妇两个上了年岁,就安排他们在京荣养。

  直到去岁十二房进京,京城繁华,王杨氏怕儿子被人诱拐坏了,信不住王家那些下人,才安排了安伯、安嬷嬷来照看三郎生活起居。

  安嬷嬷夫妇虽没有随十二房回安陆,可也得了消息,晓得十二房早年弃养的庶子“病愈”且出继的消息,不得不提着心。

  这“出继”是省心,可也有为人诟病的地方。幸好离的远,要不然不说别人,就是杨家这些亲眷背后就要说出花来。

  待晓得这出继的孽庶,与嫡姐、嫡兄都交好时,老两口心中虽多了提防,可也并不着急,毕竟容娘与三郎都在京城,离的远了,两下犯不着干系。

  而后安陆来信,三郎开始帮着打听房宅,竟是两下撕巴不开。

  落到老两口眼中,这道痴的心机太过深沉,明显是在利用三郎。

  两人婉转地劝了三郎两次,三郎听了听了,可行动越发自意。老两口晓得,要是再说惹人生厌,只好冷眼旁观。

  没想到,道痴不仅进京,身份还成了“天子潜邸伴读”。别说他们现下只是王家下人,要对人家恭恭敬敬;就是杨家的主子在,也不好给他使脸色。

  安嬷嬷心中憋着气,这才没有到东院见客。

  不过听了自家老头子的话,安嬷嬷倒是有些纳罕。

  要说那孽庶藏奸,将两个小主子都蒙骗过去,还说得过去;可自家老头,虽是个寡言的,却是心里明白人,怎么也不会被一个十来岁的娃子哄了去。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孽庶真是神佛庇护,不仅好了痴症,还“人见人爱”不成?

  安嬷嬷坐不住了,起身弹了弹衣襟道:“我去送些解酒汤给三少爷……”

  留下安伯,摸着胡子,心里还犯迷糊:“这个瑾少爷,怎么隐隐地面善来着,莫不是兄弟两个长得相似的缘故……”

  东院里,道痴简单梳洗过,换上了三郎家常衣裳,与三郎在东次间吃茶。

  兄弟两个本只有三分相似,如今换上差不多的衣服,相似五分。

  三郎的目光越发柔和,道:“这才分开不到一年,倒像是隔了好久似的。以后就好了,都在京里。”

  道痴直言道:“听着高姐夫的意思,国子监里不乏蹦高踩低之辈,三哥有没有受委屈?”

  三郎闻言一愣,随后摇头道:“哪有什么委屈?不看僧面爱佛面,我到底是杨家外甥。宰相门第,好大的牌匾。真能入监的,有几个是不知世事的。”

  话虽说的轻快,到底露了两分勉强出来。

  道痴皱眉道:“既不是外人,那是杨家人对三哥不敬?”

  三郎没想到道痴会说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帘子外,安嬷嬷听得横眉竖目,咬牙切齿。这小奸贼,刚来就开始挑拨三少爷与外家不成?

  道痴即便不能将三郎视为兄,可到底是护短的性子,见不得他受人欺负,冷哼一声道:“莫非三哥气短了?侍郎府邸也好,宰相府邸也罢,唬唬旁人还罢,倒是欺压起亲戚来?莫非三哥也同那等无知妇孺一般,以为十二叔是沾了杨门女婿的光才官道坦途,以为王家在依附杨家?”

  “二郎……”三郎面露挣扎,想要否认,却是底气不足。

  道痴已经站起身来,摇头道:“三哥,不说我王家是世宦之门,太祖开朝就得的赦封;只说十二房,三代进士,曾叔祖位列九卿,叔祖官至明府,十二叔官至三品,门第哪里又低了。若是王家真的不堪,杨家又怎么会主动联姻?”

  杨家的发迹不过两三代,王家却是发迹百年,真要论起来,杨家不过是暴发户,哪里有王家子孙繁茂,树大根深。

  实在是杨家风头正劲,王青洪在官场上又确实有仰仗杨家的地方,所以三郎听到的、看得的,都是杨家高门的消息。

  如今听了道痴的话,他也明白过来。

  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要是王家真的一无是处,自家娘亲也不会被嫁到王家。就算王家风头一时比不得杨家,也不至于像杨家人想的那样天差地别。

  像自己那些表兄表弟们所说,王家巴结杨家,王青洪的官都是杨家给的更是没道理。他父亲探花出身,又无劣迹,想要谋求起复,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要说没借杨家的光,那是自欺欺人;要说都借杨家的光,那也是扯淡。

  三郎寻思过味来,眉头的郁气立时散了不少,点头道:“二郎说的正是。是我想左了。京城人人都长了势利眼,我的目光也跟着短浅了。”

  他性子虽纯良归纯良,却不知傻的。之所以对杨家表兄弟的排挤不予回音,也不过是觉得亏欠杨家,不想让父母为难而已。

  安嬷嬷站在帘子外,皱眉紧锁。

  她自然听出道痴话里话外对十二房的推崇,即便没有贬低杨家什么,可效果却是让三少爷离外家越来越远。她觉得应该拦着,可又觉得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杨家那几房舅奶奶长着富贵眼,确实将王家低看了,连带着三少爷都跟着受气。

  可这孽庶如此盛赞十二房,到底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企图,想要归房不成?

  三郎终归是厚道性子,即便心中多了底气,没有要报复回去的想法,对道痴腼腆一笑,道:“二郎不要担心我了,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几句口角,我只当风吹过,丝毫不记的,并没有受什么气……不过是表兄弟,不投契、往后避而远之就是……”

  道痴重新坐下,看着三郎轻哼道:“那些人是三哥的表兄弟,却不是我的,要是谁敢欺负三哥,我的拳头可是不认得亲戚不亲戚。三哥晓得我同陆大人练过拳脚的,还真不怕了哪一个。”

  这话说的有几分狂妄与霸气,三郎却听得心头滚烫,含笑点头道:“嗯,嗯,我就等着二郎给我撑腰。”

  安嬷嬷在帘子外,心情格外复杂。

  三少爷受了外家的气,她如何不知,可是她除了好生开解,又能说什么。如今这孽庶不说藏奸不藏奸,只这话说的就够暖心窝的。别说三少爷才十几岁,就是她这老婆子听了,都有些心热。

  正想着,就听身后有人道:“安嬷嬷。”

  是彤云来了,原本她避到厢房,将上房空出来给兄弟两个说话,这会想起添茶,没想到看到安嬷嬷在。

  安嬷嬷既能直入上房,也不慌张,指了指身边小丫头手中的食盒,笑呵呵道:“听说三少爷吃了酒回来,我带了解酒汤过来。”

  彤云往东次间瞄了一眼,亲手接了食盒过去,笑道:“到底是嬷嬷疼三少爷,婢子们粗心,还没想到这个。”

  三郎挑开帘子出来,道:“嬷嬷来了。”

  安嬷嬷看着三郎脸红扑扑的,目若星灿,眼中越发慈爱,道:“老奴想着三少爷酒量浅,听说三少爷吃了酒回来,不亲眼过来瞅瞅,如何能安心呢。”

  三郎道:“没吃几盅,酒醒的差不多了。”

  安嬷嬷见道痴没随三郎出来,觉得他太托大,心里有些恼,面上却不显,只往帘子里看了一眼,笑道:“不难受就好。听说瑾少爷来了,老奴是不是也当请个安?”

  三郎没有想别的,想着安嬷嬷是宅子内管家,道痴以后来常来往,两人是当见见。

  他便挑了帘子道:“嬷嬷快进来,二郎在这屋。”

  安嬷嬷跟着三郎进了东次间,就见一少年在南窗下的塌上坐得稳稳的。直到众人进来,也没有起身。

  因听丈夫说的古怪,加上方才在帘子外听了那许多,她以为毕竟是个性格张扬的少年。

  没想到,仔细望过去,却是面上含笑、斯斯文文的模样。

  “二郎,这是安嬷嬷,母亲身边的老人,早年也照看过大姐姐与我。”三郎介绍着:“嬷嬷,这就是二郎弟弟。”

  道痴这才起身,避开安嬷嬷的福身。

  安嬷嬷双眼如炬,就差在他身上探出两个窟窿,目光虽幽邃难明,可是其中的戒备与提防却是掩不住。再加上方才老人家在帘子外偷听之举,这叫什么事。

  道痴摸了摸鼻子,心中很是无趣。

  这一个一个都是“忠仆”,生怕他这奸人来坑害三郎不成?

  看来还是他早先的打算好,这十二房还是当少来,要不然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

  金鱼胡同,高宅。

  管事婆子应声而下,高孟翔从里间出来,不解道:“明儿不是三郎带了二郎过来,怎么这个时候邀舅母与表妹过来吃茶?”

  容娘挑眉道:“大舅母不是早就递了帖子过来,说是听着咱们家得了几株好牡丹,想要过来看看。”

  高孟翔一阵无语,眼见就要端午,牡丹早已开残,这个时候提用这个做由子是不是假了些……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登门

  安嬷嬷既是借口送醒酒汤过来的,便没有逗留,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

  三郎亲自送到门口,眼见着安嬷嬷远去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安嬷嬷对道痴的打量,早已落在他眼中,他也怕安嬷嬷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一方是母亲心腹,一方是亲兄弟,三郎还是希望他们能相处融洽。

  安嬷嬷出了院子,脸上的笑就散了,眼中多了几分思量。

  等回了跨院,安伯见她脸色不好,道:“这是怎么了?别是没忍住,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了?仔细三少爷着恼。”

  安嬷嬷摇摇头,在炕边坐了,皱眉道:“我是没想到,那人会是这长相,不仅三分像三少爷,还有几分像大小姐,怨不得太太就是心里膈应,嘴里也没有提过一句不好的话。哎,加上那份伶俐,将三少爷与大小姐哄去也不稀奇。”

  安伯道:“怨不得我瞅着他面善,仔细想想,比起三少爷,这个庶出的,与大小姐长得更像些。”

  安嬷嬷叹气道:“我都不知该防着,还是不该防着。听着他说话行事,倒真是大小姐的亲兄弟,看似平和,实是孤高。想来若真是心气高的,顶着‘天子伴读’的名头,也不稀罕回来挣什么三瓜两枣的。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以来,宅门里头,嫡庶之争何曾断过,这般亲如同胞的,若是生了坏心,才叫人防不胜防。咱们知道内情的,晓得当年他自落地到弃养,都是老太太坐得主,不干太太什么事,可外人谁晓得当年究竟。要是他心有不忿,恨着嫡母生父,那还往三少爷身边凑合,就定是不安好心了。”

  安伯虽觉得道痴合眼缘,觉得他不像似奸的,可既是受了王杨氏托付,自是将三郎当成眼珠子似的护着,听了老妻的话,到底不敢冒险,想了想,道:“即便太太抬举,我们到底是下人,只能好生劝着,也不好强着三少爷什么。要不然赶明儿你去见见大姑娘,大姑娘是个主意正的。若是她开口,三少爷也听。”

  安嬷嬷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还是请大小姐做主的好……”

  东院里,三郎虽有一肚子的话要同道痴说,想要兄弟抵足而眠、好好叙叙别情,可见他面上露出乏色,心里就不忍心,等到屋子里掌灯,便开口让他先去歇着。

  道痴长途跋涉而来,今日又起得大早,确实困得厉害,便不同三郎客气,回西屋歇息去了。

  一夜好眠,等到道痴睁眼,已经是次日清晨。

  青巧已经在外等着,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捧了托盘进来,里面衣服鞋帽俱全,都是簇新的。

  衣服是儒服,头巾是儒巾,与晚天换的常服都不同。道痴的衣服都在会同馆,本没有打发人去取,便没有客气,梳洗一番,从头到尾换了,越发显得儒雅俊秀。

  三郎早起了,身上也换了身新衣,兄弟两个衣帽样式相同,只有颜色有异,一个是群青色,一个是宝蓝色。

  高家不仅是容娘的婆家,还是三郎的亲姨母家,哪里就需要换新衣去做客,无非是陪着道痴,省的道痴一个人穿着簇新扎眼罢了。

  道痴见了,自是体会这份细腻体贴,受了三郎这份好意。

  兄弟两个用了早饭,看着天色还早,三郎便带道痴去了胡同里的新宅。

  搁在其他大户人家,三进的院子,三十三间屋子,实算不得什么。可道痴来这个世界,一直在安陆住着,实受够了那边局促的院子,对于北方这种大格局的住宅构造很是满意。外九房人口本就少,别说现下只是祖孙两个,就是道痴娶妻生子也足够。

  加上临近府学,前后都是儒生学者聚居之地,道痴很是满意。

  并非对市井百姓有什么歧视,只是儒家爱讲究礼数规矩,多是闭门过日子,少了许多是非口舌。

  外九房就祖孙两个,搁在别的地方,要是邻里真有多事欺生的,也让人心烦。

  在新宅转了一圈,约莫时间差不多,兄弟两个便坐着马车去了金鱼胡同。

  道痴随扈进京,常伴御前,又哪里有功夫预备什么土仪特产。带的几色礼,都是三郎昨晚使人预备好的,倒是也不会叫人挑了错处。

  “姨父需坐衙,不会在家。大表哥三甲进士出身,同家眷在山东任上。姐夫行二,下边还有个小表妹,今方九岁,伶俐可爱,同大姐关系也好。”路上,三郎将高家的情形介绍一番:“隔代的长辈们,在四川老家,由高家二房奉养。”

  道痴原担心容娘性格太过刚强,到了婆家难免有所摩擦,不过这两日所见所闻,倒是有些明白王杨氏选定为何“亲上加亲”,选定这门亲事。

  高孟翔人才并不十分出众,可性格绵和,是个好脾气的。高家人口又简单,容娘又不是长媳,做个次媳妇并不难熬。

  不过见了两次面,还真没看出高孟翔是四川人。

  这个时候官场上讲究“同乡”、“同年”、“同窗”,根据地域、姻亲、师生等关系,编织出各色人情网。

  高家既然籍贯也是四川,能与杨家联姻,那这其中叙的当是乡谊。

  “高姐夫说话,可不带那边的味儿。”道痴道。

  四川地产丰富,川籍的行商湖广并不少见。

  三郎笑道:“姨母与姨父虽都是四川人,可并不长在四川,他们乡音都浅了,到了姐夫这里,在京城生、京城长大,自然早不剩下什么。说起来,外祖家祖籍还在江西,外曾祖父早年出仕时,也是在湖广做官。外家世仆,也半数是湖广籍的。”

  杨廷和既已经官至首辅,祖上几代的履历在官场上也不是秘密,道痴也知晓。杨廷和之父属于“大器晚成”之辈,四十七岁才中进士,比儿子杨廷和还晚。不知是不是为给儿子让路,杨春除了在行人司外做过一任外,就外放做湖广做提学,一直到花甲致仕,并没有在谋求京官。同期的杨廷和,则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说话的功夫,到了金鱼胡同。

  兄弟两个下了马车,三郎吩咐小厮上前叫门。

  门房认识三郎,忙吩咐往里传话,而后口称“表少爷”,将两人往院子里迎。

  没等迎到南厅,高孟翔就迎了出来,笑着道:“总算到了,容娘早早就等着了。”说罢,并不招待两人入南厅,而是直接往二门带:“都是亲戚,先去见我们太太再说。对了,大舅母也在。”最后一句,是对着三郎说的。

  三郎闻言,眉头微蹙。

  二门内,容娘已经带了两个小丫鬟等着。

  见到道痴,她面上笑容更胜,仔细打量道:“一年不见,二郎个子也窜起来了。”

  道痴也望过去,容娘换了妇人发饰,鹅蛋脸成了瓜子脸,比过去要清减几分,不过双眼烁烁,依旧显得十分精神,并无憔悴之色。

  道痴一边见了礼,眼睛瞄了一眼旁边面容略显饱满的高孟翔。思量着这是什么回事,不都说新婚燕尔,累的是新郎么?怎么新娘子反而见瘦了?

  看来不管高家人口如何简单,姨母做婆多么慈和,从娇娇女做儿媳妇都不是轻松的活计。

  容娘笑着扶了道痴,才望向三郎,露出几分心疼道:“三郎又瘦了,就算二郎千里跋涉,这脸色也比你好些。”

  三郎讪笑道:“大姐,眼见天热了,弟弟正在苦夏。”

  高太太在屋子里还等着,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容娘摇了摇头,招呼二人往上房去。

  到了门口,容娘先行几步,进了屋子。

  西次间中,两个中年妇人正在临窗罗汉塌上坐着吃茶,早已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娘,大舅母,我两个兄弟来了。”容娘笑着禀告。

  主位上那中年妇人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褙子,体形富态,笑着开口道:“既是外甥们到了,还不请进来。”

  客座上那妇人穿着靛蓝衣裙,头上也只是簪着银扁簪,并无半点吉色。听着容娘的话,她也转过头,往门口望去。

  容娘出去,须臾功夫,同丈夫一起带了道痴与三郎进来。

  三郎进京一年,在侍郎府还住过两月,不管是高太太,还是侍郎府大太太,都是相熟的,先一步上前见过。

  而后,容娘才拉着道痴,对两位道:“娘,大舅母,这是我老家的另一个兄弟,单名一个瑾字,昨日才到京里。”

  而后对道痴道:“这是我家太太,你跟着三郎唤姨母就是。”说着,又指了那蓝衣妇人道:“这是外家的大舅母。”

  道痴躬身作揖,见过两位。

  杨大太太并无言语,在道痴的身上打量一圈,便又望向旁边的三郎。

  高太太则虚扶一把,笑眯眯道:“啧啧,要不说是亲兄弟,不知道的见了,多半要以为是双生子。”

  因是初见,少不得吩咐人送上表礼。

  杨大太太见状,脸色微凝。

  见高太太的贴身大丫鬟送上两份表礼,神色才好些。

  高太太看来对道痴印象颇佳,吩咐人搬了凳子,叫他近前坐了,叙起家常来。

  三郎被杨大太太盯着不自在,转过头去,就见容娘笑吟吟地看着道痴。

  姨母太热情了些,三郎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头,看了看旁边的杨大太太不由皱眉,寻了个由子,拉着容娘出来,低声道:“大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郎不是别人,可是你我的亲兄弟……”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起争议姊弟生嫌隙

  听了二郎的话,容娘不由挑眉道:“春宁那样的品貌,还配不得二郎?三郎莫不是糊涂了?”

  三郎涨红了脸,带了几分恼,道:“姐姐明知道大舅母曾有心……已被母亲婉拒了的,何苦还要将二郎拖下水……”

  三郎虽说才十四岁,可是他的终身大事已经不少人惦记,其中最为关注的不是王杨氏,而是侍郎府的大太太郭氏。

  虽为侍郎府的嫡长媳妇,可大太太郭氏的身份却很尴尬,只因她出身寒门,家里不过是举人门第,不只是填房,当年还是在杨家大爷病重时是以冲喜的身上嫁进杨家的。不过杨家大爷到底没熬过去,续娶半年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遗腹子,就是侍郎府大房独生女春宁。生父早逝,母族寒微,又无亲手足兄弟,即便有个侍郎祖父,春宁的亲事也难办。

  联姻虽是结两姓之好,可想要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选亲事就很难如意,愿意提亲的人家,不是为了攀附杨家,就是旁枝庶孽之流。真正优秀的子弟,又怎么会愿意迎娶春宁这样的女儿。在世人眼中,丧父孤女虽不在“五不娶”之列,可也实不是有福泽之人,当然不是媳妇的好人选。

  杨大太太妙龄寡居,独女就是她的命根子,一心想要给女儿找一门合意的亲事,金钗之年便开始托婆母妯娌帮忙相看,两三年下来,却是总没有合适的。并非想要攀权富贵,而是想要找个家里人口简单,对方品貌出挑的。可这样的女婿人选,多少人抢着,哪里能轮得着春宁。

  直到去年,王青洪阖家进京,杨大太太一眼就相中了三郎。

  三郎虽比春宁小一岁,可敦厚稳重,不类京中少年轻浮,是个一眼能看透的好孩子。又是杨家的外甥儿,亲上加亲,“姑做婆”也是世间常有的。

  王杨氏在京时,杨大太太便提过一遭。王杨氏怜惜春宁,可侄女是侄女,媳妇是媳妇,只推说三郎年幼,婉拒了此事。

  郭氏显然没有死心,每次见容娘与三郎,依旧有结亲之意。

  这样行事,就有些惹人厌,以容娘的脾气,早就避而远之。偏生杨大太太虽有些清高孤僻,春宁却是品貌俱佳,是个极可亲可爱的女子。容娘即便同意王杨氏的决定,也为这个表妹的亲事悬着一份心。

  因道痴进京,容娘就想到道痴身上。

  即便道痴曾为天子伴读,可论起门第,好听些也不过是“书香门第”,实际上不过是乡绅人家。

  春宁再有不足,首辅侄孙女,侍郎嫡孙女,说给道痴也是下嫁。

  三郎并不这样认为。

  他进京大半年,对于人情道理,也不像过去那样天真。生母拒绝娘家联姻之事,是有些势利,可也是一片爱子之心。

  除了宗族,母族,妻族也是最重要的亲戚这一。

  宗族、母族,都是不可选,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妻族。选的好了,是可以依仗的助力;选的不好,说不定就被拉后腿。尤其是立志出仕的,妻族很是重要。

  春宁的不足归根结缔就是一个字,“孤”,无父兄可靠,无母族可依。即便祖父为京堂,可也是花甲暮年。叔伯兄弟即便有出仕的,不是隔房的,就是堂亲。母族那边,更是指望不上。

  如此一来,迎娶春宁,得到的好处不过是借机与杨家成为姻亲,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愿意与之结亲、只有不入流的人家愿意攀附的缘故。

  王家本就是杨门女婿,自然没有“亲上加亲”的必要,王杨氏才会拒绝的毫不犹豫。

  三郎知晓内情,并不赞同容娘的话,摇头道:“二郎家中人口单薄,母族亦不繁,正应寻一门得力的妻族做与力,这亲事不妥当,姐姐还是不要搀和。”

  容娘竖眉道:“怎么不妥当?我晓得二郎多了‘天子潜邸伴读’身上,多少人盯着,并不愁亲事。可那些都是什么人家?不是心思不正爱钻营的,就是想着用庶女族女拉拢人的。真正的好人家,谁不是爱惜羽毛的,哪个会将嫡女下嫁个小秀才?只有大舅母这样,爱女心切,才会不挑门第,要不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笑话。”

  至于妻族的助力,对旁人来重要,对道痴来说反而可有可无,因为他直通内廷,只需忠君本分,前程定是一片光明。

  三郎依旧皱眉,道:“谁家都可,只不能是杨家。”

  容娘冷哼道:“杨家不是你的母族,是你的仇家了?本是极妥当的亲事,大舅母找到合意的女婿,二郎也有了杨家做依靠,省的在京里被这个那个算计了去,你作甚这般拦着?”

  三郎看着容娘,正色道:“杨家是姐姐与我的母族,却非二郎的母族。外祖家的表弟、表妹们都是眼高之人,连我与姐姐都被曾被他们视之为‘乡下来的亲戚’,何况二郎?你我还罢,骨肉之亲,即便表弟、表妹们有无礼之处,总要看在长辈面上忍下。二郎好好的男儿,为何要去看他们的脸色?”

  容娘被噎住,犹豫道:“不至于此吧?二郎即便出身低些,可毕竟曾为天子伴读,哪里好轻慢?”

  三郎叹气,道:“若是二郎与旁人家结亲,即便私下被挑剔门第低些,可面上多是会笑呵呵地亲近;若是与杨家议亲,除了门第,少不得要将嫡嫡庶庶也翻出来说嘴,将二郎视若孽庶赘婿之流。姐姐也是疼二郎的,怎么忍心让二郎落到那样的尴尬境地。不说旁人,就是叔祖母,绝不会点头二郎与杨家结亲。”

  容娘讪讪道:“我也是好心。春宁眼见就及笄,大舅母往这边来的越发勤。若是她拉下脸来,去求外祖父、外祖母做主,不管亲事成不成,为难的还是你。瞧着这样子,要是做不成亲事,怕就要成仇。”

  三郎望着容娘,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道:“姐姐真当二郎是兄弟么?”

  容娘闻言,气的浑身发抖,咬牙道:“不过是就二郎的亲事提一句,就是不当二郎是亲兄弟?!我这些年,哪里对不住他?若是张三李四,我管他娶哪个。我好好的人,连拉媒保纤的事情都做了,说到底不还是为了给你解围,你不领情就罢了,竟还用话刀子扎我的心!”说罢,也不等三郎回话,转身就走。

  三郎看着容娘的背影,轻声道:“为何方才介绍二郎时不直接点明是族弟,而是含糊了,在姐姐心中,是不是轻贱二郎为孽庶出身,才会觉得他应该乐呵呵地应下太太给我推了的亲事?”

  容娘站在几步外,背对着三郎听完了这一番话,好一会才转过头,冷着脸道:“好一个兄弟情深,你是好哥哥,那个是好弟弟,我这个出嫁的姐姐倒成了旁人!庶出就是庶出,就算是出继,也抹不去生身父母,你还能替他瞒一辈子?”

  三郎面露疲惫,望着容娘,没有再开口……

  ※※※

  高太太房中,即便有高孟翔陪着,道痴也有些坐不住了。初次拜见,这高太太也太热络了,杨大太太的目光则是带了挑剔,气氛很是怪异。

  偏生高孟翔只当高太太是“爱屋及乌”,笑嘻嘻地在旁,不时附和着高太太赞道痴两句。虽才认识两日,可在他看来,这个小舅子也是好的,当得起三郎过去的称赞。

  即便道痴低头扮腼腆,可高太太与高孟翔母子两个一唱一和的,盏茶的功夫就将道痴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什么十三岁的生员,新皇的潜邸伴读,国子监读书,外加上各种美好的品行,忠孝勤勉之类,美誉连连。又感叹他孝顺祖母,小小年纪就支撑门户,辛苦不容易等等。

  使得杨大太太的目光,在道痴身上逗留的时间又长了些。

  这般赤裸裸的夸奖,即便道痴向来淡定,也忍不住红了脸。

  真是如坐针毡,若不是眼前是容娘的婆母、三郎的姨母,道痴早就起身。不过是看在那二人份上,忍耐应付而已。

  他毕竟不是真的十四岁,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心里也沉了下去,应付的心思也淡了几分。

  这时,容娘与三郎回来。

  道痴看了容娘一眼,正与容娘的视线对上。容娘移开眼,上前把着茶盏给高太太与杨大太太续了茶,笑道:“娘再夸,二爷与媳妇就醋了,媳妇这族兄弟性子腼腆,怕是臊得坐不住。”

  高太太看了容娘一眼,见她眼圈泛红微愣,没有再揪着道痴说话,笑着打发高孟翔带了两人去前院吃茶。

  离了高太太的院子,道痴已经没有闲话家常的兴致,正想着寻个什么理由告辞,就听三郎道:“姐夫,安陆那边随扈来的几个世交长辈,昨日没见着,今日当去拜会一二,晚去了不恭敬,我与二郎就先过去了。”

  高孟翔停下脚步道:“那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二郎头一次来家,还是等用了饭再过去也不迟。听说你们今儿过来,你姐姐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席面,都是南边的菜。”

  三郎依旧坚持,高孟翔还真是个脾气好的,并无不快之色,只是道:“若是着急,先去也罢,左右这边也不是外人,改日再带二郎过来。”

  三郎应了,并未再进仪门辞别,请高孟翔代为告罪,便带了道痴离开了高家。

  待到上了马车,三郎方带了几分别扭,对道痴说:“二郎,我与外祖家的亲戚向来不亲近,实不耐烦应付那边的长辈,没有问二郎就替二郎推了这边的席,是我的不是。我这就带二郎去京里最好的馆子,好好补上这一顿……”

  第一百七十四章 遇犬吠道痴笑出手

  三郎说去最好的馆子,可是他在京大半年,所熟悉的地方不过是府学胡同到国子监那一片。

  因那一代汇集天下举子,周边商业倒也算是繁华,有半条街专门是各种茶楼酒馆等铺子,三郎带道痴去的却不是那里。而是过了商业街,转到旁边一个略微僻静的小街,进了街口一个挂着幌子的四合院。

  与京城常见的四合院布局差不多,只是偶尔青衣伙计的人影在院子里穿梭,却没有市井茶肆酒馆的喧嚣声。

  “私房菜?”道痴看了看周边,问道。

  “私房菜?”三郎听了,想了想,道:“这样说也算妥当。别看不起眼,却是这一片最好的馆子。里面的掌勺,祖上曾做过文宣公府的掌勺,后来迁居京里,就在国子监这里开了这个馆子,只说是为了糊口,不敢侮了孔府名声,就没有挂匾额出来。”

  怪不得三郎会称这里是最好的馆子,在读书人眼中,孔府是圣人门第,尊崇不亚于皇家。从孔府流传来的孔府菜,能得到推崇也就不足为奇。

  早有伙计听到动静,迎了出来,一边殷勤带路,一边问道:“两位客官,可有预定?”

  三郎摇头道:“没有,临时过来用个便席。”

  伙计将二人引到东厢,里面都是雅间,路过时,隐隐地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也不大真切。

  等到了雅间,伙计上了茶水,而后奉上一个竹简,上面是几种便席席面。

  三郎递给道痴,道痴摆摆手道:“三哥来过的,还是三哥来点,我客随主便。”

  三郎扫了眼竹简,点了一套素菜为主的便席。

  “听七哥说,二郎这两年也沾荤腥了?可还有什么忌口的没有?”三郎想着昨日在顺娘家的宴席上,也是有鸡有鱼的,就想起这茬来,开口问道。

  “旁的还罢,只是还忌大荤与狗肉。”道痴回道。

  最终破了荤腥,还是因王宁氏的缘故。老人家爱重这个嗣孙,怕他有出世之心,也怕他年幼身子骨长不结实,常常为他茹素的事情忧心。

  道痴对于佛祖虽没有什么不恭敬的,可到底不是真和尚,一来二去的就也破了戒。只是猪肉与狗肉,他是从来不沾的。

  早先在书中看宋之前的书上,将猪肉成为“脏肉”,富贵人家是绝对不吃的,只有百姓人家才会养猪吃猪肉,道痴还觉得古代的门阀士绅阶层太矫情。

  等到了大明,道痴终于明白早先富贵人家不吃猪肉的原因。

  大多数的人家,猪舍与厕所是连着的。厕所在上,猪舍在下。只要见过那个建筑格局,即便猪肉再香,也不会让人生食欲。狗肉的道理差不多,所以两者才被成为“脏肉”。

  三郎闻言松了一口气,道:“这样就好。你到底是下山了,本不用守着戒。今日匆忙,没有打发人提前预定席面。改日提前订了,咱们再来,这里的燕翅席是最出名的。只是炮制起来耗费功夫,必须要预定不可。”

  道痴点头道:“左右这里离家也不远,总有尝到口的机会。”

  三郎没有再提高家与容娘,道痴也没有问及,两人说起学子监里的事。

  道痴虽在陛见时,得了入监读的口谕,可并没有其他凭证,将惊蛰留在会同馆,就是等陆家的消息。

  陆炳也是奉旨入监,这两日总有章程出来。

  国子监虽是最高学府,可与后世的大学还不同。监生分举监、贡监、萌监、例监。举监是京城会试落地举子,贡监是地方官学选送,萌监是三品官以上或勋戚子弟,例监则是监生有缺额时平民通过纳粟于官府后入学的子弟。

  虽说三郎提前半年入监,可是因国子监内实行分堂教学与积分制,三郎现下还在六堂中初级三堂之一“正义堂”。道痴与陆炳入学后,进的也是初级三堂,只是进的是“正义堂”,还是“崇志堂”、“广业堂”就不好说了。

  按照国子监的升级要求,在初级三堂学习一年半后,经考试合格者升入中级两堂“修道堂”与“诚心堂”,再一年半后合格者入高级的“率性堂”。

  “率性堂”每月有月考,文理具优者一分,理优文劣者半分,批谬者无分,积满八分者给予出身,入诸司衙门历练政务,一年后合格者在吏部听选任官,完成出仕之路。

  如此说来,如果不考虑科举,只想要个国子监出身的话,最少需要五年,实际上在国子监的监生熬上十年八年的不乏其人。

  除了一些挂名的贡监与例监除外,国子监在读的监生年限是二十五岁。如此一来,入学的年纪,就多集中在十五岁上下。

  不管是勋贵子弟,还是民间少年取得功名者,这个年纪都是意气风发、青春张扬的时候,国子监里就少不得各种争斗。

  国子监监规本十分森严,监生不能外宿,出入国子监也十分不得自由。只是正德皇帝不重视文治,是个十分随性的皇帝,国子监的管理也松懈下来。国子监的请假与门禁制度,也早就不如以往。

  三郎这才能请了数日的假,并且时而外宿。

  三郎讲的仔细,道痴也听得认真,只是兄弟两个都明白,他们并不是指望国子监的出身去的,而是冲着国子监的乡试名额。至于直接参加会试,那是举监的事了。

  南北国子监生,可以不限籍贯,参加南北直隶的乡试。

  虽说去年的殿试延到现下还没有进行,可是明年又是乡试之年,后年是大比之年。道痴与三郎兄弟两个需要做的,就是勤奋学习,参加明年的乡试。

  参加乡试的名额虽不难,可是并不是谁都有胆识尝试的,只因朝廷对国子监考生有一定数量的举人定额。实际上,因国子监衰落,每次乡试的监生实际中举数都到不了这个定额。如此,考生压力颇大。中举了自然万事好说,落榜的话就不只是丢人,还在师长同窗跟前落个“手高眼低”、“志大才疏”的评语,接下来的监生日子就不好过了。

  因此,许多监生依旧选择回原籍参加乡试,就是这个道理。

  对于道痴与三郎来说,这个顾虑却不大,首先两个年纪小,榜上无名也说不得什么;其次是两人志在科举,并不在“国子监出身”上,对于师长同窗的点评也就没那么看重。

  说话的功夫,伙计带了人陆续送了吃食上来。

  四碟四碗的,摆了小半桌子,因是便席,并没有太耗时的菜,用的食材有鱼子、干贝等海八珍,也有豆腐、豆芽等常见的东西,不过到底是不负盛名,道痴吃得津津有味。

  见他吃的香,三郎脸上也添了欢喜。

  “明儿让人订个初一的席面,监里朔望日例假,到时二郎办完学籍后,咱们再来这里。”从雅间出来,三郎喜滋滋的说道。

  道痴捧场道:“借了三哥的光,倒是饱了口福了。等祖母进京了,也订两个席面往家里给祖母尝尝。”

  话音未落,就听人嗤笑一声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真是头一回听说,这里的席面还外卖。哪里来的土包子,真是笑死人了。”

  道痴与三郎沉下脸,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北房门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个满脸倨傲的锦衣少年,摇着扇子,冷笑着望向这边。

  这锦衣少年态度嚣张,可身后站着的那些人却是神色各异,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这少年不仅语调嘲讽,还满脸恶意,实不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道痴皱眉,不禁看了三郎一眼。

  三郎满脸气愤,冷冷地望向那锦衣少年。

  那锦衣少年扬着下巴,冷哼一声道:“王家还真是好家教,王三郎行礼都要人教导么?”

  这锦衣少年并不是陌生人,论起来还是三郎的表兄弟。他是首辅杨廷和的外孙,以他六品官之子的身份,本没资格入国子监。不过他祖父是京堂,有资格萌及子孙,并非走的杨家门路。

  两人都是杨家的外孙,隔房的姨表兄弟,即便不亲近,也不当如此敌对才是。只是这金文章十四岁中了生员,在同辈表兄弟中本级为自傲,没想到来了一个三郎,十三岁就中了生员。

  金文章能挑剔的,只有三郎借着杨家萌生名额入监之事,门第不如金家之事。每次见面,少不得冷嘲热讽。

  杨家小一辈,之所以对三郎有诸多不满,金文章从中没有挑拨。

  长幼有序,三郎又是不爱计较的性子,换做平日,当是懒得与之计较,可现下,想着弟弟在身边,莫名遭人侮辱,三郎实在气愤难平,面上反而从容起来,淡淡道:“阴阳怪气,口吐恶言。我实在是有些不敢认,请问尊驾可姓金?还是我眼花错认了人。”

  金文章挤兑三郎惯了,没想到他会回嘴,噎得满脸涨红,怒道:“好你个王珺,没教养还罢,眼睛也瞎了不成?”

  三郎摇摇头,面无表情道:“看着还真是有些眼熟,莫非真是表兄。”

  旁边看热闹的少年多有眼色,只有个身形痴肥的,带了几分巴结道:“金少爷勿恼,不过两个穷酸罢了。”

  道痴旁观这一会儿,自然也看出个七七八八。

  除去这个锦衣少年外,其他人除了那个胖子之外,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当是从国子监里出来的监生。那些人之所以没有帮腔的,应是知晓三郎的身份。

  三郎从三品官之子的身份且不说,主要还是杨家外孙。

  杨家的人能欺负,旁人要是敢伸手就过了。这后插嘴的胖子多半不知晓三郎身份,才会没眼色地开口。

  金文章却没有制止之意,挑着眉毛道:“穷酸不穷酸的,到底是远亲,笑话闹大了,也丢少爷的脸。”

  三郎到底不是爱斗嘴的性子,回了两句也意兴阑珊起来,转头对道痴道:“二郎走吧,没得为了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说罢,不再理睬金文章,转身走向大门口。

  早在进京前,对于杨家与姻亲故旧的资料,道痴就借着嘉靖的光,看的齐全。

  因此见两人提及“金”姓,道痴便晓得这锦衣少年的身份,工部尚书金席之孙、翰林院编撰金承轩之子金文章。

  瞧这金文章的做派,还有三郎的恼怒,两人的摩擦不是一回两回。

  三郎不愿让道痴受欺负,道痴也不愿意三郎受气,一边随着三郎转身,一边轻飘飘道:“三哥,若真是亲戚能帮就帮一把吧,大热天的,真要笑死了也不能不埋。那不是成了一堆臭肉。”

  三郎笑道:“二郎说的也是,真到了那个地步,总要费几两银子。”

  后边的金文章却是气个半死,高喝道:“小子,站住!”

  道痴哪儿会搭理他,嘻嘻哈哈,拉着三郎脚步不停地出门。

  金文章带了众人追到街上,高声喝骂着,想要扑上前来,被旁边的同窗拉住。因离路口不远,人来人往的,不是监生,就是国子监的师长,拌几句嘴可以,真要动起手来,可不是好事。

  金文章只能咬牙切齿,盯着三郎的背影,口中“小人、乡下佬”不断,想着下次遇到如何报仇。

  不想,道痴这会却站住,轻声道:“三哥,国子监外监生斗殴,可有什么处分?”

  三郎闻言,忙拉住道痴道:“二郎不可!学里规矩严,即便是在国子监外,监生也当自律,捅到监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道痴转过头,看着众人拉着金文章的胳膊,明白众人的顾虑。街道两旁,不少人驻足看热闹。

  他点点头,道:“既是动不起手来就好,三哥且等我一等。”

  三郎正疑惑,道痴已经转身,大踏步走到金文章前,大声道:“你无故辱骂我族兄,我族兄性子宽和,不与你计较,你又追上辱骂,实是有辱斯文,不配为圣人子弟!”

  金文章被骂得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几个监生也面上讪讪的,放下金文章的胳膊。

  道痴继续喝道:“我族兄是好性的,我却不能坐视他受辱,你还是住口吧!”不等说完,已经抡起胳膊,冲着金文章脸上甩了下去。

  他年纪虽小,可是多年锻炼下来,一巴掌的力气,哪里是一个书生能受的。

  金文章被打得身子一趔趄,往一边歪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余音(大结局)

  道痴怒打金文章,三郎又惊又愧。惊的是平素安安静静的道痴还有这般火爆的时候,愧的是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不能护着弟弟不说,还连累弟弟跟着吃挂落。

  因在私房菜馆子就在国子监左近,这一场少年“武斗”落到不少有心人眼中。之前对于道痴这位“天子昔日伴读”有心观望的,这下也多是熄了心思。不过一乡下顽童,实不堪大用,也没什么可忌惮。

  王家在京的诸位族人,对于道痴的“轻狂”比较不满,寻了道痴“婉转”相劝。道痴只做不解,与王氏族人并不亲近。

  消息传到宫中,有人在嘉靖跟前谗言,说是道痴丢了他的脸,引得他发怒。嘉靖面对群臣掣肘,宫人也使唤不便利的情况下,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听到道痴打架的消息,不相信他“轻狂骄横”,反而觉得他定是被欺负的狠了才奋起反抗,心中隐隐作喜不说,还深以为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被动下去。

  道痴打架之事终是不了了之,开始了国子监做监生涯。

  金文章视王氏兄弟为仇寇,背靠张国舅府子弟,屡次三番找兄弟二人麻烦,都被兄弟二人化解。

  三郎母家杨氏,因三郎与道痴交好一事,多有异议。三郎不为所动,与杨家几位表兄渐行渐远。

  十月里,兴献王妃銮驾抵房山。王家十二房崔氏、杨氏婆媳至京,为的是三郎婚事,还有容娘怀孕之事。宗房大老爷则是为王琪与郡主婚事,也随之王府仪仗进京。

  王妃銮驾在良乡暂停,王家诸人先一步进京。

  为谢三郎对道痴的照顾,王宁氏往王宅探看崔氏婆媳,不想出来时,马车被醉酒的崔氏侄孙崔裕安所惊,将老人家摔伤。

  顺娘得知消息,动了胎气,早产生女,产后雪崩而亡。

  王宁氏本就病重,道痴瞒下容娘的消息,却被来“请罪”的崔氏揭破。王宁氏伤心过度,伤心欲绝,告诫道痴,即便三郎再宽厚,也不要同十二房再有瓜葛。人有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道痴正怀疑自己进京的决定是否正确,对于王宁氏的告诫自然遵从。

  三郎虽是黯然伤心,可是在听了道痴直言相告后,不想道痴为难,兄弟两个就此疏离。对于崔裕安,他也因顺娘之死,隔阂渐深,引得崔氏不满。

  宗房二老爷借口王宁氏卧病,道痴年幼,想要道痴依附,被其所拒。

  少年嘉靖正为兴献王妃进京的礼仪与朝臣僵持,闻讯多有体谅,还派了太医为王宁氏诊治,王宁氏终于熬了过来,身体却不复以往。

  随着兴献王妃得封兴国太后,随之进京的两位郡主也得封公主。

  因在国孝中,两位公主的亲事并无安排。

  王琪的锦衣卫生涯尚未开始,就遭遇名声危急,被一大腹便便青楼妓子追到京中。这背后有安陆世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乏王氏族人的痕迹。

  王琪心灰意冷,找到道痴处,猛吐口水,喝的伶仃大醉。道痴预留他安置,被宗房大老爷使人接了回去,命令他“安抚”那青楼妓女。却是意外发生,那青楼妓女“自尽不成”,划伤了王琪的脸。

  一场大戏终于落幕,道痴对王家人的决定非常失望,王琪亦心灰意冷,彻底搬出王家,正式入职锦衣卫。

  张太后借口王琪毁容,催促嘉靖悔婚,有心让张家人尚主。同时,张太后频繁召见侄女进宫,有心想要小张氏为后。

  一年国孝满,在大公主的坚持下,嘉靖依旧下旨,命王琪尚主;同时,下了第二份赐婚旨意,赐小张氏与道痴为夫妻,彻底断了张太后的盘算,也正式与张太后撕破脸。

  朝廷大礼仪之争越发激化,王氏宗房因是驸马家人的缘故,所有在职男丁都去职。

  道痴安排人教唆崔裕安,使得他赌瘾越来越严重。崔裕安先是想法设法跟崔氏讨钱,不能满足后,就生了歹心,竟然勾结地痞绑架了年幼的五郎。

  虽说崔裕安行事露了痕迹,被崔氏、杨氏察觉,事情终败露,可阴错阳差之下,五郎已经被拐卖到外地,失去了线索。

  杨氏病倒,杨家人为杨氏张目,要处置崔裕安。

  崔氏拦不住,便求三郎,三郎本对崔裕安积怨颇深,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崔氏终于对三郎吐露实情,三郎本是小崔氏所出,是崔家的外甥儿,与崔裕安是亲表兄弟。因道痴天生痴傻,崔氏为十二房的体面,也为了让三郎有个更好待遇,才趁着杨氏产后昏厥,将两个孩子换了。

  三郎震惊不已,想着自己与崔裕安相似的某特点,又想着道痴与杨家舅舅的相似处,还有崔氏隔绝道痴与杨氏的种种举动,尽管痛苦不堪,可也相信自己并非杨氏亲子的说辞。可他却不相信崔氏所说道痴天生痴傻之事,反而认定崔氏有私心,为了崔家缘故,才以庶冒嫡。

  想着道痴自小长在庙里,刚回家就被逼的出继安身,三郎愧疚不已。

  被良心折磨,三郎病重,杨氏挣扎起来照看三郎。

  越是感受杨氏慈爱,三郎越是羞愧难当,只觉当年旧事虽不是自己所为,可自己也在其中。杨氏最是慈爱之人,却落到亲生母子离散。三郎终是忍不住,无法坦然接受杨氏的关爱,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氏,一封给道痴,在信中说破了当年换子秘辛。而他自己,想着因崔家人卖到不知何处的五郎,便离开京城,开始寻弟之旅。

  崔氏却是使人盯着三郎,先杨氏一步拿到两封信,使得杨氏错过知晓真相的机会。

  十二房两个孙子,一失一走。

  杨氏只当三郎去找弟弟,还在满怀期望地等待。崔氏却是看了三郎的留书,晓得他离意已绝。

  崔氏没了孙子,很是愁苦,拿出私房,买了四个好生养的婢子,没等打发管家送往广西,就得到王青洪平调入京的消息。

  王青洪进京,升任太仆寺卿。崔氏选了四婢,盼着儿子延续血脉,却一直没有消息,最后死活请了大夫来,才晓得王青洪在去广西任上时,因水土不服才重病一场,而后便在房事上有碍。

  嘉靖元年乡试,道痴以国子监生的身份,在京应试,中了解元。三郎始终未归,也没有音讯回来。

  崔氏添新孙冤枉落空,期待三郎回来的最后一丝侥幸又破灭,将主意又打到道痴身上,以十二房断了血脉为由,想要让道痴归宗。杨氏自是不肯,王青洪也因三郎的缘故,不肯答应崔氏的提议。

  崔氏实没法子,只好私下里给王青洪看了三郎的留书。

  王青洪虽恼怒崔氏当年任意行事,可也因对杨家的忌惮,晓得此事不能告知杨氏。又因血脉传承之事,他便给族长写了一封信,提及自己“房事有损”的不足,又提及五郎被拐卖、三郎走失两年无音讯,提及王崔氏盼孙心切,将道痴归宗之意。

  宗房因子孙免职元气大伤,道痴所在外九房与宗房又疏离,反不如十二房与宗房同气连枝,族长有意促成此事,便亲自到京。

  不管族长如何劝说,道痴皆不为所动,虽不知三郎为了迟迟不归,可他却不愿意再与十二房扯上瓜葛。

  直到崔氏亲自出面跪求王宁氏,王宁氏实是为难,道痴才终于松口,可也不同意归宗,而是答应若是三郎十年不回,他愿意将次子过继回十二房为孙。

  崔氏与王青洪虽不满意,也无法可想。

  王杨氏心情最是复杂,一方面牵挂没有音讯地两个儿子,一方面迁怒道痴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关注道痴的各种近况。

  嘉靖二年朝廷上的大礼仪争端越发厉害,道痴参加了春闺。在嘉靖帝有心偏袒之下,点了探花,赐官中书舍人,同年与小张氏完婚。

  嘉靖三年七月,发生“左顺门廷杖”事件,“大礼仪”之争暂时落幕。

  杨家随着杨廷和辞职,杨慎流放,其他人也在“大礼仪”之争中纷纷落马,罢官的罢官,问罪的问罪。

  王青洪并未援手,可还是传话给道痴,让其拉扯杨家一二。

  道痴因长大成人,容貌越发肖像杨家人,王杨氏只当他与三郎兄弟两个长得像,才看着越发眼熟。杨家人却发现其中古怪,开始探查十二房当年之事。因隔的久远,当年十二房的老人又都换了,并未发现蛛丝马迹。

  还是崔裕安落魄之下,听崔氏提及此秘闻,将他当成资本,主动找到杨家人,敲诈了杨家人一笔银子。

  换子的事情终于揭开,王杨氏怨恨了亲生子二十来年,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崔氏在杨家失势后,早有心揭开此事,在王杨氏追问下,顺水推舟拿出了三郎的“诀别信”,杨氏说不清是痛是悔。

  道痴亦知真相,并没有如崔氏的怨,重新回到十二房做嫡子,依旧做外九房嗣孙。

  三郎终于找到五郎,悄悄地送王琪处,他本打算再次离京,被王琪与道痴留住。他虽然没有走,可也没有回王家,而是放弃了科举之路,而是入了锦衣卫做了文职。

  在“左顺门廷杖”中五品以下官员被杖毙十六人,罢官者翻倍,六部一下子就腾出许多空缺。

  道痴得此机会,从七品的中书舍人直接升为正六品吏部主事,开始一步一步走上天官之路……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