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大明望族【完结】>第六百章 天理昭彰(五)

  虽然都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儿小,这天子脚下谁家房上琉璃瓦掉下来都能砸着个官,可是三品官也没多到满坑满谷的地步,尤其是刑部侍郎这样的位置。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也成了京中热门话题。

  当然,被热议的还有,刚刚和贺家退亲没几天的李家。

  先前李贺两家退亲因给彼此都留足了面子,除了那些听闻贺家姑娘嫁妆丰厚的人家关注外,上层圈子根本不在意。

  如今,却都要道一声李家好运道,尤其是知道三司密审那案子内幕的高官。

  李自己也是颇为庆幸,此时,侍郎府外书房里,李躬身大礼向对面一人道谢,语气充满感激:“多亏孟阳兄相帮!”

  对面那人立时避让,双手相扶,“时器恁是客气!”转而又笑道:“时器也不当谢我。”

  李被扶直了身子,闻言又弯腰下去,“自然,自然,刘公公大恩,时器没齿难忘。孟阳兄也当谢,多谢孟阳兄引荐……”

  他对面,那抚须微笑之人,正是吏部左侍郎焦芳。

  焦芳再次虚扶,携了李入座,笑道:“你我同乡,又相交多年,还这般客气可是折煞老夫了。”

  焦芳与李同为河南人,原都是河南籍首辅刘健的人,且焦芳素来亲近北人厌恶南人,又多以乡谊为党,与李、李两兄弟确实相交多年,关系颇近,不过这次来帮李家,却是为着刘瑾张罗羽翼。

  先帝在时,朝中大佬们对还在东宫的当今就多有不满,奈何先帝只有这一位皇子,又是正宫嫡出,地位无可动摇,最终登了大宝。

  重臣只有试图改变小皇帝,让他不沉湎于玩乐,让他能……依照内阁所想来治理天下。

  但小皇帝本身便不是那安稳性子的人,且身边的内官也不好相与,在权利分割上,谁不想多分一杯羹。

  说到对小皇帝的影响力,又有谁能超过日日与皇帝相伴的内官呢。

  焦芳最善钻营,如今他已是吏部左侍郎,似是离尚书只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却是要从多少人头顶上迈过去,在人才济济关系复杂的京城中,迈这一步何其难!

  而文官与内官的争斗,却让他看到了机会。面上他仍站在刘健、站在文臣这边,暗中却已悄然联系上了刘瑾,拜在其门下。

  而此时的刘瑾已差不多将司礼监捏在手里了,正需要在朝中找寻同盟。

  刘瑾最看重的原是王华,王华是弘治帝师,与先皇和今上天然的亲近,而先皇又曾多次想让王华入阁,都被刘健、谢迁、李东阳所阻。在刘瑾想来,王华必定是恨三人入骨。

  刘瑾如今想抗衡内阁,而王华资历足以入阁,又与内阁三人有仇,无疑是最佳人选。

  且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既有本事又得圣心,刘瑾如何不盼着将他父子二人收入囊中。

  刘瑾从内学堂出来的,与王华也算是有旧,原本以为派人去说上一说,又许诺推他入阁,他必然答应的。

  不想王华却不假辞色,断然拒绝,这让刘瑾颇为恼怒。

  这时候焦芳撞了上来,到底也是个侍郎,且是吏部的,用处颇大,刘瑾这才舒坦了些,又暗示焦芳多为他网罗“人才”。

  焦芳自然就先在同乡中择人,李兄弟官品不低,又有本事,儿子又都争气,早就在焦芳视线内。

  焦芳原就憎恶南人,贺东盛既是南人,又是李东阳的人,李竟能与其结了亲家,让焦芳十分不喜。

  这次恰好刘瑾从宫中透了消息来,焦芳卖了个好大的人情给李,将其收服,又坏了李贺联姻,也是颇为得意的。

  “三郎如今怎样了?这次却是委屈他了。”焦芳面上带着惋惜问道。李延清也确实是个好苗子,可惜焦家族亲没有适龄的姑娘。

  李道:“也没甚委屈的,只是要等这案子平息了再出门罢了,左右会试也还有二年,不打紧。”

  提到儿子,李嘴上说得洒脱,心里也是不住叹气。

  他是偏疼幼子,却也不是对长子完全不上心的,千挑万选给寻了亲事,怎料遇上这等事情。

  又有些后悔,当初沈家三子通倭案里,自己的兄长李作为学政被请去共同审案,事后兄长就曾书信来说贺南盛种种恶毒、贺家种种不是,信里直言这样人家作不得亲。

  但是李也有自己考量,当初选上贺家,也是因着贺家是李阁老的人。

  刘阁老虽是首辅,但已七十有二,还时不时就将致仕挂在嘴边,若是刘阁老致仕,新人入阁总要提拔自己人,他们这些本无根基的人被调职的可能性极大。

  李虽没想过立时转换门庭,但多留一条后路也是好的。

  以李的官位层次是接触不到通倭案的实情的,他只觉得这案子里,贺家陷害沈家可能是有的,但是贺家家产丰厚,这通倭应该不至于,最差也就是贺东盛那个弟弟被处死,贺东盛官声有所受损罢了。

  他思量着,李阁老在这案子里已折了个门人赵显忠,总不能再看着折掉贺东盛这三品侍郎吧,便是为了面子,李阁老也总要保下他来。

  因此在通倭案一应犯人押解京城后,李并没有和贺家决裂的意思。

  直到焦芳找上他,透给他一些从宫里知道的消息,又告诉了他,贺东盛投靠了丘聚,刘瑾又与丘聚水火不容。

  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要是在贺家的案子上,刘瑾歪歪嘴,往皇上那边吹吹风,贺家怕是没有胜算的。

  年前李还多少有些观望,年后宫里又来了消息,王守仁已是带了确凿证据回来的。

  李这才立时去退婚,李延清冬日里偶感风寒是真,不过没那么严重,在贺大太太来时做做戏,那贺家带来的大夫袖子里被装了李家厚厚一沓银票,又如何会拆穿。

  好在,还是赶得及的,若是等贺家被锦衣卫抓了,再想退婚就要背负骂名了。

  只可惜了儿子要在家里呆上大半年,等贺家这事儿淡了,再去书院吧,免得犯口舌。还得再请位高明先生,莫要耽误了课业才好。

  李这边盘算着儿子的事,那边听得焦芳道:“……马上开春解冻,刘公公的意思是,西苑那边的工程便由时器你来负责。”

  李回过神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他因擅长水利,每年春汛秋汛都是要负责各处堤坝修葺工程的,他倒是有能力做好,但是偌大工程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儿,须得上下一心,且银子充足才行。

  如今国库精穷,好多处工程都等着用钱呢,能分得多少在修坝上!

  而一旦决堤又是天大的事,他少不得跟着吃瓜落,这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今年若能主持修西苑,水利那份麻烦省去不说,这西苑可是皇上看重的工程,又是用的内帑,又是听话且廉价的灾民做工,不知道要多轻省,还能在皇上面前得好!

  李已是颇为激动,“这……这……实在是,承蒙刘公公瞧得起……”

  焦芳见他这样,颇为满意,抚了抚颌下美髯,道:“都是为皇上办事,你也知皇上极是看中西苑,刘公公也是急皇上所急,举贤任能,时器你有大才,堪当此任,可要把这工程修得漂亮,让皇上欢喜才好。”

  李忙不迭表决心,表示一定把西苑修得让皇上满意,让刘公公满意。

  焦芳越发开怀,笑眯了一双眼,又似无意道:“如此,也当往南京书信一封与衡石,让他也欢喜。”

  衡石,是李兄长李的字。李会意,忙笑道:“该当,该当。孟阳兄放心……”

  说话间,外面传来管家极力压低却掩不住焦急的声音唤李。

  李只觉十分失礼,心下不满,却也不能由他这般,又不好当着焦芳的面呵斥,只得尴尬告罪一声,出得书房来,往廊下站了站,黑着脸低斥了跟上来的管家两句。

  管家苦着脸,低声道:“贺家那位太淑人,全套诰命冠服过来,求见老爷夫人……夫人实不知道怎么办好,还请老爷示下。”

  李脸更黑了几分,暗骂老虔婆,他那续弦年轻,哪里敌得过人老成精的贺老太太,若被缠上也是麻烦,但先前李家做那般姿态,不就是为了有个好名声么,这会儿将贺家拒之门外,先前的也就白做了。

  且焦芳还在这里,若贺老太太堵着前门不走,难道让焦芳个堂堂侍郎走偏门出去?!

  李忍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夫人在后宅呆好,不要露面。请贺太淑人到前面花厅,就说夫人为三郎的病去寺里祈福去了,我这边还有客人,稍后便过去见她。”

  那管家松了口气,忙领命去了。

  李心下抱怨锦衣卫没多围贺府几天,倒把这麻烦的老虔婆放了出来,站在廊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番情绪,才回去书房,向焦芳歉然一笑,简单说了句贺老太太登门。

  焦芳捻须微笑:“南人多狡诈,时器慎言。”说罢起身告辞。

  李连忙口中道歉,起身相送。因知他厌恶南人,也不多说什么,心下倒也认同了,以后再给儿子议亲,还是挑北人罢。

  仁寿坊沈府九如居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沈家也没就此松口气,沈瑞叔侄还是密切关注着贺家的一举一动。

  锦衣卫围了贺府两日,先后又抓走了两批幕僚、男仆,这才撤走。

  寻常人家只怕已乱了,而贺家却是丝毫未乱,下仆偷盗逃窜等事一概不曾发生,府内管束越发严厉,沈家埋的内线几乎无法送消息出来。

  听闻贺大太太已惊惧病倒,却是贺老太太一力撑起贺家,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治家,倒是让沈家叔侄颇为佩服。

  内线虽递不出消息来,外面盯梢的却还在。

  很快,贺老太太品级大妆去工部侍郎李家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贺老太太被恭敬请了进去,但是至多半个时辰,就面色不善的出来登车回府。

  送消息回来的盯梢小厮把贺老太太进门前后的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命妇品级大妆去,这是生怕李家不帮忙啊。”书房里,沈全笑嘻嘻向沈瑞道。

  沈瑞嗤笑一声,“这位太淑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不过,李家既然能退亲,必是不会再搅进去的。不知道贺太淑人下一家找谁去。”

  沈全笑了两声,又皱起眉头,往前凑了凑,道:“她不会……像在松江那般,还来沈家吧。”

  沈瑞冷冷道:“这里是沈家二房,与她贺家只有仇人,没有亲戚,她缘何要来?便是厚颜来了,沈家可不是李家,作甚要理会?”

  沈全立时点头,“正是!”又拍着胸脯道:“若她还那般厚颜无耻,穿着诰命冠服来堵门,我便出去,就将你当初说的那番话当众说了,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

  “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朝廷判处!”沈全朗声复述,又有些激动道,“如今,就看国法如何处置贺家这恶贯满盈的阴险小人!”

  三老爷在一旁一直没言语,此时也点头赞道:“说得好,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任她百般手段,只静待结果便是。”

  沈瑞虽是点头,却不会真的静待结果,贺老太太可不是等闲老妪,是个极会舆论造势的人,他还要好好谋划,防着她针对沈家造谣。

  案子开审,沈家人更当闭门不出,沈瑞便打发长寿悄悄出去找了杜老八,请他多关注街面上的情形。

  这几日,贺老太太除了找到贺东盛昔日好友、同僚、同年外,甚至去找了李东阳。

  李东阳哪里会见,这种时候他亦是避嫌唯恐不及。

  那些被她找上的人则都与李一样态度,此案密审,爱莫能助。

  贺老太太岂会甘心,坊间果然流传起三司大人被沈家蒙蔽等等风言风语,渐渐的,竟变成,当初松江通倭案审案有猫腻。

  而此时,朝上正在就王守仁的封赏而争吵不休。

  张永、王守仁取得的是正德朝第一场胜利,虽是剿匪,但此匪勾连倭寇,亦不同寻常匪患,朝廷内外都是知晓的。

  且朝中大佬更是深知其中与宁藩关系,此番实是劳苦功高。

  内官张永的封赏不与外臣相关,早在正月初十皇上就下了道圣旨,调御用监太监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且管神机营中军并显武营神机营右掖。

  不过随后又连下数旨,原御马监太监徐智调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御马监太监王润调内官监掌印太监。而以司设监太监马永成为御马监监督太监即御马监二把手,司礼监太监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

  这是小皇帝在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调动内官,将御马监整个大换血,似是一点儿不委婉,直白的表露出要把弘治朝老人换下去的意图。

  而在人员安排上,却又委婉的让刘瑾、张永、马永成形成巧妙的制衡。

  内官相互牵制以免一家独大原就是外臣所乐见的,谁都不希望出现英宗朝大太监王振那般旧事,但外臣也都不得不叹一句,小皇帝这帝王心术用得越发精纯了。

  而在王守仁的封赏上,外臣又见识到小皇帝深厚的打太极、耍赖、不讲理功力。

  虽然朝上都承认这次剿匪不凡,但那又怎样,早在国朝初年兵部就定下的规矩:“首功四等: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西番、苗蛮又次之,内地反寇又次之。”

  再是不凡,再是重视藩乱,这次,是且只能是内地反寇罢了。

  内阁一致认为,王守仁原是正五品,本次提一阶到从四品就很对得起他了,应当只赏些钱帛,考评记优什么的。

  小皇帝却表示,由此次剿匪可见王卿能文能武且善谋断,当提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正四品。

  同时又表示,父皇在时,多次盛赞礼部侍郎王华可为阁臣,今可升王华为东阁大学士加衔礼部尚书,入阁辅政。

  一时间朝上哗然,因三位阁老都不希望再有人入阁,其门下诸官便纷纷出言反对,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小皇帝案头。

  刘瑾那边则恨王华不识抬举,便在呈交折子时动了些手脚。

  小皇帝看了前头那些弹劾王家父子的折子就心烦,一脚踹翻小山一样的奏折堆,根本不再看,自然,也就看不到被刘瑾藏匿在重重弹章中星点赞许王华的奏折。

  朝中就此陷入拉锯战,小皇帝不松口,所有说王华的奏折无论好坏都留中不发,而内阁也表示,若是皇帝执意下中旨,内阁将会封回。

  贺老太太则踩在这么个时机,又穿起她三品诰命冠服,领着娇娇弱弱的孙女和年幼懵懂的重孙子,前去都察院门前告状。

  是的,三司中,她没选择告状人最常去的大理寺,没选择儿子先前所在、熟人最多的刑部,而是选择了一个极不沾边的都察院。

  然都察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御史们的大本营。

  一位满头银丝的太淑人,神情憔悴,但目光坚毅,身旁立着个身子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脸哀婉病容的怯弱少女,手中领着个虎头虎脑却眼含泪珠儿、一脸委屈的稚龄童子。

  这幅画面一出现在都察院门前,就立刻引起正义感爆棚的御史们的注意。

  而贺老太太口中说的是,松江通倭案中,王守仁身为钦差,却处事不公,因其为先刑部尚书之子沈瑞的老师,便大肆包庇沈氏族人,颠倒黑白,伪造证据,诬陷贺家。

  听闻是王守仁的枉法事,御史们一个个眼睛锃亮,轮番来向贺老太太套话,又急急忙忙回去炮制弹章。

  消息传回沈府,三老爷简直要气炸了肺,直接摔了茶盏,骂道:“妖妇,无耻至极!”

  沈全、沈涟、陆三郎等又哪里忍得住,纷纷骂将起来。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痒痒,他虽然料定贺老太太不可能不造谣,但万没料到她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去。

  老师这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父子原就遭朝廷诸大佬忌惮,若是因这老妖婆的污蔑而被弹劾不得晋升,简直是天大的委屈。沈瑞此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

  因事关重大,这次杜老八亲自乔装成菜农进了沈府送信。

  这会儿也在书房之中,等待沈家给出他进一步的指使,他一脸横肉抖了抖,目光狠厉,言辞凶恶:“沈二公子,你发个话,某家这就去让老猪狗再不能胡吣。”

  没等沈瑞说话,沈涟就连忙开口制止道:“八爷,可不能动手!收拾这老妖婆容易,可这种时候,若弄废了她,倒显得咱们家心虚要灭口了。”

  杜老八思量片刻,又道:“某家也听过些那案子,知道沈家有三位爷被贺家害得受了大刑,好似那贺家还要谋财害命,不若某找人将这些散出去,就看看那老猪狗可有脸再说什么冤枉了贺家。”

  沈全一拍桌子叫好道:“合该这样!我是受不得这鸟气了!她若明日还去,我就去与她对质,问问她,贺二那忘八羔子亲口在堂上承认了算计我五房、算计了我二哥,害得我二哥身受酷刑,断了臂膀更断了前程!怎的到她口中就成了诬陷贺家!我倒要问问她,到底还要不要脸,可敢对天发誓,可是不怕那天打雷劈!”

  沈涟也激动万分道:“整个儿松江都遭了难,沈家被洗劫一空,倒是他贺家只有几个不值钱的铺子被抢,这也是诬陷贺家?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只听凭她一张嘴说不成!”

  杜老八如得军令,郑重应了一声,便要去执行。

  沈瑞连忙叫住他,“确实需要你去散布些话,却不是沈家如何被贺家陷害。”

  沈瑞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杜老八身上,缓缓道:“你撒话出去,也是去提点御史们一二,这次派遣钦差,是皇上钦点的人选。而王守仁王大人不过是个副使,内官张永张公公,才是正使钦差大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愣怔瞧着沈瑞。

  三老爷皱着眉,先开口道:“你这是要用皇上钦点去震慑都察院,用张公公移走御史对王伯安的注意,还是,想挑拨张公公去对付贺家?”

  沈瑞道:“都是。但主要是后者。”

  内官之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斗争远比朝堂更惨烈,手段也更下作。

  刘瑾想坐稳头把交椅,就得想法子把这个有实实在在军功、能分走他权势的张永踩下去。

  而眼下张永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成为内廷诸监中第二把交椅,这屁股还没坐热,是不能出一星半点儿纰漏的,若这种时候如果出来弹劾他徇私舞弊判案不公的事儿,那便是将把柄送到刘瑾手里了。

  张永如何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给贺家定罪发落。

  沈瑞眼中寒芒大盛,贺太淑人,这次,就让你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让你自己亲手给贺家贴上催命符。

  那边杜老八立时打包票,绝对把张公公是钦差正使传遍京城,也会极快把贺家说钦差偏袒等话传给宫里的张永知道。

  果然,不出两日,通倭案迅速结案。

  经查,贺南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指使下仆残杀庶人;诬告残害士人;科考买题舞弊。判,斩立决。

  经查,贺东盛,谋叛知情故纵隐藏;私刑拷打监禁而致雇工人死。判,绞立决。

  经查,贺延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拐带人口。因在逃,发海捕文书。

  经查,贺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判,斩立决。

  通倭系重罪,且造成松江伤亡惨重,此案从严从重,涉案几人皆满门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并女眷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

  经查,章耀祖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判,凌迟。

  经查,闫宝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判,凌迟。

  谋逆重罪,章氏、闫氏族诛,合族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籍没族产。

  经查,贺北盛,科考买题舞弊。因贺家已分家,不在东盛、南盛阖家抄斩之列。判,夺去功名,流放三千里(至海南)。

  经查,贺平盛,科考舞弊,代人作文。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经查,沈珠、沈,糊涂庸碌,为奸人所乘,为虎作伥,判,籍没家产,流放两千里至云南。

  至此,通倭案终审结案。

  第六百零一章 天理昭彰(六)

  通倭案审判结果传到各衙门时,贺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诰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贺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结果。

  当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结果时,贺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

  贺五姑娘霞姐儿也呆在当场,半晌反应不过来,连祖母身子不稳也没伸手去扶。

  还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稳住了贺老太太。

  霞姐儿回过神来,心底的恐惧便疯狂蔓延,擎着祖母的手抖个不停,肩膀颤了几颤,终没忍住,失声痛哭。

  贺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来。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惊惧交加的嚎啕,也没有美感可言。

  有几位观望的御史原本还有意无意瞄着贺家姑娘,忽见贺家姑娘如此失态,虽心下理解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这么哭,但到底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门子闻声也探头探脑,想过来把人赶了,却又怕走了犯人,上头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边去锦衣卫衙门去报信。

  贺老太太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她强忍着喉头的腥甜,不呕那一口心头血出来,站稳身形,厉声喝令孙女道:“闭嘴!”

  霞姐儿被喝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圆睁着双眼,泪珠儿却还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滚下来。

  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几步。

  那崔御史实不忍心,压低声音劝道:“老人家……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到底是……流放……”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私纵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样家有老母,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崔御史慌忙避开。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贺家冤枉!大人,贺家冤枉!!”

  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可盯着些,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别心怀怨尤,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没得晦气再惹来骂。”

  门子连忙应下,又喊了两个杂役来,死死盯着祖孙三人。

  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无回还,多说无益,不若顾着当下,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

  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又重复道:“大人,贺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叹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腰杆挺得笔直,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

  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咂咂嘴,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虽是小了点儿,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

  不想,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便是防着她寻死,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听得惊呼慌忙转身。

  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手足无措的,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声音惊恐至变调,“祖母……祖母……快吐出来啊……”

  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推开孙女,嘶声道:“诸位大人,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在上,贺家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造福乡梓,不当枉死,不当枉死啊!!!”

  崔御史大惊失色,快步过去欲搀扶,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

  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

  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贺家冤枉!贺家冤枉!断案不公,缘何不究?!贺家不服!贺家不服!贺家枉死!”

  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

  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语不成声,腿也发软,似是站立不住,竟全凭扶着祖母才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不是那深闺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读过书,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听说过谁家谁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双小脚一步步走过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随时可能因病一命呜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狱卒可不是什么善类,到了流放地更不会有人将流犯当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细想,于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这位贺五姑娘骨子里不是个柔弱的女郎,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李家退婚时去寻嫡母闹,这会儿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来,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钗,向颈间刺去。

  众人还没在贺老太太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见那娇滴滴的美貌姑娘转瞬就要血溅当场,竟一时只顾惊呼,不及前去救援。

  却是贺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儿一个趔斜,金钗尖端划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鲜血淋漓,溅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风领上,梅花落雪,触目惊心,却到底于性命无碍。

  金子坠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隐匿宝石缝隙间的毒素也开始融化,腐蚀着胃肠,贺老太太已是额角见汗,整张脸因疼痛和愤恨而狰狞起来。

  她那保养得宜却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儿的大氅,力气竟然那样大,生生将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声音虽小,却是凶狠异常,“岂能让你爹白死?你要活着!活着!你要报仇!报仇!去,告诉你五叔,活着才能报仇!让他为我,为贺家报仇!”

  她的五儿子,贺北盛,如今还关押在牢里。

  老大老二都被斩立决,甚至年过十四岁的孙子们也都要掉脑袋,老五却保下来了,只是流放,可见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着,没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来。

  但老五那样的性子,知道两个兄长这般,必不能独活。

  想让他活,就要给他个念想。

  “让他活着,报仇!”贺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巨疼席卷全身,心知大限将至。

  她抓紧孙女,借力努力挺直身体,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众御史、向围观百姓喊着:“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贺家满门枉死……”

  最后几个遍,声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开始涣散,苍老的身躯慢慢堆委下去,最终倒在孙女怀中,单双目圆瞪,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门,盯着那一群面色各异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发事件让贺家小郎反应不过来,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哭嚎着抱住祖母的腿,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推着摇着,一遍哀哀唤着。

  与他相反,霞姐儿却像是也被黑白无常勾了神走一样,呆呆的看着怀中一点点冷下去的祖母,沉默着,没有半点声响,宛如木雕泥塑。

  直到闻讯赶来的锦衣卫驱散了人群,抓起小小的贺小郎,又去拉开霞姐儿,将贺老太太尸身抬出来,霞姐儿才恍然如梦初醒,陡然一声凄厉尖叫,死死抱着祖母不肯放手。

  锦衣卫对付犯妇可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时候,两下扭住霞姐儿的胳膊。

  霞姐儿尖叫着,哭泣着,试图挣脱着束缚,却哪里挣得过锦衣卫。

  那边本站在门里的崔御史眉头紧锁,委实看不过眼了,挣开同僚了拉扯,快步走过来,与锦衣卫交涉要求善待贺家祖孙。

  那领头的是个锦衣百户,哪里会把个七品御史放在眼里,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道一声“不敢纵了人犯”,便让人将贺老太太尸身抬上随行的平板车上,又将贺五姑娘、贺家小郎捆了手脚堵了嘴,一并丢上车,扬长而去。

  崔御史铁青着脸,目光阴鸷的看着一群锦衣卫远去的背影。

  热闹的主角被锦衣卫带走了,看热闹的人却久久未散,交头接耳,口口相传,很快,都察院门前这一幕就飞遍了大半个京城。

  仁寿坊沈府

  通倭案终审结果传到沈府,累日来弥漫在沈府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连下仆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虽在孝中,不得酒宴庆祝,徐氏还是借着年节未尽的名义,给下仆每人多发了一个月月例银子,顿时阖府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很快又有一朱批判决下来,令将贺家当初巧取豪夺占去的孙氏嫁妆织厂等产业统统还了回沈家,且指明退还孙氏血脉。

  那便是都给沈瑞,并无沈瑾的份。

  跟着沈理一起过来的沈瑾听闻,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倒非常高兴,喜得连连道皇上圣明。

  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将松江布列为贡品的打算,便也不同沈瑾谦让。

  且他原早就同徐氏商议过,私下备了个京郊的田庄,打算沈瑾成家时送出去,也算给他添处进项。

  只可惜沈瑾这婚姻着实艰难,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闫家早已被抄过一遍了,如今倒是将闫宝文的产业折银赔给沈家三子的部分交付出来。

  何氏听说大仇得报时就痛哭一场,与徐氏请示过了,择好了日子要与沈玲再做一场大法事。

  等那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送到她眼前,何氏拉了小楠哥就冲皇城方向不住磕头。

  她如今虽成了徐氏的契女,二房上下待她也都好,但她心里知道,待瑞哥儿媳妇进门,她将这管家权交出去,母子俩寄身这里,到底还是有些尴尬。

  而有了这抚恤银子则不同,这二十来万两银子足够她和小楠哥富足一生,待她置了产业,虽也需依附二房才保平安,但到底也是有了根,站得稳脚,立得正身。

  沈全也同样觉大仇得报,沈与沈琦的银子他代领了,虽银子也不少,却不能让他多开怀。

  毕竟,再多银子也不能让二哥的胳膊恢复如初,也不能让嫂子与侄儿立时毫发无损的回来。五房,还不差这点银子。

  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必须要看凌迟了闫宝文这王八蛋。

  沈涟也是喜悦的亏得沈珠没有牵连到整个三房,但是想起兄嫂那个样子,若是知道了珠哥儿流放云南,还指不上怎么闹呢,思及这些来便不免头疼。

  若不是他还肩负打理经营族产的担子,真想阖家搬京城来算了,也好避开兄嫂那两个无赖行子。

  “珠哥儿上路时,我总要送上一送。”沈涟叹气向沈瑞道。他到底是沈珠的亲叔叔,虽然在“倭寇上岸”时,沈珠也没少引外人来祸害他的铺子。

  他当初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而结交的狱吏之类人,如今倒是能给沈珠用上了。

  “理哥儿莫去了吧,”沈涟又劝沈理道,“哥儿同珠哥儿是一道的,我一同送了他去便是,免得你一露面,哥儿没个轻重,又胡乱要这要那。”

  沈理第一时间从谢家得知了判决下来,便约上沈瑾一起来的仁寿坊。闻言摆手苦笑道:“涟四叔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沈还是九房宗子,我理当送一程。”

  沈涟又劝他几句,没奈何只得由他,两人约好了一同去送流放的沈珠沈出城。

  沈家诸人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消息就由杜老八带进了沈府。

  杜老八这次不用乔装菜农了,不过也不便以本来身份登门沈府,照旧自称英国公府侍卫进的门。

  只是杜老八这样的身份,没必要带到沈理、沈瑾面前,依旧是沈瑞同沈全、沈涟去见了他。

  小花厅里,杜老八唾沫星子横飞讲完都察院门前发生的一幕,颇有些不满道:“某先前就说,让那老猪狗不能再言语算了,偏几位爷心善。如今怎样?满城谣言。对付这等货色,可是半点心慈不得。”

  沈全咬牙道:“这老虔婆,真真是恶毒。也真狠得下心。”

  贺老太太若是不闹吞金这一出,贺家这案子没两天也就不新鲜,没人会再提起了。

  而她这般一闹,街头巷尾都要当作奇闻来谈,说话间不免就带出贺家的事情来,天长日久,谁知道真相到底怎样?

  便是罪大恶极也能变得冤深似海了。

  沈瑞缓缓道:“这件事,沈家不会有太大麻烦,沈家原是苦主,再怎样造谣也绕不过去。但却是会影响我的恩师王守仁王大人的声誉。”

  王守仁的封赏,朝上还没争吵出个结果来。

  这种时候,若是坊间舆论对王守仁不利,朝中大佬便又有借口拒绝给王守仁应得的待遇了。

  但是贺老太太这招委实……太横了些,谁又能与一个死人争短长。

  杜老八抻了抻满脸虬髯,斜眼瞅了瞅三人,道:“继续到处说都是张公公主审的案子?”

  沈瑞摇了摇头,这会儿再提张永已经意义不大了,贺家已倒,就算刘瑾要拿张永审案做文章,也没有人能再为证。

  没有威胁,张永便不会费心外头的动静。

  且若总是攀扯张永,一旦惹恼了他,再调查一下谣言的出处,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就说说这个案子,”最终沈瑞道,“说些百姓想听的,敢于吞金的贺老太太是什么人,他的儿子都做过什么。说说松江先前如何,现下如何。”

  杜老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笑得金牙闪闪,“某家懂了。二公子放心。”

  这一话题说毕,杜老八转而又笑道:“听说二公子的产业收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沈瑞不动声色笑道:“老杜你倒是好快的耳报神。”

  杜老八打哈哈一笑,“咱们这种街面上吃饭的,要的就是消息快。”但他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把要松江棉布专营的生意拿出来谈谈。

  却是道:“好似张二公子未来岳家武靖伯府上也有不少布庄产业。”

  沈瑞一愣,他现下虽和张会关系不错,也知道张会订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约夏秋便能成亲,却哪里有闲心理会过武靖伯家有什么产业。

  杜老八既然这么说……想来,那是世孙是试探出他不会与杜老八这样的人合伙做买卖,准备让武靖伯家来合伙?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随即笑道:“这却不曾听说。他日倒要与张二哥讨教讨教生意经。”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见他懂了,便也不多说,笑嘻嘻又岔开话题,扯东扯西又问了问车马行的细节,才领了沈家的大红封,道了喜而去。

  待押解一众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涟与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长亭处。

  押送的官差因与沈涟相熟,拿了他不少好处,对沈珠沈倒也照顾,见着沈涟便毫无顾忌笑道:“只这一会儿委屈两位带枷,待会儿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

  沈涟忙陪着笑,手腕翻转,就有银票落进官差袖袋里,“大冷天的,兄弟们喝杯热茶,暖暖手。”

  官差笑眯眯道:“沈爷客气,令侄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再看那俩侄子,早已没了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样貌,两身囚衣裹着两个野人一般,头发胡子皆是乱乱糟糟。

  沈珠瞧见了沈涟,早就想过去了哭求,但这些日子牢饭吃得老实了许多,一直偷偷觑着官差的脸色,不敢乱动。

  见那官差与沈涟颇熟稔的样子,沈涟塞了银子过来与他说话,沈珠才乍着胆子向沈涟哀求道:“四叔,与我些银子吧,我不想过苦日子啊!四叔,告诉我爹娘,叫他们来寻我呀……”

  沈涟心下也不落忍,走过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他倒是想给沈珠银票,可这囚衣连个口袋也没有,沈珠还扛着枷,手也不得自由。

  最终他只能道:“我往李爷(官差)那边与你存些银两。等我回了松江,让你爹娘去寻你。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

  沈珠已哭得满脸涕泪,又擦不得,越发显得腌,连连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娘早些来,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

  沈涟朝官差那边努努嘴,道:“别浑说!路上听李爷吩咐,不要与差爷们惹麻烦。”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闻言立时噤声,畏惧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怜兮兮看向沈涟。

  沈涟心下叹息,这个侄子读书好,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这个长辈也没什么敬意。如今却成了这样。

  罢了,这样也好,经过这番磨砺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厌的性子,未尝不是福气。

  再看那边沈,也是全然没有从前跋扈模样,蔫头蔫脑,也不言语,瞧见沈涟、沈理都当没看见一样,这边说得热闹,他却仿若未闻。

  沈涟更是唏嘘。

  他二人虽然差着辈分,但年纪相仿,当初也都是在家学里读书的同窗。一度还是酒肉朋友,当初孙氏亡故后,算计孙氏嫁妆产业,沈涟、沈二人都有份。

  想到当初,沈涟心里更堵,彼时怎地就见钱心热,被张舅爷说动,算计了一时,后来不仅没落着好,在族里名声臭了,银子也补还了,梁子也结下了……谁也没生前后眼,怎料如今这般,人呐,还是当多做善事少为恶,免得不得福报。

  沈理瞧着沈,心下已无喜无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样,虽也打点了官差,但面对沈,他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沈盯了他两眼,腮帮子抽了几抽,嘴角抖了几抖,到底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赶路的时间耽搁不得,也容不得多说,那边官差收了沈涟给沈珠沈存的银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俩身上,便带人走了。

  却说月余后,沈涟回到松江,把两人情形说与三房沈湖夫妇与九房太爷听,两家截然不同。

  锦衣卫来抄贺家可远比抄章家更为轰动,整个松江府都颤了几颤。遂再来抄沈珠、沈,三房九房已被吓破胆,老老实实听凭抄家。

  沈珠名下没多少家产,沈却是九房宗子,名义上九房都是他的。

  而九太爷又偏心,不肯给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宝贝孙子的家产,这下可好,九房整个儿被抄个干净。

  沈湖夫妇先前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沈珠,知道判决后又哭天抢地说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连累了家里破财。

  而待归来的沈涟说了沈珠流放前的请求,沈湖直接拒绝,拿着扇子比比划划道:“我这身子骨这般不好,哪里能千里奔波去看他。再说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当能照料好自己。”

  湖大奶奶则根本不接去看儿子的话茬,反而指责沈涟:“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当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来!好个狠心的四叔!在京里不救他,这会儿竟也不肯照料他!”

  她竟还能再耍无赖,说既是沈涟没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产应由沈涟出,起码也要出一半儿。

  气得沈涟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门和这兄嫂断绝一切关系才好。

  九房太爷那边经了抄家原是吓病了的,而听沈涟说了心尖子上的孙儿流放云南没人照料,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往族里嫡支去挨家打秋风。

  他已是嫡支几房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者,他自己不顾脸面,旁人却是顾的,且嫡支多有身家,总要百两银子才好请人走。

  几房走下来,九太爷也得了两三千银子,他原想逼着沈琳带银子去云南照顾沈,但又怕沈琳不听话,半路卷了银子跑了,竟也顾不得身子骨不好,亲自拿着银子带着沈琳往云南去了,扔下沈十六岁的儿子小大哥顶门立户,靠族里的祭田过活。

  此举也是让族人十分无语了。

  此乃后话不提。

  再说这边京郊,沈涟、沈理刚送走了沈珠二人,那边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来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远看着就像发丧,实则却是又一拨官差押了贺家流放人犯上路。

  这一行多是妇孺,小脚伶仃,行得慢,才与沈珠那批同时出衙却落在后面。

  贺南盛、北盛家小从松江押送,这里只有贺东盛家家小,以及贺北盛本人。

  沈理沈涟懒怠再见,正欲登车而去,那边却有人招呼道:“沈学士。”

  沈理回身,只见一身着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员正在行礼。

  沈理还礼问道:“崔大人这是?”

  这人正是那日相帮贺老太太的御史崔辰。

  崔御史向贺家那边一指,道:“相送朋友。”

  沈理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但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请便。”

  崔御史却在他即将登车时又问道:“沈学士可听闻昨日都察院门前之事?”

  沈理沉下脸来,直看着崔御史,并不回话。

  崔御史指着遥遥而来的贺家人道:“贺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门前吞金自尽,欲求个公道。听闻,贺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

  说话间贺家人已经走近,崔御史略一拱手,径自朝那边走去。

  押送的官差领头者见着位七品官服的,忙过来行礼,崔御史表示要相送贺家人,虽没给红封打赏,官差却也不乐意得罪正经官员,便也放行。

  这官差扭过头来,方见着沈涟,因是熟面孔,忙又过来笑着问好,没意外的得了沈涟一个“喝杯暖茶”的封儿,心情才好转。

  那边崔御史已同贺北盛说上了话,自报家门后,告知贺北盛那日贺太淑人临终时他在跟前。

  “我敬仰老人家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这才冒昧前来相送,望你珍重。”崔御史如是说,又压低声音道,“皇上左不过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龙子,总要大赦天下……”

  贺北盛确实如贺老太太所料,在得知两位兄长赴死而保下自己后,根本不想独活。直到贺五姑娘将贺老太太临终遗言带给了他,他这才将复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轻生。

  此刻听了崔御史所说,恍惚间想起,长兄贺东盛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却是说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还……

  贺北盛一时悲从中来,只想大喊大叫宣泄心中忿恨,抬眼正看见沈家人站在不远处,似在和官差交谈,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买通官差想害他贺家人。

  一思及此,贺北盛不由厉声喝道:“姓沈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你们害我贺家到如此田地,还待怎样?!不折磨死我们不肯罢休吗?!”

  崔御史不由愕然,转头去看沈涟沈理,见差役与他二人站在一处,心下也有了同样猜测,目光锋利如刀。

  沈理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虽不屑与贺家口角,但也不能由着他污蔑,他冷声道:“贺北盛!你家触犯国法律条,三司会审定案,圣上御笔朱批,何来一个‘害’字?”

  沈涟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说,他却是毫无顾忌,上前几步厉声道:“贺北盛!你一直身在松江,贺南盛做过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说害,沈家没有半点对不起你贺家的地方,你贺家又做了什么?

  “贺南盛三番两次算计沈家家产,到后来竟连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怜我那侄儿玲哥儿,枉死狱中!我倒要问,杀人不过头点地,后来你们贺家又做了什么!害了三房,又害五房,连有亲缘的宗房都不放过,琦哥儿断手,哥儿断腿,你说,你们贺家到底想怎样?琦哥儿妻儿、宗房小栋哥去了哪里,贺北盛,你敢说你都不知吗?”

  贺北盛被这一番话堵得胸口闷涨,他不知道吗?不,他太知道了。

  他到底是个书生,远不及贺南盛那般厚颜,一时脸涨得通红,口中道:“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理都懒怠再瞧他,只淡淡向崔御史道:“崔大人还想问些什么?”

  崔御史也没了方才的气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气,腮上肉跳了跳,尴尬道:“没什么。沈学士请自便。”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涟又刻意低调只说是族亲,官差方才并不知,听了崔御史所言,这竟位学士大人,忙又过来见礼。

  贺北盛本被驳斥得灰头土脸,但见官差对沈理尊崇模样,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声道:“沈状元既是满口仁义,如何还要买通官差来害我等流犯,妇孺何辜,被累至此还则罢了,还要受你们迫害!”

  沈理怒极反笑,“贺北盛!你果然是贺家人,只会空口白牙污蔑人吗?你们贺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为之!”

  沈涟立刻接口道:“只有贺南盛那等人才会买通狱卒对有功名沈家三个士子动用酷刑!贺家虽是沈家仇人,沈家却不屑为你们坏了我们清白名声,脏了我们的手!几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远千里送你们去云南,辛苦没人道,反倒受你攀诬!可见你贺家人心性!”

  官差本就恼贺北盛当着御史的面就浑说,若真被御史奏上一本,自己这吃皇粮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

  听得沈涟为他分说,对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厌恶贺家,心道等路上的,爷爷让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贺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窝火,却不信他所说,嘶声道:“妇孺何辜,你们若是还有良心,就放过她们……”

  沈涟也是怒意上涌,再次踏前一步,厉声道:“贺北盛,你还敢说妇孺何辜?沈琦的妻儿何辜?小栋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贺北盛,那日倭乱你在松江,松江前后什么样你都是亲眼所见,我且问你,松江百姓何辜?!松江多少妇孺遭屠戮,他们何辜!”

  他说到激动处,握了握拳头在贺北盛面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贺北盛,你不配说妇孺何辜,你们贺家害了松江上百条人命,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一家子都不够偿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宽恕了你。我与松江百姓且等着,你们终有被无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阎罗面前,你们如何偿还这一世的血债!”

  贺北盛脸色惨白,每听一句,便禁不住后退一步。

  他当然知道,松江在倭乱后是怎么个萧条样子,近乎室室被毁,家家发丧。

  他当然知道,二哥在这期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大哥又为掩藏这个秘密杀了多少管家护院。

  他们何辜?何辜?

  贺北盛踉跄向后,几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铁索。

  沈理拍了拍沈涟,沈涟平复了一番心情,拱手与押解的官差道别,转身与沈理一并登车,再不理会此间诸人。

  崔御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实,并不知道松江通倭案的前后详情,后来案子密审,他也是没门路知道详情的。

  上弹章是一时意气,也是追随都察院的整体风潮,后来是因想起年迈果毅的老母亲,方颇为同情贺老太太……

  今日……

  崔御史忽觉荒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贺北盛,又不自觉想起那位刚烈的贺太淑人,心下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过去,向贺北盛道了句珍重,从袖中拿出十两银票塞进其手里,方才离去。

  贺北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谢,却瞬间手上就是一空,银票已被官差抢了去。他张口欲喊,却还是生生忍住,双手紧紧攥拳。

  为首的官差见崔御史走远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嘀咕:“穷官儿还摆臭架子,不懂规矩的青壳子,晦气!”

  见几个差役都围过来,笑嘻嘻的看着他手中银子,他脸一板,把那十两小银票往怀里一揣,“待到了歇脚的地方再给你们沽酒。”

  众差役心里骂他小气,面上还得欢喜,转过头来便凶神恶煞的吼贺家人赶紧上路。

  纷乱间,一个娇小的身影挤到贺北盛身后,低声道:“五叔,休听沈家人胡说!如今还不是他们怎么说怎么是!沈家是咱家仇人,岂会有好话?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娘和二叔!五叔,咱们要报仇,要报仇!他们想让咱们死,咱们就一定要活,要报仇!”

  话说到最后已是有几分凄厉。

  她一张脸极是明艳,美中不足是下颌到颈间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狰狞疤痕,不过倒是与她此时狰狞的表情和狠厉的眼神极为相配。

  贺北盛眼眸漆黑,脸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听见。

  第六百零二章 凤凰于飞(一)

  贺老太太于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故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小半个月,直到涉案人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流放籍没为奴等皆处置完毕,仍不断有御史在上折时提起。

  如沈瑞所料,作为苦主的沈家,有三个有功名的子弟被刑讯致残致死,凡科举正途出身的御史都不可能攻讦这样的沈家,所以贺老太太这件事最终影响到的只是王守仁。

  尽管案子尘埃落定,但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各种弹劾王守仁的折子依旧堆满小皇帝的案头。

  小皇帝照旧一眼不看,统统留中,也不肯放弃王华入内阁、王守仁入通政司的想法。

  而内阁就以“唯恐民意沸腾”为由,拖着不应。

  朝上吵得热闹,处于舆论漩涡的王守仁却是安之若素,沈瑞登门拜访时,他这位老师正一身半旧家常道袍,抱着儿子手把手教其写字。

  见沈瑞随着长安进了书房,王守仁撂下笔,笑着摆手让他免礼入座,才道:“叫你闭门不出,到底还是跑出来了。”说话间把儿子交给长安领出去。

  沈瑞笑道:“这不是案子都结了么,因想念老师,这才赶紧来了。老师既然让我进门,想来也是无妨的。”

  说着又端详起王守仁来,见他比先前黑瘦了不少,但却神采奕奕,那精气神绝非从前可比,不由暗赞,战神果然是适合待在沙场,口中却仍道:“老师清减了。”

  王守仁瞪他道:“做什么小儿女之态。”

  沈瑞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弟子也是有感而发。”

  王守仁哼笑道:“你倒是比九月里白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怠于功课缘故。”倒是上来就要考较他一番。

  沈瑞也是习惯了,前两日去拜见岳家,别说岳父大人考较,就是大舅哥也拉他做了两篇时文。

  沈瑞明白他们急于希望他入仕的心理,他自己也不是半点不着急的,这一科,无路如何也要中的,因为,寿哥真可能没有耐心等他三年。

  而且,马上就是刘瑾主政的几年了,他没想过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什么的,他只希望有自己在小皇帝身边,能够如王华、王守仁这样的官员说上几句好话,许让他们免于被迫害。

  此次沈瑞来王家也是带了近来习作的,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又拿了一旁早准备好的纸笔默了一篇经典时文。

  王守仁看罢文章,又看字,点头道:“不错,功课没落下,颇有进益。字还需好好练练,写得急了,要稳。”

  沈瑞笑着谢过老师,才道:“最近一个月我二叔闲赋在家,也指点了我功课。”

  王守仁挑了挑眉,又摇头一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翰林,又是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你的福气。”

  沈瑞知王守仁也晓得了先前发生的事,这么说已经是顾及他这个弟子的面子,十分委婉了。

  要知道他年后去拜见岳父杨廷和,也被夸了文章有进益,当他提起二叔帮着指点时,杨廷和可是毫不客气道:“倒是做了件明白事。只盼他日后不要再犯糊涂。”

  沈洲这一污点,其实也或多或少连累了所有沈家子弟的名声,杨廷和如何能忍自家前途无量的好女婿无辜受累。

  沈瑞也不好替沈洲辩驳什么,况且,沈洲这次纳进士之女为妾委实是太蠢了些,也不怪人说他糊涂。

  考较完功课,师徒两个才真正谈起了太湖用兵诸事。

  大明的兵力如何,沈瑞心里也是有数的,而王守仁也直言道:“军纪松弛,武备空虚。”

  不过到底是王守仁掌兵,总有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他简要将几场主要战役说与沈瑞听,讲到激烈之处,仍听得沈瑞心潮澎湃,陡升万丈豪情,恨不得弃笔从戎,也在沙场上这样驰骋一番。

  “太湖水兵确实是人精心操练过的,亏得时日尚短,还不成气候,且断了他们的补给,才最终一举拿下。”王守仁道,“也亏得是王尚书坐镇,又亲自过问各项调度。”

  他口中所说的王尚书是南京兵部尚书王轼,“当初听人说起贵州平叛对他推崇备至,他此次与他交道,果然用兵如神。可惜了老大人上了年纪,近年来身子旧伤频发,曾几次上折致仕。”

  沈瑞也默默叹气,通常来说南京都是给人养老的地方,把这样一位人物放在南京真是可惜了,且听老师的意思,老大人只怕也是在这位置上呆不了几年了。

  想到之后刘六刘七造反、宁王造反,沈瑞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位王轼大人致仕后,南京兵卒与叛军可有一战之力,是否如历史上一般……

  他思忖间就忍不住问出声来,“依老师所见,若是南京练兵……”

  王守仁脸上因提到武事儿焕发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他沉默片刻,方道:“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也是没奈何。天灾不断,又有鞑靼叩边……”

  沈瑞抿了抿唇道:“天子原是有意在太湖养一支朝廷的水军,以防宁藩。若是将来操练得好了,抑或能出海?”

  王守仁愣了愣,随即便摇头道:“你莫非想的是海贸?你想得简单了。防宁藩可行,出海谈何容易。江船海船本就不同,而海上难辨方向,需有海图,还得成手领路。太宗年间的海图早就遗失的遗失,被毁的被毁,想重现当年三保太监当年盛况,难。”

  沈瑞苦笑道:“因着没银子,才想着出海贸易获利,可没银子又置不下船,如何出海?真是个死结。”

  王守仁道:“此次松江劫难虽不是真的倭寇,但倭寇哪里还少了,别说倭寇,纵横东海的海匪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他冷笑一声,“东南又不知道多少海商,岂肯让朝廷分去一杯羹,届时不是海匪也成了海匪了。”

  沈瑞也是默然,他们都知道海商和海匪其实也没甚两样,只不过海盗是一直打劫,自己并不怎么贩货,卖货也多半是销赃;而大海商则是边贩货、边在途中打劫别家小船队罢了。

  茫茫大海,掩盖几桩罪恶,再容易不过。

  朝廷的船队固然够庞大,但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水军相护,也是一样容易被心怀叵测的海商家族在海上狙击的。

  何况,狙击也不一定都来自海商。

  不肯让出海上巨额利润的海商们,一定会动用一切朝中关系,阻止朝廷重建船队、水师的。

  沈瑞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宁王靠的什么养的太湖水匪。”

  王守仁沉默半晌道:“只怕……不止是松江遭劫。”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怒火腾起,忍不住骂道:“宁藩如此,丧尽天良。真不当留着这祸害!”

  王守仁低声叹道:“朝廷王者之师自然要名声,藩王又哪里管那些。藩王大抵都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佯作不见罢了。闹大了,皇上也不过是申饬罢了,朝廷对藩王总是慎之又慎的。”

  沈瑞本是同王守仁一般,认定朝廷对藩王持谨慎态度的。

  但是没出两天,寿哥就打破了他的看法。

  先前南海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后又查出郡君仪宾种种不法,乃至将造成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头上,当时寿哥虽也下旨申饬庆王,语气颇为严厉,但实质上也只免了南海郡君封号,收回封地,同时下旨仪宾斩立决,并未牵连到庆王府其他。

  而到了二月初一,郑王府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巡按御史弹劾。

  其实居丧期间狎妓纳妾的事别说在勋戚之间,就是士大夫之间也很常见,只要不是弄出孩子来有这样的铁证,大抵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若是文臣武将,还可能被政敌抓住这小辫子,弹劾一番,若不是朝廷倾轧得厉害时,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

  更勿论宗室勋戚了,若非实权遭人妒忌者,一般是没人耐烦理会的。

  但这次,小皇帝却是直接下旨将王缙革职,并申饬郑王,让其约束郑王府宗室。

  百官虽然惊诧,但想起先郑王曾惹英宗不快,皇家对郑王府一系素来不喜,而小皇帝又是至孝之人,怕是见不得人不孝的,因此重罚也算不得什么。

  紧接着二月初七,荣王陈乞霸州信安镇原牧马草场为庄田。

  荣王乃是宪宗第十三子,而今刚刚满二十岁。这位皇叔一直养在宫中,原也是颇得先太皇太后周氏喜欢的,早在弘治四年就封了荣王。

  而先太皇太后周氏临终前还十分惦记荣王的婚事,弘治皇帝原已定好了为荣王选妃,可惜很快先太皇太后便过世,荣王守孝未过,弘治皇帝又薨逝,荣王的婚事一直耽搁下来,便也一直未曾就藩,如今仍留京邸。

  户部上书指出此处系永乐年间设立草场,养马武备,到成化年间开始有皇亲国戚陈乞为庄田,但到了先帝爷在时,已清理还囤,并不以私废公。且如今荣王也将选妃、就藩,遂上书请皇上勿与。

  寿哥没有像以往那样,虽是拒绝,却也比较委婉的说上一句依照父皇先前如何如何,而是非常强硬的直接回绝了荣王的要求。

  未几,宫中太皇太后王氏便指派下选妃使,开始为荣王选妃。

  一旦荣王成亲,也就得立时就藩了。

  若说庆王、郑王,与当今血脉已远,不甚顾及倒也罢了,荣王这小皇叔可是与寿哥一同长大的,多少也有些感情。

  寿哥就这样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藩王的压制。

  甚至南海郡君被遣送回庆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王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不过是一招以退为进,哭诉一番,想得皇上句安慰。庆王儿孙逾百,哪里理会得几个不肖子孙。

  彼时礼部及法司还议过庆王府几人罪责,不过寿哥礼部折子留中,并没有追究。

  结果反倒是在郑王府事情出来之后,寿哥下旨,将军中尉及郡县主君等多入京奏诉,近已成风,骚扰道路,贻辱宗室,其即移文各王府,省谕禁约,敢有仍前故违者,严惩不贷。

  又传旨给庆王府,问庆王那几个子孙如此不孝,还是革职了罢。

  倒是唬得庆王慌忙上了请罪折子。

  寻常臣子只道这是改元后,新朝新气象。

  高层大佬们却是深谙太湖剿匪内幕,唯恐小皇帝不知轻重,因断了宁藩臂膀便骄傲起来,要压服其他藩王。

  一旦做过了火,只怕倒是逼反了藩王。

  如今的大明可禁不起再一次“靖难”。

  但内阁几次去与小皇帝沟通,小皇帝嘴上表示老先生多虑了,却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内阁三位老大人回去一商议,倒是齐心一次,一致认为恐怕是有内官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小皇帝心性未定,又酷喜戎务,而这次太监张永得了军功后便掌了御马监,会不会有内官太监也想走这条路子,进而使劲在皇帝面前鼓吹……

  这刀兵一动,永无宁日。

  当下三位阁老麾下御史又开始新一轮弹劾内官。

  除了陈词滥调的远小人亲阁臣,慎选内侍外,又指责内宫奢靡,内官贪酷,皇帝不似先帝节俭,还净在玩物上花费无度云云。

  乾清宫东暖阁里,寿哥接着这些折子禁不住的气闷,摔了两摞折子才略略消气。

  刘瑾在一旁侍立,静默瞧着寿哥发泄完了,才俯身亲自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折子,陪笑道:“皇上也知他们那调子,越是危言耸听越是显得他们忠心忧国忧民,何苦与这等人置气。乍暖还寒的时候,皇上保重身子要紧。”

  寿哥斜眼瞧他,冷冷道:“他们也骂你了,你也瞧着了,竟还不气,倒是好肚量。”

  刘瑾苦笑道:“皇上,打奴婢到东宫,这挨骂便没断过,若要回回生气,早就不知道气死多少回了。”

  顿了顿,他转而又道:“皇上您且看那折子里,如今您身边的当差的内官,又有几个没挨过外臣骂的?还是骂什么的都有,奴婢们指甲盖儿大点儿的小事竟都瞒不过这些御史们去。”

  寿哥脸色越沉,目光在刘瑾身上扫了几圈,也不接话,又负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扭回头又去拿了另一侧一本折子翻看起来。

  同样看了两眼就扔下,继续看下一本,却是顿住,寿哥奇道:“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奉命选婚不知敬慎,又纵其下人擅作威福,所在科索动计百千。这吴忠,不是太后那边的管事牌子吗?怎的跑出去选婚去了?选的哪个婚?选后还是选荣王妃?”

  刘瑾干笑一声,道:“想是太后懿旨。”

  寿哥倒是更奇了,“这倒怪了,张家亲戚家姑娘都住进宫里陪伴太后了,太后怎么反倒派人出去选妃了?你可听着些什么话?”

  刘瑾摇头道:“奴婢却是不曾听闻。不过各地皆选送秀女,原也是应有之义。”实则他心下揣度着,只怕还是和周家打擂台,张家才再次派人出去筛选适合进宫的美女。

  说起来张家的姑娘们就算住进了太后宫中,能见着皇上的机会都极少,倒是周家放在太皇太后宫里的姑娘见皇上的次数还多些。

  只没瞧出来皇上对哪边的人上心些,好似都是淡淡的。

  眼见改了元,皇上大婚就在眼前了,太后怕也要心急了。

  寿哥闻言“哦”了一声,丢开那折子,也懒怠再看其他,转身两步上了罗汉榻,伸了伸胳膊腿,打发刘瑾道:“你去吧。叫卢顺儿几个在这边就是。朕且歇歇。”说罢便阖目假寐起来。

  刘瑾忙亲自拿了薄被来与小皇帝搭在腰间,又打发两个小内侍将折子收拢妥当,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往司礼监去了。

  一刻钟左右,寿哥喊了小内侍进来,吩咐了准备出宫,命张会跟着,一并往坊间寻休沐的高文虎去。

  一个时辰之后,仁寿坊沈府门前,沈瑞亲自来迎英国公府二公子,却迎来了一身寻常布衣的寿哥,他身后高壮的两个少年,高文虎与游铉,竟一人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捆扎结实的整个儿熏猪头。

  沈瑞哭笑不得的将一众人请进门,禁不住指着那猪头问道:“您几位,这是做什么?二月十六供土地也已是过了罢?”

  寿哥笑嘻嘻道:“这是虎头未来岳家招牌菜,还是虎头未来媳妇亲自做的呢,我们带来与你尝尝。”

  沈瑞扭头去向高文虎笑道:“几时定下的喜事?年节时可还没听你提过。”

  高文虎便是脸色黝黑也能看出几分红来,已是臊得不行,声音也比平日低了许多,“就是年节后我爹娘才定下的……”

  寿哥已抢先笑道:“朕……我原说虎头如今也是锦衣卫总旗了,当娶个官家女才门当户对呢,不过婶子偏就看中了他们街口熏肉铺子家的小娘子,就定下了。”

  高文虎瓮声瓮气的接口道:“皇……您,文虎有今日都是您赏的,文虎就是个屠户儿子,杀猪铺子与熏肉铺子才是门当户对。”

  张会在一旁挤眉弄眼笑道:“这熏肉铺子许多年来都是从虎头家拿肉呢,也是老主顾了,果然‘对’得很,那小娘子就是虎头的青梅竹马呢。”

  游铉也在一旁起哄似的嬉笑起来。

  高文虎登时越发不好意思了,难得扭捏起来。

  沈瑞笑着来给他解围,让人接了猪头送到厨下,谢过他好意。

  过了小祥,家中已许有荤腥,只不过家里并不多食罢了,这熏猪头肉既是寿哥亲自带来,又荐说好吃的,他便准备留下些阖家略尝尝,其余送到毛家并杨家。

  迎了众人到书房,因沈全、沈涟已在结案后回了松江,便只沈瑞接待诸人。

  寿哥当先捡了最舒服的软榻斜歪上去,惬意的长出口气,道:“到底还是宫外舒坦呐。”因又瞧着沈瑞道:“贡品的旨意个把月就下来。”

  沈瑞不妨他开口便提贡品,连忙要叩谢皇恩,被寿哥示意张会拉住。

  寿哥架起胳膊来,笑眯眯的瞧着沈瑞,道:“沈瑞,你可有什么生财之道?”

  第六百零三章 凤凰于飞(二)

  先说松江布为贡品,后问生财之道,沈瑞立时就想起前些时日杜老八所说松江棉布专营,以及张会未来岳家武靖伯府的布庄产业之事。

  他忍不住就看向张会,暗忖杜老八说的到底是英国公府世孙的意思,张会自己的意思,还是……

  目光落回寿哥身上,沈瑞也有些无奈,这位小皇帝莫非商贾扮上瘾了,西苑开铺子不说,现在还真要做些旁的生意?

  不能让皇帝久等,沈瑞收了思绪,苦笑道:“皇上莫不是想着布匹生意?只是这我却不太在行,先前我那懂经营生意的族叔已然回松江去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去问……”

  寿哥拽了拽自己身上这寻常百姓穿的棉布衣衫,道:“布匹生意?如今朝上到处都喊着让朕节俭,节俭,巴不得朕日日穿这样粗布衣衫才好。”

  他咂咂嘴,斜眼问沈瑞道:“你看这布匹生意,能有多少赚头?”

  沈瑞摊手道:“陛下若是想多些内帑,供寻常花销,多些置两处布庄,一年几万的进项许还能有。若是有针线上的能人,做些时兴的衣裳,布匹的价值也就翻了倍,那一年十万许是能有的。”

  寿哥摆手,不屑道:“那够干些什么?”

  沈瑞一噎,那是十万两呦,这位爱玩乐的帝王到底是有多能乱花钱!

  不过若想想豹房,那喂养动物的肉食就是一大笔开销,这几万银子,似乎确实不算什么。

  却听寿哥忽然道:“陕西奏报灾年,请备荒救灾。户部上了折子定了些路子,只不过……”他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不善道,“不提也罢。此来就是问你这懂货殖的,有什么法子没?现下银子来得忒慢。”

  沈瑞已是心中了然。

  这折子的事儿他也是知道的,三老爷虽官小职微,却是在消息灵通的衙门口,总能知道朝上发生的事。

  这是时任巡抚陕西左副都御史的杨一清上的折子,言说山陕灾荒,恐荒年影响战事和民生。

  如今九边是重中之重,朝廷反应也颇为迅速,户部立时上折。

  不知道是不是受最近小皇帝频频动用内帑赈灾的影响,户部头一条便是先是倡议拨内帑。

  看在寿哥眼里自然是不喜。

  而第二条,更是触了霉头,乃是倡议开中淮浙等处盐引,先输太仓银二十万两,顺便骂了那打着张家周家旗号的商人罔利坏法。

  接下来一条条,无不是卖官鬻爵之类,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朝堂上一片哗然,都知道国库空虚,但这样行径也忒不成体统!

  而寿哥更是鼻子都要气歪了,这群老东西让自己不要玩鹰斗兽,不要奢靡享乐,开源节流,开源固然重要,但最重要还是要节流云云。

  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可好,这群老东西就这么给朕开源?!

  他脸色铁青,看着下面吵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在朝堂上扔下句“内阁商议”,扭头便走,也不管后面还有没有人奏事。

  可在朝上不理会,回到寝宫,他还是忍不住琢磨起这国库进项来,但思来想去,从北想到南,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因瞧见刘忠而想起提出西苑百兽园这个主意的沈瑞来。

  寿哥思忖沈瑞那规划条陈做得委实不错,外祖、生母都擅货殖,虽说国事与家事不能相提并论,但找沈瑞来问一问,有什么新奇点子也好。

  况且,于内心中,他也更倾向于同年轻的臣子问策,朝中,尤其是内阁的老大人们,委实太谨慎了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用他们那稳妥的法子,什么时候能让国库丰盈!

  沈瑞知道寿哥是个急性子,既被问到了,那些不敢妄言朝政之类的话说出来就假了,但边关粮饷何等重要,他又如何能顺口胡说。

  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皇上恕罪。我年轻见识短浅,读史只知这历来边关粮饷,都是以盐引令内地粮商运粮过去的。”

  这话出口,寿哥那边的脸就沉了几分,张会忍不住暗暗朝沈瑞使了个眼色。

  而一旁游铉却轻咳一声,起身告罪,又陪笑向沈瑞道:“我虽来过两次沈二哥府上,却没仔细瞧过园子,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园子雅致得紧,还请沈二哥安排个人带我与虎头哥一饱眼福可好。”

  游铉虽外貌和高文虎一般高壮憨实,却并非高文虎那样心性简单的人,到底出自公卿之家,嗅觉敏锐。

  这话既是为打破尴尬的气氛给沈瑞解围,也是怕沈瑞被皇上训斥,自己和高文虎在这里,沈瑞面上不好看。

  说是要拉了高文虎走,却也留下话头,可以让张会也借引子一同出来。

  寿哥却摆手道:“待会儿一道去看。今日唤你们来,就是集思广益,大家都想想主意。”

  这话有些生硬,游铉只好讪讪然告罪坐下。

  张会立时笑着圆场道:“皇上圣明,这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除了沈二,喏,我们仨,可不刚好凑上三个臭皮匠么。”

  寿哥也被他逗得一笑,敲了敲罗汉榻,道:“甚妙甚妙,待会儿沈瑞说完了,我便来听听你们这凑上诸葛亮的主意。”

  说罢,他又敛了笑意,正色向沈瑞道:“沈瑞,盐引之事,朕心里有数,不必再提。”

  张家和周家,他留着还有用。且盐政之坏,也不是几个外戚不来求讨就能解决的。盐铁军国大事,依不是一言而决的。

  “你可还有其他主意?”寿哥说话间,不自觉带上了帝王威仪。

  沈瑞也知道提盐引不讨喜,但是边关运粮,本就是用盐引钓着商家罢了。不然边关还能有什么?

  沈瑞抻了抻衣襟,也颇为郑重行礼道:“原不当让陛下为难,更不当离间天家骨肉亲情。只是学生浅见,想让商人运粮过去边关,就要给他们更为丰厚的利润。”

  他忍不住把资本论里的话改头换面向寿哥兜售,“我曾在一本书上见先贤所言,有五成利润,商贾就敢铤而走险;若是利润翻倍,怕是违法的事也敢做的;若是利润三倍,冒死也不惧。”

  寿哥挑了挑眉,表示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商人趋利是天性。”

  “边关有什么?”沈瑞缓缓道,“边关若什么都没有,自然就只有盐引放在边关,才能钓得他们上来。”

  “边关有什么?”在场几人都忍不住喃喃出声。

  在张会游铉这样的高门子弟眼里,边关苦寒之地,没有物产,只有战功。

  倒是高文虎先道:“听罗大哥说,边关有好马。”说话间眼睛都闪闪亮亮,可见是个极爱马的人。

  沈瑞见他这般不由莞尔,此时男子爱马,就如后世男子爱车一般,心里记下回头要挑匹好马送他。

  沈瑞道:“在我看来,最赚的莫过于对外的贸易,所谓互通有无,我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的是外邦小国敬服不已的东西,通常只消下等茶叶、瓷器,便能换回他们的黄金珠宝。文虎说好马,想必边关换马也是如此吧?”

  寿哥点头道:“确是如此。边关茶马互市,也是杨一清所辖。去岁年初他上书,一千五百两银子在内地买了七万斤茶,换了九百匹骟骡马,若要只用银子来换,需两千七百两。今岁还不曾上报。”

  沈瑞心下感叹,也不知是因寿哥格外喜欢武事,还是他天资聪颖记忆力极佳,日日里看恁多折子,却能将去年年初的这样一份折子记得这般清楚。

  “马匹是军备,边军配备还不齐,自然不能让商贾倒卖。”沈瑞道,“北边又不比东北,听闻东北深山老林产好皮毛,贵人们冬日着装常用。北边大约只有牛羊了。但牛羊于中原同样是好东西。”

  张会皱眉道:“耕牛自然金贵,但此等活物不比死物,一路上驱赶照料,要备足草料,还要防着病疫,牛倒也罢了,而羊主要是卖羊肉,这长途跋涉到了地方说不定会掉膘,商贾岂会乐意?”

  沈瑞笑道:“我觉着,还是那句话,就看利润多大。我听说北边冬天严寒,牛羊没草也是过不得冬的,牧民多是要宰杀许多。商贾收这样的牛羊,价格极为低廉。”

  张会忍不住嗤笑道:“我的二弟,鞑子冬日养不了牛羊,我们便是能养得的?收着是便宜了,回头死在自家手里,还不亏本!”

  沈瑞道:“活的有活的卖法,死的有死的卖法。活着耕牛赶回去,自然是极好极好。但若是宰杀好的,牛皮硝制可作皮甲、皮靴、鞍具,羊皮硝制可作皮袄、皮靴、皮褥子。至于牛肉羊肉……”

  他忽然一笑,道:“提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好,看到文虎却是想好了。”

  高文虎一呆,奇道:“沈大哥看见我想好了什么?”

  沈瑞笑道:“熏肉啊。鲜肉存放不易,风干、腊肉、熏肉却是做得。你那岳家不正是拿手?”

  寿哥立时拍手笑了起来,张会与游铉又跟着起哄,高文虎脸上立时红了,不好意思起来。

  张会笑道:“李家小娘子怕要在边关开几家熏肉铺子了。”高文虎未来岳家正是姓李。

  沈瑞瞧着张会,又笑道:“还有一桩,我也是才想到的,羊毛也是好东西。我恍惚在什么杂记上看到过羊毛可以纺线,织成衣裳又轻又暖和。且似是纺布也可以加些羊毛,料子也是厚实耐穿。只是当时作奇闻异事看了,并未上心,也实不记得什么书上写的,如今可以让织厂尝试一二。”

  寿哥笑道:“可见贺家霸占的两间织厂退还于你是大有益处的。”

  沈瑞笑道:“可不光是这两间织厂。我还听闻,武靖伯府上有许多布庄生意,有积年老掌柜见多识广者,也可以帮忙参详一二。可立下赏格,摸出门道来的重赏,想必总能做出来。”

  寿哥一愣,随即扭头去看张会,见他也是呆愣神情,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张会,依我看,赵家小娘子也要在边关开几家布庄了。”张会未来岳父武靖伯正是姓赵。

  张会却不是个面皮薄的,他的婚事也近了,当下笑道:“皇上若能用得上我自然是最好不过。只不过我老丈人如今在南京镇守,只怕和边关没什么交情,这边关的铺子不大好开得起来。”

  寿哥半开玩笑道:“没关系,过一二年,便将你调去边关,这便有交情了。”

  张会心下一动,瞧向寿哥的目光里便带上了感激,象他这样与家中世袭爵位无缘的子弟,多是要靠军功挣出前程来的。

  论军功又哪里比得上边关,便是不上战场,边关走上一遭,也有无数战功可捞。

  寿哥颇为受用,却不给他任何暗示,转而向沈瑞道:“倒是你岳家,杨先生还要帮朕,可不能往边关送。”又向游铉哈哈笑道:“就只剩下小五了,我可要和驸马说一说,也要给你找个能在边关得用的岳家。”

  一句话又说得满堂大笑,游铉也赧然道:“陛下说笑了。”

  众人调笑几句,又回到正题。

  张会道:“虽是有许多主意,但是都不是短期见利的,可能驱使商贾运粮北上?且北边原也有商贾,怕是……”他顿了顿,瞧了一眼寿哥,还是道:“怕是早踏通了商路,岂容外来的人分一杯羹?”

  战时原是严禁商贾私下互市贸易的,不过就如锁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锁得再好也有偷儿一样,这样的禁令实际不过震慑那些胆小的商贾罢了。

  朝廷还禁与倭国贸易呢,也被拦住东南海商大发其财,草原上也一样活跃着不少商队,基本上都是有人脉有背景的,欺上不瞒下罢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这边贸贸然带着商队闯进去,未必能得着好。

  沈瑞道:“也未必是自己就跑去和牧民接触,生人去了,还怕被欺呢。”别说被欺,就是被杀人劫货也是寻常。

  “咱们是做‘深加工’,从边商手中收原料,就地加工,然后引中原商人运粮来买。虽则不是如盐引一般各地都能用上,但只要货好,还有用的地方,就会有商人来。比如那羊皮褥子,北边冬日里用得上,南边儿冬日更是湿冷,羊皮褥子隔湿又保暖,怎会不好卖?至于他们从哪里运粮过来,咱们也用不着管了。”

  张会皱眉道:“虽是这样,但我们能做的他们自然也能做,他们若是自己开厂子加工。”

  沈瑞笑道:“这街面上卖酒卖肉卖针头线脑日用杂货的都不止一家,只见有经营不善黄了的,却没有因旁家做了这生意,我们便做不得的。比的不就是谁家货更好,谁家货更便宜,乃至谁家伙计热情,谁家离着更近种种?他们当然也能做我们做的事,但就说羊毛织布一条,我们研究出来了,难道会让他们轻易学了去?”

  张会虽是点头,仍是忧虑重重,生怕沈瑞出自书香之族,不知道那些高门贵戚的手段,何况,山陕甘之地有多位藩王……

  寿哥倒是认可道:“倒是个路子,只不过来银子还是太慢,这样总要几年经营。”他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道:“如今只等松江锦衣卫归来,看看贺家有多少家底,先支应边关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变色。

  虽说在座的不是跟贺家有仇的,就是根本不把贺家放在眼里的,对抄了贺家没有半分同情,但抄家的话从皇上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心惊,若是帝王图这来钱快,随便挑肥的再抄几家,朝中人人自危,可就永无宁日了。

  沈瑞不由想起那句“和跌倒,嘉靖吃饱”来,虽然贺家比不得和能抄出八亿两银子那种巨款,但贺家家大业大,在松江经营多年,贺南盛又是个不择手段敛财的,百万之数还是有的。

  户部调拨太仓银与陕西也不过二十万两,这百万银子确实能解决问题。

  但绝不能让寿哥把这当为常规途径。

  沈瑞肃然道:“籍没贺家得来的银子,也不过解一时之危,想要国库慢慢丰盈,还是要多谋算进项。学生只愿琅琅乾坤,再无贪官酷吏违法之徒,而国库依然富足,百姓安居乐业。”

  寿哥瞧了沈瑞一晌,忽笑道:“你放心。”

  沈瑞对他的话有些拿不准,也不知道他让自己放心什么,刚想再追补两句,那边寿哥已又开口,却是时隔数月再度提及孙太爷。

  “你外祖既是海商,依你见,这海贸之利何如?”寿哥貌似不经意问道。

  沈瑞心下惊诧,当初以为是贺家使的手段,让皇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再在孙太爷身上做文章,污蔑通倭、海匪、白莲教之类,以牵累沈家。

  如今贺家已倒,当没人再在寿哥耳边吹风才是,怎的寿哥还是想起这茬来?

  沈瑞不免踌躇起来,他上次可是明明白白说过,孙太爷不是海商,只是跑过船救过搭船的三太爷。

  现下寿哥这一问,是试探,还是真心求问?

  心下再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半分,沈瑞苦笑道:“皇上误会了,上次我已解释了,我外祖虽是行商,跑过船,却不是海商的。”

  这句一定要咬死了,他这次让长寿南下去查访,虽没查到真实有效的蛛丝马迹,但“孙太爷落水后被海寇所救入了伙就此发家”仍是当下最合理的推断。

  寿哥似毫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你就来说说这海贸你觉得如何?”

  沈瑞略一思忖,道:“不瞒陛下,前日我曾去拜见老师,闲聊中也曾提到海贸。原本,我也想过海贸获利极丰,但与老师长谈之后,以目前船只、人手情况来看,很难形成太宗朝那般盛世。”

  寿哥脸立时垮了下去,撇嘴道:“还用你说?怎可能现下就达到永乐年间那般!”

  永乐盛世也是之后明朝历代帝王的梦想目标。

  “也不需威慑海外、四夷臣服那般伟业,如今能让国库多些进项便是好的。”难得寿哥没有好高骛远。

  沈瑞却是叹了口气,把王守仁与他说的挑挑拣拣说与寿哥,诸如江船与海船不同,缺乏有经验的水手,没有海军护持等等。

  “皇上若是有心,现下准备也不算晚,只是一时出不得海,但内陆江河运输也是船行更快,运货更多,蜀锦花椒松江布,沿着长江往来运送,获利也是颇丰。其实商贾之道就在一个‘动’字,只要动起来,让银钱流动起来,也自然生利。”

  沈瑞顿了顿又道,“恰太湖大捷,水师初立,若仿照卫所屯田制,让水师长途练兵,捎带些物资……既能锻炼水手与兵士,又能以买卖得银自给自足,获利若丰还可上交国库。还可让小商队依附水军而行,收些费用,也保他们不受水匪侵扰,一路平安……不知道是否妥当。”

  这支水师,是为防着宁藩所立,但若能以买卖物资自养,并能用这样借口四处游走乃至直接开到南昌去……

  寿哥思索片刻也想通了这点,当下便笑道:“我觉着甚好。”又因想到了王守仁,不由眯了眯眼睛,却也不提他所想,只道:“至于怎么个建法,买卖些个什么,嗯,你这几日与王守仁商议商议,简单写个条陈上来。”

  因又叹道:“沈瑞,你怎的还不快些科举。”

  沈瑞心下也是一叹,只应道:“我这两日便去老师那边问策。只是许多地方,写是写了,实施起来却未必如意,还是得请皇上找妥当老臣看过。”

  寿哥笑道:“这个自然。”

  沈瑞想了想,又看了看张会,道:“想起边贸,其实……还有一桩妙处。若是我们自己能趟出一条通往鞑靼各部的商路,掺些细作进去,他日许能不动刀兵就让鞑靼内乱,便是战事起,许也能知己知彼占得先机。”

  这也是从水军长途演习中想到的。而这细作若是归锦衣卫下属衙门统辖,寿哥真能调张会去边关,倒是能叫他接掌这张消息网。

  寿哥却道:“你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不过这些杨一清也在做了,你若还有相关想法,也都写下来,统统交与他那边看着做吧。”

  沈瑞略有点意外,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杨一清出将入相的人物,兵法大家,用间、反间玩得纯属,岂会不往敌军派遣。

  这话题翻过去,众人又闲聊了几句,问及高文虎和张会的亲事,竟都在今年,又都在六月间,只不过一个月初一个月尾。

  张会是早就定下的婚事,高文虎这边却是高家想早些抱孙子,双方也都不小了,议了亲过了定,就挑了最近的日子。

  高家李家都是寻常百姓家,也不像豪门那样准备嫁妆就要一年时间,不过是采买些东西,新娘子自己绣件嫁衣罢了,因此也不觉得时间多赶。

  沈瑞想起寿哥也是今年大婚,只不过现下皇后人选还没出现,便只笑而不提,倒是说起自己大舅哥杨慎的婚事就在四月。

  早年间,杨廷和为长子杨慎与同年王溥之长女王研定下了娃娃亲,王研原与杨慎同岁,但她及笄前,王溥在礼部主事任上没了,她随母亲扶棺回乡守孝,去年才出孝。

  如今王研母女已上京,借住王研亲伯父家中备嫁。今年年节时候徐氏还曾安排往她们处送过年礼。

  寿哥听闻,拍手笑道:“你们成亲我都是要去看个热闹的。”

  众人齐声笑道:“那是咱们天大的福分。”

  说笑一番,又纷纷表示要过些时日就去帮高文虎收拾成亲的宅子。

  高文虎原是要同父母同住的,但如今也是官身,高家的宅子就显得寒酸了,但高父高母住得惯了,种着菜养着猪,还离家中肉铺近便,便不肯搬。

  高文虎未成亲也就罢了,如今要成亲,还是当另置个宅子体面。只是京中房舍何等价格,高家实置办不起太好的地方。

  锦衣卫中如罗老大这等人都是心明眼尖的,谁不想交好高文虎,便拐着弯给高文虎送银子,倒是也让高家买了一处小宅子,虽只有两进,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颇为体面。

  张会沈瑞等人就是说要去帮着拾掇布置,亦有帮衬之意。

  高文虎是实在人,委实感动,扎扎实实的行礼谢过大家,又被大家调侃一番。

  热闹一阵,眼见近了饭时,寿哥却表示得立即回宫了。

  因皇帝饮食本就当慎重,沈瑞也不好多留他在此用饭,张会等也都说这就去了,改日再来。

  沈瑞便起身将众人送出府,又有徐氏早备好的几样府中新做的苏式点心与众人拿去,算是一点心意。

  待他回转,往徐氏那边去请安,没等说说今日寿哥等人来意,徐氏已经先开口道:“方才杨家送信来,二十六要在慈云庵为慎哥儿恬姐儿的母亲做一场法事。”

  沈瑞忙应了一声,算算年份并不是杨夫人苗氏的十年祭,想是要在杨慎成亲前告慰其生母苗氏在天之灵罢。

  徐氏瞧着沈瑞,又揶揄笑道:“我已让人去打点东西了,恬姐儿这边还要单送两套素面衣裙并白玉素银头面,你有什么要捎去的,可要一并带去?”

  沈瑞想起方才才与众兄弟说笑他们的婚事,转眼,自己的婚事也不远了。想到杨恬,心下也是一热,也不作忸怩之态,笑着向徐氏一揖,道:“那就先谢过母亲了,我这就去选了东西,叫人送过来。”

  徐氏含笑应了,又道:“虽你未出孝,但此场法事不是小事,你也算得苗夫人半子,那日当去行个礼才是。”

  第六百零四章 凤凰于飞(三)

  慈云庵座落在京西慈云峰上,故此得名。

  只是这座山峰既不高,也不陡,既没有春桃秋枫,也没有夏荷冬梅,委实没甚好景致可观,亦不如其他寺庙庵堂有那拿得出手的素斋,所以这香火便也不盛。

  倒是慈云庵主持慧明师太佛法精深,庵中弟子皆是自律苦修,地方又是极清净的,颇得京中书香人家美誉,也算得些供奉。

  杨夫人苗氏的骨灰便是一直寄存于此,故此每有法事都往此处来办。

  因本就香客寥寥,兼之非初一十五这样信徒云集的日子,杨家顺利的包了场,头两日杨家女眷就住进了慈云庵。

  杨慎本也应提前过去张罗一应事宜,但庵堂戒律极严,从不许男客留宿,从京中跑马过去也需一个来时辰,实是耽误功夫。

  好在离沈家京西的庄子不远,沈瑞早打听了慈云庵的规矩,便邀杨慎一同住在庄上。

  寿哥来沈府的事儿沈瑞不会瞒着杨廷和,大舅哥杨慎便也知道了,不过在庄上两人秉烛夜谈时,聊的更多的还是科举文章。

  沈瑞提起过关于国库进项的话题,杨慎却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聊不上几句便就冷场了,还不如诗词得他喜欢,沈瑞便也不再提。

  这位大舅哥将来是要中状元当文学大家的,沈瑞还真怕自己把他带歪了,去关注那民生经济,而不再理会圣人文章,这蝴蝶的小翅膀再把个史书有名的大才子给扇没了。

  见他不感兴趣,沈瑞倒是莫名安心了两分。

  只是心下也不免盘算,此时的读书人,对经济庶务感兴趣的寥寥无几,目前看来自己想找个帮手也难。

  不期然想起前不久才做过法事的沈玲来,不免叹息,若是玲二哥还在……怕比涟四叔还强上许多。

  这倒也为他提了个醒,当在族人中寻一寻擅经营的进京来帮帮他,总有一些事情,是他不好亲力亲为的,而下仆管事身份太低,又不足以压住局面。

  论起来,当时二叔沈洲在南京时,也在族中寻了族人沈渔、沈琛等帮忙打理庶务,一如当初沈玲、沈琳一般。

  但后来沈洲丢官罢职时,京中正是对付贺家的紧要关头,沈瑞根本分不出精神去想那跟着沈洲的族人怎样了,沈洲归京后也不曾提过,想来既沈洲罢官归京,族人当也是自回松江了,如今倒可以去信问问。

  沈渔父子、沈琛父子都是沈琦推荐的,品性能力自然都没问题,尤其沈渔父子当年护送沈瑞上京,沈瑞也是极为熟悉的。

  如今唯一所虑便是当初沈洲毕竟是四品官,找人帮闲也叫“带挈族人”,族人怕不要感恩戴德,给四品官帮闲说出去也是体面。

  而现下二房就三老爷一个七品官,给个七品官帮闲可没甚体面的,族人还肯不肯来京依附也难说。

  何况,还不是听那七品官的话,而是要听自己这个小秀才的话。族人便是来了,肯不肯服自己差遣亦是问题。

  写信回去问问吧,沈瑞也有些无奈,想来只好出些丰厚条件,如“子弟可在京中书院附学”这等松江比不得的优待才行吧。

  二月二十六,天光还未大亮,杨慎沈瑞便早早动身往慈云庵去了。

  慈云庵再是香火不盛,一年也总会接待二三十场法事,一应程序早已是精熟,并不用杨家人操什么心,自有支应的师太前来步步引领。

  杨慎、杨恬并几个庶出弟妹皆有仪式要走,沈瑞虽是半子,到底是没成亲的,只被要求敬献香烛供果,便须得退出去,倒是正好跟着杨廷和一道在外院待客。

  杨家今日的法事本是并未请外人,但仍有些亲朋故旧过来。

  而自从小皇帝登基后,詹事府诸位大人水涨船高,便是没事情还不乏想巴结上来的过府送礼,更别说这样郑重做法事了,自巳初起,访客就络绎不绝。

  晌午时竟开了六席素斋请宾客用饭。

  直到下晌日头偏西,客人们才一一告辞而去。

  沈瑞跟在杨廷和身后大半日,微笑来微笑去,直笑得脸都有些僵了,而这半日来,他得到的关注竟也不少却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杨廷和的女婿。

  却说年后内阁再上折议经筵事,不知大佬们是不是想通过让小皇帝多接触日讲官,而避免被内官带偏。

  这次寿哥没有拒绝,遂他们所愿扩充了日讲官的队伍,却也挑了不少自己可心的人。

  杨廷和固然在列,毛迟的父亲毛澄也被选中。

  旁人不知其实寿哥是看在沈瑞面子上才选了沈瑞姐夫的父亲,只是沈家两位儿女亲家都成了天子近臣,不免对沈瑞格外客气些。

  先是祭祀,后是待客,杨廷和也有些倦乏,没了客人便自去外院厢房歇息,杨慎则还要去安排后续事宜,而沈瑞这才跟着仆妇往后堂客房去拜见俞氏。

  后堂客房里,俞氏等也是刚刚送走了来访的女客,回屋坐下喝杯茶进些点心,便有仆妇来报沈二公子来给太太请安了。

  俞氏笑着看了一眼瞬间脸染红云的杨恬,笑眯眯道:“早上忒是忙乱,只见了一面,也不曾好好说说话。难为他有心,过来正好叙叙话。我也多日不见亲家,正想问问她身体如何。”

  说话间,俞氏眼睛又瞟向一旁的妾室蒋氏。

  那蒋姨娘垂着头,似是没听见俞氏说话一般,目光盯着地面,好似青砖缝儿里开出了花,完全没有识趣退避的意思。

  俞氏心下有气,面上也不露,只淡淡道:“二姐儿也累了一天了,蒋姨娘,你带了二姐儿安置去吧。”

  杨二姑娘杨悦比杨恬小了一岁半,已是豆蔻少女模样,相貌随了蒋姨娘,杏眼桃腮,颜色极好。听闻嫡母说话,她却并不应声,只看向自家姨娘。

  蒋姨娘缓了一缓,这才抬起头,半侧着脸,看了俞氏一眼,扯出个笑来,道:“谢太太体谅。”

  她已是年过三十,因保养得宜,看着仍是二十来的模样,说话声音更是软糯动听,犹如少女,似是不自觉就带了娇俏媚意。

  老爷又不在这里,用这狐媚子的声音与谁听?俞氏心下腹诽,越发不耐烦起来,只垂下眼睑,道了声“去吧”,便不再理会她们母女。

  二姐儿起身冲俞氏行了一礼,却连个谢字也不肯说,蒋姨娘的礼行得更是敷衍,略摆出个行礼的样子,便携了女儿往外去了。

  俞氏身边的丫鬟仆妇俱都怒目瞪视蒋姨娘的方向,俞氏却只轻蔑的轻哼一声。

  最近蒋姨娘诸事不顺,俞氏是颇为解气的,也就懒得计较她那些失礼了,原本,她也没真心恭敬过。

  却说,那蒋姨娘的诸多不顺都是应在儿女亲事上。

  先说二姐儿,这过了年也有十三了,头二年原就当相看亲事的,只当时俞氏才进门不久,正因着管家权与蒋姨娘相斗,哪里会替蒋姨娘的女儿理会亲事。

  女儿生得美,蒋姨娘心气儿又高,既不肯女儿去高门做庶子媳妇,又不肯与低品阶官宦人家秀才举人过拮据日子,这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今上登基后,蒋姨娘倒觉得先前没定下是好事儿,杨廷和这东宫属官炙手可热起来,女儿也可寻更好的人家。

  京中姨娘们也自有交际圈子,蒋姨娘倒是打听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鲁大人的嫡次子人品学识都好,比二姐儿年长一岁,尚未定亲,心道两家官位相当,也都是家境殷实,可不正是良配。

  十三定亲,十四备嫁,十五及笄刚好成亲,蒋姨娘这掐算得好好的。

  可惜她刚与杨廷和提了,便被杨廷和好一顿训斥她却不知这鲁大人原是刘阁老的铁杆。

  杨廷和心下颇恼蒋姨娘不本分,若是他的妾室打听着想与刘阁老的人联姻这等消息被人传到外面去,不晓得小皇帝那边怎么想,作为杨慎的老师李阁老又怎么想!

  且二姐儿再是好颜色,也是庶出,若要低嫁,自然不难做那嫡子的正室,可要说与世代官宦的鲁家嫡子,可不叫人笑话,倘使鲁家觉得杨家瞧不起人,恼了,又指不上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杨家还要不要名声?

  杨廷和也不可能与个妾室仔细分说说这些,便只严厉训斥她一番,末了撂下一句“二娘的亲事自有太太相看”打发了蒋姨娘。

  蒋姨娘挨训已是心里有气,待这话一出来,直把蒋姨娘气个仰倒她在内宅得势多年,早已不把自己当妾室看待,又如何受得住这句!

  待年前王研母女进京,杨慎的亲事临近,俞氏多次公开表示长媳进门就要带着她一起管家,言道“这个家早晚是要交给大郎两口子的”。

  这倒是俞氏的真心话,别说她这会儿没个孩子,便是日后有孩子,岁数差得恁多,也根本不可能与长兄夺什么家产,倒是若跟长兄关系处好了,将来还能受些庇佑。

  而蒋姨娘所出的二郎杨比恬姐儿还大半岁,和杨慎年岁差得不多,且很快也要下场考个功名,故此勿论是家产,还是将来仕途上的助力,怕都要与杨慎一争。

  兼之若将来俞氏与杨慎媳妇这对婆媳一同管家,更没有让个姨娘妾室沾手的道理,蒋姨娘手上最后一丝能挖油水的权力也要被收回去,她焉能不急。

  不知怎的,她竟想出个昏招,想用那二郎的婚事攀一门得力的亲家,也好抬抬自己母子地位。

  且想王研父亲亡故,娘家没甚助力了,若她媳妇娘家得力,这家,还指不上落在谁手里。

  蒋姨娘倒是吸取上次教训,没敢直接就提看上了哪位大人家千金,只是婉转向杨廷和表示二郎也不小了,该是相看时候了。

  杨廷和却只道:“二郎不过十五,急得什么,且如今连个秀才也不是,如何好去提亲?至少也要有了举人功名才好说说。”

  蒋姨娘这才急了,就算她对自己儿子极有自信,觉得他能一路顺畅成了举人乃至进士,可那乡试也在明秋了,到时候再开始议亲,待成亲最快也已是三年后了,到时候王研已在家中站住了脚,她的儿媳还怎么掌家?

  何况她看上的小娘子已是十二,再等上一年,怕就被别人家定去了。

  她这一着急,忍不住就透露出她看上的乃是翰林张学士家的嫡长女,听说是大方展样,常帮衬病弱的张夫人持家,是个极能干的。

  杨廷和这才重新审视了一下蒋姨娘,从前只觉得她温柔体贴又妩媚动人,夫人病时,她打理家中庶务也颇有章法,从来没给他添过麻烦。可如今,怎就变得这样愚不可及!!

  上次她想庶女嫁嫡子时,他就点过她,注意一下身份,不想这次仍是离谱,想用庶子娶嫡女。

  张学士倒是帝党,与他交情也不错,但此人最是孤高性子,目无下尘,要用一个秀才都不是的庶子去娶人家掌珠一般的嫡长女,他杨廷和可没这样大的脸!

  这事要是提出来,两家的交情也到此为止了。

  杨廷和未尝没有那有朝一日入阁的心,但以他现在资历品级还远不够格,他已在慢慢聚拢东宫旧人之心,为自己攒着人脉声望,这等时候岂容个愚蠢妇人来坏事。

  杨廷和这次连训斥都懒得训了,直接将蒋姨娘禁了足,并表示,若再有她为二郎二姐儿的婚事四处瞎打听坏杨家名声,她也不用禁足了,直接到庄子上“养老”,不必再回来了。

  若非这次为苗氏做法事,蒋姨娘还出不得门呢。

  “记得自己的本份。”杨廷和在出门前如是告诫蒋姨娘。

  蒋姨娘格外恭顺的应了,却是看向俞氏的目光都淬了毒。

  她原也是良妾出身,又有三子一女,缘何夫人过世后不能扶正!

  这俞氏论容貌、论心计,又哪里比得过她,凭什么比她运气好?

  因此她越发的阳奉阴违,总想下一下俞氏的面子。

  院子里,蒋姨娘正拉着女儿细细与她说“回厢房里要好好烫一烫脚,今日太冷,莫受了寒凉伤了身子”云云,迎面正遇上沈瑞进来。

  蒋姨娘顿住了脚,凉凉看了沈瑞一眼,她对杨恬虽没对俞氏那般厌憎,却也不可能喜欢,自然连带着也不喜沈瑞。

  原本大姑娘寻了尚书之子,她是又羡又妒,怎的这样的好事不落在二姐儿身上呢。

  后来尚书一死,沈家立刻势颓,她还幸灾乐祸了许久。

  可惜沈家一直富裕,年节送礼都极为丰厚,她还暗暗诅咒,怎的不让沈家就此穷了,让那小蹄子嫁到个没钱没势的人家受苦才好。

  在这里遇上沈瑞,蒋姨娘鼻孔里出气,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子一撂,端出长辈的样子来,只等着沈瑞上前来行礼便她是妾室,也是长辈的妾室,自觉受得沈瑞一礼。

  沈瑞对蒋姨娘感观也是极差,杨恬自幼丧母,这位妾室当家,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他的小未婚妻曾过着什么样堵心的日子。

  眼见蒋姨娘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沈瑞还有些纳闷,可又哪里有闲心去猜个妾室的心思。

  倒是领路的仆妇给蒋姨娘见礼问了好,见蒋姨娘这神情,不禁停下来瞧了瞧沈瑞,不敢挪步。

  而蒋姨娘身边的婆子在给沈瑞见礼后,也是死盯着他。

  沈瑞微微一怔,略一转念,心下便是冷笑,看来岳丈大人内帷真成问题,一个妾室,养得这般心大,与谁下马威呢?笑话。

  谁耐烦理会这样的人,教育老丈人妾室也不是他这个女婿的职责,他眼风一扫,就看见了二姐儿杨悦,便是脚下不停,径直越过她母女往里走,口中只道:“杨家二妹妹不必多礼。”

  二姐儿原也是不喜杨恬和沈瑞的,且现在沈瑞还算是“外男”,她躲在养娘身后避开,不出来见礼,原也不算多失礼。

  听了沈瑞说话,二姐儿一呆,随即一双杏眼立时竖起,怒目去瞪沈瑞。

  沈瑞却早已在几步开外,那引路的仆妇忙也快步追了上去。

  二姐儿不由气鼓鼓,低声啐了一口,暗骂好生无礼,哪里有逼着让小娘子给外男行礼的道理。

  待扭过头,却见姨娘更是面色铁青,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还是那养娘怕事,小声道:“姑娘手都凉了,您看,咱们回屋罢。”

  蒋姨娘目怒瞪着沈瑞挑门帘进了正房,这才狠狠呸了一声,快步回了厢房,才低声骂道:“如今不过破落户罢了,装什么大家公子!”

  想着年前京里传得沸沸扬扬沈洲被罢官的事,又向女儿补上一句,道:“有那么个叔叔,他也不会是什么好饼,家里也没个官儿了,将来大娘子啊,有的苦头吃了,哼哼……”

  二姐儿撇撇嘴,没接茬,直喊养娘舀水来与她烫脚,今日仪式时辰可不短,她早已是极乏了的。

  上房里气氛极是融洽。

  俞氏问了沈瑞家中可好等等闲话,沈瑞没有半点儿不耐烦,都笑着答了,又说起了近日里一二趣事,逗得满屋子开怀大笑。

  杨恬也不禁掩口,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沈瑞虽是与俞氏说着话,目光却不自觉瞥向一旁坐着的杨恬,注意着她的一颦一笑,见她开心,他心里也顿时欢喜起来。

  俞氏自然也看出来了,虽说冬日里天寒地冻的,本不当让他们在屋外风口里说话,但在庵堂中与他们找间屋子更是不妥。

  想了想,她笑道:“屋里炭火气太重了,大姑娘怕是受不住,也当去外头透透气,松散松散。瑞哥儿,她兄长在前面忙着,就烦你照看着她些。”

  沈瑞一笑,起身领命,又去望杨恬。

  杨恬一张小脸已红透了,起身谢过俞氏,扶着养娘出了上房,沈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两人行到后院一排松柏前站下,养娘丫鬟们虽是跟着,却特特慢了十来步,既让他们在视线之内,又与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来。

  杨恬发间几只银钗上的蝴蝶随着行走而微微颤动,好似振翅欲飞般,栩栩如生,却正是沈瑞细心淘来,经徐氏手送与她的。

  沈瑞腰间玉带上悬着只簇新的修竹香囊正是杨恬亲手缝制,夹在年礼送来沈府。

  两人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流转一圈,不禁相视一笑,自有一种甜蜜流淌在心间。

  沈瑞早注意到杨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着脸越发明显,怕是昨夜念着早亡的母亲,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虑,保重身子要紧,”沈瑞声音越发柔和,“岳母在天之灵也是盼着妹妹康健顺遂的。”

  杨恬听着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红,忙用帕子掩了,低声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旷,炭盆怕也没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姜汤喝吧。”

  杨恬闻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来掩口,心里甜甜暖暖的,低声道:“二哥还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却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头迎送宾客,怕是受了寒凉吧。”

  沈瑞原本与杨慎通信时,便喜欢给杨恬也带上几笔。

  九月归来以后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门,与杨家书信来往更繁,遂他在报给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总会单独写封短信给杨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唠家常一样说上几句,论起来也不逾矩。

  杨恬在父兄默许下,也会回他些许文字。

  便是家人默许,两人见面次数终是极少,能说的话更少,倒是通过这书信渐渐熟悉起来,如今再见面,褪去最初的尴尬,也能自如聊上几句。

  杨恬原就是性格开朗,新帝登基以来,杨家地位水涨船高,官眷之间的往来也多了,杨恬常跟着俞氏四处赴宴,又在家中张罗招待过两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给了她,一番历练下来,杨恬已比从前更干练了许多,也健谈了许多。

  这说话间,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炉往前递了递。

  那纤手在金色镂空手炉的映衬下格外白皙,修得齐整的指甲上并无丹蔻,却是透出微微一点点嫩嫩的粉色,越发显得玉雪可爱。

  沈瑞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炉,却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只玉手。

  杨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吓,失手跌了手炉,忙后退一步往回缩手。

  沈瑞只觉得掌心那只小手又软又滑,知道唐突,却怎样也舍不得放开。

  杨恬脸上已有了急色,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后的养娘丫鬟发现,更加尴尬,跺了跺脚,语气里便带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脸上已是晕红一片,眉宇间带着恼意,却是比平时更为鲜活动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翘,拉着她微微偏转身体,便将两人相握的双手遮了个严实,低声道:“莫急,无事,她们看不到。”

  其实那边养娘一直注意着两人,见情况不太对,已是要硬着头皮上前来了,却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麦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养娘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住,叹了口气,瞪了两个小妮子一眼。

  半夏麦冬却是相视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个鬼脸,姑爷待姑娘亲近才是大大的好事,谁这样没眼色去惹人生厌。

  那边树下,沈瑞已觉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层薄汗,有些凉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还是与你捂捂吧。”

  杨恬只觉得他的掌心灼热,自己手上火烧火燎一般,强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动,一张脸涨红滚烫,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丫鬟养娘。

  身后一直也没个动静,想来……她们是避开了。杨恬心下倒是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想着当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脸,这会儿又来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着他送来的那些精心挑选的衣裳首饰玩意儿,想着他那些唠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异样,已是不恼了。

  沈瑞见她赌气,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郑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将当年被贺家占去的织厂赐还沈家……”

  杨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双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静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来,却仍舍不得放开那只小手,不自觉摩挲两下,又引来她的皱眉,方才道:“皇上对这织厂非常看重。”

  说话间,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瞒妹妹,皇上当初就提过想将松江棉布列为贡品。我见妹妹精于刺绣,想烦劳妹妹参详参详今年新布样式,也不用仔细操劳,不过是闲暇是描画几笔罢了。”

  “还有便是,这几日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也与我聊过这松江贡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处布庄产业,想与沈家织厂合伙买卖……”

  杨恬听闻贡布便是一脸惊诧,待听到武靖伯府,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见沈瑞面露惊讶,她忙道:“我方才原便想和你说的,偏叫你……”她脸又是一红,又跺了跺脚,气道:“偏叫你岔了过去。”

  沈瑞忽然觉得这样生动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静坐的她更为可爱,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却又怕惹恼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礼,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杨恬的小手。

  杨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处说话,你再这样,我便走了。”

  沈瑞低头一笑,道:“遵命。”却仍是不肯松手。

  杨恬咬了咬唇,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长公主府上要开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宴,给我与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扬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饮,各处的酒席也不会与他送信,只是这件事他竟是没听说过,昨日杨慎也不曾提不过以杨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脑后了。

  宗室公主里颇有几个喜热闹的,如永康长公就常常设个芙蓉宴、赏梅席的,淳安大长公主却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设宴,也就是勋戚们捧场,与文官没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随在寿哥身侧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宫中太皇太后懿旨要与荣王选妃,沈瑞微微皱眉,不晓得大长公主这次设宴到底是为着什么。

  杨恬也观察着沈瑞的脸色,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心里便也有些敲鼓,父亲大哥都说是无碍的,但于杨家无碍,于沈家又如何?

  她犹豫着道:“方才我惊讶,是因为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来拜访。父亲说原是从没什么交情的,不过来者是客,让我好生招待便是。这些时日登门的新客人委实不少,我便也没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换了两色针线。

  “前两日,淳安大长公主宴请的帖子送来没多久,赵六姑娘就与我送了信,说那日会来接我同去。”

  看着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杨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听说她定给了英国公府二公子。我却不知原来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担心了一场。”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这些都告诉你。”说着又严肃起脸来,认真道:“恬儿,以后我身边发生的事儿不光会和岳父、和大哥说,也会同你说,绝不瞒你,你也不必思虑过多,只踏踏实实便是,万事有我。”

  听得一声“恬儿”,杨恬就是心尖一颤,又听得他这样郑重说了,更觉暖意汹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着唇,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惊讶,待反应过来,一双大手立刻包裹过去,将她两只小手护在掌中。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限欢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涌动,似要冲破躯壳,大喊几声才能表达出这喜悦。

  半晌,杨恬才深吸口气,扬起头,直直望向沈瑞,轻声道:“二哥,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坤宁宫里,我冲撞了太后……你可怪我鲁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发后杨家就送了信过来,徐氏也回信赞了杨恬有风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赏那样的杨恬的,只是后来两人书信往来,从不曾提过这件事。

  他看着紧绷着一张小脸的杨恬,不知道她暗暗担心了多久,一定要当面问他,看他的反应。

  他很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诉她,他怎么可能会怪她!

  他手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把那双柔荑握得更紧。

  他低声脸上带着笑,用最真诚的声音,最郑重的语气,打消掉她所有的疑虑:“恬儿,你做的对。勿论大哥在,我在,还是岳父在,也都会同样做。这不是什么冲撞太后,这是有理有据的奏对,朝上也没有人一手遮天,岂能容他们空口白牙便污蔑杨家,与杨家定罪?”

  杨恬不错眼的盯着他,没有错过一丝表情,见他先是愣怔,随后和煦一笑,又是这般诚意答她,那心结终于解开。

  “恬儿,不用想那许多,现下有岳父在,将来,万事有我。”他郑重承诺。

  她直望进他眼底,忽而灿然一笑,重重点头,“好。”

  第六百零五章 凤凰于飞(四)

  三月初三上巳节相传是黄帝诞辰,古时原是祓除畔浴的日子,于魏晋时盛行踏春郊游,依水饮宴。

  宋朝以后,上巳风俗渐渐式微。

  但明初时,太祖也曾与大臣们一道春游,以示太平盛世、与民同乐。因此在明朝时,上巳虽不甚流行,却也是算得民间一个节日。

  淳安大长公主属于宗室里较为低调的,很少以自己名义设宴,但她儿孙众多,驸马府这边的宴席也不算很少。

  她在北郊有一处宪宗皇帝御赐的消暑庄子,其间亭台楼阁都是仿苏式打造,更引得活水造得人工湖,足可行舟,常被晚辈借去待客,在京中也是久负盛名。

  也因有这活水,于此处设上巳宴也算是应景。

  淳安大长公主与驸马蔡震名声一直很好,又深得圣眷,本身有交情的人家便不少,而这次万寿圣节,淳安大长公主一直陪在太皇太后身边,与前来觐见的诸外命妇多少都是有过寒暄的,又得了不少好感,公主府此次大派请帖,自然应者如云。

  本身各家夫人们携儿女赴宴就多有彼此相看、成就姻缘的,因此有适龄儿女的人家总是格外热衷。

  而现下又是在皇帝选后、荣王选妃的节骨眼上,总有聪明人自觉窥破其中关窍,心思活络的便是削尖了脑袋也想弄一张请柬来。

  如此一来,竟是大半个京城宦官人家都要来,端得盛况空前。

  三月初三一早,武靖伯府的马车就到了杨家门前,俞氏嘱咐了杨恬许多话才放她与赵六姑娘同车,自行坐了自家马车出发。

  坐上了车,听着心腹大丫鬟笑着报说蒋姨娘那边砸烂了多少药碗茶具云云,俞氏心里甭提有多解气了。

  却是自从为苗氏做法事时蒋姨娘出了门,这回来后禁足也就悄然解了。

  于是蒋姨娘就从下人口中听到了“淳安大长公主设宴,太太会带着大爷与大姑娘一道去”的话,她登时便急了,只道是杨家收了帖子,俞氏故意不带她的儿女。

  若是寻常宴席也就罢了,这大长公主的宴席!她倒是没有想到什么皇上荣王那边去,但这样豪门宴席上,不知会来多少青年俊秀、名门淑女,她的儿女不去万一错过大好姻缘岂不抱撼终身!

  蒋姨娘恨得牙根痒痒,便使了些手段把杨廷和请来房里,小意殷勤,被翻红浪,好好伺候了一番。

  她能得宠多年,自然有得杨廷和心意之处,这云收雨歇之后,杨廷和不免心情大好。

  蒋姨娘本就不是蠢人,因儿女婚事被训了两次,自然不会再这样大喇喇提出来,便宛如闲聊一般,说起了家长里短,觑见杨廷和昏昏欲睡时,又柔声道:“听说太太要带哥儿姐儿们出门,这一季新衣还不曾裁得呢,太太也没来人知会这边,我也不知道叫二姐儿穿什么去好,若在大长公主面前失仪可糟了……”

  杨廷和虽是困倦,却不糊涂,闻言便微微皱眉道:“大长公主?公主府的帖子只请了慎儿恬儿。悦儿不必去。”

  蒋姨娘呆了一呆,犹被一盆冷水浇下,忍不住道:“老爷莫不是听太太说的?论理,这帖子不当是下给府里的?府里这么多郎君姑娘,怎么会就大爷大姑娘去?我便是得罪了太太,也不当这样待二姐儿……”

  在杨廷和渐渐犀利起来的目光下,她心下一突,面上勉强扯出个笑来,道:“我……我……妾身……唉,妾身是可怜二姐儿。她还心心念念要同大姑娘一道出门呢。”

  “我说过,你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杨廷和声音冷淡了下来。

  蒋姨娘眼角已挂上点点珠泪,一副梨花带雨模样我见犹怜,口中嘤嘤只道:“是……是妾身不堪,拖累了哥儿姐儿……”万分委屈的样子。

  杨廷和眉头皱了起来,心中陡升不耐烦,不由起身披衣。

  蒋姨娘正全身心投入演戏中,忽见杨廷和这般,不由一愣,心也直直坠了下去,有些惶然喊了一声“老爷”。

  杨廷和穿好衣衫登上鞋,挥开她攀过来的手臂,冷冷道:“若禁足还教不会你守本分,就去庄子上慢慢学吧。”

  蒋姨娘又惊又急,顾不得衣衫凌乱便扑下地来,跪在杨廷和脚边哭道:“妾身只是替哥儿姐儿委屈,老爷……”

  “静娘,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所出的几个孩子,可曾受到过委屈?”杨廷和缓缓道。

  蒋姨娘呆了一呆,随即垂下头,低声道:“老爷待哥儿姐儿是极好的。妾身是记挂着哥儿姐儿的婚事,这才……”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便是生了火盆也仍阴冷,蒋姨娘跪在地上,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半敞的衣衫露出一边雪白光腻的膀子,已密密起了一层鸡皮。

  杨廷和却是漠然瞧着,心底生不起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终是道:“静娘,不知几时你心大了。你若固守本分,将来二郎三郎四郎勿论哪个出息了,都能与你挣个诰命,将来分家出去,你也一样是老封君。”

  蒋姨娘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一张美艳的脸因这份迷蒙而显得越发魅惑。

  杨廷和的声音却越发冷冽,“若是你执迷不悟,肆意妄为,在这样的时候坏了杨家的名声,你便去庄子上不必回来了,二郎几个我也会送回蜀中。”说罢便拂袖而去。

  茫然从蒋姨娘脸上层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恼恨与不甘。

  杨廷和却是不曾看见,他径自出了蒋姨娘的小院,到前面书房安歇下来。

  之后的几日里,他日日都歇在上房俞氏处。

  蒋姨娘再一次被禁足,便是“病到卧床不起”,镇日苦药汁子喝着,也没能让杨廷和有半分心软。

  而那个告诉了蒋姨娘大长公主设宴的婆子也被俞氏寻了错处发卖了。

  杨家内宅里风气登时一肃,不少存了些观望心思的下仆也纷纷向俞氏投诚。俞氏一时顺心无比。

  这日上巳宴,便有那促狭的婆子特特绕到蒋姨娘院子前嚼舌头,说太太与大姑娘如何打扮得天仙一样去赴宴,激得蒋姨娘摔了药碗,又将屋里能砸的、不值钱的尽数砸烂了。

  俞氏这边听着丫鬟婆子编排蒋姨娘如何如何,那边车上,杨恬与赵六姑娘两个小姐妹也是说笑得热闹。

  赵六姑娘单名一个彤字,生的一张圆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鼻头,微厚的唇,要说多美貌是谈不上的,但却如苹果般可爱,尤其笑起来,一侧脸上梨涡隐现,自然而然带出一种亲切感来,让人忍不住便想亲近。

  她在家是幺女,母亲也是武将世家出身,家中的规矩便没那么严苛,几个女儿也如男儿般教养起来,骑射样样精通,更都有一副开朗爽利的好性子。

  当日初登杨家门,想着书香门第翰林人家,必然是严肃的,赵彤尚还按捺着,做出斯文样子来,今日却是本性毕露,杨恬上了车,她便亲亲热热的拉过人来,妹妹长妹妹短。

  又挥手打发了两人的丫鬟去后面车坐:“我要与杨家妹妹说几句体己话,要你们服侍时自然喊你们。”

  待车厢里只她两人了,赵彤立时笑眯眯道:“妹妹可看着那契书了?以后咱们也是亲姐妹一样了,可要一条心。”

  杨恬强忍着羞涩点点头,已是耳根发烫。

  前几日沈瑞巴巴写了书信告诉她,已与张会说定,合股新置一处布庄,沈家织厂以后出的贡布在京只这布庄专营售卖。

  沈家只出布匹,不沾手经营事宜,占股四成;张会那边出店铺、出资金,负责布庄经营,宫中、官场内外打点等事宜,占股六成。

  过一二日,又有契书送到杨府,交到杨恬手上。

  杨恬还自惊讶,杨慎却是一点点教了她如何看这样商铺的契书,末了,指着立契人那处,但见并非沈家与张家,却是杨学士府大姑娘杨恬与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

  徐氏那边也打发了心腹来杨府解释一番,说借杨恬嫁妆之名,便宜行事,也方便与武靖伯府姑娘接洽,不叫杨家误会沈家想插手杨恬嫁妆等等。

  实则却是实打实与杨恬添妆。

  而沈瑞给杨恬的解释书信也是在契书送来之后发来的,言说自己“不耐烦庶务,还烦请妹妹代劳”,满满一副央求口吻,也半点没露出是与杨恬添妆的意思。

  俞氏也忍不住与杨廷和感叹沈家这亲家结得好,处处惦着恬姐儿,办事又妥帖不失礼。

  杨廷和也深以为然,这门亲事真是再顺心不过,如今,只差女婿一个功名了。

  杨恬更如泡进蜜罐子里了一般。

  杨慎见父亲同意,便由妹子签字画押,亲与沈瑞并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一并往官府去正式验契盖印,定下此事。

  如今赵彤与杨恬算得是合作伙伴,关系天然就亲近了一层。

  赵彤得了肯定答复,似是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拉了杨恬的手,在旁边小几暗格处一翻一掀,将个八宝攒盒往她怀里一送,调笑道:“今儿早上张二巴巴来我家,特特又嘱咐了我一遍,说沈二已打过好几遍招呼了,千万千万要照看好杨家姑娘,叫我可要捧在手掌心儿里。”

  说着便粗着嗓子学起男声道:“千万、千万。”说罢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的。

  杨恬那小脸都染成了大红布,心里却是甜蜜,只不好应声,便羞赧的低下头,佯作要开那八宝攒盒。

  赵彤却又凑过来嬉笑道:“呐,这也是沈二央张二与我捎来给你路上吃的。”说着又挤眉弄眼,笑道:“快打开瞧瞧,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若有错的,便要罚他。”

  杨恬被她这样一闹,越发连攒盒也不好意思打开了。

  赵彤虽爱说爱笑爱闹,却不是那粗疏性子没眼色的,见杨恬窘然尴尬,怕她着恼,忙又从那暗格里端出个海棠红小茶盏,递将过来,陪笑道:“好妹子别恼,我原与家里姐妹说笑惯了的,一时没了分寸,向你倒茶赔罪。”

  杨恬也不是那扭捏人,虽脸上还红得发烫,却也大大方方道:“不过姊妹说笑罢了,不敢当姐姐赔罪。”

  她并不接那茶盏,反而掀开了攒盒的盖子,置在几上。

  余光扫过,攒盒里干果蜜饯炒货皆有,却并非都是自己爱吃的,便晓得并不是沈瑞送来的。

  她心下又不免暗啐自己糊涂了,沈瑞素来谨慎,怎会傻傻的送匣子蜜饯过来,岂非落人话柄。

  赵彤见她脸色,便知唬她不得,也将茶撂在小几上,笑道:“你们倒是心意相通的,是不是他送的都看得出来。”

  杨恬抿嘴笑道:“姐姐玩笑了。想必是常与张二公子作此哑谜的。”

  赵彤呆了一呆,自己也笑了,道:“真个嘴上半点儿不饶人。”却又大方笑道:“我俩打小儿一处长起来的,也不用甚哑谜。”说罢自己也端出一盏茶来,这才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相视而笑,端茶共饮,又各自捡了两块干果品尝,闲聊着说起京中时兴的首饰衣裳样式。

  说来说去,自然绕回到两人的生意上,不免饶有兴致的研究了一回什么样的布料能卖得更好。

  赵彤虽也不过二八年纪,竟也是自己打理两个铺子三四年了。

  “我娘最不耐烦这些庶务,恨不能自己是男儿上阵杀敌方痛快。”赵彤笑嘻嘻抖着老娘的底儿,毫不见外,“原来有祖母操心,见我娘实在不成,就把我大姐二姐带出来了,后来我们几个姊妹凡长大些便都要学管家,再大些祖母直接丢个铺子来与我们自己打理,自负盈亏。待嫂子进门,母亲也就彻底撒手高乐去了,我们也松了口。”

  杨恬也不觉尴尬,反笑道:“却连我都听说过武靖伯夫人骑射功夫极佳,真巾帼不让须眉,非寻常女儿比得的。夫人这般,岂不洒脱,真是慕煞旁人!倒是我这样笨笨的,既没夫人那般本事,也没姐姐这样的本事,虽也学了几年管家,可瞧见账本还是发憷,日后可要姐姐多多担待了。”

  一番话正搔到赵彤痒处,她虽是揭底老娘,却是打心眼里认定老娘是女中豪杰的,可听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

  杨恬开口时赵彤就仔细看了其神色,见果然语出肺腑,既不敷衍也不虚捧,便极得赵彤心意,心下不免对杨恬又亲近了几分。

  赵彤佯作拧杨恬的脸道:“你这样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还算笨笨的,天底下就再没聪明娘子了!分明是想躲懒,让我一个人忙去,这可不成,便是拖也要拖着你去。”

  杨恬连忙笑着求饶。

  两人嬉笑成一片。

  杨恬却是早就从沈瑞那边得了武靖伯府的一些资料,方才能在赵彤提起时不会茫然不明所以。

  沈瑞既要同武靖伯府合伙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去打听武靖伯府的底细,只是这种时候就知道,像杜老八这样的人还是要多认识几个才好。

  如现下这情况,要去打听英国公府姻亲家的事情,如何好让背靠英国公府的杜老八去。

  不过武靖伯府在成化朝曾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历经成化、弘治两朝而不衰,拿到他家的资料也不是难事。

  武靖伯府上军功封爵,却不是开国,也不是靖难时,而是成化年间。那时封的也不是伯爵,而是侯爵。

  武靖侯赵辅平过两广瑶民叛乱,扫过犯边的建州女真,所向披靡,一路凯歌,终功封侯爵。

  而后却因被调至河套,抵达时贼寇已入侵劫掠多时,他再是英雄豪杰终究无力回天。然朝中御史才不管那些,将种种错处都累到他身上,弹劾他不作为、玩忽养寇等等。

  赵辅被调回京,自请去了侯爵。

  他乃宪宗皇帝心腹之臣,又有赫赫战功,宪宗虽改封其子嗣世袭伯爵,却仍让赵辅为侯爵。

  只是此后赵辅赋闲十年,再不曾上过沙场,直到成化二十二年过世。

  他过世后,被追赠容国公,也足可见宪宗对其感情。

  赵彤的父亲赵承庆袭爵后,也赋闲了二年,但因拥立弘治皇帝有功,在弘治元年便就掌了府军前卫,后领神机营,再后来便派去协同守备南京。

  如今武靖伯世子、赵彤的大哥赵弘泽也进了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只不过年纪差得不小,不常跟着皇帝四处游玩罢了。

  赵家祖孙父子得了三代皇帝的信重,圣宠不衰,家族产业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赵家铺子多也是出了名的,赵承庆也多次被御史弹劾出入奢侈、侵渔市利等等。

  但弘治皇帝这样节俭的皇帝,却对赵家的奢侈颇为宽容,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与赵承庆。

  赵承庆的家人在京中,因手面儿广,也颇得上层勋戚圈子的好评,不然也轮不到赵六姑娘嫁给英国公府二公子了。

  沈瑞写与杨恬的分析是,既掌重兵,怕要自污。

  杨恬原也不是无知深闺女,尤其定亲沈家后,其父兄也或多或少与她讲些朝堂之事,毕竟沈瑞将来要入仕途,杨恬要想在诰命圈子里吃得开,便不能不知朝廷大事。

  沈瑞种种分析,她尽数都能理解,有时候还能给出自己的看法,让沈瑞也颇为惊喜,越发喜欢在书信里写上些政事。

  杨恬打上了武靖伯府的马车就暗自打量,御史曾弹劾武靖伯赵承庆出门乘八人轿侈尤甚,但就眼下武靖伯府这马车外观看来是平平无奇,毫不张扬,内里亦布置得寻常。

  她不免暗想不知是不是因被弹劾而得了教训。

  待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觉出这车子别致之处来,车座既大且宣软舒适,又不知在何处设置机关升了炭火,竟是车厢中暖烘烘的,却没有丝毫烟火气。小几之下、座椅旁侧几多暗格,放着茶具攒盒,一应物什俱全。

  她不免心下喟叹,富贵人家到底不一样,岂还用装饰门面,内里的讲究才是真个讲究。

  那边赵彤还唧唧喳喳研究着布料,一会儿道:“张二说让想法子把羊毛混着丝线织布,我说那得多扎人!”一会儿又道:“最早一批布怕不要入夏才能抵京,松江布极是吸汗,夏日里做中单最好不过,倒是要让织厂织得轻薄些。”

  杨恬虽学过管家不曾学过打理产业,但自从那日慈云庵中沈瑞与她说了这织布的事,她便颇为上心,也查了些书籍,请教了府中针线上的绣娘,多少也有些了解,倒也能和赵彤搭上几句话。

  两人一起策划着开春之后这布匹当备些什么花色好,揣度京中可能时兴的样式,倒也颇为投机。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驶出城外。

  早春三月,虽有倒春寒,却仍阻不住那勃发的绿意。

  早有坚韧的野草在地里冒出头来,官道旁偶一棵垂柳也发了新芽,天地间一片柔软鲜嫩的颜色,便是那仍凛冽呼啸的春风也显得和煦许多。

  出城北走多是皇庄,官道上行人不多,赵彤将车窗厚布帘子撩起,只留一层密实纱帘,既遮了外头人的视线,叫瞧不见车内情形,又让坐车人赏得了车外美景。

  小姊妹两个也不再说那生意经,一边喝茶一边赏起春景。

  赵彤笑问杨恬可会骑马,杨恬摇头表示一窍不通。

  此时官宦子弟学骑马还是常态,学堂里也会教君子六艺,但内宅女子已以娴雅贞静为美,会骑马的便不多了。

  武靖伯府因伯夫人也是个练家子,家中花园子不大,演武场却是不小,又特特置有跑马的庄子,一家子勿论男女嫡庶,都是学骑射的。

  赵彤便笑道:“没关系,等过几日天再暖和些的,我下帖子邀你到我家庄子上,我教你骑马。庄上养的马多,我挑匹好的小马驹送你,不高,也跑不多快,不用怕的。”

  一时说起跑马来,她又是眉飞色舞,比比划划的。

  杨恬只含笑看着她,想着骑马种种,一时忽又想到沈瑞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日后若是……若是能一处踏马游春,不失是一桩乐事……

  想着不觉脸红,心底倒是盼望起能学会骑马来。

  眼见那边连成片的庄园遥遥可见,赵彤又向杨恬道:“你且放心,跟着我便是,待会儿我将你引荐给几个朋友,日后多来往,与将来……咱们两家也都是好的。”

  她虽是豪爽,可说道嫁人后的“自家”,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含混两声。

  杨恬也会意,亦知道这阵子因赈灾沈瑞结实了不少勋贵子弟,她日后也少不得与这些人内眷打交道,便耐心听赵彤分说。

  “我与蔡家长房七娘、三房九娘极熟,七娘的两个嫡亲哥哥与张二、沈二他们也是好友。”赵彤道。

  “七娘虽不是嫡长孙女,却是大长公主的心尖子呢,小时候也常进宫陪伴太皇太后的,最得宫里老娘娘、娘娘们喜欢,如今大长公主的孙女里,只她一个得了郡君封号,她那大姐姐也不过在出嫁时方得了个县主封号。

  “七娘如今许了成国公府二公子。先成国公便是守备南京的,现任的成国公承爵后仍守备南京,我爹爹一直是协守,与两代成国公共事多年,我们两家原也是极熟。

  “成国公府嫡出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嫁在京里的是三姐五姐,不知道都能不能来。未出阁的只一个,也行七的,却是庶出,今日怕不会来。来也不相干,她小时候在南京长大,大了才来京里,并不是咱们这伙儿人里的,你也无需理会。”

  赵彤炒豆子似的蹦出一堆话来,说起这些勋贵之间联姻复杂关系,比说生意经更顺溜三分,只是零零碎碎也没个重点,亏得杨恬先前也有准备,做足了功课,大概了解了一下勋贵人家人口情况,现下便默默捡紧要的人物记下几个。

  车从官道上拐下,上了便道往大长公主的庄子上去,前面已可见车马多了起来。

  先一步驱马前面探路的赵四公子赵弘沛此刻驳马回来,向几个马车一一回报,说稍后蔡五公子亲自迎她们进庄子。

  武靖伯夫人和俞氏那边也就罢了,到了赵彤马车前,隔着车窗,赵弘沛低声道:“蔡五说,贵人也来瞧热闹了,张二陪着。”

  赵彤轻轻嗤了一声,也压低声音道:“那一位素来爱热闹,有甚稀奇。”

  赵弘沛却道:“正是那一位来了,许是有消息出来,不止周家来了,张家几位姑娘也来了。”

  他轻咳一声,好像掩下去想说的话,只道:“小六儿,嗯,多加小心。”

  赵彤听得“张家”二字,眉心便是一跳,下意识的去看杨恬,却是一瞬间就想起了坤宁宫那场冲突。

  她也是听人转述过的,也知道后续事情,晓得张家在这一场中吃了多大的亏。金太夫人到现在也不曾再次住进宫里。

  正旦时张太后曾有意接金太夫人进宫,却被太皇太后一句“不知道张家小千金可改了脾性罢?”给堵了回去。

  赵彤一直都在京中顶级勋贵闺秀圈子里,常与这些贵女们打交道,亦深知张家那几位千金骄纵跋扈的性子。

  此次又是在淳安大长公主的宴上遇着杨恬……

  杨恬也听懂了赵弘沛的言下之意,想着张家那两位小姐的嘴脸,心下有厌恶,却没有惧怕。

  “人只要自己站得直,行的正,清清白白,俯仰无愧于天地,何惧旁人污损诋毁。”杨恬这样想,便也这样对赵彤说了。

  张家再是势大也只是外戚,不是天家!既也不能一手遮天,也不可能抬手就毁了对帝王忠心耿耿的杨家。

  赵彤瞧着杨恬,良久方缓缓点头,道:“原就听人赞过妹妹风骨,果然不虚。然则,妹妹也不要小觑浑人的厚颜,咱们不是争不过,是犯不上。”

  她顿了顿,道:“我原想着我们这些人也不懂什么吟诗作对,多半是投壶双陆,怕你嫌闷气,想着荐几个人与你,便让你同那些书香人家闺秀一路去。但今日这般好妹妹,你还是跟着我吧。

  “我这次也多带了丫鬟仆妇,我叫两个伶俐的跟着你,她们都是跟我来过这边几次的,无论是地形还是人面都熟得紧,便是我一错眼没瞧到,自有他们去找蔡七娘。”

  见杨恬似浑不在意笑了笑,开口要谢绝,赵彤一把攥了杨恬的手,收了笑容认真道:“我是应下要照应好你,一根头发丝儿不少的把你送回去的。你这回便听我的,往后咱们若一处再往别家赴宴,尽都随你,如何?”

  第六百零六章 凤凰于飞(五)

  淳安大长公主这处避暑庄子由先宪宗皇帝赐名“泽园”,此园占地近千亩,而湖泊便占了三分之一,湖上行舟可走数十里,极是阔朗。园子也因此得名。

  院中大院套小院,仿苏式园林所造,环环相扣,精巧非常。往日此处宴客,若是宾客不多,只开临水一两处院子便足矣。

  是以从前宾客车马皆是径直进庄,由府内下仆指到引宴饮去处。

  今日来的人委实太多,园中几乎所有院落皆开放,这迎宾便也设置得格外别致些,竟是将诸客引到溪水边水榭小坐,由轻舟画舫来接往流觞亭。

  这番行舟迎客旁人家再没有过的,凸显庄子之大,也更应上巳节景,众宾客无不称奇叫好。

  这边武靖伯府与杨家诸人下马后,赵弘沛和杨慎由下仆引着往男宾那边去了,女眷马车则引向另一边水榭旁,才请夫人小姐下车。

  这边是个小小的码头,一旁修得水榭,女眷不少在水榭里歇脚,又或等熟人一同乘舟。

  赵、杨两家人过去,就见着不少熟人。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内眷、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费宏内眷、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讲蒋冕内眷、翰林院学士白钺内眷等等,皆是俞氏的老熟人。

  俞氏登时松了口气,笑着过去与诸人见礼虽说武靖伯夫人性子爽利,倒也不是难相处的,只是大约是不太爱应酬的性子,且文武总归说不到一处去,与俞氏也没甚话讲,两人一处干呆着岂不尴尬。

  眼前这几位家的学士大人原就都与杨廷和是同僚,关系颇近,而如今又都是小皇帝的日讲官,因此格外亲厚些。

  众人见了俞氏与杨恬也很是热情。

  武靖伯夫人那边也有两位勋戚贵妇相识,也自说话去了,倒是那边两个小千金不过五六岁,赵彤便就招呼一声就跟到了杨恬身边。

  杨恬知道赵彤是守前诺要照应自己,心里感念她的仗义,却也不免担心她在这群翰林闺秀圈子里不合群。

  不想赵彤却是天生善交际好手,生得一张可亲的脸,又有一张讨喜的嘴,三言两语就博得众人好感。

  待同登小画舫时,众人间年纪最小也是辈分最小的白家姑娘,已是一口一个“六姑姑”叫着,将赵彤姓氏都省下去了,直如亲人一般。

  杨恬也不由暗暗佩服不已。

  早春时节,刚冒新绿,这园中景致比起盛夏花木繁茂时节相去甚远。

  但一路行舟而来,见碧水映青柳,那一股子清新沁人心脾,而岸上往日隐在树木间的亭台楼阁尽现,雕梁画栋华美气派,亦是好风光。

  费家三姑娘这状元之女登时就来了诗性,约与众人联句,不限韵,要咏尽这早春风光。

  蒋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拍手叫好,倒是刘家姑娘偷偷觑了杨恬与赵彤一眼。

  杨恬笑着向费三姑娘道:“待会儿曲水流觞,少不得要作诗,我可没你那般才华,妙句佳作信手拈来,好姐姐,且让我留得几句到时候遮羞罢。”

  赵彤知杨恬与自己解围,冲她甜甜一笑,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作诗是不成的,这笔字与诸位姐妹抄诗也是辱没了佳句,我也不会那抚琴吹箫相和,哎,我这掐指一算呐,嗯,倒是焚香还勉强过得去,你们且联你们的,我给你们看着香。”

  一番话虽是自嘲,却说得俏皮且从容,众女便都笑了,丝毫不觉尴尬。

  费三姑娘也忙笑道:“我一时被这景儿迷了魂儿去,姊妹们可不要笑我。”

  杨恬顺坡笑指着赵彤道:“彤姐姐可是会选巧宗儿,这焚香也太轻省了些,倒是待会儿我们算作一伙儿,若是被抽中了饮酒,便派你去。”

  却是先前赵彤提起她极善饮,狩猎后还曾与兄弟们拼酒,把世子大哥都撂倒了,得了父亲一张好弓。

  赵彤果然喜笑颜开,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包在我身上。”

  众女也都笑道:“那就劳赵家姐姐受累了。”

  正哄笑间,外面传来几句撑船仆妇的对话,转而一个小丫鬟进来回禀说是自家七姑娘到了。

  船速开始变得缓慢,对面一叶快舟到了近前,仆妇们将两船连好,放上跳板,一个身材娇小的黄衫少女都未用仆妇搀扶,便利落的上了跳板,两步过了船来。

  赵彤已在通报后便告罪往舱外去迎,几位千金听闻是那位有郡君封号的蔡七姑娘,又哪里能安坐,便也纷纷起身相迎。

  这蔡七姑娘人未到而声先至,脆生生声音就如那黄鹂鸟般,道:“说什么呢,恁的开心,老远我便听见啦!赵六,你可叫我好等!”

  赵彤迎过去笑道:“奇也,你不当忙着,怎会有闲工夫等我?”

  蔡七姑娘佯啐了她一口,转而见了众人过来见礼,忙侧身避过,又还了半礼,笑道:“诸位姐妹都是我家贵客,是我怠慢了,如何敢受礼。”

  赵彤又拉着她一一引荐了一番。

  蔡七姑娘单字一个淼,据说是先太皇太后赐名,封号清河郡君。

  杨恬一见蔡淼,便知为何她会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尖子了,盖因她容貌委实与大长公主太像了些,只差在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眼梢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凌厉来,不似大长公主面相柔和。

  双方厮见过,蔡淼并不入舱,反向众人告罪,笑说有些私事要寻赵彤一问。而赵彤则佯作惧怕状,笑嘻嘻的又拉了杨恬同去“壮胆”。

  众人见蔡淼特特寻来,便知是有事,哪里会挑理,忙请她们自去。

  杨恬就这么被蔡淼、赵彤一前一后拉着扶着过了跳板,登上蔡淼的小舟,丫鬟仆妇一律不带,自有蔡家仆妇过来引领安置。

  这边快舟上分宾主落座,赵彤便先一步道:“恬妹妹可同我亲妹子一般,你说话没个轻重,莫吓着了她。”

  蔡淼早也是得了自家哥哥吩咐要照顾好沈瑞未婚妻杨恬的,又知道沈瑞乃是皇上的好友,自然不敢怠慢。

  这会儿见赵彤执意拉着杨恬过来,心知两人当是格外亲近,便也应和着赵彤说笑了几句,又与杨恬好一番寒暄。

  说了不少闲话,才说上正题,蔡淼脸色难看的向赵彤道:“张家怕是得了风声,可好,竟把亲戚家姑娘也拉来了一串儿,真是脸面也不要了!难道还想在我家园子里做什么不成!待会儿见了她们,别给她们好脸。”

  大长公主与张家的龃龉满京城皆知,此次大长公主虽广派帖子,却偏偏没请张家。

  张家先前大约也是不准备登门的,如今嘛,十有八九是得了皇上出宫来凑热闹的风声,又知道周家得了帖子,会带亲戚姑娘一并前来,这才吼吼也带了一群小姑娘不请自来。

  细论起来呢,委实是不够体面。不过,这家子厚颜惯了,什么时候讲过体统规矩呢。

  赵彤凉凉一笑道:“她们又不是冲着咱们的好脸来的,给不给好脸有什么打紧?张家公子这边是哪个跟来了?怕要到贵人跟前去伺候吧,你家哪位兄长在那边呢,可要注意了,别让他们耍什么花招。还有啊,我听说周英祺来了,可别对上张玉娴,你可要多放几个人手在那边。”

  蔡淼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道:“可不是得多放几个,何止张玉娴,张玉婷也跟着来了!”

  赵彤啧啧两声,道:“张家这是做什么,带旁的亲戚姑娘,还有‘情’可原,把她们带来,是要让大长公主再查验一下她们规矩学得怎样了吗?”

  张玉娴、张玉婷正是那日坤宁宫上失仪的两个张家女儿,一个是张鹤龄的嫡次女,一个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嚣张跋扈自不必提。

  周英祺是长宁伯周的孙女,周家姑娘里脾气最坏的一位,那日坤宁宫觐见她染了风寒并未去,回来听说张家姑娘奚落了自家姐妹,便是气恼难当,在之后的宴席上公然放出话来说若遇上了张家女必要让其好看。

  只是年前两家一直也没同一处赴宴的机会,如今却在这里撞上了。

  蔡淼连声哼哼,白眼都要翻出眼眶,也懒怠再说,又向杨恬道:“妹妹不要理会她们,今儿有我们呢。张玉婷还敢呲牙,我就给她丢出去。”说着还晃了晃手。

  看着娇俏的她做出一副凶狠样子,杨恬不由哑然失笑,道:“你们多虑了。那日是在坤宁宫,天颜面前岂能容她们信口污蔑。今日她们便是说破了天去,又有谁理会得,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蔡淼歪头瞧了她片刻,咧嘴一笑,道:“怪道祖母喜欢你。”

  杨恬一呆,随即摇头失笑道:“是大长公主殿下体恤臣女。”

  蔡淼摆了摆手,“妹妹这般自谦,我便没法说话了。不提不提了,我们快些先去拜见祖母吧,我好带你去流觞亭,多认识些我和六姐的好姊妹。”

  杨恬赵彤皆应了声,船娘得了令,舟行极快,盏茶功夫便到了一处院子后设的小小码头。

  见旁边停的皆是窄小快舟,并非待客画舫,此处也甚是僻静,杨恬便知道应是要抄近路了。

  果然蔡淼带着她们从那院子角门进去,东拐西绕,自抄手游廊过了两个穿堂,很快就抵达了大长公主待客的主院。

  这院乃是正座泽园最中心位置,内里一处三层小楼临水而建,登高远望,视野开阔,园中大半美景尽收眼底,这楼便起名近月。

  “现下光秃秃的,没甚好看,等夏日里,我做东,请妹妹来,就在这近月楼里住下,白日赏景,夜里赏灯不是我自吹自擂,当时建园子时,还特别设了多处灯柱,白日里看不起眼,到了晚上真是极美的,京里再没哪家有这园子这样景致。”蔡淼讲得眉飞色舞。

  赵彤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表示曾亲眼见过那美景,说得杨恬也不免悠然神往。

  然待到楼下,要从后门上楼时,却被一个打扮得体的婆子拦下。

  那婆子在蔡淼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蔡淼眉头一挑,低声奇道:“竟这样快就到了。”

  赵彤杨恬相视一眼,心道只怕是皇上在楼上与大长公主叙话。不想随着蔡淼避到了偏厅,才晓得,乃是荣王殿下到了。

  杨恬除了知道荣王乃至当今的皇叔、前阵子想求皇庄被驳回外,对其是一无所知。

  赵彤却是听得各路小道消息多了,心里门儿清,她凑近了蔡淼悄声咬耳朵:“这位竟还真来了,莫非真是要亲自拣选不成?”说着竖起一根指头指天道,“可是由他的?”

  蔡淼摇了摇头,“贵人的心思,谁知道呢。我家又何尝乐意这趟浑水,老娘娘所托,祖母也没法子罢了。”

  赵彤眼珠子转了转,道:“既来了,怕是想在咱们这群里挑的。不然何必要亲来。你我赌上一赌,是谁?”

  蔡淼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两声,一双凤眼微眯,斜了赵彤一眼道:“赌什么,咱们哪家是任他挑的?还是等那贴过来的罢。”

  赵彤不由笑得前仰后合,连称“妙哉”。

  杨恬只低头拨弄茶盏,似是未闻,心下却是喟叹,这样一场筵席背后几多心机算计。天家,宗室,勋戚,哪个是好相与的。

  少一时先前看守的婆子在偏厅门口一晃,蔡淼便知道荣王走了,忙带着两个小姐妹上了楼。

  顶楼的花厅极大,正中一架十二幅四季花开檀木嵌宝螺钿屏风前设了罗汉榻,淳安大长公主居中而坐,身旁坐着早早就过来相伴姑母的德清长公主。

  两边各设圈椅圆桌,却是十分随意,并不似寻常待客厅那般齐整,整个厅里也不过八九位夫人。

  人之所以这样少,既是因时辰尚早,宾客未尽数到齐,也是因不少夫人与大长公主见过礼便被引去园中了,并没在这厅上停留。

  留下来的,除了与大长公主亲近的,便是地位颇高的,在这里等待随诸公主一并赴宴的。

  赵彤眼尖,一眼扫见了长宁伯夫人以及寿宁侯夫人与建昌侯夫人,不动声色的朝杨恬使了个眼色。

  杨恬垂了眼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三人过去给两位公主见了礼,又给周围夫人们团团行礼。众夫人不免客气寒暄了两句,寿宁侯夫人也挂起和煦笑容,唯有建昌侯夫人脸上淡淡的,随意点了点头便罢。

  两位公主都是一派慈爱,与赵彤杨恬说话也格外认真,并不虚言敷衍,问了两人家人可好,又问赵彤婚事。

  赵彤也不羞赧,大大方方的回了。

  末了淳安大长公主笑道:“莫在这里陪着老婆子无趣了,小七儿,带你小姐妹去流觞亭吧。”

  又向赵彤杨恬道:“你们两个都是极懂礼数的,也替本宫看着小七儿些,她这猴儿脾气急,又专好打个抱不平,今日本宫是主人家,削了客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一番话虽是笑吟吟说出来的,语气也不轻不重似是戏谑多些,可这哪里是对晚辈的调侃,更像是实打实抽在那边张家妯娌脸上。

  那话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引得在座诸夫人忍不住偷偷去觑那妯娌俩脸色。

  寿宁侯夫人还勉强保持着笑,建昌侯夫人脸上已有了薄薄怒色。只既今日舍了脸过来,正主儿还没见着呢,怎样都要先按捺下来。

  杨恬这才知道蔡淼这急匆匆带她过来拜见大长公主的意思,心下又生一份感激。

  果然,她们三个行礼退出近月楼后,不多时,就有张家以及周家的仆妇匆匆离去,带着自家夫人的告诫,去那边寻自家姑娘说去了。

  泽园的流觞亭修得并不大,多说能容二十余人,大约只是供公主府子弟日常玩乐的,并非是专为今日这样盛大的上巳宴而备的。

  不过既是抬出上巳节的名头,又岂能少了曲水流觞。

  公主府便在亭旁开了小小水渠,约有一尺宽,九曲十八弯,引得活水而过。

  又置薄如纸的青瓷荷叶盏,内有拇指高红釉莲花小酒盅,漂浮水上,蜿蜒而下。

  水渠两面仿照魏晋古礼设席,宾客入席对饮,行曲水流觞之乐,倒也韵味十足。

  此时既未开席,众闺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觞亭、水榭、临水的游廊等处观风赏景。

  蔡淼赵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勋戚千金围拢过来,热情的打着招呼。两人便拉着杨恬的手,将她介绍给众人。

  京中中上层的人家谁不知道那日坤宁宫的变故,认识了杨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边一群张家姑娘。

  张家一群姑娘并未在水榭,却是在游廊上,听得这边热闹,不少人纷纷扭头来看。

  张玉婷早也探头过来,见蔡淼和赵彤还待招呼一声,但随即就瞧见了杨恬,一张小脸立刻撂了下来,刚待说什么,又被身边跟着的管事妈妈劝止。

  她有些不满的瞪了那边一眼,又去推身边的堂姐。

  张玉娴却是根本瞧都没瞧那边,兀自一把一把撒着点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着水面上过来争食的锦鲤,便是张玉婷推她,她也没个反应。

  张玉婷见堂姐这般,更是生气,再去瞪那管事妈妈,但见那妈妈板正着一张脸,满脸严肃,她登时泄了气,扭过身子不再理会。

  几个张家亲眷姑娘彼此打着眼色,机灵的已经过来逗着张玉婷开心。倒有两个似是不太合群,一个伸长脖子只去看那边的杨恬,另一个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无关,就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湖对岸的青柳使劲瞧。

  而那边,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带走的周家一群闺秀,这会儿也往水榭来了。

  那周英祺竟是谁也没瞧见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张家姑娘那边赶,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倒把蔡洛吓了个够呛,方才明明周家仆妇已经过来传了长宁伯夫人的话,这位也答应得好好的,怎的调头便仍如炮仗一般奔着张家去了呢。

  亏得蔡淼瞧见了,一把揪了周英祺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动怒,然后让姓张的瞧你笑话啊?”

  周英祺登时就止了脚步,脸上神色古怪,半晌才冲那边啐了一口,气鼓鼓道:“今儿就看你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会她们。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们好看。”又恶狠狠撂下几句狠话才作罢。

  众千金神色各异,幸灾乐祸的有之,事不关己的有之,面露嘲讽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后的她的两个堂妹并周家亲戚姑娘们则是齐齐松了口气,脸上或多或少带出几分尴尬来。

  周英祺浑然不觉,仍是旁若无人的高声与人说笑。

  见了杨恬,她许是自觉“同仇敌忾”,还多说了几句,非常生硬的赞了杨恬貌美,大约,她所知道的夸人句子都是用来夸人容貌的

  杨恬有些哭笑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实忍不住想对这些勋贵千金敬而远之。

  好在这会儿费三姑娘等人也拜见过大长公主,来了这边流觞亭。而杨恬又在人群中见着了沈理妻女,便与众人告罪,过去那边见礼。

  赵彤果然守着前诺,随着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离。

  杨恬见识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气,知道了这群闺女闹起来是不管不顾的,便也依了她。

  那边沈理妻子谢氏刚刚拜见过大长公主,还不曾去众夫人处,而是拉着女儿沈枚,细细叮嘱着让她今日好好跟着谢家姊妹,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云云。

  看见杨恬过来行礼,谢氏明显楞了一下,随即才缓缓绽出个笑来,嘘寒问暖一番,又让沈枚给小婶婶行礼。

  沈枚整十三岁,已是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随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着水乡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却随了谢氏,颇为高挑。

  她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杨恬厮见过,却并不十分热情。

  倒是谢氏一反常态,待杨恬比素日亲近不少,杨恬不由心里暗暗纳罕。

  杨恬知道沈瑞生母孙氏对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丧母时只怕被祖母与父亲折磨死了,因有这种种因果,沈理沈瑞两兄弟是极为亲近的。

  她只不明白,为何每次各种大小宴会,甚至自家设宴时,谢氏总是对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没有亲近,好似还疏远不喜。

  不过这种事,人各有感受,若是亲娘还在,又或者有亲姐妹,杨恬倒是还能念叨两句解个闷儿。

  可俞氏只是继母,杨恬又只有个亲大哥,这事儿更不好去问沈瑞,便压在心底,只每每见着谢氏便也淡淡的,守着礼数不错罢了。

  今日里,谢氏竟亲热的拉起杨恬的手,开始问起徐氏近来身体可好、你三婶儿镇日都在做些什么、那义姐可还帮着徐氏管家等等杂七杂八的沈家事,这让还没过门的杨恬多少有些尴尬。

  但想着杨家的境况,想来谢氏怕也是没什么好问的。

  杨恬揣度着,今日这好态度,八成是谢氏想让她照应沈枚才摆出来的,便一一简单答了,然后表示会一直带着沈枚,照看这个小侄女。

  不想谢氏面上尴尬神情一闪而过,笑着岔过话题去,又匆匆叮嘱了女儿两句,往那边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杨恬笑笑,仍跟着谢家几个姊妹。

  杨恬越发摸不到头脑,这是……仍想着让沈枚跟着谢家而非她?那谢氏这一出又是为何?

  虽杨恬与谢家姑娘们也都认识,但不过点头之交,阁老府的姑娘们也是颇为傲气,与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杨恬也没兴趣结交,便只客气几句,仍寻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去。

  遥遥的,有丝竹之声隔水飘来,借着氤氲水汽,显格外空灵。

  身着统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们端着漆木圆托,将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上案几。

  流觞宴就在一片赞叹声中开始了。

  没有什么主持,没有什么规则,那水渠九曲十八弯,分出多段,众女宾自寻投契的好友相聚,随意寻得一段水渠,自行设令,或投壶作嬉,或击鼓传花,或吟诗作对,一切皆随本心。

  如此一来,文臣武将家的千金们各自找兴趣相投的同伴,组成一个个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着性子应酬关系平平的人,便无不叫好,很快玩乐起来。

  杨恬同费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联句咏春,依着曲水流觞规矩,莲叶盏顺水而下,接了酒盏的便要连下一句诗,虽不限韵却限时,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赵彤也跟在杨恬身边,笑嘻嘻表示不会作诗,却偶尔也有一二妙语,喝酒时更是酒到杯干,还替了费家姑娘、蒋家姑娘并杨恬饮了几回,也得了这群姑娘的赞,融进了这个圈子。

  一时酒过三巡,杨恬起身更衣,赵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来宾众多,这更衣之处便也不止设在一处。

  两人估量着最近的几处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领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带她们往稍远院落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也不觉无趣,刚要转过一处奇石所叠的假山,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未等两人反应是避开还是过去解围,就听得清脆巴掌响,随后自假山那边气鼓鼓走来个十一二岁女童。

  她脸上犹有怒气,脚下步伐极快,气势汹汹而来,似乎带过一场风暴。

  她身后一串儿丫鬟仆妇几乎跟不上了,连带着两三个与她同行的姑娘皆叫着“慢些,且等等我们”扶着养娘,一双小脚紧着迈步。

  却不是张玉婷是谁。

  赵彤立时站住脚,往杨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着张玉婷。

  张玉婷瞧见两人,微微迟疑,却很快哼了一声,像没瞧见人似的,极快的走了过去。张家亲戚姑娘并丫鬟仆妇匆匆与两人行礼,便忙忙追赶张玉婷去了。

  赵彤与杨恬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不晓得这位又吃了什么呛药,不过没有起冲突是最好。

  两人绕过假山,忽见一个水红裙袄的姑娘捂着脸站在边。

  那姑娘显见便是刚才挨了张玉婷掌掴的,半边发髻有些凌乱,与赵彤杨恬见礼时,那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白皙皮肤上已是红肿一片。

  只是这姑娘神情却并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无怨无怒也无尴尬羞赧,竟还客客气气的向杨恬道:“杨姑娘好,姑娘虽不认得我,我却有幸在坤宁宫见过姑娘一面。我姓吴,是寿宁侯府表亲,姑娘方才也见了,张姑娘与我怄气走了,我却是寻不回路,想叨扰两位,同两位一并回去,可否?”

  赵彤挑了挑眉,姓吴,当是寿宁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女容貌出挑,举止娴雅,并不像寻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宁宫,当是张家从亲戚姑娘里挑出来特地要送进宫的。

  她手上轻抚杨恬,自己先开口接话道:“却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却不是要回去呢。”说着又指着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认得,你先送这位吴姑娘回去吧,回头再来接我们。”

  小丫鬟松了口气,忙赢了下来。

  那吴姑娘仍是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规规矩矩敛衽谢过两人。

  杨恬见她顶着一张肿脸满头乱发,却是依旧仪态娴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调教出来。

  瞧着她挺直的后脊,紧绷的双肩,杨恬忽然心生不忍,叹了口气,道:“吴姑娘,我瞧你鬓边有些松了,不若同我们一起过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

  第六百零七章 凤凰于飞(六)

  恁的一个美人,别说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就是肿着半张脸也是美的。

  当这位吴姑娘洗去脸上残粉,竟是容貌更艳三分,衬得一身水红袄裙都失了颜色。

  瞧着那边厢房临窗梳妆的吴姑娘,这边正房舀水净手的赵彤不禁挑了挑眉,粗着嗓子用那浪荡子的声音道:“原来竟真有‘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杨恬正用软巾擦手,闻言探头一望,也不由惊艳,连连点头。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里蒋姨娘与庶妹颜色更盛,但她见过的所有美人统统不如这位,这才真可叫绝色,反倒是那妆容让其平凡不少。

  想想着吴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赵彤一愣,随即噗嗤一声,“这有甚好藏的……”说着却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吴姑娘。

  武靖伯也是个爱玩乐的,府中姬妾众多,争斗自然不少。不过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头解决问题的,身边丫鬟婆子也都是练家子,倒没有姬妾敢跳出来试一试自己身板是否结实的。

  因此后院纷争只在姨娘之间。赵彤见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宠的,却还不曾见将自己往平庸里打扮的。

  “她不乐意进宫?”赵彤眯了眯眼睛,“张家可未必许呢,她这样的容貌,啧啧,张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钱,你瞧她那袄裙钗环,可都是内造的,八成是太后赏的,那股金钗还是今年的新样子……”

  她习惯性说着说着就跑题到衣裳首饰细节上去,反应过来后有些尴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声,想想连十岁的张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这吴姑娘,这姑娘又是这样反应……她眼珠子一转,笑向杨恬道:“看来我说错你了,没准儿,还有一场大长公主乐意见到的热闹可瞧呢。”

  杨恬微微摇头,不予置评。

  方才她带着吴姑娘过来更衣梳洗,赵彤老大不乐意,一打发吴姑娘去厢房净面,就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起杨恬来。

  “你怎的这样心软!那瞧着便不是什么善茬!何况,便是她挨打了,那也是张家的人!别说你自个儿,便说那日后来怎样了你难道不知?大长公主待你这般亲近,你莫要一时好心,倒辜负了大长公主!”

  杨恬听她一气儿说完,才深吸口气,道:“六姐姐,难道就让吴姑娘顶着那样一张脸出去?传扬开来,张家没了面子,大长公主就有面子了?这到底是大长公主的筵席。”

  赵彤低声嘀咕道:“大长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们狗咬狗。这没帖子的还巴巴赶过来,这司马昭之心,哼……”

  她虽是这般说,却也知道,日后若有人提起来嘲笑张家,也会带一句大长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杨恬固然有为大局考虑,可内心里,到底是被那个紧绷却挺拔的身影打动,直觉得那日在坤宁宫里,自己也当是这般决绝罢。

  两人这边净了手,补了妆,同往厢房去见吴姑娘。

  吴姑娘刚刚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钗花簪。

  她本是一张优美的鹅蛋脸,却被这发髻显得脸长了一寸,有成为马脸的趋势,而繁复的钗环配饰也显得整个人头重脚轻。

  她的妆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并非浓妆艳抹刻意扮丑,却比素颜时逊色许多。

  赵彤和杨恬相视一眼,便又都装作没发现异样,问吴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吴姑娘起身再次郑重行礼,道:“我小字锡桐,今日多谢两位姑娘解围,他日我必当……”

  杨恬却是不等她说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来,“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咱们遇上了,一路过来更衣梳洗罢了。”

  赵彤口中笑道:“我名赵彤,不知道妹妹是哪个彤字?可是缘分了。”却是眼风如刀,屋里几个丫鬟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那吴姑娘吴锡桐扫见丫鬟们出去,眼神微闪,但很快垂下长长的眼睫,道:“彤管有炜,赵姑娘好名字。我不过是寻常桐木的桐罢了。”

  赵彤嗤笑一声,道:“凤栖梧,才是真个好名字。”

  吴锡桐脸色一白,勉强道:“赵姑娘说笑了。”

  赵彤没有接话,反而拉着杨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吴锡桐一眼,道:“吴姑娘?”

  吴锡桐紧紧抿着唇,盯着她们片刻才缓缓起身道:“我若多说了,未免交浅言深,徒惹两位姑娘厌烦。只我也不是赵姑娘所想妄图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今日两位也见到了张家姑娘怎样厌烦我……”

  见杨恬已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之意,而赵彤依旧一脸嘲讽,她终是叹了口气,道:“方才冲突……是玉娴姑娘要我陪着出来,却将我丢在半路,叫我不许走,在原地等她,若遇着人,只说过来更衣看风景,她带着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寻来,向我问起玉娴姑娘,我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她下意识的去摸了一下脸。

  杨恬尚未有怜悯之外的其他反应,赵彤眼睛已是立了起来,道:“张玉娴去了哪里?!”

  吴锡桐被她陡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像随即想到了某种可能,她脸上闪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又隐去,语调也平缓沉稳,道:“姑娘莫要为难我,她去哪里岂是会告诉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赵彤紧盯着她,道:“你就没有一二猜测?”

  吴锡桐也摇了摇头,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赵彤凉凉哼了一声,“吴姑娘,不要太聪明才好。你既起了头儿,这会儿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烦和你绕弯子,你找上我们不就是想借我们口说点子什么?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有什么不妨直说。”

  杨恬闻言呆了呆,诧异的目光在赵彤与吴锡桐面上逡巡。

  吴锡桐脸色更白了几分,勉强道:“赵姑娘误会了……我……我真没那样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杨姑娘宅心仁厚,赵姑娘冰雪聪明,我这样的人岂会欺瞒了两位去?今日实是巧遇。二位为我解围,我也不瞒二位,我家是吴家旁支,与寿宁侯夫人家已是颇远,我父只是个秀才,家中几亩薄田度日,张家将我要走,也没有我家说话的份……”

  她的脸上流露出悲戚和迷惘神情,“我……原是有亲事的。如今……”说着垂下头,低声道:“我是真个无心高攀的,掏心窝子说一句,我也是不想一辈子受张家钳制的。”

  沉默片刻,吴锡桐抬起头来,道:“赵姑娘既问,我便也答我所想,张玉娴一向厌恶我这容貌,她带我出来,又丢我在半路,我原觉得……是以我作饵。我略记了些路,可到底是走岔了,到了这边,幸而遇上两位。张玉娴去了哪里我真个不知,但既然张玉婷也找了出来,想必是没回席上的。至于张玉婷,”她露出个苦笑来,“霸道惯了的,对旁人也是如此,稍有不顺心便……我也不是头一个被教训的。”

  赵彤眯眼睛审视她片刻,淡淡道:“你既与我们合盘托出,又是怎么打算的?”

  吴锡桐直视两人道:“出此泽园,只怕以后与两位也没更多交集了,我若说托庇于二位,二位怕是要笑我痴了。我……是怕了张玉娴了,只想求今日无事,不知可否……可否跟着二位?”

  赵彤道:“你是张家带出来的人,和我们在一处?我也就罢了,她呢?”说着一指杨恬,“怕是人还以为张杨两家亲近了呢。”

  吴锡桐再次抿紧了唇,却不敢去看杨恬,只垂下头去,低声道:“是我……唐突了。”

  杨恬一时脑子里乱纷纷想了许多,她对吴锡桐的同情是真的,但这样的场合下,不想惹麻烦也是真的。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道:“一同回去,你便在我们这边寻个席位坐下就是,也不必说是跟着谁的,她们总不会撵了你去。若是张家问起……”

  吴锡桐听闻她开口便骤然抬起头,听罢更是目露感激,连忙接口道:“杨姑娘放心,我自有说辞,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三人说定,便叫进来丫鬟整理了衣襟,一并出了院子,往流觞亭回去。

  赵彤悄然叫了小丫鬟过来,吩咐了几句,让她快快去寻蔡淼,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尤其让蔡淼注意去寻一下张玉娴。

  不想三人没走多远,那边小路上匆匆忙忙过来一主二仆三名女子,那为首的,不是她们刚刚说完的张玉娴又是谁。

  张玉娴本半掩面匆匆而走,十分焦急的样子,还是两个丫鬟眼尖,瞧见这边有人,悄悄拽了拽主子。

  张玉娴还不明所以,有些恼怒的斥了一声,得了丫鬟怯怯的回禀“姑娘,那边有人”,她才定睛往这边一瞧,登时便愣在当场。

  这边三个人也不由一怔,但见张玉娴一双眼睛红肿,好似哭过,而衣裙下摆竟是湿了一片,好不狼狈。

  张玉娴这般样子叫她们看去了,当下又羞又气又怒又恨,想破口大骂,可一时又不知道骂些什么,直恨不得冲过去把几人眼珠子挖出来才好。

  这边还是赵彤反应迅速,略冲张玉娴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道:“张姑娘来更衣呀,我们这就回去了,你请便。”说着一杨恬衣袖,两人便不动声色往前走。

  吴锡桐迅速扫了张玉娴一眼,却没有上前的意思,口中只道:“娴姑娘慢梳妆,方才婷姑娘寻你来着,我这就去告诉她一声。”说着脚下生风,随两人去了。

  张玉娴气得鼓鼓的,却是半点儿气也撒不出来,那边院落里伺候的下仆已迎了上来,殷勤陪笑,张玉娴心下发狠,死死盯了三人背影一眼,一跺脚进了院子。

  赵彤杨恬三人回了流觞亭,蔡淼已得了信,脸色阴郁的迎上她们,并不入席,而是拉了她们往一边没人的小桥上说话。

  吴锡桐自不肯自己入席,那样不坐张家又能坐哪里,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赵彤杨恬身后。

  蔡淼面色不善斜了吴锡桐一眼,吴锡桐立刻乖觉的放慢脚步落后几步,蔡淼见她识趣,这才面色缓了缓,伸手拉过赵彤杨恬,几个小脑袋凑在一处,她才低声道:“真是小觑了张玉娴,她竟有本事到了贵人跟前。”

  赵彤心里早有了猜测,低声回道:“不是荣吧?是不是寿……?”

  蔡淼嘴角轻撇道:“她哪里能看上荣。是寿。她,哼,想着处处学她姑母呢,她也要有那个命才行。”

  杨恬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大长公主的府邸,男女宾隔得颇远,且还是对张家人严防死守,竟还能让张玉娴溜到寿哥面前去?!

  不过转而想起先前蔡淼两人说,张家子弟也来赴宴,恐是要在寿哥面前伺候,传递一二消息想必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思想间,那边赵彤已经低声把遇到张玉娴的事告诉了蔡淼,又重点形容了一番张玉娴的狼狈。

  蔡淼强忍着没大笑出声,“啧啧,想是碰着铁板了!哎,真想立刻抓个人来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却说张玉娴自从进了这泽园便心不在焉,她已央磨好了两个哥哥,将皇帝表哥的行踪悄悄报给她。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的心思,只抬出寿宁侯夫人来,说是母亲吩咐,要让几个准备送进宫的亲戚姑娘得见天颜才好谋划其他。

  这也确实是这次张家的打算。

  本来是想送进太后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奈何皇上去太后宫里次数委实太少,便是请安也就略坐坐即出来,还没有去太皇太后宫里次数多。

  而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太后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姑娘家出来见皇上,更不好安排她们端汤送水,导致见面机会十分有限。

  这次张家也是想着更多接触皇上才好,必要时,还有旁的手段。且张家素来目中无人,便是在大长公主的地方又怎样,是皇上瞧上哪家女子了,大长公主也不好说什么不是。

  张家兄弟那边已买通了两个蔡家男仆,靠他们的媳妇往流觞亭张玉娴这边递消息。

  席间,张玉娴接着信儿,立刻就动身要过去。而那边仆妇又无意中说了一句荣王殿下在哪里哪里,张玉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些张家备的姑娘当然个顶个的漂亮,也都惹张玉娴生厌想到她们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将伺候皇帝表哥,她就恨不得去抓花了她们的脸。

  张玉娴自己不好做得过分,便没事儿就挑唆张玉婷以及更小的几个堂妹对她们打骂,以解心头恨意。

  而其中吴锡桐是诸女中翘楚,自然也最招张玉娴恨。

  这会儿,张玉娴便特地叫了吴锡桐跟着出来,想把她扔到荣王面前,这样的绝色,荣王岂会不动心,若是荣王要了她去,那便没可能伺候皇帝表哥了。

  吴锡桐确实如她与赵彤所说,她家是寿宁侯夫人家远房旁支,也没借过张家什么力。

  父亲只是个秀才,在县城坐馆,多少也小有名气,家里还算宽裕,她本也是在议亲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书达理的名声就传去了张家。

  张家突然来点名要人,吴家这样门户岂敢硬顶,只得吹了那边亲事,将女儿送进寿宁侯府。

  吴锡桐自小跟着父亲读书,但到底只是个秀才家的姑娘,所见有限,要说眼界多开阔是没有的,但是总比旁人更懂事些。

  张家打着选妃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寿哥还在东宫时就谋划了,吴锡桐也进入寿宁侯府几年,耳目渲染,已是颇为机敏干练,而后送进宫里住了几个月,更是比从前更通透了几分。

  今日张玉娴执意要她一个人陪着,她心里就猜出不好。

  张玉娴丢她在那边,又恐吓她不许走,片刻回来接她,若不见她就罚她顶着盆在外面跪一个时辰云云,又留下个丫鬟看着她。

  吴锡桐作出唯唯诺诺应承的样子,掉过头三言两句就骗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张玉娴则是直奔寿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寿哥今日玩得颇为尽兴,坐船赏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觞边与人投壶、对对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张会的表亲,也没有让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开,正中寿哥下怀。

  他虽输了好几场,喝了不少酒,可兴致一直极高。

  张会、蔡谅等以及一直跟着寿哥的刘忠却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劝的将他带去一处僻静背风的水榭,既让他能赏景,又能歇息。

  张家兄弟自然也殷勤跟着,张会蔡谅都是场面上人,不喜也不会撵人就是了。待张家兄弟得了回禀的消息,知道妹子带了人往这边来了,又绞尽脑汁想法子支走张会蔡谅等人。

  今天张家周家带了恁多姑娘过来,张家、周家子弟有一个劲儿的往寿哥身边凑,寿哥乃至张会、蔡谅等哪个不是心里明镜儿似的。

  寿哥倒是来了兴趣,想看看张家到底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便悄悄告诉了张会,让他静观其变,不要阻拦。

  这会儿张家兄弟想要支走张会,张会自然也借坡下驴,反正这边有刘忠有暗卫,寿哥也有了提防,张家想算计寿哥可没那般容易,便就拉着蔡家兄弟同张家人走了。

  寿哥百无聊赖的听着那隔岸传来的丝竹之声,有一口没一口的就着点心吃着解酒茶,就等来了张玉娴。

  张玉娴见只寿哥一个坐在那水榭里,周遭张会等人也不见,知道是哥哥们出了力,心下不由窃喜,今日竟能如此顺利,想来老天保佑,必能让她如愿。

  她回想着当初在宫里见着的,姑母与皇帝姑丈相处的种种情景,努力模仿着偷偷练习了许多许多次的姑母的仪态、语调、神情,弱柳扶风般走过去与寿哥行礼搭话。

  寿哥原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演戏,叫了平身后,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拿腔拿调说话,还觉得是个乐子,心里嘲笑张家蠢货真是车载斗量呢。

  可渐渐的,他就笑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表妹,可真让人“熟悉”啊。

  虽说侄女肖姑,但张家几个孩子里,也就张玉婷和最小的女儿张玉娇有几分像张太后,张玉娴更像舅家人,与张太后容貌相去甚远。

  但是,此刻,张玉娴就宛如张太后附体一般,一嗔一笑都带着张太后的影子。

  而且,那样的神情,是张太后与弘治皇帝在一处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小女儿的刁蛮与娇羞。

  寿哥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想起的并不是一家三口在一处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着幼童与父皇在花园中纳凉。

  母后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与父皇说话时眼波流转,充满情意,而她的温柔目光,也会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里再看不到别处,看不到……那边傻站在那里瞧着这一切的自己。

  寿哥眼里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异常,很小就开始记事,蔚悼王落地时坤宁宫上下的雀跃,母后与金太夫人对他的态度变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故而才会对母后,对张家,打心眼里亲近不起来。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会抛弃掉他,将他太子之位,将他的一切都给蔚悼王。直到那个小东西早夭后,他才略略安稳。

  而那小东西夭亡时,母后的那份伤心……好似比父皇去时更伤心几分。

  父皇啊,又是怎么去的……?!还不是怪那个女人!

  寿哥冷冷的盯着眼前还在惺惺作态的张玉娴,厌恶犹如潮水一般呼啸涌来,一波又一波,无歇无止,直让他觉得分外恶心。

  太后,金太夫人,张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宫里的女人。那些试图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个个的,就是这样的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寿哥忍无可忍,忽然就发作起来,甩手一个茶盏丢出去,正落在张玉娴腿上。

  张玉娴也是三寸金莲,原就是站不那么稳当的,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疼,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她犹自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双眼中已带了泪,还努力的模仿着姑母的梨花带雨模样,哀哀切切唤了声“表哥”。

  她自觉地委婉动听,惹人怜爱,落在寿哥耳里则是呱噪异常。

  寿哥见她这样也是张太后寻常为张家同父皇求情时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腾腾而起,甩手便连茶壶都丢了出去。

  倒是没照人脑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张玉娴脚边,泥壶迸裂,茶水多数溅到了张玉娴裙上,打湿好大一片裙摆。

  张玉娴这才真的吓着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她从来没见过皇帝姑父对姑母发脾气的……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还是刘忠过来劝了寿哥,寿哥只冷冷丢了一句,“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又吩咐刘忠,“知会坤宁宫,以后没品阶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觐见。”

  刘忠应了一声,又挥手叫几个躲得远远的扮作小厮的小火者过来,架了张玉娴出去。

  张玉娴又惊又俱,又羞又恼,有心扑过去问问自家错在哪里了,要受这耻辱受这样重的罚,可到底不敢,被两个丫鬟强扶着离开,越想越是伤心,竟哭了一路,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

  这才有后来赵彤她们遇见张玉娴那般狼狈模样。

  张会蔡谅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内侍,那边冲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没等张玉娴梳妆完毕回到流觞亭,这边蔡淼、赵彤也晓得了缘由。

  赵彤见自己猜中了张玉娴果然是去找了寿哥,不由咂嘴小声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许张家再出一个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许的呀,要不张家怎么多数找亲戚家的姑娘,张玉娴可真是,啧啧。”

  蔡淼笑眯眯道:“她原就不是聪明的,懂个什么。可好,这下她是半点儿别想了,贵人想是着恼了,竟连宫门都不让她进了,哈哈,想起来就开心,约莫祖母也得了信儿了,怕也是开心的。”

  杨恬则摇了摇头,并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她不喜张家,却也没法子对一个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灾乐祸。

  少一时张玉娴回来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见她虽处理过妆容,可眼睛的红肿是根本掩盖不住的。而张家那边不知就里的姑娘如张玉婷这样的,便直接出言询问。

  张玉娴推说净了面只觉得双目灼痛,多揉了一阵子才好些,因此揉红了。

  这样的谎话却是连十岁张玉婷都骗不过去的。

  张玉婷嘟着嘴一直追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报仇的架势。

  张玉娴正不耐烦应付她,抬眼瞧见了那边桥上望着这里的蔡淼、赵彤,心里一凉,想她们也都有兄长亲人在皇上身边,只怕……已是知道了方才的事儿。

  一时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来这里的所有人统统去死,去死,再没人知道她曾出丑才好。

  蔡淼,赵彤,……杨恬,还有吴锡桐那个贱婢!张玉娴见吴锡桐好好站在杨恬那边,就知道她没碰上荣王,又投靠了杨恬,更是气结。

  张玉婷还在耳边喋喋不休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张玉娴烦躁不堪,便指着那边桥上,挑唆张玉婷道都是吴锡桐害了她,杨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吴锡桐拉过去看她的笑话云云。

  张玉婷虽是年纪小,鲁莽冲动,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赵彤也是贵女圈子里也有名号,她当然不会去惹。

  柿子要挑软的捏,杨恬不过是个四品官家的女儿,吴锡桐更是泥里的人物,张玉婷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便像个小炮弹一样,怒气冲冲跑到那边桥上,一把揪住锡桐,上去就要扇耳光。

  赵彤也是跟着武靖伯府人学武长大的,要说上阵杀敌是不能,对付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当时一拽吴锡桐衣襟将其踉跄拖后一步,堪堪躲过了巴掌,口中娇斥道:“干什么?!”

  张玉婷气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闲事!”说着便抢上一步推了吴锡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训你家人就滚回你家教训去!今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张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却又见到吴锡桐一脸平静泰然自若的样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气来,她就是看不惯吴锡桐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明明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卖给她家做奴婢她都懒得要,还拿乔作这幅样子出来!

  张玉婷冲过去使劲推搡着吴锡桐,口中骂着贱婢,好似疯了一样。

  赵彤伸手要去扯张玉婷,蔡淼却一把拦了,朝桥下努努嘴,低声道:“让她们自己家闹去,咱们别管。”

  说话间,那边跟着张玉婷的丫鬟仆妇也都撵了上来,七手八脚去拦张玉婷。

  吴锡桐瞧见人来了松了口气,也松了劲儿,张玉婷却是倔脾气上来了,连推带踹,比寻常力气更大了几分。

  吴锡桐一个没留神,竟被张玉婷从桥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声尖叫,随后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蔡淼这才变了脸色,厉声高喊仆妇下水去救人。赵彤也后悔不迭,跺脚道:“早知道我就出手拦了,把那小丫头片子丢水里也不会让她掉水里呀。”

  原是气头上无心之语,却好巧不巧落在张玉婷耳中。

  一众仆妇都顾着掉下水的吴锡桐,没人再来拦了着张玉婷了。张玉婷又丝毫没觉得丢个人下水会怎样,反而觉得立下个壮举,替姐姐出了气,正是气焰高涨时,一听赵彤说要把她丢下水,登时又火了。

  抽冷子瞧见她们都在白玉栏杆边观望水中,指点仆妇救人,张玉婷又一下冲过去,狠狠的一推杨恬。

  杨恬本就焦急,探头去看吴锡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觉得背后大力袭来,身体随即悬空而起,竟大头冲下栽了下去,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一声声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将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第六百零八章 凤凰于飞(七)

  河边陡生变故,众闺秀何时见过这般情景,无不惊骇惶恐,尖叫声此起彼伏,流觞亭一片混乱。

  好在公主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早有会水性的仆妇丫鬟跳下河去救人。

  那边桥上,赵彤虽十八般兵器都会上一二,却偏偏是个旱鸭子,尽管她身边会水的丫鬟也立时跟着跳了下去,她依旧急得直跳脚,提着裙子就往下跑,要去河边看着,却被蔡淼一把拦住。

  蔡淼脸色也是煞白,却仍镇定道:“放心,你我的人都下水了,肯定能救恬姐儿上来,你别裹乱,河边人更多,不如在这里看得清楚,还能给她们指点。”

  赵彤强自按捺下焦急,一股子邪火没处宣泄,扭头就见张玉婷推完人还颇为得意的站干岸看热闹,登时火冒三丈,挥手甩开蔡淼,两步蹿过去,一手抓了张玉婷衣襟,脚下巧劲儿一绊,手上用力,将平素举石锁的力气尽数使上,把张玉婷整个儿摔了出去,直奔河心而去。

  这一番动作兔起鹘落迅捷异常,旁人都不及反应。

  张玉婷亦是,被抓住时还有些懵,一瞬间天旋地转的,不知怎的竟就飞了出去。

  她这才知道害怕,可刚啊呀叫了一声,就已跌入河里,连喝好几口水,眼见着往下沉。

  张玉婷的养娘原袖手跟在姑娘身后,虽对于姑娘推人下水颇为忧虑,但总觉得自家老爷那是皇上的亲舅舅,还有什么事儿摆不平的,因此也不甚担心。哪成想转眼就见着赵彤“行凶”!

  吴锡桐这样的亲戚姑娘死一百个也没甚干系,可若老爷夫人的心尖子婷姑娘掉一根头发丝儿,她们这群跟着的人都别想活了。

  那养娘拼了命的扑上去,却只堪堪抱住赵彤的腿,她家姑娘已是落了水。养娘惊惧交加,立时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杀……杀人了!杀人了啊!!”

  赵彤赤红着眼睛,转身一个窝心脚将那养娘踹出去多远。

  蔡淼也没料到这般,此刻只觉得心突突的像要跳出腔子,却仍立时过去抱住了赵彤,又喝令身边仆妇:“都是死的吗?!”

  赵彤身边各个都会几手功夫,主人动手是她们没想到,可主人都出手了,她们哪里会干看着,登时过去制住了那养娘,堵上了嘴。

  张家仆从冲上桥的也不甚多,见吴锡桐落水,多数都去顾着那边了。谁也没瞧着张玉婷。

  不料一眨眼,张玉婷也掉水里了,众人又都慌乱起来,也顾不上与弄清楚原委,先就朝河中那正在救起吴锡桐与杨恬的公主府仆妇大喊大叫,叫她们撂下旁人,先救“我家姑娘”。

  赵彤双目圆瞪,额角颈间青筋暴起,双手握拳,咬牙向蔡淼喝道:“你撒手,别让我伤了你,我要让这帮忘八羔子都下河里喂忘八去!”

  蔡淼却不理她,向仆妇们喝道:“张家下人真是一个个贪生怕死,自家主子遇险竟站在桥上看热闹,快,还不送他们下去救主子去!”

  赵彤一呆,随即纵声大笑。

  众仆妇丫鬟则得命令,手脚麻利,抓起张家下仆就一个个往水里丢去。首当其冲自然是那位“忠心护主”的养娘。

  张家下仆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的从桥上往下跑,生怕慢一点就被人抓住丢下河去。

  这河可是能走船的,得有多深!且刚刚打春,水还冰寒刺骨,掉下去非冻个好歹不可!

  那边张玉娴早看着桥上的动静,开始时候还装不知道,看到吴锡桐、杨恬先后落水,还心中窃喜,可转瞬张玉婷竟也掉下去了,她这才变了脸色,往桥上赶来。

  待她到桥头,张家下仆已有好几个被丢下水了,这一段的河面上便如同下饺子一样,乱纷纷扑腾得热闹。

  她登时柳眉倒竖,怒喝一声:“蔡淼,赵彤!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就要行凶?!”说着便三两步登上桥,直奔赵彤而去。

  赵彤呸了一口,骂道:“张玉婷行凶时候你装什么瞎子瞧不见?!”

  蔡淼则不屑的啐道:“张玉婷害人之后自己站不稳跌进河里,分明就是你张家下人没用!事后竟还贪生怕死不肯去救人,啧啧,怪道老娘娘要叫你们家学规矩呢!”

  张玉娴当时一直注意桥上,看的分明是赵彤下的黑手,见他们“颠倒黑白”,不由怒极,也不走脑子便骂道:“杨恬吴锡桐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妹妹相比?!我家就是猫狗也比她们尊贵些!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下贱胚子联手害我妹妹!”

  赵彤登时火气更旺,一使力便挣开蔡淼,上去兜头赏了张玉娴一个窝心脚。

  张玉娴的丫鬟原就防备着,见状连忙蹿出来护在头里,饶是如此,赵彤盛怒之下又何等气力,一脚踹得那丫鬟惨叫一声,往后一撞,连带着张玉娴也趔斜了几步才堪堪被左右扶住。

  赵彤已是暴怒,指着张玉娴喝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骂我?我祖父平瑶乱时、扫女真时、打鞑子时候,你们老张家祖上在哪儿呢?在干嘛?!我父亲现在镇守南京,这次也曾协助剿灭太湖水匪,你爹又在哪儿呢?!在干嘛呢?!你张家不过一外戚,有什么脸站在这儿说尊贵?!有什么脸来骂我家赫赫战功的大明功臣?!”

  蔡淼急步过来,揽住赵彤,瞪向张玉娴,神色冰冷,话音中寒意刺骨:“我祖母是宪庙亲女,皇家的公主,我是先帝亲封的郡君,你又算什么东西,无品无阶,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论什么尊贵,莫非,你张家是觉得比皇家还尊贵?!”

  张玉娴被那丫鬟撞着肋骨生疼,听得赵彤回击,还想再骂回去,然蔡淼开口,便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她登时也清醒了,尤其最要命的最后一句,便是莽撞如她也知道严重性,她又如何敢接口!

  她登时又气又臊,伸出一只手指着赵彤蔡淼两人,“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就自道:“你们,你们血口喷人!”也是有气无力。

  幸而那边河畔一直盯着仆妇救人的蔡家九姑娘蔡洛高喊一声:“吴姑娘杨姑娘救上来了,快,快,春凳软榻抬过来过来!”又有机灵的仆妇一早抬来春凳,又备下锦被、披风等御寒之物。

  赵彤哪里还忍耐得住,根本懒得理会张玉娴,拎起裙子大跨步冲过去看杨恬。

  蔡淼冷冷斜了张玉娴一眼,挥手带人也往那边去,扔下一句:“等明日本郡君便进宫去问问太皇太后、太后,张家是不是尊贵如斯。”

  张玉娴面露惊恐之色,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而本已走过去的蔡淼忽然回过头来,勾了勾嘴角,语带嘲讽道:“对,我竟忘了,皇上既下了旨,太皇太后也不会让你进宫回话了,大约,会直接问问寿宁侯夫人吧。”

  “皇上下旨”几个字砸在张玉娴心头,带来比方才更大的恐惧。

  她……她……她在皇上面前出丑的事儿蔡淼知道了!!

  张玉娴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已是看不清蔡淼渐渐远去的背影了。

  她突然尖叫一声,顾不住肋骨疼痛了,掩面拼命奔跑起来。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

  再不出来,再不要听到人说她君前失仪,再不要人告诉她皇上厌弃了她,不许她进宫……

  这边不单吴锡桐、杨恬被救上来了,便是后落水的张玉婷也被捞了上来。

  原本这边小姑娘们都是由蔡家姑娘们来招待的,夫人们另有一处。这一闹,大长公主的长媳带着几个孙媳也都匆忙过来了,一面指挥安置落水的闺秀,一面安抚受惊吓的其他闺秀们。

  如此一番变故,这上巳节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闺秀们纷纷提出告辞,公主府这边也不过多挽留,立时安排人一一送人出去。

  而自然也有消息送到了淳安大长公主面前。

  这会儿夫人们这边也已不在近月楼,移至另一处赏湖景的听泉阁上饮宴。

  下人们相继飞奔过来报吴锡桐、杨恬、张玉婷落水后,建昌侯夫人头一个一声尖叫“我的儿!”,根本不顾礼仪,起身带翻了凳子也不理,飞也似的跑出阁去。

  俞氏也腾的起身,却顾着礼仪,先向大长公主行礼告罪,匆匆而去。

  大长公主也站起身,脸色阴沉,吩咐左右宫人过去看看,又叫人抬肩舆过来追上俞氏送她过去,却只字不提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建昌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也站起身来,面沉似水,却并不离去,要等大长公主这边审出个结果来,给她个交代好端端的,怎么就张家的两个人落水了?又有上次就与张家作对的杨家姑娘,这事儿,没完!

  岂知这边口齿伶俐的下人一禀报先前情况,她恨不得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是她自己!

  那下人报说,是建昌侯府大姑娘不知道什么缘故,将与她同来的吴姑娘和杨学士府大姑娘推下水的,又没收住手,自己也滑进河里了。

  淳安大长公主刀子一样的目光刮在寿宁侯夫人脸上,低沉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威压:“寿宁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额角也微微有些见汗,却要作出几分严厉神色来,色厉内荏喝那下仆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些,我张家的姑娘平白的岂会做这等出手伤人的事!”

  在场夫人神色各异,张家与杨家姑娘在坤宁宫的梁子谁人不知,谁知道这张姑娘是不是刻意报复?什么叫平白?寿宁侯夫人这会儿倒想撇清,也要撇得清才行。

  那回禀的下仆是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子,面相憨厚,口齿却颇为伶俐,只道:“奴婢原是跟着我家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杨学士府大姑娘以及那位吴姑娘在桥上说笑赏景的,不知怎的建昌侯府大姑娘就冲上桥来,指着吴姑娘就骂,又去推她,我们过去拦着,却被张姑娘和跟过来的张家下人打骂,一不留神,那边吴姑娘已是被张姑娘推下河了。

  “桥上的姑娘们都慌了,一叠声唤我们去救人,我们中会水的就跳下河救人,都乱着,不知道怎的,张姑娘又发作起来,冲过来又把正在桥栏杆边张望吴姑娘的杨姑娘推下河去了。大约是她使了太大力气,没收住,自己也跌下河了。她的养娘好像吓傻了,也不曾拦着,还是我们郡君喝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才跳下去救张姑娘了……”

  这细细一描述下来,寿宁侯夫人方才说的便都成了笑话,人家好端端站在桥上,你张家姑娘冲过来伤人,自己还没落着好,还说什么“平白”!

  这脸打得啪啪的,寿宁侯夫人脸上如何还挂得住,下意识便喝了一句:“胡说!”

  那边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带着腾腾的怒意,诘问道:“寿宁侯夫人,你是说本宫府中人陷害了你家的姑娘?!”

  寿宁侯夫人有些尴尬,沉着脸只道:“怕是有些误会……”

  大长公主已打断她的话,厉声道:“寿宁侯夫人,今日原不曾与贵府下帖子的,贵府不请自来,本宫亦以礼相待,可好,你张家姑娘倒在此行凶,建昌侯夫人又如此失礼。寿宁侯夫人,你不问青红皂白,不去约束自家,倒问本宫府中人的不是!寿宁侯夫人,你今次是特特来寻衅的吗?!”

  她越说越怒,原是声音越发高亢的,却偏在最后一句上平了下来,只咬重了寻衅二字,近乎一字一顿,那话里的寒意直刺人骨髓,令人胆颤。

  寿宁侯夫人满肚子怒气怨气,却生被噎得无话可说,亦是发作不得不论是不是自家有理,今日确是不请自来。

  这位论尊贵是皇家公主、当今的亲姑祖母;论辈分,亦是长她一辈,与金太夫人同辈,是个对上张太后都不输阵的人物,她不过是个外戚侯夫人,又如何敢直面其锋芒!

  寿宁侯夫人默默深呼吸,忍气吞声,却怎样勉强也挤不出笑来,索性板着面孔试图圆回一二,道:“其中定有误会,大长公主息怒,我这便过去看看。”说着起身告罪,便要出去。

  此刻,第二波报信的已来了。

  寿宁侯夫人也想知道情况,便略顿了顿脚。

  然这一顿脚,真真让她肠子也悔青了,不若早一步走了。

  归根到底,今日,就不该来!

  这报信的却是蔡淼身边的大丫鬟,机灵得紧,先是叩头说了几位姑娘都被救起,也请了大夫在看诊,随即又说寿宁侯府张二姑娘与自家郡君、赵六姑娘口角,气不过跑了,张家下人尽数去追张二姑娘了,郡君打发自己过来报信,请张家再派些人手去照看建昌侯府张大姑娘。

  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这丫鬟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将张玉娴与蔡淼、赵彤的对话学了个遍,便是语气也模仿个十足。

  一时众人都去看寿宁侯夫人。这次,这脸,是要给打肿了吧。

  德清长公主一直未出声,此时也忍不住了,厉声道:“这便是张家的家教?!太皇太后叫你们好好教养女儿,你们便是这样教养的?!”

  大长公主则怒极反笑,冷哼道:“本宫也是开眼了。张家不光不将满朝文臣武将放在眼里,原来还一直教导自家女儿,自家是比皇家还尊贵些的。”

  本一直作假寐状的长宁伯夫人,这会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有神,神补刀一句:“不知太后是不是也作此想。”

  此话一出,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长宁伯夫人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弟媳,在场是辈分最高者,比大长公主还长了一辈。

  前次坤宁宫之事,只因她懒怠进宫,不想后辈竟被张家欺负,老太太也是极为不满,这次亲自带了孙女、亲戚女孩过来,也是为孩子们撑腰,亦有交好大长公主的意思。

  周家张家不对付几十年了,这会儿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在场文臣武将乃至御史夫人们都有,目光齐刷刷落在寿宁侯夫人身上。

  有这几位的几句话,明日,只怕有大批弹劾折子递到御前了。

  寿宁侯夫人身上都轻轻哆嗦起来,又气又恼,又窘迫又难堪,忍不住回道:“大长公主如何能听一面之词就给张家定罪!”

  声音里已有颤抖之意,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之事说完,她又有些后悔,却也不好回转,只得硬着头皮勉强道:“恕罪,我得先去看看落水的孩子如何了。”说罢再不想多呆一瞬,转身便走。

  那边却是武靖伯夫人站了起来,也向大长公主告罪,慢条斯理道是要过去看看“自家孽障”。

  其实厅中不少夫人都是暗暗焦急的,不知道自家闺女怎样了,只是,到底大长公主没发话,又没有下人禀报过与自己姑娘有关,谁也不好贸贸然起身来说去那边。

  沈理的妻子谢氏已有些坐不住了,她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枚跟着谢家姊妹的,但谁知道杨恬会不会故意拉了她闺女过去,若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便是没事儿……卷入这些贵女的争执之中,也够让人头疼的。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忍耐不住想起身时,那边大长公主也发了话。

  淳安大长公主环视众夫人一遭,微微叹气道:“本宫原想着借这上巳节,与众位热闹一番,不想出此变故,想来大家也是无心宴饮了,便就此作罢吧。改日公主府再行设宴,与诸位压惊。”

  众夫人口中皆道不敢,纷纷向大长公主告辞,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

  大长公主的长媳去了那边处理落水事宜,三儿媳便在这边开始送客。

  大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身份尊贵,除了亲送长宁伯夫人出去,与旁人也只是客套几句。末了两人便乘肩舆,往安置落水姑娘的院子去了。

  那边建昌侯夫人气喘吁吁跟着引路人跑进了安置自家闺女的院子,眼见自家闺女湿漉漉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小脸煞白,昏迷不醒,她便如被人摘了心肝,尖叫一声就扑过去,抱着闺女就开嚎,又去撕打床前跪着的众多张家婢女仆妇,似疯似狂。

  众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深知其秉性,谁敢承受她的怒火,被活活打死也不是没有过!便慌不迭就把养娘喊了杀人、她们中不少又被蔡淼让人丢下水去等等诸事说了。

  建昌侯夫人果然转移了目标,撂下闺女,抬腿就要去与蔡家理论,却迎面正撞上寿宁侯夫人。她便立时大嚷大叫,口不择言要弄死赵彤蔡淼云云。

  寿宁侯夫人一腔怒火终于找到宣泄之处,抬手便是一嘴巴,扇得建昌侯夫人直跌了出去。

  下人们见了都傻了眼,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竟没人敢过去劝上一句。

  建昌侯夫人回过神来,便又要叫嚷。

  寿宁侯夫人大喝一声:“堵住她的嘴!”

  待心腹仆妇过去制住建昌侯夫人,她这才冷冷道:“你说话走走脑子!你若想张家倒了,尽可以可劲儿的闹!今日的事儿,我会回去与二叔分说个明白。”

  在她的环视下,跪在地上的两府下人们几乎额头贴地,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有丝毫声响。

  建昌侯夫人本来怒目瞪向大嫂,忽听得她要与张延龄说,身子便是一颤。

  她在外面敢这样嚣张跋扈,正是无法无天的张延龄给她的底气,可若对上这混不吝的丈夫,她一如见了猫的老鼠一般。

  建昌侯夫人便也瞬间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寿宁侯夫人着仆妇去寻张玉娴,吩咐也不用带过来,直接带上自家马车。这边点齐了众人,让人抬了还在昏迷的张玉婷上车,一并要走。

  蔡家却是来知会,吴锡桐姑娘撞了头,伤得颇重,恐怕不宜挪动,要在公主府略养一养再走。

  寿宁侯夫人此时心烦意乱,哪里还顾得上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吴锡桐,又深觉这是个祸头,带回去若是死在家里,也不好交代,便顺口应下,带着张家一众人走了。

  虽然三个姑娘先后被救上来,却不是安置在一处。

  张玉婷是最后落水,也是最晚被救上来的其中自然有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令故意拖延的缘故,却也是因后来被蔡淼丢进水里的人委实不少,各个扑腾起来,阻碍了救人。

  她昏迷不醒有冻的缘故,也是被吓的。

  而吴锡桐的昏迷不醒却是因着倒霉,落水后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头侧竟被撞破,被捞上来时头上还流着血,因此昏迷不醒。

  幸而今日公主府本就防着有人饮食不当突发疾病等等,早将常与府里请平安脉的大夫请来坐镇,此时正好过来看诊,已是包扎过了,熬上了药。

  杨恬落水也吃了一吓,喝了几口水,且亦是不识水性,扑腾了好一阵子。好在赵彤身边会水的下人及时入水,很快也就将她捞了上来。

  此刻她已是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蔡淼的新衣,又披着厚厚的外袍,一边儿由着丫鬟擦着头发,一边儿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姜汤。

  俞氏满脸的后怕,忍不住反复道:“可是万幸。可是万幸啊。”

  大夫方才也来诊过脉,说杨恬虽有些寒气入体,但问题不大,也开了方子叫回去抓药来吃上三剂,驱寒保暖便好了。

  杨恬勉强笑了笑,弱弱的道:“是我好,让太太担心了。”

  俞氏瞪眼道:“这说的什么话!听听,这嗓子都哑了,快喝姜汤,不要说话了,一会儿咱们回去,再寻旁的大夫好好瞧一瞧,天儿这么冷,那水冰凉冰凉的……多几个大夫看,我与你父亲也好放心。”

  杨恬也觉得头重脚轻,眼皮发沉,后脑后颈到后背一线如被石头坠着一样,沉重难受,想来也是受寒的缘故,便也点头应下。

  少一时,蔡淼和赵彤伴着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一同过来探望杨恬了。

  虽说两位公主身份尊贵,辈分也高,便是不来也无不可。但杨恬毕竟是在公主府出的事儿,又是帝师之女,也得大长公主的喜欢,这才有两位亲来探望一个小辈之行。

  大长公主温言安慰了杨恬,却只字未提张家,只说回头会请了太医去杨府再与杨恬好好诊治一番。

  俞氏不由大喜,她原就担心杨恬身体,想请个好大夫来,这宫里的太医可是比外面大夫强上百倍,且太医亦不是谁家都能请来的,忙不迭代杨恬谢过。

  两位公主略坐了坐便离去了,倒是蔡淼和赵彤留下来与杨恬说话。

  当时杨恬被捞上来还颇为清醒,赵彤便又是哭又是笑的,紧攥着她不放手。待转到这没外人的院落里换衣服时,赵彤就忍不住道:“可吓死我了,这回去张二还指不上怎生埋怨我呢,怕是沈二也要恨我了。”

  杨恬倒是想安慰她说没事儿,只是身上还没暖过来,嘶哑着嗓子,有些发不出声来。

  一同跟来的蔡淼连忙按住她,不让她出声,又笑指着赵彤道:“她就是这个样子,亏还是姐姐呢,半点儿深沉都没有。不必理她。再说,她其实也为你报了仇了。”见左右都是心腹,便又低声笑道:“彤姐儿可是位女将军呢,两下子就把张玉婷给扔河里去了。”

  杨恬不由大吃一惊。

  蔡淼笑眯眯的把赵彤如何反应,自己又如何应对,把张家妹妹丢下水、姐姐气跑一一讲给杨恬听了。

  杨恬是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是知道武将家姑娘不同,也从没想过一个姑娘家能“豪迈”到这个地步。

  俞氏过来了,蔡淼便告罪出去相送那些闺秀,没一会儿武靖伯夫人也着人来找赵彤过去问话。

  后两人都处置了手上的事儿,方伴着两位公主过来。

  这会儿公主走了,蔡淼把屋里不相干的人打发下去,才绘声绘色将下人报与她的、方才寿宁侯夫人在听泉阁吃瘪的事儿一五一十讲给俞氏母女并赵彤听。

  俞氏不好开口说什么,心里却是恨极了张家这一次次的,这是要做什么!真欺杨家为尊者讳便什么话都不会说吗?!去定要好好与老爷说上一说,这次,都敢动手害自家姑娘了,必不饶过那恶毒丫头!

  赵彤更是冷哼一声道:“明日后日,朝上弹劾张家教女无方的折子必淹了他们!今日她们所作所为也必能‘上达天听’。”

  便是没人参劾,还有她大哥与张二呢,天子近臣可不是白做的!

  天子近臣自然不是白做的,便是没有赵弘泽与张会,蔡谅蔡诵兄弟俩的嘴巴也不会闲着,从泽园离开时,寿哥已然知道了今日落水前后的事。

  回宫之后,连赵彤私下与张会评价的张玉娴、吴锡桐,乃至建昌侯夫人闹的那一出,也尽数落入寿哥耳中。

  回宫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时,寿哥只字未提,还在坤宁宫中喝了盏茶吃了果子,才似心情很好的踱回乾清宫。

  直到东暖阁里,刘忠伺候寿哥更衣净面之后,寿哥才凉凉道:“这就是张家养的好女儿。如此行径,那两位侯夫人如何堪为朝廷诰命。”

  无故伤人的张玉婷,以及矫揉造作的张玉娴,寿哥真是想起来就犯恶心。

  一旁刘忠脸色微变,低声道:“皇上恕奴婢多嘴,到底……是行凶未遂,两位夫人只是教子无方,若是中旨或懿旨夺了她们的诰命,只怕于律法不合。且为这样的人,若是伤了皇上与太后的母子情分,岂非……不值。”

  寿哥瞧了刘忠两眼,扬了扬眉,又冷哼一声,摆手道:“你想多了。”转而又拿起折子,百无聊赖的翻了翻,吩咐道:“去给沈瑞传个话。再叫两个太医去杨府问诊。”

  这也是应有之意,刘忠忙应了,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奴婢听底下人回报,说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已来请过太医了。”

  寿哥折子一丢,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皇姑祖倒是……”又笑着摇了摇头。

  刘忠偷眼觑着,见他面上露出古怪神情来,一时也摸不透这古灵精怪小皇爷的心思。

  片刻,寿哥摸了摸下巴,又忽然开口吩咐了一句,“张家掉水里那个亲戚姑娘,叫人好生看着,别叫她死了。”

  最后几个字说又轻又慢,近乎一字一顿。

  刘忠呆了一呆,“别叫她死了”这几个字说得,恁生怪异……

  他一时间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慌忙低下头掩盖住表情,应声称是。

  当刘忠派去与沈瑞报信的人到沈府时,沈瑞正在快马赶往杨府的路上……

  第六百零九章 凤凰于飞(八)

  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之事,因是口角之争,到底也未怎样,杨家为尊者讳,不肯去参劾外戚张家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动了手,杨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杨家再不出声,便真成了软柿子了。

  见了女婿过来,杨廷和也没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弹劾张家教子无方,弹劾张家女蓄意谋杀。

  沈瑞则道:“小婿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与我送的信。他还要伴驾回宫,因此只打发人来与我说了一声……”他顿了顿,道:“他说,此事皇上尽知。”

  杨廷和面色稍霁,略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小皇帝会尽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边都是什么人只怕他们杨家不知道的事儿,小皇帝也尽知了。

  既然张会能特地打发人来与沈瑞说,那自然都是向着杨家说话的。

  本身,杨家也是苦主。

  但这件事上,小皇帝的态度,却未必会明朗。

  杨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态,但杨家的态度必须要立起来。

  “杨家的话,自当杨家来说。”最终,杨廷和只这样道。

  沈瑞点点头,明面上的事儿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张家欠沈家的还不曾清算,如今又来招惹,便是一时扳不倒,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军费正是吃紧。上次皇上微服私访时,还曾问计于小婿,如何赚银子填补国库。小婿当时也说,边关粮草非盐引不能解。”这件事沈瑞当然是汇报给杨廷和过的,现在提起,不过是想盐引之事重提。

  杨廷和也会意,皱了皱眉头。先前小皇帝已是许了张家周家的盐引,只是户部尚未给付,且朝中还有追责重罚两个经手商人的声音。

  这件事当然可用,不过边疆粮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贺家抄家的银子也快进京了,会不会争出个结果来尚不可知。

  “小婿也听闻,周家张家田庄都有侵占民田的事。”沈瑞继续道。

  这事不大,但是周张两家曾为此对上过,抛出此事,也算驱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张家,也可让这一桩桩一件件,积毁销骨。

  “田庄这事不过小事,不比盐引。”杨廷和摇头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这才几日,皇上不会许人因这点小事去动周家。既不动周家,自也不好动张家。”

  说罢,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恒云,我知你心思,只当下,你不当琢磨这些事情。”

  沈瑞脸上微热,忙低头应声。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心中有数便是,思虑过多牵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现下赢得一时算得什么?当下仍要以文章为重。我见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进益,好好磨上这一年,明岁秋闱后岁春闱取个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连声应是,心里也是叹气,莫说现下沈家无人能在朝中支撑,即便是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书去……

  杨廷和又简单问了沈瑞几句学业上的事,方让他去了后院。

  后院里徐氏正在与俞氏聊着今日之事。

  张会派人来报信后,沈瑞立时换了衣衫便要出门,还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备下药材补品等物,套了车与他同来。

  徐氏顾虑颇多,如今杨家和张家对上了,张家既坏了名声,必然想法子来坏苦主杨家的名声,以混淆视听。

  她思量着沈瑞独自过来探望杨恬,或不得见着人,或见着了传扬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说嘴,而她这未来婆婆去探望儿媳,旁人也论不出什么来。

  因此进了杨府,她也没立刻就去看望杨恬,而是在这与俞氏叙话,等着沈瑞见过杨廷和后来与俞氏请安,也好带着儿子一道进去看杨恬。

  张会传话过来时也不能事无巨细都讲出来,只略略说了大概。此时徐氏听俞氏气恼的将所知道的都讲出来,不由也抽了口凉气。

  她经的事儿多了,并不惧怕人心算计,便是先前贺家步步紧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计,一味莽撞行事,乱拳打死老师傅,才最让人头疼。

  “不想,张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觉得有些离谱了。虽说张家一向是嚣张跋扈,但竟连小小女童都教养成这般模样,下仆又这般张狂,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弘治朝先帝虽也纵容张家,但到底是辈分不差,想约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小皇帝登基,这是皇舅,碍于辈分,又有太后横亘在那里,孝道所在,有些时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张家这样下去,实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与张家,亦隔着一条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对俞氏说什么,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劝上几句。在她说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将夫人如何如何时,也少不得将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点拨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员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杨府时不过与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礼,还显不出什么来。待先帝去了,杨廷和变得炙手可热,往来的人家成倍增长,各个层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于没人指点,女眷间的交往又不好去问杨廷和。

  虽有徐氏这个亲家,她和徐氏还有些远亲,当叫徐氏一声“表姐”,但两人岁数相差委实太多,几乎差了一辈人,且徐氏是阁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觉仰望,也没办法亲近。

  两人作了亲家以后,虽接触多了,但这般推心置腹的谈天却从没有过。

  今日得了徐氏几句话,俞氏便觉如醍醐灌顶,通透之极,不由心生感激,又忍不住多问几句,竟将徐氏当作长辈先生一般的人物了。

  徐氏也是盼着杨家好的。杨恬生母早逝,若这位继母能撑起事来,于杨恬也是好的。当下便也不吝言辞,与俞氏聊了不少接人待物之道。

  沈瑞来时,两人相谈甚欢,沈瑞问了好,简单寒暄两句,俞氏便知情识趣的带着徐氏沈瑞母子往杨恬院子里去。

  杨恬已经吃过一剂药,被塞进被窝盖着厚被发汗,俞氏身边的人来回禀过徐氏母子要过来,又再三表示,徐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杨恬起身更衣,以免再受寒气。

  杨恬这会儿还在头重脚轻,也不敢大意,便也只得失礼一回,红着脸这般见客。

  她被子盖得严实,帐子被撂下半边,屋里又竖起架屏风来。

  俞氏一进来便道:“这是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满屋子的人,怎的还迂腐成这等样子,倒叫亲家笑话!撤下去,撤下去。”

  养娘和管事媳妇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忙指挥着粗使婆子抬了屏风出去。

  徐氏也不由好笑,圆场道:“到底是翰林人家,严谨守礼。我也实在是怜惜瑞哥儿,知他不亲眼来瞧上一眼,也难心安。可怜天下父母心,亲家太太不也都是为着孩子好。”

  俞氏忙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唉,瑞哥儿也是有心了,是我杨家的福气。”

  床上杨恬脸都红成了苹果,被徐氏按着不让起身,一双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也不敢去瞧沈瑞,羞窘得额角都见了汗,比那药发散的还快些。

  沈瑞早就练就了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打趣已是面不改色,只露出得体的笑容,一双眼睛认真瞧了杨恬一番,又仔细听着徐氏与杨恬的对话。

  徐氏问了杨恬身上觉得怎样如何,却对今日发生之事只字不提,又叫她好生养着。

  杨恬声音有些沙哑,又忍着羞意,说话声音更是低得几不可闻。

  徐氏自然不会为难于她,问了几句就去瞧俞氏。

  俞氏早有准备,便笑着说屋子狭小,恬姐儿又病着,过了病气给亲家太太便不好了,请亲家太太到外间来尝尝先前恬姐儿亲手制的花茶。却又吩咐沈瑞帮着把那边窗户留个缝,透透气,别让屋里太憋闷了。

  两位亲家就这样笑着手挽手的出去了,到那边杨恬待客的小花厅去坐着,带走了大批丫鬟仆妇,而沈瑞因去关窗,顺其自然便留了下来。

  有了前几日慈云庵那一出,杨恬的养娘林妈妈也知道沈瑞与杨恬的情谊,今日又是姑娘受惊生病,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太太都这样态度了,她也不愿做那恶人去,便借引子往外间去了。

  屋里两个大丫鬟半夏和麦冬一人抱着个针线笸箩,远远的往窗边一坐,埋头开始打络子绣花,那神情专注的,好似姑娘已经踏踏实实睡下了一样。

  杨恬心如擂鼓,耳根子都红透了,阖上眼作假寐状,却忍不住留心屋里的脚步声。

  只听得窗子吱呀,而后他的脚步声一路往床前来,凳腿摩擦地面的轻响,他大约是拉开了圈椅吧……

  正思量间,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覆上她的额头。

  杨恬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猛的一颤,登时就睁开了眼,双目圆瞪,又下意识的往床里去躲。

  “恬儿,别怕。”

  听得这一声,杨恬不由一阵心悸,又莫名的就安心下来,也不再躲避,抬眼去看他,就望进他如深潭一般的眼底,也见到他另一只手抚在他自己额上,方知他是在探她是否发热。

  沈瑞一探之下微皱眉,问道:“有些烧起来了,大夫可与你开了退热的药?”

  杨恬耳根又是一红,低低啐了一声,声若蚊呐:“你这般……你这般无礼,我……我怎能脸不发烧。”

  沈瑞愣了一愣,随即笑了,收了手,也不去坐那圈椅,就在她床边坐下,拿腔拿调逗她道:“是小生乱了方寸,一时唐突,小姐莫怪。”

  杨恬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低声啐道:“哪里学的鬼调子。”

  沈瑞摇了摇头,也不接茬,想了想还是道:“我不放心,你别怕,让我探探有没有发热,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也知我不是那登徒子,别怕,放心,我不乱动……”说话间却是手伸向杨恬颈间。

  杨恬都被他闹得没脾气了,虽眉头拧成疙瘩,却仍由着他摸了颈侧、耳后以及后颈,其实知道沈瑞是真关心她,她心里还是暖暖甜甜的。

  沈瑞探了温度还是觉得有些热,这些地方和脸上因羞涩发烧完全不同,应是自身体温高了的表现。

  其实摸摸腋下最能确定体温,但即便这是他的未婚妻,到底没过门,一个小姑娘,腋下又挨着胸脯,他哪好去碰,还不真让人当登徒子了。

  单只想着身量抽条渐渐有了少女婀娜体态的杨恬,他就有些心猿意马。但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由暗骂自己一句。

  杨恬一直注意着沈瑞的表情,见他脸上也是微微透出红云来,只道他碰了她也是有些羞的,想着他一向胆大,最喜动手动脚的,今日倒是这般了,她反倒是放开了,忍不住抿嘴轻笑起来,调侃道:“好个沈郎中,不知病人可是发热的病症?”

  沈瑞一怔,随即一乐,假装作那抚须动作,隔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髯,眯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道:“姑娘这是得了寒症,已有发热了,不知先前大夫可与你开了退热的方剂?”

  杨恬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却又呛着忍不住咳了几声,唬得那边窗边两个丫鬟急急的奔过来,一个端茶,一个就要捶背。

  杨恬摆手笑说无事。

  沈瑞收起嬉笑的脸,一本正经吩咐两个丫鬟道:“你家姑娘已经有些发热了,你们两个多留心些,不时用热手巾给她擦擦额头、脖颈、手脚心,不要一味捂着,越捂着身上只怕越热。多与她喝些热水,若是有汗了,及时换了衣裳,别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反浸了湿气。衣裳拿熏笼熏得干爽暖烘的再穿。更衣时小心受风……”

  两个丫鬟目瞪口呆的望着沈瑞,不由咂舌,不说姑爷怎知道的这样多,就说这份细心……真是……真是从不知道男子也能这般体贴入微。

  杨恬听得也有些呆了,待回过神来,又是一阵甜蜜,那层羞意早就抛开,只觉得这是她的良人,两人已是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一样。

  “二哥……”她低唤了一声,已是带了几分甜度。

  沈瑞也是一晃神,随即自嘲一笑,道:“是我心急了,想来这些你们也都晓得。不过受寒之后发热也是寻常,不必过于慌乱了,药按时吃便是。”

  顿了顿,他又笑道:“吃了药再吃蜜饯怕是要影响药性,一会儿我出了门就去给你买香果斋的糖霜梨条,它家的糖霜是冰糖制的,不碍的,梨子对你嗓子也好。其实应炖点冰糖秋梨,嗯,待回头我再去几个庄上问问,与你寻些鲜果子来,多吃些鲜果对你的病也好。”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转而都是一脸梦幻,相互挤眉弄眼一笑,悄然退回那窗边,给姑娘姑爷留下空间。

  杨恬笑眯眯听着,他说什么她都只说好,这会儿竟觉得头也不似先前那样沉了,果然人说心境好病就好了一半儿,诚不我欺。

  说罢了病情,到底还是说到了今日的事。

  要说一点儿不怕,那是假的,身体凌空时杨恬还没甚反应,而入水那瞬间,巨大的恐惧和冰凉的河水一起包裹过来。

  那是源自人本能的恐惧,完全不受意识控制,脚不能沾地,便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就只想抓住点什么,本能的想呼救。

  然后,水就呛了进来,直压进腔子里,让她喘息不得,几欲窒息。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耳朵像被罩上了一样,不,整个头都被罩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好似还睁开了眼睛,只看到一片一片让人绝望的白光。

  单单这么回忆,她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能把在宴席上听来的荣王的事情、吴锡桐的事情、张玉娴的事情统统讲给父亲和继母听,可是……落水后的感受,她的恐惧,她只觉得无法启齿,好像下意识就闭上嘴巴,不想剖开内心。

  直到,现在,在沈瑞温柔的凝视下,她不自觉的就将这些说出来了。他没有笑她胆怯,他一直耐心听着,目光是那么暖,那么让她心安。

  “不怕,恬儿,以后再不会了。哭吧,痛快的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她听到他柔声说。

  那双大手贴在她面颊上,拭去她眼角的水痕,比之她脸颊的温度,还是凉的,却并不让她觉得冷。

  杨恬那样怔怔看着沈瑞,豆大的泪珠儿一颗一颗滚落,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人看了便不由心悸。

  心防在那一刻崩塌了,她忽而哭出声来,“二哥,我……我害怕……”

  沈瑞也不再忍耐,俯身过去,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紧紧裹住被子,将她整个裹好抱紧,由着她埋头在他肩上哭泣。

  寻常这样的小姑娘,遇到害怕的事儿,大约会伏在母亲怀里大哭吧,可他的恬儿没了母亲,在这样家里,又能向谁诉这委屈害怕?就这样把一切藏在心里,只苦着自己。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他应该早点儿把她娶回去的!

  两个丫鬟有些手足无措,那边养娘林妈妈寻声踏进门,瞧这情形也尴尬起来。

  半夏倒是反应过来,拉着麦冬就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又拽了林妈妈衣角,使劲的努嘴瞪眼示意。

  林妈妈皱着眉头,拍开她的手,却也没有进屋,而是转身出去,往那边悄悄与俞氏递个话。太太纵容是太太的事儿,她却不能不去禀报一声。

  那边俞氏正与徐氏谈得投机,听养娘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不由也是一叹,只道:“恬姐儿是受了委屈了,便让她哭一哭,心里也就痛快了,总好过心里窝火,便是没病也闷出病来。”

  只字不提沈瑞逾矩,徐氏也料到一两分,便也只笑不语。

  太太这样表示,林妈妈就会意了,依旧回去守在姑娘闺房外。

  而闺房里的杨恬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只觉得头更沉了,可心里却是松快了许多。

  只是,发觉是被沈瑞紧紧抱着,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挣了挣,轻声道:“二哥……我好了……你……你放开我。”

  沈瑞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也怕她羞赧着恼,便笑应了一声,又紧了紧怀抱,才有些不舍的将她放躺回去,又替她掩了被角,低声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以后有什么不痛快,都与我说,说出来便痛快了。可好?”

  杨恬红着脸点了点头,竭力稳了稳心神,才岔开话题,把今日她所遇种种都说给沈瑞听,并将自己所想所虑也一并讲给沈瑞听。

  这大约是她自母亲过世后谈得最畅快的一次。

  沈瑞也认真听着,虽然杨恬的许多观点还是小女孩的心态。当然,他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转变成政治女强人,但以后她也总是要交际应酬的,希望她可以一点点长大。

  他便在杨恬讲述完自己的想法后,把他的判断反馈给她,两人互相参详讨论。

  张家此番恶形恶状再次撞到淳安大长公主手里,必然不会被放过。尤其上一次,张鹤龄因金太夫人被送出宫,还指使人弹劾过大长公主府侵吞民田。

  这次可是新仇旧恩加一起了。

  至于张家的内斗,倒是与外人无关了,几个小姑娘互相瞧不顺眼,也不可能影响整个张家参与选后选妃的策略。倒是张玉娴,便是不惹得寿哥不喜,也是没可能入宫的。

  “吴锡桐既留在公主府,大长公主自能妥善安置了她。不必再想这事,这事,公主府也会给你个交代。”沈瑞忍不住伸手又去摸了摸杨恬的头,“你还是心太软了。那样身份在那样人家里出来的,岂有好相与的。”

  杨恬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的。只是,当时实看她可怜,那种情况下,我没法子调头走掉呀。我也在想,若是我带着那副尊容的她回去席上,一样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来。那张玉婷……”

  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简直是个疯子。外戚人家怎的就跋扈成那样。”她顿了顿,小声道,“周家姑娘也是……”

  沈瑞则心下暗忖,回头也得如武靖伯府一般养几个会点功夫的丫鬟放在恬儿身边才好,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蹿出“疯狗”来。

  他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莫怕,张家的两个疯姑娘已不足为虑。”

  张家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姑娘,此事之后大约是要绝迹在京中宴会上了。若是张家有聪明人,就该送她们去庵堂住上三年五载的,等京里人忘得差不多了再放出来。

  不过与张家的梁子不消,难保以后不会跳出旁的人来,张家门风如此,怕也没什么头脑清醒的罢。

  “你不喜勋贵人家姑娘的做派,以后不赴她们宴席就是。不必思虑太多。”沈瑞又劝她道。“我们既与武靖伯府立了契,有利益牵绊,便是你不去应酬赵彤等人也不会影响什么。”

  杨恬应了一声,又笑道:“彤姐儿还是极好的。这次实是谁也没料到,你不要怪她。”又道,“蔡家那位郡君七姑娘也是极不错的人。”

  沈瑞笑道:“你这又操心上了,放心,我只会与张会算账。”

  杨恬轻轻吐了吐舌头,双手捂了脸。

  沈瑞笑着拿开她的手,而后颇为郑重道:“恬儿,我知道你心思缜密,遇事爱多思多想,事后又总反复思量。我不是说这不好,三思后行什么时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时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凭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顾,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见杨恬有些愣怔的瞧着他,他收起笑脸,严肃道:“恬儿,你只记住,杨家也好,沈家也罢,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后,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这些委屈都闷在心里。你应了我,可好?”

  杨恬又觉得眼眶微热,忙咬住下唇,也郑重点了头。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乱成一锅粥。

  大批御史弹劾张家教女无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写张家蓄意谋害官宦千金。还有一两个不知谁人指使的,竟上纲上线说这是外戚对文臣的迫害。

  这样情况下,真正的苦主杨廷和所递的折子反倒是相对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赵弘泽也递了折子,弹劾张家污蔑侮辱国之功臣。

  张家兄弟告病未来上朝,却也递了折子,并非什么“谢罪”折子,而是弹劾武靖伯府阴谋算计迫害张家,还将张家女推入河里蓄意谋杀,将种种过错竟一股脑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身上。

  而张家麾下御史更是弹劾淳安大长公主府奢侈无度,空耗民脂民膏国库如此紧张,边关处处告急,宫内都缩减用度,偏就你大长公主府摆什么盛大的上巳宴!

  还有户部覆议都给事中弹劾长宁伯周在景州东光境内所谓御赐庄田实为侵夺小民世业,如今致其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云云。

  当然,盐引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张家周家都有份,户部请收回盐引,以解边关粮饷难题。

  往日若是吵来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今日却是出奇的淡定,颇有些笑看风云的意思。

  如是吵了两日,第一天被弹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儿来抨击对手。

  而开始没加入战团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夺民田之事后,认定是张家想转移视线,当然不能忍,立时下场撕掳。

  要说为非作歹谁还能比张家更多?张家的田庄同样不干净!

  大长公主府倒是没在朝堂上递折子打口水仗,不过张玉娴欲私见皇上却君前失仪惹皇上厌弃的事却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里传开。

  原本几家想与张家结亲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个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仪……又是怎么个失仪法啊?这清白是否还在?更何况,还是遭了皇上厌弃的……

  张玉婷恶毒跋扈,张玉娴不妇道,张氏一族姑娘的名声也就此全臭了。

  朝堂上乱纷纷没个结果,阁老们也不言语,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观勋贵阵营自相厮杀,还是也有意压一压以杨廷和为首的帝党。

  前朝事当然也第一时间飞抵后宫。

  据说张家周家都递牌子进宫,但是均未得召见。倒是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诸公主进宫容易,却不知道各自为谁的说客。

  张太后几次寻小皇帝说话,小皇帝每每都乖乖过去,却一直没让张太后得到满意的结果,相反还渐渐还有事母至孝的名声传出无论太后怎样发火,小皇帝都能孝顺对待。

  直将张太后气个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静静的,也不找皇上说话,便是皇上来请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后,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宫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后也不再召人进宫陪伴。

  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们都出宫了,“名声不好了”的张家女孩子们还如何能在宫里呆着?

  张太后装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参劾了。

  张太后又气又恨,这个嫡婆婆,就像团棉花一样,看着无害,可却是绵里藏着针,不声不响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无可奈何,她素来喜欢的那个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张玉婷这次是真蠢透了,牵累了张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在风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宫,以免牵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则就这样一言不发,任由事情发酵。

  直到几天后,松江贺家抄家的银子运抵京师,分入国库和内库,小皇帝才有动作。

  寿哥先大方的由内库拨出四十万两银子暂时解决边关粮草问题这也让朝野不禁探究起贺家财产到底有多少,百余万入了国库,又有多少成了内帑?

  次日,皇上又赐衍圣公孔闻韶并三氏子孙祭酒司业学官袭衣及诸生宝钞。

  敬孔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但在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却非寻常,盖因当下这位衍圣公孔闻韶乃是阁老李东阳的女婿。

  就在众人正猜测是不是皇上要让李阁老出手干预这场纷争时,皇上又抛出两个重磅:

  一是,拟升礼部右侍郎王华为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为礼部右侍郎,俱日讲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拟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归来后,朝中一直未给封赏,皇上想让王华进内阁、让王守仁进通政司,三位阁老如何会同意!朝中也是反对声浪不断。

  而眼下,这样的朝局下,皇上抛出这个折中的法子,王华等于没动,王守仁虽然连升数级,但南京毕竟是冷衙门,有可能一辈子回不了中枢,也挡不到北京这边人的路,也碍不到几位大佬的眼。

  这个法子被内阁通过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诸公越发猜测,贺家只怕比大家想象得还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贺家,吃得极饱,这才满意的“打赏”王守仁毕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贺家通匪通倭的铁证。

  在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里,松江沈家织厂所产松江棉布被定为贡品,就显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认为这也是皇上顺带赏赐沈家,以及补偿松江地区在这场倭乱中的损失毕竟出了贡品,整个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个档次,南北客商订购多了,对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处。

  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在变相补偿沈家前几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杨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来沈家京城这一支的宗妇,听说,这位姑娘已是几日反复高热,皇上也赐过两次御医去看诊了……

  朝上纷纷扰扰,沈瑞都无心去理会,他现在全服心神都放在为杨恬寻医问药上。

  那日夜里杨恬果然发起高热,但翌日白晌吃了药也就退了烧,谁知天黑之后,又再度发热,如是几日,又添了咳喘症状。

  宫里派过两位不同的御医来诊脉,都说是寒气入体,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肾水不足,只能先遏制发热,再慢慢调理慢慢医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来了,却是各执一词,说寒症的有,说热症的也有,药方也是争执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担心杨恬是受了寒凉,烧成了肺炎,再转哮喘。他知道这些病征,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么西药有效,可中药呢?他完全不知,在时下根本没有能应对的办法。

  而时人对肺病也多有误解,认为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认为肺病都是传染的。

  杨家内宅里本来起来一股谣言,说大姑娘怕是在水里撞客了什么,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发热。

  俞氏狠狠的发落了一顿下人,板子打得噼里啪啦,而杨廷和得知后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了一家子发卖得远远的,这才遏制住这股歪风。

  那是大长公主的府邸!撞客这话传出去杨家成什么了,大长公主府又成什么了!

  杨廷和黑着脸让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里疑心是蒋姨娘的手笔,只是一直没抓到证据。

  然而,没多久,杨恬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并两个小丫都不同程度的开始咳嗽、发热。

  杨家宅里又悄悄传起来,大姑娘这肺病只怕是过人的……

  第六百一十章 凤凰于飞(九)

  建昌侯府内书房

  这内书房所在院落与建昌侯府整个奢华张扬的风格并不太匹配,倒有几分书香人家的样子,庭院里修竹怪石锦鲤池,颇为雅致。

  可惜,这室内经常传出来的声音委实不太优雅。

  这会儿亦是,嬉闹,调笑,还有高高低低的呻吟。

  站在院门口廊下几个管事小厮宛若未闻,或坐或站,兀自窃窃私语,只等着里头主子尽兴了召唤要水要茶的吩咐。

  忽然院门“哐当”一声,吓了众人一个激灵,院门本虚掩着,只见一个婆子慌里慌张撞了进来,不留神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实打实摔在了青石地上,发出巨大闷响声。

  听声就知道摔得不轻,几个管事小厮都忍不住咧嘴抽气,替她疼得慌。

  那婆子却顾不上这些,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杀猪一般高声喊道:“快,快回禀侯爷,夫人,夫人要杀人了!”

  几个管事小厮都唬了一跳,屋里那些声音也顿时停了下来。

  两个机灵的小厮慌忙往上房跑,没到门口,就听见接连的哐当声,大约是屋里人将桌椅踹倒。

  随即屋门大开,张延龄黑沉着脸出现在门前,只着一身中单,外披一件皮裘大氅,趿着鞋,显见是好事被打搅。

  “杀人?”张延龄的声音也似要杀人一般。

  周遭管事小厮噤若寒蝉,都去盯那婆子。连里屋书案上的丫鬟也匆忙寻了衣衫胡乱裹在身上,蹑手蹑脚走到门旁竖着耳朵听起来。

  那婆子吓得头磕得咚咚作响,额角已见青,颤巍巍道:“……原是依着侯爷吩咐,把大姑娘送去济悲庵,夫人不知怎的,竟是举着把菜刀冲了过来,谁动大姑娘便拿刀招呼……已是……已是砍伤两个人了……大家都不敢动,让老奴来禀报侯爷……”

  “废物。”张延龄冷冷瞪了她一眼,又瞪视一圈周遭的管事小厮。

  书房管事打了个寒颤,强挤出个笑脸来,低声道:“侯爷,软轿在外头备着,您……”

  “更衣更衣。”张延龄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就往回走。身边伶俐的小厮已飞也似地跑去将书房备用的衣衫拿进屋去。

  软轿最终抬走了屋里那位听墙角无比利落、走起路却撒娇卖痴说腿软的俏丫鬟,张延龄则是迅速穿妥当了衣衫,乘青油小车赶去西路大姑娘张玉婷的院子。

  离着尚远,就传来哭喊嘈杂声,跟着的婆子气喘吁吁跑过去,高喊着:“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院里登时一静,只剩下女童尖锐高亢的哭声。

  张延龄一脚踏进院子,冷着脸扫了一圈,众仆妇齐齐往两边闪去,有的蹲身见礼,有的干脆就跪下了,露出人群中的建昌侯夫人来。

  建昌侯夫人这会儿已没了往日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的发髻已经松散,脸上没有脂粉,森白的牙齿紧咬着干裂的唇,布满血丝的双目怒瞪周遭,手上的菜刀指着前方,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

  被砍伤的人早已经下去包扎了,青石路上却还有着迸溅的血迹。

  张延龄冷冷看着妻子,一言不发。

  在这样冰冷的目光里,建昌侯夫人的手也渐渐颤抖起来。

  空气也像被冻住了一般。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女童尖锐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静,也好似一下子解冻了建昌侯夫人。

  “侯爷!不能送婷儿走!明明,明明婷儿也是被她们害了!”建昌侯夫人尖叫起来,手中的菜刀不住的晃动。

  众仆妇都盯紧了她的手,只要菜刀奔着侯爷去,她们好立时过去“忠心救主”。

  张延龄嗤了一声,冷冷道:“就是你这副蠢样子将婷姐儿教坏的。她先将人丢下水,一百只眼睛都看着,还赖得了?她动手在前,还讲什么冤。”

  他毫不在意那把抖动着的、没个准头的菜刀,踱步往前,抬高声音向内里喝道:“废物东西!张玉婷,你若有本事,就当将那群人都丢下水,怎的还叫人丢下水了?真他娘的丢了你老子我的脸!还不滚去庵堂里闭门思过。”

  屋里女童哭得更凶,嚎啕着说不出话来。

  建昌侯夫人呆了一呆,忽然将刀头调转,竟架在自己脖子上,尖利的声音叫嚷道:“侯爷!那济悲庵是什么地方,都是犯了大错的才去,婷儿进去了,不是自认有错?这日后还怎么说婆家?!侯爷,婷儿可是咱们头一个孩儿啊!下头还有娇儿!便是俭儿也会被牵累。侯爷这是要逼死我吗?!侯爷要一定送婷儿走,我今儿便死在这里。”

  张玉婷是建昌侯夫妇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男孩,但因着长相颇似张太后幼时而得了金太夫人喜欢,声声称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三不五时叫进宫里小住。

  彼时张延龄自己还是个大孩子,有了小孩子只觉得新奇,见母亲也喜欢,便也宠溺非常。

  而张玉婷出生后没出半年,建昌侯夫人便再度有了身孕,顺利产下嫡长子张宗俭,建昌侯夫人觉得是长女招来了弟弟,因此越发将女儿放在心尖子上。

  此次发疯了一样护着女儿,一则是爱女心切,一则也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次的事情女儿根本没做错什么,相反,女儿才是受害者。

  姓吴的小贱人不过是大嫂八竿子打不着的娘家亲戚,弄死了算得什么。

  而那姓杨的小贱人不正是自家仇人?!若非这小贱人在坤宁宫不依不饶,自己又怎会受淳安大长公主的羞辱,太夫人更不会被遣送出宫!婷儿若真将那小贱人弄死了,还是为母亲和祖母报仇了呢!何过之有!

  反倒是女儿无端被姓赵的黑了心肝的小娼妇推下水,才是真真受了大罪……

  她所想的这些不是没同张延龄说过,奈何张延龄不听她的,反倒训斥她愚不可及,又说不出让她信服的理由,一意孤行要罚她的宝贝女儿,她这才不管不顾闹上这一回。

  也是因着,金太夫人如今不在建昌侯府,而在寿宁侯府。她有把握在金太夫人回来之前,以死相逼让张延龄让步。

  “侯爷!”她凄然尖叫道,“你便要看着我死在这里吗?”

  张延龄果然顿住脚,却并非如她所料那般怜惜她母女,他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语气也越发冷,“还婚姻大事,你闺女和那边二丫头闹了这么一出,还想着以后能风光大嫁?”

  他英俊的面容冰雕一般冷肃,好看又多情的嘴唇张张合合,只吐出一句话:“做你他娘的白日梦。”

  说罢他便再也不瞧妻子一眼,调头就走,大声吩咐道:“都给老子滚出来,这院子封了。她想死就让她死,正好空了位置出来老子再续一房有脑子的大家闺秀。那丫头不想走,行,不许送饭,就在这院子里活活饿死算了。我老张家宁可要饿死的人,也不要笨死蠢死的人。”

  建昌侯夫人在家固然刁蛮霸道说一不二,可张延龄这建昌侯那纯属活阎王一个!

  他积威甚重,众仆从都乖乖听令,亦是不想在这场主子主母的争斗中受那池鱼之殃,便都迅速往院外撤。

  建昌侯夫人菜刀犹架在脖子上,呆愣愣半晌没反应过来,见张延龄真个跨出了院子,众仆妇也如躲避瘟疫一般涌了出去,她才醒过神来,一声尖叫,拎着菜刀就往外冲。

  众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生怕她菜刀甩出来伤了侯爷,忙一股脑拥上去,将她团团围起。

  建昌侯夫人这会儿已泄了胆气,再不像初时那样挥舞菜刀乱劈乱砍,一时手软便被人夺取了刀。

  她浑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张延龄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只凄厉叫着“侯爷!侯爷!”,宛如生离死别一般。

  张延龄却始终不曾回头。

  她终是耗尽了气力,腿一软,就往地上坐去,听着屋里女儿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哭喊,夹杂着“你们怎么都帮着外人欺负我”的质问,不由悲从中来,拍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便是这样,张延龄依旧不曾回头,他眉头紧锁,盯着刚刚跑来这边一脑门子是汗的心腹管家张来福。

  “这种事儿有什么可急的?”侯爷这句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调子,让张来福简直要直接跪地叩头了,只以为他说的是反话。

  没想到,这根本不是反讽,是陈述。

  张延龄接着就是暴风骤雨的发作,却和今儿的事儿没半分关系:“让你们找的猞猁有信儿没有?!头年入秋就开始催,这都打春了还没瞧着,一个个都活腻歪了吧?!”

  张来福一脑门子热汗,一后背冷汗,偷偷觑着主子脸色,勉强道:“这东西委实……委实不太好找,下头人也不是不尽心为主子办事的……他们也在寻祥瑞,说是在辽东瞅见白虎了。”

  张延龄嗤了一声,大手一挥,“别玩那些虚的,皇上机灵着呢,狗屁祥瑞可哄不了他。我真被你们这帮蠢货拖累死。”

  他忽然就兴趣索然,又走了两步,顿住脚,斜睨着张来福道:“老大那边……嗯?”

  张来福摇了摇头,“还在与太夫人商议,下头大家伙儿也都等着信儿呢。”

  张延龄冷冷道:“老大就是属铁公鸡的。不等他了。你去库里翻翻,捡两个好点的字画,给刘忠送去,再往西苑工程里送些银子,可得让刘忠把银子的事一五一十同皇上说了。”

  他思忖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来晃一晃。

  张来福伸了伸脖子,强咽下口唾沫,小声嘀咕道:“主子,两万两?这也,这也……那盐引的银子,府里可还没拿着呢。”

  张延龄脸色更黑了几分,“你觉着这是千八百两就能了结的事儿?千两银子丢进工程里算个什么,音儿都听不找一个就打了水漂!给就别小家子气,像老大,一毛不拔,就想着空手套白狼,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由着他哄?!盐引到手里先前花的多少拿不回来?”

  那是十七万两盐引。

  而户部说是十七万,到商人手里往边关一送,那就能变出一百七十万来。

  区区万八千两银子算什么,建两个院子哄哄皇上开心,想讨什么没有!

  他抬腿跨上车,张来福才在他身后期期艾艾道:“侯爷,夫人那边……”

  张延龄冷冷道:“她若舍不得,就跟着一起去。”

  见张来福犹豫着,不太敢挪动步子,他眼风如刀,恶狠狠道:“都是蠢货。周家盯着咬陈芝麻烂谷子破事儿,不就是想翻过来?婷姐儿犯蠢不说,娴姐儿还他娘的惹了皇上!她不想去庵堂,难道让老子去?”

  张来福擦擦额角冷汗,忙不迭应声。

  年前不知怎的就有股风传出来,说当初是侯爷害死了先沈尚书的侄儿、沈家唯一的血脉,嫁祸给先重庆大长公主府庶子,逼得公主府那庶子还了一命顶罪。

  周家原就和张家不对付,重庆大长公主是周太皇太后亲女,周家的亲甥女,周家便没少挑动御史攻讦张家。

  这茬子风声还没刮过去呢,又出这档子事,周家若是借题发挥,拿“有其父必有其女”这种话使坏,可就大大不妙了。

  论起来,小姑娘一时拌嘴,失手害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女儿,尚能解释两句。

  可若是为了抢妓子争风吃醋的破事儿,蓄意谋杀了一位九卿高官兼祧承嗣的独子,断人一家子血脉……便是嚣张如张延龄也背不动这罪。

  看着侯爷跨上青油车,听着那边院子里鬼哭狼嚎,张来福抽了抽嘴角,送了大姑娘去庵堂,确实能堵好一批人的嘴。

  可于他这办事儿的人而言,关键是,他家尊贵的建昌侯夫人是能听进去这话的人吗?张来福不由的一阵头疼。

  张延龄上了车,赌气狠狠摔下车帘子,却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咒骂道:“他娘的见了鬼了,爷这是跟沈家犯冲啊,死了一个兼祧三房的独子,这又要死个宗妇,专捡爷坑这是。周贤这孙子,他娘的是憋着坏……”

  寿宁侯府,主院金太夫人小花厅

  建昌侯府那边闹腾的事很快也传了过来,禀报到金太夫人面前。

  金太夫人茶盏一撂,不满道:“都是小二将她们娘俩宠得不成样子,还让宫里娘娘跟着担心!险些坏了咱们的大事。”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骂道:“婷丫头就是个傻孩子,姓杨的什么时候收拾不得!偏在淳安那刺儿头家里动手。”

  言语之间竟是只嫌张玉婷太笨,毫不在意是不是要杀了个人。

  寿宁侯夫人想说一句,听说杨家姑娘不好了,若是出了人命,那到底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学士、帝师的女儿,文官乃至士林岂能罢休!

  可看金太夫人这样,再看张鹤龄低眉敛目不吭声,她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金太夫人年纪不小,却是一点儿也不耳聋眼花,儿媳妇那点小动作都落在他眼里,她登时便瞪着眼睛问道:“老大媳妇,你想说什么?”

  寿宁侯夫人抿了抿嘴,才叹道:“如今……外头吵得实在厉害,两位侯爷也与媳妇商量过了,还是……让婷姐儿外头避一避的好,左不过婷姐儿还小,等个一二年,这事情也就淡了。”

  金太夫人忽然就火气上涌,叩着桌几喝问寿宁侯夫人道:“婷丫头是小,娴丫头呢!你这当娘的是怎么当的,孩子有那样的心思你不知道?怎的闹成现在这样!若是早些与我说了,先帝还在时,什么谋划不得!”

  寿宁侯夫人满嘴苦涩,这次他们夫妇过来,就是来和金太夫人商量张玉娴的婚事。

  张玉娴今年五月里就要及笄了,原本是众多人家巴结着他家,他们不着急慢慢挑拣,如今……恋慕皇上又君前失仪惹了皇上厌弃这等话传出来,哪里还有人家敢来结亲!先前她看好的人家也都含混其词起来。

  她急得口角生疮满嘴火泡又有什么用,都是一等一的人家,便是不如张家势大,也没到张家能强硬嫁女的地步,真强硬嫁了,不说成了京城的笑话,便是女儿嫁过去了又哪里有什么好日子!

  而这不省心的孽障,又作死作活,日日在家里哭闹,更是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当初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甚至究其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过野望,毕竟是看着婆婆风光多年的,有权有势尊贵无比的皇后母亲谁不想当?!

  但她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张家不可能出姑侄两位皇后,有明以来就没这个规矩,更重要的是,当时周太皇太后尚在,且与孙媳张皇后关系极差,太子选后绝非张皇后能一言而决的。

  她就告诫了女儿几句,自觉说得女儿还小,不过是小孩子的喜欢罢了,说透了,过些时日也就丢在脑后了。

  不成想,竟然成了女儿的执念,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金太夫人指责完大儿媳,又骂起淳安大长公主,“就属她是个刺儿头!当年重庆在时,有她什么事儿!重庆去了,才显出她来,倒在这边充大个儿!专与我家作对!上次宫里她不依不饶的,这次竟害了娴丫头、婷丫头!老大,你就这般容她左一次右一次给咱们家使绊子?!”

  张鹤龄这才干咳一声,尴尬道:“实在是这一家子滑不留手,抓不到什么把柄。且……”他叹了口气,道:“母亲也知道,正月里大长公主和成国公两家过了定,正式结了亲家。”

  金太夫人皱眉道:“那又怎样?成国公在南京呢,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她这步算计……”

  张鹤龄苦笑着低声道:“母亲,李东阳现在的夫人……”

  金太夫人呆了一呆,转而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东阳先后仙去了两位夫人,这第三位续弦小他许多,乃是先成国公朱仪嫡幼女,现任成国公朱辅的亲妹子,清河郡君蔡淼未来夫婿的亲姑姑。

  这位李朱氏夫人虽身份尊贵,但因是继室,又无子,故此一向低调。而待李东阳入阁后,尤其是她所出的女儿成为衍圣公府宗妇后,大约也是避嫌,她几乎淡出了京城上层交际圈。

  所以金太夫人才会一时想不起这位来。

  李阁老,孔圣人,淳安大长公主这样搭上这两条金灿灿的线,金太夫人便是再气再恨,想弹劾弄垮淳安也是不可能了。

  “武靖伯府那个小丫头片子,必要让她认罪!”金太夫人果断的转移了目标,把张玉婷的罪责甩给赵彤。

  虽然武靖伯一直跟着成国公守南京,但下属再亲近也不是亲戚,总不至于动用李阁老的关系为他们出头吧!

  张鹤龄心下更是叹气,母亲大约是在宫里住久了,看什么都简单,下命令也直接,然这里头多少弯弯绕单武靖伯府能立足三朝不倒还得要职,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现在又是英国公府姻亲,赵彤兄长与未来夫婿都是皇上身边红人。皇上对他这个亲舅舅到底有几分情意,他心里也不是没数的。

  何况,张玉婷这次的罪过是人人都见着的,而赵彤行凶,就只张家人看见了,不足为证。

  张家当然要做出自家无罪、绝不能放过真正罪人的姿态来,但想逼赵彤认罪也是难。

  张鹤龄抛开这个话题,转而道:“母亲,我们此来是与您商量娴姐儿的婚事。”

  金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虽不是很喜欢这个孙女,但到底是自家骨肉,“送走是不能了,我也想过,是不是将她嫁去外省。咱们这样的人家,藩王是碰不得的,倒是可以寻那封疆大吏的人家,过个几年的事情淡了,把一家子往京里一调任,也是你们兄弟的助力。且他们在外头,还要靠着你们兄弟在京里说话,必不能亏待了娴丫头。”

  寿宁侯夫人心下一动,去瞧丈夫。

  婆婆说的这个更符合她心意一些,虽说要远嫁,但总归是家世显赫的人家,不堕了寿宁侯府的脸面,也不会委屈了孩子。

  退一步说,封疆大吏甭管选的哪家,都会比丈夫所想那个强太多了……

  张鹤龄却摇头道:“先前不曾想过将她们姐妹远嫁,儿子便就不曾寻过那些外放的人家,如今匆忙找起来,不知底细不说,以现下朝中局势,儿子也不好太过结交封疆大吏。若惹皇上与内阁猜忌,反而不美。”

  金太夫人又叹了口气,自语道:“寿哥儿这孩子呦……”却是声音越来越低,终是细不可闻。

  张鹤龄道:“儿子想在这一科进士中寻。”

  金太夫人的政治头脑也就用在宫闱和上层达官显贵上了,新科进士也只知道寥寥几家,她想了想未婚配的,便点头道:“你是瞧上了谢探花?嗯,这孩子不错。就是虽是谢阁老的儿子,但到底出继了,也算不得阁老公子,娴姐儿这算是低嫁了。”

  寿宁侯夫人使劲儿低着头,生怕婆婆再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这老太太,可真敢想!若是娴姐儿没这档子事儿,谢家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可如今……难道谢阁老是吃素的?

  而那边金太夫人的发散思维已在描摹小两口婚后生活了,兀自道:“不过嫁过去就没有名分上的公婆,倒也省事,娴姐儿脾气不好,也省得被拘束。”

  张鹤龄也是一脸无奈,他敢提出来谢迁就能生撕了他,谁不知道谢迁有多看重这个名义上出继了的小儿子谢丕!李阁老惹不起,难道谢阁老就是惹得起的?!

  他也不好直接驳斥母亲,瞧着老太太一句话说完,连忙见缝插针道:“母亲误会了,儿子说的不是他。”

  金太夫人愣了一下,好奇道:“剩下的……大抵都是定过亲的。到底是哪一家?你说来听听。若是三甲的,前程有限,也不必说了。”

  “自然不是同进士。”张鹤龄犹豫了片刻,道:“母亲,您在家中不知,如今外头确实漫天谣言,娴姐儿的名声也被传得不大好听,如今,想找个上上之选的人家,委实极难。儿子倒是打听着了,这科的状元沈瑾,出身松江沈氏,二十有三,尚未娶妻。”

  “松江沈氏?”金太夫人沉了脸,“哪个沈氏?可是先刑部尚书沈沧的那个沈家?”

  张鹤龄暗暗叹气,若说别家,母亲兴许根本不知道,可这沈家,和自家纠葛委实不少,但这沈瑾到底是旁支,和尚书府关系不大。

  就现下这局势下而言,他年貌相当、又有状元盛名,已是张家能拿捏的婚事中,最体面的人选。

  张鹤龄费尽口舌与金太夫人解释了沈瑾的身世,虽然这个身世不足够体面,但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也是同样没有家族助力可依仗的,只能老老实实靠着张家。

  他仔细打听过,这沈瑾从小就是个神童,这次高中榜首绝非偶然,如此人才,日后有他张家提携,二十年后怕不又是一位阁臣。

  便是如今争后妃输了又怎样,张家以外戚起家,后宫助力原也就是为子孙数代打算罢了,能立足朝堂的一样能庇佑子孙,且前朝后宫都有人,张家才会更稳更好。

  他细细分解一番,金太夫人面色也渐渐多云转晴。

  最后,张鹤龄的一句话打动了金太夫人,“儿子还打听到,先前李阁老也是看中他做孙女婿的,这才引出了后头那些事来。”

  金太夫人忙问道:“当真?”又点头道,“你当早些先说的,既然是李阁老都看中的人,必然不凡。罢了,就是他吧。”说罢又有些自傲道:“状元女婿,未来阁臣,倒也能配上娴丫头。”

  张鹤龄松了口气,又道:“这事虽儿子有把握,他必当是极乐意的,但是总归还是想求娘娘一个恩典,也是娴姐儿的体面。”

  金太夫人点头道:“嗯,也当让太后娘娘与皇上说一说,皇上金口玉言,也让外面那起子等着瞧我张家热闹的小人明白明白,我张家圣眷日隆!”

  张鹤龄心满意足出了母亲院子,寿宁侯夫人往后院去打理家世,他则往外院书房来,才到二门上,已有心腹长随等在了那边。

  “侯爷,”那长随附耳道:“杨家那边有消息过来,杨大姑娘得的是肺病,过人的,已有近边伺候的人病倒了。”

  张鹤龄略一思忖,忽然冷冷吩咐道:“什么肺病,怕是时疫。”

  那长随一愣,倒是很快会意,却犹疑道:“若是传‘时疫’,杨廷和为了大义也不能留她在府里,被挪出城去只怕她死得更快。这会儿正是风口浪尖,要是人死了,那婷大姑娘那边……不若缓一缓,让人忘了一二,再行……”

  张鹤龄背着手从容向前而去,声音透出寒意,“若是落水得了肺病死了,自然人人义愤要寻那凶手。但若是时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还理会得她怎么得的这病?”

  “杨廷和不是教女有方、爱女心切吗?”在他身后的长随看不见他一脸嘲讽笑容,只听见他声音缓慢而冰冷,“那就看看‘大义’面前,他杨廷和肯不肯送女儿出城了。”

  杨府,外书房

  “父亲!恬儿这病是不过人的!那两个丫鬟都是因着夜里守着恬儿受了寒才发热的,跟恬儿有什么相干!”杨慎激动的握紧拳头,忍不住怒目瞪向父亲杨廷和。

  一旁多日不曾睡好、四处奔波找药的沈瑞已经是满脸倦容,眉头皱成川字,也直视杨廷和,缓声道:“岳父的意思是,先封了她的院子,许进不许出?”

  杨廷和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来,他揉了揉额角,叹道:“今日,朝中已经有声音,说她是时疫了。”

  “时疫?!”杨慎、沈瑞两个都吓了一跳。

  杨慎先一个大叫起来:“好端端的,哪里来的时疫!何人如此歹毒,这样攻讦杨家!”

  沈瑞眉头拧得更紧,却不作声,心下已在思量到底是何人何种目的,可是杨廷和的政敌以此为借口攻击他?

  若真被咬死了是时疫,若京中有什么流感之类,人咳嗽发烧都算在杨恬头上,那杨家便成了罪大恶极,甚至无法翻身了。

  “岳父,可是要将恬儿先送出城?”沈瑞缓缓问道。

  “不行!”杨廷和还未答话,杨慎先一步喝道,随即站起身来,比先前更加激动,双手拄案,目眦欲裂,“只有府里才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衣食服侍,绝不能把恬儿挪出去!”

  沈瑞不知杨慎为何如此激动,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杨廷和却是明白的,他的原配夫人,杨慎杨恬的母亲苗氏,病重时曾不想在府里,却了陪嫁庄子上养病,却没在庄子上,故此杨慎才会如此反应。

  但彼时并不是因苗氏病重才挪她出去的岂有挪病重主母出去的道理,而是苗氏执意不肯呆在家里,要去庄子上散心,这才会病逝在庄上。

  为此杨廷和也不是不气恼的,当家主母病逝在庄子上,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此一时彼一时,现下的局势,分明就是有人在给杨家挖坑。

  女儿在哪里都是一样治病,但在家中,流言蜚语传起来,对杨家现下不好,对女儿将来也是不好。

  他自己不想背负“牵累全城时疫横行”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同样也不想让前程大好简在帝心的女婿背负。

  所以女儿是一定要送出城去,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明明女儿是受害者,不能中小人奸计反而变成罪人。

  “庄子那边是简陋了些……”杨廷和长长叹了口气,杨家虽薄有家资,但京城居大不易,他原是翰林官,进项有限,并没有置办下多少田庄地亩,“我是想着,借宿慈云庵,那里僻静,也少人烟,再有京中时疫等语,也迁怒不到恬儿头上。”

  “恬儿哪也不能去!”杨慎目眦欲裂,梗着脖子几乎要与父亲吼起来。

  沈瑞却是十分平静,向杨廷和道:“慈云庵到底还要接外面的香客与法事,也是与外人接触的。且慈云庵也不留宿外男,大长公主府的大夫只能在山下,若有急事,这一来一回也是耽搁时间。”

  那日之后赵彤与蔡淼曾几次来探望杨恬,大长公主府也是礼物、药品诸多,杨恬病情转重后,大长公主府更是将供奉的大夫遣来杨府常驻,以备随时为杨恬看诊。

  杨廷和叹了口气,也是踌躇起来。

  沈瑞道:“小婿城外也有几处庄子,离慈云庵不远那处,先前因安置流民,曾单独辟出场所来,也是内外隔离的,且下仆接触流民也从未有沾染疫病者,可以堵住别有用心人的嘴。且地方宽敞,多少人都住得,离官道近,离城里也近,若有什么需要的,回城也是颇快……”

  “沈瑞!”杨慎喝道,“恬儿不能离府!”杨慎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样,伸手一把揪住沈瑞,他对父亲是不敢动手的,对妹夫有什么不敢。

  “恬儿还没嫁入你沈家门呢!就是……就是……”那个“死”字,杨慎始终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他眼底泛红,声音也带出几分哽咽来,“就是再怎么着,也要在杨家!”

  以沈瑞的身手,想挣脱他太容易了,但沈瑞却只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里的痛楚比他尤甚,道:“大兄关心则乱,我待恬儿怎样,大兄不知吗?我岂会害了恬儿!”

  杨慎的手慢慢松了下来,这些时日眼见的沈瑞忙前忙后寻医问药,疲惫不堪,人都瘦了一圈。

  杨廷和皱眉道:“慎儿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恬儿不曾过门。这样总会……”

  沈瑞接口道:“那不是沈家庄子,是恬儿的陪嫁庄子。”

  这是要将庄子与杨恬添妆了。杨慎愣了一愣,转头去看父亲。

  沈家一次两次的给杨恬添妆,杨家甚至有些习惯了,先前那必然日进斗金的布匹铺子也说给就给了。但这次……还是有所不同,且庄子的价值远超其他。

  杨廷和也皱眉沉思不语。

  沈瑞忍不住道:“岳父,事急从权,都是为了恬儿好……”

  “父亲……”杨慎也忍不住开口。

  杨廷和终是缓缓点头,“暂且,如此吧。”

  杨家内宅,蒋姨娘的小院,东耳房

  蒋姨娘用勺子舀着银耳汤,笑眯眯听着仆妇来悄声禀报“大姑娘要挪出府休养”,偏头示意一下,身边大丫鬟立时拿出个小荷包来,笑着塞到那仆妇手中,由着那仆妇满口奉承的离开。

  二姐儿杨悦皱着眉头,手里的勺子不住去戳那软塌塌的银耳。

  蒋姨娘斜了她一眼,轻斥道:“好好吃,别糟蹋东西!这最是润肺的,你可莫要被那灾星给过了病气”说着,又忍不住笑盈盈道:“我与你说什么来着,果然把她送走了。你也是,叫你早几日就去太太面前多晃一晃,偏你躲懒不肯,这会儿……”

  却听当啷一声,她唬了一跳,定睛去看,是二姐儿噘着嘴,将勺子丢进了碗里。

  二姐儿杏眼圆瞪,气呼呼向蒋姨娘道:“早几年你不许去亲近她,现下立时要人去亲近,任谁看不出是假的?你不知道那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怎么瞧我,真气人,我不要去!”

  蒋姨娘也撂下勺子,皱眉道:“你理会那起子下贱行子做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踩高捧低的东西,待你成了家里唯一的姑娘,又得贵婿,自然有她们跪在你脚边摇尾巴的时候。”

  二姐儿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噌的站起身,恼道:“我不要她剩下的!”

  蒋姨娘重重一顿白瓷碗,低喝道:“说什么浑话,什么叫她剩下的?!那是她无福去享!这样的夫婿,打着灯笼也难找……”

  二姐儿毫无小女孩的娇羞,相反,她脸上只有恼怒:“你原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他家官场已没人了,不过是个破落户!你不是说他二叔不是个好饼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将来大姐有的是苦头吃!你不是说他不过是个秀才,将来也出息不到哪里去?你一会儿一套话,到底要我信哪个?!反正我不管,我不要嫁他!”

  蒋姨娘不由一阵阵头疼,她厌恶一个人时当然不会口上积德,谁知道这丫头偏死心眼的就记住那些诋毁的话。

  “……我那不是……”蒋姨娘张张嘴,发现自己也解释不通,便索性不解释了,转而道:“甭看那些,你且瞧,就这些时日,嗯,这些年来,多少好东西进那院子了?沈家那是什么家底!现在还又得了个贡品的名头!那是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那沈瑞虽现在是个秀才,但往来的都是什么人?

  “你也听见了,那武靖伯府的姑娘为什么来与大姑娘交好?正是因着赵姑娘的夫婿、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是沈瑞的好友!英国公府又是什么门第!他有这样的好友,前程怎么差得了?

  “况且,老爷也是极看重沈瑞的,这些年,只要他来,总要留他在书房说会子话,怕是同他说的比同你兄弟几个还多,老爷看人的眼光还会有错?!他将来肯定前程极好的。我和你说,老爷是极中意他这个女婿的,他日便是我不说,老爷一样会想到让你去继续这联姻。

  “我之所以先与你说了,就是怕你倔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惹老爷不快!我可告诉你,若是她没了,你当妹子的总要守几个月,然后大奶奶要进门,家里还要乱上几个月,这一拖二拖的,你可就十五了!

  “若是太太纯心使坏,就不带你出去相看,你将来能嫁到什么人家?!你就听我的吧,我还能害你不成?嫁进沈家,便是他将来在官场上没老爷这样大的出息,那还有万贯家财呢,总能让你吃香喝辣一辈子。”

  蒋姨娘又是利诱又是威逼,一番话说得二姐儿心乱如麻。

  她也大了,懂事了,蒋姨娘说的这些,她统统都清楚,太太不喜欢她,也不带她出去赴宴相看,未来没准随便就把她塞给什么纨绔庶子啊、什么半大老头当填房啊,她想起来都莫名害怕。

  “太太……”她说到这个词都舌头打怵,“太太也知道我不喜她,不会同意将我记在她名下的,也不会同意……”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蒋姨娘恨铁不成钢的轻啐一口,道:“太太没个儿女,将来能指望谁?!难道指望大郎?!笑话!大娘子没了,只要你常往她面前晃晃,她总归会想明白。”

  蒋姨娘漂亮的眼里略过一抹狠色,“我会与她说,把四哥儿记在她名下,由她来养。她没儿子,迟早要走这一步,晚走,四哥儿越发不会与她亲近,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二姐儿也没话说了,半晌才恨恨道:“不成,不成,他待大姐那样好。将来怎么可能待我好。”

  虽仍是气恼声音,但已是弱了许多。

  只是,想起沈瑞来,她没有半分欢喜羞涩,只有满心的厌恶,想起这个人,她就不自觉的想起杨恬。

  蒋姨娘轻笑一声,眸光流转,艳媚逼人,她轻启朱唇,声音轻柔:“我的傻孩子,你道男人是什么长情的?人没了,他还能记得几年?”

  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你看你父亲,前头太太才没多久,他不就抬了新人入门?现在,新太太又怎样?你可见老爷不给她体面?”

  二姐儿呆了一呆,似乎被蒋姨娘这个举例给镇住了。

  蒋姨娘微敛目,红丹蔻的长指甲轻轻敲着细白瓷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别说人没了会忘,就是人还活着,慢慢的,也厌了。

  被厌了,难道坐等着被扫地出门,也孤单单死在庄子上?她蒋静娘才不会那般窝囊!她总会有法子,把那些该属于她的,一样一样拿回来……

  第六百一十一章 凤凰于飞(十)

  马车摇摇晃晃,车上的人也昏昏欲睡。

  杨恬是半昏迷着被抬上马车的。

  这几天夜里她几乎睡不着,一躺下便有些气短,喘息艰难,只能半依靠着床头坐着。

  无论身上穿着多厚的衣衫,抱着暖暖的汤婆子,她依旧觉得冷,后半夜总会发起热来,就只白天还好些,便也就在白天补眠。

  自她房里的大丫鬟半夏病后,俞氏把身边的二等丫鬟金橘派来伺候。

  这金橘素来是个灵巧人,但眼下这境况,大约她是太灵巧了些,怕被传染,便几乎不去靠近杨恬,近身的活儿一概推诿,伺候得更谈不上尽心。

  杨恬房里的另一个大丫鬟麦冬是个一根筋,远没有半夏那样机敏善辩,见金橘这般,直气恼得与她闹了两场,若非养娘林妈妈拦着,怕早就闹到了俞氏甚至杨廷和面前。

  于是最终结果也不过是麦冬连小丫鬟都不用了,事事亲力亲为,全然不去理会金橘。

  金橘呢,倒乐得清闲,只把麦冬累得不轻。

  这次被送来庄子,金橘一百万个不乐意,生怕就此被扔在庄子上。她是杨家家生子,便揣着银子拎着点心匣子很是活动了一番,却也只得个话说老爷太太是极重视大姑娘的。

  她如何也不敢顶风提出留下来,只好怏怏的跟了出来,却躲在后面马车上,不与大姑娘同车。

  车厢本身不大,麦冬索性把小丫鬟也都撵在后头去,只自己一个,怀里紧紧揽着昏睡的姑娘,靠着车厢,一边儿偷偷掉眼泪,一边儿又给自己打气说姑娘一定会好。

  马车摇晃着,麦冬哭着哭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偶一颠簸醒来,立时就查看姑娘一番,见没再烧起来,她便放了心,没多久又撑不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风吹到脸上凉凉的,下意识惊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去整理姑娘的被褥披风,怕风吹着姑娘。

  忽然察觉对面有人,她惊得险些大叫起来,定睛一看见是沈瑞,这才长出口气,问了声好。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麦冬到后面车上去。

  麦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小心翼翼将姑娘转到沈瑞怀中,又事无巨细的向沈瑞解释了一下车里放水放点心放药的各个匣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下了车。

  沈瑞看着怀中人原本苹果一样圆润的小脸硬是瘦出了尖尖的下颌,便是一阵阵的心疼,听着她呼吸间明显的拉风箱一样的喘鸣音,更是难过,又有些……恐惧。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沈珏,那个鲜活的少年,转瞬间就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最终变成一具棺木、满院白幡。

  这种不详的联想让他心脏猛的缩紧,不自觉的就紧了怀抱,想抓住她,不让她的生命流逝掉。

  怀里的人不舒服的动了动,因反复高烧而有些龟裂的唇微开,艰难的吐出一句,“麦冬,水……”

  沈瑞依着先前麦冬所言,取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小茶壶,喂了杨恬两口水。

  杨恬闭目喝了两口,方有些清醒,她微微张开眼,含混问道:“到哪儿了?出城了么……”

  却听耳边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道:“出城了。还得一会儿到,莫急。”

  “二哥。”杨恬脸上绽出一个恬静安然的笑容,看得沈瑞越发揪心,不禁又紧了紧手臂。

  可杨恬好像忽然醒过神来一样,突然就挣扎起来,沙哑着嗓子急促道:“二哥,快松了我,这病是过人的……”

  虽然俞氏下了禁口令,决不许任何人在杨恬面前说什么病气过人的话,但是她咳喘上来,自己也晓得是肺病,肺病会过人这几乎是时人的常识。

  身边半夏无端“家去伺候她病重的娘”,而手帕交小姐妹们从最初的来探望她到后来只见礼物不见人,聪明如杨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日日夜夜,喘息艰难,骤冷骤热,她想,不若当时就落水死了,也免得遭这样的活罪。

  可每每有沈瑞送来的药、礼物拿到她面前,她便又想活下去了,想那些沈瑞说的泛舟湖上、纵马猎场,想那些他许给她的美好未来。

  当俞氏来与她说沈家又给了她一所庄子添妆,姑爷要带她去庄子里静养,她想,能在死前与他一同生活几日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终于在她身边了,她安心无比,可也突然害怕起来,怕自己的病过给他,怕他也病了怎么办。

  “恬儿别怕,没事,他们都是不懂浑说的,你的病根本不过人。”沈瑞怜惜的将她的头重新按回怀里,柔声道,“我想你老在屋里关着,忒闷了些,我在庄上读书也闷,不若我们凑在一处,给彼此做个伴儿解个闷。”

  他总是这样,为了她好却不说,只说求她为他。

  杨恬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嗔笑道:“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

  说着,又不免肃了神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万一过了病气……”

  沈瑞抬手轻轻掩了她的嘴,低声道:“若是病了,就病在一处,我先与你试药。”

  杨恬连忙啐了两口,喘了半晌,嗔道:“浑说什么!生病也是能浑说的!”

  沈瑞又紧了紧怀抱,唇轻触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恬儿,你宽心,不要多想,一定能好起来的,就当是为了我,成全我,也要尽早好起来……”

  杨恬眼角已见泪花,嘴角却噙着笑容,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路便也不再难熬,听着沈瑞给她介绍京郊的景色,庄上的逸闻,又说起松江到京城这一路的风光,杨恬间或说一两句自己与哥哥的趣事,倒是精神了不少。

  很快来到庄上,虽是才得了消息不久,但因沈瑞先前一直在庄上读书,各处都收拾得十分齐整。

  人都搬进自家庄里,沈瑞就没想过什么避嫌,径直将杨恬安置在自己的主院上房,自己挪去东厢书房,两人同个院子里住着,两处窗子一开,彼此可见,也就彼此安心。

  沈瑞还叫人在院子里现立了个秋千架子,杨恬坐着软轿进来时,沈瑞还特地指给她看,道,“待好了,就出来玩这个,我推你。”

  杨恬忍不住笑道:“可真当我是三岁娃娃待了。”却也是饶有兴味的看了一晌才进屋。

  麦冬进屋来一边铺床一边喜滋滋叨念道:“这下可好了,姑爷待姑娘真好!这里可比家里好。”

  林妈妈小声训了她几句,她也不在乎,还是忍不住唧唧喳喳绕着杨恬说来说去去。

  杨恬也不怪她,却也不再羞赧脸红,只笑了笑,便佯作闭目养神。

  金橘蹭进屋里来,张望了一番,见屋内布置得雅致,样样摆件不俗,衾被幔帐皆是上上等,心道沈家豪富果然非杨家能比,更能看出姑爷对姑娘的上心,若是将来能以一等大丫鬟的身份随姑娘陪嫁到沈家,倒是远比在杨家当个二等丫头许个小厮做个寻常管事娘子强。

  她偷眼瞄了姑娘一眼,当然,也得,大姑娘有福气,病能好才行。

  她心思转了几个个儿,倒比先前殷勤许多。

  少一时,沈家庄子上众仆妇、管事们在庄头夫妇带领下在院子里磕了头,算是给未来主母行礼。

  虽则庄子说是要过在杨恬名下,但这些下人身契还都在沈家,并未一并给了杨家,故此是给主母行礼。

  林妈妈和麦冬出去给众人发了杨恬的赏钱,打发众人散去,只将庄头娘子李昌家的领了进来,并一同带进来一个稳婆。

  明时虽礼教严苛,但因社会需要,女医还是不在少数,许多大户人家妇人病也多寻医婆来治。

  只是医婆的社会地位与稳婆不相上下,待遇比正经坐堂大夫还是差得远了。

  且真有些名望的女医,也基本上都在宫中侍奉了。

  沈瑞找遍坊间,最终重金寻了这位懂些医术、重要的是会些针灸的稳婆董婆子来,准备请知名大夫来为杨恬诊脉,看看针灸或者艾灸能否治疗一二,介时由大夫说明穴位手法,这边董婆子来为杨恬行针。

  林妈妈大喜过望,又安排了杨恬房里的小丫鬟谷芽也跟着董婆子学一学,日后也好服侍姑娘。

  这一番安置后,便到了晌午,沈瑞过来陪着杨恬吃饭,却安排厨下摆上来一桌素席。

  这会儿刚刚打春,地里的菜也才冒头,青菜依旧是暖棚出产,原比肉食金贵许多,林妈妈等人并未觉得自己姑娘被怠慢。

  但沈瑞还是解释了一番,鱼虾、肉蛋等发物容易引起痰喘,实际上是他于前世所知的容易引起过敏性哮喘。他还专门列了个食谱清单,吃饭时也拿来给杨恬,让她看看自己有什么喜欢吃不喜欢吃的,再适当删减。

  这番贴心之举让杨恬分外熨帖。

  寻常菜蔬倒罢了,这一冬因有杜老八那边供应,杨府也没少得了沈瑞送来的鲜菜,杨恬并不好奇,只对桌上两道凉拌的野菜颇感兴趣。

  她试着吃了两口觉得极对脾胃,因问沈瑞菜名,沈瑞却也是不认得,只好招来厨娘问了。

  见杨恬喜欢,沈瑞便郑重其事承诺道:“打春后庄上地头、山包上野菜多得很,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去后山挖野菜,回来蒸包子。”

  杨恬笑着揶揄道:“你都不认得,可不要挖一把草回来!”

  沈瑞偏头打趣道:“可不正是喂羊(杨)。”

  杨恬撑不住笑啐了他一口。

  两人也没顾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高高兴兴,便是原本没什么胃口、吃饭也要耗费不少气力的杨恬也多添了半碗粥。

  林妈妈麦冬等无不喜上眉梢,只觉得挪出来就对了。

  吃饭时沈瑞还许诺会日日陪着杨恬,她那边歇着,他这边默书,只要她唤,他随叫随到,没成想书还没从架子上拿下来,沈瑞就要先食言了。

  沈家来人禀报,南边有沈家、陆家族人一同进京,请二爷回去待客。

  这下只怕今晚也赶不回来了,杨恬只抿嘴笑看沈瑞,沈瑞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明儿一早就回来,还与妹妹带百果斋现蒸的枣糕来。”

  却说沈瑞快马加鞭赶回府上,那边客人已是来了许久,沈洲招待人用了午饭,已在客房歇下了,要待晚上沈润下衙,再阖家好好一聚。

  听长寿说起来的沈氏族人竟是沈渔、沈琛两家阖家上京,沈瑞不由大喜过望,前些日子还想着要从族中寻些得力的帮手,这信才发出去应该还没到松江,不想人这就已抵京了,算算日子,怕是正月里就出来的。

  长寿笑道:“小的刚才也打听了跟来的下人,说是瑛大爷说动的两家。渔五老爷家环哥儿、玢哥儿都进学了,都想在京里读书更进一步。琛大爷、椿哥儿父子俩是家中无恒产,想来京里碰碰运气,椿哥儿也说要把弟弟小桉哥儿送进京中的学堂。”

  沈瑞连连点头道:“还是瑛大哥知我!”

  当初沈涟、沈全在沈沧小祥后就被留在京中,自然写了书信回去,沈瑛便知晓京中十分缺人手,与沈琦合计了一番,要选些族人上京帮衬沈瑞。

  未几,南京那边便有了沈洲丢官去职、进京领罪的消息。

  官司未明,沈瑛便先放了一放,却也密切关注着当初跟沈洲往南京去的沈渔、沈琛两家归来松江后的动向,也侧面打听了一下两家在南京的作为。

  待官司尘埃落定,沈瑛才亲自登门说项。

  这两家当初走时候是为四品官帮闲,也算得风光,如今这四品官因为那样腌由头丢了官,这两家也是脸上无光,灰溜溜回来免不得受早先嫉妒的人家嘲讽挤兑。

  原就不是富裕有恒产的人家,呆得又这般气闷,恰沈瑛纡尊降贵来请,说明利害关系,这两家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两家人关起门来一商量,便决定举家搬进京中。

  虽然沈洲以品行不端丢的官,但是这两家人都是同沈洲接触过几个月的,对沈洲人品都非常认可,底层人也不会懂那些士大夫的弯弯绕,只觉得不过是纳个妾罢了,这等小事儿算得什么!且二房人素来厚道,长辈小辈都是好人。

  沈瑛也婉转说过,京中如今也是瑞哥儿主事,暗示过去了也不是给沈洲帮闲。

  沈琛是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辈分也不高,给嫡支谁帮闲都无所谓。

  沈渔父子则是与沈瑞接触过,虽则沈渔辈分高,但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二房将来是要指望沈瑞的,因此也是欣然同意。

  至于陆家,却是陆三郎又折返回来,还带了两个陆家旁支。

  “陆家来的是两位旁支说是打山东登州过来的,一位行十六,一位行二十七,都是生意人。是陆三爷南归时往山东走了一遭,与这两位唠了唠生意经,便又折返带着两位来京。”

  长寿介绍着陆家来客,面色有些古怪,“这位陆十六郎一个人儿来的。那位二十七郎,带了妻女,……还带了他老丈人同来。那位丈人,是个道士。”

  “道士?”沈瑞顿住脚,有些不可思议的侧头去看长寿。

  长寿点了点头,又小声道:“说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机缘在京中,又要寻几味难得的药,才跟着进京的。”

  沈瑞便皱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还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炉鼎双修的邪教人物?还“掐指一算”、还“机缘”在京中,这越说越像那些哄骗高官权贵、纨绔子弟的神棍了。

  长寿看沈瑞脸色不虞,又道:“小的听着也是有些悬乎,但这位与二老爷讲些周易倒是头头是道。”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神棍哪个不是口若悬河?没点儿口才也不敢出来招摇撞骗了。

  不过就算是神棍也是陆家的姻亲,与自家无关。只是,陆三郎带了这两人来做什么?

  山东,登州……会是什么样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绪,先去与徐氏请了安,汇报了安置杨恬的情况。

  徐氏听闻沈瑞将杨恬与他安置在了一起,皱了皱眉,意味深长的看了沈瑞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杨恬的情况不是很好,眼下这般,还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她叹了口气,告诉沈瑞,她已与何氏和玉姐儿说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杨恬。

  沈瑞也知母亲对如此安置杨恬不会满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觉得他只有紧紧盯着,她才不会消失……

  转而说起新来的几家人,沈渔、沈琛两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里,陆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们暂时住下,待宅子妥当了再搬走。

  “过两日准备待休整休整,便让你三叔带着环哥儿、玢哥儿、小桉哥儿往田家书院走一遭。”徐氏道,“虽则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里授课也无不可,但总归是人家奔着书院来的,且常与同窗切磋,进步也快些。”

  沈瑞点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二叔好像在著书。怕也没有空闲带这许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给沈瑞指点功课外,就只给四哥儿和小楠哥两个奶娃娃启蒙,空闲时间还是极多的。

  一直忙着的人,忽然闲下来,便会有许多不适,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即著书立传,这也是当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点头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没了你二叔的才华。只是家中产业里原有的书坊都兑出去了,你与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买一两间回来,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书坊印来,也是桩消遣。”

  沈瑞笑着应下。他没有开报纸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报纸是不适合这种时候诞生的。

  不过自家弄个书坊,慢慢发展起来,印一些时文,印一些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剽窃后世那些经典故事,他暂时还没这个心思,一是出于对经典、对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现在的大明没到文教昌盛的时候,文盲率极高,潜在读者群小得可怜,那些故事远不可能成为后世那样的畅销书。

  且大明没有版权概念,他剽窃来,旁人也一样能从他这里剽窃去,抄书、私印、说书人口口相传,种种冲击下,正版获利极为有限。

  而要说宣传手段,还不如写段子让说书人讲来,对民众的影响力大。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他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秀才,没个牢靠根基,搞那么大影响力就是找死了。

  说罢了沈氏族人,说起陆家,徐氏对于陆三郎的去而复返也猜不透,只道:“听陆家娘子谈起,陆十六郎的父亲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时从松江出来山东做买卖,最后落户山东,渐渐也发展起来,在当地也成了有声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来四处跑买卖帮闲,走过不少地方,后来才跟着十六郎做事,便在山东当地娶妻生子。”

  “这陆家娘子倒是个有趣的,瞧着也是有几手功夫,只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说起其父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这父亲也是奇人,虽是道人,却一样娶妻生子,日常锁在单独院子里修道炼丹,走出院子却也和妻儿过着烟火日子,自云‘一脚踏凡尘,一脚跨仙门’。陆娘子还有个长兄,她母亲如今由长兄侍奉。这次是父亲起了卦,执意同她一道来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乐,这还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强些。

  自家族人也就罢了,这位陆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长辈,徐氏叫沈瑞别等晚饭时了,既回来就当先去那边见个礼。

  “只怕陆三郎也有话要与你说吧。”徐氏如是说。

  沈瑞也是这个意思,从徐氏那边出来,就遣长寿去客院那边问问几位陆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换了衣裳,就往客院过去。

  客院厅堂里,双方见了礼,分宾主落座,沈瑞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陆十六郎与陆三郎年纪相仿,相貌却相差甚远,全然没有陆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长相,乍一看完全不像个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动,这人肤色黝黑,却不像天生黑面皮,而是那种长时间日晒后,形成的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像是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联想到这人来自山东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渔户人家,那些……海上讨生活的人。

  陆二十七郎倒是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长相,细眉细眼,斯文清秀,却到底是四处跑过生意的,说起话来又快又脆,极是中听。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张,却自言和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一脉没甚关系,道号天梁子,又自言师父赐号源自南斗六星。

  自古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说法,而道教中的南斗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寿,其中第三天梁宫,为延寿星君。这道人取号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这道人四十许年纪,保养得还算不错,也已是霜染双鬓。只是他既没有像某些神棍那样染得头发全黑冒充年轻,更没有染得头发全白冒充鹤发童颜,倒是正常样貌,一如寻常道士,没什么神棍气质。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仔细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饶有趣味的样子,却也只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没装高人说什么印堂发黑之类的套话。

  那边还是陆三郎先扯起话题,他这一开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没兴趣看那道人一眼。

  陆三郎道:“二月间,登州卫用十八只海船运青州、登州、莱州三府布花、钞锭往辽东给军。”

  沈瑞扬了扬眉,这说的是运往辽东的军服军饷。

  “听老一辈人说,前朝时,东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间,登州卫也设海船一百只,因永乐年间罢了江南粮食海运,至正统十三年减八十二只,止存一十八只。”山东口音颇重的陆十六郎接口,叹气道,“自从弘治三年最后一次十八只船齐发运辽东赏军花布、钞锭,这些年来,每岁或不发船,或只发五只……”

  沈瑞并不接口,只静静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两种,大体上还是以运河江船为主,盖因朝中认为海道险远,恐有人船俱没之患。

  当然,实质上,是一条运河上关卡重重,势力盘根错节,无数官员及其背后家族从中受益,他们是不会让更加快捷运量更大的海运来分走漕运一杯羹的。

  陆家就在松江,陆三郎还是衙门户房司吏,就管着这漕粮北上的事儿,不会不知其间利害,那此来谈及这漕运之事,为的是什么?

  第六百一十二章 凤凰于飞(十一)

  沈理宅邸内院上房

  谢氏的心腹陪嫁董妈妈坐在小杌子上,一边儿给谢氏揉着小腿,一边儿陪笑道:“这可是天造地设的姻缘!老奴原就说,是太太忒得操心,就咱们大姐儿这样的品貌,咱们这样的人家,自有那好姻缘等着不是!您瞧,都不用您去寻,这姻缘呐,自己个儿就过来了!”

  谢氏手里摆弄着个约有寸长、雕工极为精美的白玉如意,这白玉虽是金贵,却远不如它外形所代表的隐喻。

  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道:“如意,如意,果然是如意。看来张家夫人也是相中了枚姐儿的。”

  董妈妈故作震惊道:“天老爷!我的太太,就咱们家姑娘,往那里一站,九天仙女下凡尘呐,那品格随了您随了咱们家老夫人,又有哪位夫人会相不中哟!”

  谢氏心情大好,佯啐了她一口,道:“你这老货,倒打趣起我来。”

  董妈妈知最知她秉性,嘿嘿笑着道:“老奴实话实说,太太怎的还怪我。”因又奉承道:“姑爷这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可是不得了啊,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待来年再中个状元,哎呦呦,翁婿双状元,可不又是咱家老太爷和老爷这般么!这再没有过的佳话!怕不要写进史书里了!”

  却是说得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翁婿状元自是一段佳话。

  这句恭维恰是搔到谢氏痒处,她本就对此也是极为得意,对这未来女婿更是添了许多希冀,因道:“那日上巳宴上我也瞧见他一面,倒是好相貌,进退有度,别说,倒真是有些丕哥儿的样子。”

  虽则谢丕没成状元,但父子鼎甲亦是佳话,谢氏还是颇为谢丕骄傲的。

  董妈妈顺口就笑道:“也亏得大长公主办了这上巳宴,也让张夫人看着了咱们姑娘……”可是说了这句出来就反应了过来,生生就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谢氏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虽然是她先提起的上巳宴,可这会儿想起那场宴席上的变故、她的担惊受怕,心里便是别扭。

  都怪那个杨恬!

  她原就不太看好这桩婚事,都说“丧妇长女不娶”,偏当时沈尚书就瞧中了杨家。

  杨家现在倒是真起来了,杨廷和炙手可热,相反尚书府倒是败落了,日后杨恬嫁过来还指不上怎样。

  本就是命硬、性子烈,这还没过门就惹了多少事端,坤宁宫那次,上巳宴这次,越闹动静越大。

  亏得她那日叫枚姐儿离着杨恬远些,若是被杨恬拉去了,没准儿也落水了呢。

  谢氏把手中的如意放在案几上,端了茶盏啜了一口,似是不大在意的随口问了一句:“说起来……杨家大姐儿的病……嗯?”

  董妈妈连忙小声回道:“怕是……不大好呢。您忘了,咱们府里还传了消息来,说朝上有人弹劾杨家染了时疫呢。”

  谢氏“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是送出城去了么。”她脸上神色越发难看,眉梢一挑,“府里说,是沈瑞的庄子?要过给杨家了。真是……”

  她没有再说什么,茶盏搁置在案几上的声音却格外清脆。

  董妈妈勉强挤出个笑来,道:“这不是还得靠着杨家么,是以这会儿……”

  谢氏毫不客气道:“这会儿笼络有个什么用,也要先看杨家姐儿还能不能挣出命来!肺痨的病,饶是太医去瞧也没瞧好。他倒是手面大,说给个庄子就给个庄子!这是要把家败干净才肯罢休!”

  谢氏说着倒是生起气来,恼道:“还有先前,他也去跟那些个勋贵学,往庄子上收什么流民,不知道多少银子砸进去。你说,他连个进士都不是,小小的秀才,邀买什么人心!结果怎样,朝中谁知道他这一号人物?!这回又为了女人倾了家产,可好,这点子祖产够不够他败坏的!”

  董妈妈偷偷抹了额角的汗,这也不是太太第一次发作了。

  这阵子大约是因着和老爷闹别扭,又有儿女婚事压着的缘故,太太情绪总是不太稳定,捡起什么来就骂什么,闹得她个奴婢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谢氏那边兀自道:“虽这是二房的银子,我这是瞎操心。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二房现在作成这样,朝中本就没助力了,还这般大手大脚没个成算,他日怕是要连累老爷的!便是作为嫂子,我看着他长大的,岂能真个撒手不管他了!如今又得了两个织厂,这还成了贡品了,我再不管他,他在皇差上出了差错,真就惹下天大的篓子了!”

  董妈妈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对面长案上那些闪着柔和光泽的丝绸布匹上。

  那是来自张家的礼物,苏州织造府今年新贡宫里的新样子,京中刚刚流行起来。

  贡品意味着什么?

  董妈妈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脸上笑得多出几道褶子来,“这族里,也没什么得力的人了,二房大太太也上了年岁,三太太又是个……哎,恕个罪说,三太太实不是个精明的,倒是把个二房交给外人打点,虽说是认了干女儿,可到底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这京中,就老爷官位最高,太太少不得要一力承担下来。能者多劳,只苦了太太,老奴着实心疼太太……”

  谢氏听着顺耳,不住点头,因叹道:“有什么法子,我便是这操心的命罢。好在大嫂那边递了话来,她娘家也有懂布匹生意的人……”

  主仆两个正说得热闹,门帘外面传来低低几句丫鬟应对声,谢氏不由皱了眉,董妈妈连忙出去探问。

  片刻,董妈妈返回来,眼神有些飘忽,脸上讪讪的:“是二门上来报……没接着老爷。”

  谢氏脸又沉了下来,呵斥道:“不是说了让他们在翰林院门口等着!就没告诉老爷家中有要紧事?”说着又有些骄傲又有些无奈道:“又是哪里的应酬?”

  董妈妈头低了下来,不住用眼角余光瞟着谢氏表情,“太太……是二房那边,请了老爷过去。说是松江来人了,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同老爷商量。”

  谢氏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火气怎样也压不住了,挥手将茶盏带到地上,厉声道:“难道家里没有要紧事!难道枚姐儿的婚事不是要紧事!自家孩子的事儿不管倒去管旁人家孩子!到底哪个才是他儿子!”

  董妈妈缩着手脚,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以她的经验,太太每每发火最少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过去。

  这次却是估量错误,谢氏怒气冲冲的发泄了几句,忽然就一拍案几,叫董妈妈过去,道:“去拿了枚姐儿的庚帖,让官媒给张家送去。”

  董妈妈呆了一呆,慌忙道:“太太,这……这……还是等老爷回来商议……”

  “不必。”谢氏冷冷打断她,“他都不管枚姐儿,还与他商量什么。难道我女儿的事情我还不能做主?”

  董妈妈强挤出个笑来,艰难开口:“太太,您看,咱们是女家,总要端着些,也显得姑娘金贵不轻许,您看,是不是,略等两日……”

  谢氏一瞪眼,“你当那是什么人家!那是吏部侍郎家!端着?!你也盼着这姻缘成不了?!”

  董妈妈哪里还敢多言,心里又寻思左不过阁老府那边都是点头了的,且那是吏部侍郎啊,正三品的高官人家,谁不盼着结亲高门,张家小郎君又是极上进的,老爷也是乐意的,看在这么好的亲事上也不会责怪太太没等他便径自做主罢。

  仁寿坊沈府内书房

  一下衙就被请过来的不止有沈理,还有沈瑾。徐氏、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也被请来。

  自从贺家倒台后,众人很少聚在一起商议什么了,而这次来,是因着沈家和陆家带来的两个消息。

  “头一桩,是田亩。”沈瑞向众人略一行礼,开口道:“贺家抄家后,只留了族产,其宗房在南直隶的房产地亩也尽数籍没。国库用银,这些挪不走的除了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置了三处皇庄外,其余就地发卖。”

  众人皆点头,这也算是常规处置了。

  南直隶本身就是地少人多,各大家族对土地都十分看重,官家抛售贺家的土地,各地望族肯定是一拥齐上的。

  皇上这次内库怕是满满当当的了,这才能毫不吝啬的拿出几十万内帑给边疆。

  想来,这次土地购买中,也少不了松江本地的大户沈家。本身沈家族产的许多田亩就是当年贺家祖上败落时候从贺家买过来的。

  “沈家,田太多了。”大家都有共识,沈瑞也没更多解释,只简短总结。

  众人一愣之后,又都沉默下来。

  沈家本就已是松江第一等的人家,土地之多已是占了松江六成良田,再吃些田亩下去,朝中又无人庇佑,终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肥羊。

  沈理瞧了瞧二老爷三老爷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开口道:“如今贺家抄家的银子都押解上京了,咱们家买地也是早都买完了的,这会儿再卖未免太打眼,且松江一地,沈家若是再抛售田产,只怕又要人心浮动了。只能往族学、祭田里多拨一些,慢慢的将一些田下放给族人,化整为零。”

  沈瑾也道:“我曾听山西一位同年说,他们族中是凡考中秀才者族中都有银两、粮米甚至田亩贴补,作笔墨之资。只南直隶文教昌盛,此法照搬只怕不合时宜,倒是可以变换一番,族中直接用田亩作赏来鼓励学子进学,也算一举两得。”

  一旁沈洲、沈润均是文人脾胃,闻言便皆点头称正该如此。

  徐氏低低叹道:“每年以族中名义往养济院、育婴堂捐田也使得。这次倭乱浩劫,又不知道多少松江百姓家财被洗流落在外,以贺家田亩供给这些人,也合因果。”

  众人又是叹气附和,又去看沈瑞,既然他提出来此事,必不会是只说这样简单的解决之道。

  沈瑞见众人望过来,方道:“母亲、两位叔父、两位兄长,我在同渔五叔、琛大哥谈完后,有了一个想头。渔五叔是粮长,常与土地打交道,这次也是说起了贺家这地,闲聊中,他说不知地转手之后还会不会佃给先前的人家,有几户庄稼把式,地伺候得极好,年景不好时也饿不着,年景好时每亩还能比旁人家多打个一石三斗的粮食。”

  时人重视土地,一听此言,众人皆目光炯炯望着沈瑞,心里最先揣测的便是是否要将这些佃农雇来沈家。

  “听渔五叔说的,咱们族人中,也有不少懂田地的好手。再看琛大哥和椿哥儿这样,我便想,族人,也不都是只有读书一条路可走的。”沈瑞深吸了口气,道:“有天赋能进学自然是好,便是家境所限,只要想读,族里都可以提供帮助,但若是天赋不在这上的,还不若另谋生计。

  “比如做生意,三房涟四叔就是个中好手,还有去了的玲二哥,这也是一种天赋。这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门道,有这样能耐的,也当有所施展。而种地也是一般,同一块地,懂种地和不懂种地的打理,亩产能差出一倍去。

  “经商需要本钱,种地也需要田亩。现下,我们最不缺的便是这田亩了。我有这样一个想头,单独划出一片田地来,也设个类似族学的形式,专门请渔五叔说的那样庄稼把式来,就在这片田里教族中想务农的族人。教的人、学的人,都不限年纪,想学都可以,只要能产出更多粮食,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三老爷头一个赞道:“大善!”

  沈理也点头道:“其实不少地方官也有如此般善政,请积年老农教授百姓种粮,都是政绩斐然。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单我沈氏一族可学,若能推广开来,松江府、南直隶,乃至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沈瑞笑道:“我也是奔着日后能够推广开来想的,若是如此,那就要设置的严谨一些,还需要一些能书善写的,将那些经验记录下来,编撰成册,刊印天下,才是大功德。”说着又去看沈洲,道:“只怕要三五年才能积累得有用经验,届时成册,还要二叔多为润色。”

  沈洲捻须笑应。

  沈瑞又道:“既要设此耕种学堂,便有许多可研讨的,除了耕种手法,还可试种不同种苗,寻找那亩产高者。我也听闻还有间种、套种等等说法,以及稻田养鱼养蟹,土地不变,出产更多。不止粮田,还有棉田,还有桑树……再设以奖励,凡能培育出高产种苗的都给予丰厚赏银……”

  在座几位都是翰林官,从未下放过地方,书读得不少,田间地头的事儿倒是不大明白,听得沈瑞说得头头是道,又想那一亩田里出产多种作物的前景,无不欣然叫好。

  沈洲还表示他现下闲来无事,也会去淘一些写农桑稼樯的书籍,摘抄些有用的,按月书信回去。

  沈瑞见众人都交口称赞,便笑着拱手向沈理和沈瑾道:“既然叔父兄长们都觉得此事可行,我想请两位兄长与我,以本房宗子身份联名写信与族中,再由族中其他几房共同商讨、敲定此事。”

  九房宗子沈流放云南、九太爷散了家里带着家产和沈琳也往云南去了之后,族长沈琦开了族会,正式定了沈理为九房宗子。

  沈理、沈瑾都回礼应下。

  沈瑞心下大畅,民以食为天,勿论什么时候粮食都是各个统治阶层最为重视的东西。从农业入手建这样的学堂,让世人习以为常,再慢慢的将商业、工业学堂也不远矣。

  换过一轮热茶,沈瑞才说起第二个消息,即陆家山东旁支此来的目的。

  “造船?”在座众人听闻无不诧异。

  沈瑞也是苦笑一声。

  最初陆十六郎说起海船运军饷,沈瑞只以为他是打着海运替代漕运的主意,这事儿是千难万难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几句下来,陆十六郎便直言不讳道想谋一通工部或者锦衣卫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陆家山东这支因靠着水边,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后来搭上登州卫的线,借着登州卫船出海的机会,也跟着跑过辽东,两地贩货发了家。

  辽东的皮货固然是好,辽东女直的牛马运回来也能卖出好价钱,但这些获利仍是远不能同走私相比。

  现下,官面上,大明还是禁海的,海外贸易走的还是朝贡路线,但民间走私始终不绝。

  “朝鲜虽近,却穷。此时获利最大的,莫过于往倭国贩货。”当时陆十六郎毫不忌讳道,“倭国什么都缺,生丝、绵布、铁锅、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红线缝衣针,还有佛经!还有药草!就单说这生丝,瑞二弟你有织厂你知道,在南直隶每担也就六十两,贩到倭国便是六百两,得利十倍。而运药草、绣花针,这获利更丰。”

  陆家有生意门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时,木质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说那些意外沉没的,就是日常维修维护也是个问题,且海水腐蚀也极厉害,用上些年头,再保养不当,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动手造船,动静委实太大。

  因为海禁,朝廷的几处官营船厂早就关门大吉,民间船厂手续繁杂,所造船只又要在官府备案,且产量也受限此时虽倭乱不如嘉靖、万历年间凶猛,但仍有零散倭寇来袭,因此地方政府对能够出海的船只数量、料重管控极严。

  这回是十余年来朝廷首次遣登州卫十八只海船同时运军饷,登州各方也在揣测不知是不是有重启海运的意思。

  而便是南粮北运不走海运,只运军饷,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厂已是没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间找船厂,山东陆家恰好就有这一处。陆家若是揽来这桩活计,就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的多造几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贸生意。

  在陆家的运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折子,表示登州卫海船缺少且陈年易损,这一趟回来不修就无法再继续转运,丰益广积二库所收登宁等八场折盐布匹本当运赴辽东分给军士,若搁置,布匹岁久积多,无所于贮,恐致腐坏,请朝廷批示是拨款修船,还是将布匹折收银价。

  如今就只等着朝廷回应了。

  国库空虚,布匹折银是万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筹措一二,虽是明摆着的事儿,但这样的事儿,京里各方扯皮总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动一二才能得个各方满意的结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着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升陕西按察司佥事了。”陆十六郎面露无奈之色。

  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极硬的关系的,这次运筹都是他一手总揽,陆家银子也都递上去了,怎料这节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职位、品阶是升了,但是从安逸的山东“升”到战乱的陕西,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冷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白大人登时什么劲头都没了,又忧心京中的后台发生变故才将他丢去陕西,更加诸事不理。

  陆家这一下也被闪得不轻,银子也砸下去了,没个结果总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若是这次争不出个结果来,等海船烂干净了,以后往辽东运军饷的事儿也没了,他陆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头,就是辽东的生意线也将保不住了。

  陆家这一支虽在山东经营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门路,陆氏一族原就没有几个京官。

  姻亲里往上数,从老一辈论亲也就勉强能攀上贺东盛,可惜这位正月里人头落地了。

  正在陆十六郎父亲陆七老爷一筹莫展、陆十六郎准备带着银子往京中碰碰运气的时候,恰陆三郎在南归时转来登州,寻陆七老爷传达陆家家主几句要要紧话。

  实际上,山东这边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许多紧俏货品也是从松江运来山东再发卖的虽则距离上论松江比山东离倭国更近,但松江倭乱也更严重,海疆管控更严,且苏松繁华之地,朝廷也更关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远的。

  陆三郎与七老爷父子就此事商议一番,决定带着他们来求助沈家。

  虽然沈家也没高官了,但是沈家毕竟有个阁老女婿,有个帝师女婿,这姻亲也算各个不凡了,通倭案里陆三郎又知道沈瑞与英国公府也有交情。

  见识过沈家的手段与人脉,陆三郎就想将此事托付给沈瑞。

  除了银子之外,陆七老爷也提出船厂的生意直接给沈家分干股,而海贸的生意毕竟有风险,若沈家乐意入股,陆家也将欢迎之至。

  沈瑞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了众人听。

  沈洲摇头道:“朝廷不会开海。这件事……也不当沈家来运作。毕竟倭祸不远。”

  沈家刚刚从通倭的官司里艰难跋涉出来,此时却是不宜提什么开海。

  沈理因着岳父谢阁老的关系,对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会开海,海运也如你所说,不会轻易开启。漕运这一路,牵扯了太多势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开海运艰难,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环视一周,顿了顿,道,“我与老师曾谈过海贸问题,朝廷缺钱,海贸是条捷径。老师也说了诸多阻碍海贸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条。”

  沈瑞虽想过海贸,但是因现下年纪阅历所限,对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能造船,如今陆家山东一支撞上门来,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贸获利之丰,海军战力之强,皆无可比拟。

  造船,练水兵,然后无论是内乱外敌,都无惧!面对能造海船的陆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无法变成战舰,只要有船,只要有开始,就有希望。

  但运作造船乃至开海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所能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层路线,直接同寿哥去说,但以明朝体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否则,王华头十年就入阁了。

  沈理微微阖眸,忽道:“伯安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当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这般说,应该是谢阁老内阁那边有了消息,寿哥没有白白布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对练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这次造船没准也能顺利办妥。

  沈理点点头,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上折请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轼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帮扶,必然极快的立足并开展练兵。但现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忍不住问。

  沈理叹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会上折了。折子是早递上来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已上了多封奏折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声音更低了些:“内阁推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许久,三位阁老各有举荐,这次,皇上突然点了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林瀚虽是闽人,却是刘阁老的人。这事内阁已过了,只还不曾下旨。”

  他却不好直说,这李杰乃是谢阁老的人。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沈洲叹道:“陛下……圣明。”

  那边赏赐完李阁老的女婿衍圣公,这边又选了刘阁老的人做王守仁未来的顶头上司,转手提拔谢阁老的人,且谢阁老因着女婿沈理的缘故也是不会阻拦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阁老都会通过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阁老麾下并没有南京高官,也就不会有人同王守仁针锋相对。而兵部上头又有刘阁老的人压着,对王守仁也是一种制衡。

  沈瑞也长长出了口气,寿哥看着爱玩爱闹没个正形儿,却绝非好相与的。但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脚。

  “那么,这造船的事……”沈瑞试探着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阁老那边透一透话。且看看吧。”他顿了顿,犹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说?”

  沈瑞点头道:“说是一定要说的,他原也问过生财之道,且这事最终也是得到他案头。”

  沈瑞已在心中将试验田鼓励优化农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诸多好处列好条陈,拟递给寿哥。

  “那海船入股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准备拿一两万银子入股的。两位兄长……?”

  若造船能成,沈瑞对于入股陆家船厂乃至海上贸易也是很有兴趣的,倒不是为了那利润,以沈家现在的产业,沈瑞已是几辈子不愁吃喝了。而是为了将来在这份生意里的话语权。

  至于同诸人说,既是报备,也是希望这海贸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经济状况,毕竟这两位兄长都是不甚宽裕的。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过冒进?这到底是陆家旁支……”

  沈瑞道:“陆家本家也有股在里面。陆十六郎说会在京中也开一家货行,陆二十七郎就是专门打理这货行的,也负责往来消息联络。瑾大哥若是有疑虑,我建议不妨入股这货行,再观望观望。”

  沈瑾苦笑一声,先前沈瑞就已经私下同他说过,他这边总归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乱里败得差不多了,他这边俸禄也没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艰难,若是再穷,便是有状元头衔,这婚事也不好说了。

  沈瑾摇着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我算知道了。就听瑞二弟的,只是我现下只能拿出两千银子来。”

  沈理倒是顾虑还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儿也都大了,也该是我为他们婚事多攒银子的时候。”

  他也心下明白,陆家不止是这会儿有求于沈家,陆家也是希望以此与沈家结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让人尽力帮忙。即是如此,陆家是断不会让沈家亏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与陆家结盟也是必然,其实早在陆家家主带着那假倭寇的尸身找到钦差时,沈陆两家就已经站在一条线上了。

  商量罢了这两桩事,沈洲沈润两位并徐氏便歇着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条陈如何写。

  末了闲聊时,沈理问了沈瑞杨恬的病情,又问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两个皆是叹气。杨恬病重,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难问题。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边倒是有适龄的姑娘,谢阁老也曾侧面问过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寻常。以沈理看来,四房乱成那样,是需要一个厉害一些的当家主母的。

  就在他们兄弟谈论沈瑾婚事时,宫里也在有人关心着状元公的婚事。

  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太后笑向寿哥道:“娴姐儿也大了,你大舅舅总想为他找个好人家托付。”

  寿哥脸上笑容半点未变,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张太后将张玉娴硬塞进宫,那就别怪他翻脸了。

  岂知张太后下面的话是,“听闻新科状元沈瑾为人端方,年纪也适合,又未定亲,倒是堪配娴姐儿,皇上,你意下如何?”

  寿哥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开来,只是眼中光芒越发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样,他对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温柔悦耳:“母后瞧人极准……”

  第六百一十三章 凤凰于飞(十二)

  坤宁宫东暖阁

  见皇上也赞成张玉娴与沈瑾这门婚事,张太后松了口气。她原还担心皇上闹脾气,因厌恶张玉娴而毁其婚事。

  虽然对这个侄女不甚喜欢,但事关张家脸面,她也不想张家女儿嫁得不好。

  她对沈瑾的家事是极不满意的,但母亲与大弟说的对,外头这样的风向,一个年貌相当的状元公已经是张家最体面的选择了。

  至于让张玉娴进宫,她是想都没想过的。

  “既然皇上也看好,便请皇上赐婚吧,也是张家和状元郎的体面。”张太后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笑向寿哥道。

  张家是不信一个小小状元会拒绝张家的好意的,之所以希望皇上明旨表态,是希望借此掩盖过去张玉娴的那些“谣言”,也为了让那些御史看一看,皇上依旧亲近张家,满嘴胡吣的都可以闭嘴了。

  寿哥笑容格外驯顺,却道:“母后忘了,历来只有皇室宗亲有赐婚一说。”

  轻飘飘一句话堵得张太后肝疼。

  张家不过外戚耳。

  她先前轻松温暖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口中只道:“是哀家糊涂了。”

  寿哥笑眯眯道:“母后若是欢喜,下懿旨也是一样的。”

  张太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却只能道:“罢了。”

  要的就是皇上表态,太后表态有什么用。

  且懿旨又如何能与中旨相比,慈宫懿旨也就对内宫有用罢了,内阁却是不买账的。

  这会儿外面弹劾张家正欢,正经八百下旨,万一被内阁封回折了面子不说,引来御史更加猛烈的弹劾,婚事没准也要黄了。

  寿哥就如不知就里一般,仍是满面笑容,一副孝子事事恭顺模样。

  张太后盯了儿子片刻,才道:“等沈状元提亲,哀家作个女家大媒也是一样。”

  寿哥笑而不语。

  一室静谧。

  袅袅青烟从精铜鹤炉长喙中缓缓溢出,沉香清甜的味道弥漫于整个殿内。

  然本应使人心平气和的香味却不曾安抚下张太后,她只觉得一阵阵的胸闷。

  扭头去看了周遭宫人,只见得一个个都低眉顺目装聋作哑,连她宫里素来最会凑趣的梁恭也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让她看着越发不快。

  忽然想起身边另一个说话最为中听的太监吴忠来,她这边才放人出去选婚,又被那天杀的总与张家作对的御史刘玉弹劾。

  思及此处,张太后挑眉问寿哥身后恭敬站着的刘瑾道:“选婚的事如何了?”

  刘瑾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自己身上来,不过好在这次他来,就是有了准备的。

  自从刘瑾攥住了司礼监,又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后,也异常忙碌了起来,已不能时时随侍在皇上身边,这次之所以能跟来,恰是因着皇上吩咐的选婚事宜。

  只不过,皇上原是为太后若提及将张玉娴选入宫而备的后手,现下……刘瑾忍不住目光望向小皇帝。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张太后已是不耐烦道:“哀家听闻外间也有弹劾高凤的?当初老娘娘只道他稳重,故选婚一事让他掌。哀家看他是稳重太过了!这样拖拖拉拉,中宫人选迟迟不定,也不利子嗣!这宫里哪个不比他利落些!”

  高凤因是东宫老人,被太皇太后钦点总揽小皇帝选婚事宜,这也是太皇太后一片爱惜维护孙子之意,只盼高凤与皇上一心,为皇上选出可心的人来。

  也正因如此,才让张太后不满。张太后身边除了吴忠外,还有几个管事牌子也被派出去大肆插手选婚之事,无它,总要选出合张家心意的人选来。

  这会儿张太后如此直白的斥责高凤,若搁在平时,高凤这总揽大权怕是要被收去了。

  但是……

  寿哥起身略略施礼,毕恭毕敬道:“让母后为儿子的事忧心了。实则,朕方才从老娘娘那边过来,高凤已是将人选奉上来了。”说着回头冲刘瑾打了个手势,刘瑾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暖阁。

  张太后呆了一呆,随即面带薄怒,这事,竟是半点风声都没透给她!

  好一对祖孙!

  “这是几时的事?”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寿哥笑容和煦,如这帘外三月春风:“就是刚刚,朕往老娘娘那边请安方知。便顺路带来与母后过目。”

  他那眼睑微微垂下,掩盖住眼中嘲讽之意。确实有人弹劾高凤,却是弹劾其恃宠弄权,交通李荣,引进商人谭景清,欲买补革退残盐。

  谭景清便是庆云侯周寿外面的跑腿的,盐引之事都经他手。

  弹劾高凤是虚,意在周家,这还不是张家的手笔!

  倒是又让太后这般说,这是塞张玉娴不成,又想顺势抹掉高凤,让太后的人接手,更便于张家塞人?

  寿哥眼底寒芒闪闪,便“如你所愿”,且看来日……

  余光瞥见刘瑾捧着锦匣进来,寿哥也不多说,示意刘瑾奉上。

  那边梁恭也躬身接了过来,捧给张太后。

  张太后压着火气,微微扬起下颌示意,梁恭开了匣子,取出最上一副卷轴,唤来两个小内侍展开让张太后过目。

  张太后一看之下却是一怔,又反复看了两眼,又去看其下篆着的名姓,不由讶然道:“怎的是她?”

  一旁梁恭悄悄伸脖子眯着眼睛瞄了瞄,这女子……像是曾进过宫的寿宁侯夫人娘家亲戚姑娘,好像叫……吴……锡桐。

  吴锡桐?梁恭脑子装了两转,那不是张大姑娘丢进湖里的那位?!他抽了抽嘴角,脖子一缩,又变成木头人那样,全然目不斜视,更不敢去看小皇帝一眼。

  张太后却是一直盯着寿哥,面容渐渐冷肃下来,缓缓开口道:“吴氏,不合适入宫。”

  寿哥佯作讶然状,眼睛咕噜噜转了一转,奇道:“听闻她在大舅舅家住了几年,由舅母悉心调教,母后不也是瞧她恭顺知礼、品行俱佳才选她入宫陪伴?她既能在母后身边数月,想来也是个懂事的。”

  张太后也懒怠再绕圈子,直言道:“那日你也在上巳宴,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寿哥灿然一笑,又恢复了那阳光洒脱的少年模样:“知道知道,母后,那不过是婷表妹顽皮罢了。”

  他这样一说,张太后倒是没词儿了,这是标准的张家说辞姐妹间玩闹过火了。

  可实际究竟怎样,她再糊涂还能不知?!她这聪明的皇儿,又岂能不知!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也是有不妥,才令婷姐儿恼了。”张太后想了想,还是措辞严谨道。

  她不信寿哥这么做没有对付张家的意思,这样一个姑娘入宫,张家非但不能借力,反倒是养了个仇人出来!

  金太夫人那边都已经为此女找好归宿了,只是现在风口浪尖上,不好动作,且此女伤了头,淳安那边说不好挪动,张家也不能硬去接人,否则又指不上被淳安传出什么话来。

  “她既有不妥,如何能入宫侍奉!且她还伤了头,也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来。”张太后挥了挥手,让小内侍收起卷轴,准备丢在一边。

  小皇帝却是上前一步,一反沉稳气度,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涩笑容,似是要亲近又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有些低,却带着几分反常的轻快:“母后,此女是所有女子中,嗯,容貌最佳者。”

  张太后一愣,张家送来的女孩子各个都是好容貌,她只记得那几个嘴巧手巧懂得与她说笑话给她做针线的,还真不记得这个老实巴交随大流的吴锡桐如何美貌。

  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儿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张太后忽就想起当年,她盖头落下时,年轻储君眼中的惊艳迷恋。

  不知是不是最初的爱慕,让那长久岁月后,即便储君变为帝王,眼瞳中依旧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然而这份美好的回忆并没有让她赞同儿子的观点,相反,让她更加厌恶吴锡桐绝不能让皇上迷上这个狐媚子!

  “皇上,”张太后加重了语气,“选妻选贤,不能只看颜色。便真是容色无双,品行有瑕,如何能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寿哥肚子里冷笑连连,当然不能母仪天下!还想中宫依旧出自张家?!

  “母后。”小皇帝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外祖母、母亲、大舅母调教的人,怎会不妥?听说,她是最老实的。婷表妹那脾气,母后是知道的,原怪不得她……”

  老实。那倒是没错。张太后努力回忆了一下,仍想不起这个姑娘有什么,好像,确实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便是这次被婷姐儿推下水了,母亲那边也没说此女有什么不好,只说婷姐儿是奔着杨家姑娘去的。之所以要把这吴氏远嫁,也不是因此女有问题,纯粹为了平息京中物议罢了。

  老实。老实。老实么……若是选这么个面团儿性子的,倒好拿捏。张太后微微沉吟起来,她先前觉得好的那几个姑娘未免太机灵了些,又是太过野心勃勃。

  这宫闱之中,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只消一个,就能搅合得满宫不得安宁,若是多上几个,非乱了套不可。

  小皇帝又凑近了几分,笑眯眯道:“况且,选了她,如母后所说,先前婷表妹那些误会也就都解开了,外面那些呱噪御史也不好再说小舅舅教女无方。”

  张太后又瞧了一眼儿子,小皇帝满眼笑意回望过去。

  母子对视片刻,张太后目光又落回卷轴上,是的,无论是嫁了张玉娴,还是选这吴锡桐入宫,都是为着抹平了先前那事,都是为了张家好……

  罢了,他若是喜欢……总归,这是张家的人,吴家一家子都攥在张家手里。

  张太后思量明晰,方缓缓点头,道:“难得你看中,便是她罢。”

  小皇帝笑容果然灿烂了几分。

  到底是个孩子呢。张太后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又去看了下一幅。

  卷轴上的女子一张团团脸,浓眉杏眼,虽显丰腴,但面相憨厚,圆润讨喜。

  张太后挑了挑眉,寿哥显见心情极好的样子,笑道:“老娘娘说这样的有宜男之相。”

  时人虽不如唐人那样以丰腴为美,却也喜圆润富贵之态,以为端庄大气。

  张太后忍不住笑道:“确是宜男之相。”

  再看小传,这夏氏祖上也曾有过九卿高官,但祖父却只任过南京太常寺少卿,已因病致仕多年,而父辈皆布衣。这是非常标准的后妃人选。

  梁恭在她耳边轻声道:“奴婢查过,这位与周家没干系。”

  张太后点了点头,表示这个不错,便又去看了另一幅。

  那是一张标准美人脸,挑不出什么来,倒是眉梢有枚小痣。

  张太后指着问道:“可问过,这痣有没有什么妨碍。”

  这次却是刘瑾恭敬答道:“奴婢们已是请人看过,说是善痣,有‘喜上眉梢’之意。”

  “那倒是个有福的。”再去看小传,张太后却又皱眉,因问道:“沈氏?可与那个……先沈尚书家可有关系?”

  梁恭朗声答道:“奴婢们查过,没有丝毫关系,碰巧同姓。”又压低声音道:“也同周家没干系。”

  张太后这才满意点了头,表示这个也可。

  浅浅的匣子里只这三个卷轴,寿哥笑道:“老娘娘说朕年纪尚小,不宜多选,便只这三人瞧着出挑,母后若无异议,便要交由内阁复议。内阁若无异议,则还要母后这边赏赐几位宫人下去,教授她们宫中规矩。”

  张太后应了声。

  寿哥转而瞧着梁恭又道:“母后也知,高凤已然老迈,远不及老娘娘与母后身边人得用,当初老娘娘怜他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他个体面差事罢了,现下选婚事已了,也当卸了他的差事,仍让他回御用监去。这主持翻修坤宁宫的事宜,朕想还是向母后讨个得力人来办才稳妥。”

  张太后脸上阴晴不定。

  弘治皇帝薨逝后,张太后一直不曾移宫。

  坤宁宫不仅是她住了几十年住惯了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当初没有皇后也就罢了,现下新人眼见确定下来,坤宁宫也当翻修准备皇帝大婚了,确实也该她这太后移宫了。

  然,移了宫,在外界看来,也是一种权力交替。

  在这样的时候,张家站在风口浪尖上,移宫,也会变成一种暗示。

  “皇上欲将哀家移至哪里?”张太后语气颇为不善。

  不仅仅是那些朝堂角力,现下,宫里也没有她可心的地方。

  这皇城中所有宫室里被整治得最好的一所便是仁寿宫,乃为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张太后因不喜周氏,不肯去住她住过的宫室,先帝殡天时就以孝为名,奉了太皇太后王氏入主仁寿宫。

  如今她能挪去哪里?!

  寿哥又是孝子做派,笑道:“母后欢喜哪里便是哪里,朕都听母后的。”

  听母后的,他几时听过母后的?!张太后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不移宫的话来。

  “宫里到处都空着,母后慢慢择定便是。大舅舅那边木石早已是备下多时了,母后择好,先为母后修缮宫室,再修坤宁宫也不迟。”寿哥道。

  “你大舅舅备下的木石不是已经送去了西苑?!”旁的不知,这件事张家是当做孝敬皇帝的好事来向张太后报备的。

  寿哥微微诧异道:“西苑?咦,大舅舅去岁可是运了许多木料石料上京的,说是修缮坤宁宫之用。怎的又说送去了西苑?西苑地才铺完,也就用些粗笨石料罢了,木料还不曾见。改日朕招大舅舅、小舅舅来问问。”

  他说的轻松随意,张太后却是心下发沉,转而又想,张家总算又出一皇后,莫说是修缮宫室,便是出银子重建个坤宁宫又值什么!

  因此她也放轻松了些,“这也便是在天家罢,若在寻常百姓家,做舅舅的,与外甥算得这样细作甚么。”

  寿哥笑眯眯道:“谢过母后,朕明日就同大舅舅这般说去。”

  坤宁宫内又是一派母慈子孝。

  寿宁侯府里,得了口谕的张鹤龄心下五味杂陈。

  张延龄翘着二郎腿,打着哈欠,一副未睡足的模样,道:“大哥去岁不是从河南山东弄了不少木料石料来?堆在庄子里也是堆着,拿出来给皇上就是。”

  张鹤龄冷声道:“那是多少银子的木石!”

  张延龄撇撇嘴,道:“左不过是人孝敬你的。”

  张鹤龄怒道:“胡说八道!什么话你都敢说!”

  张延龄半点不惧,凉凉道:“东厂又不是吃干饭的,只怕早知道了。”他收了腿,俯身向前,脸上也换成严肃神情,“大哥,盐引还没到手呢。”

  张鹤龄也不言语了,半晌调头喊人去叫寿宁侯夫人过来。

  待人一进门,他劈头就问:“吴锡桐此女心性如何?”

  寿宁侯夫人略一迟疑,张延龄便补上一句,“大嫂,事关重大,还是不要描补,实话实说才好。”

  寿宁侯夫人涨红了脸,稳了稳神,才道:“是个老实不爱说话的。那日出事后我也查了……平素……”她瞧了一眼张延龄,才道,“平素婷姐儿娇姐儿几个若有不如意,也都是拿她撒气,那日,怕是婷姐儿惯了,没多想……”

  张延龄默默翻了翻眼睛,没接茬。

  张鹤龄却皱眉道:“此女在咱们家受过委屈?”

  寿宁侯夫人脸上更红,这等于指责她内宅没有管好,她连忙道:“算不得什么委屈,不过小姐妹间玩笑罢了。婷姐儿几个原就比旁人尊贵些,亲戚家的姑娘自然也都奉承她们。咱们家锦衣玉食,不知比她那破落家里强多少,又教她们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还算得委屈,天底下便再没什么好日子了!”

  张延龄接口道:“大哥,你不就是怕那边选了她是没安好心?其实,要是这人能攥咱们手里,那边安没安好心又能怎样?外头人也不会论这人跟咱们是不是一条心,只会看到,她,出自张家。”

  张鹤龄也正是因此举棋不定,听得兄弟的话,他深吸口气,问寿宁侯夫人道:“她家是个破落户?可是难缠的?”

  张延龄补充道:“大嫂,千万实话实说,哎呀,大哥,便告诉大嫂吧,太皇太后那边选了你这侄女作皇后。”

  犹如一张巨大馅饼从天而降,砸在寿宁侯夫人头上,砸得她一阵阵的晕眩,几乎抓着一旁官帽椅的椅背方立住身形,“这……这……”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是张家姑娘将未来皇后丢进水里去……将来岂有她们的好果子吃!

  可心底深处又隐隐想,亏得是张玉婷那个鲁莽的做了这事,与她的娴姐儿无干。

  吴锡桐那母亲,面团子一样,她两把就能把人捏软了。这皇后母家的尊荣,最终还不是落在她头上……

  张鹤龄也不容得她细想,便道:“你既知道了,便当晓得事关重大,若是个难缠的,无论家里难缠还是其人难缠,都不能应下让她入宫,不能养虎成患。”

  这可是皇后啊……又是两代人的荣华富贵。

  寿宁侯夫人强按捺住心情,道:“我那弟弟一家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不过是个坐馆的秀才,没甚出息,也不懂什么。”

  言下之意已是明显,这一家子,以后要诸事都是要靠着张家的。

  张鹤龄松了口气,道:“皇上虽不能下旨赐婚娴姐儿,但是既准了娴姐儿婚事,便是不记恨她的。如今又肯选张家亲戚姑娘入宫,到底还是念着张家的情分的。太后娘娘与母亲也是欣慰的。”

  寿宁侯夫人更是喜形于色,道:“皇上不曾怪罪娴儿便好。”又问,“侯爷既然说宫里定了人选,那咱们何时将人接回来?总不好一直住在大长公主那边。”

  张鹤龄冷着脸道:“旨意没下来之前,不要妄动!且再看看。”

  张延龄见两人话已说完,便起身打着哈欠道:“大哥既然无事了,我便回去了。”

  张鹤龄恼道:“老二!还有木石的事!”

  背对着他们的张延龄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须臾又消失不见。

  他扭过头来一脸困倦不爱理人的样子道:“大哥,他要,给他就是。难道我还少给他东西了?我的人现在还在辽东老林子里抓白虎呢!”

  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往外走,道:“这会儿呢,能压下来物议是其一,能讨好皇上是其二,其三,还有那没到手的盐引呢!大哥你光盯着周家往死里参有什么用,盐引这事儿咱们和周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随着他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大哥,市井间那话儿怎么说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张鹤龄望着弟弟吊儿郎当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

  那边寿宁侯夫人还在兴奋得晕乎的状态里,脑子里纷纷扰扰的,诸多事情都快排不开了,不过首要的便是……“侯爷,娴姐儿这婚事……是不是也该叫状元公赶紧来提亲了。”

  张鹤龄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不知轻重”。不过他心里也有盘算,是该寻个人去提点沈瑾了。

  当初李阁老家那边是让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刘忠去问的沈瑾,刘忠算是沈瑾座师。不过呢,会试的主考官也一样是沈瑾座师。

  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会试两个主考官,一个是杨廷和,另一个是时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如今为吏部侍郎的张元祯。

  张家姑娘刚把杨廷和闺女丢水里,人都要死了,这位就别想了。

  至于张元祯嘛……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八旬,耳聋眼花的,已经多次上书乞致仕了,吏部两个侍郎焦芳、张元祯也都盯着这尚书位置,这俩也都七十了,怕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张鹤龄主意已定,也不同寿宁侯夫人说,只吩咐道:“去把娴姐儿嫁妆准备出来,提了亲赶紧将她嫁了。”

  寿宁侯夫人再是不喜张鹤龄这样的态度,也只能默默应下。

  张鹤龄又补充了一句:“吴氏入宫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讲!尤其是娴姐儿。再生什么波折,我便再不管她,由她同婷姐儿作伴去!”

  寿宁侯夫人僵了僵,随即苦笑一声,应声去了。

  仁寿坊沈府一场宴席虽因守孝而素斋居多又无酒水,但因谈得尽兴,依旧宾主尽欢。

  陆二十七郎那位丈人天梁子倒是没有玩神棍那套与席间众人相面断什么祸福前程,倒是坐实了这丹鼎派的身份,拿出几个小瓷瓶来分发众人,表示是自己炼的养心益寿丹。

  还与三老爷号了脉,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单给了他一瓶十全大补丹。

  三老爷自来体弱,药吃得多了,名医也见过不少,本是想从天梁子脉息上推断他到底是不是个骗子,见他竟什么都不说直接上丹药,颇有些哭笑不得。

  因有沈理、沈瑾要在宵禁前赶回去,席面早早便散了。

  沈瑾搭了沈理的车,途中两人又聊了几句。

  沈瑾因得罪李阁老,在翰林院的日子颇不好过,沈理也是心里有数,他也没少关照,只不过,到底只是他族弟,众人看他面子善待也有限。

  “倒不如……谋一处外放自在。”沈瑾忍不住苦笑道。

  沈理却摇头道:“自来哪有状元外放的道理。日久见人心,众人总会明白你。过个一二载,那一位觅得佳婿,便也就没人会再提起了。”

  沈瑾只是叹气,半晌又道:“左右文书清闲,我原是帮二弟整理了些时文,今日一看,倒也可找些船工海图杂记书籍来看。”

  沈理拍了拍他肩头,也不再多说。

  送了沈瑾归家,沈理路过尚未打烊的书铺,忍不住下去转了一圈,只是并没有他所想找的书,便买了两本新书准备给长子沈林。

  一进府门就见管家一脑门汗跑来,几乎念佛,“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太太有急事等您。”

  沈理看了看手中的书,递给身边长随,道:“上头那两本给小林哥送过去。余下放书房。”

  长随应声去了,沈理抬腿往上房走去,随口问了跟在身边的管家,“是什么急事?怎的没去那边府上寻我?”

  管家心道那是因为夫人直接就做主了,可这话他却不敢说,虽则他是沈理的心腹,但这样的事情无疑让两口子自己说去更为妥当。

  因此他只道:“今天吏部张侍郎府上三奶奶过来了,听二门里传话,想是要为张侍郎嫡长孙跟咱们大姑娘提亲。”

  沈理顿住脚,愕然道:“吏部?张元祯?怎的……先前也不曾招呼一声。”

  这样的人家想联姻,通常都要接触好一阵子,彼此都有意才会正式遣官媒过来提亲,以免一方不同意,让彼此尴尬。这种接触不止局限于女眷们,男人们也会互相聊及儿女亲事。

  管家尴尬道:“想来是有这样个意思……大约也是没挑明了说,只送了几色礼品,与太太聊了阵子。”

  沈理皱着眉头进了主院,小丫鬟早早跑来报信,谢氏却并没有站在门口相迎,只董妈妈挑了帘子陪笑道:“老爷回来了,可叫太太好等。”

  沈理略点了点头,进得上房,见谢氏拥着锦被坐在软榻上,半阖着眼似是小憩。

  两个丫鬟过来为沈理宽衣,沈理却挥手制止,董妈妈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谢氏耳边道了句老爷回来了,又陪笑向沈理道:“太太不是为老爷备了酸笋汤,老奴这就去端来。”说着使眼色将丫鬟们带了出去。

  谢氏瞧着沈理半晌,才幽幽道:“老爷怎的,不更衣?”

  当然是不准备留在上房,一会儿便回去书房,沈理却不接话,反而问道:“张侍郎府上来人了?”

  谢氏提起精神来,笑道:“正是为着这事才叫人去翰林院门前等着老爷……”话说一半儿,就想起沈理去了二房那边,登时脸上的喜悦也褪去了些,只淡淡道:“张家三奶奶过来坐坐,提起上巳宴上张夫人看中了咱们枚姐儿,欲为张家嫡长孙张鏊聘枚姐儿为妻。那张鏊长枚姐儿四岁,去岁已中了举人!是个极为难得的。”

  “此子确是早有神童的声名,竟还未定亲么?而且张家,”沈理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可知张侍郎现下……”

  “老爷,那到底是吏部侍郎家嫡长孙。”谢氏打断他的话,抚了抚鬓角乱发,“况且,母亲那边与我递了话,马尚书将致仕,张侍郎能更进一步。”

  沈理眉头大皱。

  这个尚书之位张元祯与焦芳争了许久了。

  刘阁老因兼着吏部尚书的衔,且吏部尚书马文升、侍郎焦芳都是河南人,吏部一向是豫党的地盘。焦芳作为刘阁老的人,有天然的优势。

  张元祯虽不是哪一党,却与李阁老关系颇好。

  这两人之争也是背后两位阁老的角力。

  本身谢阁老与焦、张两人没有关系,但若是此时要将外孙女嫁与张元祯的孙子,那便是要和李阁老联合起来夺下刘阁老一块地盘了。

  既然是孙辈联姻,谢家也不是没有适合的女孩,却只推出来个外孙女,为的不过是能进能退罢了。

  沈理本身对此等政治手段司空见惯,但事涉自家女儿,他还是忍不住怒火。

  沈理冷冷道:“既然岳母也说好,为何不将谢家女儿嫁过去。”

  谢氏吃惊的望着沈理,又有些恼火:“老爷这是什么意思?!张鏊少年才俊,难道不是佳婿!老爷怎的还怪谢家让了个才俊女婿来?!”

  沈理深吸了口,虽然他不信妻子与政事上全然不知,却仍是道:“此时正值吏部尚书更迭紧要时候,我们不宜动作,以免给自家惹来麻烦。岳父自然巍峨不动,我只一翰林学士罢了。”

  谢氏皱眉道:“母亲既然说了好,自然是父亲也应允的,又有什么事情能到我们身上。”又耐着性子道:“老爷,枚姐儿也不小了,其实那日上巳宴上也有几位夫人与我透过话。我是瞧张小郎君才学上佳,门第又高,正是枚姐儿良配。老爷难道不为女儿着想?”

  “你真的不知道其中关窍?以张家的门第,张家小郎的才学,何须寻我们这样的人家?”沈理望着妻子,眼里满是失望,“岳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多少年来,你始终当自己是谢家女,而非沈家妇吗?”

  谢氏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不禁高声道:“我想为女儿寻个良人,又与谢家、沈家何干?沈家,沈家……”

  怒火涌上来,谢氏忍不住尖叫起来,“你满心满眼都是沈家,沈家又给了你什么?!当初沈家怎么待你的?!我谢家又是怎么待你!你现在倒是谢家沈家分得分明了!

  沈理身心俱疲,已是懒怠同她吵的,沈家宗族当初确是亏欠于他,但勿论怎样说,当初仍是恩婶养育供给了他,而他有今日,除却恩婶供养,谢家提携之恩他也断不敢忘。“罢了,说那许多作甚,这桩婚事且先放一放……”

  谢氏冷笑道:“放?你让这样的俊杰人物等着你!等张侍郎变成张尚书,还有你往上凑而的份儿?你不用想了,我已将枚姐儿庚帖送过去了。我女儿的亲事,我做主了!”

  “你!”沈理拍案而起,一时气结,竟不知说什么好。“你这……!”

  谢氏被勾起了火气,再兜不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炸开,“这会儿你又这不许那不许,早干什么去了?!我叫人直到翰林院门前堵你,你不还是巴巴去了二房?!自家的事儿不管,倒是往二房跑得勤快!”

  “你怎么不想想,二房之所以事事来寻你,还不是因着在朝为官的就你一个了!白白给人使唤了去!二房哪儿那么多事,只你一个傻子!

  “二房一个两个都是些什么人呢!你那好兄弟,那几年白白养育了他,现在他可念半点儿恩情?他又给你什么好处了?还不是有事儿就来求你帮忙,处处拖你后腿!

  “他旁的不会,入了二房掌了家,倒是学会了大手大脚花银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昨儿把个大好的庄子给了姓杨的!这是要给杨家当赘婿去?!先前还学什么勋贵子弟,收什么流民,白花花的银子丢在水里,又落什么好了?二房的家当早晚被他败光了!

  “你既要管二房的事,倒是管管他啊!杨家姑娘要是命不够大,没挺过去,倒也好了,那样不安分的人,早晚也是拖累咱们。这次再给他选媳妇,可不能由着他们来!

  “还有那织厂,是四房婶子留给他的织厂,可贡品是皇差,出了差错就是合族的事,不能由着他胡闹,大嫂子与我说过,她娘家那边有懂布庄织厂的,这我们得替他管起来,你别总替他去处置那些破烂琐碎事,也当抓抓紧要的……”

  沈理越听越不对劲,越听火气越大,听到最后再忍不住,伸手就将一张小几掀翻,茶壶茶盏统统砸在地上,碎瓷迸溅,脆响不绝。

  谢氏唬了一跳,呆呆瞧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寻常,他再生气不过说上几句,再不理人罢了。

  “自家儿女的事情你自己就做主了,你还要伸手管二房的事?!”沈理眼中几乎喷火,咬着牙道,“你要替二房管婚事,还要替二房管家产?你好大的能耐。你是阁老千金,沈家九房庙小,供不起你这样的主母。”

  “你说什么?!”谢氏尖叫起来,也不作柔弱状了,两步跳下软榻,扑向沈理撕打起来,“我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我为这个家为了你沈理操碎了心,你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沈理,你还有没有良心!”

  沈理一把推开她,厌恶道:“你作什么泼妇行态!”

  “泼妇,泼妇?!”谢氏状若疯癫,哈哈笑了两声,却流下泪来,再次扑过去抓着沈理衣襟,声嘶力竭骂道:“沈理!你受我谢家多少恩惠,如今我人老珠黄,你倒嫌起来,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知道了,你也想学那二房的沈洲?!好好好,怪道你日日往二房跑,就学来了这些东西!沈理,你狼心狗肺!你丧尽天良……”

  沈理气得面色铁青,抬起右手来,可看着妻子涕泪横流的脸,蓬乱头发中夹杂的银丝,却怎样也落不下去,最终还是掰开她的手,沉声道:“这会儿你神志不清,我且不与你说,等你清醒了,我便写放妻书与你。你谢家的,统统带走就是。”说罢转身跨出内室。

  “放妻书”三字一出口,谢氏便如中了魔咒一般,哭声戛然而止,呆立当场。

  待她回过神来,沈理已经消失在门帘之后,她却不再哭了,只觉得腾腾怒火已将她燃成灰烬,尖利骂了声“畜生”,她陡然回身,推翻案几,开始砸起屋内物什来。

  沈理跨进院子,却见董妈妈僵立在廊下,端着托盘的手却微微颤抖,其上酸笋汤的碗盖碗身相撞,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

  见沈理大步流星往外走,董妈妈也顾不得其他,慌不迭把托盘一丢,两步赶过去抢在头里,跪在沈理跟前。

  “董妈妈,不必说了。”沈理径直绕了过去。

  董妈妈却是再次扑在沈理脚下,磕头咚咚作响,哭求道:“老爷容老奴说一句话,太太……太太她是病了啊……老爷不要怪太太……”

  沈理嘴角滑出个冷笑,只淡淡道:“我瞧她也是病了。”

  董妈妈几乎磕得额角见血,哀求道:“老奴不曾说谎,也不是替太太辩白。实是近几个月来,太太总是睡不安稳,葵水……葵水也是时有时无。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说是天葵将绝,气淤血枯,邪气攻冲,方会心焦气躁,喜怒无常……”

  沈理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实病可医,心病难治。不是她此时因着病了才有此举,而是她从来就瞧不上沈家,事事把谢家摆在沈家头里。”

  董妈妈犹哭道:“老爷误会太太了,太太心心念念的都是老爷少爷姑娘……”

  沈理却不再言语,绕过她去,径自出了主院。

  上房里没有叫骂声,只有一阵阵沉闷的撞击声,是桌、是几、是椅砸地的声音,如棉絮堵在心间,郁卒,钝痛。

  第六百一十四章 凤凰于飞(十三)

  如今沈家庄已改名祥安庄,既是取沈瑞、杨恬名字寓意,又是意在为杨恬祈福。

  翌日上午,徐氏带着玉姐儿、何氏等一干人过来探视杨恬。

  沈渔妻子温氏、沈琛妻子卢氏是亲族女眷,一同来探病也是应当,倒是陆二十七郎媳妇张氏原本是客,既借住沈家,听闻杨恬有恙,便也来与徐氏说想一起去。

  张氏兄妹一名青松,一名青柏,大约取松柏长青的意思,但给一个姑娘家起名叫青柏的委实不多,而这陆张氏名字像男子,相貌也颇为英气,大约因着学过武,性子也是直爽风趣。

  张青柏上来便道:“大娘好歹成全俺吧,俺也是诚心想去看杨妹妹,不让俺去,俺可不踏实。”

  说着,面上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俺备了点药材,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就是,俺爹给了俺瓶丹药,让给杨妹妹的,这个,这个……恁也知道,俺是不大懂这个的,也说不出啥来,俺想随手扔了吧万一真有用,嘿,俺这心……陆文义(陆二十七郎)也说,大娘和瑞弟弟自有处断,俺不给就不对了。俺嘴拙,就俺们点儿心意,大娘恁这边随便处置……”

  徐氏已经听田氏叨念过这位天梁子真人给三老爷号脉又塞丹药的事儿了,也有些哭笑不得,这位真人就跟江湖卖药的似的,遇着什么人都能给出点儿丹药来。

  徐氏本就十分喜欢张青柏这样快人快语的爽利姑娘,又知道了天梁子的秉性,自然毫不介意,应了带她同去探病,又替沈瑞谢过她父女的好意。

  事实证明带了张青柏就对了,温氏卢氏不过族人初来,又上了岁数,也不好多和杨恬说什么,不过宽慰之语,玉姐儿何氏都是温柔性子,能说的笑话也有限,何氏碍着玉姐儿无子,也不好多讲儿子的趣事给杨恬解闷。

  只一个张青柏笑话一个接一个的说,逗得众人都笑得不行,她也不是那三姑六婆顺口胡说博人一笑的,偏就有那个本事,便是寻常的话到她嘴里都有趣三分。

  而说到病时,她又是那“啥都不是事儿”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病真算不得什么,分外安心。

  “俺有大妞妞时岁数还小,整日饥困,老人说不许吃不许吃,俺就是馋,偷着吃,可好,吃得这孩子忒也大了,哎呀,生时候可遭了罪了,生了两天没生下来,给孩子也憋坏了,生下来就弱,小猫崽子似的。俺也脱了层皮,养了半年才下地,先头二年是走道都打晃的,能从立冬咳到夏至去。可现下恁看俺咋样?俺还能举石锁呢。改天俺把俺妞妞也带来,恁再看看,渔大娘琛大嫂子都见过她,哎呦,大马猴子似的,欢实,没个消停时候!”

  温氏卢氏都笑啐她,“好好的小闺女都叫你说成啥了!哪里有当娘的这样说自家闺女!”

  张青柏笑嘻嘻道:“真个这样,哪里就胡说了。”又向杨恬道:“恁道俺咋养回来的?就是跟师父打拳打好的,妞妞打站稳了就跟着俺练。妹子恁金贵人,俺懂,讲究那个一动不如一静,但俺说,还得练两手,筋骨抻开了,身子就好,啥病都没了,赶明儿天暖和了,恁就跟俺在外头院子里打拳,日里恁这绣花啊写字儿乏了,也能松松筋骨。”

  张青柏如是说,徐氏便也笑道:“瑞儿年少时也是身子骨单薄,后来拜在王大人门下,也学了些粗浅功夫,近几年可是康健了许多。姑娘家不学拳脚,多活动活动也好,强身健体,对日后也好。”

  这日后却指的女子在生产时若体格强健也多份安全,只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徐氏这话不好多说。

  杨恬也想起沈瑞说过的少年时事情,既心疼那个丧母被磋磨的小沈瑞,也为沈瑞拜了名师既学了本事又强健体魄而由衷庆幸,当下也郑重应了。

  又笑向张青柏道:“我原是笨笨的,若学不会那些拳脚功夫,姐姐莫恼我。”

  张青柏扑弄着手,朗声笑道:“妹子呦,可是谦虚了。再说,就是学好了,也不叫俺们上阵杀敌去啊,学那好做什么!”

  一句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因杨恬咳喘不宜久聊,众人陪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了。

  杨恬下不得床,便是林妈妈代为送了众人到庄门,她折返回来时,正听得麦冬唧唧喳喳和杨恬夸沈家亲戚和气又风趣,说姑娘有福气云云。

  林妈妈轻轻呵斥麦冬一句,“没见姑娘都乏了,还不快让姑娘歇会儿?”

  麦冬笑嘻嘻的,偷偷扮了个鬼脸,便快活的道:“奴婢去厨下给姑娘瞧瞧冰糖炖梨去……”说着便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林妈妈瞪了她的背影一眼,转身过去给杨恬整理了被子,见她那瘦脱了形的脸,还是忍不住道:“这病让姑娘遭罪了,可姑娘到底还是有福气的,亲家这般慈和,姑娘也当放宽心,好好养着,过了这个坎儿,一切就都顺顺当当的了。”

  杨恬淡淡一笑,并未言语,目光落在院中那秋千架上。

  架子虽立得匆忙,雕花彩绘一概没有,却也仔细刷了一遍红漆,在这春日暖阳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只盼……这福气能长久些。杨恬听见嗓子里因喘息而发出的嘶嘶声响,长长叹了口气。

  沈瑞却是并没有在早上于徐氏等一起去庄子上,而是打发人同杨恬招呼了,他要先去老师那边一趟。

  昨日沈理已透露了南京一系列人事变动,昨日宴席过后已近宵禁,沈瑞就准备一大早起赶紧去告诉王守仁一声。

  当然,还有造船、试验田等等诸事。

  而他还没动身,沈理的心腹长随名唤宏升的又来送了消息。

  宏升含混其词说老爷太太起了争执,老爷倒不好去问谢阁老那造船事宜了,便来知会一声,让沈瑞这边另做打算,莫耽搁了事情。

  沈瑞不由愕然,沈理原是谢阁老弟子,迎娶恩师女儿,又受恩师提携,待谢氏是极好的,也不曾纳妾,内宅一向安稳,沈瑞真是想不出两人会为了什么争执,以至于沈理竟连去问谢阁老朝政事宜也不方便了。

  沈瑞当年对谢氏还是极为感激的,若非当初柳芽向外散布自己被虐待的消息时遇上的是她,自己也不会顺利脱困。

  初时,谢氏对自己也是颇好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谢氏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说不清的厌恶。

  对于二房,谢氏的态度也不甚好,尤其在沈沧故去前后,差别颇为明显。

  杨恬那边也与沈瑞闲聊时说过,谢氏对她并不亲近,上巳宴上倒是有些一反常态的热络,却又不肯让枚姐儿与她一处,种种反常。

  沈瑞不耐烦去猜测妇道人家心思,总归沈理待他是始终如初的,他敬重沈理,便无论如何也是乐意于给足谢氏这位嫂子面子的。

  想来沈理端方君子,怕也是看不惯她这样行径的,夫妻间这才有所争执吧。

  沈瑞思量间,宏升又低声道:“老爷吩咐小的告诉瑞二爷一声,我家小姐订给了吏部侍郎张大人长孙。”

  吏部侍郎张元祯?沈瑞点了点头,正是门当户对。

  但是……昨天沈理却没有提!

  联系到这对夫妇争执,沈瑞叹了口气,莫非谢氏是没问过沈理便应了亲事,因此惹得沈理不快?

  因急着去王守仁府上,沈瑞也没多想,打发了宏升便匆忙出门。

  王守仁凯旋归来后,因新官职未定,一直赋闲在家,沈瑞到时,王守仁竟是戴着斗笠,拿着钓竿,正要去垂钓。

  沈瑞忍不住笑道:“老师好雅趣。”

  王守仁哂然一笑,“同去?”

  沈瑞摇头道:“实是待会儿还有事情。弟子此来,也是有要事禀告老师。”

  王守仁见他说得郑重,也收了玩笑之心,吩咐长随长安带他往书房去,自家回房换了身家常道袍,才往书房来。

  沈瑞也不绕弯子,先就把昨日沈理所说一一告之王守仁。

  王守仁对于自己要去南京已是心下有了预案,听得王轼致仕,也不诧异,只叹道:“老大人早年征战落下病根,身子一直不甚康健,如今致仕也好,便能好好养养了。”

  又笑向沈瑞道:“林瀚林大人与家父都曾任过经筵讲官,后又都在礼部任职,还曾是家父上官,我们两家也素有交情。他为人最是仁厚,待下宽和,你不必担心。”

  沈瑞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只听九哥说这是刘阁老的人,才怕对老师不利,既是老师熟人,弟子也就放心了。”

  王守仁似笑非笑道:“他曾任过一年的吏部侍郎,翌年便升了南京吏部尚书,上来的,是丁忧起复的韩文。”

  韩文现下已是户部尚书,最近,正在因盐引之事和张家、周家较劲。

  沈瑞揉了揉额角,韩文是山西人,也是北人,想来,在颇为看重南北之分的刘阁老跟前,怕是要比福建人林瀚更得用。林瀚调南京,起复的韩文入吏部,此间不知又有多少利益交换。

  说起吏部,沈瑞忽就想起早上宏升送来的消息,便也同王守仁说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这不是沈张联姻,是谢张联姻。”

  “谢阁老要扶张元祯?”沈瑞心道,只怕九哥就是因此才不快吧。

  其实吏部尚书马文升已是老迈耳背,曾在朝上听不清皇帝吩咐,也该是致仕的时候了,只不过先帝大约是想让他占着这位置,一直压着没许。

  王守仁微微皱眉,声音压得极低,道:“恒云,我记得,当年,你说……是焦芳入阁。”入阁两字几不可闻。

  当年沈瑞曾假托“梦蝶之遇”,将即将发生的朝局动荡向王守仁透露过。

  沈瑞点头,也近乎耳语道:“正是焦芳,依附阉党,先吏部尚书,后入阁。”

  想到这里,沈瑞也是皱起眉头,他早上匆忙,没有细想,若是焦芳掌了吏部,推张元祯上位便注定会失败,那谢迁利用外孙女这联姻……

  王守仁见他表情,也知他所想,宽慰他道:“张元祯那长孙素有才名,我也是有耳闻的,张家门风也极好。”

  言下之意,便是真正目的未能达成,这联姻里,沈家也是得了个好女婿,算不得吃亏。

  沈瑞点点头,心里又盘算着,要不要向沈理透露一二,让他早做打算。只是,梦蝶这种事说起来实在太过离奇,怎样向沈理解释也是麻烦。

  此事说罢,沈瑞先说了自己所想试验田的事宜,又道:“弟子有个想法,除了开个‘农事学堂’,是不是也可以开个‘匠人学堂’,培养些工匠手艺人,许多人家虽是匠户,但手艺传承中难免有所遗失,不免可惜,若有人肯教,有人肯学,总是一桩好事;又或开个‘商事学堂’,培养一些账房伙计,南方商铺林立,账房伙计自家培养总要培养多年,实在不易。南方读书蒙童虽多,录取名额却是有限,如此也是为那些读过书却考不中的寻常人家子弟多一条出路。”

  说起来容易,也确实是好事,但士农工商,到底工商敬陪末位,与农业学堂必然会受重视相比,这工商学堂地方上到衙门下到百姓到底认可不认可还在两说。

  “农事学堂是大功德。”王守仁不吝称赞道:“此举是真正惠及百姓。我若是到南京兵部,理屯田事,也可在屯田中推广。”

  他略沉吟片刻,道:“商事学堂在南地许是可行,还要再看看。倒是匠人学堂在军中营造倒可推广。”

  对!屯田!兵工厂!沈瑞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又表示这几日就能将他所能想到的具体细节一一列出来,供王守仁参详。

  王守仁笑着摇了摇头,又郑重道:“恒云,我与你岳父看法相同,此时你不当用心在杂务上,还是文章要紧。”

  沈瑞苦笑道:“岳父是不知道那些事,老师,您知道,弟子……常恐时不我待。”

  王守仁再次想到他所说的梦蝶之遇里显示的乱象将至,也深深叹了口气。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半晌,沈瑞岔开话题,又说起山东陆家旁支及造船。

  王守仁道:“我上次便与你说过了,锤炼水军涉及方方面面,不是有船就可行的。”

  “可老师,没有船却是万万不可行的!”沈瑞忍不住道。

  王守仁起身在室内走了两圈,终还是道:“这件事牵扯甚多,现下又不知那位白同知先前走的是哪位阁老的关系,若是沈理那边能探探谢阁老口风,倒也有可为,但现下沈理既不能去,此时只怕难了。”

  沈瑞试探道:“若是走武将那边?又或者禀告皇上。”

  王守仁看了他片刻,道:“我知你同英国公府二公子走得近,不过这件事正因事涉辽东军饷……军中也是派系林立,九边又有不同,英国公府未必会插手。左不过造船事关重大,也不能瞒皇上,你便与张二公子说了也罢,且看他怎么论吧。”

  诸事谈完,沈瑞因记挂着杨恬那边,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王守仁则继续穿戴起那蓑笠翁的一身,寻幽静之地垂钓去了。

  出了王守仁府邸,沈瑞没直接快马奔去庄上,而是在街上寻起灯笼铺子,买了大批各色彩灯,又选了样子订制了一批,打算妆点到祥安庄去,给杨恬赏玩。

  杨恬夜间咳喘更重,常常难眠,沈瑞想着院子里若点些彩灯也能让她解解闷,不至于长夜难捱。

  这边才装好车,又往那著名的点心一条街去买杨恬爱吃的几样点心,才拐过街口,那边忽听有人大呼沈瑞之名。

  沈瑞勒马回望,却见张会从那边催马过来。

  沈瑞大喜,笑道:“我正有事要寻你。你这是往哪儿去?”

  张会哈哈大笑道:“巧了,我也正是要去寻你。”说着又往后一指,小声道:“六娘要去看杨姑娘。”

  说的正是他未婚妻赵彤。

  沈瑞抱了抱拳,一句多谢惦记还没出口,张会已挥手打断他道:“咱们兄弟还说什么,外道了不是!六娘也是和杨姑娘投缘,且这次……”

  他叹了口气,道:“到底也是六娘没照看好杨姑娘,六娘已是哭过几回了,你们不怪我们已是……”

  轮到沈瑞打断他道:“你这才是外道,怎的我不怪元凶还来怪你们帮忙的不成!”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忍不住哈哈一笑。

  张会又领了沈瑞去那边铺子门口,将四舅哥赵弘沛引荐给沈瑞。赵彤到底是未过门,虽是去沈瑞庄上看杨恬,也不好只由张会领着出门,还是要一位兄长护送的。

  看到赵弘沛,沈瑞心念一动,竟把赵家给忘了,当年赵家祖父曾拜辽东总兵官,不知现在辽东还有没有什么关系网。

  那边赵彤也是去铺子买点心的,很快买好登车,众人一起往庄子里去。

  抵达庄子也近午时,徐氏等早就走了,沈瑞进了庄门便吩咐备酒迎客。

  张会则早在路过西城时就拐去了杜老八的八仙居弄了酒菜过来,庄上也不忙乱,炒了几个热菜,很快就整治出几桌席面。

  沈瑞、张会、赵弘沛三人一桌,赵彤毫不避讳那时疫谣言,要同杨恬一桌吃去,另赏了两桌给跟来的英国公府、武靖伯府侍卫。

  赵彤与杨恬两个小姐妹如何欢喜说悄悄话不提,这边沈瑞三人关起门来,却是边吃边聊起造船以及辽东贸易之事。

  沈瑞将昨日陆十六郎所说的挑挑拣拣与张会、赵弘泽提了。

  说到造船,两人都没什么好主意,张会只道这事儿瞒不得皇上,得个机会他会同皇上讲。

  如王守仁所料,事涉军中之事,勿论英国公府还是武靖伯府,都不会轻易插手。

  不过说起海船往辽东贸易,两人倒都有兴趣。

  张会笑着一指赵弘沛道:“这可是问着人了,我舅兄对辽东可是太熟了。”

  赵弘沛也笑道:“当初家祖在辽东征战过几年,对辽东世家大族都有过交道,且家姨母嫁入辽东义州马家,故此我家与辽东倒还有些联系。”

  因又问沈瑞道:“不知陆家是与辽东哪家联系的?”

  沈瑞对辽东只知道万历年间赫赫有名的李成梁,旁人是半点不知,只道:“听闻是辽阳佟家。”

  “原来是他家。”赵弘沛挑了挑眉,“佟家是当地大族,富甲一方,但子弟中并没有军中任职。”

  张会向他舅兄挤眉弄眼道:“既然只是商户,嗯,不知道这生意咱们兄弟做得来做不来?”一副公然要抢人财路的样子。

  赵弘沛摆摆手道:“辽东这地方,便是不在军中任职也不是没有军中关系了。如今辽东总兵韩辅也是辽阳人,佟家岂会不抱这大腿。”

  张会口中啧啧两声,向沈瑞分说道:“也不知道这韩家怎么当上辽东总兵的,韩辅他爹韩斌原在武靖侯麾下,倒还打过几场胜仗,后来侯爷调走了,他就开始吃败仗,屡屡让夷狄入镜烧杀劫掠。据说整个成化朝韩斌被弹劾四十九次,还得了个韩半百的雅号。”

  沈瑞也禁不住摇头。

  赵弘沛则轻蔑道:“韩辅也是一样货色。辽东指挥使们对内是个顶个的强横,遇着夷狄敢往前冲的倒是不多。”

  沈瑞听他如此说,便是同韩家不睦了,这生意怕是同他们谈不成了。

  不成想赵弘沛敲着桌面,扬眉道:“虽则总兵的路子走不了,倒还有旁的法子。”

  张会倒比沈瑞还急两分,忙不迭端起酒盅,向赵弘沛道:“四哥,可快别吊我们胃口了,小弟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酒到杯干。

  赵弘沛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却斜眼看张会,佯作奇道:“沈二还没急,你张二急个什么?”

  张会涎着脸笑道:“我不及他富裕,这不,我也想多给六娘添个庄子嫁妆呐。”

  赵弘沛冷哼一声,“你不富裕,我赵家富裕,我妹子还用不着你添嫁妆。”说罢又觉得这话自己说着无心,却怕听者有意,多少有些刺了杨家,忙向沈瑞笑道:“我们原调侃惯了,没个分寸,沈二弟莫怪。”

  说着也是扬起酒盅,干了杯中酒为敬。

  沈瑞哪里会为这一两句言语多心,当下连称赵四哥折煞,也陪了一杯。

  赵弘沛也不再吊人胃口,直言道:“两位可知现在的辽东镇守太监是谁?”

  天下镇守太监多了,便是张会常在宫中人头极熟却也不曾留心过,倒是沈瑞听陆十六郎说过一句,“是朱秀。弘治十三年就调去辽东了的。”

  赵弘沛一击掌,“正是他。”又冷笑道:“此人最是个贪得无厌的,军功要贪,粮饷要贪,商贸之利也一样要贪。”

  原来这镇守辽东太监朱秀在山海关外八里铺奏请设立了官店,往来车辆都要取税,向上奏报说是犒军犒夷之费,所过车辆最少每车收银一两,却所有车辆勿论公私一律不免。

  这样的营生岂有不中饱私囊的道理!泰半税银都落进朱秀口袋了。

  “镇守太监玩的都是这样把戏,算不得把柄。便是皇上知道了,也就斥责一二,最多把他口袋里的银子倒出来就是了。”张会摇摇头道。

  赵弘沛冷笑一声道:“那是个小人呢,想靠抓他把柄再与他做买卖?只怕觉你都睡不好!他哪里是能合伙儿的,必要想法子弄死你,毁了把柄才完。”

  “赵四哥是要把他搬走?”沈瑞道,“只是这样中饱私囊的罪过不足以一击毙命。如赵兄所说,若是叫他逃过这劫,缓过来了,怕不要疯狂报复?”

  赵弘沛笑道:“这点子事儿是不足以扳倒他。但他这样贪心,又岂会只做这点事?”

  他仰首又干了一杯酒,张会连忙持壶为他满上,他笑着点头,这才道,“朱秀还强占了广宁右屯一卫军田七十顷,役军佃种。”

  张会壶还没撂下,手一滑险些将壶跌在地上,惊呼道:“七十顷?!”

  沈瑞也是大为吃惊,亩百为顷,七十顷那就是七千亩地!朱秀好大的胃口!而遣边军佃种,更是没下限。

  赵弘沛道:“广宁右屯卫与义州卫毗邻,我那嫁到义州马家的姨母遣人来捎信与家母说的。”

  沈瑞和张会一起点头,这是,朱秀所作所为碍了马家的眼了,怕也踩了马家的利益,马家这才进京来寻门路。

  赵弘沛笑道:“原本家母是懒怠理会的,她原就不喜这些事情,家父又远在南京,这事儿也是不好管的。现在嘛,既然两位弟弟都打算做这辽东的生意,小打小闹有几分赚头?这千里迢迢又是车马又是船的,便索性做个大的……”

  沈瑞和张会相视一眼,都是心下明了,先前赵家不想管,是因着在辽东也没买卖,马家充其量能给些银子,不值当出手罢了。

  现在既是想在辽东贸易里分一杯羹,又有张家、沈家,赵家也就起了点兴致。

  “田家的文人可不少。”赵弘沛嘴角含笑,看着沈瑞的目光却别有深意。

  沈瑞也不回避,笑了笑,道:“朱秀弘治十三年就镇守辽东,违法乱纪也不是这一二年的事儿,若是出来个御史参劾朱秀就能将他拉下马,只怕马家也不用来请武靖伯夫人了。”

  “自然不是一份奏折的事儿。这御史,我家,张家也都找得。大家既是一起合伙儿,自然要一起出力。”赵弘沛眼睛一眯,笑容又大了几分:“听闻,沈家与张永张公公交情匪浅?”

  沈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通倭案里,张公公为钦差,秉公而断,沈家是受了张公公大恩,交情匪浅却谈不上。”

  赵弘沛轻轻击掌,笑道:“沈二弟可要谢我,我刚好让沈二弟略还了这人情一二。”

  沈瑞微一思量,已经心下已明了,各地镇守太监多出自御马监,张永年初刚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正是要陆续换上自己人的时候,这边弹劾朱秀这样要命的罪证,那边张永正可以一举把辽东镇守太监收入囊中。

  沈瑞一笑,举杯敬道:“多谢四哥。”

  赵弘沛笑着还了一杯酒,又向张会道:“你也别闲着。”

  张会也同饮一杯,笑道:“我省得,回头张公公看上了御马监哪个徒子徒孙要派去辽东,不用他吩咐,我这边就吹风造势,必让其去上就是。”

  第六百一十五章 凤凰于飞(十四)

  时近仲春,然夜风犹寒。但在祥安庄主院内,却是灯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张会、赵弘沛、赵彤一行,沈瑞便开始动手布置起花灯来。

  杨恬白日里拖着病体接连待客,虽心情甚好,身体到底撑不住,吃了药便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带了彩灯回来,但真正看到满院缤纷时,还是惊喜异常。

  “要不要出来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内招呼。

  杨恬满脸雀跃,重重点头,却又回头去瞧养娘林妈妈。

  林妈妈无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会儿便回来。”

  杨恬再忍不住笑意,欢快的应了一声,麦冬立刻过来手脚麻利的帮着杨恬套大衣裳,林妈妈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将杨恬裹了个严实,喊外面人准备滑竿软椅。

  沈瑞一早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凑合着看看,等明儿个后儿个,还有订的灯送来,咱们一起重新摆。”

  杨恬看着满院子火树银花,偏头嗔笑道:“这还算得凑合?你这是要把花灯铺子都搬来才罢休呀!”

  嘴里是嗔怪着,却仍是欣喜的东瞧西望,弯起的眉眼、翘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着软椅到院中,指着一处处彩灯向杨恬解释,说着是哪家铺子的手艺,传统塔灯图绘有什么讲究,新式走马灯哪里设下机关。

  又有那一串写着灯谜的小花灯,分别扎成兰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样,精致非常,杨恬极是喜欢,还饶有兴致的猜了两个,又嫌谜面简单,不衬这花灯,便笑称回去也作灯谜来,让沈瑞猜去。

  “还有十二生肖的灯,”沈瑞笑道,“缺了三个属相,便订下回头扎齐了一并送来,那灯也是活灵活现的,你一准儿喜欢。到时候便你六个灯谜我六个灯谜,且看谁赢的多。”

  杨恬拍手叫好,笑靥如花,在树下抬起头,仰望盏盏花灯,橘红灯光洒下,映得她脸庞越发柔美,眼中光芒点点,璀璨如星。

  牵着她的小手,看着她的笑颜,沈瑞心下一片安宁,唯觉岁月静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钟,杨恬咳了几次,沈瑞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到底夜里寒凉,但看杨恬兴致极高,又不免越发怜惜她,想她从前便是再洒脱在那家中也是谨言慎行,不得这般自在欢愉,便也由着她了,只将她大氅裹得更严些。

  林妈妈却是一直担心,终于在杨恬一阵急咳后忍不住出声劝了一回。

  杨恬虽未尽兴,却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应了。

  沈瑞忙将她一路送回屋里,在外间等着里头为她更了衣躺下了,这才进去同她叙话,说说今日的访客。

  既然有人将传播时疫这脏水泼向杨家,杨家要避开这祸事,那送女儿出城养病的消息便要传得人尽皆知才好。

  送杨恬的当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门的便除了徐氏、赵彤两拨,另有一向与杨家交好的一户詹事府人家、一户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虑肺病过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补药品过来,并没有让家中姑娘来探视。

  杨恬简单说了几句旁人,才红着脸说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亲们都极和善,”又说“那陆家嫂子实在是个妙人。”便将张青柏那些话学给沈瑞听。

  沈瑞笑道:“上次我还与你说想找武靖伯府上借两个会武的仆妇陪你练练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陆二十七嫂子倒是个练家子,那往后就请她得闲来住一阵子吧。”

  杨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没空教我,今儿来了还与我说布庄子这就要先开起一两家来,正赶得上换季裁新衣的时候,又说下次来带布样子来与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经呀,我听得直迷糊。二哥,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说的赵家管经营,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账目便成了。张会这会儿也是一提做生意就两眼冒光,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瑞说笑着,又去看杨恬,无声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杨恬俏脸一红,低声啐了他一口。

  沈瑞见她娇羞,也不再逗她,又岔开话题笑道:“张会还同我说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庄子上跑马呢,可好,他俩这忙起生意来,也甭跑马踏春了,怕还不得要拖到重阳节踏秋去。”

  杨恬想到赵彤说的纵马之乐,也笑弯了眼:“我却是不会骑马的,你可说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点不难。咱们庄子大,回头在后头修个马场也使得,等练熟了,咱们去张会家庄赢彩头去。”

  杨恬虽然应好,却也道:“我怕我学不会,骑得不好再拖了你后腿,让你输了彩头。”

  沈瑞板起脸来,一本正经拍着胸脯道:“名师在这,”又一指杨恬,“高徒在这。”又笑眯眯道:“咱们双剑合璧,岂会输了?他英国公府可是有不少好东西,恬儿不要手软,统统搬回咱家来,放心,咱庄子大,尽放得下!”

  杨恬笑得花枝烂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一时麦冬又端了药来,服侍杨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张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来,忍不住将他见人塞药的趣事也同杨恬讲了。

  杨恬听说也有给自己的丹药,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陆二十七嫂子并没有提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杨恬笑了一回,又好奇问道:“我还不曾见过道家仙丹,是个什么样子?是书上写的那样丹砂雄黄炼制而成的吗?”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黄?再加点儿砒霜,毒鼠丹正好!”

  见杨恬笑瞪他,便又正经道:“我约莫着,不一定是金石丹药,许多人吃了金石丹药都会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坏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给人丹药了。既然还在给,想来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坏。”

  杨恬本还聚精会神的听着,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起玩笑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陆家,沈瑞便将陆家来访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边的反应,以及下晌张会、赵弘沛与他的合作简单同杨恬说了。

  他原应过杨恬,所有的事情都会告诉她知道,如今说出这些,既是履行前诺,也是不希望杨恬空闲下来胡思乱想,再加重病情。

  “不过,明儿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还得往老师那边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王守仁与张永曾一起并肩作战,关系要亲近得多,他想联系上张永说一说这辽东镇守太监之事,自然还得从老师那边寻路子最好。

  且他也还得回家一趟,与母亲、两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两位兄长说一说这海运海贸事情的新发展。

  杨恬闻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说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来。

  沈瑞忙伸手帮她抚背,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泪光点点方止住,转而回握住他,低声道:“二哥若为了我耽搁了正事,我如何还能住得安稳?我能在这里住上几日与二哥相伴,已是……无憾了。”

  原本清甜的声音因久咳带上了沙哑,低沉说出这样不祥之语,更添哀婉,让人心下难过。

  沈瑞一阵揪心的疼,他也知杨恬虽是挪来了庄上,精神头是有了,但病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他晓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风水问题,换个地方就立刻好了,这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难受,自己也是万分煎熬。

  然他没有软语劝慰,倒是作出轻松姿态,点了点杨恬鼻尖,笑道:“你这伤春悲秋的,倒让我越发愧疚了。你若喜欢庄子,咱们就多住些时日,夏日里后面池子还有荷花的。”

  又道:“母亲年岁也大了,我听闻汤泉庄子对老人极好,京畿周遭也有几处汤泉的,待我寻访寻访,咱们也置上一处,你乐意在庄子里,咱们就奉母亲过来住。我也是觉得庄子里自在的。”

  杨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声应了个“好”。

  两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杨恬歇下。

  因她虽倦却睡不着,他便往书房取了笔墨书卷过来,在拔步床外桌上温习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来活动筋骨时,听到杨恬呼吸均匀,知她睡熟,这才嘱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书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杨恬吃了早饭。

  杨恬虽是前后醒了三回,但每每醒来后,就让人推开窗去看那彩灯,想着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觉得长夜难捱。

  早上醒来,杨恬还特特往窗户边看了一会儿沈瑞打拳,待沈瑞进来,又亲自绞了热巾子递给他。

  沈瑞也并没有说什么你歇着不要动的话,极自然的接过来,边擦脸边问杨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么。

  一如那些相处多年的夫妻。

  杨恬心里如浸蜜糖,只想,这日子若一直这般,该是怎样和美!

  用罢早饭,沈瑞又叮嘱了丫鬟仆妇,让杨恬不要一直躺着,个把时辰便起来活动上盏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晕眩、心悸、呼吸不畅等等问题云云,这才驱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王守仁对辽东乱象也是叹气连连,却也道:“各地镇守太监大抵如此。派出去镇守,就如同派出去捞钱一般。如张永张公公这般懂用兵又肯做实事的,委实太少,这一场剿匪,能遇上张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叹了口气,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将领信太监的,弄个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地方将领便是英雄盖世,想有什么作为也不得不捧着这帮阉人,若遇上张永这样的倒好了,遇上朱秀这般的,便是祸乱一方了。

  虽然太湖剿匪归京后,王守仁与张永面上没再有过往来,其实也一直不曾断了关系。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宫外都有私宅,连刘忠都不例外,更何况张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离你们府上不远。”王守仁道,“这件事我却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连连称是,让长寿跟着王守仁身边的长安去那边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辽东贸易也捆绑着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宫里他也请张会设法与张永打个招呼,请其这一两日拨冗一见。

  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见过张永的,然彼时,张永虽是钦差,品阶却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执晚辈礼,双方交谈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且还管着草场皇庄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等等,又等同于内廷管家一般,几乎可以与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分庭抗礼。

  一个人手握权力时会是什么样子,沈瑞可没什么把握。

  王守仁将他所知张永脾气秉性一一讲给沈瑞听,又与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说辞。

  “这件事,张公公也当是乐见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张公公调教出的人镇守辽东,是辽东边军之幸,恐也是辽东百姓之幸。”

  辞别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爷沈润以及沈理、沈瑾都应在当值,便遣人回去请了沈洲出来,准备在翰林院外产业浣溪沙茶楼一聚。

  沈理沈瑾离着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两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争执故而面色欠佳,却不知沈瑾为着什么。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进了雅间便是一脸苦相,几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叹。

  沈瑞不由皱眉,然问了沈瑾,不免又要问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说,索性便都不问了,谁想说便说。

  他亲自张罗了一回茶水,只说是造船及辽东海贸之事,等两位叔父来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内一片安静,只闻窗外遥遥传来几声叫卖。

  沈瑾口中含着热茶,心中却似油煎,几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却见沈理只沉着脸,垂着眼,认真品茶,再看沈瑞,则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终于,他再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二弟,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瑞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寻我?”说着又看沈理。

  沈瑾讪讪道:“六哥……我已经同他说了。”

  沈瑞更摸不到头脑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钱,先问沈理开了口,沈理既与谢氏闹翻,只怕这银子不太好拿出来。

  他一笑,道:“瑾大哥请讲。”

  沈瑾张了张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脸上倒涨红一片,在沈瑞惊奇的眼神中,他终是艰难说道:“昨晚……座师张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与我……说了一门亲事。”

  这亲事二字说得无比艰难,好似说的是丧事一般。

  沈瑞越发诧异了,这是什么样个亲事让他这一向颇有君子之风的兄长难为成这样。

  座师……沈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能让沈瑾叫座师了,也就是乡试会试考官了,张大人……会试考官张元祯?!

  张元祯不是要和沈理家结亲吗?!

  沈瑞不自觉望向沈理,思量着先前谢家也曾有意寻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没成,如今张元祯刚同沈理家结亲,莫非是与沈瑾提了让谢家不满的亲事,让沈理难做,沈理才会面色不虞?

  正思量间,只听沈瑾道:“……提的是……寿宁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还反应了片刻,才想到寿宁侯府二姑娘是谁,他的脸色也骤然难看起来,他撂下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直盯着沈瑾道:“大哥应允了?”

  沈瑾垂头丧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二弟,我岂会不知……!可,张大人亲自开口,又言宫中太后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应允。二弟……虽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阖上眼,一字一顿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赖嫡母教养,而……而嫡母早逝,家严失德,如今还关在祠堂中,继母乃是罪臣贺家之女……如此门庭如此门风,实不堪配侯门高华……”

  沈瑞眉梢微动,这,确实是沈瑾所能说出的极限了。

  沈瑾看似从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实际上,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罢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极为反感这身份,拼命苦读未尝没有摆脱这层身份束缚的意思。

  他的生母郑氏当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从郑氏弟弟中了同进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郑氏腰杆子越来越直,沈瑾进京后甚至接了郑氏同住,让他说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将他逼上绝路。

  至于自承家丑倒没什么,沈源那行径,早被有心人查个清楚了。

  听到这里的沈理,脸色也稍稍缓和下来,沈瑞仍盯着沈瑾,听他下文。

  沈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张大人说,这些太后与侯府自然统统知道,既然提出亲事,便是状元郎配得上。”

  状元郎配得上。

  说到底,要的,不过是状元这个身份罢了。

  “张大人问,是否还要先去松江问过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能去问沈源?沈源只怕欢喜得要飞上天去,忙不迭答应下来不说,还指不上会借势怎样张狂作妖。

  “张大人谈起了历朝状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过寥寥。”沈瑾声音中有又讥讽,“他说盼我像当朝谢阁老,不负状元美名。”

  这话的潜台词却是,状元也不稀罕,官场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丛之,他日许有谢阁老这般造化,若是不从,那边是折戟一员了。

  “张大人说,太后等着回信。”沈瑾轻声道,“让我这一二日便去寿宁侯府提亲。”

  声音越来越弱,好似化成一声叹息。

  “张家。”沈瑞怒极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理也长叹一口气。

  张家刚刚将沈家未过门的媳妇推进河里至今仍缠绵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却又把闺女嫁与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异母的兄弟,

  牛不喝水强按头,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碍前程的狠话,如此,肆无忌惮,真是欺人太甚。

  张家与沈家本就还有一笔旧账,隔着兼祧三房独子沈珞的一条人命。

  早上沈理刚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愤怒不已,而且,对于张元祯也十分不满。

  张元祯与李阁老交好,又主动与谢阁老联姻,现下又摇身一变成了外戚的传话人,为了一个吏部尚书,倒是成了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真的是好事?

  沈理心下更埋怨谢氏乃至谢家几分。

  至于沈瑾的婚事,张家女子再是风评不好,张家外戚跋扈再是名声极差,有这一句太后为大媒,沈家能怎样?

  沈理掸了掸衣襟,看了一眼怒目圆瞪的沈瑞,只道:“沈家已分宗了。”

  归根到底,这只是四房的事儿,只是,沈瑾一个人儿的事情。

  沈瑾也只能是一个人,张家看中的是状元这个身份,不是沈家,便是与沈瑾成婚,也不是与沈家联姻。

  也许,以后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张家的意愿,就如现在沈理身上的谢阁老烙印一样,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谢家,更不会偏向张家。

  沈瑞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点头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当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况,婚事原也只有长辈能做得主。”

  说罢,沈瑞站起身来,向两人行礼告罪,道:“两位兄长正当值,不好出来太久,是弟弟鲁莽了,还请两位兄长见谅,弟弟这就告辞了。”

  沈瑾怔怔的看着沈瑞,张了张口,却最终苦笑一声,什么都不再说了。

  既然,与张家结亲,事涉海运等机密之事,便也不会再入他之耳。

  沈瑾嘴里发苦,心里更不是滋味,只垂下头去。

  沈理叹了口气,只摆摆手,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沈瑞礼罢利落的转身下楼,吩咐两个长随分别去路上拦下沈洲和沈润,请他二位回府再叙。

  他本是骑马回程,带车是为了再回庄上时好拉那些彩灯,这会儿却是心绪不宁,怕自己一时气闷纵马伤人,索性坐车回府。

  车帘撂下的瞬间,他再忍不住,将一个紫砂小壶狠狠掼出去,低声咒骂几句。

  那小壶只拳头大小,磨得光滑,异常结实,砸在车厢内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弹跳一下,滚出车帘外,只跌在街面上,终是一声脆响,摔个粉碎。

  外面的车夫连忙勒住缰绳,跟在车旁的长寿也忙俯身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这一岔开,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气,道:“无事。回府吧。”

  长寿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壶,一言未发,向车夫比划个手势。

  车夫也不敢问,缰绳一抖,马车又行驶起来,比先前稳了几分,更是快了几分。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径直去了主院。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着裁下一季衣裳的事,听得小丫鬟匆匆来报,忙起身回避了去。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请沈洲时,并没有惊动徐氏。此时徐氏听闻沈瑞归来,不免诧异,原还当沈瑞要陪着杨恬几日的。

  待见沈瑞进来面色难看,她不由郑重起来,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母亲,”沈瑞呼了口气,道,“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寿宁侯张家二姑娘保媒,给沈瑾说亲。”

  徐氏一愣,转念间便明白了张家用意,她却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随即开口唤外面丫鬟,拧热巾子、端热茶来。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满眼关切,因愤怒而绷紧的身体登时松弛下来,他垂下头,低声道:“儿子让母亲悬心了。”

  徐氏笑着叹气道:“你素来稳重,几时让我悬心过。这次不过是你心急了。”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边坐下,擦了脸又喝了热茶,果然心神稳定下来。

  徐氏见他脸色转缓,方慢声细语道:“我知你恼张家无耻,但若心平气和想一想,这不过是族亲家的事罢了,与咱们,不相干。”

  话语虽然轻柔,这“不相干”三字却说得分外铿锵有力。

  沈瑞也不禁笑了,摇了摇头道:“六哥也说,沈家已分宗。是儿子迷障了。”

  沈家族人这些姻亲里有贺家,有乔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个张家,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论对于沈理还是徐氏来说,沈瑾,也不过是个族人罢了。

  只是,沈瑞心里暗叹,虽则他和沈瑾并不亲近,大约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将他当成血缘上的亲兄,这才会格外的愤怒,觉得张家欺人太甚,刚刚将恬儿害成那样,还敢将女儿塞过来,让恬儿面对那样的妯娌。

  实际上,不过是,族人罢了。

  “儿子回来本是想与叔父兄长商议辽东海贸的事,约在翰林院那边浣溪沙茶楼,不想两位叔父未到时,瑾大哥来了便说了此事。”沈瑞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儿子便什么也没商议,径直回来了。”

  他当时是真的恼了,直接把沈瑾划作张家一派,半点也不想让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徐氏轻拍了拍他的臂膀,道:“虽则如今京中族人只这几,理应抱团,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议便罢了,只我二房事,也无需劳动各房。”

  沈瑞望向徐氏,点了点头,徐氏意思也已是将沈瑾画在圈外了。

  是的,细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软弱之处,张家又势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么沈家的事情,确实不必告诉他了。

  尤其在沈张两家这梁子是无解的情况下。

  沈瑞暗暗咬牙,张家,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要把这一笔笔帐都算了。

  在听沈瑞简单说了张会、赵弘沛那边定计之后,徐氏不置可否,只道:“与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只是,虽从田家那边寻御史,却也不必解释,到底此事牵扯太多。”

  沈瑞应声道:“拿银子办事罢了,儿子也是并不想让他们入伙,儿子会同三叔剖解明白,母亲放心。”

  母子俩商定妥当,外面也有小厮来报,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归家,沈瑞便起身辞了母亲往书房去。

  这边徐氏静坐了盏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过来,吩咐她准备好给沈瑾定亲成亲的礼。

  张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总归这个礼数是不能少了的。

  何氏听闻是同张家结亲,惊讶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这张家……这张家到底怎么想的?已是伤了这边的人了,还这样强嫁过来,也不怕姑娘嫁过来不受婆家待见?”

  徐氏淡淡道:“张家算得才精,贤才俊彦本就难得,瑾哥儿不过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学识无不是上乘。而这出身,也不过是说出去不大好听罢了,姑娘嫁过来,上头嫡婆婆早就不在,继婆婆远在南边,姨娘婆婆算得什么,且也不在身边,进门便当家作主,没有长辈牵制,又没有繁琐亲戚,哪里不好了。”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终断送了性命,自己也没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伤,果然,沈瑾这样的家里倒是没束缚。

  徐氏转头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发,院内已绿意盎然,然迎面刮来的春风仍带着丝丝寒意。

  “张家,怕也是自负能拿捏得住瑾哥儿这个姑爷。松江沈家虽说有个名声,可真正在朝堂上,却没人为瑾哥儿张目,他又得罪了李阁老……没有旁的助力,这个姑爷也只能乖乖听张家摆布。”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拨了拨手中茶盏,低叹道:“瑾哥儿这孩子呢……唉,不知道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气。”

  沈洲是半路上被拦回来的,先一步归家。

  三老爷沈润却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楼。彼时沈理两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柜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话,三老爷这才打发人往衙门里请假,径自回了家。

  三人书房一落座,三老爷便顺口问沈瑞道:“高掌柜说你们没一会儿便散了?”

  沈瑞直言道:“寿宁侯府提出要与状元公沈瑾结亲,就是张家二小姐。”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

  被张家害了儿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应,倒是三老爷更激动几分,怒道:“沈瑾答应了?!”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张大人保媒,说是,太后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应允了的。”

  此言一出,屋里便是一静。

  沈瑞早已是心平气和了,此时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脸、三老爷愤怒的眼神,他叹了口气,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两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亲和理六哥也劝过侄子了,沈家,毕竟已经分宗。”

  三老爷犹是愤愤然,厉声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却又不再说了。

  他幼时就与孙氏极为亲近,后来又极为喜欢沈瑞,自然而然对郑姨娘母子有着本能的厌恶,虽然后来沈瑾中了状元留在京中,接触多了,三老爷也承认这庶长子并非那等阴险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紧。

  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满,虽知道错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迁怒。

  沈洲则神色冰冷,一言不发。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珞儿啊,长相一点儿不像乔家人,却是极为肖似祖父,天赋亦随了祖父,读书极好,十六岁小小年纪便中了举,相熟人家都来说,假以时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场重阳宴,归来的,却是珞儿冰冷的尸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独苗,唯一的希望啊,他当时眼前一黑,喉头发甜,几乎一口血呕出来。

  他当时也是恨的,虽没有像妻子表现出来那样的癫狂,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恨得发疯,但经历了起起落落许多事之后,他当初的那腔恨意也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便是在许多年后知道了害死珞儿的真凶,他也空剩下无力与无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这个孩子,长得一点儿不像珞儿,长得更像孙氏一些。

  孙氏……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庞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弃义,让她远嫁松江,嫁给那样不堪的沈源,被那样的婆母磋磨。

  饶是她从烂泥里一步步走出莲花来,在族里有了美名,为自己赚下诰命,资助出一个族侄状元,养育出一个庶子状元,她已是贤妇典范,然则,到底操劳过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后,她的亲生儿子几乎被人磋磨死,最终出继,虽则现在好了,却到底,名义上已不是她的儿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个儿子,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状元。

  而今,那个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儿为妻,为四房宗妇。

  他没觉得愤怒,一点都没有,他甚至也惊诧于自己竟然不愤怒。

  然从手指尖到心头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动起,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里分明还听得到沈瑞叔侄俩的说话,他们已说到了海运,说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说与御马监张公公联络,说想法子从田家那边弄一个辽东籍或去与辽东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风声吹过,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一丁点。

  末了,当他们叔侄商量完,开口问他意见时,他开口沉声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见田老太爷,想在书院讲学。”

  三老爷讶然睁圆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么想去书院教书?”又有些踌躇,道:“二哥若是想教书,环哥儿几个便不叫他们去书院了,在家里开个书堂也是一样的,也免去你奔波劳累,且那边学生也是良莠不齐……”

  虽说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会请了沈洲来讲学,且毕竟沈洲是翰林学士,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履历金光闪闪,稳稳压了书院其他先生一头。

  然沈洲罢官的由头委实不雅,三老爷怕沈洲去了书院,万一碰上不开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辩还惹一肚子气。

  间或若被人说上一句德行有亏如何能为人师表,书院也跟着难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闭门写书吗?”

  沈洲摆了摆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辈子。”

  一时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沈洲瞧着兄弟和侄儿,认真道:“我也曾有些想头,只,著书,太慢了。”

  自兄长去后,沈家倒成了软柿子,也是他无能,丢了官。

  他从前安逸惯了,大抵随波逐流,兄长也说他这官做得糊涂。倒是丢了官之后,沈家种种变故,贺家步步紧逼,倒是让他生出了上进的心来。

  他虽五十岁了,但朝中七八十岁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复的机会。

  著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他可以慢慢来,十年八年,等人们忘了旧事,他凭借一二本书也在士林中有了声望,就可以运作重返朝堂。

  但是现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两年,沈家这软柿子就能被人捏个稀烂;三年两年,他的侄儿也当进士及第迈上仕途,需要一个人替他护航。

  他还得,……给珞儿报仇。

  讲学吧,讲学最快,只要他带出来的学生中举、中了进士,他就有了声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学生代他在朝中发声。

  沈洲肃然向弟弟和侄儿道:“我想,带几个学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闱,尚有可为。”

  第六百一十六章 凤凰于飞(十五)

  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

  能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见腰牌,再看来人那白净的面皮、光洁的下巴,登时堆出满脸笑来,点头哈腰表示雅间没问题,并亲自来招待贵客。

  那人轻蔑“哼”了一声,一句客气话没有,转身回到马车边,躬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

  只见车上跳下个一对儿俏生生的小丫鬟来,一个麻利的拿了踏凳摆好,一个弯腰挑帘,从里面扶出一位贵妇人。

  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娴雅,身形略显单薄。

  掌柜的眼睛却尖,一眼认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内造的东西,便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进了雅间。

  待贵客点了酒菜,掌柜的才轻手轻脚退出来,直走下两层楼,才敢出声吩咐伙计:“快去后厨说一声,五福临门的菜加紧做,好好做,尽快送来!”

  那伙计撒腿跑去后厨交代了,迎客的伙计苦着脸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谭小侯爷是头好几日就订了房的,若是一会儿过来,小的可怎么说啊……”

  掌柜的也是头大,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就说,这是东厂的老爷们来了,点名要那屋……”

  迎客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订了各个雅间的客人,权衡片刻方道:“三阳开泰那间是李员外订的,多给银子,退了他的。谭小侯爷若来,就往三阳开泰领。”

  迎客伙计应声去了,掌柜的则快步去了茶水间,不错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亲自端了送进五福临门雅间。

  就见那妇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对着门,在窗边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送上茶水点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两个小丫鬟过来斟了一盏放在那妇人面前,余下的递给了诸扈从。

  那群扈从在另一张桌上坐了,自顾自的翘着二郎腿吃茶,却都不发一言。那妇人更是根本不动茶点,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嚣,店内散座食客们的交谈,嘈杂的环境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得诡异。

  掌柜的吩咐了,厨下效率便极高,很快,热菜凉菜干鲜果品流水似的上来了,摆满了两桌子。

  扈从们开始推杯换盏,却只吃喝,并不交谈。

  而那妇人自己斟了一盏酒,擎着慢慢的啜饮,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双美目则始终看着街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边都吃得半饱了,街上终于远远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喜乐声。

  几个扈从撂下杯盏,虽未出声,却互相打起眼色来,也不时去看那妇人。

  而听着喜乐,外面散座的客人们则有些骚动,时人爱看热闹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凑去,有瞧见的便忍不住惊叹道:“呦,哪个大户人家的婚事?这样的气派!”

  适时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张皇亲家撒钱了,快去捡啊!”

  如此一来,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纷纷往窗边去看热闹。

  这里前面不远便是张皇亲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这条街上。

  张皇亲家撒钱,那自然是张家有喜事了。

  其实,头几日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是太后亲为大媒,状元公要迎娶张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当听说这消息是张家自己放出来的时前阵子张家姑娘的名声可真是顶风臭出八十里,状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会娶这样个女人!

  当然应是张家自己放假消息出来搅浑水,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现下这都开始走纳征之礼了,那便是板上钉钉无疑。

  “这还真是啊!”窗户边一个青壮食客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大声道,“真是状元公!去年跨马游街时候我见过他!”

  众人又开始新一轮往窗口拥挤,争相去看热闹。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说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张皇亲家,想要什么样的女婿要不来?”

  “这状元公也太软骨头了,岂不是戴了……”另一人“绿帽”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旁边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见周遭没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伴杀人的目光下讪讪的闭上了嘴。

  在这厂卫遍地走的京城里,说说寿宁侯府也就罢了,还敢捎上宫里,真是活腻歪了。

  他这边偃旗息鼓了,那边窗口的人群还在议论纷纷。

  “快数数,这多少抬聘礼了?状元公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个穷光蛋,皇亲家也能变出一百抬聘礼来!左不过是抬出去又抬回来嘛!”

  “什么啊,这状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户啊,这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哪里是没家底的?”

  上一场春闱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对此还颇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说上两句,因此接话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热闹非凡。

  “这状元家是大户不假,可这状元公却是个庶子,不过也是个有能耐的,小时候嫡母没时把他记在名下了,还分走了嫡母一半儿的嫁妆。”有自诩知道内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声谈论。

  众人目光立时聚拢过去。

  见成了焦点,他越发得意起来,故作神秘道:“这也没什么,可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继,让他个庶子承了家业!”

  众人一时哗然,这“庶子鸠占鹊巢撵了嫡子出门霸占家业”的狗血故事正对坊间百姓闲人的胃口,大家精神头儿也来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热闹了,又纷纷追问起这八卦内幕。

  说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说起了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场沈贺两家的官司。

  那场官司本是密审,原本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后来贺老太太不遗余力的卖惨宣传洗白自家,最终又是在都察院门口当众吞金而亡的惨烈结局,加之贺家也被判得极重,倒是在京中流传颇广。

  此时说来,不少人仍是为贺老太太唏嘘不已。

  这会儿,掌柜的也带着伙计们赶过来了。

  他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额上青筋乱跳,一边儿指挥着伙计们去劝众人,一边儿作揖摆手,口中央求着:“各位,各位,咱们,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时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们有分寸,这地界儿岂能说张皇亲家的不是?!咱们不过说说旁人家,旁人家不碍的。”

  “就是,难得大家伙儿兴致好,来,伙计,再添壶酒来,加只肥鸡!”

  众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又嚷着加酒加菜,谈兴极浓的样子。

  掌柜的急得一脑门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们这群蠢货,旁边雅间里就是东厂的大爷!

  可这话哪里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临门去告个罪,而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顾不说,又正经有几个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撵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径直拿袖子擦着汗,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就破门而出,抓人,顺带砸店。

  但五福临门那雅间里,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掌柜的紧张的咽下唾沫,听着那边熟客打趣说“盘你的账去吧,这儿没事儿”,他终是跺跺脚,唉了一声,下了楼去,却抓来心腹伙计便低声吩咐道:“快去东家那边告诉一声,万一一会儿出事儿……”

  伙计撒丫子跑到后院,骑了驴便去了。

  楼上的食客们讲古,已从贺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说到了松江那一场倭祸之乱。

  倭乱因在松江,距离京城甚远,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个自称南边儿有亲戚的人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来,唾沫星子横飞,道:“……那姓闫的师爷是扬州大盐商闫家子弟,那闫家号称闫百万,家里银子何止百万千万!这家生得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许给了当时已是解元的这小沈状元。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解元郎金榜题名成了状元公,沈家可就不认账喽!要退婚!这气得那闫家姑娘当时就上了吊了!这姓闫的师爷后来受审,就是说要给妹子报仇,这才设下毒计,引来倭寇,要灭了沈家……”

  下面众人真如听书一般,立时炸开了锅,纷纷声讨起来。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闫家也真不是东西啊!你去杀了负心郎便得了,干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义,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听说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该闫家满门抄斩!就应该活剐了他家!”

  “沈家就这样还能当状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撸了他的官?”

  “哎,人家状元郎不就是为了攀高枝才不跟闫家结亲么,现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儿了,瞧瞧……”

  “这高枝儿好攀的?没听说吗?那家的姑娘诶,一个不顺心就能把书香门第的千金给推河里去!这娶回家里……”

  “哎呀,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对,对!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啊!”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脚的,还有人笑得透不过气来,桌子拍得山响。

  五福临门雅间里,几个扈从神色古怪,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原就忍不住伸长耳朵偷听外头的八卦,听到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但很快便被另一个拧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里立时蒙上一层水汽。

  她慌里慌张的低声向那妇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妇人却恍若未闻,死死盯着窗外。

  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从窗前而过,因行速颇慢,她将他好生端详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红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气,周遭一片片的大红也衬得他一张脸清隽异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热闹与他都无关,那些他身前身后或人抬的、或车载的、盖红绸扎红花的聘礼统统与他无关。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礼,而是那些聘礼在送他拥簇者,挟裹着,直将他送入张家。

  队伍的最前头已经抵达了寿宁侯府,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夹杂着铜钱撒落一地的叮当响声,拾钱孩童百姓的欢呼声,种种交织在一起,汇成喜庆欢乐的乐章。

  队伍的末尾还未拐过街角,仍缓慢朝张家涌去,吹鼓手们格外卖力,唢呐声声未绝。

  那妇人的嘴角渐渐爬上一抹笑来,轻蔑,嘲讽,充满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将半盏残酒一饮而尽,原本惨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登时便腾起一片晕红,眸色也欲加深沉,更为她的美貌增色几分。

  那本是战战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妇人,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那妇人浑不在意,随手将空盏掷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从吩咐,却又像是问询。

  那扈从中一人起身行礼,道了声:“悉听姨娘吩咐。”

  那妇人由着丫鬟戴好帷帽,借着丫鬟搀扶的劲道,莲步踩得稳稳的,迈出雅间门槛,踏进那外面嬉笑喧哗声中。

  雅间门一开,走出来这样气势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柜的亲自过来点头哈腰的相送,三楼的食客下意识的就闭上了嘴,楼上登时一静,只闻皂靴踏梯咚咚作响。

  直到这一行人上了马车,逆着送聘队伍而去,众人好似才敢喘气,三两个人挑头说话,楼上方又热闹起来。

  有熟客喊来掌柜的,笑嘻嘻问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这时妇人这样堂皇上酒楼的并不多见。

  掌柜的耷拉着脸,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说话间一个小伙计飞快跑上楼来,老远就喊掌柜的,“谭小侯爷这就到了!”

  掌柜的立时拱拱手抛下熟客,快步下楼去迎,边走边道:“亏得那拨祖宗走得早呦,幸亏这拨祖宗来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那拨走得早的祖宗们一路穿过发祥坊,沿着宣武门大街,进了大时雍坊,直在一处三架黑漆锡环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扈从们在前院散去交差,马车则行到二门,已有仆妇丫鬟迎上前来,接了那妇人下车。

  一个仆妇上前行礼道:“有贵客来访,老爷请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见那妇人点头,那仆妇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与姨娘梳洗。”

  回了内室,除下素衫,换上鹅黄织金袄、葱绿锦绣裙,重梳云鬓,斜簪珠钗,施薄粉,点绛唇,一个明艳丽人便出现在镜中。

  两个小丫鬟也换上娇嫩嫩的桃红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唤作珍姨娘的少妇亲自捧了一瓯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厅去了。

  四月天暖,花厅那一排六抹头的格扇门统统打开,通风透气,又将园内景色一览无遗。

  然这样门户洞开,也没有任何私密可言,谈话声也会毫无障碍的传出去。

  可里头的客人却是浑不在乎,犹正高谈阔论朝事,毫不避讳园里立着的下仆。

  珍姨娘刚迈过院落的垂花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豪迈的笑声。

  “……马文升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这请辞的折子上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万岁爷大笔一挥,准了!”

  这在寻常官宦人家是难以想象的,谁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锦衣卫许就蹲在屋脊上听壁脚呢。

  但这里不是什么寻常官宦人家,这里,是东厂大档头丘聚的私宅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丘聚一身茧绸道袍,手里转着个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双细长眼睛眯成一缝,只听着对面客人说话。

  “……这下张元祯可得意了,他这没少下血本啊,阁老那边不说,还给皇舅爷那边上了香。听说小沈状元娶张二姑娘的事儿就是他搭的线?”

  丘聚嗤笑一声,道:“老牛,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张元祯。”

  对面那高壮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对牛眼,一张胖脸更圆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忽又低了声音,“莫非,万岁爷意属焦芳?”

  他虽是壮汉模样,却是三层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无,乃是御马监太监,牛宣。

  丘聚漫不经心道:“圣意难测,我能知道什么。”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个哈哈,嬉皮笑脸道:“马文升是耳聋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这焦芳张元贞也七十好几了,没准儿,嘿,让王鏊捡个便宜。”

  他正说着,偶一抬头,就看到园中婷婷袅袅走来一行佳人,俱都端着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着珍姨娘带人进了花厅,盈盈下拜问好,又指了牛宣让她见礼,笑道:“这是我新纳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艺还不赖。年节时候南边儿的儿孙孝敬了茶来,我吃着还好,老牛你也尝尝?”

  牛宣连忙道谢,“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长案上来,珍姨娘摆好茶具,净了手,开始烹茶,那一双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飞,伴着扑鼻茶香,分外赏心悦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个转,笑向丘聚道:“妙极妙极,人也妙极,茶也妙极,到底是丘老大,有这般福气!”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隶妙茶妙人儿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坝提督外厩去?要真是爱马比爱茶爱美人更甚,不若往九边去吧。”

  终于说到了正题,牛宣登时来了精神。

  先前这牛宣被派守备南京,但他却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监往大坝提督外厩。

  这件事都被外朝给事中倪议、王等弹劾“不遵成命,请黜之”了,亏得皇上没听,不曾降罪。

  牛宣这便是忐忑不安来找丘聚走门路来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识好歹,按理说守备南京也是个肥差了。”牛宣立时转换表情,愁眉苦脸道,“可……这回派了四个去守备南京……”

  其实论起来,外派的守备、镇守中官委实是个肥差,职权也非常大,监军、抚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负着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办贡品的责任,中饱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备太监又有些不同,盖因,南京守备太监职责是“护卫留都”,而守备南京的勋臣、南京的六部统统都有这个职务,这便极大限制了南京守备太监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备太监在宫里都被当做是个荣誉养老的职务。

  况且,自仁宗以来,南京守备太监定额二员,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拟命牛宣、余庆、黄准、黄忠等四人同守备南京。

  两个人去都嫌多,四个人去,还怎么放开手脚“干活儿”?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颇为看重南京的,官员都换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间,皇上连着下了数道关于南京官员调动的任命。

  准了南京兵部尚书王轼致仕,改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升兵部郎中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脸上五官都要挤到一处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这才疏学浅的,难以胜任啊……还不若踏踏实实往外厩好好看马去,多给主子养几匹宝马出来。”

  丘聚呵呵干笑两声,却是没有半分笑意,“你倒是会捡轻省的。”

  牛宣涎着脸,陪笑道:“实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个儿养马行。”

  丘聚只凉凉一笑,挥挥手,让珍姨娘上了一轮茶。

  牛宣已没了品茶的心,接过来便是牛饮,没口子夸赞了一番,只等着丘聚的下文。

  “想来你也听说了,”丘聚啜了口茶,细细品了,才慢悠悠开口道,“吏科给事中吉时劾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等诸事,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牛宣眼睛发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盏中茶汤,慢条斯理道:“你既有养马的才干,可想过去辽东?女直人来朝贡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万岁爷禀过,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这马却是关碍战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个懂行的人掌眼把关。”

  说着,他狭长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一个才好,忙笑道:“多谢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养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壮的身子几乎离了座位,上身前倾,凑近了丘聚,道:“我这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烧香才对。还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张礼单来。

  又笑向丘聚道:“听闻辽东产得好珠子,唤东珠的,也是至宝,正合适与您这小星打副头面,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礼单,转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会算,她这乳名正是宝珠。”

  牛宣拍手连连赞道“妙极妙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珍姨娘适时的低头作羞涩状,却是不觉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义凛然嘱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乐呵,也要铭记皇恩浩荡。听闻建昌侯的人满辽东的给皇上猎白虎呢。”

  牛宣连忙接口,正色道:“咱们这满心满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顾自个儿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东青,我总要弄来几只,孝敬皇上解闷儿呐。”

  谈妥了一桩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转后宅,珍姨娘迎过来为他更衣。

  见她已洗掉妆容,去了金玉,也换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齐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颤,抿了抿唇,刚待说话,只听丘聚又问了一句,“今儿可瞧见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颤巍巍跪在了丘聚脚边,低声道:“老爷,世间已无闫宝珠,只有丘珍儿。”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弯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亏心事,偏能要权势得权势,要银钱有银钱,安享富贵,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抬起面庞,便是寡淡着一张脸,也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轻貌美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烹茶调香样样皆能,更何况还有那万贯家财为嫁妆,足以让京中豪门千金都眼红。

  可是,那状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为给她报仇,堂兄行差踏错,固然祸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诬闫家通倭,以致闫家族诛!

  她何必自苦呢?

  东厂来抄家时,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来,献给了丘聚。为防她自戕,胡丙瑞还偷了她三岁的嫡亲侄儿出来,用以要挟。

  通倭重罪,十四岁以上男丁尽皆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闫家嫡支十四岁以下仅此一人,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无疑。

  闫家女眷听闻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尽了,为保这闫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阉人,苟且偷生。

  还问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儿,在老爷心上呢。必不能让他好过,日子且长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来的东西,回头你点一点入库。我瞧礼单里有一套红宝头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进掌心,钻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时就盈满了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转悦耳,“是,老爷。全凭老爷做主。”

  丘聚满意的放开她,往那边罗汉床上坐了,“待再过半年,这事儿彻底过去了,寻个由头就把小玉郎从庄上接回来,就说是我抱养的儿子,记在你名下。”

  珍姨娘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泪如雨下,叩首下去,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来。

  丘聚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慢条斯理道:“皇上已将王岳那老货调回司礼监,虽挂着个提督东厂的名儿,却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爷我手上的活计越来越多,理会不得那些杂事。这家里的庶务,乃至外头的商铺田庄,你可得给老爷我打理好。你是个极聪明的,又从商户人家出来,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应声。

  她会管好的,岂会不管好?

  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会靠这养活好闫家的独苗,靠这,替自己、替闫家,报仇雪恨。

  第六百一十七章 凤凰于飞(十六)

  杨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杨廷和方带着一身疲惫从书房进得内院来。

  这些几日他一直宿在外书房,俞氏得了他回来的信儿,虽困倦已极,却仍强打着精神等着,见他进来,忙张罗着小丫鬟端了热水来与他烫脚。

  酸涨的双脚泡进热水中,杨廷和舒服的低吟一声,又仰头靠上椅背,由着俞氏盖了热巾子在他脸上。

  俞氏拿了美人锤轻轻给他捶起胳膊来,心疼道:“老爷也当顾惜自己身子。”

  杨廷和发出含混的哼声,这些时日人事变动频繁,谁也不曾想皇上竟准了马文升致仕,导致内阁十分不满,脾气最为火爆的刘健竟也上书自陈老病交侵,请致仕。

  那奏折里甚至有哀朽不才、强颜窃禄,有妨贤废职之罪、为新政之累等语,已是语气颇为不善。

  皇上当然不会也大笔一挥让他去了,还是安抚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气……也是大为光火,甚至将他这老师叫进宫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说什么?只能仍是劝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遗命辅政的……

  杨廷和思绪已经有些飘远,耳边俞氏在絮絮叨叨说着家中事。

  忽听到她问长子杨慎的婚事,杨廷和这才推开巾子,露出口鼻来,问道:“王家那边可是有什么说的?”

  俞氏叹了口气,道:“王家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们大姑娘这病……”

  杨廷和声音明显沉了下来,问道:“这几日你可去看过恬儿了?”

  俞氏满脸愁容道:“昨儿才去过的。大姑娘精神还是好,只是这病……始终也不见好。瞧着……瞧着……唉,大夫说,恐是损了心脉。”

  杨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视俞氏道:“怎说的?”

  俞氏苦笑一声,大夫说的那些什么脉沉细、浮大无根之类的她也听不懂,只大致学了一遍,又低声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现在也没多少时日了,总要给王家个准信儿。”

  杨廷和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是一言不发。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说句不当说的,老爷莫恼我,我想着,是不是还是照旧办了喜事,冲一冲也好。”

  杨廷和斥道:“糊涂!你让王家姑娘、杨家长媳冲喜?!”

  俞氏惭愧的低下头,道:“我也是没个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点点冷下去,杨廷和喊了丫鬟进来擦了脚,趿上鞋,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

  俞氏打发了丫鬟收拾东西下去,这才幽幽叹道:“我……是真没法子了,咱们家这几个孩子……怎的婚事上都这样波折。”

  长子杨慎定亲不久,未来丈人便殁了,未婚妻随母扶棺回乡守孝三年,这才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档子事儿。

  长女杨恬也是,才订了亲,沈沧那边便故去,不过她年岁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样的,这好容易孝期过了一半儿,杨恬也快及笄了,却不想,飞来横祸,现下病成这样。

  次子杨,早年间杨廷和曾与大理石卿杨镇有过口头婚约,定下杨镇庶出次女。时人讲同姓不婚,两家虽没任何亲缘关系,但人在官场,总要防着些小人,原是杨镇要将女儿记在舅家名下,再行定亲。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症夭折了。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

  杨廷和虽觉俞氏这话刺耳,但事情确实也是如此,细想来,几个孩子的婚事都这样不顺遂。

  “下面几个小的,都晚些定亲罢。”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

  俞氏应了一声,有些踌躇道:“不是我说嘴……老爷,近日里,二姐儿常往我这边来,便是不言不语的,也总要坐上小半天儿。您也知道,从前她是不来的。想来,也是蒋姨娘着急了。也是,二姐儿转过年来也……”

  话未说完,杨廷和已不耐烦起来,冷冷道:“几个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内宅的事你打理妥当便是。”

  俞氏本也是试探之意,见他恼了,登时便换了口风,将她想将四哥儿抱过来养的话就咽了回去,再也不准备提起。转而叹气道:“我也是盼着长媳早些进门,我也好有个臂膀。”

  杨廷和又踱了两圈,才道:“照旧筹备着婚事。恬姐儿那边,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应下了。

  杨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几句,近来朝中局势多变,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来访,要怎样的态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谈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这才歇下。

  翌日一早杨廷和便早早起来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来又补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妈妈带着丫鬟们过来为她梳妆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妇子来回话,老奴都问过了,没什么要紧的,便按照往常的例处置了,让她们散了。”

  俞氏哎了一声,叹道:“真盼着大郎媳妇早些过门,把这一摊子接过去,我也好轻省轻省,多睡上会子。”

  白妈妈笑着挽起她一把浓黑的长发,桃木篦子沾着桂花油慢慢通着,笑道:“大奶奶便是进了门,太太也总要带上个三五年的,太太年轻轻的可别这会儿就想着躲懒了。”

  几个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着凑趣。

  少一时,早饭端了来,俞氏刚坐下,外面丫鬟又来报二姑娘过来了。

  俞氏皱了眉头,道:“且让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请安了。”她顿了顿,又道:“与她说,这府里要筹备大郎的婚事,忙得紧,问她与长嫂的见面礼绣好了不曾,让她这几日不必过来了,在房里好好做针线。”

  大丫鬟觑着她面色不虞,亲自领了差事去打发二姑娘了。

  白妈妈挨个指了活计,将满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给俞氏布菜,低声问道:“太太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刚与老爷提了一句二姐儿,老爷便恼了,只说以后孩儿们的婚事他心里有数。我便知道老爷是真厌了那一位了。”

  白妈妈喜上眉梢,念了声佛,又道:“这样将四郎抱过来,老爷也只有欢喜,只怕,几位姑娘几位爷都要交与太太养呢……”

  俞氏摇了摇头,道:“这一宿,我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四哥儿,我不想要。”

  白妈妈一惊,道:“太太,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断她道:“妈妈,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没准儿能招来个儿子,若是我福薄,日后将他养熟也是一样。但现在,”

  她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没有亲生骨肉,这杨家哪个孩子不尊我为母?四哥儿将来怎样还不知,但却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儿就不可能与我同心。她不过是看我现在求子心切,哄我罢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刚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妇好,待他亲妹子好,将来他这长子总要为我养老送终的。”

  白妈妈已是怔住,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怜惜之意。

  俞氏垂下头,自嘲一笑道:“那一位,岂是好相与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么坑与我。日后我老了,若真觉膝下荒凉……多带带大郎的儿子也就是了。若他们生养得多,我抱过来一个孙女也是极如意。”

  白妈妈叹了口气,道:“太太便是真这样想,也不该今儿就回绝了二姑娘。拖上几日,等大奶奶进门,看看再说。”

  俞氏复又端起碗来,笑道:“二姐儿呆在我这里,她不自在,难道我是自在的?她不来,我还能多吃一碗饭。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个儿,趁早让她去了吧。”

  白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给她夹了几箸菜,紧着道:“太太便多吃些。”

  杨二姑娘杨悦吃了个闭门羹,气鼓鼓回了蒋姨娘的小院,将话一说,蒋姨娘便摔了个茶盏。

  母女俩一起咒骂了俞氏几句,蒋姨娘忽的心念一动,忙喊来心腹丫鬟交代了几句,又开箱子拿了荷包给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带了消息回来,果然不出蒋姨娘所料,昨夜杨廷和进了内院,宿在主院,还同俞氏说了半宿的话。

  蒋姨娘恨恨一捶桌子,听着女儿的抱怨,她不免心烦意乱,三两句将女儿撵走,自己歪在榻上静静盘算起来。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开了箱子,却不是拿那几钱几两碎银的小荷包,而是将个首饰匣子拿了出来,仔细一样样挑拣。

  她,不能再等了。

  仁寿坊,沈府

  这几日沈瑞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在拜访过张永之后,双方就辽东的事达成一致。而张永本身对造船也格外有兴趣,亦表示会适时推动一下此事。

  然而辽东事未发动,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达了。

  这次南京官员变动因是内阁与皇上相互妥协的结果,中低层官员或有诧异,上层却是纹丝未动。

  倒是皇上抬抬手就准了马文升的致仕,让内阁闪了一下,极是不快。

  王守仁在从沈瑞那边得了内幕消息之后便有了准备,旨意下后从容启程。

  临行前,师生两个还是一处商量了许多事,沈瑞在老师宅邸逗留大半日,末了又依依不舍送了老师到通州码头,直看着他登船扬帆,这才回转京师。

  而后寿哥也溜出宫来一趟,约了沈瑞张会等见面碰头,沈瑞回禀了造船之事,虽没有提及海外贸易或者确切说没有提走私,倒也将先前就曾与寿哥说过的,建立水军、内陆江河运输等等重提一次。

  无论是军备还是贸易,都是寿哥这阵子最迷的东西。他当场便拍板要开船厂造船。

  关键是,现在没银子。

  沈瑞便提出让民间大户私人船厂造船,朝廷派工部监督、协助,船本身归国有,但朝廷会给予商家辽东某些特产的专卖权限。

  “就像变相的盐引一般。”沈瑞如是说,“哪个商家都想着天下只有自家独门卖这个东西,好随便要价。朝廷不妨就在小处上许给他们,比如这貂皮,左不过是些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他们就是要出天价来,也无损百姓之利。而那些大户嘛,能拿一千两银子买身衣服的,就不在乎多拿两千两出来。”

  寿哥听了他末了一句,忍不住击掌赞妙,细细品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沈瑞还建议道:“便是没甚特产了,还可以给他们一些勘合,辽东地面上到底还是有鞑子的,也不如内陆太平,我听说还有匪患,行商的就求个平安,拿了这勘合,便可到卫所要求出一队人护卫商队。”

  这种事对于寿哥来说,等同于没成本,他越发赞妙,让沈瑞出个条陈,自家这边已是许了可民间船厂造船。

  可惜了,这造船之事虽上达天听并得了陛下首肯,但坏就坏在马文升致仕事引得内阁几位老臣的反弹,造船这件事因涉及兵部、工部、户部等多个衙门口,本身走流程就十分繁琐,有了阁老们的授意,很快就在户部尚书韩文那边扣下了。

  本不用朝廷什么银子的,但户部真个不放,沈瑞等人也没辙,还是赵弘沛这边表示可以找人往户部里活动一下。

  造船事宜被搁置,辽东事却拉开了帷幕。

  先是没事儿就爱弹劾内官、顺带还借天象说事儿乞皇上躬行节俭、亲贤臣远小人的礼部给事中周玺,弹劾镇守山西太监陈逵、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

  随后,多次弹劾了辽东诸事的吏部给事中吉时上折子弹劾朱秀种种不法,设卡收税、强占屯田、奴役军户等等,证据确凿。

  最后巡抚辽东的左都御史马中锡也上书,佐证了吉时的奏折。

  虽然兵部尚未覆议诸人弹劾,但朱秀下台已是定局,宫内围绕着绕着辽东镇守太监之位的战争也正式打响。

  这部分虽然已与沈瑞无关,主要都是宫中人头更熟的张会负责,但他还是悄悄跟刘忠递了个话,以声援张永。

  朝堂的弹劾事宜他能做的都做完了,事情也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沈瑞开始与陆家兄弟就之后的海贸细节进行商讨。

  随着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的勋贵加入,这已不是陆家从前那样规模的“小生意”了,也当好好规划一番。

  能攀上这样的顶级豪门,尤其是由着深厚军方背景的勋贵,对陆十六郎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彼时的辽东,不说是化外之地也差不多了,一如丛林法则,想要做得生意,就首先要有一双铁拳,然后才是谁的拳头硬,谁的买卖就好。

  先前陆家不过是搭上了登州卫,跑船后在辽东那边趟出来佟家这商贾之家的路子,生意上有佟家接应,顺遂是顺遂,利润未免要被分走大半。

  如今虽也是要将绝大部分利润拱手让出,但相应的,生意盘子也大了许多,预估所得仍将是往年的数倍。

  且攀上豪门所能带来的好处又何止眼前。

  陆十六郎打开话匣子开始细细讲来辽东有什么特产、缺什么物资,比当初与沈瑞刚接触时谈得不知详细了多少倍,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沈瑞也不挑理,要是上来就全盘托出,沈瑞就算不怀疑有诈也得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不足以合伙。

  这边陆二十七郎也是利落人,已是跑了大半个京城,寻了几处适宜立铺子的地段,也一一列出了利弊,拟待同沈瑞这边商讨。

  因挂着杨恬身体,沈瑞如今还是两头跑的时候居多,几乎不在外过夜。

  所以在家中停留时间也不太久,以便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赶回庄子上。

  然今日才到家,与陆家三兄弟客气几句,还待休沐的张会到了一起商量,长寿便在外面告罪请沈瑞出来,语气十分焦急。

  沈瑞甫一出门,长寿便急急道:“二爷,庄上急报信,杨大姑娘方才昏了过去,董婆子用针救醒回来,却是不太好……”

  沈瑞大惊失色,早上他出门时还好好的,他口中虽是问着“究竟怎么回事”,脚下却已不停,两步进屋向陆家三人拱手道:“内子有些不妥,恕兄弟先过去看看,兄长莫怪。”

  甚至等不及陆家兄弟反应已是出院而去。

  暂且不论陆家三兄弟相顾失色,陆二十七郎忙不迭回去告诉妻子张青柏或去帮忙。

  只说沈瑞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外书房,那边自也有人去报过了徐氏,沈瑞也不及亲自跑进层层内宅与徐氏商量,径自骑马出府往庄上奔去。

  长寿也跟了出来,还吩咐了门上若是英国公府张二公子过来,便说二爷有急事出去,请张二公子千万见谅。

  未成想才拐过街口,迎面便遇到张会打那边过来。

  沈瑞便是心下再急,既是他邀了张会来议事,也少不得勒马说上一句。

  张会听说杨恬病重,不由表情凝重,忙道:“沈二弟别急,我这就进宫去,向皇上请位太医,皇上必准的。”又拨出一半儿的随扈侍卫来,让他们打出英国公府标识,一路护送沈瑞出城。

  有了英国公府的招牌,一般车马都会避让,出城也是便宜,速度要快上许多。

  沈瑞心下感激,在马上抱拳道:“那边事急,我这便去了,待回来再好好谢过二哥!”

  张会连连摆手道:“快去快去。我也立时就进宫,回头再叙。”

  两人各自调转马头,分驰不同方向。

  祥安庄

  杨恬昏昏沉沉的睡去,董婆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气无力向林妈妈道:“我也得去缓一缓,姑娘醒了便叫我。”

  庄头娘子李昌家的已收拾了西厢房,请大长公主府荐来常驻的刘大夫就近歇下,以免这边再有变故,从他自己院子过来浪费时间。

  林妈妈也知施针是件耗费体力的事,西厢住了刘大夫,她便叫麦冬去收拾了耳房,请董婆子暂在那边。她自己则守在床榻边,不时悄悄探一下杨恬额头温度,生怕她再发起高热来。

  小丫鬟谷芽已认了董婆子当师父,学了月余针灸,这会儿董婆子也放心让她收拾银针等物。

  谷芽收归立整,端着托盘出去,见另一小丫鬟桑叶正在廊下,一边儿扇着炉火熬药,一边儿偷偷抹着眼泪。

  她叹了口气,轻唤了桑叶过来:“你这眼睛都成了桃子了,怎样到得姑娘跟前?没得让姑娘更怄。依我说,叫婆子们看药去,你去小厨房烧了热水帮我烫烫这银针,我师父让多烫几遍,拿细布擦好了,少不得一会儿要用。”

  桑叶扁扁嘴又要哭,强忍回去,应了一声,端过托盘来要走,正听见门上已有人开始问起“二爷好”。

  见沈瑞归来,仆妇丫鬟们纷纷过来见礼,桑叶心下害怕,飞快的行了礼,垂头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谷芽已迎上前去见礼,低声回禀道:“姑娘刚才吐了药,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睡下。”

  沈瑞知道她是跟着董婆子学针灸的小丫鬟,便点点头,放轻了脚步,见林妈妈和麦冬也迎了出来,只摆摆手轻声道:“我看看她,也放心。”

  他进得内室,见杨恬的嘴唇发白,近乎失了血色,而惨白的双颊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便是睡着了,呼吸间拉风箱一般的喘鸣声也不断。

  一阵阵揪心的痛,让他脸上都有了微微的扭曲。

  明明早上他走时人还好端端的!

  他回过头,目光冷冷扫视屋内人,众人一阵阵后背发寒,都垂下头去。

  沈瑞强忍着怒气,生怕吵醒了杨恬,轻手轻脚移步出来,到得院里,他的目光锁住林妈妈和麦冬,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麦冬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磕头道:“是奴婢害了姑娘,奴婢甘愿领罚,但还请姑爷……请姑爷宽恕几日,好歹让奴婢照顾好了姑娘,不然奴婢死也不得安稳……”

  林妈妈也跪在她身边,垂头道:“是老奴的过失……”

  沈瑞最厌烦女子这样哭天抢地的,很想大喝一声,又顾及到屋里睡着的杨恬,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一个一个说,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那边安置了大夫又去开仓库寻药材的李昌家的也赶了回来,见着院里这情形,她忙向沈瑞行了礼,又道:“二爷,那害了姑娘的丫头已押在小北跨院了,您看,是不是过去问话?”

  沈瑞瞪了林妈妈和麦冬一眼,一言不发沉着脸往小北院去了。

  李昌家的连忙去拉了林妈妈一把,自己也慌忙跟了上去。

  林妈妈叹了口气,拉起麦冬来,道:“我去同二爷说。你且在这里,好生照看好姑娘,姑娘醒了立时就来报二爷知道。姑娘见着二爷,只怕病也能去些……”

  麦冬哭道:“都是我……”

  林妈妈低声喝道:“快收了声,别吵着姑娘!这会儿就休要说这些话了,照顾好了姑娘要紧!”

  一句话说得麦冬立时闭了嘴,林妈妈加重了语气,吩咐谷芽,“给你麦冬姐姐打水洗脸,都齐整些,仔细看好姑娘。”这才快步往小北院去了。

  沈瑞在小北院正房厅里坐下,李昌家的实也不知道具体内幕,且杨家的事,她个沈家的仆妇也不好多说,便先报了病情。

  “……急怒攻心一时撅了过去,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虽施针醒过来了,却是喝不下药,喝了就吐出来。大夫换了两个方子,还是不大见效。呕了几次,一时有些发热,但并不太重,大约也是姑娘实倦得厉害,这才睡过去。大夫说要等姑娘醒了再看看……”

  待林妈妈进了来,李昌家的便不再言语,退在一边。

  林妈妈方跪到了沈瑞面前,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却是昨日俞氏过来看了杨恬,与她捎带新衣和吃食,又说了二十六给杨慎办喜事,还让杨恬好好养着,二十七接她回去,全了新媳妇见翁姑的礼数等等。

  而今日沈瑞这边一走,那边金橘就过来找小丫鬟桑叶闲聊,说是昨日她那在太太屋里当差的表妹跟着太太一起过来的,悄悄同她说了些事。

  她道,太太想将四爷抱过来养,就许了蒋姨娘把二姑娘记在名下,等大姑娘这边咽了气,便将二姑娘充作嫡女,嫁给沈二爷,以续沈杨两家联姻。

  桑叶听得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金橘又兀自说,太太说老爷极看中沈二爷,必不会白白错过这个女婿的,二姑娘要是身份不够,怕就要便宜了二老爷家几位嫡出的堂小姐了。想来蒋姨娘就是舍不得四爷,为了二姑娘也能舍了。二姑娘真是好福气云云。

  这话却正叫回来更衣的麦冬听个正着。

  麦冬最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原就和金橘打过一架,极其瞧不上她,这会儿听金橘敢这样编派,当时就恼了,揪着金橘的头发便打起来,骂金橘是满口喷粪、胡说八道。

  为了就近服侍杨恬,丫鬟们就安排在主院后照房里。金橘挨了两下子,便满院子乱窜,又叫又嚷,自然惊动了杨恬。

  林妈妈出去呵斥两声,麦冬又气又急,被金橘两句话一挤兑,竟将金橘所说的话嚷嚷了出来。

  杨恬在屋里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喊金橘进来回话。

  林妈妈拦不住,只死死拿眼睛剜着金橘。

  金橘似是怕了,磕头如捣蒜,只说不过昨日府里来人和自己闲磨牙几句,自己和桑叶说了捡个笑。

  又哭天抹泪,杀鸡抹脖子的剖白表示自己是忠于姑娘的:“姑娘且想想,太太已是将我给了姑娘,将来是要陪姑娘出嫁的,我如何会盼着姑娘不好?姑娘已是寒凉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了,我若忠于姑娘,姑娘看中我,日后开脸让我替姑养个一儿半女的,我也是终身有靠,姑娘不好了我又哪里有更好的前程……”

  听得“受了寒凉,不能生养”几个字,杨恬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当场。

  林妈妈也没料到她还能胡说八道到这上头来,忙爆喝一声,又去拧她的嘴,金橘却是说话极快的,抢着抢着把话说完了。

  林妈妈眼见着杨恬眼睛发直,也顾不上处置金橘,一边儿喊人把金橘堵了嘴捆起来,一边儿慌忙去抱住杨恬,哄她道莫听小蹄子胡说八道。

  杨恬靠在林妈妈温暖的怀里,却犹觉得像浸在那冰冷的河水中,冰寒刺骨。

  她嘴唇哆嗦着问道:“你莫哄我,那,那不能生养,可是真的?你们也都瞒着我……”

  沈瑞本身就是嗣子啊,过继沈瑞来就是为了给二房传香火的,而若她不能生养……

  杨恬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一个女子,就是心大得没边儿了,遇上这样的事儿,也不可能过去心里这道坎儿。

  何况时人女子皆将子嗣当作天大的事。

  杨恬本就聪颖,遇事总要“三思”的,而今细想大夫的态度、董婆子的态度、俞氏的态度……种种痕迹都让她惊疑。

  与沈瑞相处,她早已是情根深种,这会儿越想越是进了死胡同,越想越是绝望。

  她已缠绵病榻多时,身子已虚弱不堪,一时急怒攻心,又有喘症,一口气没上来就厥了过去。

  说到这里,林妈妈也抹着眼泪,低声道:“也是老奴不察……”

  沈瑞脸已黑成锅底,只觉得头皮血管突突直跳,这会儿真有将那个祸头丫鬟一把掐死的冲动。

  他强抑怒气,让李昌家的将金橘带过来。

  金橘被五花大绑塞了嘴拎到了厅上,见着沈瑞便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口中的帕子一被拿下来就开始喊冤。

  沈瑞冷冷瞧了她一眼,却并不问她,忽问林妈妈道:“听说她是家生子?她家在杨家有多少口人?”

  林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瑞却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他吩咐李昌家的道:“去叫长寿带一个杨家下人去杨府,禀明岳丈,说我要这丫头一家子人的身契,一家子,沾亲带故的都要。”

  金橘有些发懵,不知道沈瑞这是做什么,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而她宁愿永远不知道。

  只听温润如玉的沈二爷冷冷道:“人不必带回来,灌了哑药,男的打断双腿,女的折断右手,卖去南边儿盐场做工。多卖几家,不要卖在一处。”

  盐场做工本就是让人活活累死的差事,便是能从盐场挣出一条命来,断手断脚也是断了日后生计,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金橘骇得浑身发抖,如看着修罗恶鬼一般惊恐看着沈瑞。

  听得李昌家的应声要走,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忽然凄厉尖叫一声,发疯的喊道:“二爷开恩!二爷开恩!我说,我都说……”

  沈瑞却已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冷冷道:“这样愚蠢拙劣的计策还用你说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听听,背主的奴才,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金橘一呆。

  又听得更冷的声音:“至于背主的奴才,自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金橘猛回过神来,顾不上手脚还被捆着,奋力的往门口、往沈瑞离去的方向扑过去,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动着,嚎得几乎不是人声,“二爷!二爷!奴婢知道错了!二爷开恩!二爷!都是蒋姨娘骗我……”

  沈瑞出了小北院,喊来长寿,却道:“把那个叫金橘的捆结实了,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等下衙后给杨家送去,亲自交给杨大人。”

  他只是杨家的女婿,不能越俎代庖处置杨家下仆。固然可以要人过来,杨廷和也不可能不给,但到底会让杨廷和不快,翁婿之间种下隔阂。

  况且,光处置下人有什么用,蒋姨娘这摆明了是要杨恬的命!他岂能放过这个老虔婆!

  那是岳丈的小老婆,他这女婿更不好先动手,且先看岳丈的手段。

  当然,若是他们不能给恬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也别怪他不讲情面。

  回到上房,沈瑞便守在杨恬身边。

  一时张会带了太医来,因着急,马车疾驰,倒把老太医颠了个七荤八素,但原是给杨恬看过脉的,知道这是帝师的千金,又是天子亲自吩咐自己过来,便也不挑理。

  略一休整,老太医便来为杨恬号脉,又看了面相,老太医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原是熟悉杨恬病情的,虽不见好转,却也勉强还算平稳,怎会突然这样恶化?!

  老太医又将杨恬左右手诊了一回,才出来到西厢,请了刘大夫和董婆子过来,问了情况,眉头渐渐拧成疙瘩。

  沈瑞瞧着老太医面色,跟着一阵阵的揪心,忙长揖到地,请老太医救命。

  张会也在一旁帮腔,好话连连。

  老太医却叹了口气,摇头低声道:“原就是肺气不足,心脉受损,气血两亏,强靠药力维持。如今急怒攻心,虽未呕出血来,这淤血却是堵在内里,更伤五脏,肝木横逆则克脾土,这脾胃损伤是以药也难以下咽……”

  好一篇子话说下来,竟是杨恬已有了灯尽油枯的迹象。

  “若是尚能咽下药去,拔出淤血,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如今……”老太医这一生惯看生死,不知道与多少人家说过这样的话,可每次开口依旧是十分艰难。然再艰难也仍得道:“或是备下寿木,冲一冲?”

  “太医……”沈瑞声都有些颤了。

  巨大的恐惧袭来,他的心骤然缩成一团,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血液流动,他踉跄两步,近乎站立不稳,只觉周身都冻僵了一般。

  再一次面对深爱的人离去,沈珏,嗣父沈沧,如今到了恬儿吗……

  “太医……”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可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来,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张会也是心下难过,一把扶住沈瑞,向太医抱拳道谢,又请太医略等等,便拽着沈瑞出了西厢房。

  沈瑞有些浑浑噩噩,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张会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脑子却都冻僵住了,一句也听不懂。

  忽然有个小丫鬟冲进他的视野,“二爷,姑娘醒了!”

  沈瑞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儿,一把推开张会,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进了屋里。

  杨恬倚靠在引枕上,看见沈瑞快步跑进来,慢慢绽出个苍白的笑容。

  沈瑞深吸了口气,也回了个笑,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他两步到了窗前,抓了杨恬的手,放软了声音道:“你醒了?我……”

  杨恬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唇,低声道:“二哥,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的。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我也……不能再拖累了你。”

  沈瑞心下大恨,直想将蒋姨娘千刀万剐,他沉下脸,厉声道:“别浑说!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偏不信我说的话?”

  杨恬摇了摇头,叹道:“我知道她是挑唆。但她说的也是实话……”

  “知道她是挑唆哪里还有实话!”沈瑞扳起她的脸来,再次柔声哄道:“恬儿,好恬儿,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咱们得好好的,她盼着咱们不好咱们就偏要好好的……”

  杨恬直直的盯着沈瑞,因消瘦,越发显得她眼睛大了一圈。

  这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泪水却满溢出来,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二哥……”她轻声道:“我好不了了。便是这肺病好了,体寒也好不了。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

  泪珠儿砸在沈瑞的手上,滚烫如油,烫得沈瑞钻心的疼。

  “别浑说!”他一把将杨恬揽进怀里,“别浑说!你怎么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话!怎么就体寒了?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替他考虑,顾及他嗣子的身份,怕他难做。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心如刀绞,直想将杨恬按到血肉里去,把自己的生命给她一半儿才好。

  杨恬缓缓伸出手,也环住了他的背,使尽了平生气力。

  她也想不放手,老天啊,她有多心悦他,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筹划着以后的日子,可……她也得能争得过命啊。

  “恒云……”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这些时日,我欢喜极了。能与你这般住上这许久,我已无憾……”

  “恒云,再陪我几日罢,等大哥娶了大嫂过门,府里接我回去,我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浑说。”沈瑞紧紧抱着她,那么多那么多情话,却是都噎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剩下的,只有一遍遍重复:“没事的,不要浑说。不要浑说。”

  张会在正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不住叹气。

  忽然那边急匆匆过来个媳妇子,站在门口就喊林妈妈,“老姐姐回禀二爷一声,那个陆二十七爷的丈人来了,那个真人,要见二爷。”

  陆二十七郎老丈人那点传奇,张会这样爱热闹的人怎会没听说过,这位天梁子真人张会也是见过的,当下便顿住脚凝神听着这边的对话。

  陆二十七郎的娘子张青柏也来过几次,颇得杨恬喜欢,林妈妈也是熟悉的,听闻是张青柏的父亲,不由皱眉道:“二爷这会儿正在同姑娘说话呢,且不得空。张真人怎的寻到这边来了?还是请回府里去吧,二爷得空再去……”

  那媳妇子正是李昌家的,她一跺脚,道:“就是有急事我才来禀的,那真人,那真人说给杨大姑娘送丹药来了。”

  林妈妈黑了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裹什么乱!”

  李昌家的却是个最信神佛仙道的,犹豫着道:“万一……有用呢。”

  张会听得真切,忍不住插口道:“领去前院会客厅,我来见见。”说完也不等两个仆妇反应,便径自熟门熟路往前院会客厅去了。

  林妈妈无法,张二公子既说了,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自己回屋想去禀报,却微微挑帘就见两人抱在一处,她这脚便迈不进去了,一时尴尬不已。

  林妈妈想着左不过张二公子也是过去了,二爷晚会儿知道也没什么,多给他们二人留点时间吧,便悄悄又退了出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却是那张二公子风风火火回来了。

  张会自不好进上房,也不叫仆妇丫鬟通禀,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

  杨恬听得声音,不免窘迫起来,撒手推了推沈瑞,低声道:“你还不快出去。”

  沈瑞情绪被打断,心里五味陈杂,拍了拍杨恬后背,道了句“稍等我片刻”,便起身出来见张会。

  张会托着个青瓷小瓶,往前一递,压低声音飞快道:“那个天梁子,送了一瓶丹药来,说他听他女婿说杨姑娘这边不太好,赶过来送丹药。”

  沈瑞也黑了脸,也是一句:“他裹什么乱!”

  张会却摇头认真道:“没准儿真有些道行,不然这样情况,哪个骗子敢真往前凑?”又低声道:“你别不信,先前宫里也是养着许多真人的,几位万岁爷都是吃过丹药的。”

  沈瑞心下冷笑,明朝吃丹药死的皇上还少吗?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便只道:“秦皇汉武哪个长生了?”

  张会皱眉道:“那怎么一样,这是治病的丹药又不是飞升的。”他见沈瑞转身就要走,忙拉住他,急道:“都这种时候了,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见沈瑞怒目瞪向他,他也知道死字说得犯了忌讳,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又道:“我也不瞒你,魏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了,你这些时日不也没寻访到更高明的神医?魏太医刚才已是和我说了,左不过这几日!有病乱投医,你便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成了岂不是神仙保佑!”

  沈瑞无动于衷,冷冷道:“不吃尚还有几日,吃了,只怕,立时三刻就……”

  他收了口,拱了拱手,“多谢二哥,这个还是免了。”

  张会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了,把药瓶子往他手里一递,道:“左右都是你来做主,这丹药是人家给你的,我去退也不合适,回头你自己退吧。我去问问魏太医,看看可还能开什么方子。”

  沈瑞攥着瓶子,心下一默,太医已是不愿意开方子了,那便……真是没得治了……

  他望着眼前随风微动的薄绵布帘,忽就一阵阵的茫然起来。

  内里又传来杨恬的咳声,他醒过神来,快步进屋,只见杨恬咳得透不过气来,脸上涨红,眼角泪光闪闪,手上青筋暴起,极是难过。

  他抢过去抚胸拍背,好一阵子,杨恬才缓过来,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想说什么,却是一时气短,说不出话来。

  沈瑞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锦被间那瓷瓶上。

  方才他着急安抚杨恬,手中这瓷瓶就顺手扔在床上。

  普通的青瓷瓶子,没有任何装饰,泛着自然温和的光泽,软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红布包着,细线一扎,留着短短的缨。

  再寻常不过,再普通不过,随便走进药铺,就能看到成药柜上一排排这样的瓶子。

  但这里头装着什么?真会是救命的丸药?

  他心爱的人在他怀里,吃力的呼吸着,每一声喘鸣音都带走一份生机。

  每一声喘鸣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每一声喘鸣音都像锯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她身上难受一分,他心里更难受十分。

  “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他想起张会的话,不禁有些动摇。

  试一试,便没有遗憾了。若真是救命的药,不试,是不是抱憾终生?

  第六百一十八章 凤凰于飞(十七)

  祥安庄

  呕药、发热、喘至窒息、咳到昏厥,杨恬的病症竟迅速恶化,魏太医刘大夫商量着用针控制一二,让她昏昏睡去,却也只是控制而已,不是治疗。

  “总要……先能吃得下药才行。”医者如是说。

  沈瑞也知道,但是,无济于事。

  焦虑,急躁,濒临崩溃,一向温文自持的他头一次失去冷静。

  当初沈珏的去世过于突然,他像做梦一般,一直似茫茫然没有缓过神来;而嗣父沈沧的去世,因早有心理准备,人又走得安详,他虽也承受巨大悲痛,却来的不似这样激烈。

  只有这次,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受折磨而无济于事,这种无能为力让他理智全失。

  末了,他到底站在了天梁子面前。

  这会儿,陆二十七郎也赶过来了,站在天梁子身边,一脸忐忑。

  陆二十七郎是一路快马疾驰而来的,他简直气得要喷火,原本他告诉媳妇沈瑞未婚妻病重的事儿,是想着让媳妇去沈府问问搭把手的,谁料到媳妇不过出门前告诉了岳丈一声,他这老丈人就能自己骑驴直接寻到沈家庄子上来!

  没错,骑驴。这位真人不会骑马,在山东时便是以驴代步。

  那头坐骑是没法带进京了,他便一安置下来就往骡马市里买了一头,这些时日天梁子就骑着这毛驴四九城走了几圈,他记性颇好,能认路,这才能今儿一路顺畅的出城,打听着奔祥安庄来了。

  陆二十七郎原也知道老丈人爱给别人丹药的毛病,他当新女婿时也得了他丈人两瓶丹药当然,没吃。

  当初他虽觉得这毛病颇让人尴尬,但因着从没出过事儿,也就真没觉得是致命缺陷。

  在他心里,又不免觉得丈人还是有分寸的,那丹药应就是寻常补药,吃不好也吃不坏就是了。

  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杨恬病重,老丈人还敢拿了丹药来,便是吃不坏,这吃不好也耽误事儿不是!

  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陆家这辽东、这造船的买卖不用指望沈家援手了,便是陆家自家的产业会不会在沈瑞的怒火之下化为灰烬都不好说!

  贺家的事,他也是听陆三郎讲过的!

  陆二十七郎辛辛苦苦赶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老丈人,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要冲上前去裹乱了好不好,天梁子却淡淡然道了句:“我岂是单为了自己,不也是为了你们。”

  陆二十七郎整个脸都皱成个苦瓜了,就要给老丈人跪了,“亲爹!您还是别为我们了!你……你那什么药?!可是必保能治好杨姑娘的?”

  天梁子却只道:“尽人事,听天命。”

  陆二十七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亲爹!”他是真给跪了,您这是为了我们死的不够快啊……

  陆二十七郎只觉得没脸见沈瑞了,硬着头皮站在厅上,目光已不敢落在沈瑞身上。而一旁天梁子倒是一脸的淡定,稽首向沈瑞还礼。

  沈瑞已不想再虚言客套,直问道:“真人这药,不知是治什么的?真人并不曾给内子诊脉。”

  天梁子道:“贫道不是医者,脉息寻常,只通丹术。此丹固本培元,辅修行之用。小女与贫道提过尊夫人的病征,倒是适用此丹。”

  沈瑞微微皱眉道:“药不当是因人而异吗?”合着这是十全大补丹,高效山楂丸?

  天梁子仍道:“丹亦分人。此丹合尊夫人病征。”

  沈瑞不自觉跨进一步,目光直盯天梁子,森然道:“是药三分毒,真人对丹药可有把握?”

  天梁子再次稽首,淡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一噎,心底业火更盛几分,很想高声质问两句,又觉得同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没用,人家都告诉你听天由命了,爱吃不吃,都在自己,问得人家什么?

  沈瑞拳头松了又紧,紧了有松,终是没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陆二十七郎非但没松了口气,反而更紧张了,见人走了一把抓住丈人道袍广袖,声儿都要变调了,“亲爹……你怎么也和沈二爷说尽人事听天命啊……”

  他听了这话都要气疯了,何况沈二爷!

  天梁子睨了女婿一眼,道:“实话为何不能说?”

  陆二十七郎被噎个跟头,哭丧着脸松开手,颓然往圈椅上一瘫,喃喃道:“罢了,罢了,只求佛主……唉,不是,只求无量天尊保佑吧……”

  魏太医对道士仙丹嗤之以鼻,但昔年弘治皇帝在宫内也是用丹的,他们这些太医对丹药多少也有些研究。

  魏太医接了沈瑞递过来的丹药,先就不快道:“这也是能胡乱试的?”但到底还是倒出来闻了闻。

  瓶内只有一枚黝黑的丹,樱桃大小,没有金属光泽,半分不像金丹,还散发着微微苦味,如普通丸药般平平无奇。

  魏太医轻轻刮下来些许,放在舌尖品了品,又漱口吐掉,道:“应有红景天,朱砂……旁的品不出什么,不知这些道人炼丹都放了些什么进去。既是固本培元,若是药多些还则罢了,若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看着沈瑞。

  沈瑞也明白下文,但红景天原也在杨恬吃过的那些药方里,知道是通脉平喘的药,他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两分信心。

  如今,委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魏太医已不再给杨恬开方子,照杨恬目前的状态,是熬不住多久的……

  初时来报信与他说杨恬不好时,他并没有让人报给杨家知道,还想着自己先来看看,直到张会带了太医过来,确诊杨恬实是不好了时,他才派人往杨家去。

  杨廷和还在朝中,是赶不过来的。俞氏就是能赶过来,只怕这样生死之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杨慎还在书院,倒是离着最近。

  是等一等杨慎……?沈瑞心里已是决定试试了,但是说到底这是他的未婚妻,未过门,便还是杨家的人。

  杨恬这种状况,整颗丹药吞咽是不能了。沈瑞寻来药臼,动手碾碎了那丹。

  那丹没有碎成粉末,而是微黏,也同丸药相类,兑了温水,却一时也并未融化开。

  正碾药间,外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小丫鬟尖声报说杨家大爷到了。

  沈瑞忙放下药臼快步迎了出去。

  杨慎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几分焦急,几分恐慌,见着沈瑞第一句话没问杨恬,竟是爆喝一声:“我就道不能挪出府里!你们这是害了恬儿!”

  想起母亲仙逝在庄上,杨慎就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可身上却是一阵阵发冷,这样的冰寒交替,说不出的难受。

  “大兄!”沈瑞一把擎住杨慎的胳膊,肃然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有如何治疗恬儿的事要与你商量!”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大,却透着沉着冷静。

  人便是这样,先前伤心绝望到几乎失态,但一旦身边有人比他更慌乱,需要他的安抚时,他便像有了精神支柱,很快振作起来,去支应更弱者。

  沈瑞的目光异常坚定,语气沉稳,“大兄,恬儿还等着我们去救她,快随我来。”

  这份坚定也感染了杨慎,杨慎深吸了口气,握紧双拳稳了稳情绪,随着沈瑞进了屋门。

  沈瑞并没有先带他去看杨恬,而是引他到西次间,指着桌上碾碎的丹药,简单说了魏太医的诊断,和天梁子的话,道:“我想搏上一搏。”

  杨慎亦是不信神佛的,但人在这种时候,便是有一株稻草也是要抓住的,竟比沈瑞还笃定几分,直接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快与恬儿服下!”

  得了杨慎首肯,沈瑞更是放开手脚。

  两人一同拿了丹药进了杨恬卧房,看着床上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的杨恬,杨慎立时落下泪来,三两步到了床边,伸手抚上杨恬额头,动作却又是极轻柔。

  杨恬似有所感,鼻中轻哼两声,微微转醒。

  杨慎慌忙偏过头去,迅速将泪水囫囵擦去,这才扭回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杨恬的笑容也同样苦涩,微微喘息,吃力道:“哥……是来接我回去的?”

  杨慎慌忙点头,强隐去哽咽,尽量语气正常道:“这里不好,咱们回家去吧。”

  沈瑞心下直想把大舅哥推一边儿去,他咳嗽一声,过去熟练的扶起杨恬,喊了丫鬟过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衾被,掖好被角。

  杨恬恋恋不舍的望着沈瑞,喘了一时,才低声道:“哥……这几日府里办喜事……我回去也是添乱……就让我再在这里几日……待嫂子过门……我再回去给嫂子见礼……”

  杨慎面有急色,还待说什么,沈瑞已抢先道:“恬儿,先不论那些,大哥就是过来瞧瞧你。来,咱们先将药吃了。”

  听到药,杨恬就微微皱起眉头,今日灌了几次药下去,无一例外都吐了出来。

  每次都胃里翻江倒海,身子抖得厉害,一层一层出冷汗,脑子也更昏沉,这样的罪,她实不想再挨了。

  “我……”她张了张口,却对上沈瑞的目光。

  关切,焦急,怜惜,无奈。她一瞬间读懂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于是,她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为了他,为了大哥,她也得再吃药下去。

  药甫一入口,她就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辛辣,直奔脑门就去了,她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拍一拍额头。

  杨恬加快了吞咽速度,末了喝了沈瑞喂来的蜂蜜水,这才觉得缓解了一二。

  “换药了吧……这药还有些辣……”她刚问了一句,又一阵阵的犯恶心,便是想遏制也遏制不住。

  丫鬟们都有了经验,早早拿来了唾盂,备下漱口水。

  看见杨恬干呕,杨慎便是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便是当初母亲病重也没用他在床前伺候过,一时想要扑过去扶妹子,又觉得无处下手。

  沈瑞虽也着急,但见杨慎在此碍手碍脚,反而碍了丫鬟们去服侍,且杨恬这个样子,怕也是不希望兄长看见的,便强拉了杨慎往外走,劝道:“大兄且随我来,让丫鬟们好生服侍恬儿。”

  杨慎被沈瑞拖着倒行,眼睛只盯着妹子,脸上痛苦万分,挣扎着道:“你拖我作甚!还不快请大夫来!怎的就吐了……”

  沈瑞好容易将杨慎拉回西次间,见他还挣扎高喊,便厉声道:“大兄,你镇定些,这会儿恬儿心下也是惶恐的,咱们正应该给她以信心,做她的主心骨!咱们要是慌了,她岂非更慌?越发影响病情!”

  杨慎原还喊着大夫云云,听得此言,愣在当场,半晌才颓然一阖眼。再张开眼,他声音沉稳了许多,却也严厉了许多:“到底怎么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

  沈瑞面沉似水,冷冷道:“正是被小人害了。只是,大兄,这件事还要岳父定夺。”

  杨慎亦是绝顶聪明,听得“岳父定夺”四个字,便咬牙道:“是俞还是蒋?”顿了顿,便自顾自恨声道:“定是蒋,她素来见不得我们好,娘就是被她气死的!”

  “大兄!”沈瑞沉声道:“我已拿下了害人的丫鬟,只等岳父发落,这件事……”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噔噔噔急切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不等通禀便闯了进来,往沈瑞脚边一跪。

  沈瑞见是大丫鬟麦冬,心下便是一沉,只道杨恬出了意外,还不等她说话便站起身往外就走。

  麦冬却是喊出一句:“二爷,姑娘没有吐药!”

  沈瑞猛顿住身形,回头急问:“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杨慎也起身急声发问。

  麦冬已泪流满面,却是嘴角挂笑,呜咽道:“二爷,姑娘只呕了几口水,没有将药吐出来!”

  杨慎面上一喜,道:“这……这……这是神仙……仙丹……”说着便起身,快步往那边屋里奔去。

  沈瑞却是大悲大喜之下,只觉得双腿发软,双脚发麻,他一把扶住门框,稳了稳激动的心神,“快,快请魏太医给看看……不,不,我亲自去请!”说罢脚下踉跄也是快步出门,往西厢去了。

  西厢里,张会也听着了动静,他因不便进杨恬闺房,便只等在西厢,陪着魏太医,这会儿一出门正见沈瑞踉踉跄跄过来。

  张会唬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了一把,却听沈瑞道:“恬儿不再吐药了,还请魏太医……”

  未等他说完,张会已一蹦多高,竟比沈瑞还兴奋几分,口中叫着:“可是神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先前还不听我的!”

  口中虽是聒噪,脚下却也没停,比沈瑞更快跑进屋内,一把扶起魏太医,道:“您老快给咱们看看,这丹可医得杨姑娘!”

  魏太医将信将疑,但医者对于新药也是格外有兴趣,老爷子也是脚下生风,瞧都没瞧作揖的沈瑞,已是奔着上房去了。

  丫鬟们刚刚收拾好杨恬,太医便到了,仔细诊了左右手脉象,又看了杨恬舌苔,老太医便捻须不语。

  杨慎最是焦急,连声道:“老大人,您看舍妹是不是有了转机?”

  沈瑞闻言心下有气,生怕他再说什么让杨恬多心,自来病人情绪十分重要,若是病人心态好,绝症也有三分转圜,若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的。

  当下便忙开口道:“请大人厅里品茶,再斟酌方子。”

  魏太医微微颔首,又向紧张盯着他的杨恬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姑娘已是比方才好了,勿要担心。”而后起身到了外间。

  张会不好进内里,正抻长了脖子等着,一见众人出来,他比家属还急了几分,一叠声问状况。

  魏太医捻着一把白须,瞧着比天梁子更有神仙气质,他向着沈瑞淡淡然道:“虽不知是什么丹,但能止了呕药,总归是好事,能用药,总还有一成医得。至于固本培元,一时还看不出。”

  他见张会和杨慎脸上齐齐露出失望之色,不由哑然失笑,略带了些训斥晚辈的口气,道:“你们真当世上有仙丹不成?!”

  倒是沈瑞比他们还淡定些,他原就没当那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能起点儿作用,哪怕只作大力山楂丸用呢,能让杨恬不再吐药也是好的!

  当下连连作揖道:“多谢老大人!既已能喝下药去,还请老大人费心,开个方子。”

  魏太医点点头,斟酌了片刻,叹道:“其实该请哪位道人来问问,莫有相克的药。只是丹方都是不传之秘,罢了,我且开了方子,你拿了去问问那道人罢。”

  说罢抬笔写了方子,又叫人请了刘大夫并董婆子来,交代了辅以针灸、艾灸的穴位时长等等。

  沈瑞拿了方子去见天梁子,张会也是好奇心大作,忍不住也跟了去。

  天梁子那边,陆二十七郎也是精神上备受折磨,生怕下一刻就来了坏消息,宣告沈陆两家合作失败,甚至沈家要对陆家动手。

  见沈瑞过来,说丹药还是起效了,陆二十七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天梁子则点了点头,口宣道号,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个瓷瓶来,道:“这里还有几枚,非是贫道吝啬,实是丹药只能为辅,也不可多用,日后,还当修养内丹,以强身健体。”

  沈瑞也不客气,连声道谢,又拿出药方来让他看看是否有药物相克。

  天梁子瞧了瞧,道:“并无相克。”又道:“丹方虽不好外传,只写几味药也无妨,请太医过目分辨就是了。”说罢要来笔墨,写下一些药物及用量。

  张会虽一言未发,却全程都在打量天梁子,将他一举一动连带那丹方都一一记下。

  见天梁子写罢,沈瑞拿了匆匆去见梁太医,张会却并没有动,而是笑眯眯的瞧着天梁子。

  天梁子只礼貌性的一稽首,并未搭话。

  陆二十七郎那被吓飞的三魂七魄此时既已归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权贵的本能也自然回来了,当下忙陪笑请张会上座,又沏茶倒水,场面上的事儿做得娴熟。

  张会同陆二十七郎讨论过辽东事,因而并不陌生,便笑纳他的殷勤,自往天梁子对面一坐,端了茶盏遥遥一敬,笑向天梁子道:“仙长请了,我有个朋友,也对修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请教仙长一二……”

  乾清宫,东暖阁

  张永自从去年点了钦差跑了趟松江开始,先是太湖剿匪,归来后掌了御马监,管了神机营,日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细算起来,得有近小一年时间不曾跟在小皇帝身边随侍。

  可是伺候皇上这门“手艺”却是半点儿没丢的,打他进了门,就没了两个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么事儿了,更衣、净面、净手、上茶,一应事务都是他亲手做来。

  其实,即使他在东宫时,中后期也已是不用做这些事情了的。

  寿哥只初时扬了扬眉,便就由着他服侍,面上没流露出任何神情来。

  这让张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当初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圣心难测啊。

  今日皇上召见,张永是心头一喜的,因着这阵子正在争夺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不晓得这彩头是不是落在了自己头上。

  平心而论,这辽东镇守太监实算不得顶好的缺儿,大明军功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论军功比不得山陕,但辽东同样也没有山陕危险。算是苦寒了些,可总强胜云贵瘴疠之地,东北一地又有良驹貂皮,凡有边贸,总是生财有道。

  何况,镇守太监到底是一方要员,哪个大太监不想多放一个心腹过去?!

  如今,东宫旧人纷纷走上前台,又有哪一个不在扩张势力?

  刘瑾在司礼监素同外臣打交道,听闻也由此收拢了不少前朝文臣,还不发高位者。

  高凤得了太皇太后的看重,又和“老一辈”的李荣勾勾搭搭,不就是图的李荣荣养后接手其后宫内官势力。

  丘聚最是好命,王岳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让丘聚很快在东厂站稳了脚跟,更撒了不少儿孙出去各地。

  而马永成也进了御马监,面上敬着他张永,暗地里也是拉帮结派培植人手。

  勿论下面谷大用、魏彬等人,谁不在等一个机会?大好的一个辽东镇守太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咔哒”茶盏一响,张永立刻收回思绪,微微躬身站好。

  寿哥抬手一指那边书案,“那两个折子。”

  折……折子?!张永觑着寿哥态度,心里揣度着莫非有人弹劾自己,脚下也未停顿,随着皇上的吩咐便往那边放着成堆奏折的书案过去,见着单独放着的两本,立时捧了过来。

  寿哥却并未接,挥挥手打发下去小内侍们,一努嘴,道:“先看张懋的。”

  张永顿时放下心来,在辽东这场事里张会既然站在他这边,英国公府自然不会弹劾于他。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折子,却有些摸不到头脑,这折子主要说的是冗费,虽也涉及军中,御马监也有与户部分理财政之权,但着实与他这边没甚关系。

  张永微微抬头,见寿哥摆弄着两个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面那本折子。

  听得寿哥漫不经心道:“下面那本是沈瑞交上来的条陈。”

  听得沈瑞这个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随即又凝神细看。

  有丘聚在东厂,他处事便有着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机密,断不可能被锦衣卫或东厂窃听窥视,故而也不担心他和沈瑞的谈话能传到皇上耳中。

  这是一份论农桑的条陈,联系方才张懋奏折里提到沿边屯田废弛尤甚,禾黍之地尽为草莽之区,以故仓储缺乏,输银日多……

  “皇上是拟整顿九边各处屯田?”张永因问道。这倒也算得御马监的差事。

  寿哥道:“便从辽东始。”

  没错,辽东!且看辽东落在谁手。张永一时也不免屏气凝神,静待寿哥下文。

  寿哥转了转核桃,道:“听说你那个干儿子岑章,先头跟着太湖剿匪,最近管着两个皇庄,办事颇为牢靠,就放他去辽东,你多提点提点他屯田的事。”

  这彩头果然落在了他头上!张永立马跪倒叩头,“奴婢谢主隆恩!定不负万岁爷厚望!”

  说话间已是热泪盈眶,万分激动的模样。

  寿哥愣了愣,缓缓露出个笑来,忽然唤了声:“大伴。”

  皇上登基以来君威日重,张永已是许久没听过皇上这般叫他,一时间更为激动,这份激动可比方才真实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厉害,不由老泪纵横。

  寿哥核桃往案上一丢,站起身来,踱到张永身边,一只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上,郑重道:“大伴,辽东之重,不必朕说。朱秀蠢材,该死。朕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

  “皇上信重,奴婢们必粉身碎骨以报圣恩!”张永呜咽着,大声回应。

  寿哥嘴角已挂起满意的笑容,语气却十分沉稳,道:“把辽东给朕镇守好,更要把辽东给朕经营好!”

  张永重重磕头下去。“奴婢们定不辱命!”

  寿哥点点头,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齿道:“朱秀一个人便吞掉七千亩屯田,辽东被这群东西吞掉的田亩还不知又多少。朕已批复了张懋折子,敕各边总制会同巡按、管粮、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夺占者,严惩不贷。”

  又指着张永道:“你说与岑章,不要只看旧有屯田,荒芜也当开垦,近边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时酌处,不必拘于禁例,就照沈瑞这条陈里的办,请些积年老农来教,多多验看,筛出适宜辽东的种子。朕,等着辽东报来丰年!”

  寿哥每说一句,张永便应一声,两人将辽东诸事务统统说了一遍。

  张永又表示垦荒若得力,亦可设下皇庄,为以增内帑,又不无心疼道:“奴婢看英国公这冗的折子,心下甚痛,皇上才刚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数十万内帑在国事上,圣主一心为民,泽被苍生,朝堂内外,天下百姓,无不感念万岁圣恩,然奴婢们也实不心疼万岁爷节缩用度……”

  这就睁眼睛说瞎话了,寿哥确实拨了不少内帑用于国事,但那是他进来抄家抄来的银子委实不少,花在国事上既是他乐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声色犬马,又几时当过那节衣缩食的人!

  不过这话寿哥还是十分受用,也知张永“体察上意”,多皇庄多银子他又有什么不乐意的,当下点头应允。

  张永却是接着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原不当奴婢多嘴,只是想到宫中主子们犹节缩用度,而民间却违禁奢靡无度,奴婢不免不平。旧制庶民居舍不得过三间五架及用斗彩绘,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贾乡下豪绅,家宅多有高大且华饰,庶民男女用金饰宝石,常服用丝、绫罗、纱锦、彩绣……奴婢在南边,还曾见娼妓也敢着绫罗戴金饰宝器,金樽银盏山珍海味糜费钱物……”

  寿哥皱眉听着,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御史上书奏请。嗯,近来风俗奢,确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让内阁出榜申禁,造好的楼阁,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钱财人力,其他衣饰按制改来,出榜之后新盖房舍仍有故违者,所司缉捕。”

  张永忙口中山呼万岁。

  诸事谈罢,张永退着出来,而里头正宣丘聚进来。

  两人错身而过,都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着招呼。

  御马监太监牛宣往丘聚那边找门路的事儿,早有人悄悄告诉了张永。

  这牛宣原是御马监大太监徐智的心腹,在御马监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不然也轮不到他去守备南京。

  徐智素来与张永不睦,后徐智调了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张永强势入主御马监,留在御马监的徐智手下们未免地位尴尬。

  也有倒戈投向张永的,当然也有牛宣这样早年死心与张永为敌,如今没法回头的。

  张永原没打算清算这群人,牛宣往外寻靠山也是常态,他并不介意,只是牛宣与丘聚竟是合伙谋算辽东镇守太监,这他是万不能容了。

  张永面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请旨不想镇守南京,想去外厩养马,那便,成全了他!

  只是,丘聚这样的小人掌控着东厂,将来也是一患,得想个法子……

  思量间,两个小火者已撩起帘子,张永刚跨过门槛,一抬头,迎面又见刘瑾举步而来。

  张永又堆叠起笑来,如果丘聚是个真小人,刘瑾无疑是个伪君子,更难对付,只是目前他与刘瑾一个掌武一个掌文,尚无直接冲突。

  两人又彼此假笑着见了礼,刘瑾眼风向内里一扫,张永便笑道:“老丘在万岁爷跟前。”

  刘瑾竟是毫不掩饰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张永,忽而低声道:“老张,你御马监的牛宣,公然抗旨,仗着主子宽厚擅自请职,有失体统……”

  张永颇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刘瑾两眼,忽而压低声音笑道:“那么个惫懒人物,既想去外厩喝风,成全他便是。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养马倒还勉强。”

  刘瑾仍皱眉不语,张永又近一步,道:“守备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岂不日夜悬心?我有一好人选举荐,我自御用监出来,最是知道,这御用监刘云为人干练,素来得用……”

  这刘云因与刘瑾同姓,早早就巴结上来,自认为子。

  守备南京对于牛宣这等在宫里有些地位的来说是个苦差事,对于刘云这样还未熬出头的来说,已经是大大的肥差。

  且刘瑾也是新贵,还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举正中下怀。

  刘瑾眉头虽仍未舒展,口中却已道:“延德,这御用监的事,你我不好插手……”

  延德正是张永表字,如此称呼已是比那“老张”不知亲近了多少。

  张永立刻笑着打断,也语气亲昵道:“老哥,这宫里宫外的事儿,还不都得过司礼监!”又打包票道:“圣上若是要从御马监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论,御马监实选不出能比刘云更好的人担此重任了。”

  一般镇守太监、守备太监人选多出自御马监,故有此言。

  刘瑾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却斜眼向张永道:“岑章这是要去辽东了罢。”

  张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么都瞒不住老哥您呐。”

  刘瑾点头道:“岑章是个稳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辙,需得记得,咱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是皇上给的,要时刻将万岁爷放在心上,哪里有万岁爷在宫里节衣缩食,咱们这些奴婢倒在外头挥霍享乐的!”

  他语气转冷了些,“辽东,也当多设皇庄皇店,为皇上分忧才是。”

  张永忙道:“我却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才也同皇上进言了设皇庄诸事。”

  刘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东暖阁禁闭的大门,转而向张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让他外厩养马去罢。”

  东暖阁内的丘聚并不知转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两个强敌达成了共识。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回着万岁爷的话。

  “……那个天梁子的师父号清远,往上追溯,算得岱庙的一个分支,奴婢特地让人查过,以防是白莲妖人……”

  “怎么会是白莲妖人,妖人是供弥勒佛的。”寿哥不屑道。

  丘聚原也不过是顺手上眼药罢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远自己有观,但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天师,泰安当地还是奉岱庙诸位仙师的多。这天梁子出师后云游了几年,曾在两处小观挂过单,都是炼丹炸了炉,才离了观的。奴婢遣人查过了,所幸没有伤人记录。”

  “……娶的是当地大户的女儿,据说是同那家老太爷投了缘,老太爷不单嫁女,还专门出钱给他修丹室,他就专门炼丹,旁的一概不管。只不过他这丹也没能让老爷子延寿,老爷子不到七十没的。”

  寿哥挑眉道:“七十古来稀,乡下人家,也算高寿。”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这丹常予人的,有说好用的,也有说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数,不大作的准。”

  寿哥摸着下巴,眨眼道:“这么说,朕的师妹便是运道极好,竟吃对症了?”

  丘聚心道谁说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因实不想说沈家任何好话,便只道:“杨学士为皇上日讲,也是龙气庇佑。”

  寿哥呵呵两声,转而道:“有点儿意思,过两日安排出宫,就去沈瑞庄上,朕要去探病,顺带,见见这张真人。”

  丘聚无奈应了一声。

  寿哥又向外喊道:“刘瑾到了没?”

  外面小内侍应了一声,随即刘瑾便大步进来,给寿哥见礼。

  寿哥摆手让其免礼,吩咐道:“方才与张永说起,朕记着有一份御史上书言庶民僭越,宅邸衣着违制的,批复,着内阁出榜申禁……”

  当下就将与张永议定的禁止民间违建、用金石绫罗等等说与刘瑾,命他批红。

  听得是张永,丘聚脸上阴晴不定,张永好端端的提什么民间违禁,然听得绫罗绸缎,心下突然一动,脸上更黑了几分。

  绫罗绸缎都禁了,民间富商还能穿什么?沈家的松江棉布刚刚被定为贡品!张永这是为沈家张目?!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来报,武靖伯府与杨家出面开了布庄,专营沈氏松江棉布,那布庄正是在赵六姑娘名下,便是张会未过门的媳妇。

  再想到张会这几天在宫里上蹿下跳为张永的人谋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

  丘聚几乎咬碎了牙,张永,这是投桃报李,还张会人情?之所以要还,莫非辽东已……

  恍惚间听得皇上召唤,丘聚猛回过神来,忙躬身细听,却是皇上吩咐他叫东厂的人注意京城富贾大户僭越的行径。

  丘聚忙应下来,此间便无他事,他躬身退出东暖阁。

  出得乾清宫,他一步步走得极缓慢,果然,未及他到东厂,就有消息传来。

  太监陈宽传旨,令御马监太监岑章镇守辽东,御马监太监牛宣往大坝提督外厩。

  丘聚僵着脸回了东厂。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气,忽然起身,狠狠将案几上一应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恶狠狠吐出一句,“张、会。张、永。好。好。咱们走着瞧!”

  第六百一十九章 凤凰于飞(十八)

  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极难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宫飞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为南方张月鹿,黄历云:祭祀婚姻日久长,葬埋兴工用此日,三年官禄进朝堂。大吉昌。

  乃是罕见的诸事大吉之日。

  遂这一日京城里一早便处处闻得炮竹响,成亲的,安宅的,开业的,各类喜事皆择此日进行。

  朝中办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间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如今颇得帝宠,帝师杨廷和长子成亲。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职不显,也有不少“热心人”过来观礼,更勿论杨家早已门庭若市。

  宾客盈门,杨夫人俞氏虽忙得不可开交,却始终精神奕奕,气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哪里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还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眯眯回过去:“终于有个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劲儿高兴才是!”

  她此番已经是多次表述过儿媳妇过门就要把家事托付过去,今儿来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内宅夫人,多半是不信这话的。

  想俞氏一个继婆婆,嫡长子媳妇进门,她不说把持家业,反倒要将管家大权拱手让人,将来哪有她什么好果子吃,乐呵什么。

  于是几位夫人私下议论一番,倒觉得俞氏之所以显得格外高兴,大约是因着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实杨恬的病情并不是京城贵妇圈关注的焦点,或者说,随着张家两个姑娘霸道的张玉婷被送尼庵、名声极差的张玉娴许了小沈状元,上巳节的事已渐渐没人提起。

  说杨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几家与杨家交情颇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传出来的消息。

  俞氏原身边总带着杨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虽是继母女,感情却颇为不错。且杨大姑娘到底是跟张家结了梁子的,若是人没了,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总有转圜余地,与杨大人而言,朝上少个像张家这样霸道难缠的敌人总归是好事。

  众人也是想着,若杨恬病入膏肓,杨家断没有这样大办喜事的道理,大约是好了吧,俞氏这才欢喜。

  这个话题起了头,便就有人想起来,转而悄声去问同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谢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许了你们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听说肺病顶不好医治,不知道请了哪里的大夫?日后若有亲朋得了,我们也好荐一荐。”

  又有人道:“听闻是陛下遣了御医来的?杨家这般得陛下看重!”

  谢氏被人拉着问来,便是心下不耐也没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道:“我自己都一直病着呢……镇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详情。”

  顿了顿,她又忙描补了句:“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忙着,不曾听他提过。”

  闻者多颇为不信,虽说是堂弟,但是先沈尚书家有事沈理可没少帮着打点。

  有同谢氏关系好的,瞧着她脸色确实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后也没见她出来过,想必是真病了。便还劝慰道:“这一打春,乍暖还寒的,可是容易着凉,千万保重。我前阵子吃着个滋养方子还好,回头打发人与你送去。”

  谢氏忙笑着谢过。

  有人却是戏谑道:“沈大人没有亲弟,倒是族弟颇要费心,与杨家定亲那一位好歹家里还有女眷,小沈状元的喜事,怕不还得你这嫂子多操劳。”

  说起小沈状元的婚事,周围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对于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极看不上。

  自来读书人最讲气节,讲究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碍他们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别人,那泼天富贵、莫大威压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闭着眼睛,骂人家小人。

  谢氏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谢家不是没有向沈瑾伸出橄榄枝,结果沈瑾先是择了李东阳那边,后来又闹出那样祸事,便是如此,谢家也没多嫌弃,仍肯以旁支女儿许之,可好,这蠢货居然又择了外戚!

  外戚不说,还是一个那样名声的姑娘!

  简直是自甘堕落!愚不可及!!

  谢氏就觉得头顶火冒三丈,想起丈夫还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还要写放妻书给她!虽然最后到底没有写,可丈夫也是态度生硬,再不踏进内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谢家!

  就这么个沈家,就沈家这么一群东西,她不去管,就乱成这样!

  到头来呢?还不是她要站在这里受羞辱!

  她为什么要因着那样一群货色来受这等羞辱!

  谢氏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应道:“自是小沈状元父母打理,我这隔房的族嫂能帮得有限。”

  那问话的夫人见她如此,讨了个没趣,不免讪讪。

  一时众人也都不大好与谢氏搭话,有人打圆场转移了话题,又说起朝中谁家谁家婚事,才将这尴尬岔过去。

  谢氏却犹觉得气闷,也不爱与周围人说话了,渐渐的便被冷落下来。

  有人同她说话她嫌烦嫌吵,这会儿没人同她说话了,她又疑心众人孤立她,这么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还存了一线理智,杨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亲戚,她这才不得不来。

  今次既然来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强自忍耐,也不再与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着。

  待到下朝的高官们到了,杨家更是热闹三分,三位阁老都赏脸亲临,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场,不免有人戏称小朝会。

  震天的炮竹声中,花轿进门,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一时新人礼成,外院开席。

  杨家婚礼虽不奢华,然来得这许多宾客,男女分席,也是摆了百十来桌,杨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遂也有那等心思阴暗的御史暗搓搓准备奏章要参杨廷和一本奢靡,却是后话。

  这场喜事直到时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这样场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过来帮忙,也是待到宾客尽去,方才告辞。

  沈瑾一直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讥讽目光中,初时不免如坐针毡,还上火了数日,后来竟是惯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决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态便真是虚伪小人了。

  说到底,他不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弃官拒婚吗?

  因此今日来了,沈瑾便是笑对众人,极好的保持了状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风度,又帮着杨慎挡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声赞不过却是赞他心机深沉,脸皮厚不可测。

  待散席当归去时,谢氏忍着脾气等到最后,见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与她同车,偏要与沈瑾一同,她更是气恼。

  在杨家不好闹,谢氏也是拿捏着这点,故意在杨家门口大声吩咐下仆去掺扶醉了的老爷和瑾大爷分上两车,又让沈瑾的车夫驾车稳当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杨家失礼争辩,只得上了谢氏马车。

  他也不去理谢氏,兀自摸到车上温着的小壶,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汤。

  沈理不由心下一软,勿论这是从家里带来一直温在火上的,还是杨家备下,谢氏让人装在车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虑着他饮酒……

  他还未及感慨完,马车一驶离杨家街坊,谢氏就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说什么嫌我管得太宽,我这不管了,那沈瑾便寻了个什么婚事?!连带我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梁骨去!还问我是不是去给他操持婚事!我几曾被人这样折辱过!竟白白因着他个隔了不知多远的人受了这等闲气……”

  沈理一阵阵的酒意上涌,冷冷瞧着谢氏,凉凉道:“那是他的座师,张元祯提的亲事。”

  张元祯三个字咬得极重。

  谢氏也有心病,她先斩后奏定下女儿与张元祯长孙的婚事,虽说出来是理直气壮,可心底到底还是晓得理亏的,听得张元祯三字,她一时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这火气憋着,越发让她难受,终还是冷哼一声道:“张侍郎怕是却不过面子才替外戚说和,可沈瑾是没长脑子么,人家说什么他应什么?那是个什么人家!那家姑娘是什么个名声!”

  沈理冷冷道:“张元祯是什么却不过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变尚书罢了。”

  谢氏冷哼一声,尖声道:“那不也是实至名归,张侍郎在吏部这许多年,尚书位置原也是应得的。”

  沈理嘴边透出一抹讥讽的笑,“今日已是颁旨,升焦芳为吏部尚书。”

  谢氏呆了一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其实颁旨后就有不少人家下仆送了消息到杨府自家主母这边,只是谢氏今日多是独自坐着,与熟人也只寒暄几句,便不再多言,故而不曾听人议论。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与张元祯家结亲,谁又能特特告诉她张元祯败北,去讨这个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还看杨家面子呢,在杨家席上闹个黑脸,总归不妥,大家来此不就是为了与杨家结个善缘么。

  谢氏知道沈理不会骗自己,何况这样大事,只是……她仍觉难以置信,一时失神,不由喃喃道:“……母亲说父亲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阁老的人,后来又有外戚张家的支持,怎么会……”

  沈理看着她,不自觉带了怜悯,心道,只怕张元祯就败在所谓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虽然不怎么讲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对张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尤其张家刚得罪了皇帝,张元祯还去与张家牵线,皇上不厌了他才奇怪。

  谢氏哪里知道那许多,喃喃自语也并不是要个答案。她已经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

  当初,她看中张鏊这个女婿,固然有谢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门第缘故,更多的也是因着她听说张鏊委实是个青年俊才,她觉得和她的枚姐儿正正好匹配。

  现下,侍郎府的门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书府了,虽说她女婿未来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选官上有天生的优势。

  但她很担心,先前张元祯一直和焦芳争夺尚书之位,焦芳岂会放着张元祯的孙子不使什么绊子?

  “怎么会……怎么会……”她喃喃自语,“那鏊哥儿怎么办……”

  她一个内宅妇人,思维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这么大罢了。

  沈理沉着脸,道:“他有什么怎么办?贫家子是怎么入仕的?他自读书科举,有何难处?!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还要靠祖荫不成?!”

  谢氏原是若未闻一般,不理会沈理,听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么宝贝,忽然便笑了,口中称是,道:“是极,我光想着他家了,竟忘了咱们家。他到底也是阁老的外孙女婿,焦芳也动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过味儿来相通妻子所虑,一时哑然,到底是妇人之见!

  张鏊未及弱冠,便是后年中了进士,想成气候,少说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么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书动手的!

  只是沈理实在懒怠同妻子解释,便自倚着车厢,阖目养神,心里也想着,方才妻子倒是给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经在择日子了,但是谁来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个问题。

  论理,沈瑾有嫡母继母小贺氏,然贺家刚刚入罪几个月,小贺氏虽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贺氏的亲弟弟贺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贬,小贺氏却是逃不过一个罪眷。

  若沈瑾娶个寻常士人之女,让小贺氏这嫡母北上来主持婚事倒还罢了,偏沈瑾娶了寿宁侯的掌珠,小贺氏这身份来主持,便不那么妥当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没人了,沈源还拘禁在祠堂,小贺氏便当要在家照看瘫痪在床的张老安人无论如何,万事以孝为先。

  四房已是笑话了,然沈氏一族还是规矩人家,让人挑这不孝的大错处来,便是合族蒙羞。

  族里也选不出合适的长辈来帮衬,宗房婆媳都是贺家人,且分宗之后宗房越发沉寂。而别的房头……因着倭乱,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剩下个三房,不提也罢。

  论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过,无论是二品诰命的身份,还是处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但现在,休说二房在孝中,便是没守孝这事,单凭张家先前将二房未过门的宗妇害得那样惨,二房就不可能理会这场婚事。

  想起当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与张家联姻,立时作色,半分情面不讲,便晓得他心里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谢氏身上,如今算来,竟只有谢氏能去帮衬了。但是谢氏这个样子……方才那态度……别在婚礼上闹出乱子来……

  这般想着,沈理不禁一阵阵头疼……

  四月三十,祥安庄

  新婚的杨慎夫妇奉俞氏一并出城来看望杨恬。

  那日杨恬转危为安后,俞氏就来过一次,只是杨慎婚事临近,她越发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后杨慎成亲,她也没能再腾出空过来。

  而杨慎成亲后,次日新妇拜过舅姑,就表示要来看杨恬。

  杨慎考虑到三日回门,还要备礼,便说待一切礼仪走罢,再去看小妹不迟,左不过没几日便是端午,在庄上小住两日松散松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庄上离慈云庵不远,新妇也当过去与杨慎母亲黄氏上香的。

  新妇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极好,杨恬也脱离危险了,便也笑应下,天气渐热,她对于能去庄上住上两日,也颇为期待。

  俞氏听二人禀报要去祥安庄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过他们且住他们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儿,放下心就归来便是。

  就是再想将家事交给儿媳妇,也总没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儿,总要有个把月熟悉了家里再说。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言道:“想去庄上松乏几日便去,待这新婚一月过去,大郎媳妇跟着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难得能再这么清闲。”

  王研打没嫁过来时,就频频听闻婆婆要待她过门就让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认为是继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个贤惠名声罢了。

  她出自书香人家,也是读书知礼聪敏过人,且父亲去世后,她伴母亲在老家三年,也尝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几分。

  杨家先前的状况,她也是细细打听了,心中有数的。

  没想到才一进门,俞氏就表现出超乎她想象的热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闹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过来,不好立时就让心腹仆妇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暂且按捺住了。

  杨慎性子颇为内敛,也不曾对新婚妻子说些什么,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现出对他嫡亲妹子的关心,他还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对妻子更满意几分。

  待三朝回门,杨慎在王研伯父家虽受礼遇,却是在细节处发现了伯父家对王研母女是有些轻慢的。

  思及当年母亲殁后自己与妹妹的艰难,他心下对妻子又颇有怜惜。

  杨夫人黄氏嫁妆里也有两处房产,虽不大,却也是离杨府较近,地段颇好,一直放着吃租子。

  杨恬定亲后,杨慎本是要将两处房产都予杨恬为嫁妆的,杨恬执意不肯,硬留了较大较好的一处给哥哥。

  当下杨慎在伯父家便寻个空私下与妻子提了,请岳母搬进去。

  更是主动出面与王家伯父交涉,借口便是那宅子离杨府近,他们夫妇年纪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轻且未开怀,到时还得请岳母这有经验的老人指点王研。

  王研将有杨家的嫡长孙,未来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样重视也不为过的。王家伯父更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研原就愁母亲,祖父母早已过世,她母女原就是暂住伯父家待嫁罢了,她这一出嫁,寡母可不好在伯父家久住。可若是回乡,那些族人,她是更不放心的。

  原也和母亲商量是不是在京中赁个小宅子,便不回去了,王母却嫌京中米贵,宁可省下银子来与女儿。

  杨慎能看到母亲的难处便是难得,主动拿出宅子来,还委婉的为母亲留下寻了体面的借口,王研心下格外感激的,王母也连连感慨女儿得遇良人。

  那晚王研忍不住伏在杨慎怀里大哭了一场,将守孝以来的委屈倾述了出来,杨慎揽着妻子,安慰之余,也吐露心声,与她说了幼时的种种不易,两颗心便这般紧紧靠在了一起,再无间隙。

  而后,王研也就知道了俞氏这两日喜笑颜开的原因,俞氏的老对头、也是杨慎兄妹的老对头蒋姨娘,因心思歹毒而被杨廷和送回老家了。

  王研先听得杨慎兄妹幼年时吃了蒋姨娘不少亏,就对这妾室万分厌恶,再听得这妾室后来种种,不由倒吸口凉气。

  原来那蒋姨娘因杨恬屋里守得严下药不得,便给杨恬的丫鬟下药,又放出谣言说杨恬的病过人,让杨家人心惶惶,逼杨家将杨恬送走,好让杨恬缺医少药自己生生病死。

  后见沈家待杨恬甚好,杨恬竟一直不死,这边俞氏又口口声声将管家交给儿媳妇,这家如果交到少奶奶手里,就再没有她这老爷的妾室帮忙理家的道理,她不理家掌事,更难为子女谋划。

  蒋姨娘便再出毒计,买通了俞氏送给杨恬的丫鬟去用话刺激杨恬,想生生将杨恬气死,再趁乱弄死那丫鬟,造成丫鬟畏罪自杀的假象,害死杨恬的罪过便妥妥栽在俞氏身上。

  她深知杨廷和为了脸面,不可能声张此事,只可能捂下来。

  杨慎与杨恬兄妹情深,若知道妹子被继母害死而父亲不处置,必然与父亲闹翻。

  长子既已离心,杨廷和自然要大力培养下面的儿子,那些儿子,都是她所出!

  而届时俞氏便是保有夫人的名分,杨廷和也不可能继续让其管家了,杨恬一死,家里办丧事便不能办喜事,长媳一时进步的门,那管家权自然也就落回蒋姨娘手中。

  待几个月后,她已将家把牢,新妇便是进门了,也掌不起家来,且长子离心,杨廷和也不可能把家交给长媳!

  这样,她女儿觅得良婿,儿子又得前程,自己还顺利掌家,蒋姨娘自觉这是一石多鸟一举多得妙得不能再妙的计谋,她甚至要为如此聪明的自己喝彩了。

  本来,她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没成想,沈家内宅竟守得铁桶一般。

  杨恬厥过去虽也让众人惊惶忙乱,但众仆妇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有人去照看杨恬,也有人去制住金橘,且看守极为严密,她安排的人根本无处下手弄死金橘,更别说如她预想那样伪造金橘畏罪自尽了。

  而且沈家还有本事,极快的审出金橘,又能揪出来蒋姨娘安排料理金橘的人。

  这两个人质带到杨廷和面前,便是铁证,蒋姨娘便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也驳不得事实。

  杨慎犹恨恨道:“这毒妇到底还是蛊惑了父亲,父亲竟没弄死她,还好端端送她回老家!”

  王研却道:“夫君错了,说是送她回老家,然京城离蜀中千里之遥,想来,路上这人就会无声无息的没了。”

  杨慎一怔,不由奇道:“你怎知……”

  王研安抚的握了握丈夫的手,道:“这妇人心思歹毒,却又愚不可及。当初我便听闻朝中有人攻讦老爷,说老爷留染了时疫的女儿在府,不顾全城百姓安危云云。亏得老爷当机立断送了妹子出城,不然一旦有了春疫,杨家便是万劫不复!不想这攻讦老爷的利刃,竟是因个妾室造谣而生,你说,老爷可会饶了她?”

  杨慎只是不善权谋,却不是蠢人,听罢也是默然点头。果然,依着父亲的性格,蒋姨娘是真活不成了。

  王研低声道:“夫君,别怪老爷不明着处置了蒋姨娘,这事真传出去了,咱家恐成仕林笑柄了。且,对妹妹,乃至对沈家弟弟名声也不好,被个姨娘算计婚事,难道是好听的吗?”

  她轻轻摇了摇杨慎双手,劝道:“不要怪老爷,老爷也有苦衷,老爷是为了这个家。我想,老爷说是送蒋姨娘回老家,也是要给二郎等几个弟弟妹妹留个体面。我与你同样恨那毒妇,只是,在老爷看来,勿论是母亲所出还是姨娘所出,终归是姓杨,老爷是盼着日后兄弟互为臂膀。”

  杨慎冷冷道:“兄弟?杀母杀妹的仇家之子,称什么兄弟。”

  王研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思,夫君,我心里又何尝不恨?然夫君,你终是要入仕的,‘孝’字之外还有个‘悌’字,是怎样绕不过去的。不必你去做那等所谓圣人,你便淡淡的,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你可瞧着我伯父了?”

  她实在忍不住讥讽语气,“大不了只当不见也就是了。你是长兄,哪个忤逆你,就是他们的罪过。”

  杨慎想起王家伯父,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不禁长长喟叹。

  王研窝在他怀中,凉凉道:“这世间,便是亲兄弟,也是各有肚肠,但若真是明火执仗同室操戈,你瞧这世道容也不容?”

  杨慎本也不是糊涂人,只闷闷道:“我也知……就是心里堵着。”又唤王研乳名,“楚楚,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王研也揽住夫婿的腰,心下一阵阵甜蜜。

  自此这对新婚夫妇更如蜜里调油,极是和美。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王研对于俞氏待她好也坦然受之,且知道俞氏对杨恬多有关照,又听得俞氏乳母特地透出当初俞氏不肯抱养四郎而要待大郎夫妇好指望大郎夫妇养老的话来,勿论此言真假,俞氏既肯做出这样态,便是要好好相处,王研投桃报李,也对俞氏敬上几分。

  这日到得祥安庄上,王研见沈家仆妇皆十分客气,而杨恬就住在主院,院子也布置得极为用心,心下对沈瑞更添了好感。

  然杨恬比之她从前所见,简直消瘦得脱了相,王研几乎强忍住眼泪。

  虽然杨王两家通家之好,两个姑娘原就是手帕交,但这到底是身为姑嫂头次见面,俞氏还是依着礼节让两人见过,又互换了见面礼。

  因俞氏在,王研也不好和杨恬多说什么体己话,便只侍立在俞氏身后,听着俞氏与杨恬对话。

  她冷眼瞧着,俞氏坐在床边亲亲热热拉着杨恬手嘘寒问暖,问得句句在点子上,其真情流露,绝非作伪,王研这才算是对俞氏去了疑心。

  这边母女姑嫂聊得亲近,沈瑞则引了杨慎往外屋去饮茶。

  既知杨慎夫妇留下住几日,他这妹夫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恰他们要去慈云寺,翌日又是初一,正好上香,待回来,也可临近走走,以作踏青。

  家里一摊子事等着俞氏,俞氏仍是坐了会儿便回去,并不等午饭后。

  送走了俞氏,王研反身回来,握着杨恬几乎瘦成皮包骨的小手,险些掉下泪来。

  她忍着泪意,强笑道:“瞧着可是有精神。”

  杨恬幼时与她极好,几乎无话不谈,现在成了亲姑嫂,更觉亲近,当下也不掩饰,反握了她的手,道:“楚楚姐,你放心,我已经是从阎王殿走回来了,现下已比先前好上许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不让那亲者痛仇者快!”

  虽则这声音沙哑低沉,没了当年甜美之意,王研心里更酸,但此言却铿锵有力,语意坚决,想她这番历经生死,竟蜕变得越发坚毅稳重,胸怀疏阔,王研又觉十分欣慰。

  她既提到亲者痛仇者快,王研便知她已晓得了是蒋姨娘的手脚,便也不瞒,将蒋姨娘的前后毒计与最终下场都讲与她听。

  杨恬确实已知是蒋姨娘所为,她好转后问过沈瑞,也与林妈妈分析过蒋姨娘的用心,却仍不曾想过蒋姨娘除了算计婚事外,还能算计到大哥与父亲的关系,从而为她所出的几个儿子铺路。

  她冷笑一声:“做个姨娘真委屈她了,这般心思,倒是能在战场上做个女将军了。”

  王研噗嗤一笑,点了点杨恬额头,笑道:“你几时学得这般促狭口气。”

  杨恬一愣,随即也笑道:“唉,楚楚姐,你不知道,这几日陆家嫂子常来教我运气养那什么内丹,说是天梁子真人让的,能固本培元强身健体。陆家嫂子是个极诙谐的,又极健谈,我日里听着她说话,不自觉便这般了。”

  王研也是知道陆家事的,心里对那道人以及陆张氏都是十分好奇的,因道:“我久闻他们大名,一直未能得见,想来在庄上住两日,总能见着陆娘子罢。”又调侃道:“只你莫因此迷上仙途,去做那女冠,叫我们如何舍得!”

  杨恬也同她笑了一回,片刻,她忽收了笑容,莫名有些感伤,低声向王研道:“楚楚姐……我也是舍不得你们的。”

  顿了顿,她宛如叹息般,道:“楚楚姐,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能同谁讲,在心里好久了。楚楚姐,说句不知羞的话,恒云……沈二哥他待我真的极好,我……我实舍不得将他让与别人……”

  她语气虽则哀婉,眼眸中却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她是多想快点儿好起来,哪怕不信那什么练气,却也坚持着。

  她舍不得放手,她必要赶紧好起来,好一直一直陪着恒云,从青丝到白头。

  姑嫂这边絮絮说着体己话,那边杨慎也难掩喜色,向沈瑞道:“前日就听说恬儿好多了,今儿一见,果然是有了精神,那喘症也轻了不少,鸣音也不每息都有了。”

  沈瑞点头道:“这固本培元丹对巩固心脉确实有效。而且天转暖了,喘症便就去了大半。这阵子还是将养为主,陆家娘子那边过来教了恬儿一套养气的法子,我想着,恬儿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在沈瑞看来所谓道家养内丹便同修仙差不多了,多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便如他所说,能不能养气无所谓了,能让杨恬慢慢活动起来还是不错的。

  杨慎却是对这套法子颇有兴趣的,主要还是基于对天梁子的信任,“天梁子真人既丹药那般灵验,养气的功夫想必也是非凡。”

  沈瑞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也觉得天梁子的丹药是碰巧对了杨恬的路子,他也不是没查过陆家的底细,陆二十七郎更是直言不讳说过他这岳父药是“没准儿”的,虽没吃坏过人,吃好的人也有限。

  但是因着是亲眼见了杨恬逃过生死劫,如杨慎这般笃信天梁子神通的大有人在。

  就连小皇帝寿哥,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前两日借口游猎,带着张会等众人出城来了祥安庄,提前就着人同沈瑞招呼了要见一见那位真人。

  沈瑞有些无奈,他是宁可寿哥沉湎于武事,哪怕最终成为历史上那个武宗呢,也不希望寿哥对修仙问道感兴趣,最终变成嘉靖那般。

  但便是不愿,也不得不照办。

  只是在寿哥见天梁子之前,他非常郑重的与寿哥道:“冒死说一句,皇上博古通今,也知便如秦皇汉武那般雄主想求长生道也不能得,终是……累及社稷。”

  寿哥脸上便有些难看,冷冷看着沈瑞。

  沈瑞后脊梁也是阵阵发寒,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想明知不妥还一味逢迎,引寿哥走上歧途。

  “皇上恕罪,我不是特特说这等话扫皇上的兴致,我知皇上好奇居多,只是,对这道人,我也是猜不透,这次杨姑娘能治好,也颇为偶然,皇上圣明,还请……”

  他话没说完,就被小皇帝打断了。

  “好了,沈瑞,你几时像个老婆子一样嗦。”寿哥嗤了一声,道:“你当朕是来求仙的?放着龙虎山的天师朕不去求,倒求这样个野路来的?”

  沈瑞心道你心里有数才好,口中只好认道:“是我杞人忧天了……皇上圣明……”

  “得了,得了。嗦。”口中虽埋怨着,可寿哥忽然转了笑脸,捅了捅沈瑞道,“你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朕就是好奇是个怎么人物,想见上一见。逗个闷子罢了。”

  寿哥说是逗闷子,好似真的逗闷子一样,他当然又是以张会远房表弟的身份见的天梁子,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什么,但见面也不过是一炷香功夫。

  末了,寿哥出来又笑嘻嘻同沈瑞道:“这道人有点儿意思,回头西苑修个小观,让他往里头炼丹去,不吃他丹药,没事还能给朕解解闷。”

  沈瑞顿时头大如斗,却也再劝不得。

  好在西苑工程进度没那般快,总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工,以寿哥这三天两头就得寻新鲜玩意儿的劲头,只怕到时候早就忘了。

  寿哥此来也不是全然为看天梁子道人这稀奇的,主要还是来与商讨了一番经营辽东诸事。

  最近寿哥正被国库空虚困扰着,他也不想有事儿便自掏腰包用内帑。这内帑的银子拿出去容易,再想从国库里拨进来可就不易了。

  “节流怕是节不了几处,总要多多开源才好。”寿哥如是说。

  张会与沈瑞交换了个眼神,实则以英国公张懋等所上奏折,朝廷冗费已十分严重,既是冗费,如何不能节流。

  只是许多地方小皇帝不肯动罢了。

  一向伶俐多话的张会因涉及自己祖父,便也三缄其口,垂眸不语。

  沈瑞也只能再次兜售他的海贸、边贸、屯田等策。

  寿哥也知没可能一口吃个胖子,总要慢慢来,便只恨恨道:“户部就知道与朕哭穷,到处说着没钱,却扣下能生财的造船这事,委实可恶!”

  沈瑞与张会再次互换了个眼神,齐齐垂了头。

  户部尚书韩文现在依旧在同盐引死磕。

  前不久,宫里挑出三名后妃人选的事情,虽无明旨,但已飞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市井间不少人竟是绘声绘色讲起宫里派出积年的宫女嬷嬷教授三位未来娘娘宫廷礼仪的闲话。

  因内有寿宁侯夫人远房亲眷,算得是张家一系人,朝野哗然,然因无明旨下来,种种皆可被推诿成“空穴来风”,一时包括内阁在内的诸大佬皆不好上本。

  也就只有能风闻奏事的御史零星上了几个弹章,却也不成气候。

  因此朝中大佬多是曲线救国,或再次抨击皇上纵情声色,又或直接抓外戚张家的毛病,韩文死磕盐引,也是由此而来。

  左不过没有明旨,若张家的某一桩罪过惹了皇上厌弃,那张家一系的未来娘娘很可能就入不了宫了。

  遂不少人竟还暗地里惋惜杨恬未死的若是杨恬这会儿一命呜呼了,张家的谋杀罪板上钉钉,皇上就是看在杨廷和这帝师面子上,也会处置张家一二,更不好让张系女入宫了。

  寿哥打祥安庄回去,两日内连下数旨,继辽东镇守太监定了岑章后,又升降了耿贤、王钺等几位辽东参将、指挥使,且准了先前一直拖着的建州卫几位女直人指挥使子侄各袭原职。

  随后,兵部尚书刘大夏奏年逾七十、老病误事,乞放归田。

  小皇帝先是不允,好生安抚,但刘大夏继续上书力辞,小皇帝便以其情词恳切,干净利落的答允,加了他太子太保,又赏金银。

  不出半月,便升兵部右侍郎阎仲宇为本部左侍郎,巡抚辽东右副都御史马中锡为兵部右侍郎。

  这马中锡便是先前参劾朱秀贪饕害民,提供铁证的那一位。

  如此一番,明眼人便都知道皇上这是要在辽东大动作了。

  这样韩文拖着造船从登州卫运军饷到辽东之事,便格外不合时宜了。且这会儿内阁大佬们的心思,也并不在闹脾气卡造船事上了。

  马文升被允致仕,他们还可以闹闹脾气,而刘大夏被允致仕,则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事再次显现出,小皇帝对这些老臣,是不大买账的。

  就踩在这样的当口,武靖伯府赵家悄没声的走了户部侍郎陈清的路子,重金贿赂,到底还是将造船的事办下来了。

  也是因着,韩文也没空理会造船的事情,他看到了撕掳张家的希望,便加紧了死磕盐引的步伐。

  在焦芳被升为吏部尚书后,没几日,王鏊被升为吏部左侍郎,张元祯就这样被打了脸,登时便告了病。

  谁不知道张元祯给寿宁侯府与小沈状元牵线联姻,他此番被赤裸裸的打脸,便表示小皇帝对张家已有不满,至少,不那么宠信了。

  造船事既定,陆十六郎便要抓紧启程回山东打点筹备一切,而张会赵弘沛等则日日来祥安庄同沈瑞敲定各种细节。

  这一日,众人正商量着,下人却来报,沈理来了庄上。

  自那日浣溪沙茶楼上得知沈瑾婚事,沈瑞绝口不提海贸之后,虽然沈瑞找了沈理与他股份,沈理却表示自己会拿银子入股,但不再参与经营谋划。

  今日沈理前来,沈瑞不免诧异,忙向张赵两人告罪,出来相迎。

  沈理一脸倦意,落座上茶,他喝了一口润喉,便开门见山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瑾哥儿这婚事,原是想叫你六嫂(谢氏)料理,但她如今病得厉害,便也只能让四房婶娘(小贺氏)上来主持了,但张老安人那边无人,若有个万一,便是沈氏一族的污点,被参不孝也是必然,因此……只怕要把四房源叔(沈源)先从祠堂里放出来了。”

  沈理轻轻叹了口气,与沈瑞对视,两人皆是心里明镜儿,沈源这一放出来,有那样个亲家,想再塞他回祠堂去,怕就难了。

  第六百二十章 凤凰于飞(十九)

  祥安庄

  沈理、沈瑞两兄弟对坐。

  沈瑞并不先提沈源话题,而是关切的问沈理道:“六哥可为六嫂请了名医?魏太医已回宫里去了,不过我这庄上刘大夫也是好脉息,一会儿我请他随六哥回去给六嫂诊脉?”

  还是上次商量造船事时,沈瑞从沈理长随口中知道了他夫妇起了争执。

  但事后兄弟俩却不曾提过此事,沈瑞对人家家事毫无兴趣,对谢氏更是没什么好感,不过到底是六嫂,看在沈理面上,这种时候问候也是必不可少。

  沈瑞已在心中记下一会儿要叫人回府告诉母亲徐氏一声,备些药品礼物给沈理府上送去,而庄子这边,恬儿也应该送些东西才是礼数。

  沈理脸上更起了一层忧色,叹了口气,道:“能请到刘大夫是再好不过了。你六嫂她前阵子也吃着药,说是不时眩晕。那日感觉好了些,往院里散步,一时不慎绊了一跤,请跌打大夫瞧过了,是摔坏了腿。本就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身子又一向不太好,怕要照一年半载的养着了。听闻寿宁侯府颇急,圈的几个日子,都在今年七八九月,因此才来与你商量。”

  沈瑞不想谢氏竟是摔坏了腿,思及古人的饮食结构,这缺钙怕也是常事,再赶上寸劲儿,骨折什么的也不足为奇。

  当下便道:“六哥莫急,待回头我问过张会赵弘沛,他们武将之家认得的跌打大夫许会更高明些。”

  想了想,又道:“我庄上就有现成的母牛、母羊,回头我让人送了去六哥府上,叫他们教厨娘挤了牛乳羊乳,煮沸加糖,天天让六嫂喝上一碗。我记得什么杂记上写的这食疗之法,还有什么炖骨头汤加点醋,都是养身子的,特别养骨头,恬儿现在也这般喝呢,回头我细细给六哥写下来。”

  沈理便是愁容满满,也忍不住一笑,“你有心了。只是,瑞哥儿,你哪里看那许多杂书,知道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着又忍不住肃容问他:“杨姑娘的病也渐好了,你这落下的功课可补上了?”

  沈瑞抱着头,苦笑道:“六哥放心,我大舅哥也是三不五时的来考较我一番的。”

  沈理这才点头笑着道好,想了想,又问:“洲二叔如今几日回来一次?”

  却是沈洲如今已在田家书院教书,为了方便,住在书院,数日才归府一次。

  当初沈洲起了教书的念头,便付诸行动,随三老爷沈润去了田家。

  田家书院如今的山长乃是田老太爷的次子,沈润的二舅兄,他出来接待妹婿与沈洲,先是一道密谈那寻几个有辽东背景御史弹劾一位横征暴敛的镇守太监之事。

  这等“替天行道”的好事,田山长自然不会拒绝。

  然谈妥此事,听闻沈洲要来讲学,田山长委实惊讶。

  论理说,沈洲乃是二甲传胪出身,任过翰林学士,更曾是南京国子监祭酒,这金光闪闪的履历,便称不上当世大儒却也是仕林中数得上的人物,若在寻常,能请动这样一位学究大家来书院讲学,书院声望立时就会上一个台阶。

  可,现在,沈洲是因纳世交侄女、进士之女为妾这样不堪的理由被从国子监祭酒位置上撵下来的!

  当初参劾他的折子便说他立身不正、私德有亏,不堪为人师表,如今,还如何还能来书院教书育人?

  田家书院若是请了,还不叫人戳断了脊梁骨!

  田山长不免在心中腹诽妹婿太没深浅,你还不知你二哥如今这名声么,怎的不劝着在家,非要带到田家来。

  他面上客气几句,却委婉表示让沈洲来田家书院教书是屈才了,而且,其他先生和沈洲水平相去甚远,不免让其他先生难堪。不少人都是靠着这份束养家糊口的……

  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便是希望沈洲自己有些觉悟,告辞算了。

  不成想,沈洲却道想拜见田老太爷。

  田山长心下不快,却不好拒绝,只得往里头问了父亲意思。

  当初沈洲与乔三老爷都是常出入田家的,田老太爷对沈洲也颇为熟悉,应了他进来,与之长谈一番,最终拍板许了沈洲来田家书院讲学。

  田山长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等沈家兄弟走了,他立时去见父亲:“父亲怎的应下他了?!虽说是不好得罪亲戚,可……”

  田老太爷挥手道:“不是因着亲戚。沈洲这官做得不怎么样,学问却是扎实的,他要从丙班做起,若班中七成能过院试,便调他入乙班,再看明年乙班能出多少举人。若是同样不凡,调他入甲班也无妨。若丙班院试不过半数,他自言也没脸呆在书院称先生了,自己便会辞去。”

  田家书院同现今大多书院一般,以功名分甲乙丙丁戊五个班,过了府试入丙班,过院试入乙班,过了乡试入甲班。

  过了院试方是秀才,然就这一个院试又不知道难倒多少人,这是科举之路上的第一个坎。

  沈洲要求先从此班接起,立下如此高额“军令状”,便是既让田家检验他育人的本事,又去了田家怕他误人子弟之忧。

  田山长仍是眉头紧锁,不满道:“父亲惜他才具,然他那名声,岂不让学生反感?传扬出去,只怕其他书院趁机攻讦我们。”

  田老太爷一笑,摇头道:“我们便赌上一赌,这些学生,尤其是那些老童生,能得国子监祭酒、传胪公亲自授课,怕不欢喜死了,哪个会挑他房中那点污糟事?至于旁的书院,只能说些酸话罢了,明眼人都不会理会。待院试过了他们便什么言语都不会有了,没准儿,都是赞誉之词呢。”

  田山长虽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却拗不过父亲,只好捏鼻子认了。

  没想到沈洲竟是十分认真,不仅搬来书院住,对休息时来访提问的学生也来者不拒,一一耐心解答。

  他授课也实有一手,接了丙班后,绝大部分学生月考成绩都有提升。

  田山长便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书院还真有几位先生对于用了沈洲这等“道德败坏的小人”表示不满,不过“愤而辞馆”的少之又少,嘴上酸话的偏多。因而在书院里许多先生与沈洲关系都称不上好。

  不过沈洲似也不在乎,勿论什么人,他始终持礼以待,慢慢的,倒也有了些许口碑。

  对此,徐氏曾私下与沈瑞感慨道:“你二叔真是变了个模样。”

  沈瑞也是感慨良多。

  沈理则根本不关心沈洲如何,只关心沈洲会不会忽视沈瑞的学业。

  他虽听沈瑞讲了沈洲的动机,却颇不以为然。经过通倭案,他对沈洲没甚好印象。且他始终认为当下最紧要的,是要让沈瑞赶紧中举、进士及第。

  沈瑞道:“我与二叔约好了,每五日他归家,我拿习作请他看,若是寻常他留了什么题目考较我,会叫书童送来,限时让我作来,写好书童立时拿回去。”

  沈理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这些,终还是要说到沈源身上。

  而说到沈源,通倭案之后,沈家怕是没人不恨他的,沈瑞沈理尤为厌恶他。

  只是,依照目前形势,不放他出来,也实在没有太好的法子了。

  沈瑞在心里过了一圈松江的人,也发觉大部分都在守孝,委实没有合适的人选操持沈瑾婚事。

  “唉,三婶倒是出孝了。只是三婶的性子,怕撑不起事。名分上也要弱一些。”沈瑞说的是三老爷沈润的妻子田氏。

  作为兄弟、弟媳,三老爷和田氏为沈沧服孝为齐衰不杖期,时为一年。

  至小祥时,小二房、小三房就出孝了,只不过兄弟三人感情甚笃,现在又住在一起,因此都还依着守孝的规矩穿戴吃用。

  田氏是出了名的软弱性子好脾气的人,恨不得什么事儿都不管才好,根本料理不得大场面。

  “只得四房出人了。那人,”沈瑞实在都懒得提沈源名字,只道,“放出来就放出来吧。我是觉得,嗯,怕是本性难移,不过既然已经分宗了,他闹得再大,也与旁的房头无关了。”

  “虽则是分宗了,但也由不得他胡闹。”沈理却语气不善,断然道,“你不必管了,待这事毕,我寻个由头,迫他自己回祠堂去。”

  虽说沈瑞已经出继,然沈源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首当其冲影响的是沈瑾,可对沈瑞也不是没有影响了,到底是生父,他日有人说起来,不免还是要挂上沈瑞。

  沈瑾如今在仕林名声也已是不好了,有这样的父兄,实是瑞哥儿的大不幸,沈理素来就关心沈瑞,这会儿心下尤替沈瑞不平,更不会让他因沈源那样的人而白璧染瑕。

  沈瑞摇头道:“六哥,不必为这等人浪费脑筋。”

  沈理摆手道:“你也不用记挂着。我会写信给瑛哥儿琦哥儿。”

  沈瑞知道六哥心疼自己之意,便笑道:“好,我听六哥的。”

  沈理也笑,却有佯作板脸道:“听我的,便好好看书作文,莫再看那杂书了!我却是要考较你的。”

  沈瑞笑着起身一揖,“谨遵兄长命。”

  兄弟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一番,沈瑞想了想,还是道:“我也写信与瑛大哥琦二哥,这一两个月间,贡布总要上京,四房婶娘可由织厂那边护送来京,也省得族中另拨人。”

  沈理点头应下,四房人丁单薄,而小贺氏唯一的兄弟贺平盛获罪在辽东,也没妥当人能护送小贺氏上京了。

  提及贡布,沈理不免想起那日与谢氏争吵的事,心下再次腾起对谢氏的不满来,可想到谢氏如今的身子骨,又只能暗暗叹气。

  沈理府中

  谢氏是真的病了。

  不单单是腿伤,她现下时不时的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而心口总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苦药汁子一碗一碗灌下去,也始终不见好转。

  沈枚在母亲床榻前侍疾,谢氏却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她,不是不疼女儿了,而是太心疼女儿了,一看到她,就想起那桩糟心的婚事来。

  当初谢家……分明就是说天官之位非张元祯莫属,怎么就到了焦芳手里?

  而且……吏部右侍郎王鏊竟升了左侍郎,哪里还给张元祯留半分体面了。

  怪道张元祯告病不出,任谁也受不了这般折辱。

  谢氏初时只道张元祯告病是一种表态罢了。

  她与沈理说让他带着礼物去探望亲家老太爷,且毕竟张元祯还兼着翰林院学士呢,于私于公沈理都当去探病的。

  沈理却甚是冷淡,本身对婚事便不满,张元祯那般逼迫沈瑾婚事,沈理根本不想与之打交道。

  加之夫妻之间仍在冷战中,谢氏无法,便是不太妥当,也自己带厚礼去了。

  谁知道到了侍郎府才知,张元祯是真病了。

  张元祯七十的人了,这病来如山倒,委实不轻,张夫人跟着着急上火,又操劳照顾丈夫,竟也病倒。

  来接待的张大奶奶、三奶奶都是满面愁容,谢氏更是满口黄连味儿。

  便张元祯不是吏部尚书,总还是吏部侍郎,对嫡长孙张鏊的仕途助益不言而喻。

  然若张元祯是真病倒了,又是这样的年纪,又是……刚刚失了圣宠,倘被弹劾老迈恶疾,逼他致仕,可如何是好。

  谢氏再没这么关心朝事过,时不时就遣人往娘家去打听朝中动静。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很快就开始有折子弹劾张元祯了。

  吏科给事中丘俊最先上折,开篇是言说天象有异,奏请陛下励精克断,敬天省躬,勿纵骑射之娱,勿为怠荒之行,随即话锋一转,又说中外大臣不职者如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户部左侍郎王俨、南京太常寺卿吕秉之等,宜黜罢以弭灾消变。

  紧接着,弹劾张元祯老迈废事的、庸碌无为的、素行无取的、屡劾未退贤不肖的……种种弹章纷至沓来。

  最狠的还属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他弹劾张元祯夤求入阁。

  夤者,拉拢攀附也。

  张元祯交好李阁老,联姻谢阁老,又与外戚寿宁侯张家勾勾搭搭,这夤缘求进的帽子扣下来,真真百口莫辩。

  消息自谢家传到谢氏耳里,扰得谢氏越发心神不宁。

  这跌坏了腿,就是因为心事重重一时失神,出门时重重绊在了门槛上,凌空跌下三阶石梯,力道之大,连扶着她的小丫鬟都被跌破了半颗牙去。

  而如今的她,竟是比张侍郎府诸人还愁苦些。

  更让她绝望的是,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娘家大嫂来看她时,悄悄与她说,张夫人怕是要不太好,前几日隐约听说恐是颅内有疾,人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不太认识人了。让她这边有个心理准备,也多少备些东西。

  张鏊是嫡长孙,承重孙!祖母若是过世,是要守孝三年的!

  枚姐儿年方十三,还不算大,尚能等得,可是……后年的春闱等不得啊……

  若张夫人真熬不过去,这场春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

  再等三年啊……

  谁又知道这三年后朝中是怎么个情景?

  若是……若是……张元祯年逾七十,本身就在病中,若是连遭弹劾最终告老,又逢老妻故去,他可能撑得住?

  倘再有个万一……再三年……

  便是年岁不大的枚姐儿也要给拖成二十的老姑娘了。

  看着每日侍奉汤药乖巧懂事的女儿,谢氏一阵阵的眼前发黑,这眩晕症便越发严重了,只觉的是自己坑了孩子,原当再看看的,哪怕拖一拖也好。

  当时就是一时与沈理置气,根本未及仔细考虑妥当,就换了庚帖。

  为着什么跟沈理置气来着?

  还不是因着沈家的事!

  那群不省心的族弟!

  再想到沈瑾这桩婚事,她受到那些翰林夫人们的排揎,谢氏直恨得咬牙切齿。

  听得董妈妈在榻边小心翼翼的汇报着,沈瑾的婚事是准备要四房继室小贺氏上京来操持,老爷已写信回松江了,谢氏冷哼一声,道:“贺氏原就没有诰命,现在又是罪眷,来主持婚事,呵,寿宁侯府不知怎么刁难呢。”

  她一只手搭上额头,拇指缓缓揉着太阳穴,忽而低声问董妈妈道:“沈瑾那个下堂妾的亲娘……如今在哪儿呢?”

  董妈妈想了想,道:“那个妾靠着四房供养的弟弟如今在保定为知州。先头瑾大爷是奉了那位在府中的。彼时瑾大爷不过是个寻常举子,那到底是生母,没人管时也能装装老封君。后瑾大爷中了状元,先帝赐宅,那妾室如何还敢居,便灰溜溜去了保定府投奔娘家兄弟。”

  董妈妈是谢阁老夫人特地挑给女儿的玲珑人,又忠心耿耿,谢氏不耐烦理会的事,她是都会好好替谢氏留意的,尤其是主人夫妇失和,她更要多多替主子关注沈家诸事。

  谢氏忽抬眼盯了董妈妈片刻,直看的董妈妈莫名其妙心生寒意,才淡淡吩咐道:“去,透个话到那个妾耳朵里,现在状元府里无人料理状元公婚事。”

  董妈妈面皮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字斟句酌道:“太太原是好意,可怜瑾大爷可怜那个妾。可那个妾若是个拎不清的……这个这个……若她跑来,闹出笑话来,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连累了咱们府上,咱们岂不凭白的……”

  董妈妈话没说完,就被谢氏阴冷的目光冻住了,她狠狠的吞了两口唾沫,终是一句话不敢说,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寿宁侯府,东院花园一处小轩

  过了端午,便有了暑热气象,亏得这两日淅沥沥下起雨来,方送来些许清凉之意,解了一二暑气。

  经雨水涤荡,园中花木越显葱郁繁茂,放眼望去,赏心悦目。

  寿宁侯张鹤龄难得这般有兴致,在这处坐了,听着外面潺潺雨声,再看立在一旁执礼甚恭的俊朗状元郎,心情分外舒畅,累日来的种种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人看到一表人才前途光明的女婿,也是一般欢喜的。

  尤其想到他这个女婿将在他的扶持下,终有一日入阁宰辅,手握大权,给张家带来无尽的好处,他就通体舒泰,格外开怀。

  “怀瑾,不必多礼。”张鹤龄开口唤着女婿的表字,笑眯眯的挥挥手,让沈瑾坐下,问了他几句在翰林院的差事。

  翰林院?沈瑾默叹,他这红鸾星怕是颗灾星,先前的婚事已让李党不满,在翰林院里倍受排挤,而后面的婚事竟是让全体翰林不满……众人如今对他,算得……视而不见吧。

  他却也只不卑不亢、一板一眼的回了几句,并不多说。

  此番寿宁侯叫他过来的意思他十分清楚,为着,他前几日撵了张家的仆从去,要训斥他罢。不过他也早就是想好了对策的。

  这张家急着嫁女,而状元府如今只有个老仆管家打理,在京唯一能帮忙的族嫂谢氏染疾,现下实没人筹备婚事。且家中仆从也少得可怜,跑腿采办的活计恐都难办妥。

  前几日,寿宁侯夫人不知道是心急,是怕委屈女儿,还是另有什么缘故,前几日竟然招呼也不打,就安排了男女仆从三四十人去状元府,来接管沈瑾家事。

  便在沈瑾上衙时,这一众人就到了沈宅。

  主人不在,家中仆从如何敢对上寿宁侯府的人,便竟将府邸整个儿让给张家下仆了。

  而这群侯府的豪奴,素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的,如此越发不将沈家人放在眼里,自家就按照二姑娘喜好拾掇起来,把主院家具挪得乱七八糟,又对沈家仆呼来喝去,非打即骂,俨然自己是主子一般。

  管家奎叔应对不得,就想偷偷派个小厮溜出去给沈瑾报信,不想竟被张家仆人逮个正着,也不由分说,就把小厮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更是将奎叔堂堂一个大管家也捆起来丢在马厩里,口口声声等姑爷回来就打发了你去。

  等沈瑾下衙,看到家中乱状,竟是目瞪口呆。

  为首的管事张富贵过来行礼,他三十来岁年纪,是个精壮汉子,面目也称得上端正,只是脸上皮笑肉不笑,实不招人待见,因道:“姑爷大度宽仁,您这府上人不免怠慢,侯爷与夫人遣小的们来,就是要小的们帮着姑爷打点诸事,以免那起子刁懒馋滑的东西骗了姑爷去。”

  沈瑾目光骤冷,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往院里走去。

  这一路上所见张家仆从笑着向他打招呼,脸上却殊无敬意。而自家的仆从则畏畏缩缩躲在后头,望向他的目光又悲又苦,望向张家人的目光却尽是恐惧。

  待他看到他被折腾得不像样子的上房,看到被五花大绑丢在马厩里的奎叔一脸惊怒悲愤,看到被吊起来的小厮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他积聚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你们,是来为张二姑娘安床的?”沈瑾盯着那张富贵,冷冷问道。

  张富贵笑道:“姑爷却是急性子,且没到日子呢。”

  沈瑾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你们便是侯爷派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张富贵佯作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姑爷可是说笑了……侯爷和夫人是让我们伺候姑爷您的……”

  沈瑾冷冷截口道:“既是侯府遣来,为何我却不曾听说?说什么侍候,又如何来了就敢殴伤我府中下仆?”

  张富贵涎着脸道:“姑爷,民间不也是这个令儿,这丈人丈母派人到女婿家,跟自个儿家一样,还用招呼什么。又哪里是殴伤,不过小的们是替姑爷管教不听话的下人罢了。”

  沈瑾心下厌恶已极,陡然大喝一声:“歙石!”

  一直跟着他上衙的长随歙石立刻应声跨步向前。

  沈瑾厉声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往顺天府报官,有强梁伪称寿宁侯下人,私闯官宅,胡作非为,殴伤良人,请派人缉拿!”

  张富贵这才真的唬了一跳,怎的好端端说起寇匪强梁来了!

  见歙石抬腿就往外去,慌忙使人拦下他,自己往沈瑾跟前,反亢声道:“姑爷这是何意?姑爷可不要辜负了侯爷和夫人的一片好心!”

  沈瑾喝道:“大胆贼寇,私闯官宅已是重罪,你还敢假冒侯府之名欺本官不成?!”

  沈瑾身材虽不魁伟,然此时一身官袍,板起脸来也颇具官威,怒喝之下,张富贵也不免退了两步。

  张富贵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冷笑连连。

  他算得是侯府家生子,他娘在夫人面前得脸,他的差事便一直不赖,在府里下人中也是横着走的。

  平素他也曾为寿宁侯往外头跑腿办过事儿,来往的官吏看在侯爷面上,对他倒也客气,他便根本不畏惧什么官府,且他更不相信状元公会跑顺天府去自曝家丑。

  他脖子一梗,反道:“姑爷这般的官威,却让小的们难做了。姑爷不领侯爷的情,便也不顾侯爷的面子吗?”

  沈瑾见歙石被拦,其余四个伴当随从都被张家的仆从盯住,心下极是恼怒,甚至忽生厌烦,这样的婚事,还如何要得,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言拒婚,宁死不从。

  可想这些又有何意,想到松江那烂摊子,他又如何肯弃官不做,回去那泥淖之中!且回去只怕受的闲气更多。

  他咬着牙,冷哼一声,大踏步就向外走去。

  张富贵在后面喊了几声“姑爷”,见这姑爷都不理会,心下一横,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便叫小厮们过去拦人。

  沈瑾挟怒而行,见人拦在跟前,便大喝“放肆”,众小厮为他威势所慑,竟也不敢真伸手去拦。

  张富贵恨得骂娘,一竟高喊“关府门”,自己快步跑过去拦沈瑾。

  沈瑾怒极反笑,“贼寇好大本事,状元府诸人,你们竟看着贼寇攻占我状元府不成!来人啊,给本官拿下!”

  自得赐状元府后,主子就沈瑾一个,便也没有添置许多下人,兼之没有主母,下人都由管家奎叔管制。

  沈瑾素来性子谦和,对下人也不苛责,奎叔虽是老人,但当初在四房也不过是个小管事,也没许多本事。

  且四房在孙氏调理下倒是井井有条,然孙氏病重故去后,张老安人就把四房搞得乱七八糟,仆从多是懈怠,奎叔也不能免俗,这样的习气不免也在状元府蔓延。

  主子不严厉,管家不积极,下人们自然更加散漫。

  今日状元府仆从又被张家指使个团团转,且连奎叔都被捆了,状元老爷更被拦下,再想那被抽的血淋淋的小厮,众仆人胆气尽失。

  状元老爷虽是怒声吩咐,应着却是寥寥,只一两个年轻气盛的撸起袖子来,跟着老爷的伴当与张家仆人对抗。

  张富贵额头也见了汗,虽沈家仆从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是这姑爷可不像传闻中那样软弱可欺啊……

  他也反应过来了,这口口声声说他们贼人,显见要不认他们是侯府下仆,叫嚷出去还不是他们要吃亏,状元公要抓贼,侯爷也是不好说什么的。

  可抬眼已是没有了退路,张富贵只有强抬出寿宁侯来,道:“小的们哪敢拦着姑爷不让出门?然姑爷对侯爷不敬,小的们也不能当听不见不是?侯爷面前,小的们也要分说一二的!”

  沈瑾见个奴才还敢反咬一口,语带威胁,更是大怒,双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擂在他脸上,断然大喝:“滚!贱奴何敢拦吾!”

  正僵持间,那边旋风似的赶过来一个仆妇,瞧着面相得有四五十岁,可这矫健的步伐与年纪是严重不符。

  她跑得甚急,发髻松散,气喘吁吁,后面还跟着个小丫鬟,衣襟兜着几样钗环,竟是那仆妇将头上银钗都跑掉了。

  那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瑾面前,草草行礼,也不待喘匀了气息,便道:“姑……姑爷,老奴们是……夫人遣来……服侍姑爷的。姑爷,有什么不如意……尽管同老奴讲……老奴让他们……改……改来就是……”

  “改、来?”沈瑾双目已泛起一层红血丝,让那一向清秀温文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骇人,他一字一顿反问。

  那仆妇忙不迭点头,道:“是,是,姑爷尽管吩咐。”

  沈瑾忽然爆喝一声:“那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统统滚出去!”

  那仆妇呆了一呆,忙分辩道:“姑爷这是……”

  张富贵在那仆妇身后不阴不阳一句,“娘,姑爷根本不领侯爷的情呐。”

  那仆妇立时瞪圆了眼,却是回手就给张富贵一个大耳刮子,口中骂道:“混账行子,姑爷不晓得侯爷的一片苦心,你难道不会说与姑爷听?作什么惹姑爷生这样大的气?”

  这仆妇正是张富贵的亲娘,寿宁侯夫人的心腹嬷嬷之一,张金成家的。

  张富贵捂着脸,眼里精光闪闪,口中却作委屈道:“娘,真个不赖我……是姑爷……”

  沈瑾见他们在这里演双簧,直连说都懒得说了,再不理会他们,径直便往外走。

  张富贵娘俩便也顾不上演戏了,又大呼小叫的追来,张金成家的比她儿子老道得多,直命小丫鬟过去往沈瑾身前跪下抱腿。

  沈瑾恼急,再不守什么君子之风,抬腿就踹倒两人,丫鬟们也不是傻子,眼见同伴抱着肚子打滚,显然被踢得狠了,那边催得再急,也不会真的冲过去了。

  眼见沈瑾快走到府门了,张金成家的才真的怕了,在府里怎么着都无所谓,若是让他走出去在街上断喝一声,寿宁侯府的面子便荡然无存。

  诚然侯府在坊间名声委实不怎么样,不差这一桩,但是惹事的他们几个人,侯爷又岂会容他们活着?!

  她……她可是抢破脑袋才争得这份差事的啊……可不是来掉脑袋的!

  二姑娘的乳母在上巳宴一事后就遭了侯夫人厌弃,初时侯夫人在心腹仆妇中另择人去伺候二姑娘。

  诸体面的仆妇都知二姑娘不好相与,上巳宴后更是性格乖张,作这教养妈妈委实是苦差事,便暗中使着劲儿的推诿,但很快就有消息说二姑娘订与了状元公,瞬间,这教养妈妈的差事立时变成了香饽饽。

  谁不知道状元公家里根本没有主事的人,二姑娘又素来不是个爱管庶务的性子,作为教养妈妈陪嫁过去,那就是状元府内大管家。

  沈家固然没有侯府这样奢华,却也是江南大族,家资颇丰,且侯爷夫人又岂会亏待了亲闺女,又看重状元公女婿,自然多多陪嫁。

  这张金成家的打得一手好算盘,争下这位子,一家子都跟过去,老头子当大总管,两个儿子当小总管,自己是内总管,状元府还不他们一家子说的算了!

  有了侯府帮扶,原本就是状元公的姑爷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后自己这一家子不也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却不成想,甫一过来,就受了这样的重创。

  这状元姑爷,怎的这样不上道呢?!

  张金成家的扑过去,使出浑身力气来抱住沈瑾的双腿,急声道:“姑爷这是做什么啊!可要了老奴的命了。”

  沈瑾被她抱住双腿,堪堪站稳,再次喝问:“明日,你也要拦我上衙吗?”

  张金成家的头皮一紧,明……明天……明天状元公是要上朝的吧,如何能拦得住?

  她原只想着眼下,她觉得,如果她拦下了姑爷,讲讲大道理,抬侯爷出来,这位听说是庶子出身没什么底气的姑爷,就应该被安抚或者吓唬住了。

  可是,可是……就是眼下看来……

  她还在谋算着,忽听头顶上沈瑾用缓慢的,却异常冷酷的声音,道:“以下犯上,禁锢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识相的,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否则,明日,侯府状元府固然丢了脸面,你们,不知会不会丢了项上人头。”

  张金成家的身子一颤,不自觉就松了手。

  沈瑾一步跨出,却并不再走,抬手指着大门,冷冷注视张金成家的。

  张金成家的缓缓爬起身来,心中哀嚎今日怕是折了,还是赶紧回去,抢在状元公往侯府告状之前,先在夫人那边告上一状,以免吃亏。

  想罢她便掸掸衣襟,道:“姑爷,我是二姑娘的教养妈妈,说句托大的话,我是看着二姑娘长大的。二姑娘可是我们侯爷与夫人的掌上明珠,夫人这是爱屋及乌,心疼姑爷无人照料,这才遣老奴等来的。夫人待姑爷是与姑娘实是一般的,不想,姑爷如此不体谅长辈慈心,老奴也是心寒,罢了,老奴这就回去复命罢。”

  说着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又击了击掌,喝令张家仆从都到前院来,一起回去。

  张富贵便再是不甘,也不能违了亲娘的意,况且他也知今儿事情闹僵了,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便也收拢人手,随着亲娘走了。

  张家的人撤走,门子慌忙栓上门,状元府诸下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大家心思各异,有人想到他日主母进门,这日子还不知道会怎样鸡飞狗跳,自己怕是要被张家人欺负,不免愁眉苦脸。

  有人却想着,不知道主母进门后,都归主母管了,自己能不能像那些人一般威风。

  沈瑾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平缓了情绪,这才走去后面,亲自给奎叔松了绑,道了句“委屈你了”,又让人给那受伤的小厮请医抓药。

  奎叔老泪纵横,跪在沈瑾脚边自责无能,连声请罪,又劝沈瑾:“爷不能对上长辈,还是请二房大太太来为爷做主吧。”

  沈瑾心下涌起一阵阵悲哀,想到沈瑞得知他应下与张家亲事时的情形,想起坊间那沈珞乃是建昌侯害死的传闻,他如何还有脸去求二房大伯娘为他做这样的主?

  甚至他开始时想过问尚书府借上些许仆从,这个念头如今也彻底打消掉了。

  自己酿的苦果,只有自己来尝。

  沈瑾仍让奎叔总管府中事务,却将歙石留了下来,让他好好调教府中男仆,再遇到这次这样的事,他们不听主家号令,畏缩不前,就统统发卖掉。

  次日伊始,他照常往翰林院上衙,根本不往张家去。

  却说张金成家的带着人灰溜溜回了寿宁侯府,便往夫人那边一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将状元公如何不体谅夫人慈心、反而拿他们作伐,种种颠倒黑白添油加醋说与夫人。

  寿宁侯夫人自然勃然大怒,派人往状元府上去叫沈瑾过来回话。

  不想沈瑾往翰林院去了不在府上,状元府门子竟一听是张家,连门都不肯给开。

  那仆从恼急,重重敲了几下,不见开门,却见周遭街坊探头探脑,那仆从还是有些分寸,不想让人看了热闹,只得跺跺脚转身离去。

  回去自然没什么好话报与寿宁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拍着桌子遣人去翰林院堵人,说什么也要将沈瑾叫来侯府。

  这次的人倒见着沈瑾了,不想沈瑾却是淡淡表示,公务繁忙,改日再往侯府拜见。

  如此,寿宁侯夫人倒是不气了,她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沈瑾敢这样公然不给寿宁侯府脸面,其中必有蹊跷。不是她的人做了什么蠢事,就是……婚事将有变。

  她的女儿可禁不起再一次婚姻打击了!

  于是,这事儿最终还是撂在了寿宁侯张鹤龄面前。

  张鹤龄一面骂下人蠢笨如猪,好事都能办坏了,赏了张富贵娘俩板子,另一面也暗暗揣摩沈瑾的用意,要知道……张元祯可是离倒不远了,莫不是想撇清关系。

  张鹤龄的幕僚们却觉得张鹤龄多虑了,“状元公都已大张旗鼓的来纳征行礼了,天下皆知这场婚事,宫中也有嘉许,此时若要反复,岂非小人行径?!便是侯府不去报复他,他也要被天下人骂死,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张鹤龄只叹道:“如今奈何?原是要引为臂助,可莫要引来个仇人才好。”

  一个幕僚笑道:“内宅杂事,多说气在一时,状元公是天下聪明人中拔了头筹的,又岂会目光短浅只看院里这一点点小事。侯爷送他个旁人给不了他的大前程,他怎会不对侯爷感激涕零……”说着附耳几句。

  张鹤龄大赞妙极,登时依计行事,又让一位有举人功名的幕僚亲自去请沈瑾休沐日过府一叙。

  沈瑾无奈,却也心知逃避不了现实,只得来了。

  张鹤龄听他说了翰林院事,抚须点头,颇有长者风范道:“你原就是学问顶好,这在翰林院呆了一年,越发精进,听闻先帝是极赞赏你的字的,如此,我便向太后举荐了你为皇上经筵日讲。”

  沈瑾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挨寿宁侯一顿臭骂的,再想不出能听到这番话。

  皇上的日讲官!这是所有翰林梦寐以求的差事!这是莫大的荣耀!

  他不免呆了一呆,随即心下涌起莫名的激动来。

  可是很快,他就冷却下来,无它,有明以来,日讲官皆翰林院年高资深的学者充当。

  即便他是状元之才,在翰林院的资历却浅得可怜,便是不看他是外戚的女婿,不提他曾得罪李阁老,内阁也是不会通过的。

  为皇帝选日讲官又不是选妃,不是太后能一言而定的事。

  张鹤龄瞧着他脸色变换,心里想着这姑爷还是年轻啊,什么都挂在脸上,缺少历练啊,口中却和气笑道:“怎的,怀瑾还有何顾虑?”

  沈瑾躬身道:“瑾侥天之幸,蒙先帝厚爱,点为状元,然实不能与诸翰林大儒相比,恐不配为日讲官。”

  张鹤龄也早与幕僚讨论过种种情况,心里有数,便笑道:“自家人面前,怀瑾不必谦虚。你的学问,为皇上讲学绰绰有余。你也不必担心内阁说你资历浅,太后与皇上都已经答允了,皇上肯读书,加一位翰林日讲官,内阁高兴还来不及,不会反对的。”

  沈瑾又是一呆,张鹤龄这动作也忒快了些。

  但思及近来朝中纷纷上书指责皇上纵情嬉戏、恣意游猎,若皇上能回心转意读圣人文章,内阁果然是高兴还来不及的。

  张鹤龄又道:“咱们家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好的。太后也说,皇上身边多几个亲戚,总比多几个外人要强,怀瑾,你说是也不是?待你为皇上日讲后,可要尽臣子本分,尽亲戚情分,好好辅佐皇上。”

  沈瑾心里雪亮,不过是张家又在皇上身边设一耳目,又一说客,引导皇上亲近张家。

  然,那又何妨?

  日讲官是最好的进身之阶,只要能一展胸中抱负,何拘小节!

  况且,张家让他作耳目、说客,他便是耳目、说客了?笑话!

  沈瑾当下起身长揖,道:“侯爷放心,瑾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圣主。”

  张鹤龄击掌笑道:“甚好,甚好!”

  却又状似无意道:“你那出继了的兄弟,花样儿不少,颇会哄皇上开心,也得了不少好处去。你也当学着一二,皇上年少,这少年人嘛,都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你便多讲些史记故事与他嘛,要懂得变通……”

  瑞哥儿?沈瑾愣怔片刻,心下五味杂陈,默默躬身以示应下。

  翁婿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张鹤龄竟绝口不提前次冲突之事,甚至在沈瑾告辞时,都不曾提让他去拜见寿宁侯夫人,沈瑾不免暗暗纳罕。

  不过这样更好,沈瑾也是松了口气。

  辞去时雨还不曾停,张鹤龄又留饭,让他待雨停再走。

  他却是不愿多呆,只道这几日阴雨连绵,还不知几时会停,既得了经筵日讲差事,他还是当回去抓紧时间好好温书,以免皇上垂询自家却答不上来。

  张鹤龄只好作罢,放了他去。

  引路的小幺儿因说没有出去的游廊,要带他从花园中穿行。

  沈瑾实则还不曾逛过侯府的园子,倒也不介意。

  因雨已渐小,他便也不着蓑衣雨披,只自己擎着一把伞,踏着木屐,漫步在这虬枝芳草、嶙峋怪石间,赏这满院美景,不觉怡然忘忧。

  忽然一侧响起木屐踏石板的清脆足音,沈瑾下意识的侧头去看,见是一众丫鬟仆妇过来,料想是有女眷在,然此处避无可避,又不好快步走开,又见那领路的小幺儿垂手站立,他也只得默默垂眸站在原地。

  他却不知,这侧颜一瞥,已然惊艳到对面一众女娘。

  好一位翩翩少年郎,恁的清隽俊逸!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分外出尘,一把油纸伞,配上这烟雨,宛如一幅江南水墨画卷,让人见之忘俗!

  打头的丫鬟也在呆愣间,恍惚似听到主子姑娘的声音自后传来,犹如梦呓:“那人……是谁?”

  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打头的丫鬟猛的醒过神来,慌忙端起架子来,厉声问道:“前面是谁?”

  这边引路的小幺儿恭恭敬敬回道:“回姐姐的话,是侯爷请二姑爷状元公过府说话,让小的为状元公引路出府。”

  那丫鬟“呀”了一声,慌忙又捂住嘴,回头用目光相询,见大丫鬟缓缓点头,放才高声道:“状元公万福,婢子失礼了。婢子们是随二姑娘去为侯爷送果子。”

  二姑娘!

  沈瑾的心猛的一缩,强忍住抬头的冲动,垂目低头,默默拱手为礼,道:“冲撞了姑娘,恕罪!”

  他原是随意说话,然这江南特有的润泽声线,听在众京中女娘耳里,不免又是一阵心悸。

  那边木屐一响,裙摆悉索,似是回礼,却并无回话。

  末了还是丫鬟出声道:“状元公请便。”

  小幺儿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瑾也不抬眼去看,只微微冲那边颔首为礼,便赶紧跟着小幺儿走了。

  走出去许久,才听得那边重新响起木屐声。

  寿宁侯府碧光楼上,四面窗户大敞,南风卷着雨丝涌来,带进满室清爽,寿宁侯夫人正在与几个仆妇丫鬟摸着叶子牌消磨时光。

  一个婆子悄声上楼,来到寿宁侯夫人面前。

  寿宁侯夫人面上带出了紧张之色,忙摆手停了牌局,打发了人下去,问道:“怎样?”

  那婆子福了福身,笑道:“姑娘身边的人说,听见姑娘自语,只文绉绉的她学不上来,大抵是说,见着姑爷,就好像见着了江南一般。”

  寿宁侯夫人噗嗤一声笑了,连连道:“这学的,什么话!”

  虽是嗔怪,说话间却是眼角眉梢都挂着欢喜,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早立了屏风叫她去瞧,她偏使性子不肯!早瞧见了,中意了,又岂会闹我这样久!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总算是太平了。这下可以给她好好办及笄礼了,哎呀,我原真怕她性子上来,及笄礼上闹腾起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又忍不住抱怨道:“她若早这么省心,我至于巴巴派人先去与她张罗,反落得姑爷不满,侯爷也嗔我多事!可是两面没落好……”

  那婆子便笑着给寿宁侯夫人开解,又说了许多让她开怀的话。

  寿宁侯夫人欢喜了一会儿,忽然沉下脸,盯着那婆子,恶狠狠放话道:“过两日吴锡桐那妮子便回来了,你给我吩咐下去,吴锡桐进宫的事,谁也不许告诉娴姐儿,谁嫌舌头长了,我便帮她剪了去干净!”

  第六百二十一章 凤凰于飞(二十)

  祥安庄

  随着天气逐渐转热,几场雨后,空气又润泽起来,不晓得是气候原因,还是那固本培元的丹药辅以练气功法真个有效,杨恬的喘症渐渐止住,身体也慢慢好转。

  刘大夫也尽职尽责不断调整药方,辅以董婆子的针灸艾灸,五月下旬时,杨恬已能下地走动,不再一味躺在床上。

  这卧床近两个月,她身体犹虚,脚下虚浮发软,不能久立,沈瑞便在坊间寻得轮椅与她。

  当时民间轮椅称之为四轮车,相传为诸葛武侯所制,又有讹传木牛流马便是此物,只不过这轮椅颇为笨重,远非如后世那般便捷,用的人也不甚多。

  沈瑞按照前世印象,请了巧手工匠改造一番,日间让仆妇推着跟在杨恬身后,随时乏了随时可坐,更可推之行进,继续赏玩风景。

  沈瑞每每读书困乏欲歇息时,就会亲自推了杨恬走走,两人天南海北的聊上一番,朝中事,民间事,家宅事,皆不避讳。

  杨恬大好了以后,刘大夫便即辞去,回了长公主府那边,不过每隔三天总要过来看诊一次,添减药方。

  那稳婆董婆子倒是仍一直在庄上,每日里仍为杨恬针灸艾炙。

  这董婆子原是北城颇有名气的一位稳婆,因她懂些医,会行针,又不似那等走街串巷碎嘴的三姑六婆,因此请她接生的人家着实不少,一年下来接的喜钱红封银子能保一家子过得小康。

  只是这接生的活计赚得虽多,却到底是个腌活儿,又有风险这时节婴儿的夭折率还是颇高,一尸两命也是寻常,真闹成那样,她这接生银子是别想了,被揍一顿也寻常,吃官司也是有的,而更让这行人畏惧的是出人命便沾了晦气,折了阳寿。

  如今沈瑞出重金请她,出手就是够她赚两年的银子,这杨姑娘又是个知书达理平易近人的,便是偶尔扎疼了或是艾炙烫着了,也不会如她所遇见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奶奶姑娘们那样打骂她,董婆子就颇生出些想在这里长干的心。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也是有苦衷。

  她丈夫人称董老实的,人忒实心,没什么手艺,也做不得什么生意买卖。

  两口子前后生了三个儿子,却只养住一个,还是有些呆傻的,是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空有一身蛮力。

  她这稳婆虽收入颇丰,但那爷俩却也不能在家翘脚呆着干吃白饭,且她这儿子饭量比谁都大,白养着真要养不起了。

  遂董老实就带了儿子董大牛寻了出苦力装卸货的活计,儿子力气大,倒也能多赚些贴补家用。

  儿子这样子,娶媳妇也是难题,好人家谁也不肯将好好的闺女嫁给个傻子,两口子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长相最普通、最老实最听话的女孩子,给儿子作了媳妇。

  这儿媳妇倒是吃苦耐劳的,也没露出嫌弃董大牛的样子,董婆子还手把手教起媳妇接生来,指望着媳妇学会了,有朝一日老两口去了,他们小两口也能过好。

  媳妇也不是脑子多灵光的,但胜在肯学,半年下来,倒也学得几分了。

  董婆子正觉得日子要慢慢变好了,这媳妇却是被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拐跑了,人跑了不说,还把董婆子家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

  这种事儿董婆子在稳婆这圈子里常听说的,不成想有一日能摊到自己身上,便是报了官也无济于事,早跑没影儿了上哪儿抓去,董家只能自认倒霉。

  董婆子只怕儿子受不住,结果儿子竟然全当没这么个人儿一样,回来也不找媳妇儿,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她初时又是好气又是宽慰,心道幸亏儿子是个傻子,若是个心眼小的,被戴绿帽子,还指不上怎样呢。

  可时间一长,她发现,儿子竟不是不懂,有那缺了德的小童编排歌谣嘲笑董大牛媳妇跟人跑了,儿子当时听着虽没反应,回家来却越发不爱说话了。

  董婆子不由得一阵阵心酸,抱着儿子哭了一场,那傻儿子知道给她抹眼泪,可她同他说些开导的话,却是鸡同鸭讲,他又听不懂了。

  她本就想着,重新攒些钱,就搬家,去个没人知道根底的地方,也不会有这些恼人的小崽子说些闲话气她儿子。

  可京城居大不易,哪里又是容易换房子的,且她在这片名声已经闯下了,要寻接生的活计也方便,换了地方,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如此犹豫了小一年了,也没搬成。

  这次倒是个极好的机会,接了沈家这个活儿,本身想投进官宦人家可不是容易的,然杨姑娘病了这一场,几乎从阎罗殿里走了一圈,怕不要调养个三五年的,总有用着她这针灸艾灸手艺的地方。

  她品着,杨姑娘身边的人,沈少爷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也不嫌弃她下九流三姑六婆出身,待她客客气气的。

  而庄上总会有些力气活让人做吧,这样她老头子她儿子也能得口饭吃。

  董婆子既这样想了,便私下里与谷芽透了话。

  谷芽因董婆子不藏私,肯用心教她,且待姑娘又极有耐心,极负责,遂拜了董婆子作师父,师徒俩倒是处得极亲近的。

  董婆子家里虽是这样情况,过来后却是只字不提,从不靠这种事儿博同情,此时说来,谷芽更是敬重她几分,当下便表示帮她向林妈妈问问。

  林妈妈那边也是忧心姑娘的身子骨,当初派了谷芽去学针灸,便是想着在姑娘身边留个懂医的能时时伺候,大夫走了也不怕。此时见董婆子有意留下伺候杨恬,她真是大喜过望。

  这些时日她和董婆子相处下来,也觉得这人老实本分,不似坊间有些稳婆三不着两的,而现在家中有这等事却不私下缠磨姑娘,反悄悄来问她们话,可见知礼。

  林妈妈便应承着去说项,又笑言:“这事儿不必问姑娘,凡为姑娘好的,沈二爷就头一个留你下来。”

  董婆子忙千恩万谢的,又掏出早备好的红封要谢林妈妈,林妈妈并不收她谢仪,却道:“我也是盼着你能帮姑娘好好调养身子。尤其你是懂妇人科的,姑娘总担心这次落水受了寒,将来有碍子嗣。”

  董婆子忙道:“刘大夫不是说姑娘年纪小,月信不调也是寻常,这次虽受寒染疾,日后不沾凉,慢慢的也就调养过来了吗?”

  觑着林妈妈脸色,她又补充道:“老姐姐放心,我也有些艾炙暖宫的法子,帮姑娘调理着。”

  林妈妈叹了口气,道:“也不瞒你,多是姑娘心结,我也盼着你多与她说些调养身子的话,你是医者,她总会听你的。”

  董家一家子的聪明劲儿都长在董婆子身上了,她自接了这活计,就打听过沈杨两家,那阵子街面上传建昌侯闲话的最多,除开侯府姑娘扔了翰林千金下水之外,便是国舅爷害了前刑部尚书府唯一的独苗这桩事。

  既知道沈二爷是嗣子,那便不难想到杨姑娘的心结自哪里来。

  董婆子心里也没底能保证杨姑娘一准儿生一群大胖小子,但她于妇人科上知道的还是不少的,总能开解姑娘一二。

  那边林妈妈把董婆子的事儿说与杨恬,又道:“董婆子一人倒还罢了,这一家子要安排在庄上,还是得同姑爷那边管事说一声。”

  杨恬先前不知董婆子竟有这样心酸经历,此时听来,无限唏嘘,自然应允。

  待与沈瑞说了,沈瑞笑道:“她能留下来照料你,我还得感激她呢,养她一家又何妨。不过,既是她儿子大力,我倒想见见了。”

  他着人喊来李昌家的,简单说了董婆子的事情,让她拾掇个独户小院出来与董家,又道:“董家既是整个儿搬过来,家当必然不少,你叫人套车,带几个有力气的庄户去帮董家搬家,把东西拉回来。”

  李昌家的最是个有眼色的,听得董婆子的事儿便晓得沈瑞要示恩,便忙满口应下,不单这院子找得妥当、家什一应俱全,更是叫了几个长得端正又高壮的庄户,穿得齐整体面,由个聪明伶俐的小管事领着,套了四辆大车跟着董婆子往城里去。

  董家既从前受了街坊的气,她便要让董婆子风风光光的搬走,找回这个脸面来。

  于是这样一行人去了,便不是招摇过市也是极打眼的。

  自从儿媳妇跟着货郎跑了之后,董家就成了这一条街的笑柄,街坊们闲来没少拿这话下饭。

  这一番听闻董婆子竟是投在官宦人家作了医者供奉,街坊们霎时皆换了嘴脸,口中啧啧称奇,都道董婆子这是撞了大运了。

  更有不少平时说了难听话的,现下涎着脸过来套近乎,甚至还帮董家搬家搭个手。

  当然,也那有爱占小便宜的,假意来帮忙,实则想顺些东西走。

  那沈家小管事最是个八面玲珑的,口中跟着街坊们客气,暗暗吹捧董婆子,眼睛却也是极尖,东西都看的牢牢的。真有人厚着脸皮硬拿,他也不客气,三言两语就说得人不得不放下,却又没真说难听的伤人面皮两厢吵闹。

  董婆子也知道这是主家与她撑腰,虽不是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到底憋气了许久,这次是着实出了口气,心下越发念着沈家杨家的好。

  这边收拾妥当,小管事叫那些笨重家什不必拿了,直说昌大嫂子都给置办得齐齐整整妥妥当当了。

  又给董婆子出主意道:“这房子先往牙人那边挂上,赁出去就是了,有个仨瓜俩枣的,您多买罐子头油也是好的。这些家什留在这里给赁户,略收些租钱,也是两厢便宜。”

  董婆子满口答应,在小管事陪同下去寻了相熟的牙行,由那边牙人看了房落了锁,一时去接董老实父子的车也回来了,众人装妥当东西坐着车往城外祥安庄去。

  董婆子进了庄子先就去给沈瑞和杨恬磕头道谢,这一番真是极风光体面,让她心里着实感激不已。

  沈瑞和杨恬都叫她免礼,又论起称呼。

  先前诸人都称她“董医婆”,实则医婆与稳婆大不相同,医婆地位比稳婆略高,如此称呼不过略表一二尊重之意。

  如今既是投在杨恬这边,却是改口称她一句“妈妈”。

  杨恬唤了一声,忽觉有些耳熟,忍不住问林妈妈道:“是不是……理六嫂子身边也有一位董妈妈?”

  却是说的谢氏身边的心腹陪嫁妈妈董妈妈,这一位是谢氏身边头一位得意人,常与各家打交道的,大家都比较熟悉。

  林妈妈忙道:“正是。不过这天下重姓的多了,难道她姓了董就不许旁人姓了不成。那姓赵姓李姓刘的又不知道当怎么办了。”

  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了。

  但话虽这样说,“董”到底不是如李刘那样常见姓氏,亲戚间走动,叫着仍有不便,若说什么话,让人误解了去更是不美。

  尤其是在谢氏待她疏离的情况下。

  董婆子也是聪明的,闻弦音知雅意,因笑道:“老婆子这是在外行走,都冠了夫姓。娘家是姓李的,这姓又爱重,在府里只怕也不便。倒是婆子娘家父母给诨起了个桂枝的名儿,嫁了人也就没人叫了,只叫大牛娘的多些。姑娘这边怎么方便怎么叫就是。”

  林妈妈笑道:“桂枝这名这倒越发像咱们家的人了。她们便叫你桂枝妈妈,我只叫你大牛娘。”

  杨恬身边的丫鬟多以药为名,半夏麦冬都是当初先黄氏夫人给取的,以后杨恬房里再进丫鬟,她自己也这般取了。

  董婆子自有老道之处,勿论她原本闺名是什么,日后便都是桂枝了。

  此后,杨府沈府都称董婆子为桂枝妈妈。

  这边叙完话,杨恬又让人赏了银钱布匹给桂枝妈妈安家,又让李昌家的摆一桌小席,贺一贺董家乔迁,便让她下去归置新家了。

  待其走了,李昌家的便笑着将小管事学给她听的今日种种,统统禀告沈瑞和杨恬。

  李昌家的口齿伶俐,将搬家现场诸事讲得活灵活现,沈瑞两人也听得有趣,屋里便是笑声不停。

  等讲罢了,李昌家的又叹气道:“他们见着了那董大牛,回来也都纷纷说,只怕这媳妇是不好找的。”

  她目光游移,试探着道:“奴婢是有个笨笨的想头,若是……二爷、姑娘赏个粗使丫鬟给她儿子做浑家,既是桩功德事,又与她是大恩,她必死心塌地对姑娘。”

  此时虽许多仆从签的是雇佣契书乃至认亲契书,而非买卖契书,但仆从的婚姻很大程度上还在主家之手,主家配婚也是常事。

  只是沈瑞对配婚旧俗并无好感,他身边的人都是自择婚配,他并不想横加干涉,尤其是这董大牛是这般情况,赏人对董家是恩德,对那丫鬟许就是折磨了。

  杨恬也皱眉道:“不妥,若是个乐意的还则罢了,若是不乐意的,岂不又成一对怨偶。桂枝妈妈家刚刚生了那样变故,正是盼着家和的时候,若不巧挑了个心有怨怼的去了,倒是害了她家,亦害了那丫鬟。”

  李昌家的连忙陪笑道:“是奴婢考虑不周。这庄上未嫁的小娘子还有些个,桂枝妈妈如今在姑娘身边得脸,又有家资,只怕有不少人家是乐意许婚的。奴婢去说和说和,定把事情讲明白了,让小娘子心里乐意,肯实心对董大牛、侍奉桂枝妈妈二老,再论婚事。这事儿交给奴婢,姑娘放心。”

  杨恬听了,这才展颜,笑道:“烦劳嫂子。”

  沈瑞陪着杨恬吃罢饭,才往北院去见了董家父子。

  听得那董大牛一身蛮力,沈瑞便颇感兴趣,一见着人,不由喝了声彩,好一条汉子!

  这董大牛身量竟比高文虎、游铉还能高出一头来,戳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却又不是一味痴肥,大约是力气活儿干得多了,生练出一身腱子肉来,晒得皮肤黝黑,看上去十分健美。

  他相貌又随了母亲,浓眉大眼颇为周正,只是眼神略显呆滞,行动迟缓,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同。

  董老实则是个寻常老丈,人虽老实,却也不是木讷到家了,见着沈瑞便忙推儿子磕头,口中道:“就是二爷给你新衣裳穿,给你炖肉吃,还不快给二爷磕头,谢过二爷。”如是哄孩子一般。

  董大牛一听,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这头也磕得实在,咚咚咚作响。

  沈瑞忙伸手去拦,他随王守仁习过武,这些年虽刻苦读书,功夫却也不曾撂下,手上劲道已是不小,可这般去托那董大牛,竟然是托他不起。

  沈瑞心中纳罕,又觉捡了块宝,不免开怀。

  见他直欲把青砖磕碎一般,董老实更是老实的一声不吭,他也听人禀报了这董大牛一口气吃下两个肘子半盆饭,只好也哄道:“大牛不要多礼,快快别磕了,肉尽有的,管够。”

  这话果然十分好使,董大牛听了便止住了,瞧着沈瑞,忽就笑了,露出满口白牙来,“诶”了一声应下。

  这笑容稚童一般纯真无邪,看得人不自觉的就放下心防,发自肺腑的笑出来。

  沈瑞笑着打量董大牛,越看越满意,已在心中盘算起请谁来教他拳脚,谁来教他骑马。便是这人没有学武的天分,这一身蛮力也够对手和上一壶的了。

  董老实话不多,喏喏听吩咐,他虽没儿子那样的神力,却也算是个力气大的,只不曾种过地,不懂伺弄庄稼牲畜,沈瑞便安排了他跟着庄上四处巡察的轻省活计。

  桂枝妈妈得知儿子得了沈瑞看重,将来还能作亲随,不由心花怒放,甚至老泪纵横。

  从前从没人拿正眼看过她儿子的,都喊他傻大个儿嫌弃他笨戏耍他,再想不到能有今日,能有这样的好事!

  至此她越发死心塌地的待杨恬。

  桂枝妈妈把她所有知道的暖宫的法子都寻出来与杨恬尝试,因略识得几个字,还去翻看沈瑞藏书中的医书,不认得的字就问谷芽杨恬身边的丫鬟基本都是通文墨的,不懂的地方就等刘大夫过来看诊时问他。

  杨恬见她这样用心,也越发信赖于她。

  桂枝妈妈也常开导杨恬,与她讲一些自家遇上的病例,“姑娘这是外邪入体,这样的寒其实是容易驱退的。老奴先前遇到过内里寒凉的,那娘子嫁人前家在水边,好吃虾蟹等寒凉之物,日积月累,这寒气就在五脏六腑里,要想拔除才不容易。不过那娘子调养了数年,也得了个儿子。嗯,这生儿子火力壮,倒是把她的寒症又医好了几分,后头再生产就顺利了。”

  因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讲闺房事,却也含含混混与她说道:“这想要孩子,也有许多门道在里头的,许多人没要上,未必是体寒缘故。体寒若是行事对了,要上孩子也不难的。”

  杨恬没有亲娘,年纪又小,未到出嫁前,那闺房之乐便不会有人对她说。她虽读书甚多,话本却在禁止之列,因只模模糊糊一知半解,听得桂枝妈妈这样说,早臊红了脸,可心里却是渐渐踏实了许多。

  沈瑞自然也是知道杨恬心结所在,只是他也不知道怎样去宽慰杨恬才好,男女观念本就不同,杨恬在病中又不免心思敏感,他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让杨恬再添郁结,因此只加倍呵护杨恬,并不曾多说什么。

  听说了桂枝妈妈在开导杨恬,沈瑞也是松了口气,心下也盘算着,带她想开了些,也该同她好好谈谈,彻底解开她心结,让她踏踏实实好好养病。

  这一日天气极好,沈瑞推着杨恬出了主院,往小花园中去。

  这祥安庄原就是沈家休养避暑的庄子之一,其中花园虽然是不大,别有一番雅致。待杨恬搬进来,虽一直病中不能去逛园子,沈瑞仍命人扩建了一二,按照杨恬喜好新挪了许多植被。

  现下正值紫藤花期,沈瑞推着杨恬往新搭好的花架下坐了,但见那一串串紫色花蕾悬挂而下,光影之间,犹如瀑布流淌,美不胜收,看得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杨恬又惊又喜,仰在竹榻上,感叹连连。

  沈瑞远远打发了丫鬟仆妇,亲自给杨恬盖了薄被,倒了热茶。

  杨恬饶有兴致的打量手中古朴的青瓷杯,笑吟吟道:“这个极好,正配这景色。”

  沈瑞笑道:“我还叫人去做了紫萝饼、紫萝糕,一会儿趁热送来,更配一些。”

  杨恬扁扁嘴,轻啐道:“便在紫萝花下说甚用紫萝作吃食,焚琴煮鹤。”

  沈瑞在一旁坐了,握了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道:“我这不是想更般配些么。”说的是花朵吃食,眼睛却只盯着杨恬,深情之意溢于言表。

  杨恬早已是习惯了他这般亲昵混闹,隐隐的,打心底里也是喜欢这般轻松随意的亲近,觉得比起年幼时所见父母那样相敬如宾,这样的亲近才更像一家人。她虽红了脸,却也不扭捏躲闪,只又低啐他一口。

  沈瑞轻笑着,却道:“从前,我母亲,嗯,孙婶娘,也是爱这紫藤花的。原先家中也有这样的花架,夏日避暑是极好的。”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之事,忙认真听起来。

  沈瑞缓缓讲了孙氏一些旧事,并无避讳,说出孙氏早年求子不易,三十许方有了他,虽求子之路种种坎坷,终算得圆满。

  他是想说,三十多照样能有孩子,他们还这样年轻,不要着急,慢慢调养。其实在他心里,还按照前世那样标准,二十七八乃至三十方结婚生子才是常规操作。

  果然男女思路全然不同,杨恬早也略知沈家事,然此时她想的却是嫡亲婆婆孙氏忍辱为丈夫纳妾,得了庶长子,却能悉心将庶长子养成出色的状元郎,这样的贤良……

  这样的贤良……

  她……她……她杨恬却不想要这样的贤良呀。

  她舍不得,舍不得将这样好的丈夫分人一半。

  她也不想,不想养出一个状元庶子来,给亲生儿子压力乃至挡了亲生儿子的路。

  沈瑞心里到底介意不介意这状元庶出大哥,杨恬不知道,可在外人看来,有这样一个大哥压着,沈瑞必也十分辛苦。

  后年殿试,沈瑞便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也不过是与大哥持平,若是稍有名次落后,怕一辈子都要被人比较说嘴。

  她攥着沈瑞的手,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孙婶婶贤良……”她艰难的说出这句,忽然眼里就遏制不住的涌出泪来。

  沈瑞吃了一惊,竟不知道她为何落泪,慌忙将人裹进怀里,轻抚其背,哄道:“恬儿莫要伤心……婶娘这一生……”

  却听杨恬哇一声哭出来,“我怕……学不得……学不来婶娘这样的贤良……我……我……”

  大明律里虽有明文规定“凡男子年满四十,而无后嗣者,得纳妾”,但无论官宦人家还是民间,纳妾都是极为寻常之事,甚至有些官宦人家认为既为官,家中不置姬妾便不够体面。

  其时士大夫眼中,姬妾多是一个物件,用以狎玩。

  而对于绝大部分正房夫人而言,尤其是有诰命的夫人们,身份地位的悬殊,决定了姬妾生死都在她们手中,根本称不上什么对手,只是如养猫养狗一般,除非有一二牙尖嘴利如豺狼,才会让她们略略费心拔牙去爪。

  像杨家蒋姨娘这种,便是豺狼养大,反要噬人了。

  而真正能成为正房对手的,便是正房无所出,妾又出身清白、娘家有靠就如沈瑾生母郑姨娘这般。

  良家出身,育有儿子,兄弟中了进士做了官,郑姨娘可以说是妾室里最为好命的那一种。

  杨恬既不舍得分出去丈夫,更忧心碰上这些不省心的姨娘。

  可在纳妾蔚然成风的时代,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时代,她这样循规蹈矩长大的书香千金,就是心里不乐,却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不想你纳妾这样的话。

  “我怕……我不想……”她只哭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沈瑞一时对她说婶娘贤有些摸不到头脑,忽然想起此时女子所谓贤良就是给丈夫纳妾,揣度着她心态,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先后目睹郑姨娘、蒋姨娘乃至张四姐这样的妾室的手段,又见多了沈源那等好色无度的行径,以及沈洲这样因妾误了前程的,沈瑞是打心眼里反感姬妾这种生物。

  “沈家大族,不免良莠不齐。”沈瑞拥紧了怀中的人儿,沉声道,“然二房这支以书香传家,置妾并不是为私欲,只为了子嗣计。”

  杨恬心痛如绞,好似那一日的窒息又漫了上来,她一把揽住沈瑞的腰,抽噎着,低声道:“我……我知道……我……”

  却听沈瑞道:“所以,二房,不是还有四哥儿么。”

  “啊?”杨恬一时糊涂起来,脑子里全然反应不过来沈瑞说的什么。

  沈瑞捧起杨恬的脸,巴掌大的小脸,因病而消瘦得不成样子,这些时日刚刚养回一点点肉来,却仍显得眼睛出奇的大。

  此时梨花带雨,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湿漉漉的,水光潋滟,尤惹人怜爱。

  不知道是不是烂漫的紫藤花的魔力,几乎不受控制的,沈瑞亲吻上她的泪眼。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慌忙要躲,便是耳鬓厮磨,也不曾这般亲昵。可她又,忍不住贪恋这点点的温暖。

  就是这一份犹疑拖延了时间,猝不及防,那温暖湿润的嘴唇便又贴上了她的。

  这下她彻底的呆住了,只觉得手软脚软,浑身都没力气,所有的血都涌到脸上,像着了火一般,那热浪从头漫到脚,好像要逼得人窒息,脑子也开始发涨,心也砰砰似要跳出腔子。

  她的感官一下子变得超乎寻常的迟钝,周围的虫鸣鸟叫都不听不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紫藤花也变成了一汪紫雾。

  可一忽儿又超乎寻常的敏感,她听得到他的心也似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她感到他在啮咬她,像她是紫萝饼似的,要将她吞下肚子。

  她有些惊慌,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好在,他还知道她在病中,不敢太过,吮了吮她软嫩的唇,见她瞪圆眼,几乎无法呼吸,便忙放开了她,安抚似的揽着她,轻轻拍背。

  她这才长长呼吸两下,身子打起颤来,不知是羞怒还是气恼。

  “你……”刚刚褪去的红潮再一次涌来,脸像滴血一样红,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恬儿……”他这么轻轻一唤。

  她忽然就心软了,也不恼了,只是,她阖上眼,也不想再理他。

  “恬儿,二房还有四哥儿。”他太讨厌了,好像知道她无法拒绝什么,偏偏就说给她听,让她不得不睁开眼。

  可对上他那要吃她下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还有四哥儿”这句话,她怎么能不问个清楚!

  “四哥儿才是二房正统血脉。”沈瑞这会儿隐隐血脉贲张,也不敢再碰杨恬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这还在孝中,她还在病中,他在心里对自己吼。几乎要打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下。

  但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样一幅场景,又有几个人能坐怀不乱。

  他赶紧让自己说重要的话,将思绪拉走,不再去想她甜美的唇。

  “有四哥儿,二房香火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断。”沈瑞看着杨恬,认认真真道。“咱们都经历过这些事,深知狼入室是乱家的根本。恬儿,我定不会负你,你可信我?”

  这样重的承诺!

  杨恬抖着唇,已泣不成声,不能自已。“恒云,我……我怕……怕拖累了你……误了你呀……”

  “恬儿,你瞧我父,可因母亲无子而觉被误?他二人一生相濡以沫,不知慕煞多少人。”沈瑞捧着她的小脸,认真道:“恬儿,有你在,便有诸苦吾皆甘之如饴。恬儿可忍心弃我而去?”

  杨恬泪眼朦胧,望进他眼底,那里满满都盛着自己。

  想想沈沧夫妇,再想想自己的母亲,虽儿女双全,又是怎样。

  “我信。我信你……”她终于开口,声若蚊蚋却异常坚定,“我也养好身体,不拖累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五月底,杨慎王研夫妇再次来到祥安庄。

  他们月初住到初四方回去过端午,也是心满意足。

  这次回来,王研便忍不住向杨恬抱怨道:“太太原还说许我轻省几个月,这还没足一个月呢,便抓了我去理事。”

  说是抱怨,但眼角眉梢还是带着些喜意的,能进门接管一二家事,对于新媳妇来说,也是受重视的表现。

  王研亦不是那深闺弱女,只懂风花雪月不懂菜米油盐的书香千金,随母亲在乡间时,她是事事过问的,如今自然也有那一展身手的心。

  杨恬只抿嘴笑道:“能者多劳嘛。”便得了王研一记拧脸。

  掌家的新少奶奶到底不一样,王研此来带了更多的吃食物件来给亲小姑子,还将先前所谓被传染了的半夏和山楂也带了回来,更有先前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

  以她的话说:“多些使唤人,也免得我家妹子被沈家欺负了去。”

  杨恬羞涩一笑,也不接话,倒是林妈妈等连忙笑着表忠心:“有奴婢们在,拼死也不会让姑娘受了欺负。”

  一时半夏和山楂进来了,一见着主子姑娘,两人就再忍不住,扑过去磕了头,又膝行上前,跪在榻边痛哭失声。

  惹得杨恬也跟着落泪。

  这一番着实是生离死别,能再相见也实在不易。

  王研忙一把拽起半夏来,斥道:“姑娘身子才大好了,你们又来招惹,快快收了泪,以后好生照顾姑娘。”

  半夏忙连声应了,擦干了眼泪,又与麦冬、林妈妈等厮见了,便张口就要今日给姑娘守夜。

  杨恬连连笑着摆手,让她且歇歇再来。

  半夏麻利道:“亏得姑娘赏了银子,家里才买了好药,奴婢才能快快好起来。如今已是好了许久了,也该是奴婢给姑娘尽心的时候了。”

  却说半夏当初乃是被蒋姨娘下了药,才至高烧不退,被当作是过了病气送回家中。

  好在她是家生子,老子娘不是那等卖女儿的狠心人,女儿病重归家非但没嫌弃,还倾家中之力延医问药。

  小丫鬟山楂却是个命苦的,她自外面买来,在府里认了干娘求照应,这干娘素来拿她月钱从不手软,照应却未见得,这会儿到病时更是不理会她。

  半夏娘最是善心,与那婆子大吵一架,将山楂接在家中,两个小姊妹一起养病。

  杨恬与两个大丫鬟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当初半夏出去是以伺候病重老娘为借口,杨恬便赏了不少银子,让麦冬拿去给半夏老娘看病。麦冬也和林妈妈又凑了些银子,连同杨恬与俞氏的赏赐一并拿给了半夏家。

  有了这些银子,半夏家也宽裕起来,给小姊妹换了好药。断了毒源换了好药,两人原本干活儿惯了的,身子底子便不赖,这好起来倒也颇快。

  只是只是后来杨恬去了庄上,病情又有恶化,俞氏也无心送两个不知道是否好利索的丫鬟去伺候,这才耽搁下来。

  到了这次蒋姨娘事发,又出了金橘这样的歹毒下仆,俞氏也是受惊不小若非阴谋被戳破,这罪过怕就要落她头上了,那等待她的,不是悄然殒命,便可能是青灯古佛。

  因此俞氏也毫不手软的将府里上下清洗一番,把和蒋姨娘有瓜葛的,乃至几个哥儿姐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尽数发卖了。

  这事儿还不光是她自己,她还带着儿媳妇王研一处去做了,杨恬这边的人她本就不好深查,生怕杨恬多心,如今杨恬亲嫂子来查,自然也避了嫌疑。且卖了旧仆,也给王研陪嫁来的人留了位置,算是卖个好给儿媳。

  俞氏是再不敢送自己身边丫鬟给杨恬了,生怕再惹出事来,自己也撕掳不轻,这边就全权交给了王研处理。

  王研也精心挑捡了一番,像半夏家这样先黄氏夫人用过的、本就准备给杨恬坐陪嫁的仆从,便被王研打包送来了庄上。

  她本心也是希望妹子多个人使唤,家里这边既去了蒋姨娘,又有她在,院子也就没什么可守的了,只留两个粗使婆子看屋子罢了。

  半夏一家子人也不少,半夏原姓章,父母虽不是什么大管事,也掌过一两桩事情,两个哥哥章魁章梧都娶了媳妇,半夏之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章壮刚刚九龄,正是内院不禁的时候,可在院内院外递话跑腿。那个妹妹略小些,却也能跟着山楂这样的小丫鬟学学简单的规矩了。

  山楂此番能逃得命来,全赖半夏娘善心,因此认了半夏娘章添家的作干娘。

  府里一番人事变动后,原本还闹了两场一定要“救”姨娘回来的二姑娘杨悦忽然就消停下来。

  王研颇为不屑道:“蒋姨娘也不教女儿些好的,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蒋姨娘这一被送回老家,二姐儿的乳母居然撺掇着二姐儿去跟老爷闹,以削发出家威胁老爷接她姨娘。”

  杨恬不由讶然,她印象里的二妹妹,性子是不太好的,但也不曾这般激烈。

  不过蒋姨娘既是算计了她,想将杨悦顶替她嫁给沈瑞,勿论这个二妹妹是否起过觊觎她姻缘的心思,她始终是无法不介怀的。

  嫂子既然这么说,想来二妹妹是没有出家的,只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动怒。

  “老爷哪里会由着她性子胡闹!”果然,王研凉凉道,“那乳母卖得远远的做苦力去了,身边原先的丫鬟统统换了一遍,连带着三郎四郎身边的乳母丫鬟都换了,她这才消停下来。”

  王研顿了顿,忽然笑道:“不想这几个人里,二郎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听闻二姐儿也去找二郎闹了,二郎三两句把她打发了回去,自此门一关,再不理会任何事。”

  杨恬不由沉默,想起大哥对母亲的感情,心下一叹,二郎还真是个薄情的,蒋姨娘可是处处为他们打算,到头来,只一个二姐儿还为她争一争。

  “太太……可要抱四郎去养?”杨恬问道。因三郎已是大了,记事了,怕养不熟。

  王研却摇头道:“不曾。我也猜不透太太的心思,按理,这会儿最是好时候,都不用寻什么借口,顺理成章就抱过来养了。”

  饶是聪明如她,也猜不到这继婆婆想的什么,虽说继婆婆一直说了要把家整个交给他们夫妇,但是养一个和大郎差了近二十岁的小儿子,对他们真是一点儿威胁都没有呀。对俞氏来说又是一种保障。

  说起二姐儿杨悦来,王研又想起一事,低声向杨恬道:“我还忘了,这几日,还有一家来向二姐儿提亲。”

  杨恬见嫂子这般谨慎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说起“婚事”,她也不免酸上一酸,道:“二妹妹也不小了,有人提亲不是好事么。”

  王研叹道:“我倒是想快些将她打发出门子。只是,这提亲的人家,”她顿了顿,还是连林妈妈都打发了出去,屋里没了人,才向杨恬道:“你道是谁,是那工部侍郎李家的嫡长子。”

  杨恬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了片刻,反问道:“这家……是谁?和咱家……好像素无往来吧?”

  王研戳了戳她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呀,只想着咱家,是和你有干系的。”

  见杨恬更是摸不着头脑,她朝东厢沈瑞的书房努努嘴,道:“你不曾听过沈家与贺家官司里那些事儿?这李家的嫡长子,原是与贺家五姑娘定亲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凤凰于飞(二十一)

  随着贺家的抄家,沈贺两家的恩怨尘埃落定。

  杨恬对沈贺两家的事情知之甚详,只是案子审定后,只道与贺家再无瓜葛,便抛在脑后,一时不曾想起这李家。

  此时听王研一提,她立时忆起,不由“呀”了一声,“是那个退亲的?!”

  贺五姑娘早有姻缘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在贺老太太吞金、贺五姑娘欲以金钗自裁这等惨烈故事传到杨家后,她才了解到其中详情。

  那李家以长子病重为由向贺家提出退亲,当时沈洲刚刚被贺家弄丢了官,贺家正是气焰嚣张而沈家弱时,便没有人认为李家是为了划清界限才与贺家退亲的。

  然退亲没多久,王守仁班师回朝带回了贺家通倭的证据,贺家自此一败涂地,最终落得抄家斩首流放的下场。

  李家则因抽身早,既没沾惹是非,也不曾被人质疑人品。

  然贺五姑娘没死成,却也是被流放了,下场未必比死好上多少,京中不少闺阁千金是同情她的。

  那时杨恬跟着俞氏赴宴,不少闺秀们窃窃说着这话题,有人便道李家若是不曾退亲,贺五姑娘有这婚约,许还能留在李家,免去流放之苦。

  当然也有人说,亲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贺五姑娘就是留在京中又岂能安心。

  更有人道只怕李家就算认下这个媳妇,也不会好好待她。

  杨恬因这是沈家仇家的事,也只听听罢了,并不会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回来后听过父亲与长兄谈论贺老太太吞金这事,父兄固然瞧不上贺家,但对李家也是没甚好评的。

  “前几日,听闻是因泰陵工完(弘治皇帝陵寝),皇上重赏了提督营造的新宁伯谭,还有工部左侍郎李,以及锦衣卫指挥佥事余。”王研说起朝事来,也是丝毫不陌生,可见在家中,杨慎是不瞒她的。

  其实杨廷和对长媳想听政事的态度也是默认的,他亦希望长媳能成为儿子仕途上的贤内助。

  而且,杨廷和还发现,有些时候,这长媳比儿子更具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之后便更不会忌讳儿媳知道政事。

  王研缓缓道:“皇上能把泰陵的工程交给李,已是看重,此番重赏银钱之后,又把西苑的工程交给了他,朝中一时都以他为皇上身边新贵。他既得了皇上的赏识,那来交好咱们家老爷这帝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上来就约为婚姻……”

  “他上来就约为婚姻,未免太急切了些。”杨恬点点头,接口道,“何况,贺家那案子虽已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可当时他家大公子可说的是病入膏肓方才退亲,这几个月就身体康健,又能另定亲事了?!还不让人说嘴!若我杨家应了,只怕也不会落下好话来。”

  王研赞许的看向杨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我家恬儿长大了。”

  杨恬脸一红,又啐她道:“说得这样老气横秋,楚楚姐,你才比我大几岁?!”

  王研笑嘻嘻的又拧了她一把,这才扯回话题,道:“我与你大哥也是有这个顾虑,只是老爷并未说许或不许,只在斟酌,我们便不好说话。就算定下亲事,这里头也还有一事……”

  “虽说京中都知道李家事,这嫡长子媳妇不是那样好当的,但那到底叫侍郎府的嫡长子呢,身份在那里摆着。当初贺五姑娘虽也是个庶女,却是一直养在嫡母身边,又记在嫡母名下,”她顿了顿,道,“咱们太太是万不会肯将二姐儿记在名下的。庶次女配嫡长子,这便算我杨家高攀了。”

  杨恬叹了口气,“既是高攀,在那不知就里的人眼中,杨家名声只怕要比李家还差些。”

  杨恬也深知,俞氏是绝不可能将杨悦记在名下的。

  此次蒋姨娘计策之毒,不单是要陷她杨恬于死地,这栽赃俞氏更是要连俞氏也一并除去的。俞氏如今应是恨蒋姨娘入骨的。

  无论二姐儿是否参与其中,作为蒋姨娘为之谋划的女儿,俞氏自然也会连其一并恨上,俞氏连四郎都不肯养,又如何肯让二姐儿记在自己名下。

  这次蒋姨娘出事,多是因着父亲日常纵容,养大了蒋姨娘的心,父亲只怕也是心里有数,也就会对俞氏存了愧疚,因此再对上俞氏的坚持,如何也不可能强硬要求俞氏记名。

  “如今只看父亲的意思了。”王研道,“我此来与你说,也是想问问你可还从沈家知道些李家事?我们也好心里有数。”

  杨恬想了想道:“说也是贺家事,李家也没什么……”她顿了顿,忽然睁圆了眼,敲了敲手指,道:“我还真想起一事。”

  她想起的,便是那李的兄长李现任江苏学政,虽与贺家算得有亲,却不曾徇私,在松江审理通倭案时秉公断案,且对贺家印象颇坏。

  她便原原本本讲与王研听,因又道:“这事儿都说了许久了,记得好像是沈二哥去岁从松江回来就提过。方才瞧嫂子像是不知,想来大哥是没留心,忘记了。”

  “可不,你大哥对这样的事儿根本不理会的。”王研苦笑道。

  这件事杨慎根本不曾同她提过,可见是从没上心过。王研心里叹气,丈夫极有才华,却是不耐烦俗务的,却不知,日后走上仕途,总是要面对这些。

  她微一思量,便道:“这么说来,这位学政大人乃是耿直之人,只怕容不下贺家这等小人为姻亲的,极有可能早早就写信给兄弟让他退婚了,但这侍郎大人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来,“怕是也舍不得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会儿贺东盛可还是刑部侍郎呢。这一观望,就观望到了年底,只怕也是南边送了信,王守仁王大人抓了贺家的证据,他这才能果断退婚了。”

  杨恬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研撂下脸来,冷冷道:“若是这样,这李整个儿一反复小人,如何做得亲家。”

  然她心里也清楚,丈夫不曾留心过李之事,她是不相信公爹杨廷和也不留心的,那么杨廷和没有一口回绝,只怕还有些顾虑。

  王研抿了抿嘴,道:“如论如何,我今儿回去总要同老爷把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个清楚。”

  管了事的王研便没有刚成亲时那会儿的逍遥了,也如俞氏一般匆忙,勉强留下陪着杨恬吃了顿饭就要往回赶了。

  沈瑞那边被大舅哥杨慎好好考教了一番,从字到时文都批了一顿,沈瑞也乖乖听着,就学识上来讲,他发自肺腑承认,他同大舅哥还是有差距的。

  大舅哥到底是状元之才,他也乐意于同大舅哥多交流的。

  待杨慎夫妇走后,沈瑞私下与杨恬说起时,忍不住道:“大兄成亲后,倒是越发有长兄风范了。”有点儿长兄如父的意思。

  杨恬也笑得双眼弯弯,对“楚楚姐”这嫂子赞不绝口,她也是真心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嫂子。

  她同沈瑞说了李家向杨家提亲的事,又将自己与嫂子的分析说与沈瑞听。

  沈瑞凉凉一笑,道:“其实这位李侍郎先前主持的水利工程都是做得极漂亮的,既非庸碌之辈,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他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人是刘阁老麾下,这里面有没有阁老的授意还未可知。”

  其实他还在想里头有没有寿哥授意呢,只这话却不能随便提出。

  握了握杨恬的小手,他才恢复了正常声音,道:“岳父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久,想来深知这些人为人,恬儿不要多虑此时,一切有岳父做主……”

  他又宠溺调笑道:“不喜二姐儿,日后不见她就是,以后让章添(半夏爹)管门房,见谁不见谁、门开或不开,都由你说的算,好不好?”

  杨恬皱皱鼻子,嗔道:“这里好好正经说话,偏你混打趣人。”又扁扁嘴道:“怎么说也是自家姐妹,难道真个拒之门外。”便是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还是要做做脸面,不能让人嘲笑了杨家的家教去。

  她这么说着,便又想起一个更不乐意见的来。

  她皱眉道:“还有,嫂子说,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竟还给我下了帖子,说什么亲戚妯娌。太太和嫂子都是不快,没与他们什么好脸,直接替我推了。”

  沈瑞登时也沉下脸来,冷冷道:“更不必理会他们。”

  杨恬凝视这沈瑞,这礼法上,过继之后,沈瑾便只是族人,可说到底还有一层血脉关系,终不能等闲对待的。

  沈瑞见她目光隐含忧虑,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声音更冷:“恬儿不要多想,那是寻常族人罢了。族中面上都过不去的、见面必要吵的也大有人在,咱们这算得什么。且早就分了宗,谁理会得。”

  他拉了杨恬的手,认真道:“恬儿,我早就说过,你不必为任何人委屈自己,从前有岳父和大兄,以后,有我,我会努力让你活得自在。”

  杨恬这才展颜一笑,忽又俏皮的眨眨眼,用那娇憨语气道:“我原还想着,若你说‘面子上过得去得了’,那我就还得做做面子情,那就随便着人往书坊里买那新刊的女戒女德,送去贺她及笄。你既然说面子都不必留,这半吊钱我便也省下啦。”

  那女戒女德咬音极重,末了还吐出丁香小舌,扮了个鬼脸。

  沈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心情也舒朗起来,伸手刮着杨恬的鼻尖,笑道:“你竟也变得这样促狭!”

  “还不都是跟陆家嫂子学的。”杨恬忽然叹了口气,再开口就带出些张青柏的口音语气语调,道:“我同陆家嫂子学话儿比学功夫还快些,可如何是好呦……”

  听得沈瑞直笑喷出来:“坏了,坏了,他日这盖头一掀口一开,我竟不是娶了个蜀中媳妇,竟是个山东的!莫不是让人掉了包吧,可如何是好呦……”

  五月二十八,寿宁侯府二姑娘张玉娴及笄之礼,侯府大排筵席,宾客盈门。

  不管朝中怎么说皇上对张家的态度,张家都是弘治正德两朝最显赫的外戚人家,尤其这据说张家姻亲里马上就要再出一位皇后了,这文武中除了和张家死磕的如韩文等少数几家,绝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要给些面子的。

  当然,也有熟识张家内眷的人暗暗嘀咕,这张二姑娘原当是五月中旬的生辰,怎的拖到了月底才办呢?这及笄礼对女子来说又是如此重要……

  不过,外界议论纷纷丝毫不影响张家的热热闹闹,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赏赐了锦缎、头面下来,一时也是颇显荣宠。

  这一日杨恬自然没有关注,一早起来,她和沈瑞正忙着打榆树钱儿,商量着晌午吃个榆钱儿宴。

  却是两人例行遛弯时,见着庄中一处路旁十几棵大榆树上挂满了榆钱儿,几个庄户家的小童正在那边摘的起劲儿。

  杨恬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哪里知道这东西竟还是能吃的,沈瑞则是前世记忆,笑称要打榆钱儿来吃。

  他便只知道个榆钱儿炒鸡蛋的吃法,还是林妈妈不由笑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您哪里知道穷苦人家怎样吃得,哪里有得鸡蛋,少放些米便用它来煮粥,有些粗面便能包馅、烙饼子……”

  沈瑞笑道:“如今却是不苦了,咱们就炒鸡蛋炒肉吃,恬儿也尝个新鲜。”

  杨恬则表示,瞧着榆钱儿结得颇多,不若都做来尝尝。

  沈瑞便让小厮去喊众小童,今儿他们摘的榆钱儿分他一半,他给每人十枚鸡子儿一斤肉,让他们回家炒榆钱儿吃个香甜。

  小童们立时欢呼起来,摘得越发起劲儿。

  正热闹间,那边门上来人报说,清河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还有一位吴姑娘来访,求见杨姑娘。

  杨恬不由大奇,道:“她们三个怎么来了?”

  倒不是对今天这个日子好奇,她是压根不知道今儿就是张玉娴及笄礼的那日王研只说了寿宁侯府送来帖子她们给退了,却根本没说哪天。

  杨恬好奇的是,清河郡君蔡淼也就罢了,其婚期还没定下,赵彤可是六月二十就要成亲了的,眼见进了六月,家里怎会许她到处乱跑!

  她也只在转危为安的第二日见到过赵彤一面,之后赵彤就得在家乖乖等着嫁人了。

  还有吴锡桐,这吴锡桐不是要进宫了吗?

  吴锡桐的消息也都是赵彤带给她的,赵彤每次来祥安庄,总是要与她讲一番闺秀圈中的闲话,她们两个共同的朋友并不多,因此说来说去左不过那几个人。

  吴锡桐当时情形是比她还凶险的,不光是被冰冷的河水冻了,更是磕破了头,整整昏迷了十数日,真真是叫从阎罗殿抢回条命来。亏得是留在大长公主府,若是当时便回去寿宁侯府,怕早就没有命在了。

  也万幸吴锡桐自幼在乡间长大,身体底子要比寻常深闺所养柔弱少女强上许多,这一下虽凶猛,却没有伤及根基,等清醒过来之后,身体也就开始好转。

  大长公主府本就格外善待吴锡桐,待宫里传旨出来又派了教养嬷嬷,太医也是轮番来问诊,各种珍奇名贵药品也纷纷赏赐下来,吴锡桐这伤养得也快。

  只是其也一直也没来看过杨恬,不晓得这次来是怎么个意思。

  杨恬暗自思忖着,一面吩咐人快快请到她待客的花厅,一边儿又同沈瑞笑道:“可巧儿,我料她们也没吃过这榆钱儿,也给她们吃个新鲜。”

  沈瑞笑道:“妙极,她们是定没吃过的,你就告诉她们这是不世出的奇珍,回头再装一袋子与她们,今儿的回礼也就省下了。”

  杨恬刮脸笑嗔道:“好个小气的沈二爷!”便在沈瑞的大笑声中,使半夏麦冬赶紧推着她回去待客了。

  待到了花厅,双方还不及见面行礼,赵彤先就埋怨道:“都不是外人,带我们来花厅作甚么,你这身子骨,哪里是能一直坐着的。快快带我们去你院里,你自躺着去,不然我们哪里敢好好说话。”

  蔡淼也上前来笑道:“她来得勤了,你不当她是客,难道我们来得不勤,便是客了?我们待你的心可是同她一般的,你若将我们当客待,却是要伤了我们的心。”

  杨恬只好笑道:“你们这般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

  赵彤哈哈一笑,道:“还对个什么,快快回去,你好好躺着去。”

  杨恬无奈,向吴锡桐歉然道:“叫吴姑娘见笑了。”

  吴锡桐原有些尴尬,这里可不就她一个不熟的外人么,但她早就练就圆融性子,立时上前陪笑道:“便我是客,可还有一句客随主便呢,不是要你这主人家便宜了,我才好便宜的。”

  众人说笑着回了主院,遥遥就见素白围墙,顶浅淡竹影,蔡淼便赞了声“妙”,笑道:“这院子是新拾掇了。”

  却是杨恬日渐好转,沈瑞为分她心神,与她一起琢磨着重新布置的。

  城里不好动土,庄上却无顾忌,偌大一片地界都是他家的,是想推了墙就推,想挖池塘便挖,个把月下来主院已变了模样。

  进了院子,蔡淼就往那丛紫竹而去,见筑土为垅,环水为溪,小桥纤巧,石阶古朴,显出几分魏晋古意来。

  她满口赞着,又忍不住道:“这几株墨竹……瞧着恁像筠园里的呢?”

  那筠园乃是一处商贾所开卖花木的园子。

  杨恬摇头道:“这几株是陆家嫂子所赠,我实不知是哪里来的,也不便问。”

  却是张真人非但没惹祸还入了贵人的眼,陆二十七郎夫妇感激不尽,怕送银子沈家嫌俗,特地打听着买了些名贵花木送来。

  蔡淼眼珠子都舍不得移开了,口中遗憾道:“呀,数一数,怕真是那几株,满京城再没有比他家竹子更好的了。唉,只园主要价忒高,我还在跟我哥磨着……唉,既卖到了你这边,这下我也不用惦记了……”

  赵彤一推她,笑道:“几根竹子而已,瞧你这大惊小怪的,过些时日你嫁到南边儿去,竹子还不是有的是。”

  提及婚事蔡淼半分羞涩都没有,撇嘴道:“一时且嫁不过去呢,祖母说要留我过二十再去。”

  赵彤拍手笑道:“哎呦,了不得了,可不是把成国公府等个望眼欲穿呀……”

  蔡淼作势要去拧她的嘴,笑骂道:“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张恼人的嘴!”

  杨恬看着这俩人斗嘴,哭笑不得,咳嗽一声,笑道:“好姐姐们,咱们屋里去吧,我还没好好问你们,六姐姐,你这不是六月二十就成亲了吗?帖子我都收着了,怎的现在伯夫人还能许你往外头跑?”

  赵彤正好借机挣脱了蔡淼,嘻嘻哈哈的跑进上房,探头笑道:“我娘才不管我呢,只是嬷嬷们多事……”

  待杨恬等进了屋里,赵彤将她按在榻上,又喊半夏麦冬等丫鬟过来与她盖好了薄被,旁人便在榻边圈椅上随意坐了。

  吴锡桐头次来,这一路不住打量着,又见杨恬闺房处处摆设都别具匠心,心里不免感叹杨恬好命。

  赵彤大喇喇干了一碗茶,又努嘴再要一碗,笑道:“这是新茶罢?也是好喝。你这儿什么都好,赶明儿我要来住上几天。”

  又戳杨恬道:“可惜了早没认得你,不然我们便把宅子置到你家旁边去了。现下仁寿坊可是没甚空宅子卖了。好在庄子倒还在一处,等我成了亲,搬来庄子上与你作伴。”

  杨恬笑道:“故所愿耳,不敢请耳。”

  蔡淼则忍不住打趣她恨嫁。

  赵彤更无羞涩之意,大大方方道:“现在的嬷嬷们忒是聒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又不叫我出门,可是厌烦。我真巴不得早早嫁了。那边府里有嫂子当家,我俩只高乐去。”

  她本想说要是能分府出来单过才好,却到底瞧了一眼吴锡桐,把话咽了回去。

  蔡淼也瞧着吴锡桐,转而说起今日来意,“原是不请自来有些冒昧的,你也知道,今儿是那谁的及笄礼……”

  杨恬还真不知道,不过听到及笄礼这词儿,也就知道了,便也没应声。

  赵彤接口道:“他家倒是有记性的,没与我下帖子,谁又耐烦去他家!小七儿有帖子也不耐烦去,说来看你,我正想你呢,也就来了。”

  杨恬无可奈何一笑,目光也落向吴锡桐,论理,谁不去都行,吴锡桐怎的还会不去?

  蔡淼瞧见她目光,叹了口气,道:“恬妹妹你也知阿桐在我家住了这些日子的,寿宁侯府来人说了,六月后再接她回去。”正是将这及笄礼绕了过去。

  赵彤偷偷偏过头去,冲杨恬挤眉弄眼,杨恬也就反应过来,张玉娴既没入皇上的眼,只怕是见不得这位要进宫的亲戚家姑娘的。

  杨恬便就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们可是来得巧,我今儿打了榆树钱儿,只怕你们都没见过呢,便在我这儿吃个新鲜,可好。”

  赵彤蔡淼果然不知那是什么,吴锡桐在乡间长大,却是吃过的,因笑道:“可是偏了妹妹的好东西了。”

  蔡淼也笑道:“原是阿桐要来探望你的,我们却是借光了。”

  这话说完,不想吴锡桐应声站了起来,向前两步,却忽直挺挺冲着杨恬跪下去。

  满屋子人都唬了一跳,杨恬更是大急,慌忙的起身闪避。

  一旁赵彤眼疾手快扶住杨恬往旁边一带,防止她跌下榻去,口中已喊自己的丫鬟将吴锡桐扶起来。

  赵彤的丫鬟都是练家子,两下就搀起吴锡桐来,她本都俯身要磕头,生生被架了起来。

  便是平辈之间也没有行此大礼的道理,何况她虽没进宫,却名分已定,谁敢受她这一礼!

  赵彤已是恼了,气愤喝道:“吴锡桐你作甚么!有话好好说!”

  杨恬回过神来,心下感激赵彤回护,听了这话,却也忙掐了掐赵彤的手,生怕她口出恶言得罪了吴锡桐他日吴锡桐入宫,想处置她们还不容易!

  蔡淼也没想到吴锡桐这一手,也慌忙站起来去扶她,又偷偷瞪了赵彤一眼,同杨恬一般警示之意,口中圆场道:“阿桐你这是作甚么呀,瞧把她俩吓的!可是要折煞人了。”

  吴锡桐已泫然欲泣,“是我连累了杨妹妹呀……我对不住妹妹……我当向妹妹叩头谢罪听凭妹妹处置的……”

  赵彤揽着杨恬的手轻轻按了按,杨恬会意,心下叹气。

  她语带埋怨道:“吴姐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原是一般的受害者,难道我不去恨那歹毒之人,倒来恨你不成。”

  吴锡桐泪眼朦胧,伸手去握着杨恬的手,恳切道:“自我醒来,听得妹妹病了,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只我自己也病得七荤八素,下不了床,不能来请罪。这几日方好了些,就想着能过来一趟,亲自向妹妹认罪,妹妹怎样处置我都好,让我瞧一眼妹妹身子好转了,我也安心些……”

  杨恬忙道:“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你又哪里有什么罪!再这般说,我便真要恼了,这是姐姐将我想得多不堪,才会怪罪姐姐甚至处置姐姐?!”

  吴锡桐也是见好就收,慌忙捂住嘴,自责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知妹妹一向良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我,只帮我大恩我还不曾谢过,却又累妹妹……”见杨恬又瞪眼,她忙改口道:“瞧我,又说这样的话……该打,该打……”

  蔡淼见火候差不多了,忙拉了吴锡桐一把,陪笑道:“你瞧,自家姐妹,我原就说过,恬姐儿最是心地淳厚,是你自己想多了,今日一见,果是这般吧。”

  又转向杨恬解释道:“她啊,这病的也是不轻,你摸摸,这头上凹下去那块,还没长平呢,亏得头发密,能遮掩一二。昏迷了数日,又是高热不退,待醒来听闻你受了池鱼之殃,她便悬心不已,日日念诵,我来见过你,就得立时去见她告诉她你情况,她才安心喝药。”

  蔡淼说着,又抚了抚吴锡桐的鬓发,叹道:“她一直也下不得床,来不得你这儿这一拖二拖的,便拖到了如今。前儿寿宁侯府说六月里就要接她走了,她生怕进了寿宁侯府再出不来,没法来看你,今日刚好得这么个空儿,我便带她来了,恬妹妹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杨恬叹道:“七姐姐也张口闭口的说我怪你,如此我真是不知怎的答才好了!”

  蔡淼笑道:“罢,罢,却是又嫌我客气了。”

  赵彤笑道:“可不是你忒客气了!还说是自家姐妹呢,自家姐妹会这般说话不成!”

  吴锡桐略带怅然的望着杨恬,低声叹道:“我心里一直感激杨妹妹的,我原也没什么闺中密友,一直帮我的也就是你们三位姊妹,这些情谊我都记在心里,若有朝一日,用得到我,我必不敢辞。”

  杨恬一直打量着吴锡桐,如今的她衣着更为鲜艳华贵,妆容也更精致明艳,虽不免带了些病容,但仍是美得熠熠生辉。

  一直有传闻吴锡桐就是皇后的,便不是,这样的美人,又如何能不得皇上青眼。

  这一番话,已是极大的承诺。

  可杨恬却只一笑,她固然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个人,却也不想和宫里牵扯太多,说到底,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夫君走的都是清流路线。

  而且,当初看上巳宴中吴锡桐行事,便知其城府极深,这番许诺他日能作得几分准也没人知道。

  那边赵彤已是豪爽的一举茶盏,作饮酒状,“既是自家姐妹,还说这些说甚么,这一盏尽,这事儿便就过去了,以后都不许再提,可好!”

  三女皆笑应好,四人各自饮尽盏茶。

  很快几个人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尤其赵彤眉飞色舞讲起布庄上的新布,她又新想出来的花样子。

  而蔡淼是个最喜园林花木的,又将杨恬这卧室内新添置的盆玩花卉鉴赏了一番。

  少一时,一个赵家的小丫鬟进来,往赵彤耳边说了几句。

  赵彤便笑向蔡淼道:“瞧着在屋里也是把你憋闷坏了,你快快到园子里转转去,她这庄子上园子里也新添了景致呢,阿桐亦不曾来过。恬儿身子弱,作陪不得,小七儿你这当姐姐的便代劳了吧。”

  蔡淼也是早想去看园子了,但听赵彤这般说,却是心里转了几番,口中假意嗔道:“你原比我更熟的,恬儿不得空,便当由你带路。莫非你要支开我们,好单独与恬儿说话不成?”

  赵彤拍手道:“呀,却叫你识破了。可不是正是!我要与恬儿说说我们布庄的机密大事,可莫要让你们听去了,这泄露出去,我可不要赔钱了!”

  蔡淼啐了她一口,道了句“谁稀罕你的布头儿”,笑嘻嘻拉着吴锡桐去逛园子了。

  杨恬口中致歉,又叫机灵的半夏跟着去伺候。

  待她们出了院子,赵彤才收起嬉笑表情,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方低声向杨恬道:“张二伴驾来了。”

  杨恬吃了一惊,转瞬就明白了赵彤将她们支去院子里的用意,怕是小皇帝想看一眼吴锡桐了。她便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赵彤叹了口气,道:“你别怪我多事,没先打个招呼就带了吴锡桐过来。”

  杨恬讶然,忍不住道:“难道是贵人吩咐……”

  赵彤瞪圆了眼睛,转而噗嗤一声笑道:“不,不,这还真不是……”又忍不住道:“贵人若是有那个心思,在大长公主府里如何见不得!今儿真是赶巧了。我们原不知道贵人要来的。”

  杨恬知道自己误会了,想着到底不是什么规矩事,不由红了脸,道:“却是我误会了。”

  赵彤笑道:“谁知赶得这样巧,怎能不让人误会。”

  她嘴角勾出个笑来,道:“吴锡桐原也一直央磨着说要见你,我和七娘揣度过她心思,怕是想向你示好……”顿了顿,她索性放开了道:“恬姐儿,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我们猜她是想着杨大学士到底是帝师,得你家一句赞,在皇上心中能重上几分,在外面名声也好上几分。”

  杨恬微微皱了眉,刚待开口,赵彤忙又道:“我们也不是想给你找麻烦,只是她既有意示好,你便顺手应承也就是了,原也不费你什么麻烦。反倒是让她这样的人惦记这种事儿,总归不妙。”

  嗯,特特挑了这个日子,是怕吴锡桐恨张家恨得不够呢。杨恬不免腹诽。不过她原也知道这些贵女们的心机,也不以为意。

  听得赵彤又替蔡淼说好话,道:“好恬儿,你便怪我吧,别怪七娘。不比你们书香门第,七娘她们这些宗室贵戚,和我们这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也还不一样,宗室嘛,总要多多顾及宫里。吴锡桐总归是选进去了,日后……谁又说得准呢。”

  杨恬点头道:“我如何会怪你和七姐姐!这事儿过去了,姐姐也别放心上。”又忍不住好奇道:“宫里……位份可是定了?”

  赵彤斜睨着她,笑眯眯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却是没有消息的。”她压低声音,甚至半掩了口,道,“不过,吴锡桐是登不了凤位的。”

  杨恬见她说得笃定,不由瞪圆了眼。

  赵彤却是冷笑,道:“皇上岂会让张家再出一个皇后?而吴锡桐这机灵劲儿,怕是反倒要害了她。”

  见杨恬不解,赵彤嘴角挂出讥讽的笑容,道:“聪明人,都喜欢两类人,一类是同样聪明又肯实干的,一类是笨笨的却老实本分的。最瞧不上那些自以为聪明,耍小聪明的。”

  她眼中却尽是寒芒,“皇上,是位极聪明极聪明的人。吴锡桐若是不再卖弄她那点子心计手段也就罢了,否则,有她苦头吃。”

  杨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赵彤却又道:“不过,吴锡桐到底是有这样的好容貌,君心难测嘛。只是,张家这次是铁定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这吴锡桐这样记恨张家,得宠了,也必要找张家的不痛快,不得宠,只怕更厌恶张家丢她进这火坑,加上先前张玉婷的事情,嘿嘿,就看张家怎么收场。”

  杨恬皱眉道:“其实我也好奇,上巳节这番变故后,张家怎的还会让吴锡桐入宫?”

  赵彤撇撇嘴道:“张家如何想不到这些,不过是欺她家贫苦,没个人撑腰,好拿捏罢了。你没听她说,她素来都装成逆来顺受的性子吗?张家怕也是看走眼了。”

  张家是看走眼了,大长公主府呢?

  大长公主府尽力救治,蔡七姑娘又这般待吴锡桐,又是不是在捡漏?

  皇家,外戚,宗室,始终都在角力。

  杨恬沉默了片刻,才又叹了口气,道:“六姐姐,如你所说,吴锡桐此人……,嗯,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还是远着她些吧。她,抑或她与张家,日后是好是歹,都由着她自个儿。”

  赵彤哈哈一笑,戳了戳杨恬,道:“你瞧,你还真上心了。你我哪里是能同她打上交道的,嗯,便是催着张二沈二上进,你我得那能进宫的诰命,少说也要十来年罢。”

  杨恬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多了。

  赵彤又忽而怅然道:“有军功倒是升快的,只是张二一时也得不了外放。也罢,他若真得了外放军中,我也要被扣在京中,到底不能一同去纵马杀敌……”

  杨恬忍不住大笑,击掌赞道:“哎呦,我的好姐姐,你还真是女中豪杰!”

  祥安庄花园中,有一座小小山包,并非什么奇石搭成,却是那边造景池塘、养鱼池塘、灌溉水渠所挖出的土堆筑而成。

  虽是夯土为山,然待栽得树木花草,再用碎石铺出小径来,山顶一个小小茅草亭,别有一番野趣。

  寿哥坐在亭中竹椅上,看着半面篱笆墙上的爬山虎牵牛花,笑道:“倒是有点儿意思。”

  张会却是坐不惯竹椅,晃一晃就咯吱吱直响,因向沈瑞道:“还是弄把木头的,还结实些,要这野趣,木墩子也好。”

  沈瑞却笑道:“非也非也,这竹椅才是练功夫的好物什,你瞧皇上下盘就比你稳。”

  寿哥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张会道:“你便别坐了,蹲马步去吧。”

  张会苦着脸,道:“别介,别介,小的这就老实些。”

  正笑闹间,就听遥遥的那边有小太监轻轻击掌,沈瑞张会皆是心中明了,齐齐起身向寿哥告罪,出了亭子,往背静处去了,只留着刘忠在寿哥身边。

  却是那边蔡淼领了吴锡桐进了园子。

  吴锡桐虽没进宫,到底是已定下名分的皇帝后妃,寿哥自己看无所谓,沈瑞张会为人臣的,还是当回避的。

  今日寿哥过来,沈瑞也是意外,张会亦没料到赵彤她们来了。

  听闻赵彤在,张会自嘲道是已有月余没见着赵彤了,众人还打趣他,下个月把人娶进门,便是日日看时时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寿哥随口一问怎的赵彤过来了,没用张会护送却也没见赵弘沛,沈瑞只得回禀说是同清河郡君以及吴锡桐姑娘一道来的。

  寿哥这才一时兴起,说要看一眼那吴锡桐长得什么样。

  沈瑞知道杨恬断不会安排这种事,便请张会遣人与赵彤打个招呼。

  这茅草亭地势高,又掩映在花木之间,寿哥站在亭中,园内人看他不见,他却能看人看得清清楚楚。

  蔡淼从小到大没少进宫,寿哥也是与她极熟的,刘忠也不需介绍哪位是哪位。

  其实,也实用不着介绍,因为吴锡桐着实堪称绝色,在一众人中极为亮眼。

  便是蔡淼也算得个美人,站在她旁边也黯然失色。

  刘忠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着寿哥的神情。

  当初寿哥向张太后说要选吴锡桐入后宫时,就曾以其颜色过人为由。

  虽刘忠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小皇帝找的借口,但现下见了吴锡桐本人,他竟也忍不住想,这般绝色会不会就此打动了少年皇帝的心。

  只见寿哥偏着头,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好奇神色,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是的,只有好奇,没有欢喜。

  就好像,就只是来看看,那个人能有多美。

  就如,想看他养的那豹子,能够到悬挂多高的肉块,一般。

  刘忠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花园中嬉笑的姑娘,牡丹一般国色天香的姑娘,随即便收回了视线,垂下了头。

  也就片刻功夫,就听得寿哥淡淡道:“走吧。”说罢便从另一侧往山下走去。

  刘忠应了一声,迅速朝四周的小内侍们打了手势,一起随着寿哥下了山去。

  山那一侧小径上,张会低声与沈瑞道:“今儿朝上,户部右侍郎陈清升了南京工部尚书。”

  赵弘沛当时就是走了陈清的门路,才最终让造船一事从户部过批。

  沈瑞皱眉道:“这是……哪一位的手笔?”

  张会摇头道:“还不知道。户部右侍郎顾佐升为本部左侍郎,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右副都御史张缙为户部右侍郎。顾佐与韩文一向不太和睦,张缙不是阁老党。”

  才说三两句,就见寿哥那边自山上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迎了过去。

  待回了待客厅落座,寿哥丢了块点心在口中,又灌了口茶,只字不提方才,却是笑向沈瑞道:“张家荐你那个,嗯,族兄,小沈状元郎与朕为日讲官。”

  第六百二十三章 凤凰于飞(二十二)

  成为小皇帝的日讲官?

  沈瑞心下一哂,以沈瑾年纪与才学,得此机会,便是不能全然对寿哥胃口,这天子近臣的履历亦能让其身价倍增,于仕途极有助益。

  张家果然好谋算,也肯为这未来女婿铺路。

  见寿哥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沈瑞微微一愣,转而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寿哥这是什么心态,这是要看自己咬牙切齿恨着这个处处强过自己的庶兄,还是看自己有没有胸襟肚量?

  沈瑞回以一个和煦的笑容,只道:“皇上圣明。”

  寿哥扬了扬眉,上下打量了沈瑞一番,又慢悠悠道:“关于小沈状元,沈瑞,你可以有什么话要禀与朕知道的吗?”

  沈瑞毫不避讳,直视寿哥,言辞恳切道:“我这族兄,自幼聪颖过人,功课是十分扎实的,为皇上敷陈经史,答皇上所咨,想来他是能胜任的。”

  “如此。”寿哥故作老成的点了点头。

  又瞅了沈瑞两眼,见沈瑞满脸诚挚,他忽然一笑,继续慢悠悠道:“不过,现下已暑热,又有大婚诸事,朕已命停了经筵,等秋凉后再说。”

  沈瑞呆了一呆,见张会在寿哥身后冲他挤眉弄眼,他也忍不住好笑起来,看来,寿宁侯这算盘是打空了,遇上这样一个小皇帝,想来张家也头疼得紧。

  这等秋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

  好似,正德二年豹房落成,这位就搬去了西苑,这经筵还有没有再开过?

  沈瑞这边忍不住算了算以刘忠的速度,西苑几时能建成,那边寿哥已经清了清嗓子,他的注意力立刻又集中回去。

  寿哥在屋里踱步,道:“朕此来,是与你们商议,辽东之事。”

  沈瑞目光又落在张会身上,辽东的事情……先前不是已经说过,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儿?

  张会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是不知。

  听得寿哥道:“兵部言辽东镇巡官招募军士,凡幕过二百名以上者赏纻丝四表里,百名以上者半之,百名以下者又半之。若为首者愿统所幕协同操守,遇警从征有功,则如例升赏以酬其劳……”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见寿哥望过来,似是等他发言,他便道:“我听闻辽东民风彪悍,多义勇之士,若能纳入军中,也是好事一桩。”

  寿哥嘴角一垂,道:“好事是好事,就是现下国库空虚。”

  沈瑞一噎,有些无奈的垂了眼。

  张会则连忙表忠心道:“皇上可是要在辽东产业中……”

  寿哥摆手道:“不是。朕不能总拿自己赚的银子来贴补。”他说着一指张会,道:“英国公张懋曾上书言冗费事,提及屯田被侵占、山坡湖泽渔牧被豪强收利等诸事,前阵子又出了朱秀那厮的诸恶行。”

  他脸上现出厌恶,发狠道:“辽东这块地方,朕要让人一寸寸的清查,那些没王法的东西侵占的,统统都要给朕吐出来。”

  张会心知祖父折子里都写了什么,不过是整顿九边冗费军务,只怕真正触动了皇上的,仍是盐引的事。

  现下国库空虚,今年又赶上处处灾荒,到处是用钱的地方。

  前儿巡抚山西都御史何钧还奏地方灾重,岁用不给,请山西纳银者留本处,又请河东运司贸易盐五十一万一千五百引。

  而户部那边和外戚张家、周家十七万两盐引官司还没打明白。

  韩文是绝不松口给外戚一星半点盐引的,知道弹劾不动外戚,韩文就抓住为周家办事的商人谭景清等不放,劾其桀黠强悍,敢行欺罔,想将其下狱问罪。

  周家于选妃事上输了一头,没能再出一个周姓妃子,却不知道为什么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光棍起来,张口闭口先帝许的盐引,咬住了便根本不肯松口。

  而张家这边是眼瞅着就要再出一位皇后的架势,如今还兴冲冲出银子修了坤宁宫。他们既然银子出的爽快,想来小皇帝这边也是不好再给一棒子驳了盐引的。

  不从盐引上出,总要换个地方找钱。

  张会在京中上等圈子里久了,对朝中大佬们在各地的势力颇有了解,辽东这块地方虽也不是和京中就一点儿牵扯没有了,但总归要比旁处牵扯少上许多,寿哥也能放开手脚做些动作。

  寿哥那边道:“朕升了大理寺右少卿邓璋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兼赞理军务。”

  沈瑞微微凝眉,这一位邓璋便是当初在京三司会审通倭案的大理寺方要员。

  因大理寺卿杨镇乃是沈家女婿,虽发妻沈氏早亡,但两家关系依旧十分亲厚,遇到沈家的案子,杨镇自然要避嫌。

  不单不去审理案件,连沈家的门也不登,以免落了小人口实,便是案子判决后,足两个来月,事情淡了,杨镇的续弦夫人才能光明正大的来沈府看望徐氏。

  而当初寿哥点了邓璋主审,同当初点王守仁当钦差一个道理,盖因这邓璋与杨镇这上司关系也颇为亲近,自然而然会倾向于沈家。

  这场通倭官司,没干系的杨镇都要避嫌几个月,作为主审的邓璋,沈家更不好去拜访,便是案子了结到现在已小半年了,沈家仍不好直接登门致谢,便是有些礼物也是请杨镇代为转达的。

  邓璋与沈家这般关系,寿哥放他去辽东,既是为沈陆张赵四家合伙的这买卖置一尊保护神,同样怕也是要差遣沈家人为邓璋所用——且邓璋素有清廉刚直的名声,用他,足可见皇上清查辽东的决心。

  沈瑞微微欠身,“请皇上吩咐。”

  寿哥满意的点头道:“军务这边,有赵弘沛联络马家,各个地方守将都挪动挪动,也好整顿军务。屯田这边朕也让张永那边使岑章汇同邓璋仔细查清,只这清查田亩既要些积年老吏,也要有懂数算懂盘账的账房。”

  沈瑞会意,道:“沈家倒有些可用的人,此外陆家常跑辽东的生意,也应熟悉当地情况。”

  寿哥想了想,道:“那个天梁子真人的女婿……”

  沈瑞道:“那一位行二十七,也是个懂生意的行家,如今管着陆家京里的些许买卖,皇上可是要调他过去?”

  寿哥笑眯眯道:“你瞧他可担得大任?”

  沈瑞笑道:“有邓大人、岑大人抓总,所缺不过一个前后跑腿的,二十七郎为人机敏,又常管商事,办这差事当是没问题的。”他顿了顿,又郑重道:“何况,他家深受皇恩,二十七郎必然忠心办差。”

  接着表示:“家母原就与陆家娘子说得来,二十七郎若外出办差,她母女二人独在家也让二十七郎挂念,家母定会请了陆家母女过来府上相伴。”

  老丈人在皇上西苑的道观里,老婆孩子在沈家,陆二十七郎忠心可靠是没问题了。

  寿哥如今看重的也就是这份可靠了,因而含笑点头:“那便叫这陆二十七去吧。差事办得好了,总要赏他个出身。”

  沈瑞忙代陆二十七郎领旨谢恩。

  寿哥解决了这件事,舒舒服服在沈瑞庄上游玩一番,晌午吃了一顿“榆钱儿宴”,又打包了榆钱儿糕回去孝敬太皇太后。

  寿哥走后两日,果然辽东地面上变动不小。

  罢分守开原参将都指挥崔鉴,命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耿贤充右参将分守开原地方,命辽东定辽中卫纳粟都指挥同知孙振守备宁远等处地方。

  随后,义州马家人果然也被提拔。

  义州马家原也有风云人物的,先祖马云,原合肥人,洪武年间任龙虎将军、都督府都督、镇守辽东,马家自此在辽东扎根。

  如今马家的当家人,是马云的四世孙马深,弘治年间任义州卫备御都指挥佥事。

  然弘治十七年,虏入辽东义州境杀掠,当时的分守参将正是如今的镇守辽东总兵官署都督佥事韩辅,韩辅拥兵不出,马深与另一备御都指挥佥事李雄又有嫌隙,不免抗虏不利,义州人口牲畜被杀被掳不计。

  当时弘治皇帝震怒,韩辅上本自辩说是守土有责,当死守防区以免有失,且以马李兵力足以应对,是马李二人指挥有误云云。

  而马深、李雄兵败,如何还敢上书指责上官不救,便被巡按监察御史弹劾,几拟边远充军。

  还是武靖伯赵家从中斡旋,辽东都司亦有人进言称,马深功实多,李雄亦有功,俱可赎罪。

  弘治皇帝方下旨准马深以功赎罪,而李雄降一级。

  马家也是因此和韩家梁子结得深了。

  武靖伯夫人的堂妹嫁入马家,嫁给了马深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马浚。这马浚如今只在马深麾下听命,是个正五品的副千户。

  此次马家兄弟齐齐官升两级,马深升了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正三品,而马浚则接了兄长的差事升为卫都指挥佥事,正四品。

  这次不止赵弘沛来了祥安庄上,武靖伯世子、赵弘沛长兄赵弘泽也一同来了,兄弟二人同沈瑞、张会并陆二十七郎仔细计议一番,即日陆二十七郎便启程奔赴辽东。

  同样这边陆家下人也往山东送了信回去,陆十六郎早就回了山东布置,陆二十七郎这又去了辽东,陆家在京中无人,是仍要调人过来的。

  张青柏也受徐氏所邀,带着女儿再次住进了沈家。

  老父入了贵人眼,夫君又得了天大的好差事,更可能白身变官身,张青柏只觉得这天上的馅饼一只只砸下来,直砸得她如在梦中。

  她却是个实诚的,最讲知恩图报,既留在沈家,便是一门心思讨徐氏欢喜。

  徐氏身边义女何氏虽也常带着小楠哥来承欢膝下,然何氏自家抚恤银子置了产业要打理,还帮着打理沈府诸事,守孝中外面应酬不多,可偌大府邸,府内庶务也是不少,何氏日渐颇为忙碌,而小楠哥又在启蒙中,每日里也有半天要念书。

  张青柏母女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女儿妞妞如今四岁,生得白白净净,又是随了母亲的性子,丝毫不认生,奶声奶气的可爱至极,又是皮实不娇气,便是磕碰着了,也不哭鼻子。

  遂只要她一过来,徐氏是打心眼里欢喜。

  张青柏又请徐氏给孩子起个名字。陆家二十七郎这一代从“山”旁,二十七郎名崇,字文义,下一代则从“水”旁,妞妞恰生在壬戌年,乃是大海水命,徐氏便给妞妞起名滔滔。

  起了名字,就好似和这孩子关系又近一层,此后但凡有小滔滔陪着吃饭,徐氏都能多添一碗。

  张青柏亦常往祥安庄上跑,给杨恬解闷儿,教着杨恬练气的功夫,顺带也帮着杨恬调教小丫鬟武艺。

  有了张青柏,祥安庄上也是欢声笑语不断。

  日子就这样缓慢的滑向六月。

  ……

  六月初八,高文虎成亲。

  沈瑞因有孝而不能过去,却也事先就遣长寿去送了贺仪。

  高文虎只是一个锦衣卫总旗身份,婚礼上没有什么重量级人物出现,寿哥便不怕被认出,微服私访参加了婚礼,玩得不亦乐乎,末了还颇为遗憾的表示,可惜了张会婚礼上朝中重臣会去,他不好参加了。

  张会忙不迭的谢恩,便是皇上不能过去,有这个心,也是莫大的恩宠。

  高文虎婚后携妻子李氏来祥安庄拜访沈瑞杨恬。

  那李氏不过市井人家出身,虽也帮着家里照看些生意,到底是小家碧玉,往高门中来不免束手束脚,全然没有高文虎当初初登尚书府门的坦然。她只怯怯的不太敢说话,同杨恬也不很谈得来。

  高文虎则与沈瑞一如既往的亲近,又见了大个子董大牛,倒是对其十分感兴趣。

  董大牛这阵子在庄子上吃得饱穿得好,没人打骂叫他干活,亲娘在未来当家奶奶年前得脸,也没人敢欺负取笑于他,又有人教拳脚功夫,他便比先前更有精气神了。

  他说是憨傻,也是心眼实的要命,长寿现下是他师父,长寿每教他一招拳脚,便让他练上二三十遍,他也不识数数,就那反反复复不折不扣的练下去,直到长寿这师父喊停为止。虽然学习进度慢,但学得格外扎实,每一拳都极有力道。

  高文虎与他过了两招,也笑说这兄弟实是大力,还向沈瑞举荐了一位功夫极俊的锦衣卫同僚邹峰。

  这邹峰是高文虎麾下一个普通锦衣卫,虽世袭锦衣卫,但家中父祖都不善钻营,空有家传的好武艺却一直不得晋升,他家境实不甚好,又生养了六个儿女,俸禄之外只得接些私活儿养家糊口,高文虎寻常也会帮衬他一二。

  听得沈瑞说在寻人教习董大牛,便举荐了他。

  沈瑞原是问过张会借人,只是英国公府里有些本事的家将都是有官身的,请来教四哥儿、小楠哥这样的沈家子弟也就罢了,请来教下人,人家如何会来,只怕还心生不满觉得被折辱了呢。

  尤其,董大牛是这般情况。

  这位邹峰,虽是家境不好需要贴补家用,可到底人家是锦衣校尉,有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好请来的。

  沈瑞忽又心念一动,四哥儿、小楠哥这会儿虽年纪小,倒也可以开始练练筋骨了,尤其四哥儿,因三叔体弱,得这个儿子又晚,四哥儿也不是个多结实的孩子。而沈渔、沈琛的幼子,都是七八岁,练武也正正好。

  如此就可以登门拜访这位邹峰校尉,请他来教习沈家子弟,他既是武艺好的,又常在街面上,想来也能认识一些会武的教头,再请来调教家丁与董大牛,岂不两全。

  当下便与高文虎约了他休沐的日子,一同去拜会邹峰。

  ……

  六月二十便是张会同赵彤成亲的日子,沈瑞与杨恬一个有孝,一个有恙,都是没法亲去,便将早早备好的贺礼提早送去。

  给赵彤的添妆礼更是杨恬精心挑选的,虽然依着规矩与杨家的礼物合在一处送去武靖伯府,却仍是派了林妈妈跟着杨家下人一并去,向赵彤解释并道贺。

  沈瑞这边则是送的两面的礼,英国公府不必提,这武靖伯府因有赵弘沛,又有多项生意合作,亦是要送的。

  他这边六月十七礼物才送出去,六月十八这天下晌,张会突然登门。

  沈瑞听得禀报就十分诧异,这婚事临近的准新郎怎的会突然跑来?

  而下人来报时更是说,张二公子是一路跑马过来庄上,后面跟着的侍卫也都是气喘吁吁,想是有急事。

  沈瑞心下更是疑虑,不知出了什么事,怕是小皇帝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他一路快步迎了出去,却见张会黑着一张脸,上来便道:“牵了马,咱们出去跑上一圈。”

  沈瑞见他面色奇差无比,口气也生硬,想是有什么机密之事,竟连庄中也放心不下,唯恐隔墙有耳,想是要跑出去开阔地界,方能放心吐露。

  当下便也不犹疑,直接吩咐人牵了马出来,派人与杨恬知会一声,便翻身上马,随着张会沿官道一路驰骋。

  两人快马加鞭,跑出数里,张会并不像是想找个说话的地方,倒像是诚心赛马一般,跑得格外卖力。

  沈瑞不免又疑惑起来,只是喊他几声,他充耳不闻,只闷头向前,沈瑞无奈,也只好跟随下去。

  张会从城中而来,又奔驰这许久,胯下宝马再是神骏也是疲累之极,口鼻已有白沫喷溅。沈瑞见了,连忙高声喝止张会。

  张会素来最心疼这匹宝驹,听得沈瑞这般喊,他心里股劲儿忽然就泄了,慢慢降下速度,催马上了一处高坡,这才翻身下来,拍了拍马头由着它自去了,自己整个人摊成个大字,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沈瑞紧随其后上了这高坡,也散了缰绳,由着后面跟来的张府侍卫料理马匹,两步赶到张会身边,俯身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但见张会的眼底全是血丝,眼神却是空洞,一言不发只望着天空,脸上隐有狰狞。

  沈瑞皱着眉头去看那边的侍卫,一个亲卫悄然走过来,却是送来四个羊皮水囊。

  沈瑞接过来拔出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竟是杜老八那酒楼的猴儿酒。

  这酒喝着香甜,后劲儿却是极大,这一袋子酒下肚都是要烂醉如泥了,何况四袋子。

  好似闻到了酒香,让张会醒过身来,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拾起一个羊皮水囊拔开塞子便要往嘴边送。

  沈瑞忙使了个小擒拿手,隔开了他,喝道:“刚刚跑马完,身子正疲,这会儿灌酒,不要命了!”

  张会像是被激起了斗志,甩手抛出去那水囊,揉身便欺近沈瑞,转眼就是两拳击出,一奔面门,一奔胸腹。

  因着各种合作,沈瑞和张会关系越发密切,两人也曾切磋过武艺,从拳脚到兵器,对彼此的套路都十分熟悉。

  沈瑞轻一偏身躲过进攻,随即矮身一个扫堂腿攻其下盘。

  便就在这空地上,两人拳来脚往,战在一处。

  张会的拳脚是军中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出拳带风,霸道异常。

  而沈瑞的功夫则有些江湖路数,讲究辗转腾挪,虚虚实实。

  两人连着过了二三十招,张会因先前跑马体能消耗太过,渐渐的有些体力不支,动作一慢,叫沈瑞抓了空子,叨住腕子,反手一剪,按了下来。

  张会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虽是败了,却忽而大笑,高声道:“痛快!再来!”又冲侍卫喊:“拿家伙来!”

  侍卫们却裹足不前,谁也不敢真递了兵器过去。

  沈瑞抬手一巴掌呼张会后脑上,斥道:“你今儿发的什么疯!出什么事了,痛快说来!”

  张会微微一僵,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沈二,撒手吧。”

  待沈瑞松开手,他又再度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长长呼着气。

  沈瑞也不再催问,反而在他身旁坐下,拔开水囊塞子,慢慢小口喝着酒水解渴。

  张会仰躺了好半晌,忽翻身坐起,也捡起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叫一声痛快,接着又是痛饮。

  沈瑞见他已是缓过劲儿来,便也不拦着他,见他连灌了三口,才出言道:“可是朝中有了什么变故?”

  张会凝视他一眼,又冲远处打了个呼哨,他的亲卫都散开百步外,他方冷冷道:“是丘聚这没卵子的阉竖……”

  这阵子寿哥对辽东大有动作,却并没有引起朝臣多大注意,只因,这阵子,内官也是动作连连。

  继岑章镇守辽东后,御用监太监刘云南京守备,内官监太监刘璟镇守浙江,内官监太监姚举镇守江西地方,御马监太监梁裕镇守福建,麦秀南京内织染局管事。又以刘瑾神机营把总同提督十二营操练,以马永成代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并练武营,内官监太监赖义接了马永成的位置调了御马监。

  而小皇帝又因天气炎热停了经筵。

  辽东不过关外苦寒之地,理它何用!近在眼前的内官才是心腹大患,若官宦势力抬头,重蹈英庙土木堡旧事,如何了得!

  朝中文臣抨击内官的声音便越发大了。

  在他们眼中,这群阉人在内廷引着小皇帝玩乐不听圣人训不近贤臣,而外放镇守的职缺更是糟糕,那便是祸害百姓、为害一方。

  一波波的弹章汹涌而来。

  而内廷也同样不太平,刘瑾地位不会动摇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刘瑾这陪着小皇帝长大的东宫大太监如今水涨船高成了内廷二十四衙门第一号人物也是理所当然。

  然东宫旧人却不止刘瑾一个。

  刘瑾先前为东宫诸宦官之首,心里不服他的仍大有人在,更别说旁人窜起。

  如张永,原是不太显的,可如今却坐稳了御马监的位置,又勾结上刘瑾,这新近派出去的守备太监、镇守太监几乎都出自他二人门下。

  那也是东宫旧人的马永成因在御马监里同他作对,竟被排挤出去,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这神机营在刘瑾手中握了许久,马永成去了也就是个摆设,完全被架空。

  此一番如何不引得众大太监侧目,尤其那有野心又有能耐的。

  丘聚便是其中之一。

  他既忌惮张永的权势,又继辽东镇守太监没争到后,还被张永截胡了两次,心下怨恨愈深。

  恰东厂侦缉着英国公府一桩事,丘聚想起辽东镇守太监争夺中张会在期间上蹿下跳为张永摇旗呐喊,事后张永又向皇上进言禁了庶民穿戴绫罗绸缎,大大便宜了张会那松江棉布的铺子。

  丘聚便不是迁怒张会,也断不能让张永多英国公府这一强力外援的。

  寻英国公府的晦气,既是想给张会那小子一个教训,也是敲打英国公府要其擦亮了招子。

  于是,先是东厂上奏,缉得山西镇西卫指挥同知杨豫诈称父死,欲袭职。

  朝野一片哗然,小皇帝亲手批示,谪其戍边卫,又令锦衣卫内部严查,谨防此类大逆之事。

  没一日,东厂这边就表示,虽然没查出类似事,但锦衣卫内部仍有不法,锦衣卫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王锐、象房管事指挥佥事张铭,以病嗽注门籍,不赴朝,王锐出城游玩还则罢了,张铭是越关至涿州。

  这张铭便是英国公张懋嫡三子,而王锐是司礼监太监、东厂掌印太监王岳的侄儿。

  王岳是弘治朝内廷数一数二的耿直人,弘治皇帝也因他这性子,才将东厂交到他手中。有了弘治皇帝与王岳的严格管束,终弘治一朝,东厂戾气全收,不敢肆意妄为。

  弘治朝末期,王岳的重心已挪移至司礼监,至弘治皇帝薨逝后,小皇帝提拔了丘聚为东厂大档头,王岳也心知小皇帝自有心腹人,也越发不大理会东厂事。

  然东厂掀了他远房侄儿这事,王岳也是羞恼异常,他既恨侄儿不争气,也心明镜儿的丘聚这是想拿他把柄让他难堪。

  其实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把柄,王岳是真严管侄儿的,这侄儿也不敢在外仗势欺人,但既得高位,惫懒总是难免,不过是躲懒不去上朝罢了。

  关键就要看王岳怎么处理了,王岳若是徇私枉法,丘聚自然有的是后招。

  王岳一生刚直,岂会叫小人拿捏。

  遂许久不曾出现在东厂的王岳莅厂事法,将张铭、王锐统统拿下狱,如律用刑、革职。

  这事儿办的极为迅速,英国公府未及反应,张铭便已丢了官职挨了板子,被抬回府。

  其实,便是英国公府得了信儿,面对王岳这铁面无私把只是近边游玩的侄儿都革职的情况,张懋也是没法开口为自家越关至涿州的儿子求情的。

  被这样削了面子,英国公府还只能认这个栽。

  可,朝中谁人不知六月二十就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大婚,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

  这一巴掌打的……

  “脸面又算得什么。”张会仰头一口又一口酒直灌下肚,喝得又多又急,很快便已是微醺。

  他醉眼朦胧,忽然笑起来,指着沈瑞道:“我这人,处处小心,与人为善,广交朋友,到头来,却是有话谁也不能讲。——亏得还认识了你。你这人,识交。你这人……也和我们这些外戚勋贵没甚干系。”

  末了才是一句实话吧,因着没干系,才能大胆实言。沈瑞感慨一笑,举了举手中水囊,以示敬酒,一言不发,也豪饮一口。

  张会呵呵笑着,歪歪斜斜往一旁一支,似是自语道:“外戚,勋贵,这样的人家,谁家没个污糟事……这家里,也只三叔待大哥与我好些,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巴不得我长房死绝了。”

  沈瑞叹了口气,人人都说英国公世孙张仑七岁丧母,十四而孤,却深得英国公张懋爱护,未及弱冠就封了世孙。

  而张仑,还长了张会三岁。

  公府宅门深深,两个失恃失怙的小小少年是怎样长成的?

  “祖父是曾祖的嫡次子,因着他兄长残疾又无后,这国公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袭爵那年,也不过九岁。”张会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悲哀。“姑祖母是仁庙的敬妃,祖父便是再勇武,也被人戳着说一句外戚。”

  “我父是祖父嫡长子,作世子天经地义,可惜,天不假年。我兄也是嫡长,封世孙也是天经地义,可就因祖父是越过他兄长袭的爵,这家里嫡出的叔叔们不免动心,一门心思想着兄终弟及。”

  张会脸上又显出狰狞神色来,“这么多年,张钢少下套了么!张钦张镃两个庶孽为虎作伥,也想浑水摸鱼!就三叔护着我们……三叔……”

  他忽而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张懋共有七子,长子张锐英年早逝,张钢乃是嫡次子,行三便是被王岳打了板子革了职的张铭。

  沈瑞轻轻拍了拍张会的肩膀,低声劝道:“如今也只是一时罢了,过些时日皇上总归是要有恩赏的。老国公也不会看着三叔这般。”

  张会咬牙道:“丘聚这个阉竖!他这是要搅合国公府家宅不安!他现在朝我三叔动手,怕不下一个就朝我大哥动手了。而那群人想要这爵位,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忽而悲从中来,大哥一心想着努力办差,只觉得赚得军功这爵位就稳当了,却怎防得那些小人龌龊手段。

  他张会这般在宫里钻营,在皇上面前奉承,所求的,不过是袭爵上,皇家能像他兄弟这边偏上一偏,做主说一句话。

  但是现在有丘聚这么个祸害,东厂是何等地方,在皇上身边进言又是什么分量。

  “若叫丘聚小人谗言,积毁销骨……”张会咬牙切齿道。

  沈瑞忙安抚的劝道:“也别总往坏里想。世孙这般人物,又有什么可叫他们说嘴的。以皇上与你的情分,又岂会轻信污蔑之言!”

  张会冷笑一声,道:“这些小人,再龌龊不过,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他又灌了一口酒,偏头看着一脸悲悯神色的沈瑞,忽然道:“你不信?哈,是,你们这样的清流人家,素来不信这些吧。”

  他狠狠将那水囊掼在地上,任由美酒汩汩而出,森然道:“沈二,你可知道我母族?”

  沈瑞闻言微微一愣,他其实也是查过张家的,能嫁给英国公世子的姑娘,娘家岂能差了,张仑张会的母亲孙氏,乃是宣宗孙皇后娘家侄孙女。

  可以说,英国公世子与孙氏的姻缘,是两个外戚之家的联姻。

  孙皇后娘家得爵会昌侯,张孙氏大约因是孙家旁支,又早早亡故,故而传说中张仑张会两兄弟与如今的会昌侯似是并不亲近。

  谁知听得张会讲来,何止是不亲近,竟还有大仇!

  第六百二十四章 凤凰于飞(二十三)

  张会酒意上头,打开话匣子,毫不避讳讲起家事。

  “我外祖父是会昌侯的庶长子,太夫人多年无子,外祖是被当世子栽培长大的。然……太夫人后来忽有了嫡子,外祖与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个锦衣卫指挥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体弱,未及封袭,便亡故。”张会裂开嘴,实要笑,却发不出半点笑声,“你猜怎么着,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庶子!太夫人却哭求老侯爷,硬要让这个庶孙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让我外祖这庶长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勋,而那个庶孙,不过才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同是庶出,却是这般不同。”张会嘴角讽刺之意欲深。“这位庶长孙,便是如今的会昌侯孙铭。这位会昌侯武功未见得,军务上也受过不少申饬罚俸,却是使得一手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庙汪皇后之妹,后来,这位原配便适时亡故了,他续弦是嘉善大长公主之女。”

  嘉善大长公主是英宗的女儿。

  这位会昌侯孙铭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

  适时二字,尤让人心里发寒。

  沈瑞一叹,这些外戚勋贵见风使舵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难得的是,还当得成墙头草,没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才不理会孙铭小人行径,他的功劳是实打实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儿女,最后只剩下我母与舅父两个。舅父自幼习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径,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张会脸上隐隐显出骄傲来,“我舅父孙銮深得先帝爷信重,曾掌锦衣卫南镇抚司。”

  然而,很快他语气又转为森然,“那会昌侯孙铭也只生出一个儿子孙臬,却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圣眷隆重,而他家亲近代庙事被清算,爵位终回我外祖父这一支上来,便屡屡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贪渎,舅父被下狱期间,他又跳出来,与其他房头的叔祖父争夺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庙所赐侯府子孙的庄田房宅,后军都督府秉公处置,舅父洗冤出狱,田产房宅归还,更是升了一级。那孙铭更不死心,计策也越来越毒。”

  张会说到此处,已是满脸狰狞,而声音异常悲怆道:“我外祖父故去后,孙铭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孙珙诬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惊得张大了嘴,怪道他只打听出张会舅父短暂掌过南镇抚司,却很快亡故。原来……竟是这样……

  蒸,通淫。

  这不是脏唐臭汉,子蒸父妾这等属犯不孝、逆天道、坏人伦的大罪,在大明律里判刑颇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袭的爵位身份整个的被削去,子孙也不再承袭。

  历来男女之事最难掰扯清楚,何况是叔父告发……哪怕没有实证,就这样一条莫须有的罪过也足以毁了一个前程正好的南镇抚司镇抚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辞被认定是护子心切不足取信。孙珙空口白牙,舅父却百口莫辩。先帝爷到底还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于言官口笔,判我舅父降一级带俸闲住。”

  张会已经双手掩面,微微颤抖,“舅父如何受得这等腌气,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气死了。可怜他死后,外祖母为之乞祭,礼部竟以尝有大法事而断不当与!还是先帝爷特许……”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没流传这件事,应是事涉锦衣卫,众人不敢议论,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约也露出口风将此事压了下来。

  遇上这样的事……这样防不胜防,这样百口莫辩……

  唉,也难怪张会会说处处小心,会对丘聚的动作这样大反应了。

  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语,不知道该安慰张会些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举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莫说天家无骨肉,为那把龙椅争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内耗惨烈,亲人亦如寇仇;且论但凡小有家资,就保不齐为一块地、几两银子而兄弟萧墙。

  想起初来时,生母孙氏新丧,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来瓜分孙氏的产业,财帛面前,族人算得什么?

  沈源又对嫡出的亲生儿子做了些什么?便是后来,沈源拿最为宠爱的庶长子的婚事不也一样要卖个好价钱!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缘何会枉死,前前后后诸事,其生身父亲沈涌便脱得了干系?沈涌竟仍能在儿子尸骨未寒时逼迫寡媳幼孙,去争那抚恤银子!

  再遥想当初二房为何会决绝进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财帛面前,亲人又算得什么?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觉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绵长,落入胃里却如火烧,头脑也微微发涨。

  他眯起眼睛远眺,六月风暖,大片大片的农田翻滚着绿浪,沃野千里,似一望无际,天空蓝得剔透,大朵大朵的云随风而动,更显天广地阔,心中忽涌起一阵阵豪迈之情。

  “夫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他轻轻开口诵道。

  张会微微抖动的肩停了停,听得他一路背诵下去,声音越来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庄子秋水篇……”张会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肠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着咏诵,渐渐似领会其意,“……欲以梁国吓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张会肩上,大声道:“你愿与那群鸱鸟争那腐鼠,还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栖。”

  张会口中反复咀嚼这这句话,只觉得酒劲上来,周身热血沸腾,“吾非练实不食,岂会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挥出一拳,厉声高喝:“吾要沙场立业,吾要军功封爵,岂会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击掌喝道:“说的好!武将世家,大好男儿,不思沙场立功征战四方、忠君报国乃至封狼居胥,却恐惧于小人阴损算计,惶惶于妇人内宅伎俩,岂非笑话!”

  张会本热血沸腾,被沈瑞两句话说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自己负气出城,头脑一热又将对家族不满、为舅父抱不平的种种吐露出来,虽心底隐忧,但到底是小家子气了。

  “是我想左了……”他挠了挠头,那份豪迈瞬间褪去。

  沈瑞却摇头道:“你没想左,二哥,之所以咱们要小心翼翼,是因着,咱们现在还没有实力藐视一切。”

  张会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军功立业是对的,防小人也是对的,然这世间,只防得君子,哪里防得住小人?那怎么办?靠实力!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只要足够强,谁能伤得你半分!”

  张会觉得那热血又再度涌回,他重重点头,道:“是极。”

  “你做的也没错。恩自上出,咱们自然要顺从上意。远了不说,只说你岳家,先武靖侯爷、如今武靖伯爷,屡受攻讦而不倒,还不是因为简在帝心。”沈瑞缓缓道,“当今最重情义,你我皆知。当今有一腔抱负,你我亦知。当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树,何愁不受当今庇佑,何惧魑魅魍魉觊觎公爵之位?”

  “是极!是极!”张会连连点头,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只是……

  “我如今……请命外出?”张会皱眉相询。他早有出去闯荡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则他年纪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离着小皇帝远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长兄,他回护不及。

  “未必就是这会儿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与张会自然更亲近一层,也是真心拿他当兄弟看待,为他打算起来,“倒不是咱们避重就轻,但也要量力而为,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见,如今山陕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会让你出城迎战,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云贵生蛮好打不好打暂且不论,光其易反复就足够令人头疼,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纵使你一次次获胜,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责。”

  张会咧嘴一笑,道:“你这书生,倒也看得这样明白,不若弃笔从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场驰骋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误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谋个功名的!”

  说着收起玩笑之意,他认真道:“如今恰有个机会,咱们正要经营辽东、山东,这两处都大有可为。辽东鞑子虽也颇为凶悍,但是比之山陕还是弱上许多,且部族众多,又有女直生蛮,挑拨他们彼此对立,咱们亦可事半功倍。

  “我听闻辽东虽是天寒地冻,然土地肥沃,产粮亦是不少;辽东还产马,练出铁骑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辽东民风彪悍,百姓可用,便是军户惫懒不堪用,直接拿了银子在当地招募兵就是!你们这些武家哪家没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战力最强,照练私兵去练,又是如此粮草、马匹、悍卒皆齐全,如何练不出强军!”沈瑞压低声音,却无比郑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为总兵为参将,拥兵数万镇守辽东,你看朝中那个小人可敢动你,动世孙大兄!”

  见张会两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时就奔去辽东招兵买马大杀四方,沈瑞又怼了他一拳,“你别想着现在立马就去。立时去,也要几年经营方有成效,你便扎扎实实的,由咱们这些生意开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标发展。无论粮草马匹,还是养兵,都需银子!咱们且慢慢来,先经营着,慢慢置了田庄马场生意,待他日你谋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当然,你也不能光会拳脚,多向老国公请教请教排兵布阵才是正经!”

  张会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万事俱备时,我岂能让自己领军无能败了大好局面!”转而又忍不住好奇探问:“山东又有何可为?”

  “山东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还有倭寇,还有更广天地。”

  张会摸了摸鼻子,道:“海战我还真是一无所知,罢了罢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占尽,我还是先谋划辽东实在些。”

  沈瑞戏谑道:“你倒知道取舍。”

  张会嘿嘿笑道:“这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这会儿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眼前天高地阔,任其施展,张会站在高坡上振臂一声长啸,只觉得畅快无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后劲儿也跟着上来了,他晃了晃脑袋,道:“沈二,我今儿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庄子上睡上一觉,等酒醒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这辽东。”

  沈瑞酒也没少喝,亦是头有些沉了,当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会儿马都骑不得了!”

  六月二十,英国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虽比不得世孙娶亲的排场,却也是场面极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还曾因作风奢靡被参劾过,这赵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宠些,陪嫁更是丰厚异常。据说武靖伯府单撒出去的喜钱就有数百箩筐,还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赶来这边凑这个热闹,讨这个彩头。

  武靖伯得先帝宠信,如今世子爷在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赵六姑娘所嫁英国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来赴宴奉承的人着实不少。

  京中上层人家都知上巳宴赵六姑娘与寿宁侯府姑娘们发生冲突,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上也没有赵家人身影。

  如今赵六姑娘出阁,寿宁侯府自然不会来,宫里太后那边也是没有丝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后却是赏了一对儿奇珍红玉镯子添妆的,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等皆亲临武靖伯府道贺,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极大脸面。

  且不说这一日十里红妆热闹非凡,却说寿哥果然没有去“熟人云集”的英国公府凑这个热闹,倒是溜达到了祥安庄上。

  沈瑞接了寿哥进庄,料想寿哥是没能凑上热闹闷闷不乐,这才来他这边溜达散心。

  不想寿哥往那边一坐,便打发下去众人,连刘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诧异,暗自揣度小皇帝这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讲。

  却听得寿哥饶有兴味的声音道:“听说前儿张会还往你这边来了?都聊了些什么?”

  这声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发问一般。

  却听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寿哥,是机缘巧合,而经营与寿哥的关系,沈瑞未尝没有抱大腿、为沈家争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随着与寿哥的接触,随着越来越多参与寿哥的决策,沈瑞已不自觉就把自己当做寿哥小团队中的一员,与寿哥的关系,既像领导与下级,也像是朋友。

  尤其,寿哥毕竟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小少年。

  当然,自寿哥登基后,逐渐展现出帝王心术,沈瑞总会提醒自己想着圣心难测、想着帝王威仪,却也因亲近仍免不了有时模糊了界限。

  此时,当寿哥问及这句出口,沈瑞也骤然惊觉到,面前的这位,已经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东厂削了张铭的职,打了板子送回英国公府,这京中方方面面都会盯着英国公府动静。

  英国公反应迅速,立马上请罪折子。张会则是挟怒跑马出城。

  张会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过。

  可张会门儿清的找了一处荒野开阔地说话,成功甩掉锦衣卫和东厂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听到了你说什么,而是,皇上知道你负气出城,却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心怀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怀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间沈瑞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念头,暗暗惊心自己先前竟没想透这点。

  不过他反应倒还算是快,“嘿,张会这是觉得没了面子。尤其这月初文虎才成亲,虽是小门小户,倒是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在一众兄弟里也是不逊什么,而他这边眼见就要办婚事了,赶上这样的事,不免觉得没脸,有些懊丧。”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仍那般语气,没有半分松动,道:“张会这厮,就好个攀比,当初同周时攀比,后又同虎头、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虽我们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论,他原也是个顶尖的,也难怪他起了争强好胜的心。不过我觉得这般也是好的,知道争强好胜才有上进心,若是我们一味躲懒,岂不误了皇上的差事。”

  寿哥脸上神情缓和下来,轻叩案几,也不无感慨道:“勋贵人家子弟里,张会算是个上进的。”却转而又问,“怎的?他与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这个张会!怎还露出过想要外放的口风!

  “英明不过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张会沉不住气,口中也只能应和苦笑道。

  张会可是在祥安庄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马谈话也有个把时辰,总不能一直就是谈折损面子这等事。

  说外放就说外放吧。只是经营辽东是要为皇上经营,为自家谋前程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总不能端台面上说来。

  遂沈瑞便添添减减又道:“不瞒您说,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状,张会是有上进心的,习得文武艺自然也是想有个立功机会的。他也是说,如今成亲了也是当顶门立户了,不能光靠着祖上的功劳吃老底儿,他也是想着为皇上分忧、报效朝廷。我想,他想上进总归是好的,只是现下到底年轻,还缺经验,便劝他多同老公爷学学,多读兵书多打熬身体,再多多历练历练,他日九边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寿哥一击掌,道:“说的在理!他心急,朕难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们赶紧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几岁年纪,现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么?”

  这话却是实在。

  沈瑞连忙俯身叩谢皇上信重云云。

  没等他拜下,寿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来起来,别学那老夫子样子,咱们君臣相得,难道不是一段佳话。”

  沈瑞忙笑着起身,口头仍是谢恩不住。

  屋里气氛轻松起来,寿哥端了茶抿了几口,又尝了块点心,撇撇嘴道:“英国公能文能武,就是养儿子差了些,不过儿大不由爷,又是武勋人家,桀骜跋扈的,朕在宫外走过这些地方,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张会为这事儿生闲气真是多余,谁会因着那么个人看轻了英国公府,看轻了他这朕身边的人不成?!”

  这话像是埋怨,实则是安抚,透过沈瑞这张嘴巴去安抚张会,亦是安抚英国公府。

  沈瑞连连称是,也放下心来,表示他也会劝说张会,不要钻牛角尖。

  寿哥点头道:“他也不必急着撇清干系,朕还盼着他磨砺成才,好担大任。”

  沈瑞刚待回话,却听寿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谨慎,他舅父那样的事不会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这话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实张会身边有厂卫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这张会舅父家事……是寿哥自己想到,还是昨日声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语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岂会不防,这原也正常,可这帮顺风耳仍让人毛骨悚然。

  而寿哥这话,不好接,却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敛起神情,肃然应是,转而又叹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与张会也是一般烦恼,各有各的苦衷,说起来不免唏嘘。皇上教训的是,是我俩小家子气了……”

  不好说英国公府事,总好拿自家说话来解释一二。

  只是口中说着自家,却又不期然想到了寿哥的未来。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远有靖难之役,近有夺门之变,而就在十六年后,武宗这位历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闹的皇帝,却是没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终,皇位旁落兴献王一支。

  大礼仪之后,继统不继嗣,武宗等同绝嗣,张太后与皇后也未被善待,外戚张家更是很快锒铛下狱。

  而嘉靖和他的儿孙又将大明带进了怎样的深渊里!

  若是武宗有亲生儿子,哪里轮得嘉靖!

  面对这样一个不是很遥远之后的惨淡未来,他如何能装作不知道,装作心平气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绪,很想抓住寿哥说,你得要个儿子!为了你自己,为了大明,都要有个儿子!

  可想来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场去对皇帝说这样的话,又怎么敢在十五岁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将来。

  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我也是有感,与张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论起来,我家……先祖受原嫡继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并非一团和气。”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见过,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继有得争。那没子嗣的,只怕苦恼更多些,世人都爱择那年幼的过继,便是怕年长的只认生身父母,将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历史上武宗的未来,却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这嗣子之口说出,显得真实,又不至于让聪明敏感的寿哥疑心到怨望之类旁的上头。

  他只盼异日寿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险“提醒”。

  寿哥不错眼的盯着沈瑞,听他此言,因知晓他家种种,觉得他果是有感而发,叹了口气,神情松弛下来,语带安慰道:“沈氏书香大族,是规矩人家,只树大难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着相了,请陛下恕罪……”

  寿哥摆手道:“恕什么罪,哪有那许多罪。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既然出来了,就往你园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别的!”说着往那边走去,又抱怨道:“你说修马场,怎的还没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寿哥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两人说笑着走出上房,外面候着的刘忠及一应随扈迎了上来。

  寿哥点手叫了刘忠过来,低声吩咐几句,方带着随扈大步流星往花园去了。

  刘忠落后两步,似有似无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会意,也放慢了脚步。

  拉开了距离,刘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着主子,目不斜视,却嘴唇微动,声音颇低,“恒云,最近有折子参小沈状元持家不严,堂堂状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识抬头去看寿哥的背影,因在宫外,寿哥也不讲究什么皇家仪态了,走路生风,仍是跳脱少年模样。

  刘忠断然不敢私自传这样的消息给自己,定是寿哥授意。

  寿哥没有亲口说,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沈瑞方才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诸语,而寿哥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

  尤其,这弹劾沈瑾的消息,沈瑞竟半点风声也没听到的。

  其实郑姨娘从保定回来的事,沈瑞早就知道了。

  只是这亲生儿子要成亲,亲娘来帮着料理,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个下了堂的姨娘,这种事情除非是家主出来说,便是族中也不甚管的,何况二房还是隔了房头分了宗的。

  对于沈瑾的婚事,沈瑞与徐氏都是一般态度,并不想插手分毫,对于郑姨娘,他母子更是懒得理会。

  而那边郑姨娘也是颇有自知之明,大约是考虑到儿子名声,这次悄没声的回来,又没住进状元府,只在状元府附近赁了个小院,每日从后角门进府照管一二。

  不知道这样怎么还会被御史盯上。

  这御史,到底是要给沈瑾没脸,还要给寿宁侯府没脸?!

  寿宁侯府千金下嫁,状元府倒叫一个下堂姨娘操持婚礼,怎么看都是要挑拨这亲家关系的。

  而寿哥又是什么意思?是乐见寿宁侯府折了颜面,还是……

  沈瑞颇为谨慎答道:“大人,家瑾族兄这边婚事定下,就由理族兄写信回了族里,请瑾族兄母亲进京操办婚事,前不久也收着了回信,松江那边已是登船北上,想来不日就能抵京。”

  言下之意,正经主母马上就来,妾室便是僭越行事,也不会太久了。

  刘忠微微侧头,看了沈瑞一眼,发出一声轻叹,道:“恒云,族中还当约束子弟,方是兴旺之象。”

  沈瑞不由头疼,这是让他去管管沈瑾这事儿了,可见,皇上对张家仍有回护之心。也是,这恐怕就是,自己可以说亲戚不好,却不许旁人欺负吧。

  沈瑞也只能整了整衣襟,肃然道:“谢大人提点,沈氏必当从严约束子弟……”

  刘忠鼻中发出一声认可的轻哼,又道:“先沈尚书家风清正,你们一房也原当为沈氏之首。”

  沈瑞不由一愣。

  刘忠却又不再去看沈瑞,声音也缥缈起来,却道:“恒云,沈家子弟芝兰玉树人才济济,你也知朝廷求才若渴,陛下隆恩信重,你当不负皇恩才是。”

  沈家百年来进士及第数十人,虽当下仍在官场的最高不过四品,但有官身的也不下二十人,近十年内更出了两位状元,比不得顶级簪缨世家,却也绝对是一流的书香大族。

  小皇帝,现在也许不需要这些低品阶官员做些什么,但当作一步闲棋落下,将来未必用不上。

  而能用上的前提,是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里。

  只是,这两位状元,一个是谢阁老的女婿,一个是寿宁侯的女婿。

  寿哥这是要他沈瑞站出来约束住沈氏,不让沈氏倒向旁的势力。

  沈瑞苦笑起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师叔……可是高看瑞了。”

  刘忠听得师叔二字,微微叹气摇头,也压低声音道:“恒云,你只用心做事便是。”

  沈瑞沉默半晌,方点了点头应是。

  待沈瑞送走寿哥,回到沈府,不得不同徐氏商量沈瑾的事情。

  郑姨娘这样的内宅妇人,也只能徐氏去料理。

  徐氏这些时日有了张青柏母女的陪伴,多了许多欢乐,家事托付了何氏,那边未来儿媳妇杨恬也渐渐好转,她心情舒畅之下,精神也比先前健旺了许多。

  沈瑞到上房时,徐氏正在院里亲自动手用细竹条扎个小花架。

  沈瑞连忙挽袖子过来帮忙。

  徐氏笑道:“不必不必,她们我也是不用的。”说着从身边抿嘴笑的丫鬟们手中接了帕子擦手,由沈瑞搀扶着往里走,轻声问道:“怎的了?”

  虽然沈瑞是笑着进来,但做母子久了,徐氏还是看出沈瑞眉宇间淡淡的不快。

  丫鬟们知道沈瑞找来必是有事,上了茶就悄然退下。

  沈瑞方将寿哥来访后刘忠所说的话告知徐氏,当然,先前与寿哥关于嫡庶嗣子的话题并未与徐氏提起。

  徐氏皱着眉思索良久,还是微微摇头道:“实则我们守孝,出面并不妥当,然你三婶性子绵软,而理哥媳妇到底是晚辈,也不好管四房长辈的事。我请你渔五婶娘辛劳一趟,再让我身边周婆子跟着去。”

  沈渔妻子虽无什么诰命,又是族中旁支,但在京也只她辈分长了。

  沈瑞应声,又暗叹,在京的族人太少果然不行,还得再写信回去请沈瑛说服些族人北上。毕竟山东辽东生意全面开花,总要有人去照应。

  沈椿因着精明强干,已跟着陆二十七郎去了辽东,京中这边暂由沈渔、沈琛打理,只山东还缺人。

  “算着日子,四房的人这几日也就到了。”徐氏示意沈瑞不必担心,转而又道:“等贡布交割了,也便无大事了,这外头的事,你多交与你渔五叔、琛大哥去做,不行就再请五房在族中寻人,你自己还当以功课为重。”

  她脸上虽还带着温和神情,语气已是肃然,“瑞哥儿,我沈家,没有幸进之人。你有奇缘,或可为你仕途助力,却不是你所依仗的根本。我知你挂心家族目下处境,担心朝中无梁柱可为家族支撑,然我沈家百年不倒,凭的不是一两个尚书学士,凭的便是子弟进取,屡屡科场扬名!”

  沈瑞心生敬意,忙起身垂手而立,认真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轻狂了。”

  徐氏看着他,脸上挂出满意与骄傲,“我儿哪里是轻狂!实是聪颖太过,心思太重。瑞哥儿,你虽已是咱们家的顶梁柱,然到底未及弱冠,不要总急着想将那几十年后的事儿都一股脑做完!”

  沈瑞心下一片温暖,喃喃道:“母亲……”

  徐氏慈爱的拉过沈瑞,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皇上信重是吾家之幸,然有些事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成就得了的。你且踏踏实实的,将眼下能做之事做好,有了金榜名次,将根基立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路,且还长着!”

  沈瑞握着母亲消瘦和苍老而变得褶皱的手,看着她斑白的鬓发,重重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必然不会让母亲失望!”

  六月二十六,本是张会同沈瑞约好了时间要带着赵彤过来庄上拜访,却临时取消。

  翌日沈瑞方知,皇上下旨升了张会的官他原因武勋子弟恩封了锦衣卫百户,如今晋了副千户。

  朝中皆以为小皇帝是在安抚英国公,都知先前英国公三子之事罚的委实不轻,英国公又表态及时,颇得内阁与皇上赞许,这番安慰也是应有之意,且张会的锦衣卫到底是个虚职,也没甚干系,朝中便也无人说些什么。

  只是内廷中传出了王岳十分不满的话来。

  众人想想王岳的侄子同样获罪,英国公府这边得了安抚,王岳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对这种不满也就颇为“理解”了。

  很快,这件事就被另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盖了过去。

  七月初二,锦衣卫百户夏儒进为指挥使,寻进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这夏儒先前只是一布衣,因女儿夏氏选入宫中,而恩封锦衣卫百户。彼时一同被封锦衣卫百户的还有另两位宫中选中的吴氏、沈氏之父吴让、沈传。

  因吴氏乃是寿宁侯夫人亲戚,且张太后主动移宫,又由寿宁侯、建昌侯府出了银子修葺了坤宁宫,天下皆以为吴氏是要入主中宫的。

  而今,先获封的却是夏氏的父亲!

  虽没有直白封伯封侯这样享受皇后母族的爵位,这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也足以让其身份明朗起来!

  皇后之位,天家意属夏氏!

  这一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宫中太后尚没什么动静,只是眼见竣工的坤宁宫修葺工程立时停了下来寿宁侯府岂会乐意当这个冤大头!

  内阁对于这个选择则是乐见其成,谁会希望张家再出一位皇后!

  而户部尚书韩文也瞅准机会,再次抨击“失了圣心”的张家、周家那盐引问题。

  不过这次韩文却是算错了,只三天后,小皇帝就下了旨,让张周两家照先帝旨仍与引目买补。

  虽朝中抗议之声不少,然“先帝旨意”这四个字压下来,一时也无人敢驳。

  随后消息灵通人士便知道了,先前宫中张太后“一度感染风寒,卧病不起”,不过还好医治及时,很快就大好了,之后皇上大婚的日子便也定了下来拟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庙,七月二十日行纳采问名礼,八月十一日发册奉迎礼。

  若是太后“病了”,这大婚也就要往后拖延了。

  大约是母子角力,最终太后“病愈”,皇上也许了张家盐引银子,不叫张家人财两空。

  内阁知道内里端由,也不应声了,只户部不满。

  当宫中有旨令户部处置银四十万两送内承运库供大婚花用时,户部直接表示,太仓银两仅有四十三万,本部所贮亦仅八万有余,若皇上要一次将这些银子抽调干净,万一有个灾变或者北虏寇边可就没银子可用了。

  紧接着各科给事中、监察御史们纷纷上折子,抨击太仓银因赏赐、借用而空,又言这四十万两用度太巨,恐是内侍倚婚礼之用以肆无厌之求云云。

  朝中立刻再次掀起弹劾内官的滔天巨浪。

  小皇帝却不言不语,户部哭穷,他也不催,朝中弹劾内官,他折子留中不发。

  户部知道小皇帝因着先前抄家内帑富裕,见他稳坐钓鱼台,便就咬死了没钱,拒不付那四十万两银子。

  此时,沈家自松江北上的贡品棉布,虽送进了宫中,却也因着没拨银子而不曾结算。

  而同时送进宫中的,还有沈瑞为寿哥置办的许多新奇玩意儿。

  寿哥瞧见了那机栝自行人马、泥捏的打拳罗汉等等物什,以及大红的喜庆布匹样式,高兴得紧,也过问了贡布的事,听刘忠说竟不曾结算,他脸便阴沉下来,冷冷道:“怎的,如今贡品的银子也要拖着了?沈瑞一心为朕着想,朕不能让他吃亏,你去同刘瑾和谷大用说,让他们先自内库里先拨了银子,与沈瑞那边交割了。”

  如今谷大用已管了内官监。

  刘忠忙近身回道:“皇上,奴婢原不当为人传话,只是沈瑞当初托奴婢送这些小物入宫时,就有言,说蒙皇上隆恩赐得松江棉布御用贡品之名,已让松江百姓及沈家获益良多,今次贡品进京恰逢皇上大婚,正好为皇上贺。”

  他声音又低了些,道:“他虽一片效忠之心,然不想被人当作媚上,还请皇上只作不知,这批布匹仍以贡品交与内廷,结算多拖上些时日,不了了之也就没人注意了。”

  寿哥手里攥着个使出白鹤亮翅招式的泥罗汉,只见那泥人凝眉张口,似在呼喝,展臂勾腿,动作逼真到位,连衣襟褶皱都雕得仔细,似随风而动,着实栩栩如生。

  他忽而咧嘴一笑,道:“这个沈瑞,也是知道朕这会儿和户部打擂台缺银子,才要孝敬这些,罢了,他有心了,这次且先这样。你去传朕的口谕到内官监,以后沈家的贡品都按时结算,不许克扣拖欠!”

  又吩咐道:“替朕记着,九月里又要往辽东发布花钞锭,这次军衣就让沈家松江织厂去办吧。”

  刘忠连忙替沈瑞叩拜谢恩。

  这次御用贡布这称号一出来,松江沈家织厂的生意立时红火了数倍,如今南北布商都来慕名来订货,沈家织厂扩充了厂房也是供不应求,松江当地大族的其他织厂也借光发了笔财。

  再加上京中与赵家合伙立的布庄赚的都是没官爵的大富之家的银子,且山东辽东生意敲定,也下了大笔订单。

  这棉布织厂红火起来,同时也推动了手工业、种植业等多种行业大跃进似的生产,说是拉动了地方经济也不为过。

  沈家诸产业从中获得的利润怕是要以十万计!

  这批贡布虽然也有二三万两的价值,按照当时人均生活水平而言实在是天文数字,但是比起沈家所得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瑞自然知道寿哥手中不缺私房银子,但户部紧逼寿哥,他也总要表示一下对寿哥的支持,且寿哥便是不知沈家获利具体数字,也知沈家收获颇丰,还不如他主动大方一些。

  君不见,单就每年万圣寿节、太后圣寿,那帮官员谁不是成千上万两砸下去挖空心思置办寿礼,如今适逢寿哥大婚,他沈瑞这点孝敬原也是应当。

  只不过不想担个媚上的骂名,才央刘忠私下与寿哥说了,悄悄的笑纳就是了。

  却不成想,寿哥果然没同他客气,高高兴兴笑纳了,却转手又赏了他参与置办辽东军衣这桩买卖,其中获益可是远比贡品那点子收益多得多的!倒让沈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平心而论,寿哥这份仗义也是真的。

  而寿哥那边,好似贡布这事儿开了个好头儿,之后的日子越来越顺遂,银子也长着腿儿似的跑来。

  就在七月十六,前镇守太监朱秀同其家产一并被押解回京,而现镇守太监岑章还查抄了与这朱秀狼狈为奸的两家,各项合计得银十七万四千六百两。

  这内官贪墨的银子嘛,也就尽数成了内帑。

  随后七月二十一,南京传来消息,王守仁率水军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贼,所擒贼首沈岳等五十三人,杀贼两百。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不敌,率众三百六十余人来降。

  这施天杰、钮西山等是苏州一带最强势的一伙儿海贼,其恃江洋之险聚众千余人,治兵器,杀巡军,肆行劫掠。正德元年初,地方就上奏请兵部派兵进剿,兵部敕彼处巡抚等官,留心擒捕事。

  待王守仁到了南京兵部,上任头一桩事便是整顿水师,进剿海贼。

  有先前太湖剿匪一役,水路上讨生活的帮派都知道了王守仁的威名,此次王守仁再次带兵出征,贼人都是胆寒,待甫一交战,水师就擒了施天杰手下当家沈岳等人,斩杀近两百匪徒,施天杰等人皆是大骇。

  期间,巡抚都御史艾璞又买通间谍使了一手离间计,使得匪帮内部几个当家互相斩捕火并,先是施天杰的二弟天常携妻率众请降,那施天杰更加疑惧,遂也慌不迭来降。

  而施天杰的幼弟天泰、钮西山的兄长钮东山及手下当家蔡廷茂等几个因先前就与天常不和,却是趁乱领着部下叛逃海上,踪影不见。

  王守仁也不盲目追击,先扫荡了几处匪巢,又进行一番布防,使海贼不能回返为乱。

  此一举平了匪患,还缴获赃银近八万两。

  消息传回朝中,先前对王守仁为南京兵部侍郎颇有微词的大臣便统统闭了嘴。

  寿哥不由龙颜大悦,这沈瑞知感恩、张永手下的岑章办事利落、王守仁更是不负他厚望,寿哥又是高兴又是得意,直觉得自己眼光非凡,看中的人果然各个精干。

  而不知是大婚在即,小皇帝离亲政越来越近,还是这场胜利让小皇帝的底气更足,当皇上借着这场胜利下旨赏赐王守仁及南京水师兵卒,便是一直哭穷的户部也不敢跳出来说没钱发赏银了。

  又因刚刚祭告天地宗庙行了纳采礼,就得了剿匪得胜的消息,这宫中不知何时起,传出未来的皇后夏氏乃有福之人的话来。

  对于这样说辞御史们最是不满,憋足了劲要找外戚夏家的麻烦。

  可惜夏儒此人生性胆小,得了官职女儿封后,非但没张狂,反而越发谨慎小心,几乎闭门不出,愣是没让御史们找到下嘴的地方。

  寿哥听了厂卫回报,在殿内大笑不止。

  宫中原都在观望,这夏氏抢了吴氏的后位不得太后喜欢是必然了,若是因着这有福之人的谣言而惹得皇上生厌,那便是贵为皇后也没用。

  不过皇上这般却似并没有因那谣言而生气,不少内侍宫女又悄然调整了对皇后的态度。

  八月十一,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一场场仪式走下来,寿哥早就不耐烦了,总算是送入洞房,内侍宫女伺候了帝后更衣,便被寿哥统统撵了下去。

  寿哥往龙床上一摊,大大松了口气,然后支起胳膊来看他的皇后。

  新娘子一张团团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比画上的还要年幼。

  她似乎特别害怕,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又似乎在极力控制,拿出端庄的姿态来,却是看都不敢看寿哥一眼的。

  寿哥心里升起一股子无聊来,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大殿里静得只剩烛花爆裂的轻微声响,夏氏本是高度紧张,忽然听得声音,身子激灵灵一抖。

  寿哥却被这像小兔子一样的举动取悦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夏氏更是窘迫,几乎要哭出来了,却没忘了回话,只是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民女……奴……臣妾……”

  一时间教养嬷嬷教她的那些规矩竟然一条也想不起来了。

  泪珠儿就挂在眼睫上,这个小家碧玉从前从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便是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耳提面命几个月,也不可能将她彻底培养成一位合格的皇后。她此刻怕极了,身子一委,就要滑下床去跪在地上。

  寿哥眼疾手快,下意识一把捞过她的小手,不让她掉下去,本是想埋怨一句,然那只小手肉肉的,抓在手里竟是柔若无骨,绵软异常。

  他低下头去看,这手比之他所见过的那些妙龄美女青葱一般纤长玉手可差了太多,然却是特别的白嫩,又如娃娃一般,手背竟胖出小坑,直想让人咬上一口。

  忽然间那些厌烦就都没了,寿哥笑眯眯的看着夏氏盈满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怕什么,说便是。”

  夏氏被皇上拉住手,陡然想起教养嬷嬷教习的房中那事,脸腾得变成大红布,心咚咚跳个不停,眼中水光更盛,她慌里慌张的摆正了身子,又不敢不回话,只嗫嚅着,道:“臣妾……臣妾生在六月十五月圆夜……祖父给取名叫月盈……父亲母亲叫我……叫臣妾团圆儿。”

  寿哥看着她肉肉的两腮,如满月一般的面庞,纵声大笑,“好,好,这名字极好。”

  夏氏见他笑了,那忐忑之心也放下大半,勉强抿了抿嘴挤出个笑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的缘故,她两腮上酒窝竟也比旁人深些,瞧着格外喜人。

  寿哥一把将她拉近身前,不自觉伸手去戳了戳她的脸,打量着她略显丰腴的身子。

  太皇太后说这是个有宜男相的姑娘,太皇太后说皇嗣乃是国本。

  他身边的兄弟,除了高文虎,其余张会、蔡谅、游铉、沈瑞……哪一个家里没点儿嫡嫡庶庶的烦心事。

  他自己,也经过郑金莲那桩事,不是没对身世起疑过。

  他的庶妃里,还有一个张家的亲戚,一个聪明过了头儿的女子。

  嫡庶。子嗣。国本。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呆愣,有些憨直,却满眼敬畏的胖姑娘,寿哥眯了眯眼睛,轻笑了起来,手指戳着她深深的酒窝,笑道:“团圆儿真是个极好的名字,日后,私下里,便叫你团圆儿吧。”

  第六百二十五章 晚来风急(一)

  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来了新的皇后。八月十八,下旨册沈贤妃、吴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宫。

  宫中如何相处还未传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给事中们倒是先对三家崭崭新的外戚人家动起脑筋来弹劾外戚大抵是清流们显示刚直不阿风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刚刚发迹,还不敢猖狂,诸如强占民田、横行乡里之类御史们最喜欢的事情统统没有。

  莫说寻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寿宁侯府沾着亲戚关系的吴家也是寻不出任何事来。

  这没缝的鸡蛋怎么叮?

  偏就让个聪明的苍蝇想出法子来。

  九月初十,监察御史杜上奏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联姻帝室不是乞田请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尝闻礼义之故。直言恐皇后父亲都督同知夏儒骄侈罪戾,请选老成端洁堪为师友者一人,授以训导之职,为夏儒讲学。

  没劣迹没关系,为了防止出劣迹,先派个先生来“训导之”。

  折子送到寿哥面前,寿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

  一旁的刘瑾本冷眼旁观,瞧见皇上动怒,才佯作急色扑过去,护住御手,连声道:“可曾烫了万岁爷的手不曾!”又去骂跪了一地的小内侍:“都瞎了眼不成,还不赶紧取药油来,收拾了东西下去!”

  寿哥一个砸茶盏,哪里会伤到手,当下甩开刘瑾,瞪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小内侍们,扬声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给朕滚出去。”

  小内侍们忙迅速捡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寿哥气鼓鼓的看着刘瑾,恨恨道:“这群酸儒都应该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后与辱朕何异!”

  这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夏家刚刚被寿哥纳入“自己人”的圈圈里,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说得,如何许他们来说?

  况且没甚不好的,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莫不是要立个下马威?

  可这是给谁的下马威?

  是给新贵夏家,给还是这崭新的刚大婚要亲政的小皇帝的?!

  刘瑾亲手奉了茶上来,陪笑道:“皇上息怒,与这等人置气不值当,都是专门寻衅贵戚、故作惊人之语博个铮铮铁骨的名声,皇上若赏了他们廷杖,倒成全了他们。”

  寿哥愤怒的推开茶盏,“铮铮铁骨?!朕要让他们骨断筋折!从前周家又或张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么,他们上蹿下跳的说也就罢了,夏家老老实实的,他们也要挑这软柿子捏上一捏,混账至极!”

  因又骂道:“吏部竟还上折复议,要求如杜所言立这么个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干什么的?大婚花用五十三万两银子还没补齐,正经事不去做,拿捏皇亲倒是一个个来劲了!”

  大婚一桩前后花销五十三万,户部只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其余只说没有,又一口咬定是内官说依仗婚礼之用贪墨。

  还是太皇太后开口先用内库银子办了婚事要紧,其余补齐就是。自来每年户部也是要拨银供内廷花销的,且待秋税上来再说。

  寿哥看户部这气不顺却是连吏部也迁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刘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折子这事的,焦芳还特特悄然来问过刘瑾的意思,刘瑾只道且听内阁的。

  果不其然,刘阁老指示吏部附议杜所言。

  这等教化之事原就为内阁所喜,且内阁还想着借此机会“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里小皇帝就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的,如今大婚诸事都已完结,却还不曾复了日讲,内阁已是颇为不满。

  刘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愤怒,小皇帝不提那银子的事儿他也是要提的,心中虽喜,面上仍忧道:“万岁爷,如今尚有几处告灾,还不曾拨银赈济,只怕户部也是真拿不出银子的。”

  寿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银子?!朕看他们哪个不是脑满肠肥,看看这几次抄家,那姓贺的侍郎,那朱秀,一个个都吞了多少银子!如今倒说国库空虚,都叫他们中饱私囊了去,能不空虚?!这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

  这话却叫刘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脚边,抱住他双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寿哥是恼极方口不择言,此时也知有些失言,却只冷笑,并不应声。

  刘瑾又道:“万岁爷,那宵小想钻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剥皮填草或能震慑一二。只是,万岁爷,这也不是天下为官皆贪的,奴婢却知道,有那一类,虽不贪墨,也一般空耗国帑,比贪墨还让人痛恨!”

  寿哥皱眉,挥手道:“大伴别卖关子,直说来。”

  刘瑾这才正色道:“皇上可还记得去岁六月,刑科给事中王震曾上书盘查宁夏固原仓场,发现粮料草束多有腐烂,参奏督理粮储陕西参政等多人。户部却回复,相关官吏或丁忧或去职,已无可查。而今岁宁夏依旧乞拨粮草银子,比旧岁还多些,竟是要补去年的亏空!这督管粮草的失职,粮草的折损倒要朝廷来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寿哥登时大怒,锤着桌子吼道:“查!查到底!岂是什么丁忧去职就完事了的?!”

  他怒气冲冲在暖阁里走了两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内官监,御马监,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细查个清楚,一个都别放过!一处都别放过!每年在九边花上这许多银子,倒便宜了他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瑾垂下头,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领旨,“皇上英明!奴婢以为,不仅九边粮米草场要查,各地常平仓也是要查的,否则若有损失朝廷却不知,万一遇上灾荒要开仓赈济,岂不误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辽东,寿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话。“朕的仓里不养这群硕鼠!”

  刘瑾连连应声,待寿哥怒火稍减,方道:“那杜……”

  寿哥一张脸比锅底还黑,重重哼了一声,“这样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东西还留着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乡作个教书先生罢。”

  刘瑾面露难色,“万岁爷……这历来不以言治罪,且……他这话里,也是摘不出问罪的毛病的……”

  见寿哥要发脾气,他连忙道:“奴婢倒是有个想头,他这不是河南道监察御史么,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灾,不如遣他个巡按河南的外差,让他替陛下看着赈灾可有疏漏,且灾后百姓难免人心浮动,正好让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职,乃称常差,若奉命出巡盐务、漕运抑或巡按地方,则是外差。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监察御史诸外差中最寻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诸官,举劾尤专,其权柄极大,原是极好的肥差。

  然让人去巡按灾区……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莫说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凶险事,单就说寻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许多讲头这可是灾区,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弹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寻常官员更简朴的份儿!

  在京中,御史们替大佬们发声,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过得去,不说山珍海味,这大鱼大肉还是没问题。

  这到了灾区只能粗茶淡饭,甚至要名声的怕还要啃上几顿粗面饼子窝窝头,就这般磋磨上一年半载,足够让他长记性的。

  寿哥虽不知道里头许多关窍,却也知放去灾区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哼了一声,道:“倒便宜了他。”

  刘瑾眼睛一弯,嘴角一翘,口中却恭谨道:“这也是给他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若他果然刚直,有他在河南,赈灾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猫腻了。”

  寿哥这才面色稍霁,只拿鼻子里出声儿,并不言语。

  刘瑾口中连呼“万岁爷圣明”,领了旨意,满心欢喜的去了,一路还在盘算着都派遣谁去查这粮草事。

  他原也没想到能这样的顺利,亏得内阁这群顽固的老货非要拧着皇上来,可是帮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进去,这天下的事儿就不会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东暖阁,一路上都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刘瑾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眼睛只在这些内侍头顶上扫过。

  要查九边粮秣,还是得用御马监的人更名正言顺一些。

  刘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总揽大权,也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因此也是不遗余力培养亲信,再拉些合伙。

  这会儿瞧御马监张永就是个可拉入伙的人。他也不怕张永在御马监里做大了,神机营且在他手里呢。

  张永倒也还算老实,这不,辽东这桩事里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给他送来了。

  且张永外面也没甚人脉,王守仁父子没落进他刘瑾袋囊里是有些可惜,不过张永若能使唤得动,也间接算他的人了。

  至于英国公府,刘瑾却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张家二小子是打小儿一直跟着万岁爷的,那点子机灵,刘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机灵,也不是世子,且英国公府世子的位置还不稳当呢,英国公府更不会因着一个毛头小子就站到张永那边去,现下呢,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个事儿了,从前是尚书门第,可如今家里连高官都没有,再得皇上喜欢有什么用。况且沈家也识趣,得了这做辽东军衣的好处,孝敬也送进宫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张永的指点,各处都没落下,可见是个懂事的。

  张永堪用,也值当提携一回。

  更妙的是,张永和丘聚结了梁子。

  刘瑾心下冷笑,丘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刚搭个台子就敢唱大戏,尾巴翘到天上去。哼,待腾出手来,必得抬王岳治一治丘聚这兔崽子,让他知道得敬着他刘祖宗。

  眼一扫,瞧着一个小内侍谄媚的笑脸,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干孙子,刘瑾脸一板,点手让人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马监看看张永做什么呢。就说咱家找他,让他来见我。”

  小内侍点头哈腰的一溜烟去了。

  这话说得硬气,张永也是这内廷里数一数二的角儿,且最近正得皇上欢心,是一等一的红人,刘瑾这般一说,好似张永是他的跟班,随叫随到一般。

  到底是刘公公,皇上身边头号人物。

  周遭不少内侍脸上讨好的笑容越发明显了,直到刘瑾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还咂着嘴艳羡这大太监的权势,收回视线,一个个又伸长了耳朵,听着内殿主子传唤,盼着自己的青云路。

  内殿里,寿哥脸上半点儿表情也没有,盯着刘瑾一路出去,自家绕着殿内又转悠了两圈,手中把玩着个玉蝉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蝉丢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响。

  墙角那杵着装木头桩子的小内侍吓得颤了颤,这才像有口活气儿的样子。

  听得万岁爷沉声问道:“刘忠哪儿去了?”

  小内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小刘大人往西苑去了。”

  寿哥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昨儿来说了。这几日趁着秋凉正要弄什么景儿。也不知道西苑几时能修个齐整,明夏许能过去避暑?”

  他顿了顿,方道:“去传话,摆驾坤宁宫。”

  小内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说是摆驾,然乾清宫坤宁宫隔着不远,寿哥溜达着也就过去了,越过交泰殿,那边已有坤宁宫的管事太监迎了过来,陪着笑脸道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后那边去了。

  寿哥脸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后娘娘耳边说了什么?”

  这前朝后宫的消息传得飞快,虽传的不是什么机密,却也委实让人着恼。

  那太监讪讪的,只道:“皇后娘娘给太皇太后请安去了。”

  寿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寿宫那边去,这却不是近路了,身边跟着的机灵宫人慌忙跑回去传步辇,到底在角门追上了皇上,请万岁爷上了御辇。

  到了仁寿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迎出来的却不是夏皇后一个,沈贤妃、吴德妃竟都在。

  寿哥进去先给太皇太后问了安,又问老人家身子怎样。

  太皇太后笑眯眯指着沈贤妃道:“这张嘴巧的,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叫她说好了。”

  沈贤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娘娘一笑,才是臣妾的福气呢,臣妾可不敢把太医的功劳都占了去。”

  她声音甜软,言辞俏皮,说得太皇太后也笑了起来,殿中诸人自然也要凑趣跟着笑。

  而沈贤妃一笑间连眉梢上的小痣都显得格外鲜活,更带出三分小女儿的娇俏来。

  沈贤妃虽比不得吴德妃绝色,但因着性子爽利嘴儿甜,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倒是颇对寿哥的胃口。

  再看吴德妃,倒是似将“贤德”二字都要占了去,整日里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不苟言笑的样子,没事儿还抄些佛经往太皇太后、太后宫里送,美则美矣,却全然木头美人的样子。

  别说皇上不亲近她,便是张太后也不喜她。

  因“皇后”变“皇妃”张家被摆了一道,且这德妃的位份还在贤妃之下,张太后是极怄火的,虽有盐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见吴德妃竟是这样性子木讷、为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里还喜欢得起来。

  这样一来,爱说爱笑、天真烂漫的沈贤妃更是碍了张太后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丢出宫去才好。

  是以皇后带着贤妃德妃过来太后宫中请安时,从没有谁能得过一个好脸。

  好在还有太皇太后在,皇后三人往太后这边请了安,也呆不了多一会儿便往仁寿宫去了。

  自坤宁宫移宫后,张太后不欲与太皇太后毗邻,也不在仁寿宫周遭择宫室,而是选中了西边咸熙宫。

  咸熙二字原取自《尚书尧典》庶绩咸熙,祈国家百业兴旺之意。张太后既住此处,便照旧俗,更名为熙寿宫。

  熙寿宫与仁寿宫差着一个字,却着实隔着老远,便是乘辇也要好一阵子,八月里暑热还没褪尽,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张太后哪里耐烦走动去请安!

  她又哪里是耐烦见太皇太后的!

  初时总要在儿媳面前做个样子,还带着皇后等过去过两日,后来便再忍耐不住,干脆连三人的请安都免了,只图自个儿不去仁寿宫。

  她这边是免了,皇后几个也是松了口气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这边来,便是每日早早来熙寿宫点个卯,再往太皇太后那边去。

  太皇太后也是喜静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们请安的,然她们既来了,老人家也不会像张太后那边只让她们在殿外行礼,还是叫进来坐一坐的。

  夏皇后与吴德妃都是安静性子,这满殿里也只听得沈贤妃一个人说笑。

  论起来皇后与贤妃这两个孙媳是太皇太后择的,太皇太后总会给几分体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就如今日这般。

  寿哥看了也欢喜,他自来在父皇关爱下长大,在父皇面前也无拘无束惯了,人又还是个跳脱少年,最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家庭氛围。

  他也跟着说笑了两句,见太皇太后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后等三人自然一并辞去。

  出了仁寿宫,沈贤妃一双妙目便扫到了小皇帝脸上,期盼之意不言而喻,只不好僭越先开口。

  吴德妃则是垂着眼睑,一派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模样,只看地面青石。

  寿哥却是拉起夏皇后,道了句:“回坤宁宫。”又冲那边摆手示意由她们自去。

  两位妃子行礼恭送了御辇与凤辇起驾,沈贤妃这才直起身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盈盈向吴德妃道:“新晋得了两样好点心,妹妹可要去尝尝?”

  吴德妃只淡淡一笑,谢过了她,表示自己还要回去抄经。

  沈贤妃也不恼,又同她客气了两句,方彼此上了各自的辇车去了。

  沈贤妃在长安宫,吴德妃在长乐宫,也是名字只差一字,实则分在东西,相距甚远。

  进得长安宫,檐下挂着的五彩锦毛鹦哥便欢乐的叫唤起来,“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沈贤妃便也不去换下大衣服,站在檐下兴致勃勃逗弄起它来,仍教它说王维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宫人们原是劝她教些简单又讨喜的,诸如“万岁万万岁”之类的,她却嫌哪里的鹦鹉都会这句,忒是无趣,非要教王维的观猎诗,说这样才新巧,必得皇上喜欢。

  众宫人闻言也只得由着她,只是这鹦哥儿学话的进度自然非常缓慢,到现在,这诗的头两句也没学得顺溜。

  见她又开始教鹦哥儿了,贴身大宫女桃蕊只得叫人提了那鸟架进屋里,好请娘娘往屋里换衣裳去。

  沈贤妃由着宫人换着衣裳,散了头发,仍在不断的教鹦哥儿,忽一会儿又丢下手,怏怏向桃蕊道:“这只笨笨的,不好,回头你让家里再寻一只伶俐的进来。二十四就是万寿圣节了,本宫还想着要给皇上个惊喜的。”

  桃蕊脸色微变,打发了小宫女们下去,才轻声劝道:“娘娘,宫里都传今儿有御史上书弹劾了夏家呢,这些时日,咱们家还是且先静一静的好。”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原跟着沈老太太的,因着姑娘身边丫鬟年岁小不顶用,这才被选中同姑娘一起学了规矩,跟着进宫伺候。

  她自己虽是进宫了,可老子娘兄弟还都在沈家呢,沈家的荣辱、她一家子的性命皆系在贤妃娘娘身上,可不能由得小姑奶奶随性子来。

  沈贤妃却斜睨着她,撇嘴轻声道:“有什么关系。你打量着历朝哪位皇后是被弹劾废的?”

  桃蕊几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在宫里还敢这样浑说!从前只知道姑娘嘴甜会哄老太太开心的,可不知道姑娘这嘴还这样没个把门的!

  她慌忙开了门,见外头宫人都离着远,方松了口气,却又指派几桩活计把人打发得更远些,方回身紧紧关严实了门窗。

  见桃蕊一脸惊恐模样,沈贤妃嗤笑了一声,道:“你也被教了许多的,喏,你看周家,再看张家,哪个没有被弹劾过,先太皇太后,如今的太后不都稳稳当当的!这算得什么,瞧把你吓的!”

  她转过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抚了抚脸颊,又拿起盒嫣红口脂膏子,指尖打转儿,淡淡道:“说到底,还不是她们得宠。她们有宠,家人在外头怎么闹腾都没关系,谁能弹劾得倒她们家!”

  细细的涂了唇,抿上一抿,这鲜亮的唇色衬得镜中女子分外水灵甜美,“桃蕊,今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不必总仗着祖母那边出来的,觉得事事要提点我。你如今是我的丫头,便得听我的!你这眼界忒浅,我便告诉了你,如今呢,这宫中,皇后俨然又是一个太皇太后了,只要她稳稳当当不出错儿,将来也是太后、太皇太后做着。长乐宫那位呢,再怎么着,她也是张家的,真不知道她装这个贞静贤良作甚么。桃蕊,你说,本宫有什么?”

  那青笋般的玉指又拾起黛笔来,对镜细细描画柳叶眉,“我呀,什么都没有。名分已定,就是再贤德,也不过是个妃子,在外头,就是个妾!做妾的要那么贤良作甚么?一个妾做得比主母还贤良,岂不是寻死!还不如踏踏实实享这一场富贵,我呀,且乐我的。正正好,皇上也是喜欢高乐的!”

  她的双唇犹如娇嫩的花瓣,扬了扬眉,那颗小痣就像在眉梢上跳动,她满意的一笑,扣上妆奁扭回头,“既得了皇上喜欢,自己也享乐着了,何乐而不为?我讨了皇上喜欢,有了圣宠,家里人在外头不也宽松自在,何乐而不为?!”

  桃蕊嗫嚅着,全然说不出话来。

  沈贤妃下巴一挑,“喏,还不快传信出去,本宫要只毛色好又会念诗的鹦哥儿,勿论花多少银子,必要在九月二十四之前送进宫来。”

  她望向乾清宫方向,眼中波光流转,“三房的堂哥最会玩了,让他留心着些,往后有什么新鲜物儿尽管进上来!”

  夏皇后自然也是听着前朝的信儿了,到底她是掌凤印的正宫娘娘,接手宫务也是迟早的事儿,因而往她这边来献殷勤的耳报神着实不少。

  她今儿是没等两个妃子过来请安,就惶惶然去了太皇太后那边的。

  皇上曾说过,有什么为难的,尽可以求太皇太后去。

  她不知道皇上这话的意思是太后若是为难她时她可以去求助太皇太后,只当太皇太后是那最最好说话、最最护着孙子的老祖母就如她的祖母那样。

  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与太皇太后亲近的,不像太后那样眼中飞刀子、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太皇太后总是和善的笑,虽然话不多,却特别暖人心,尤其身上散发出一股子积年的檀香味,就好像庙里的菩萨,让人特别的安心。

  夏皇后几乎是一踏进仁寿宫就不慌了,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她还是喃喃将事情说了,太皇太后却只是笑,捏了捏她的手,道是算不得什么,叫她不必忧心。

  她也就好像真不忧心了。

  可是,皇上突然来了,皇上让她回坤宁宫,皇上脸上似乎……不高兴。夏皇后登时又无比忧心了,生怕是夏家的事惹恼了皇上。

  她的容色,比之那两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她心里明白得紧,开始也难受过,惊惶过,怕失了圣心。还是太皇太后身边儿的嬷嬷提点了她,且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当年那些事她也是听说过的,便不得宠爱,也依旧还有名分,她这才定了下来。

  可那前提是,不犯错,自家不犯错,家人不犯错。

  她知道父亲的秉性,断不会有什么裹乱的事儿,可是,御史口笔如刀,谁说得准呢。

  到得坤宁宫,寿哥先下了辇,却等了等,待夏皇后走过来,才伸出一只手来,直牵着她进了坤宁宫。

  左右宫人皆是惊诧,又慌不迭低下头去。

  夏皇后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些迷糊,都走了一半儿路了,才想起来这不合规矩,下意识就挣了一下。

  寿哥却是浑不在意,只拉着没放手。

  夏皇后忽就害怕起来,竟也不敢挣了。好在也没几步路,便被他拉着进了东暖阁。

  一应宫女内侍上来为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换去大衣裳,换上常服,又流水一般奉上茶果点心,寿哥这才打发人下去。

  在盘子里摸起一个又大又红的李子,寿哥一口咬下,看着夏皇后受惊的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的样子,笑了笑道:“可是听着前面的话,才去老娘娘那边了?”

  夏皇后不想他竟开门见山说了出来,原还是绞尽脑汁想怎么提的,这会儿措手不及,竟脑子一片空白,傻傻的点头应了一声。

  待回过味儿来,她又差点儿哭出来,泪珠儿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开口道了句:“皇上恕罪……”可又说不下去了。

  “哎,哎,怎的又哭了。”寿哥丢下李子,走过去到她身边,挑了她的下巴道,“你就这脾性不好,怎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夏皇后连忙抹了眼睛,却是挤不出笑来,只道:“臣妾……臣妾是怕……怕夏家给万岁爷添了糟心事……”

  寿哥捏了捏她的肉肉的腮,又拉起她肉肉的小手,才叹了口气,道:“你也忒软和了些。”却不知是说这身皮肉,还是这秉性。

  不过,这样的软和性子,这样软弱的外家,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成化一朝,周家作为皇上舅家便嚣张已极,到了弘治朝,周太皇太后身份更为贵重,于弘治皇帝何止养育之恩,简直是救命之恩,周家所受优待更甚从前,气焰更盛。

  弘治皇帝没法子压下这势大的外戚,遂抬举了张家,既是因着与张皇后夫妻情深,亦是为太子撑腰,却也不无借张家制衡周家的意思。

  左不过,帝王心术,平衡之道。

  只是到了如今,周家张家仍在打擂台,却也是两头都是势大。

  寿哥可不需要再一个这样厉害的外戚来制衡了,三足鼎立固然平稳,可也容易尾大不掉,一家且不好打发,何况三家。

  夏家这样老实的,正正好。

  他也不需要一个像张太后那样强势的、一心向着娘家的皇后。

  夏氏这样怯怯的,知道敬畏他,知道约束娘家的,正正好。

  他再次捏了捏夏皇后的肉颊,笑着安慰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胡言乱语,朕已下旨打发他往河南赈灾去了,看他是不是真个铁骨铮铮。”

  夏皇后还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懂,忙要跪下谢恩。

  寿哥笑眯眯的拉了她起来,“谢得什么呢,原也是没错儿的。”见她感激的又是泪花儿闪闪,又是哈哈一笑,“你这样哭呀哭的,可不是要把坤宁宫都淹了。今年秋汛外头没怎样,宫里倒先发水了。”

  听得皇上调笑,夏皇后也不好意思起来,忙又揉了揉眼睛,这一揉,眼睛红彤彤的更像只小兔子了,怯生生的道:“臣妾定改了这个毛病。”

  寿哥心道很不用改,这样才有趣,却到底不是正经话,不好说出来,转而便笑道:“这次是国丈受了委屈,朕原就想着,都督府那块地方忒是狭窄,听说四世同堂住着,很该再扩一扩的,明儿朕就拟旨让工部去看看地界,入冬了不好动土,先定下地来,刘忠最会治园子,明春就叫他去督工扩建。”

  夏皇后慌忙摆手道:“哪里委屈得!新宅已是厚赐,足够家里住了!且如今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这点子算得什么,你且安心。”寿哥攥了她的手,抽冷子一把将夏皇后抱个满怀,只觉得一团棉花一般,宣软软香喷喷,忍不住香了香,便又笑嘻嘻道:“你是骑不得马吧,明年西苑也就修好了,到时候咱们去那边游湖顽去!”

  在宫室内殿里、夫妻间,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说话,清风一般,到了朝堂上却是成了旋风,卷得波涛汹涌的。

  朝上先是下旨打发了杜去河南灾区。

  杜一腔子扬名立万的热血都冻成了冰疙瘩,还不得不叩谢皇恩。

  随后又有谕旨,称皇亲夏儒居第卑隘,欲拓其址,命工部营造。

  杜脸上就跟被抽了三鞭子一样,横竖看不得了。

  朝中也是哗然。

  工部尚书曾鉴立时表示,其房完整不必改作,且如今又是公私匮乏,改作甚难。何况周遭邻里皆百年宅邸,叫人搬迁必生怨谤。请等年丰财裕再渐议之。

  龙椅上的小皇帝只冷冷撇了旁边立着的刘瑾一眼,刘瑾便向前一步说话。

  自来是刘瑾伴驾上朝的,只是先前不大有说话的机会。大婚过后,小皇帝在朝上日渐话多起来,他偶尔也会代君上发声一二。

  刘瑾尖着嗓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京中哪一处不是成祖爷赏下来的?如今天家且让他们挪挪地界,他们还要生怨谤?莫不是觉得天家当为他们让地不成?”

  这话端是诛心。

  曾鉴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心里骂了百遍阉竖,却不好说什么了。还是拱了户部出来说国库空虚的老话。

  小皇帝也不接口,乐得刘瑾去冲锋陷阵,刘瑾也不拿腔拿调用高声了,反而平缓下来,似是喟叹道:“国库空虚太皇太后、太后、万岁爷也是知道的,要不怎么大婚的银子还拖着呢,若不是太皇太后许用内帑,怕要耽误了国事。”

  天子大婚自然是国事,还是再大不过的国事。

  户部也被噎了个窝脖。

  刘瑾咂摸着嘴,又道:“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得,这一桩银子还不知道哪儿出呢。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做生日,今年却是小皇帝改元后头一次做生日,再怎么节省,几万银子也是要有的。

  户部再没一声。

  寿哥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一句“朕意已决”,开始下一轮奏报。

  却是兵科给事中徐忱奏请查盘每岁九边各卫运送官银所籴买、征收诸类粮料草束,以及仓场糠秕烂亏折之数。

  不是国库空虚,查仓场也是应当的。且先前徐忱与英国公张懋一般上过折子,说过各地冗费等事。此时他再上本也无人为奇。

  然这次小皇帝却不派巡按御史了,倒派了御马监和内官监的太监出去!

  朝中又是一片喧沸,一个两个都跳出来说不妥。

  只是宫中往外派人,原也是不过内阁的!

  御马监、内官监这边调好了人,即刻就撒出去,让京中恐阉竖祸害地方的诸“正义之士”干跳脚也拦不下。

  拦不下没关系,就直接拍死他们,弹劾内官的折子很快就山呼海啸般涌来。

  不是查仓场、查强占田亩?那就来论这田亩,头一个被弹劾的,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

  却是弘治朝大太监吴忠得赐七里海等处庄田,吴忠身故,没个后人,张永曾认了吴忠为义父为吴忠送了终,便奏乞此庄田。彼时弘治皇帝念在他在东宫伺候太子尽心,虽不说赐,却也让他暂管。

  说起来并没有很多田地,却也是一桩错处。

  户部谓王者无私恩,人臣无私请,朝廷之地有限,人心之欲无穷,此端一开何以制后,请究治其违禁。

  不一日,不知道谁挑唆了锦衣卫百户黄锦上本,奏其叔祖太监黄顺得英庙所赐隆平束鹿二处庄田,不想竟被人投献于德清长公主府,乞归复管业。

  户部越发奏请,赐田系一时特恩,黄顺、吴忠等既殁,自合还官!

  德清长公主府真真是无妄之灾,驸马都尉林岳原是斯文人,受不得这污蔑,当庭抗声,黄锦更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一味要夺了地回来,也争执起来。

  林岳再是在士林中有清名,也到底是宗室贵戚,户部转身执奏请切责林岳而治黄锦之罪,并请将庄田还官。

  随后,近几个月里上过奏疏乞田求爵的宗室贵戚内官都被拉出来弹劾一遍。

  诸如,蜀王曾表示盐引不够花用请赐盐引,仁和大长公主哭孀居禄薄为儿子们乞煤窑,定国公徐光祚以曾为冠带舍人随侍皇上,而乞量加品级……

  一时间朝中鸡飞狗跳,宗室、勋贵、内官、文臣吵作一团。

  眼见万寿圣节临近,也不曾有一日消停。

  朝廷上为着银钱撕掳不清,祥安庄里也在说着钱的事,却是张会则与沈瑞商量着,这次万寿圣节进贡什么寿礼才好。

  第六百二十六章 晚来风急(二)

  朝廷上因着没银子花吵成一团,祥安庄上却是为着有银子没处花犯了难。

  “……原是弄了太湖石,都与小刘公公说好了,想着给西苑添个景儿让皇上高兴。但如今这情形,真进上去,怕是要给人送弹劾的由头了。前阵子皇上往外溜达得勤了些,便有折子上来说什么天生异象,连带着我们这些皇上身边儿的人也都成了奸佞小人。”

  张会抱怨道,“就剩这么几天了,又往哪里去寻那既让老先生们高兴,也让皇上欢喜的东西来!”

  “这会儿竟是有钱没处花了。”张会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瑞,翻了翻眼睛,“你倒是出个主意啊!你是会取巧,松江棉布一送再送,不若你那份寿礼算咱俩的!”

  沈瑞被他这表情逗得一乐:“还有个巧宗你做不做?既是有钱没处花,国库里正缺银子,皇上内库怕也不宽裕,你便直接进个一万两银子上去,也省得费脑筋了。”

  张会哼了一声,一捶手,豪气道:“要不是怕那起子小人眼红,莫说一万两,十万两进上去能得皇上欢喜也是好的。”

  沈瑞佯作板起脸来,道:“财不露白你还不知?”

  张会笑嘻嘻道:“比不得你,我这是穷人乍富,忍不住招摇。”

  沈瑞也撑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要知道,去年这会儿,张会使大劲也不过拿出一千八百两私房出来,要与沈瑞合伙往西苑买铺子去。后来合伙的布庄则更多是赵家的本钱。如今却是身家倍增,也成了个腰缠十万贯的主儿。

  这可不是赵彤带来丰厚嫁妆的缘故,也不全然因着松江棉布如今在京中十分走俏,日进斗金,却是来自辽东。

  自搬走镇守太监朱秀,又到处安插了自己人进去,辽东的局面就大不一样,邓璋、岑章那边不论,单就辽西这片攥在义州马家手里,便是金山银海吃用不尽。

  当时商路,辽河以西十一卫主要是陆运,辽河以东各卫主要是海运,然自成化以来海运日衰,勾通关内仍以陆路为主。

  这关外的皮毛山货往关内走,关内的盐铁丝茶往关外去,皆要自辽西走廊过。

  弘治以来,开始在山海关内外收税,这守住辽西关隘就是守住了聚财的通路,自有那银子铺天盖地而来。

  马家全赖赵家在京中运作才有今日权柄,且日后仍需赵家在京中维系关系,自然恨不得将赵家打板供起来,张会这“合谋”的姑爷自然便利多多,由着赵彤去入股生意不说,孝敬银子就拿到手软。

  而这边派过去的头一批贸易,也让张会和沈瑞赚个盆满钵满。

  那陆二十七郎说是皇上钦点派去给邓璋跑腿的,却也不是空着手就过去了的。何况还有沈家派去的沈椿,也是常跑买卖的人。两人在京中就商量着置办了一批走俏的南货,到了辽东迅速脱手,着实赚了不少。

  而押运银子货物回来时,竟还带了一批特殊的辽东特产乃是近百匹上等马。

  “要不就马吧,那五匹顶尖儿的好马原也是给皇上留的,不若这次进上去当了寿礼吧。”张会敲着桌子向沈瑞道,“最近宫里也在说节俭,送那些堆金砌银的反倒不美。”

  提到了马匹,沈瑞反倒沉默下来,口上说着:“也好。”心中却是暗暗叹气。

  陆二十七郎去辽东之前,沈瑞就与他谈过,希望他考察一番辽东的马市。

  盖因大明的马政,对百姓祸害着实不浅。

  太祖时起,朝廷开始强令河北等地农户充当马户养马,耽误自家农耕不说,所养马匹若死亡或种马繁衍不及额时还要赔偿,更要受验收马匹太仆寺官吏多方刁难,时称“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

  也正是这马政,将在不久之后成正德朝最大的民变刘六刘七起义的导火索。

  而大明的马匹来源,除却山陕边关茶马司不定期回易换回千八百匹马外,大抵是要靠辽东这边。

  辽东的马匹除了女直、朝鲜进贡外,主要又是和蒙古兀良哈三部、女真诸部贸易所得,马市也是因此而设。

  辽东的马市最早设于永乐三年,初时仅有三处,后经成化十四年增设,现在已经有七处马市。

  沈瑞曾查过一些杂书,知道永乐年间因着马市使得大明马匹充裕,据说永乐初年有马三百余匹,到永乐二十二年,全国有马一百七十多万匹。单就辽东,官马上交朝廷之后,尚存四十万匹,可见马市交易量之大。

  永乐设马市是为了马匹交易,宣德六年后马市则逐步转换为类似榷场的边关贸易之所,允许民间物资交易。蒙古、女直部落用牛羊牲畜、各类皮货、种种山货交换汉人的布匹、铁器、锅具厨具以及盐茶等等。

  可以说,马市既是朝廷获取马匹的主要渠道,更是利用经济渠道羁糜辽东各部族的手段。

  因只是自正统朝以来,大明对女直各部的政策在不断变化,朝堂诸公也不时就马市借题发挥互相攻讦,导致马市贸易时兴时衰。

  尤其从正统十四年起(土木堡之变),朝廷对兀良哈的两个马市曾一度关闭三十年之久,直到成化末年才再度开启。

  而成化、弘治朝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铁令,马市贸易也大受影响。

  沈瑞不免寄希望于辽东马市,想着如今辽东也摆上了“自己人”,若是能推动一下,让马匹交易繁盛起来,朝廷既获取马匹容易,也就不必勒紧马户的脖子,让其拼命养马了吧?

  虽不能除去“祖宗成规”的马政,却可以极大缓解河北百姓身上的负担,或能消弭民变,也未可知!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辽东女真崛起这等问题,但那毕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而民变就在眼前,就在正德五年!

  况且,若是大明能摆脱弊政,逐步走向强盛,辽东女真根本不足为惧。

  沈瑞设想得虽好,却不料辽东马市上弊端丛生,陆二十七郎写了长信回来细细描述一番,直让沈瑞头疼。

  只要有利益在,就少不得种种强取豪夺。

  辽东当地官员和卫所无不将马市视作生财之路,千方百计的盘剥蒙古、女直人。

  兵士游荡在马市上投机鬼混,强买强卖;当官的更是直接就向蒙古、女直前来交易的头目索取东珠、貂皮,大肆压价到三成四成这样。

  更有甚者,还有卫所利用马市诱杀大批来市者以作入寇鞑虏来邀功!

  而蒙古、女直人方面也不是好脾气任由欺压的,好马好货都不拿来马市上售卖不说,更多的干脆就是拥众入寇,在马市上酿成武装冲突,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杀入内城劫掠一番。

  这才是朝廷奏报上屡见女直入寇的原因。

  这群卫所边军,祸害人一个顶俩,真正动刀杀敌却又怂了,兼之边将派系林立,互不呼应,如韩辅拥兵不出坐视马深、李雄兵败的事儿并不少见。

  马市的官员是富得流油,临近马市的村寨城镇百姓却饱受战乱之苦。

  而当正常的市场贸易被扰乱,市场需求却还在,走私贸易便异常兴旺起来。

  陆二十七郎这些马匹,也算是走私而来。

  他胆子倒是大,和沈椿商量一番,借着新任辽东镇守太监岑章大肆查抄前任朱秀余党,闹得人心惶惶之际,两人拿出给邓璋、岑章跑腿办事的身份来,拉大旗作虎皮,透过马家等当地大族和广宁右卫卫所,直接同边墙外泰宁卫几个蒙古小部落搭上了线。

  广宁右卫正是被朱秀吞掉屯田最多的卫所,上上下下俱都被换了新人,因此对陆二十七郎这“岑章的人”是十二分的恭敬。

  兼之陆二十七郎会做人,这银子给的也足,大小军将都没落下,这广宁右卫不止帮着联络关系相对不错的蒙古部落,更是派了个百户带队护送陆二十七郎、沈椿的商队前去再没有走私队伍有这等气派。

  蒙古部不比女直,女直诸部不少靠山吃山,有貂皮人参不说,再不济还有蘑菇木耳松子蜂蜜等好换。

  蒙古这些小部落,也只有牲口了,因此在正常马市交易里吃亏最多,也很少能换到多好的东西。

  陆二十七郎带着商路上门,买卖又颇为公平,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个惊喜。

  虽然盐、铁这等重要物资陆二十七郎是没胆子应承的,但对于江南的沈家陆家来说,茶叶、绸布都是小事儿,随便许诺都无妨。

  陆二十七郎更是做足了功课,在义州就置办了大批衣袄靴鞋,正是部落过冬所需之物,上来又先给部落首领献上五光十色的锦缎迷了其的眼,因此交易十分顺利。

  那百户倒是个实诚的,拿了陆二十七郎的大红封,也实实在在帮着在交易中砍价、挑牲口。这百户就是当地人,也是马背上长大,这挑牲口很有一手,因此着实帮着弄了一批上等牛马来。

  陆二十七郎先前跟着陆十六郎跑山东辽东船运时就没少做这样的走私买卖,这趟也同样做得滴水不漏,象征性缴了部分税额补了个档,私货也就成了官货,又有马家关系,此次买来的牛就留在了辽东置办的田庄上,以备春耕之用,马匹则光明正大的运过了山海关。

  沈瑞得知此番经过不由感慨,心道陆二十七郎到底是常跑买卖的人,寻常只觉得文弱面相,不想是个有胆有谋,倒是沈椿到底经验少,跟其一比逊色许多,希望沈椿能跟在陆二十七郎身边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大用。

  思及辽东马市,他又不免头疼,明明可以在市场上很方便就用布匹茶叶换来的马匹,如今却只能大费周章、上下打点方能弄来。

  由此看来,要想推动马市的繁荣,进而解决马政弊端,绝非一日两日的功夫。

  他深思了许久,又与沈理商议了,又拜访了姑父杨镇,方才动笔写了一些关于马市的看法,托杨镇的路子送往辽东给邓璋,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这百余好马放在沈家不免惹眼,因此沈瑞除了留下半数分散在各个庄上自用以及馈赠亲朋外,其余全部托张会以英国公府名义处理。

  因此也是同张会说了辽东马市种种的,张会亦是愤怒又痛心,两人商量了一番,又简单将沈瑞关于马匹交易的一些设想写成条陈,送到寿哥手边。

  当然,给寿哥的条陈里是不会提及辽东马市乱象的,以辽东目下的状况,贸贸然揭起盖子怕会引起更大动荡,不若等邓璋这边慢慢处置。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马匹交易观点,却依旧得了寿哥的称许。

  张会看沈瑞神色黯然,就知道他又操心起辽东马市,便忙道:“皇上不是已说了法子可行,日后总要拾掇出辽东来!没准儿几年后,咱们献上的寿礼便是一支辽东铁骑了!”

  沈瑞听了这话,也忧虑不起来了,忍不住笑道:“总要等你去了辽东,夺了这头筹才好!”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今年置办田庄太晚,不然种出蟹田米来万寿圣节进上,既请贵人尝了鲜,又彰显朝廷重农,老先生们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会拍手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好歹明年的寿礼不愁了!”

  说着却又道:“你弄块开阔地养什么螃蟹大米倒也罢了,怎的偏要选辽东那苦寒之地。你也不是不知辽东一年只一熟,都不若往你老家松江弄去。更哪里有马匹生意赚得多!”

  此时虽不比太祖、成祖时武风盛行,但京城勋贵人家儿郎,却也都以骑射为豪,以家有良驹为傲。

  只是好马不易得。

  不过越是难得,不也越是彰显身份贵重么。

  张会同样留下部分马匹自用,然后暗暗放了消息出去,很快,勋贵圈子里那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拐着弯的来买马。

  张会这武将世家子弟,骑射功夫未必多好,对马匹的行情却是门儿清,对勋贵人家底细更是了若指掌,见什么人开什么价,这马匹一项就翻出几万两银子来。

  不止银子落进口袋,张会在勋贵子弟圈子里地位也水涨船高,原先有些见他不是世子而虚应故事的,如今也觉得他张会是个有本事的,用心结交起来。

  因此张会恨不得只贩马什么都不做才好。

  沈瑞没法同他解释日后东北那黑土地将是大粮仓,只得道:“到底要辽东自给自足才好,山东海运再是便捷,运粮又要防潮防霉,到底比运货麻烦些。”

  张会耸耸肩,不置可否,不过想了想也道:“在那边置庄子到底有一样好处,总归没人往那边查你多少田亩去。”

  他起身瞧了瞧门外,才回身压低声音道:“这次德清长公主府被黄锦那蠢材牵连,也是气得不轻,仁和大长公主也往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哭去了……这会儿宗室都在骂内官,说内官惹祸却是宗室来担。淳安大长公主得赐皇庄最多,也被捎带上了。蔡家兄弟来与我喝酒,旁敲侧击问了辽东的生意,似有掺一脚的意思。”

  沈瑞听得内官,眉心就是一跳,算算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历史上正德初年最大的转折点就在十月,内阁进谏欲诛八虎,反被八虎算计,最终阁老刘健谢迁告老还乡。此后刘瑾秉政,大明也进入了黑暗时期。

  如今的文臣发起弹劾内官的舆论战,正是诛八虎的前奏。

  若说民变,沈瑞还有心想写法子看看能否挽救一二。

  可若说到这场政治上的地震,他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莫说他沈瑞只是个秀才身份,便是如四朝元老、首辅刘健不也黯然退场……

  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身边想守护的人远离这场漩涡,比如老师王守仁。

  “辽东地广,买卖众多,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吃下的,他们既看中辽东,同来经营也好。若是通过他们,使得辽东获朝廷重视,政策优渥,市面繁荣,与我们也是极大的好处。”沈瑞缓缓道。

  他凝视了张会良久,终是道一句:“朝中的弹劾的事,孰是孰非,都与咱们不相干,二哥,你可别一时义气一脚踏进去。”

  张会愣了愣,干笑两声,并没有应答。他原真有心借机收拾一下丘聚,替三叔报仇的。

  沈瑞盯着他的表情,见他颇不自然,便猜出一二,心下叹气,此时,实在不是好时机。

  “二哥,我们不是都把话说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你有了地位有了能力,什么仇报不得?”沈瑞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二哥,听我的,现下,不是时候。勿论谁说什么,谁问什么,你都不要沾。哪怕,皇上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

  他自然不会将那日寿哥来问他的话告诉张会。至多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张会亦是聪明人,且陪伴寿哥多年,对寿哥的脾气秉性也是熟悉,张会愣了愣,很快也反应过来,他咬了咬牙,挤出个笑来,道:“皇上不是都升了我的官?这事儿,原也是三叔有错处,不愿被人抓住。”

  话是这样说,他却也整整衣襟拱拱手,认真道:“二弟放心,我理会得。”

  沈瑞松了口气,道:“二哥别想偏了,不相干,我只是与你提个醒。”

  张会却哂然一笑。

  大时雍坊,丘聚的私宅

  一个薄薄的账本被掼在擦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张会已经下定决心先不同丘聚计较,可丘聚这边却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的。

  事关银子,便是大仇。

  他恼怒的声音充斥着房间,“接手铺子的时候你怎么同我说的?几个月的功夫就弄得乱七八糟。你们家怎么做到扬州首富的?那经商的手段都是吹出来的?”

  面前跪着的珍姨娘身子微微颤抖个不停,紧紧按着地面的双手上隐现青筋,却是死咬着唇,一声不发。

  丘聚只觉得最近处处不顺,本是要阴王岳一把,不想着老小子居然能断尾求生,干净利落的把那侄儿给撸了,倒闪了他一下。

  然后英国公府居然认怂,没和王岳对着干,竟然因着这份老实,让张会那小兔崽子升了一级。

  真是气煞人也!

  倒是他丘聚处处不顺,张永这狗东西投靠了刘瑾,两人联起手来,查常平仓这样的肥肉他的人连一口都没咬到!

  王岳这老不死的也开始了反击,处处给他下绊子,导致东厂最近的几桩事没料理好。寻常也没什么,可不知怎的,一两桩事竟惹得小皇帝不高兴,那便是天大的事儿了。

  到底是做奴婢的,他忙不迭搜罗起好玩的东西来,以求固宠。

  可宫里的事儿不顺当,家里的事儿竟也不顺当,他那绸缎庄其实说不上赔钱,只是没有大赚特赚,可这没赚就是大罪过没银子他还怎么去搜罗好玩的东西给小皇帝?!

  再探绸缎庄没赚的原因,还不就是张永进言那个禁止庶民穿绫罗,多少白身的富户都从他绸缎庄里转去了张会那小兔崽子的棉布铺子!

  这小兔崽子还利用张永在辽东的关系弄回不少貂皮狐狸皮来,这一冬生意又要红火了。

  丘聚真恨不得让手下番子去抄了张会那铺子才好,越想越恼,抬起手来就将手中个青玉把件摔到珍姨娘头上去,厉声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珍姨娘吃痛,身子一歪,但很快又忍着疼重新跪好,额角已是淤青一块,越发衬得她肤色惨白。

  见着伤,丘聚心底倒是升起一阵快意,他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把捏起她的下颌,正待放几句狠话,忽然门外轻叩,心腹仆从在外轻声道:“老爷,内官监谭良有急事求见……”

  丘聚微微皱眉,片刻又冷笑一声,道了句“去外书房”,也不再理会珍姨娘,掸了掸衣襟,抬步往外走去。

  外书房里,瘦瘦高高如竹竿子一般的谭良这会儿身子弓得成个虾米,跪在丘聚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求道:“祖宗,亲祖宗,就看在小的干爹与您这些年的交情上,求您老高高手拉小的干爹一把。”

  这人乃是内官监左少监崔杲最得力的干儿子。

  崔杲于七月间被派往南京织造彩妆匹,当时就引起朝臣不满,盖因这彩妆工艺复杂,一匹就要动用数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这样费时费力的东西却多用来赏赐。

  故此工部尚书曾鉴曾上本,伏望躬行节俭,止用织金匹,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并未听从,依旧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么灵通,织造上的银子不足了,想着小皇帝大婚正是喜庆的时,许是要什么都能应的,便上了折子,奏讨长芦往年支剩盐一万二千引。

  等折子一路快马递进京了,正赶上京中大佬们声讨内官,这折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证。

  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崔杲人在南京没那千里眼顺风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条绳上没法子转换门庭的徒子徒孙却不得不奔走起来。

  尤其谭良这样的死忠,平时给崔杲做了不少脏活儿,满头都是小辫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着玩完,便只能竭尽全力去营救干爹以图自救。

  丘聚眯起狭长的眼睛,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谭良,口中却全然是对晚辈的语气道:“良子呀,这话说的,你们内官监的事儿,哪里轮得上丘某插手?你刘爷爷不生撕了我。”

  谭良哭得更大声了些,口口声声“祖宗慈悲”。

  他当然头一个就去找了刘瑾,当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刘瑾。

  谁知道刘瑾这会儿抹脸不认了,还骂了谭良个狗血淋头,直说崔杲蠢材,谁许他讨盐引的,这会儿被参死了也是活该云云。

  讨盐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张,可问题是,不讨盐引,哪儿有银子给您刘祖宗上供呢!谭良有苦说不出,被刘瑾的人打将出来。

  他再去求张永,张永根本不见。

  顺着排名往下来,高凤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实在没法子了,他才来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个,要不怎么掌得了东厂!这会儿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声道:“不瞒祖宗,织造有一批上等文绮,不日就到通州。小的这儿也没什么路子好销,听闻祖宗有个绸缎庄,小的腆着脸求祖宗帮忙……”

  丘聚扬了扬眉,咂咂嘴道:“南京织造来的,莫不是贡品?良子,你这是要害丘某啊。”

  谭良连忙道:“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啊……真个不是贡品。不过祖宗您见多识广,一看就知,是正经的好东西……”

  说什么不是贡品,其实就是贡品里抠出来的东西。一般这群外差的太监出去办差,都是要加大了数额要贡品的,满额缴贡,余下就落进这些他们口袋里。要不怎么是肥差呢。

  丘聚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崔杲备着给刘瑾的孝敬,只怕谭良还没张开口就被刘瑾撵了,这才拿来孝敬他。

  他正恼绸缎庄没赚足呢,这不就来了。

  不过光这样可不够让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忽道:“我这儿到底是庙小,良子你可曾去拜过王岳王公公啊?”

  谭良一双绿豆眼瞪个溜圆,哭也忘了,不过到底是干脏活儿干惯了的人,内里的关系都掰扯得极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品出点儿味儿来。

  他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谄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门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儿王锐喝过两次酒,王锐最近……心情不太好,总说些浑话,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着谭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头一般拍了拍谭良的脑袋,笑眯眯道:“良子,你干爹还真是养了你这个好儿子……”

  约有半个多时辰,谭良才从丘宅离开。

  丘聚的情绪已经转好,踱着方步回了后院,进了门却见珍姨娘还跪在原地。

  她脸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额角淤青越发重了,尤显触目惊心,身子孱弱摇摇欲坠,却仍挺着没动。

  丘聚走过去,轻轻踢了她一脚,道:“起来。”

  珍姨娘却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没能爬起身来。

  丘聚也不理会,坐在主位上,由着丫鬟上了茶,润了几口,才缓缓说:“明儿通州过来一批上等文绮,你安排人收了。”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是贡品一般的品相,什么人能卖什么人不能卖,你得心里有数。”

  珍姨娘已深知期间门道,深吸了口气,垂头应了。

  丘聚点点头,打发她去了,却又在她临出门前轻飘飘道:“十月初二,寿宁侯府二小姐出阁,打点出一份礼来送去。”

  珍姨娘的腿脚俱都跪得麻,这会儿这种麻木酸疼席卷了大半个身子,无论是脑袋还是这颗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着门框,缓缓挪回身,又应了一声。

  丘聚方凉凉道:“这批货,你可得用心些,卖出个好价钱来。”

  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个生日,但因着先帝梓宫并未发引而不曾大办。

  今年是改元后小皇帝第一个生日,论理说也当大办了,但是无论内宫还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大婚的银子还未尽数补齐,更别说做寿的银子了。

  因此今年的万寿圣节打着“先帝未大祥”的旗号,皇上不受贺,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贡使于阙左门,赐前来贡马及方物的朝鲜国王使者、乌思藏阐教王使者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

  后宫这边,今年没有选秀这档子事儿,本也不必设宴,不过皇上表示后宫有了新皇后,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妇入宫觐见,又许了皇后和贤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宫叙骨肉亲情。

  连带着,太皇太后娘家王家也带了几个孙女进宫。

  这等事张太后岂能输阵,因此寿宁侯夫人也只得带着张玉娴进宫了。

  寿宁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儿的脾气,生怕她入宫见着吴锡桐再闹出什么来,这次金太夫人因着咳嗽不曾进宫,再对上公主、太皇太后,可没人为她母女护航,因此便想以女儿马上就要出阁婉拒的。

  但寿宁侯张鹤龄认为此次应召入宫能彰显前事已了、天家对此毫无芥蒂,且女儿嫁了之后也难得有入宫觐见的机会,还当在此时多在太后面前博些好感,日后于她于她夫君都有益处。

  寿宁侯夫人驳不得丈夫意见,又觉得女儿如今已心系状元郎,及笄礼上也表现得不错,因此虽有忐忑,还是带着女儿来了。

  宫宴未开前,先去觐见了张太后。

  张太后向寿宁侯夫人问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后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吴德妃来:“你那侄女真真是个榆木疙瘩,当初怎么选中了她呢!”

  张玉娴立刻竖起耳朵来。母亲为了宽慰她曾说过吴锡桐在宫中不受宠,她当时还顶撞回去,道是“谁叫你们选她入宫,若是我去才不会这般光景”云云,气得母亲直捶了她好几下。

  不过她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了状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宫了当然,她当初是希望入宫为后,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对姑母那样对她一心一意的,现在看来,既是还要有其他后妃分宠,甚至不能为后,那入宫对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许多。

  这会儿听见太后姑母数落吴锡桐,她还是蛮高兴的,只要吴锡桐不好,她就高兴。

  寿宁侯夫人可高兴不起来,这到底是她娘家侄女儿,且是她选过来的,她可担着干系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儿就是个木讷性子,这个,这个……待臣妾……”她本想说自己去教训吴锡桐,可话要出口方想起来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与德妃娘娘说说。”

  张太后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说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个鹦鹉啊八哥的来讨皇上喜欢,她便是能学学皇后,知道绣个荷包扇坠儿的也行啊!你说她办的什么事儿,她竟绣了个一段《妙法莲华经》的插屏送去!说是祈皇上康健的,可这样的东西少年郎哪里会看上一眼!真是!气得人心口疼!”

  张玉娴口中含着一口茶汤险些喷出去,强咽了下去,不免呛了下,咳嗽起来。

  寿宁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儿一眼,忙又向张太后陪笑道:“这孩子就是实心太过,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后娘娘莫为着她气坏了身子,待会儿我去与她说!”

  张玉娴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哎呀,吴锡桐这个蠢货,白瞎了那样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将自己绣的荷包随着节礼送到状元府后,他与她的回礼。上好的松江棉布,绣得花间彩蝶双飞,只想着心里就泛着甜。

  张太后絮絮叨叨同寿宁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阵子,张玉娴已是神游天外。

  少一时,吴德妃的家人入宫,由吴德妃引着过来与张太后请安。

  吴母原不过是个秀才娘子,进寿宁侯府都畏畏缩缩,更勿论进了宫了,到得太后面前,脸上笑容僵硬,口中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了。

  吴德妃的两个妹子,一个十一,一个只八岁,更都是胆小如鼠,行过礼便畏缩不前,没有半点儿讨喜之处。

  张太后看着越发心烦,爱答不理,寿宁侯夫人却得打起精神来,语重心长“劝”吴德妃待皇上要尽心。

  吴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温驯老实,静静听着寿宁侯夫人说教。吴母更是一句话不敢接。寿宁侯夫人也颇为满意。

  只是没多一会儿,坤宁宫便来人相请。

  太皇太后、张太后与夏皇后升座坤宁宫主位,沈贤妃、吴德妃分座下首,开始外命妇觐见仪式。

  待宫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辞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贵戚,便也没那般严谨,老夫人们一处,小娘子们一处,三三两两相聚闲谈。

  淳安大长公主也带着孙女们进了宫,宗室贵女那边立时就以清河郡君蔡淼为首聚在一处,这一群便都是不待见张玉娴的,根本不理睬她。

  张玉娴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环顾周围,王家吴家的她不喜欢,夏家沈家的她不认识,竟是个关系相好的人儿都没有,不免气闷。

  倒是沈贤妃活泼性子,还过来与她攀谈几句。

  张玉娴早听说这是个受宠的,方才又在太后那听了其邀宠的手段,如今见也是个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乐见表哥对旁人好的。因此带搭不理的,也没怎么好好说话。

  吴德妃似乎瞧出了这边不妥,也过来笑着与张玉娴问好。

  沈贤妃见状,告了声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边去了。

  张玉娴冷眼看着吴德妃,想着她又蠢又不受宠,嘴角不禁挂上一抹讥讽笑意,凉凉道:“瞧着你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进了宫水土不服么。”

  吴德妃微微一笑,脸上一派温婉,“也是本宫体弱,前次落水的症状还不曾养好。劳娴妹妹挂心了。”

  “本宫”、“娴妹妹”这样的词儿一出来,张玉娴就忍不住变了脸色。当初,这不过是个丫头下人一般的东西,哪里敢叫她妹妹,还不是恭敬的一口一个二姑娘叫着,如今,还敢自称本宫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讥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吴德妃宛若没听出她话里恶毒之意,依旧笑得恬静:“是呐,也是因祸得福,若非那一场祸事,皇上也不会知道本宫,本宫也无缘侍奉天家了。”

  张玉娴已是脸色铁青,那日的种种又浮上心头,被皇帝表哥拒绝的羞恼、被赵彤那个贱人羞辱的惊怒……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着上面的双飞蝶,这才一点点平复下心情。

  她还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样的状元郎呢!吴锡桐入宫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讨皇帝表哥喜欢,日日独守空房,瞧着一脸菜色,哪里瞒得过人去!

  吴德妃扫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纹,因笑道:“瞧这鲜亮的活计!娴妹妹的手艺可大有进益呐。”

  张玉娴这样的出身学学针黹女红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又用得着她们亲自动手做什么,那手活计不过做做样子,勉强能做一两个荷包小件罢了。

  知道吴锡桐语带讥讽,张玉娴却哼笑一声,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这是松江过来的贡品罢了。”

  松江棉布,沈家。吴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话语带着惋惜,“本宫还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杨家妹妹却是缠绵病榻,入宫前去探望她,还不大见好。”

  张玉娴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这么个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过继出去,又分了宗。不然这么个嫡出弟媳戳在面前还真是不够碍眼的!

  “是么?”不过这点子事儿也不会让她动怒,张玉娴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边儿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吴德妃点头道:“是呢,本宫险些忘了,再有几日便是娴妹妹出阁大喜的日子。”她笑着向身后随侍的宫人道:“本宫给二姑娘的东西可带过来了?”

  那宫人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

  吴德妃笑着亲手解着锦囊,道:“这也算不得添妆,正日子时,本宫等必要老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娴妹妹添妆的。这不过是本宫一点小心意。”说话间从中取出一块薄纱,上面蝇头小楷工整绣得一篇《心经》,“与妹妹作个团扇的扇面,闲时顽罢。”

  张玉娴黑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德妃叹了口气,道:“娴妹妹,你我在一个府里住了那些时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门妇,今日一别,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宫中再相见。本宫心中万般不舍,这块纱便作个念想吧,本宫也会日日诵心经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话语又轻又柔,却在几个词上有意无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张玉娴却是咬紧了牙关,死死攥着那块蝶双飞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宫中相见!

  这是讥讽她夫君不过是个六品,她至多获封个安人,根本没有入宫觐见的资格!

  她未嫁时,是太后的亲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宫闱也被当作娇客,众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太太,见到小小宫妃都要大礼参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给她尊荣地位?!

  好恨……好恨!

  沈贤妃根本没走远,虽与人说话,眼角余光也盯在吴德妃身上,她身边的宫人离那边更近,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当宫人将对话悄悄传到她耳朵里时候,她无声无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站在她对面的两个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见贤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问道:“可是有什么可乐的事儿?也请娘娘说与我们听听。”

  沈贤妃却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俚语来。”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贤妃身后桃蕊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生怕这嘴没把门的小姑奶奶再说出什么浑话来。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贤妃新提拔的宫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么性子么,还敢瞎来碎嘴!

  沈贤妃这次却没有浑说,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两个姑娘自然也不敢追问什么。

  待又寒暄了几句,各自走开,觑着周围没人,沈贤妃忽凑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宫幼时随父亲在知县任上,自乡间听来句俚语,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吓得腿都软了,脸色煞白,口中不住念佛,“好娘娘诶……”您可千万别胡说八道。

  沈贤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无十全,纵然是才貌仙郎,比翼双飞,也到底,意难平呐。

  她贴着桃蕊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且看着吧,有得热闹了。你也记着,今后,咱们也得提防着些。”

  第六百二十七章 晚来风急(三)

  几乎是万寿圣节刚过,新一波弹劾奏折又堆满了寿哥的案头。

  寿哥因着生日得了几件心仪的好玩意儿,这兴奋劲儿还没过,就立时被这些烦扰惹得发了好几场脾气。

  “弹劾皇后娘家的被打发去河南,还没能让他们看清楚?弹劾皇后不成,又来弹劾后妃,他们一天天无正事可做吗?!”寿哥把那折子掼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声也就罢了,钦天监的凑什么热闹?!”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上奏天象变化是本职,一般都是钦天监先说天生异象,然后才有科道言官跟进弹劾。

  这次却是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自己上折弹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动摇不止,然后非常专业的从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权伐星等星所主异动,直言乃君上轻举嬉戏、游猎无度、广营宫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宠等以至然耳。

  最后提出诉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严号令,毋轻出入,远宠幸,节赏赐,止工役,亲元老大臣,日事讲习,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动,动了俩月他才说?!早作甚么去了,难道不应治他个失职之罪?”寿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齐全。说到底就是只想让朕呆在深宫中,读书读书死读书!朕又不考状元,读那许多书做什么?朕看他们书读的倒是多,却一个两个都读坏了脑袋!”

  寿哥也是着实受够了,他别说出宫去打猎,就是在宫内划个船都能被御史弹章写出花儿来。

  沈贤妃不过是进了只鹦鹉,寻常富贵人家谁家廊下不挂上几只?倒被外臣弹劾如何如何不贤。

  他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哪里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寿哥非止不喜读书,更是有一层隐忧,却是与谁人都不能说的。

  自他登基以来,这些文臣就频频弹劾他的亲近宗室、内官,更直斥于他,口口声声读书读书,然他作为天子去读书,这天下由谁来掌?

  说甚么垂拱而治,不过是内阁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摆布的牵线木偶罢?

  当国家大事皆出自“贤臣”之手,这“贤臣”可还是贤臣?!

  此时他既生疑心,便是瞧着这些文臣各个都不顺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刘瑾开口,便抢先一步道:“万岁爷,此人万不可饶。正因着是钦天监,若由着他这般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恐有无知愚人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奴婢请以东厂缉捕此人仔细审来,可是受人唆使,意图不轨……”

  后妃、游猎也就罢了,与他无干,可这“节赏赐”就连着织金彩,还是落在崔杲求盐引那桩事。

  刘瑾也不去揣测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着他,暗暗冷笑,一言不发。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转过头来瞧向刘瑾,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刘瑾心下大为得意,勿论如何,皇上总是要问他意见的。然面上却着实严肃,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为当严惩。”

  看着小皇帝挑高的眉头,丘聚偷偷觑过来的目光,刘瑾肃然道:“先有御史杜胆大包天无中生有弹劾皇亲,今又有钦天监杨源假借天意而责皇妃,此等人为博名声到如此地步,丝毫不顾体统尊卑,奴婢以为,当以严惩,以儆效尤。”

  寿哥点点头,刚待开口吩咐丘聚,听得刘瑾道:“奴婢请使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厉害。”

  寿哥一呆,下意识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寿哥虽也曾怒极说过打板子的话,却并没有真的想动用廷杖。

  刘瑾正色道:“正是。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觉得得了廷杖便名扬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这才有这许多人为博名而危言耸听。奴婢以为,正当打掉他们这些侥幸之心,让他们晓得进退。”

  寿哥凉凉一笑,“正是,这些博名之人危言耸听,当教训一二。刘瑾,此时便交与你了。”

  刘瑾忙躬身领命,任丘聚在旁边咬牙切齿,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里骂了几个来回,脸上仍陪着笑,殷勤伺候着皇上,直到刘瑾把要禀的事儿都禀报完回去司礼监,丘聚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着与皇上说一说那盐引之事。

  刘瑾却并不理会他要做什么,兀自出来。现下还不是收拾丘聚的时候,若内官之间自己杀将起来,只恐让外臣坐收渔翁之利。眼见文臣弹劾逾急,还当先料理了“外患”再说,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抓住个把柄,又得了皇上许可,刘瑾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给文臣个震慑,叫他们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要浑咬一气。

  然翌日朝会,没等刘瑾找到时机说杨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盐引,便引来了三位阁老齐齐发声。

  当时是寿哥表示织金已行开工,且崔杲所讨乃是去岁剩余未支盐引,去岁既已批与他,自当拨付。

  未料户部没言语,却是内阁首辅刘健先一步出来说话。

  “先帝深知盐法其弊,亲命臣等议拟施行,然龙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来曾颁明诏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传诵称为圣明。”刘健阴沉着脸,声音却颇为高亢,显见不满已极。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内阁首辅的身份,说起话来便是毫不客气。“行织造之命,生财之源既塞,蠹财之弊复生!!臣等若坐视,惟负先帝面托之重,亦且亏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个先帝,一口一个顾命,小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话音刚落,阁老谢迁立时出列接口道:“太监崔杲奏讨引盐不过变卖银两,皇上既说是去岁批与他的,直叫户部支与价银也就是了,还更为轻省。若仍给盐引听其支卖,必夹带数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则盐法之坏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为虚设,东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测,西北兵荒之急何以应之?臣等之忧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拟给与价银,织造则供应不乏,而盐法可行。”

  时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内阁三人中,李东阳最为多谋,刘健最为果决当机立断,而谢迁则是才思敏捷,最为能言善辩。

  朝堂奏对,刘健脾气过于火爆,三两句就可能将话说死,而李东阳则太过温和,易被咄咄之言压住气势。唯谢迁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犀利有圆滑,让人辩驳不得。

  此一番谢迁既说出了乱许盐引、私卖夹带是盐法之坏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盐引有安定百姓、安定边军的重要性,又以许价银使皇上织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顾到了。

  一时自李东阳以下诸臣无不附议。

  寿哥心知这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先当头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腻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风,言说若许了价银,以户部近来作为,不知何时银子才能拨付,嘿,这织金彩十之八九织不成了。

  这像是给皇帝个台阶下,实则就是缓兵之计,就是不准备让皇帝金口玉言作数。

  “户部可有银子可付?”寿哥冷冷问道。“还是给盐引便宜些吧?”

  李东阳还兼着户部尚书的衔,当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儿给盐引,一半儿给价银。

  又退一步。寿哥笑意愈冷,问道:“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

  刘健朗声道:“户部亦是为朝廷撙节用度!”

  寿哥心下冷笑连连,板起脸来,道:“既欲节用,不当把银子留在库里,以备应急之需,盐引给他自行变卖,岂不两便!”

  “皇上,臣等所言夹带非是虚言恫吓,这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之多!”李东阳缓声叹道:“引一纸便夹带数十引,以此私盐壅滞,官盐不行。皇上,先帝临终锐意整理盐法,正是今日急务,不可不为远虑啊。”

  寿哥挑了挑眉,道:“说到底是恐有违法勾当。那可责令地方监督,若有夹带事,自有朝廷法度处之。”

  李东阳摇了摇头,依旧叹息道:“皇上不知,此辈若得明旨,即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赫,莫说盐商灶户,便是州县官吏酬应少误都会被辱,然畏其势,多半隐忍受之,谁又敢呼冤!如何监督?所以不若禁之于始。”

  刘健、谢迁等亦朗声附议。

  刘瑾等一干内官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寿哥看着众人,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帝纳谏之事,忽听他道:“先生,天下事岂专是内官坏了?十个人中也仅有三四个好人,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与朕历讲史书,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说。”

  他目光扫过一脸不善的刘健、面色沉凝的李东阳、似要辩驳的谢迁,凉凉道:“户部有银子,就全数拨了。若没有,半价盐引与全价盐引,所引祸事都是一般,那就全与盐引,为户部省些银子罢。户部如今亏欠宫里的可还没补齐,已是让朕等了月余了。”

  寿哥俯视着下面众臣,缓缓问道:“户部可还有银子?”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瞧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则躬身道:“盐引事,请陛下容臣等再议。”

  寿哥只挥了挥手,表示应了。

  诸臣因此事窃窃私语,有些欲有话说的,见此情况也都暗暗咽了回去,如此一来,朝中再无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内阁值房之中,刘健怒火难消,也不理会送上来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盏盖哒哒直响,道:“自然是顺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难受。然帝王当从谏为圣,拒谏为失,国家治,乱常必由之……”

  李东阳本是端起茶来啜饮,闻言忙撂下茶盏道:“首辅息怒。陛下犹年少,还当缓缓引导之。”

  “还待如何缓缓引导?今文武公卿台谏合词伏阙,皆谓盐法不可坏,皇上又怎样说?!”刘健怒道,“此虽一事,关系最重,我等岂不知顺旨者有宠,逆耳者获罪?若贪位恋禄,殃民误国,则不独为陛下之罪人,抑亦为天下之罪人,万世之罪人矣。”

  这话说者无意,却是把因脾气温和而显得态度暧昧的李东阳也捎带进去了,李东阳也不便再开口相劝。

  内阁三位之间暗里也不乏争斗,然面上总要一团和气,且这等时候,谢迁也必是开口说上几句的。

  只是,他刚说了“首辅”二字,外面便匆忙跑进来个小内侍,显见十分惶急,一骨碌滚到地上跪下,急声道:“老先生们,徐公公让小的来报信,锦衣卫往钦天监拿了五官监候杨源,往午门行廷杖十记。”

  三人皆是大惊,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是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场廷杖,还是在成化年间。

  刘健与谢迁都下意识去瞧李东阳,那杨源正是李东阳门下。

  李东阳本已抬步要出走,忽顿住脚,问道:“以何缘由拿人?”

  那小内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似是飞快思索了一下,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带着点哭腔道:“小的急着报信,没听仔细,像是,像是……说……说,说假借天象,妄议后宫,失人臣本分……”

  刘健皱眉,道:“荒唐。”

  谢迁却道:“……杨源还是造次了。”

  其实这次杨源不过是打了个头阵,因这历来劝谏总归是要拿天象说事儿的。

  只不过杨源也确实精于占候,见天有异象常忧形于色,一时没忍住,洋洋洒洒将所知一一展现,也没顾忌什么后宫不后宫的。

  且,大抵,他觉得不过是个宫妃罢了,沈贤妃家是往上数三代最大才一个四品官的人家,现今毫无权势可言,不足为惧。

  却是不想让人拿了这漏子。

  “身为人臣,虽忠心进谏,然言及后宫,仍有不妥。”李东阳脸色虽不好看,却缓缓抽回脚,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却是,廷杖十下,实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实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绵底衣,重迭,保护措施做得委实不错,便是几十杖,也不过是卧床数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见皇上不过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气罢了。

  而于杨源而言,许是算个教训,更大的,是给了他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一受廷杖,虽见辱殿廷,然在仕林间却是名声大噪,今日便是贬官,他日再复出便会身价倍增。

  于李东阳,也算又得一员干将了。

  刘健与谢迁自然也想通了此节,便也坐下来,打发了那小内侍,饮茶不提。

  三人转而又抡起盐引之事如何应对、秋汛过后几处赈灾等等诸事。

  直到下衙,谢迁乘轿回府途中,才听人来报,杨源受杖抬回家后未及便一命呜呼。

  谢府,书房密室内

  “阉竖恁的猖狂!”年轻的谢丕一脸愤愤,捶着桌子怒道,“定是刘瑾那厮动了手脚!!”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盖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锦衣卫手底下都是有数的,没有人特别吩咐,都是从高举轻落,伤皮不伤骨的。

  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简直骇人听闻,说没动手脚鬼都不信。

  一个幕僚道:“必是如此。学生听闻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练杖,练到纯熟时,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尽碎的。只怕这次杨大人便是内腑受伤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惩戒罢了,却被刘瑾这等小人钻了空子,用阴险手段害了杨大人。刘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让他再在圣天子身边!”

  屋内四五个幕僚纷纷点头应是。

  本身,驱逐这些引得天子嬉戏无度的阉竖就是他们的目标,如今这些阉竖竟然还敢向文臣下黑手,那是更不能容了!

  “叔父……”谢丕走上前去,向谢迁唤道。

  虽则他是谢迁亲子,却是早年就被过继到谢迁早逝的长兄名下,如今虽住在一处,却是要依着规矩称呼的。

  谢迁诸子中,也只谢丕最为聪敏,可商大事。

  谢迁一直面沉似水,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并未说话,此时谢丕上前直言,他摆摆手道:“刘瑾劣迹斑斑,然此人深得皇上信重,不是轻易能被撵出内廷的。且内廷之中,东宫旧人如张永、高凤、丘聚之辈,皆是一般货色,走了一个刘瑾,焉知旁人不会再生事端?”

  立时就有幕僚道:“阁老所言是极!除恶务尽,要撵,就要把那几个嚣张跋扈的统统撵去,听闻他们八个自东宫出来的,竟还有个名号叫甚‘八虎’,必要将这‘八害’除了,方能还内廷一片清净!”

  谢迁默不作声,似是默认。

  只是心里不免叹气,根子还在皇帝身上,若是小皇帝如先皇一般,能约束内臣、厂卫,有没有刘瑾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然作臣下的,能将皇上怎样,也只能力谏除去奸佞内官罢了。

  谢丕则皱眉道:“无论如何,刘瑾都是贼首,他凶相已露,是万万不能让他再祸害朝堂了。司礼监现下有王岳,尚还能管束一二,然王岳终是上了年纪……还当速速撵了刘瑾才是,既撵了贼首,余下七贼便好收拾了。”

  众幕僚又齐声附和,又有人献策,如何以杨源之事参劾刘瑾,如何再抓刘瑾漏洞等等。

  谢迁只听着,未作一声。

  忽然书房外有叩门暗号,谢丕出去听了传禀声,乃是谢府大管家亲自过来。

  谢迁知无要事大管家不会亲来,便即出去,领人往耳房内室去。大管家行了礼,起身站到谢迁身侧,附耳说了几句。

  谢迁大为惊诧,奇道:“他这是何意?”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倒也妙。”便吩咐管家道:“将人领去西路佛堂。”

  谢迁再入密室,散了众幕僚,却叫谢丕留下,道是待会儿往西路佛堂去。

  谢丕微微诧异,说是西路佛堂,其实同样是防厂卫耳目的密室,并且,比书房间的密室更为隐秘的所在。

  可见,是要见非常机密之人了。

  谢丕满心好奇,只是已出了书房密室,在院中生怕隔墙有耳,不好随便问出口,只忍耐着。

  父子两人出了书房跨院,正待往佛堂去,却见一个婆子侯在院外,见两人出来,慌忙过来行礼,道老夫人有请老太爷,四姑太太回来了,求见老太爷。

  这四姑太太说的是沈理的妻子谢氏。

  谢丕忙道:“侄子从翰林院归来已去见过四姐姐了,叔父下衙归来,因商量大事,侄子竟忘了禀报。”

  谢迁眉头紧皱,摆了摆手,打发了那婆子去回老夫人,说另有要事,今日要歇在书房,叫四娘自去,不必等他,改日再见。

  待那婆子去了,谢丕才低声向谢迁道:“叔父,四姐姐是真个心急了,您这般不见她,只怕她心下更急,您看,是不是……”

  谢迁兀自走着,头也不回,冷冷道:“她急什么?枚姐儿才几岁年纪?!张家还敢拿谢家外孙女去冲喜不成?!”

  却说张元祯当时谋吏部尚书之位,替嫡长孙求娶谢家外孙女、沈理嫡女,意图与谢阁老结盟。

  谢氏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又因着跟沈理怄气,便不与沈理商量就痛快的换了庚帖。

  未想张元祯非但没能谋到尚书位置,还被皇上打了脸,焦芳升了尚书不说,还将吏部右侍郎王鏊升了左侍郎。

  张元祯也是七十开外的人,闪这一下,生生给气病了。连带着张老夫人也因忧心丈夫的病情把自家熬病了。

  老夫妇年岁都大了,这一病倒便颇为严重。

  张家立刻愁云惨淡。

  朝中却总有那痛打落水狗之人,不断上书弹劾张元祯,甚至说其夤求入阁,消息传开,遂张元祯这病便更重了几分,原本有依附的也都不再登张家的门。

  张家儿子辈就没有官位高的,看着父亲病重不起,朝中局势又这般,不免慌了手脚。

  不知道哪一个出了昏招,便说要早些将沈枚娶过门来。

  订亲总是不保靠的,风雨飘摇的张家随时可能被退亲,彻底成为弃子。

  但若沈枚成了张家妇,张家与谢家姻亲坐实,谢阁老焉有不帮张元祯的道理?退一万步说,就是张元祯有个万一,只要有谢阁老在,张家子孙也不至于被欺负了去,而张家下一代最出息的孙子张鏊更是前程有保。

  张家算盘打得响,旁人也不是傻子。

  此时张元祯以及其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了,说是娶亲,实有冲喜之嫌。

  冲喜原就是好说不好听,况且十之八九冲不好的,可一旦人没了,却又要赖新娘子命硬克人。谁人家舍得让娇养的女儿冲喜去?

  更何况,沈枚才十三岁!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就是乡下人家略体面些的,都不会将这样小的女孩子嫁出去,勿论官宦人家了。

  这还是阁老的嫡出外孙女,翰林的嫡出千金!

  谢丕叹道:“张家这种境地,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四姐姐是厌了张家这行径,方想退亲。只是姐夫为人端方,便是这般情形,也不肯做那背信之事。侄儿原也与姐夫谈过……”

  张家是失心疯了,沈理自然也厌恶,想提早娶亲是断不会答应的,但是他也不肯听从谢氏的话,直接退亲。

  张家烈火烹油时凑上去定亲,现下已呈败相又忙不迭退婚,岂非小人行径!沈理又岂肯背负这样骂名。

  张元祯刚病倒时,谢氏只担忧过张鏊的前程,担心过张鏊守孝不能娶亲将女儿拖累得年岁大了,但毕竟张鏊真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了,学问相貌都是上佳,她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可现在张家闹了这么一出,谢氏便断不肯将女儿嫁过去了。

  想让她女儿去冲喜?!这家人良心就不好!而且,这次拒绝了,将来女儿嫁过去,必然要受婆婆、长辈责难。

  谢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岂能让她嫁到这样个人家受委屈!

  因此谢氏是无论如何也要退亲的。

  为此沈理、谢氏夫妇两人不知又吵了多少架。

  谢氏直斥沈理没良心:“难道就顾自家名声,不疼惜亲生骨肉?!你如今瞧我不上也就罢了,枚姐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竟也忍心推她入火坑!”

  沈理又如何是不疼女儿,却是理智得多,一条条与谢氏剖析道:“女儿又不是这会儿就嫁过去,横竖张鏊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张家勿论家境还是朝中势力都一落千丈,又焉敢欺侮我家女儿?!

  “那张鏊是你亲自择的女婿,你如何不知,学问人品皆是一流的,这样的少年举人天下又有几人?将来前程可期。你还想择个什么样的女婿?

  “我又岂是为了自家名声?这又哪里是我自己的名声。退了亲,枚姐儿的名声才是难听,又有什么好人家肯与我们结亲了?岂非误了枚姐儿!便是你的名声,顶着这落井下石强行给女儿退亲的名声,日后出去应酬,这名声便好听吗?”

  这般苦口婆心,谢氏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钻了牛角尖,铁了心想摆脱张家,任沈理说什么,都只骂他不体恤心疼女儿。

  更是恼怒之下口不择言,骂道:“家境不好要靠着咱家便能对女儿好了?你当初又是什么家境,如今又是怎样待我的?!他少年英才,你便不是?你这状元,前程好了,却是就要脸面要名声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若将来是这样,不若让女儿找个家境好的庸才!”

  沈理闻言,如堕寒冰,只冷冷道:“你便一直这般看我。”只觉心灰意冷,真懒怠再说。

  他原是想写放妻书,但到底念着谢家当年恩情、妻多年感情,念着儿女,听了董妈妈说谢氏是天葵将绝才左性,便把那放妻的念头放下。

  可如今……谢氏怨念已深,日日相互怨怼,又过得什么日子,不若放她去了,彼此相安。

  沈理写了放妻书出来,却被谢氏夺取撕个干净,又来撕打沈理,说是他忘恩负义见她人老珠黄便弃如敝履。

  沈理也不争辩,抬腿就走。

  又在书房重写了放妻书,自家也再不踏进后院,只等谢氏什么时候厌倦了,书就与她,从此两断。

  谢氏在沈理面前撒泼混骂,却不是真个不顾及女儿名声就跑去退亲了,因此这些时日频频往娘家跑,希望父亲这边能帮上一帮,若能让张家先松口,寻个体面的理由,双方除了婚约才好。

  谢迁有多少大事要忙,哪里理会得这样小事,与他看来就如方才对谢丕所言,只要沈家不点头,张家敢强娶谢家的外孙女?那真是嫌命长了。

  至于是否退亲,他当初之所以推出这个外孙女,而非嫡亲孙女,自然也有及时抽身的考量。

  不过退亲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张元祯眼见不行了,张家统统要丁忧守孝。

  待过三年,张家还想重返官场,也只有求着谢家的份儿,退亲与否,还不是谢家说得算。

  那张鏊确实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许又是个一甲,做孙女婿也不亏。

  便真是要退亲,只消过得一二年,京中便不会有人再记着当初婚事,寻个由头悄没声的退亲也就是了。

  外孙女才十三,便是等上三年,十六岁,也正是花季,阁老的孙女、状元翰林学士的女儿,难道还愁嫁吗。

  这些话他也不是没同老妻讲过,让老妻劝劝女儿不要闹。

  奈何这个女儿是家中姊妹中老幺,自幼最得老妻喜欢,被娇养坏了,之后又做了状元夫人,家中姬妾也无,又是儿女双全,一直顺风顺水的,如今在孩子婚事上吃了闷亏,又如何肯依,定要现在就闹出个结果来。

  谢迁不胜其烦,面对哭天抹泪的老妻也是头疼,索性干脆不见。

  听得谢丕说与沈理聊过,谢迁哼了一声,道:“他也不管束好妻子,由得她这样混闹。”

  沈理夫妻俩虽闹,放妻书这等事却并没有闹到谢家面前来。

  董妈妈知道分寸,见老爷也没一定要休妻,可若真将“放妻书”三个字吐露出去,怕这事儿就不可挽回了,因此严管知情几个仆人,将事瞒得死死的。

  谢丕与沈理聊天时,自然不会听到什么,因笑道:“叔父可是冤枉姐夫了,姐夫一向对四姐姐敬爱有加。”

  饶是谢迁这会儿满脑子官司,闻言也忍不住莞尔,轻斥一声贫嘴。却又忍不住叹道:“是你伯母将你四姐姐惯坏了。也难为你姐夫了。”

  谢丕笑了一笑,又忍不住担忧道:“叔父,侄儿看,四姐姐是关心则乱,这阵子眼见的消瘦下去,不若……叔父便帮她了了这桩心愿吧。左右外甥女还小,慢慢择人便是。”

  谢迁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明事理吗?”

  谢丕忙道:“叔父息怒。实是侄儿与姐夫聊过,觉得姐姐现在与姐夫这般闹法,恐生嫌隙。”他声音低了下去,“沈家的姻亲里还有个杨廷和。且姐夫又是与王守仁交情好的,还让他族弟认了王守仁作先生。王华……”

  小皇帝始终在谋求王华入阁。

  而帝师杨廷和也一向深得小皇帝信任。

  沈理这个女婿,先前是没得选,必然是谢党。可若夫妻失和呢,若王华入阁呢,若杨廷和进一步得了皇帝信任从詹事府出来接掌六部中一部尚书呢?

  谢迁眉头紧锁,半晌方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退亲。不过,你也当劝一劝四娘,唉,你们母亲越老越是心软,你去与四娘讲清楚道理。你姐夫那边……”

  谢丕忙应声道:“侄儿自当好好劝劝姐姐姐夫。”

  谢迁点头道:“现在是要办大事的时候,不要在这些小事上缠裹不清。”他眼角余光扫了周围,走近一步,在谢丕耳边道:“你道这是要去见谁?是王岳从宫里遣了人过来。”

  谢丕一惊,随即又是一喜,连声道:“这是……这是……”却忙又压住话头不说出来,可眼中已经射出炽热的光芒来。

  王岳与刘瑾、丘聚一干人一向不和。

  在刘瑾下黑手杖毙一名文官后,王岳找上内阁,这还能有什么事!

  谢迁就喜欢儿子这聪明劲儿,全然不用人点拨提醒,随他。他满意的点点头,却不继续说了,反而道:“那些小事都不值一提,让她消停些吧。”

  谢丕再次道:“侄儿定会好劝劝姐姐姐夫。”话语已比先前坚定太多。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总是在为儿女事操心。

  寿宁侯张鹤龄也在为那娇蛮任性不省心的女儿、以及女儿与女婿的关系紧张而头疼。

  万寿圣节那一日从宫里回来,他二女儿张玉娴便情绪不好。

  张鹤龄素来是不管内宅事,然这消息都传到他耳朵里了,可见在后宅闹得多大动静。

  事情瞒不住了,就是病中的金太夫人也将寿宁侯夫人叫过去骂了一顿。

  寿宁侯夫人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与张鹤龄哭诉,“我说不带她入宫,你非说带她入宫,讨太后欢喜。如今可好,欢喜没讨到,到讨回来一肚子气。我好容易才将她劝好些……”

  却是她那任性的女儿,进了宫觉得要给吴锡桐行礼是大大折了面子,回家便闹将起来。

  张鹤龄冷声道:“她莫不是还有那痴心妄想?事已至此,她若再折腾出事情来,便是大祸了。那她也不必在府里住了,济悲庵里婷姐儿还等着她去作伴。”

  寿宁侯夫人也就哭不出来了,只得描补道:“先前娴姐儿是什么身份,那妮子是什么身份,如今正掉过来了,娴姐儿自然不痛快。她也就是使使小性子……”

  张鹤龄也不听她解释什么,只道:“眼见着便要成亲,不要再出乱子。”

  那眼神冰寒至极,冻得寿宁侯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唯唯应是。

  好在,婚事是顺利办完了。

  张家这边场面盛大,稳压了这一年来出阁的京中大家闺秀一头,新姑爷几首催妆诗作得极是精彩,一时也传为佳话。

  沈家那边状元府虽远比不得这边场面,却也是办得隆重而体面,不曾辱没了侯府千金。

  寿宁侯夫人先前不免担心,沈瑾继母乃是乡下小门小户出身,恐怕没什么见识,又没主持过大事务,如何撑得起场面?沈家京中为官的二房守孝、九房女眷染疾,不能过来帮衬……

  因而张家又特地再次派过去管事仆妇,只不过这次选了稳重干练的人。

  结果这些管事仆妇又被客客气气送还回来。

  沈家到底是大族,自有底蕴在。京中族人长辈竟也颇有才干,将婚礼诸事办得妥当,便是寿宁侯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后,婚后第二日就有陪嫁婆子回来报喜,说姑爷待姑娘极好,敬茶时太太对姑娘也极是客气。

  三天回门,寿宁侯夫人见闺女容光焕发,眼仁儿里都透出欢喜来,便知道夫妻极是和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果然,母女俩在房中聊起体己话来,张玉娴带着小女儿娇羞,喋喋不休数落起来,道:“他呀,笨笨的,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却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身边人,竟傻乎乎的往街上买了好多蜜饯果子回来。昨儿下晌没到饭时,我说饿了,往柜子里一翻才瞧见,竟塞了半柜子,可笑得我半天直不起腰来,我问他,他还脸红,真是,真是笨到家啦……”

  “他见我帕子上绣着猫,还取笑我,属鼠的怎的喜欢猫。我说偏就喜欢,他就提笔给我画了一幅猫戏图,还写了两句诗。那一笔字写得真不错,难怪爹爹说姑父是喜欢他那一手字才点了他状元的。就是,嘻嘻,就是画得忒一般,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嘴上是嗔怪,话里的甜蜜挤出来也够渍两瓮蜜饯了的。

  寿宁侯夫人听得笑逐颜开。

  说及那位继室婆婆,张玉娴不自觉露出些傲慢神情来,“那边赶紧接了茶过去,连声叫人扶我起来。我也料她没什么好东西,果然,给了一套赤金头面,江南的样式倒是精巧,就是,哎呀,怕是心知没个宝贝,只好金子份量重些,嘻嘻,真是村,这头面忒也沉了,哪里戴得,只存着罢。”

  “她也不叫我伺候吃饭,早晚请安什么的也免了。这边痛快的交了家里账本出来,说是她没两日便要回去松江了,那边还有太婆婆要伺候。”

  寿宁侯夫人心里念佛,知道当初选的没错儿,这样不受婆婆磋磨才是福气。她虽也不将沈家放在眼里,却也训了一句,道:“她不叫你去是她的事儿,你也总要做做样子,须得让姑爷面上好看些。”

  张玉娴嗤笑道:“娘,你可多虑了。那又不是他亲娘,没生恩也没养恩,半路上来的,我也不是傻的,已看过了,他也不过就是面子情罢了。”

  寿宁侯夫人道:“便是面子情,也要做得面子情不是。左不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也落个好名声。”见女儿一脸不以为然,便也不多劝,又问几时回去宗祠上族谱。

  张玉娴皱眉道:“眼见天冷了,天寒地冻的,河也结冰走不了水路,马车多颠簸呀,我可不要走恁远的路!他原说爹与他说这会儿差事要紧,还是过年时封印后回去,我想是明年打春化冻了,再乘船回去。”

  说着又兴奋起来,笑道:“娘,我可都没坐过大船出门呢!”

  寿宁侯夫人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张玉娴虽梳了妇人头,却仍小姑娘一般,滚到母亲怀里,笑嘻嘻的撒娇。

  母女俩一时其乐融融。

  这回门本是极好的气氛,谁知道,与众亲戚姨母姑姑、姐妹见了,一桌吃了席,张玉娴一张脸便又晴转多云。

  送走了客人回了寿宁侯夫人这边,张玉娴忽然就发起脾气来。

  却是席间一看,那些原本远不如自己的、时时刻刻要巴结自己的表姐妹表嫂们诰命竟都比自己高!

  虽则众人都有分寸,来赴家宴也不会品级大妆,不过是寻常华丽些的妆扮罢了。

  可是张玉娴打眼一瞅,便知道谁谁谁的相公是锦衣卫百户,谁谁谁的相公是五品官。

  没法子,弘治朝张家得宠,张家兄弟没少为姻亲故旧讨官讨赏,但凡沾点边儿的亲戚家都不是芝麻小官。

  张玉娴便又想起那日在宫中吴锡桐那语带怜悯的可恶样子来,说甚么不知道何时她才有资格入宫觐见!不免心头火起。

  这叫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遂便是缠着寿宁侯夫人,乃至直接去缠磨寿宁侯张鹤龄,为夫君讨个官来。

  “三舅家的大哥哥不学无术,你不也给他弄了个锦衣卫的官儿来。怎的你女婿这里,还是个状元郎,倒要作小官了。”张玉娴泪眼汪汪抓着父亲衣襟不放,依稀还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讨糖吃的小姑娘模样,“我也不求他像哥哥与大姐夫一样高官,总不能比舅舅家的哥哥们差了……”

  张鹤龄直斥她胡闹:“谁叫你浑说什么弄个官儿来?!这话也是你说得的!休要与家里招祸!”

  张玉娴只道:“不过是在家里说说罢了,爹爹作甚这样凶!”又道:“那我便去求祖母。”却是根本不怕父亲,变本加厉缠磨起来。

  张鹤龄唬着脸道:“你祖母还病着,休去惹她不快!”

  到底也是松了口,叹道:“傻女儿,你道文官也那样好求的吗?若是寻常挂个锦衣卫百户的名领份粮饷也就罢了,这文官,这翰林院里,哪个又不是进士里顶尖的人物了?多少积年的老翰林也熬不上个侍读、侍讲。”

  “你且多劝着姑爷好生为皇上日讲,他日有机缘,便往詹事府又或是通政司挪一挪。”张鹤龄颇为郑重道,“这两处皆是天子近臣,好处不必我说。”

  张玉娴得了这句,犹不满意,却也知道这不是着急就能办妥的事儿,总要熬上些资历。

  她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对这结果极为不满,但转身与沈瑾同车回府时,忍不住笑嘻嘻的将自己如何为他求官,父亲是如何嘱咐的,一一同沈瑾说了。

  她本意是想向沈瑾展示一下自己待他有多好,处处为他前程打算,顺带展示一下侯府的权势,让他死心塌地对自己。

  不想沈瑾竟是脸色大变,竟对她求官大为不满。

  沈瑾原就在翰林院倍受排挤,满耳朵灌了风言风语说他靠裙带关系云云,他正想做一番成绩来,堵这起子人的嘴,偏偏妻子就这样打脸,去做那求官之事。

  沈瑾深以为耻,语气不免严厉,要求妻子回娘家去说,不要给他找幸进的路子。

  张玉娴被兜头一盆冷水,那点子热情都浇灭了,心底原本的不甘又冒了出来。

  她原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场发作起来,吼他“有本事你给我弄一品诰命来,没本事便别梗脖子”,又自怜道什么“怎的嫁了你这样的人”云云。

  沈瑾虽是谦谦君子,性子颇为软和,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一旦遇上强硬的,他反倒硬气起来,就如先前撵了来状元府胡闹的侯府下人一般。

  这一对新婚小夫妻,方和美了两日,便就闹了起来。

  张玉娴侯府小姐脾气上来,要求沈瑾服软道歉,并听从岳父安排,否则就别想进她房门。

  沈瑾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往书房住下了。

  这一下张玉娴更是气恼,开始在院里打砸东西、打骂沈家下人出气。

  小贺氏一个没儿子的继室,又经了娘家贺家被抄家、亲兄弟获罪被发往辽东事,本身就没甚气势,在这样高门儿媳面前更是气短。

  见小两口吵架,她也不好装聋作哑,往张玉娴房里坐了坐,受了半天冷脸,反被张玉娴说沈家子没规矩。

  小贺氏只得硬着头皮找沈瑾,却实不好开口相劝,就对着沈瑾叹了两口气。沈瑾道一句“太太无需忧虑”,她就麻溜回房就装病起来,撩开手不再管了。

  只是,她原是想早早回去松江的,现下别说已是“病倒”了,就是没病,小两口吵着架,她也不能提要走不是,只得挺着,日日里默念佛祖菩萨保佑两个小祖宗早日和好。

  张玉娴非但没和好的意思,砸了两天东西,不见沈瑾来哄,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沈瑾得知张玉娴回了寿宁侯府,并不着急,本想晾着她两天的,奈何寿宁侯岂能让他折了侯府脸面,又是那日曾劝过他的侯府幕僚丁举人亲来,与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去接妻子回来。

  沈瑾到了侯府,免不了受了寿宁侯夫人几句说教,寿宁侯这边虽开口先是说自家女儿毛躁,却也表示女儿乃至张家,都是为了你沈瑾好的,言下之意可不能不领情。

  沈瑾到底不是准备来翻脸的,虽然心下腻歪,却也只得领着别别扭扭的媳妇回府了。

  回去之后,马上又面临新的问题论理说,成亲后,京中这几家亲戚都是当走一走的,尤其是族中。

  二房这边又是长辈伯娘,新妇理当拜见,四房理嫂子也是卧病,新妇也当去探望。

  松江族人又有几家上来的,这次五房来的是沈瑛,只不过五房也在守孝,不能出席婚礼。族人里来参加过婚礼的也并未回去,因着十月二十二便是沈沧大祥。这些人也都是要一一拜见的。

  而于沈瑾内心深处,还想带媳妇去见一见生母郑姨娘。

  郑姨娘在保定听说儿子这边婚事没人操持后,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因知道自家身份,便在临近状元府租个了小院,每日低调进府照看。

  不想便是这样也会被御史盯上,弹劾状元公持家不严,让下堂妾掌家。

  张家便再次派了仆妇过来,而二房也反应迅速,请了沈渔妻子温氏作为族中长辈过来主持,又有徐氏身边得力嬷嬷帮衬。

  郑姨娘不吵不闹,也不用温氏说什么,便交出状元府所有事物,悄没声的退租状元府左近的房子。却是远远的又赁了一处,她便是不能亲手为儿子筹备婚事,却也想亲眼看见儿子娶亲。

  她越是这般深明大义,沈瑾心里越不是滋味。

  可是世情规矩便是如此,御史口笔如刀,他也只能让生母这般委屈了。但仍希望,可以带着媳妇过去给生母看一看,哪怕……不合规矩……

  怎知张玉娴气还没消呢,沈瑾都没说到旁家,只一提要去尚书府,张玉娴想到那是杨恬即将嫁入的地方,心里便更生别扭。

  沈瑾是想着好说好商量,不成想,三言两语,两人又闹僵了。

  张玉娴说什么也不肯去了,沈瑾更是怕她这样去了纯属给亲戚添堵,还不若不去。

  可是又不免犯愁,现在不去,亲戚们挑理还在其次,主要是沈沧沈大伯的大祥必是要去的……届时可如何是好。

  张玉娴则将回娘家当作法宝,二话不说,再次卷包走人。

  这次沈瑾更占理,且也不耐烦她这骄娇二气,有心冷上一冷,张家再来人,他便道:“二娘思家心切,想来岳母骤离女儿,也是想念的,还是让二娘在岳母膝下承欢,好好尽孝才是。家中也无事,无需她操心惦记。”

  侯府里,寿宁侯夫人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寿宁侯张鹤龄对于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闹却是极为不满,现下,女婿对他来说比女儿还重要。

  他还真往通政司和詹事府活动了,如今掌詹事府事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眼看不行了,詹事府、吏部、翰林院三处上下人事都将有所变动。

  沈瑾已是日讲官,虽皇上还不曾开经筵,但到底他已经有了职缺,再活动出个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乃至左庶子也未尝不能。

  要知道,谢迁便是走的这个路线,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而后翰林修撰、左庶子、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再到入阁。

  张鹤龄是要好好培养女婿前程无量的,然眼下女儿这样一闹,将女婿闹得离了心,不是白费了他的心血!

  他固然训斥女儿,只是于内心之中,也不免觉得这女婿太不识抬举,不知多少人巴结着寿宁侯府求个富贵前程,这女婿却要假作什么清高。

  因此虽骂得女儿垂泪认错,却也不急着让女婿接女儿回去。倒是寻了先前走过几趟状元府的幕僚丁举人来,商量了两句。

  丁举人再次登了状元府的门,只不过这次他没开口劝什么夫妻和睦,却是道:“近来朝中几位大臣日讲都惹了皇上不快,侯爷差学生来请状元公小心一二,许多话不好讲的。比若盐引,比若内官……,此时若得了万岁爷的欢喜,詹事府或有一席……”

  第六百二十八章 晚来风急(四)

  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在朝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弹劾内官、弹劾锦衣卫、劝谏皇上的奏章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不仅仅因为这场廷杖断送了一条人命。

  还因为,这场廷杖,坏了一项规矩从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夺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绵底衣、重迭,这次,刘瑾却着人给杨源去衣。

  这般赤条条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却是数倍于肉痛。

  人抬将回去,不知是救治无效,还是因惊怒羞恼交加,死于心疾简称活活气死,总归是未几便一命呜呼。

  外面朝臣群情汹汹,内廷中,却是又一番情形。

  “这等人沽名钓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奴婢就是想将这等人的脸面打掉,”刘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脸正气,“他们既是求名,便叫他们坏了名!看谁人还敢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

  寿哥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忽敲了一记桌子,道:“好,好一句‘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想以此为进阶之梯的,统统当重罚!”

  刘瑾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仍慨然道:“万岁爷圣明!!能为万岁爷尽忠,奴婢万死不辞,哪怕外头的老先生们要杀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声名无暇!”

  转而却又道:“万岁爷明鉴,奴婢只着人除衣,并无下重手的吩咐,万岁爷也知道,奴婢哪里使唤得动锦衣卫!那杨源且四十许,尚在壮年,哪里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后有人捣鬼,欲治奴才于死地,陷万岁爷于不义!奴婢死不足惜,然这样连累万岁爷的罪名奴婢万不敢负!!”

  寿哥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亦是翻着滚滚念头,刘瑾为天家尽忠什么鬼话也就听听罢了,刘瑾那些小九九,寿哥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心里有数。

  但有一点刘瑾说对了,这事儿处置了刘瑾,也就意味着向文臣让步,那以后只会让这群文臣气焰更盛。

  这绝非寿哥所乐见的。

  至于杨源的死亡,说是四十许,其实也四十八九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殒命,也不是什么怪事。未必是刘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谋害。

  对朝臣们反应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寿哥才不会理会,本就是要羞辱,难道打板子还要与其留脸么!一个非议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里斯文了,还要甚斯文!

  寿哥摆摆手,道:“你这番话,倒该说给朝上老先生们听一听。起吧。”

  刘瑾的心彻底的放进肚子里,再次叩首后起来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这脑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又盘算着明日朝堂如何应对,皇上既让他把这些话说给老臣们听听,他就得想法子说得老大人们哑口无言才好。当然,这也是要靠着焦芳和焦芳集起来的一众人的。

  还有新投来的李,倒也听话,与杨廷和结了亲家。只可惜杨廷和嫡出那个女儿早早定亲了,这拿庶出女儿联姻,到底不够稳固。不过现下倒也不急于收服杨廷和,让他站干岸就行。

  毕竟,杨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边可能对战局有着不小的影响。

  刘瑾心下又起盘算,李既这样知情识趣,他兄长李也可以挪挪位置了。听说张元祯快死了,居然还不上表致仕,哼,等这老东西死了,空出来位置又可以调换一番了。

  遂,这一夜,刘瑾私宅中灯火通明直至后半夜。

  翌日上朝,刘瑾是精神抖擞,准备舌战群儒。

  可惜,再次被寿哥所下旨意打乱了节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盐引事,掌户部的阁老李东阳所提议,一半儿价银一半儿盐引。

  朝中诸人不免解读为小皇帝的让步妥协,毕竟杨源毙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来,这样小小年纪的皇帝,应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认定,既然皇帝有退让的意思,那就应该乘胜追击!

  然就在揣着不少话待奏的御史、给事中们准备出来用杨源之事给内官们沉重一击时,又一道圣旨下达。

  皇上驳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灾异条陈十事中弹劾礼部左侍郎王华讳名首赂养病事,不收王华自辩的折子,称事情已白,王华勿需自辩,尽心所职便是,并以日讲赐冠服!

  这折子里奏了十事,且弹劾太监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单单是王华一个。

  但皇上却只对王华加以恩赏,还赐冠服!

  这是一个无比明确的信号!

  虽然王华力辞赏赐,甚至辞日讲,表示为言者所论心自不安。

  皇上态度却更加温和起来,连称先生乃父皇先朝讲官,如今又为朕日讲,赏赐冠服实属旧典,不必辞。

  众御史言官面面相觑,终是都将目光投注到三位阁老身上。

  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皇上这是“一招鲜”每每与内阁有分歧,便会祭出王华这柄神兵利器,示威于内阁。最终也肯定是与内阁达成某种妥协。

  只不过,这次,这声“狼来了”显得格外真切些。

  因为,上个月初,礼部侍郎张刚刚以病乞休,皇上只温言让其养病,并未准其致仕。

  但既已说到养病,那致仕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张这边一致仕,王华升礼部尚书再入阁,也是顺理成章。

  众人心里都犯嘀咕,却也都按兵不动,且先看看大佬们如何反应吧,万一王华入阁……这个这个,还是莫做那出头的椽子罢。

  刘瑾也饶有兴致的觑着三位阁老的脸,虽然因着王华不肯入他门下,他是十万分不想让王华出头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他咂咂嘴,心里盘算王华一向与刘健交恶,而三阁老阻起入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华岂能没有怨念呀。这会儿若真能放王华入阁去与这三个老家伙厮杀,岂不正好!

  于是,殒命杖下的杨源好似瞬间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再没人提到这茬,一干宦海沉浮的大人们心思都放到了高层变动上。

  而三位阁老却是巍然不动,面上更没有半分表情,直至退朝。

  回到内阁值房,刘健忽然道:“皇上既要王华入阁,老夫便推上一把又何妨。”

  谢迁和李东阳万没料到能听到刘健这般说,下意识的,二人都是皱眉。

  谁会乐意有人入阁来分他们的权柄?何况又是位简在帝心的人物。这人还有个出息的儿子任南京兵部侍郎!他日南京转回京中来,这父子俩联手,又哪里有旁人的立锥之地。

  两人也是纳闷,他们是同王华没甚仇怨的,刘健却是与王华宿怨颇深,且自弘治朝起,先皇屡次提起想使王华入阁,也都是刘健冷面驳回的。两人都一时想不透刘健怎的忽作此语。

  刘健并没有瞧他二人,目光却透过窗棂,望着外面有些阴霾的天空,压低声音冷冷道:“这些时日,不少人往老夫这边说,刘瑾阉贼猖狂,素以王振标榜。虽不知真假,但老夫看他行径也相差无几了。此獠铁了心作王振,然当今却比不得英庙,可没有个亲兄弟!”

  此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惊得谢迁李东阳都坐不住了,齐齐站起身来,压低声道:“首辅!”

  刘健几乎咬着牙,恨恨道:“先帝临崩执我等手付以大事,而今陵土未干,便有嬖幸若此。他日我等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他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果决之色,“老夫非是虚言,为保江山,必要先诛刘瑾!不能再蹈英庙覆辙!皇上不是信重王华吗?那老夫便推王华入阁,看他王华也言诛刘瑾,皇上信也不信!”

  谢迁低声道:“首辅,不若等那王岳、范亨、徐智……”

  刘健摆摆手道:“他们若有法子,便不会来寻内阁了。王岳虽算得忠直,然还是要与皇上那边相妥协,谋个将刘瑾赶到南京,这分明是他们在司礼监争不过,倒想借内阁之力借刀杀人,哼!到底是中官,也只这般眼界,不足与谋。且到底中官,也不可尽信。”

  “确然中官不可尽用。”李东阳叹了口气,缓缓道:“王德辉(王华的字)不会看不出刘瑾此贼危害,当会以大局为重,必然会随我等发声。”

  此时于内阁而言,也同样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让王华入阁分权,也好过让奸佞伴君。

  便如刘健方才所说,若真被刘瑾教唆得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小皇帝可是哥儿一个,没个亲兄弟可上皇位先挡一挡的!

  谢迁见状,也缓缓点了点头,向刘健道:“我便去游说王华,一并上书弹劾刘瑾。”

  刘健便是肯推王华入阁,也断不会登门同王华共聊同上书事的。

  谢迁同王华却并未交恶,且小一辈之间的关系还颇为亲近,这个说客少不得要他来。

  他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王守仁离着远,不然他父子联名上书,皇上那里也会重视几分。”

  王守仁自两次剿匪大获全胜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节节高升,内阁也是清楚的。

  刘健却沉着脸道:“不差他一个。届时百官伏阕,必要将阉贼诛尽!必不负先帝所托!”

  莫说内阁在议论王华父子,此番圣旨一出,满京城不知多少衙门、多少官宦人家议论起王华父子来。

  而寿哥也在同人说着王华父子,却不是在宫内。而是在宫外小时雍坊,张会的私宅。

  自从西苑开始修建以来,头脑颇为灵活的张会就琢磨着在左近弄了一套宅子,只不过英国公府未分家,不得有私产,这宅子也就没过明路。

  直到赵彤嫁进来,这宅子便以嫁妆名义落在了赵彤名下,才开始光明正大的翻修。

  如今这修葺一新的宅子也成了寿哥出宫的一处落脚点了。

  沈瑞也自然而然被招来这里。

  寿哥一见他便笑道:“可有日子没见你,听说你近来回城里来了,不再庄上了?原还想着找你跑马来着。”

  沈瑞笑道:“谢皇上惦记,是族中亲人进京,瑞总要回府相陪。”

  却是继沈瑾继母小贺氏北上后,沈家族中各家也派了代表进京,既是参加状元郎的婚礼,也是参加沈沧大祥。沈瑞自然不能再呆在庄中,总要回府待客,尤其此次五房是沈瑛亲自过来。

  七月间五房鸿大老爷小祥,因着年初沈家刚赢了官司、收了大片土地又得了贡品名头,不宜张扬太过,这场周年祭便办得十分低调。

  沈瑛沈琦更是在官司赢后不久,就特地给沈瑞书信,请京中沈洲至沈理、沈瑾、沈瑞等人皆不必回去。

  沈瑞沈理商量之后,决定听沈瑛的,并未南下。

  七月之后,朝局多变,又有沈家与陆家联手经营山东、辽东事,沈瑛便决定亲自北上,借来参加沈沧大祥祭的机会,也与京中诸旧友联络一二,看看情形。

  没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周年祭,沈瑞心里深以为憾,也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沈瑛此来,他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

  至于祥安庄那边,杨恬也被杨慎夫妇接回了家中。

  杨廷和到底将次女杨悦许给了李嫡子,俞氏也依旧没松口将杨悦记在名下。定亲之后,俞氏就以绣嫁妆名义将杨悦拘在后院,王研听着信儿,便放心将杨恬接回来。

  每日里姑嫂相对,倒也惬意,王研更是手把手教起杨恬管家理事来。

  如此这般倒比杨恬独自在庄上让沈瑞放心,只是想起庄中相处时光,沈瑞又不免遗憾成亲前只怕再不会与恬儿那般亲昵在一处了。

  寿哥听着沈瑞这样说,想到很快便是沈沧大祥,便宽慰了沈瑞几句,心下想起自己父皇来,又不免戚然。

  转而又赞沈瑞道:“朕已听说了,军衣之事你办得极好,你果然不负朕望。像你这般不计得失、忠心办事的人若能再多些,朕便可高枕无忧了。朕当重赏你才是。”

  因着先前沈家所贡松江棉布抵京时,国库空虚,内廷暂时不予结算,沈瑞也知国库情形,便以贺寿哥大婚名义,悄没声的未收这批布款。

  寿哥也是领他这份心意,却想着贴补他一二,方把军衣这桩肥差事给了他。

  原本寿哥是打算睁一只闭一只眼,由着沈瑞捞些银子补那布款的。

  不想各方反馈,沈瑞却是半分投机取巧都没有,扎扎实实做的厚棉衣,待交割后,从兵部到辽东,竟没有一处不夸好的。

  可见他办事实诚,做人又不呆板寿哥常在宫外溜达,深知上下情弊,晓得不去打点,是不可能这般交口称赞的。

  想想之前沈瑞所出那些条陈,再看沈瑞所办灾民事、军衣事,寿哥不自觉便在心中将沈瑞当作心腹能臣来看,只觉可托付重任。

  沈瑞忙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我也是头次接手这样大事,便多思多想了些,务求不负皇上厚望。也亏得我师公王华王老大人帮忙联络了兵部几位大人悉心指点,方不辱命。原是本分,当不得皇上厚赐。”

  这是沈瑞头次接手军资生意,前世今生又最恨那些以次充好发国难财的,因此一意要将这批军衣做好。

  便是打心底里厌恶刘瑾之辈,他却也深知,这样世道不打点就求到公平,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通过张永的渠道,先将宫里上下也打点了。

  然后向王华求助,寻兵部的人来指点军衣制作里的种种注意事项。

  王守仁昔年在兵部,颇有些交好的同僚,且如今王守仁简在帝心又步步高升,旧日同僚自然也肯卖个面子帮上一把结个善缘。

  外面打点妥当,军衣具体交由沈渔全权负责。沈渔在松江是粮长出身,最知道底下人的情弊,层层把关,任谁也骗不了他去。因此这批军衣用料再扎实不过,抽查又异常严格,最终自然是上上之品。

  本身东西就是好东西,辽东诸路军将又因着邓璋、岑章与沈瑞关系,更是没口子的夸赞。

  反馈回京里,才是这样好评如潮的局面。

  这一番下来,银子赚得不多,却是赚得大好口碑,也算是值得。

  寿哥见沈瑞不居功,不由暗暗点头。因提到了王华,便赞道:“王华父子实是忠于君事,贤臣、能臣莫过于此。”又顺口提起了王守仁在南京剿灭海匪那几场经典战事。

  说着说着,想起朝中弹劾的事情来,寿哥本来翘着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寿哥平时在朝上要摆个高深莫测的严肃面孔,尤其是大婚后,越发要显得沉稳,可他到底还是个少年,在张会沈瑞这样亲近伙伴面前,便也不再忍着脾气。

  因忿忿道:“若人人如你如王华如王守仁这般踏踏实实做事便好了。想起来便生气,那李熙的折子,弹劾了二三十号人!京城的、南京的、大同的、广州的、贵州的,侍郎、少卿、都御史,还有五个地方知府,啧啧,难为他怎么天南海北的搜罗这些人出来的!半分明证都没有,空口白牙的,便说人有罪当去职,哼,这朝廷里只他一个是称职的?!”

  他顿了顿,不无讥讽道:“这么卖力弹劾,倒也当真称职得紧。”

  沈瑞和张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那御史李熙的奏章内容沈瑞早已知道,张会还来与他讨论过只因李熙所奏十事中,并非皆是弹劾官员的,其中第四条便与张会等一众勋贵子弟休戚相关。

  这第四条乃是储将材以振威武,即要将两京公候伯应袭子孙年十五以上者送往武学,学习兵法战术。待其袭爵时,需考其武略,合格了,许袭原爵。否则,给半俸,继续进修,进修三年无成者,便要降等袭爵。

  这大明的武学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京卫武学最初便是为高级武官子弟教育而立。只是也经过几废几立,几番重新制定规矩,直到宪宗即位再次重建后,才算是稳定下来。

  成化九年曾命“凡武职官员下儿男应袭优给,并其余弟侄十岁以上者,俱听提调学校风宪官选送武学读书。”

  所以,京中武将人家子弟,多是从武学学过的。如张会、赵弘沛也是如此。

  成化年间是在武学中择策略精通、弓马娴熟的直接为官;到了弘治朝,便是令学业有成者送考武举。

  不过勋贵子弟大抵还是荫封个职位的。

  然则随着承平日久,如今的京中,武将子弟早已开始向纨绔转化,武学也渐渐学规废弛。许多子弟便是上了武学也是虚应故事,入学三年《武经七书》尚不能记诵的比比皆是,且还有直接半路逃学肄业的。

  因而这次李熙所提,虽只是针对承爵子弟,却也是为武学紧紧弦。

  针对承爵子弟严苛考评,对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顶尖的、仍活跃在朝堂上的勋贵人家算不得什么,盖因这样的顶级武将世家,随时可能被拉去战场,因此子弟习武不辍,弓马娴熟,根底扎实。

  且因着还活跃在朝堂上,承爵子弟多有实职,在锦衣卫中的还相对较弱,如赵彤长兄武靖伯世子赵弘泽,属府军前卫,也算得上精兵强将了。

  但是对于许多祖辈风光却一代不如一代的没落勋贵人家来说,子弟就差得太多了,往武学里去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别说拉不开弓的,就是能骑好马的也不多。

  而这样就指着爵位俸禄过日子的勋贵人家,养不出好儿男来,于朝廷而言就是累赘。

  如果能以此机会,敦促勋贵子弟们上进,那是一桩大好事,而那些不求上进的,正好降等袭爵,变相的削爵一样,也为朝廷节省开支。

  左右都是于朝廷有利,此举想必兵部户部也会拥护。

  顶尖的勋贵人家不怕考,怕考的又在朝廷上没什么发言权,朝堂上没什么阻力,这件事八成是要批准的。

  唯一变数,大约就是小皇帝看李熙弹劾人太多了,且折子头一条就说“请禁止驰逐鹰犬弹射之好”,对其生出不满,进而驳掉他整个奏折。

  张会来找沈瑞商量,自是要推动这件事赶紧通过。而且,若有可能,扩大考评范围才好。

  武学本身不单单是教育武将子弟,也会对现役军官们进行一定的培训,只不过,这个培训要比教子弟更为松散。好多人官职在身,更加不会去学,且还有家学渊源的,甚是看不起武学。

  严肃武学纪律,对于张会这样努力上进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不考怎么显得出他的能耐来?

  而这样筛选出来的武将,方能在将来的战场上生存下来,总比一个猪头主将带累整整一队人马强。

  张会同样也是不想将来上了战场摊上猪队友的,未被敌军打败,反被友军拖累。

  “皇上,我听闻了李熙李大人的奏折。”沈瑞依照与张会的约定,先开口道:“以我浅见,觉得李熙大人的折子弹劾部分固然有失偏颇,但别的几条,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寿哥微扬下巴,斜睨着沈瑞,嗤笑一声道:“你说的是武学还是考课?莫与朕说是盐法。”

  李熙这十条奏折所涉较广,除了黜不职、储将才之外,严考课、覆章锍、清军伍、禁巡逻、清盐法等等也在其列。

  沈瑞见他神情轻松起来,便也笑了笑道:“我只知吃盐,哪里懂盐法,何敢妄言!”

  寿哥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你有自知之明,可比有些老先生强得多啦。”

  沈瑞陪着干笑两声,方道:“我想说的,是武学。”

  “这不是当他提的么?”寿哥下颌点了点张会,“怎的你来提?”

  张会作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道:“他比我嘴快。”

  众人又是哈哈一笑,笑声渐歇,沈瑞才正色道:“先前我曾给皇上呈过关于想办个教人农桑又或者工商的书院,也是想开启民智,让百姓多一项营生,也能让国家多些税收。”

  寿哥也止了笑,频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也是机缘巧合,听了李熙大人的奏折,觉得武学一条也大有可为。”沈瑞指了指张会道,“我原也不知武学内中情形的,便与张二哥问了问。我二人谈了一番,各有些心得,因此想奏明皇上,请天子圣裁。”

  说罢,沈瑞便把和张会商量的,重整武学中的一些基本考核,以及他从前世所知的按照生员水平划分班级采取不同教学,整体部队实地演习,交换部分武学学员往九边实训等等想法一一与寿哥讲来。

  寿哥原就喜武事,便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叫停,思索片刻才让沈瑞张会继续讲下去。

  待听得还专门为他安排了检阅军队等项,不由眉开眼笑,连连称好,心底里已是大为赞许了。

  “武学原就有一笔开支,不过料想国库如今境况,更有许多大事要支出,恐怕且轮不上武学,不若改改,也学书院,以束形式,象征性收取费用,多少是种贴补。

  “若是考试好者,可赏以金牌以资鼓励。三年评优者,自然优先授官。若有不思进取者、消极怠慢者,不若罚银若干,以示惩罚。

  “至于屡教不改者,又或寻衅滋事者,则扫出武学,袭爵降等或者不予批准袭爵,又或者罚其父兄降职,还要罚没一定银钱,补贴武学。如此一来,既是激励众人勤奋,国库所贴补银钱也不会很多。”

  寿哥踱着步子转了几圈,频频点头,忽而拍了拍一旁椅背,哼了一声,道:“此举甚好,哼,日后想要求锦衣卫差事的,先就去武学打个滚儿,考评差的,还妄想要官儿,门儿也没有!也省得这群什么也不会蠢材败坏了锦衣亲军的名声!”

  沈瑞张会皆知他这话八成针对的是寿宁侯建昌侯给姻亲求官的事儿,当年寿宁侯姻亲孙家兄弟在锦衣卫内欺负高文虎,还是寿哥替高文虎出头,教训了孙家两兄弟。这事儿闹得颇大,直惊动了弘治皇帝。

  两人都挪开目光,不接话。

  少顷,寿哥转移话题,神色间一派得意,因道:“武学里评优的,想必也都是好苗子,放在二十六卫亲军里,朕也放心。”

  明初太祖所设上十二卫亲军,后成祖时增十卫,宣德朝增四卫,终成二十六卫亲军。只是随着内阁权势日重,许多说是上直亲军,却也归在了兵部里。如今小皇帝手中亲军力量就远不如国朝初年。

  这话言下之意,若能从武学里亲自挑选帝党好苗子入亲军,他日,这亲军还将是上直亲军。

  “正是如此,经了武学筛选出来的,必是英才,堪当重任。”张会深也知小皇帝心意与处境,便笑指着沈瑞道:“他们文人,进了殿试,由皇上钦点名次,便是‘天子门生’,如今武学结业时,不若也请万岁爷亲至,让咱们也有个天子门生的名头可好!”

  既是天子门生,自然是天子的人!便也只听天子的。

  寿哥笑得眼睛弯弯,连连赞妙。

  沈瑞少不得又挪用前世经验,支招将结业文书用织锦制成,皇上亲自授予,皇上每年几次检阅武学,亲授优秀学员奖牌等等。

  众人直聊了近两个时辰,犹不尽兴,只是回宫的时辰也到了,刘忠忍不住催请了两次。

  寿哥无奈,只好不再多说了,让沈瑞张会整理条陈出来,又指着张会道:“这事儿,交给兵部怕就办砸了,你得亲去盯着才行。就给你个钦差的身份,特事特办。”

  张会虽领旨,却苦笑道:“皇上,我一个小字辈的,去了武学,也只有听训的份儿……便是钦差……只怕……”

  沈瑞却想着之后的朝局,巴不得张会躲得远远的不卷进去才好,当下便笑道,“皇上不若另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正使,张二哥便跑跑腿,作个副使,若遇着长辈,不好抗声的,便请正使出面斡旋。”

  寿哥想了想,忍不住嘀咕道:“原本王轼是个好人选,只是他如今病重,委实没法子北上了。若要叫许进(兵部尚书)来作这正使,这事儿便又彻底归去兵部了……”

  他皱着眉头,半晌忽道:“先且张与王华吧,张身子骨也不好,便让王华多拿主意,张会你前后张罗些。”

  沈瑞和张会皆是愕然,不想放在兵部是正常心态,可……这等于交到礼部去了,这个,这个,也说不太过去吧。

  不过若是王华,倒也是便宜。且王华与兵部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说话也是方便。

  寿哥心情大好,摆手道:“你们也要尽快出个条陈来,日后细节,也要你们多参详参详。”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应是。

  张会先一步送了寿哥往外去。

  刘忠落后一步,与沈瑞相距不远,觑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近来风大雨急,叫家人莫要出来。”

  沈瑞心里一跳,不知道他说的家人是如今在外联络昔日同僚叙旧的沈瑛,还是说沈理、沈瑾等人莫要在朝堂上附和哪一方上书弹劾。

  随着变天的日子越来越近,沈瑞心里也是越来越急躁不安,今日也正好借着刘忠这句警告,回去与几位兄长说话,否则他还真没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几人。

  只不过,真的能说服吗?

  沈瑛不在朝中无所谓,沈瑾到底是张鹤龄的女婿,张家于正德一朝也甚是校嚣张,沈瑾便也也无妨。

  沈理呢,作为谢迁的女婿,岳丈上书,他又岂会袖手?

  且便是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单就事论事,以沈理的刚直品格,遇到阉宦擅权,岂会不上书死谏!

  然谢迁是很快就要被撵出朝堂的,若是沈理这会儿随谢迁一党上书,只怕过后也要被清算进去……

  沈瑞压下心中烦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了句谢,又随着往前走动,凝视刘忠背影许久,他也忍不住又低声道:“水深浪猛,师叔也多保重。”

  记得那一场,不止朝廷上文臣折损,便是宫中也有一批人被刘瑾清洗掉。

  刘忠如今跟在寿哥身边,已成心腹,刘瑾一时恐怕不会动他,但是他到底是萧敬的义子。

  虽说萧敬已出宫养老去了,对刘瑾构不成威胁,然那是前司礼监掌印,又是弘治皇帝托孤的大太监,刘瑾只怕也是心存忌惮,一旦大权在握,会不会伺机彻底剪除其宫中留存的人手也难说。

  “刘瑾……”他不自觉,竟将这个名字喃喃说出。

  刘忠眸子里闪过精光,回头认真看了沈瑞一眼,转而忽一笑,安抚的拍了他臂膀一下,却并未出一语。

  沈瑞愣了愣,随即也垂眸自失一笑。

  送了寿哥上车离开,回转屋中,沈瑞没有开始和张会继续讨论武学的事,而是极为郑重向张会道:“你近来可有宫中轮值?若能换班,便往武学那边去看看情况,也好日后计较。”

  张会初时还未明其意,奇道:“倒有三日当值,换班虽成,但皇上圣旨没下,怎么好就往武学那边跑……”

  说着说着,看着沈瑞凝重的面色,他忽然住嘴,半晌才用极低声音问道:“可是刘……?”他的声音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口型表示,是不是刘忠传了什么消息。

  宫禁内外传递消息也是大忌,故此不能宣之于口。

  沈瑞微微点头,并不多说。

  张会自少年时便已入锦衣卫值跟在寿哥身边,宫中种种也是经历过的,深谙其间生存之道,因此也不多问。

  近来前朝乱纷纷,宫里也是一般,王岳刘瑾对立已久,要说王岳不会趁着外朝群起弹劾刘瑾之时做点什么,那就不是能进司礼监的人了。

  张会经了沈瑞两次劝,也不一门心思想在这时候趁乱收拾丘聚了。心道真到乱局时,还是躲躲为妙,莫要为暗箭所伤。

  他点了点头,道:“明日是我当值,这会儿也换不得了,过了明日便去与人调换去。且好歹明日进宫请皇上句口谕,也好有个由头往武学去。”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翌日,张会留值宫中,被小皇帝叫去乾清宫东暖阁叙话,正在说武学之事,忽听外面小内侍仓皇来报刘瑾、张永、丘聚等八人求见。

  寿哥也是纳闷,刚应了一声,还没挥手叫张会回避,那边刘瑾等人竟哭着进来,扑倒在小皇帝脚下。

  这一来寿哥反倒不叫张会走了,眉头紧锁,微打手势让张会侍立自己身侧待命。

  张会心下也是突突直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伏地大哭的几人,心下盘算众人这般到底为何,可有要暴起伤人的打算。

  然众人面相,又委实不像。

  张永一直伏地不起,瞧不着面目;丘聚涕泪横流显见是动了些真情;高凤今儿早上才因侄儿高得林被给事中弹劾,这会儿更是一脸灰败;其余马永成、谷大用等皆是如丧考妣。

  寿哥并不坐下,而是负手立在案旁,皱眉问道:“何事?”

  刘瑾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声响,他已是许久没有恭敬到这种程度了。

  再抬头时,额角竟已发青,他哭得声嘶力竭,沙哑着声音,尤显得话语格外凄厉:“万岁爷,王岳竟勾结内阁,欲要了奴婢们的命,好剪除万岁爷羽翼,限制您出入!万岁爷,那飞鹰猎犬又与国事何干?!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若然容王岳这等人留在司礼监,事事与内阁勾结,皇命如何出得宫墙!”

  张会死死咬住嘴唇,眼珠子却几乎瞪了出来。

  而寿哥手边儿的茶盏已被拂落地上,跌个粉碎。

  窗外,秋风卷起,扫掉半树枯叶。

  夜色如墨。

  第六百二十九章 晚来风急(五)

  十月十四,孟冬时节,风已浸润寒意,只是因日头出来了,晴空朗朗,便好似没那样冷了。

  “倒是个好天儿。”户部尚书韩文深吸了口气,是个好兆头。他撩起袍角,郑重跪在大殿前。

  他身后,九卿科道随之伏阙固诤。

  韩文取出早已备好的奏折,开始朗声诵读。他今年六十有六,虽已老迈,但声音丝毫不弱,尤其此时带着死谏的气势,声音越发高亢,所吐之言更是字字如刀:

  “人主辨奸为明,人臣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

  “太监刘瑾、张永、丘聚、高凤、马永成、谷大用、罗祥、魏彬等造作巧伪,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

  “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刘瑾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他每读一句,身后就有三个年轻的给事中以洪亮的声音齐声复述。

  待得最后一句,他声音未歇,身后百官已齐齐高声应和:“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明正典刑,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声音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上空久久不散,声震苍穹,撼人心弦。

  殿前无论侍卫还是内侍尽皆面上变色,有胆小的小火者甚至抖了几抖。

  内阁三位阁老交换了下眼色,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

  现下,就只等着王岳那边如约定好的那样,拿下刘瑾等八贼了。

  想皇上到底年少,见百官如此声势,再见刘瑾等被俘,事成定局,也就只会顺水推舟应下来。

  他们的目光便直至盯向殿内,只等着王岳的身影。

  后殿廊下,听着这一声声控诉,原就有些佝偻的高凤身子更缩了两分。

  他凑近身旁的张永,低声哀叹道:“延德呀,你我都是忠心办差,可是被老刘他们连累了呀。”

  张永口中含混应了一声,心下暗骂不已。

  老子哪里同你一样,高凤你个老小子不过是听命太皇太后掌了一回选后的事儿,像立了多大功一样,呸!背地里还不是同刘瑾丘聚一般媚上揽权插亲信,要不你侄儿高得林怎么叫外头御史抓了小辫子的!

  老子才是真个冤枉,老子那剿匪是真格儿的火里来水里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下功劳来,老子几时靠给皇上献什么豺狼虎豹的玩物邀宠!

  他眼神阴鸷的瞪着前头站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刘瑾和丘聚,都是这两个东西惹出来的祸事!

  虽说这两个东西反应倒是快,约莫是东厂听着信儿,便急嗷嗷找了大家伙去皇上跟前哭去。没这场哭,没刘瑾那句话,今儿就冲这九卿伏阙的大场面,明年今日怕是他们八个坟头儿草都他奶奶的得有一人高了。

  刘瑾这老小子……张永心里嘀咕,他也是服侍小皇帝长大的,亦能揣摩几分皇上心思,心知怕是“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否则也不会立时下令把王岳、范亨、徐智三人抓起来。

  这仨老货落在刘瑾丘聚手里是没个好儿了,但自己八人呢?张永依旧觉得心里没底,不知道小皇帝最终会怎么做。

  虽有刘瑾那句话垫底,今日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反倒成了那句话的明证。依着皇上的性子,只会更厌憎这些文臣。

  但是今日这样山呼海啸的场面,小皇帝真的能顶得住压力,仍按照自己的厌憎行事吗?

  张永揉了揉眉心,他好歹是有军功傍身的,估计……不会真被砍头了吧,但便是撵去南京,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老子水里来火里去得的军功……”他忍不住再次瞪向前面的刘瑾和丘聚,心里开始暗暗咒骂。

  前面的刘瑾,可没有张永这样的军功傍身,也没有高凤那选婚的功劳,他,是半点儿可夸口的功劳也没有。

  相反,他还是这群人欲诛之后快的“首恶”。

  刘瑾的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虽然王岳三个老东西已被拿下了,焦芳教的那些话也确实引得皇上大怒,但是,现下这奏疏,这奏疏,真他娘的歹毒啊……

  刘瑾咬着后槽牙,不知皇上到底会怎样想。

  他心底念着满天神佛,只求皇上千万别变卦,一双肿眼泡死死盯着殿脊上的吻兽,嘴唇翕动,却向一旁丘聚低声道:“此事一了,韩文这老匹夫……不能留了。”

  他身旁的丘聚脸色虽也难看,却并不是那样忐忑不安,他低着头,靴尖点着砖缝,那劲道却是瞒不了人,就如要撬动一般。

  听得刘瑾声音,丘聚顿了顿,又狠狠的点了两下,方斜过来一眼,口中不屑道:“还用你说?已在查了。”

  他眼神闪了闪,如今正是内承运库收金花银的时候,他呸了一口,冷冷道:“他娘的,便是没缝儿,也要撬出缝来。”

  殿外的文臣们开始念第二份“檄文”的时候,殿内开始有了动静。

  有内侍尖锐高细的声音从内里传来,“有旨!有旨!”

  廊下那八人身子一震,不自觉的绷直身体,垂手肃立。

  这声音被沿路内侍一声声传递出来,大殿内外登时一静。

  百官皆是面露喜色,屏气凝神,准备迎接己方的胜利。

  只见司礼监传旨太监陈宽大踏步走出来,板着面孔,立于阶上,环视四周,朗声道一句“有旨”,一抖手中圣旨。

  没有骈四俪六的虚文,旨意异常简洁,更像是口谕一般,只一句话:刘瑾等八人忠心可嘉,宥过不问。

  百官登时哗然,韩文更是欲起身前奔,到底年迈,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被身后的官员眼疾手快扶住,他却全然顾不得,口中厉声喝道:“陛下!!陛下三思!!”

  陈宽面无表情,圣旨一收,又朗声道:“好叫各位大人得知,皇上口谕,王岳、范亨、徐智图谋不轨,着东厂擒拿查问。由刘瑾暂掌司礼监,丘聚权知东厂事。”

  百官的呼喊声就这样冻结在口中,头顶上的日头再没半分温度,北风吹进人骨头缝里,直冒着丝丝的寒。

  刘瑾掌司礼监,丘聚掌东厂。何止是宥过不问!

  三位阁老脸上有错愕,有惊怒,有悲愤,然王岳下狱,刘瑾接掌司礼监,已是事不可为。

  陈宽已喊了“退朝”,却犹有御史豁然起身争执,高喊“臣有本上奏!”

  忽听得整齐脚步声,大殿两侧涌出两队锦衣卫,他们并不上前动作抓人,却是列于殿前,肃然而立。

  没有动作,没有言语,但表情冷硬如铁,这样的肃杀气势便叫百官噤声。

  刘健冷冷盯着众锦衣卫半晌,忽然缓缓站起身来,见不远处的锦衣卫陡然绷紧,不由冷哼一声,一掸袍角,高声道:“臣刘健,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谢迁、李东阳愣了一愣,随后都是跟着起身,同样的话语道:“臣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三位阁老同时疏辞政柄,一时百官震惊。

  然没等有官员反应过来跟着喊什么,陈宽已再踏前一步,高声道:“已是退朝,各位大人们有何事上奏,还是递折子吧。”

  众锦衣卫又齐齐踏前一步。

  刘健凝视前方陈宽良久,直到后者面有喟叹之色避开他的目光,刘健方收回视线,道了句:“好,吾便上书乞骸骨。”

  那后殿的八人听得“宥过不问”,齐齐松了口气,还是高凤人老成精,立刻跪下哭天抢地的喊“谢主隆恩”“吾皇万岁”,那七个忙不迭也跟着跪地哭喊。

  然后第二个人精马永成又跳起来,一骨碌爬起身,边哭边踉跄往乾清宫东暖阁门口跑,口中表示大伙儿快过去跪着等着主子爷下朝来好当面叩谢皇恩。

  另七个人就犹如顽童一般,又忙不迭跟着,形容狼狈。

  可周遭侍立的宫人又有哪个敢捡这个笑!这样声势浩大的伏阙都不能将这几位大档拉下马来,足可见圣眷!日后,宫里怕就是这几位的天下了。

  罗祥、魏彬等脑子转得没人家快,便脚下快些,准备先挑个醒目地方跪好拔这个头筹。

  刘瑾反倒是落在了后头,又拽了张永也放慢脚步。

  “依着规矩,内阁辅臣乞休必三四次上书方能获允。”刘瑾压低声音道。

  张永有些诧异,倒不是因着刘瑾这句话。难得内阁主动请辞,刘瑾岂会容这些想杀他的人再三上书拖拉着不去,万一皇上心软……嘿,刘瑾必是要赶紧将人撵走的。

  他所诧异的是刘瑾方才明明一直跟着丘聚嘀嘀咕咕商量,怎的这会儿不去继续同丘聚说,倒来寻他。

  他也不作声,静待下文。

  果然听得刘瑾道:“夜长梦多。得请皇上早日定夺才是。”

  “延德,”刘瑾唤着张永的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万岁爷想让王华王大人入阁,这你我都是知道的,万岁爷不好说的话,咱们做奴婢的,总要替主子分忧一二。”

  张永唔唔两声,知道刘瑾这是想用他和王守仁的关系,去游说王华入阁,把内阁的位置占了。

  “只一个王大人……”张永佯作面露难色,“内阁也不能只一个老先生。老刘,只怕还得再请哪一位大人一解燃眉之急呐。”

  这台阶真不错,刘瑾赞许的看了一眼张永,就知道这小子识相!

  当下他大义凛然道:“正如延德所说呐。我也在司礼监这些时日了,于外面也略有了解,吏部尚书焦芳焦老大人,论资历,论人望,论政绩也该当入阁了。”

  张永正色道:“正是。还是老刘你眼睛毒,看人准!果然焦老大人最为合适。”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心照不宣,便又散开,一前一后往乾清宫东暖阁去,心里默默盘算待会儿去见了皇上后怎样一套说辞。

  正德朝的第一场伏阙,以失败告终。

  翌日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阁老果然上书请辞,另有一批御史言官上书,依旧不依不饶的弹劾刘瑾等人的罪状。

  外朝臣子在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抗争。

  可惜,小皇帝不吃这套。

  前有马文升、刘大夏这等重臣上书致仕都被小皇帝抬抬手就准了,如今内阁忠言逆耳也不是一日两日,又有刘瑾张永的“建议”,小皇帝继续大笔一挥,仨阁老去了俩准刘健、谢迁致仕。

  唯独驳回了李东阳的折子。

  朝上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冲李东阳那做衍圣公的女婿的面子孔夫子的面子还不够大?

  也有人说听闻淳安大长公主入宫了,只怕是大长公主说情。李东阳续弦的夫人是成国公亲妹,淳安大长公主公主如今和成国公府成了亲家,总要帮衬亲戚。

  当事人李东阳是非常尴尬的,再三上书请辞,奈何都是被陛下驳回。

  后刘健、谢迁曾去李府拜访,三位阁老关起门来密议许久,李东阳这才不再上书,留在了内阁。

  这三两日间,两位阁老致仕,又另有致仕以及病逝的高官,瞬间朝堂格局大变。

  礼部尚书张再次以病致仕,这次很快获准。然后礼部侍郎王华升礼部尚书,晋谨身殿大学士,入阁供事。

  同时入阁的还有吏部尚书焦芳,晋武英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王鏊,晋文渊阁大学士。

  原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升为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

  杨廷和由原本的詹事府少詹事升为詹事,掌詹事府事,且仍兼翰林院学士,在内阁专掌敕诰。

  而上午才颁旨,下午又传来吏部侍郎张元祯病逝的消息。

  自从争吏部尚书未能争过焦芳,张元祯就“病”了,与其他没病也称病致仕的老大人们不同,他后来是真病了,却迟迟不曾请辞,直到……

  听闻,焦芳与王鏊双双入阁的消息传进张府,张元祯呕血道一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溘然长逝。

  当然,这也不过是市井传言,因着张元祯不肯引退,这几个月来对其弹劾从未断过,无论朝堂民间对其印象都欠佳,故此有人编派出这套话来也不足为奇。

  只是至此,吏部三位堂官竟然一空。

  礼部同样是去了尚书,高升了侍郎,只剩下右侍郎刘机。刘机原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皇帝的日讲官,也是小皇帝的心腹臣子之一,因此顺遂晋了礼部尚书。

  接着便是户部,在内承运库收金花银时,东厂侦缉到有解户以赝银输内库,追查事情的同时,这罪也落在户部尚书韩文身上。

  谁人都知这怕是刘瑾丘聚一伙儿蓄意陷害,也有不少人上书为韩文喊冤。

  只是小皇帝依然将韩文降职一级致仕,连同为韩文说话的人贬谪的贬谪、除名的除名。

  众人小皇帝心腹之臣各占内阁、六部要职,便知是真个变天了,一时也都没了声音。

  伏阙落下帷幕,朝堂内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夺此一番空出恁多官职来,谁人不想为自己、为亲朋故旧、为心腹下属多打算打算呢。

  包括,即将要离京的刘健、谢迁。

  他二人在内阁多年,门下众多,总要安排一二。

  尤其,谢迁这儿子、女婿皆在朝为官的……

  前阁老谢迁府

  谢迁以状元之身入仕,先翰林院后詹事府,然后一路到兵部尚书再入阁,算得上仕途顺遂,因而谢府也一直未经过大波折。

  虽然这次谢迁致仕让谢府上下震荡,仆从也有惶惶,但总体来说还是稳得住的。谢迁准备回老家绍兴府,府中上下便开始收拾行装。

  谢迁共有六子,其中谢丕出继给早亡的长兄,谢亘出继给无嗣的三弟谢迪。又有二子在外为官,如今在京中的便是长子谢正、三子谢豆。

  此次,任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谢正留在京中,却是大理寺左寺副谢豆辞去了官职,随父亲南下。

  “叔父不是说……”密室中,谢丕看着生父谢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大理寺寺副虽官职是正六品,不及长兄那从五品的员外郎,但礼部一个员外郎,同闲置无异,还不若在大理寺。

  不知道生父到底是怎样安排的,还有姐夫那边……

  谢迁摆摆手道:“你大哥在礼部,如今王华入阁,那些人是不敢将手伸进礼部的。大理寺却是不同……”

  他叹了口气,道,“若无韩文之事,我原也不用与他们做这样的打算,如今,贼子猖狂,只怕你三叔那也要受牵连。”

  谢丕也跟着叹了口气,三叔谢迪如今在兵部武选司,是个肥缺,这样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如今谢迁致仕,便是刘瑾那群贼子不出手报复,旁人也能千方百计夺了去。

  就如韩文那罪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姐夫那边,也不必这般匆忙外放吧?”谢丕又道。

  这说的却是沈理的官职。

  却说伏阙失败那日,谢迁听说王岳被捕,便知道坏了。

  王岳与他密谋拿下刘瑾之事,若被刘瑾知晓,必然要报复于他。

  那日,刘健出言请辞并非全然负气之语,也不尽然是威胁之意,更多的是大怒大悲之后的心灰意冷。但他谢迁跟上去请辞,却是不无用三位阁老撂挑子来恫吓小皇帝之意。

  没想到,小皇帝翅膀硬了,这招没灵。

  请辞的折子一被准了,谢迁就立时开始做出京的准备,兄弟、儿子、女婿的官职他都想了一遍,做了最周详的安排。

  他从前不是没给女婿规划过路线,詹事府、礼部、户部、乃至刑部都有过考量,也和谢丕聊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他需要动用能用的最后一些关系,把女婿调出京师,外放地方。

  因此谢丕有此一问。

  “詹事府如今有杨廷和,那不是沈家的亲家?礼部有王华庇佑,且到底大哥(谢正)也在礼部,他们也有个照应……”谢丕道,“便是不能往詹事府、又或者礼部挪动,就在翰林院又有何妨。我们在翰林院,本本分分编修讲学,他们总不至于猖狂到拿翰林院动刀吧!”

  谢迁摇了摇头,看着诸子中最优秀的这个,暗叹到底还是年轻啊,得好好磨砺一番。

  就是因为有杨廷和、有王华,才不能把沈理放在他们那边。

  一旦放过去了,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啊。

  女婿到底是女婿,不是儿子。

  “让他外放山东也是为了保全他。”谢迁终是不给谢丕真正的答案,只道,“如今咱家人里,只他官职最高了,刘瑾又如何会放过。尤其是在翰林院,他这状元身份,还是颇有号召力的,刘瑾难道就不怕他时不时的发动众人上书弹劾?”

  “那……去南京呢,南京国子监祭酒,就如当年他们沈家沈洲那样。”谢丕又道。

  谢家与沈家其实渊源颇深,谢迁与沈沧、谢迪与沈瑛为同年,而谢丕在入国子监之前,在南城书院读书,拜在田老太爷门下,论起来是沈家三太太的师弟,只不过因为父辈关系,且有姐夫沈理,不好与三老爷平辈论交,只能自认子侄辈。

  谢丕对沈家的事也知道得颇多,且当初沈沧身故前为沈洲谋南京国子监祭酒的缺,也用过谢家的关系。

  谢迁只是摇头,道:“就因为有沈洲的事在前,才不好让你姐夫再去。且南京国子监并未出缺,运作也不易。”

  谢丕不以为然,道:“如今朝中去了恁多堂官,朝廷必是要从南京抽调人的,叫南京挪动两个缺也不是难事吧。而且,沈洲那事,是名声不大好听,但姐夫是姐夫,又不是沈洲那样的人,姐夫为人刚正,须得一年半载,谣言自就没了……”

  谢迁摆手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容易。而且情势紧急,也由不得我们慢慢布置了。”

  谢丕还待再说,谢迁已道:“你也知沈家如今在经营山东……”

  谢丕到底是书生,又生在书香门第,不免露出不屑来,道:“商贾事而已。姐夫是去作上官,少不得要庇佑他们,他们除了给姐夫添麻烦外,还能帮姐夫些什么不成!叔父这是在给沈家铺路。”

  怎么可能给沈家铺路?!谢迁不由失笑,口中却道:“这商贾事能做到连上辽东、连上兵部、连上皇上,便也不算小事了。”

  说着又收了笑容,正色道:“沈家如今和陆家一道经营山东,陆家有分支在,有人主持,沈家却没有。你姐夫外放山东布政使司作个参政,那也是地方上数得着的长官,又正是能管着这一块,沈家陆家自然皆以你姐夫马首是瞻。现在看来,是你姐夫庇佑他们,将来,山东未必不能成他的根基。”

  谢丕闻言,脸上的不屑神色也渐渐褪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半晌,他才又深吸了口气,只道:“……只是山东那样乡下地方,又不比江南富庶,姐姐如何住得惯?且姐姐腿脚到底没大好,不宜远行。侄儿们也是正读书的时候,山东哪里比得京中的书院……”

  谢迁皱眉厉声道:“糊涂,莫非四娘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谢丕吓了一跳,忙道:“不曾,不曾。是侄儿自己想的……”他还想说些什么,被生父严厉的眼神一瞪,到底是把话咽了回去。

  谢迁哼了一声,道:“那便是你婶娘犯了糊涂。你不要净掺和在这些内宅事务里,多放心思在大事上。”

  他顿了顿,郑重道:“昨日我与你说的那些人,你可记下了?”

  仁寿坊,沈府

  沈沧的两周年祭礼诸事已办妥,只是十月二十二,恰赶在朝中这一场风波尾声时,亲戚故旧或多或少有牵扯进去,只怕前来致祭的故旧会少了多少人,相应的一些布置也要减下去。

  “这种时候,声势大才是要糟。”徐氏如是说。

  沈瑞点点头,原本沈家也不是那只图场面煊赫好看的人家。如今这样的朝局下,低调才是福气。

  王华入阁是沈瑞所没能想到的,依着前世记忆,这时正是王华父子被刘瑾迫害之时,且王华终其一生也并未入阁,如今却是老师王守仁在南京稳坐,师公王华更是一举入阁……

  历史,已经悄然改变!

  最初的最初,沈瑞也不无担心那所谓蝴蝶效应,然随着一步步融入现在的生活,他又如何肯眼睁睁看着那悲惨的历史在面前重演!

  做当做之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当大道直行!

  沈瑞暗暗下定决心了。

  这次王华入阁,沈瑞是打心底里高兴,对自己今后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一份信心。

  那边杨廷和掌了詹事府,又在内阁专掌敕诰,也同入阁相差无几了,也算是大权在握了,于沈瑞这个女婿自然好处多多。

  “可惜了你如今不曾入仕。”与沈瑞密谈朝事时,沈瑛忍不住道。

  其实沈瑛自己也是颇为惋惜的,若非守孝,原正五品通政司左参议的沈瑛此时只怕能更进一步。

  沈瑛原就是东宫旧人,此时正值小皇帝大肆提拔自己人的时候,且他同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私交亦是不错,也算得王华子侄辈,加之有杨廷和关照,跃上一级两级都不在话下的。

  如今,也只好兴叹一番了。

  还有一年多的孝期,只看这一年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下一年又是什么样子。

  沈瑛也只不断联络旧友,维持关系,以待他日起复时能用上。

  这些时日,沈瑛与沈瑞聊得较为深入,当初沈瑞不好在书信里写与寿哥关系,如今当着沈瑛也都合盘托出。

  沈瑛曾在沈瑞杨恬文定时杨廷和府上见过微服私访的昔日太子当今的新皇,对皇上与杨廷和的亲近关系心中有数,因此听得沈瑞说与寿哥的几次接触,并不以为奇。

  沈瑞既与沈瑛说开,许多事情便都不相瞒,也正好与沈瑛商量事情。

  大约因为在通政司任职的缘故,沈瑛要比在翰林院呆得书生气十足的沈理圆滑得多,朝中许多人事关系也看得更为透彻。

  尤其这次的风波里,因着谢阁老,沈理也卷入其中,不免失了冷静。沈瑞便主要同沈瑛商议。

  在上书之前,沈瑞和沈瑛谈了刘忠的劝告,沈瑛便依言暂时没有出去,并同沈瑞一起劝说了沈理。

  然如沈瑞所料,沈理是不可能不上书的,伏阙百官中自然也有沈理一个。

  如今,谢阁老致仕,沈理也难免不受牵连。

  “然则理六哥到底是姓沈,不姓谢。”提起沈理来,沈瑛向沈瑞道,“且理六哥与王家关系也极亲近,王老大人也不会由着人动他。”

  沈瑞虽心底抹不去担心,却也点点头,他是去与王华、杨廷和甚至宫里的张永都打过招呼的。

  “便是那人想动作,皇上见是你的族兄,也不会同意的。”杨廷和这般向沈瑞说。倒是对小皇帝与沈瑞的关系,比沈瑞信心还足。

  杨廷和还表示,这种时候不是要躲事儿,而是正该当趁着有合适的缺儿,让沈理挪一挪地方,诸如他举贤不避亲,就挪詹事府来,左右庶子平调完全没难度,弄好了,少詹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位置本身就已是极好,且有杨廷和在,刘瑾也不敢怎样。

  沈瑞也与沈瑛商量过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他们的种种应对,也一致认为,能到詹事府,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却不曾想,沈理过来言说,谢迁与他谋了外放的差事,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

  沈瑞与沈瑛皆是惊声道:“怎的还要外放?”

  沈瑛大为皱眉,道:“此时京中位置也不是坐不得,外放恐是要错失良机了,岂不遗恨。六哥再与谢老大人说一说?”

  这场伏阙对沈理的影响也是颇大,这时他也有些意兴阑珊,只摇摇头道:“既已谋了此处,便即去罢。京中……唉,也多是非。我三舅兄已是辞官了……”又道,“往山东也甚不错,我想着,族里正也要往山东去人,有我在,总是便宜。”

  沈瑛心道谢豆在大理寺,又怎么同翰林院能一样,只不好说出来,因又劝了两句,见沈理心里已是认了往山东去,他也颇为无奈。

  因又细细问了谢迁那边如何说的,沈理不疑有他,便也认真答了。

  三人就山东事说了小半个时辰,因沈理是从谢府出来便直接来了沈瑞这边,家中还不知道外放的消息,便也不久留,即要回家安排一番。

  待送他走了,转回外书房,沈瑛才冷下脸来,沉吟片刻,向沈瑞道:“谢家,只怕不可与谋。”

  沈瑞原也没觉得谢家是同路人,并不以为然,笑道:“瑛大哥,谢家又几时与咱们谋过。”

  沈瑛摇头道:“不是。你且想,谢老大人为何要将理六哥外放?”

  沈瑞一愣,思量两回,皱眉道:“虽说这般应对未免示弱了些,但这种时候,也是保全之意吧。”

  他记得前世史上刘瑾是兴大狱整治了刘健党、谢迁党许多人的,足可见刘瑾恨意。谢迁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不过,确实……谢迁除了三子,旁人也不曾离京,没道理只沈理这个女婿只能靠离京保全。

  沈瑛道:“谢老大人虽离了朝堂,然他门下诸人呢?”他顿了顿,因近日与沈瑞无所不谈,此时便也不顾及,直抒胸臆道:“谢家诸子平平,也只谢丕一个出彩,只是谢丕如今不过小小编修。你说,若是谢老大人出京后,他门下诸人会以何人为首?”

  沈瑞心道,只怕树倒猢狲散了,哪里还会以谁为首!但,若真有铁杆的谢党,“……谢家直系,也只理六哥官位最高了。”他道,也明白了沈瑛的意思。

  “谢迁为了把人脉留给儿子,从而排挤了女婿出京?”沈瑞语气里尽是不可思议,“可是,瑛大哥,谢丕如今职位如何撑得起谢党?他不正应当用理六哥撑过这个过渡时期吗?若不用理六哥,保不齐,谢党就要转到党中旁人手里,一年半载便可能就不姓谢了。”

  沈瑛凉凉道:“只怕他觉得转到理六哥手里,这谢党也已不姓谢了。你莫忘了,先前我们还在为理六哥谋哪里的位置。只怕谢老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给了理六哥,谢党怕就要并入王阁老党(王华)抑或杨詹事党(杨廷和)了。”

  沈瑞默然,又喟叹道一声,也确实如此。

  沈瑛眼神闪烁道:“外放山东,以沈家在山东的经营,理六哥去了,他日山东未尝不会为谢家根基之地。”

  沈瑞却不曾往此处想过,皱眉片刻,他才道:“谢家若真如此想,这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理六哥又岂会以沈家养谢家!我沈家也不会做那替他人作嫁的事!”

  沈瑞对山东、辽东是颇为看重,想有大作为的,绝不容谢家染指。

  其实沈理过去,对沈家在山东也是大大的有利,有沈理在,又算得地方高官,沈家族人也肯定更乐意于去山东做事,而山东当地也会卖个面子,事情更容易推动。

  沈瑛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因笑道:“有利有弊,只看我们如何化弊为利了。到底,理六哥也不是那般人。”

  沈瑞正色道:“正是,理六哥是感念谢家恩的,但却不会拿沈家去报谢家恩。”

  何况,沈理两口子失和,沈理心里谢家分量到底还剩下多少,还未可知。

  谢家若真打着拿沈家打下的基业作踏脚石的算盘,哼,那就得让他们重重跌上一跤了。

  沈瑛却是不知沈理夫妻家事的,略一思量,道:“沧大伯大祥礼之后,我也随去山东的族人去一趟。”

  沈瑛能去主持布置,沈瑞便大为放心了,忙拱手道:“那就辛苦瑛大哥了。”

  沈瑛摆手道:“族中之事,原本该当,道什么辛苦。”

  转而又叹道:“理六哥去了山东,朝中也只剩下润三叔这个中书舍人和瑾哥儿这编修了。”

  虽则沈家姻亲里不少高官,但沈家本身,却已没了官场砥柱了。

  “此次,瑾哥儿那边,许也能动一动。”沈瑛叩着几案道。想来寿宁侯府不会不管这个女婿吧。

  但话又说回来,沈瑾既是寿宁侯的女婿,于沈家……尤其是于二房,也就远了。

  沈瑛扭过头来看沈瑞,终是叹了口气,道:“瑞哥儿,好生温习功课,明岁下场一举夺魁早些入仕罢。”

  小时雍坊,吉祥锦绸缎庄

  吉祥锦这名字虽俗气,却并不影响这绸缎庄的生意,相反,因着这名字讨喜好记,店铺多了不少生意。

  当然,生意好,主要还是因着这家店里进得好货。京城上层圈子里的富贵人家皆知,贡品一般品质的好货,也只在这里才买得到。

  更有顶尖儿的人家晓得,这店铺乃是新任的东厂督主丘聚丘公公的产业。有巴结讨好的自然大把银子送过来,这绸缎庄子更是财源广进。

  这吉祥锦绸缎庄如同周围的铺面一般,也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前面是三层楼的店面,后面东西两厢是仓房,正房起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便是掌管丘公公名下所有产业的珍姨娘日常理事的地方。

  因着珍姨娘办事得力,又深得丘公公宠爱,因此有些丘公公私人的线报也会送来珍姨娘这边,由她先处理分类,再报给丘公公。

  不过珍姨娘接手这事儿的时日尚短,一些跟着丘公公多年的老人儿,未免有些不服她。

  “……这消息本当这两日就进京了,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姨奶奶你这样扣着,只怕不妥吧?若是让大人误会了……”一个三十来岁面色黝黑的布衣汉子站在珍姨娘面前,口中话说的貌似委婉,语气却着实不客气。

  珍姨娘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冷冷道:“大人既把这条线交给我,自然是信我的。你这是不信我咯?”

  那汉子虽道了句“不敢”,却是神情倨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只道:“姨奶奶不给个说法,小的们也不好办事。若是耽误了姨奶奶的事儿……”

  珍姨娘盯了他半晌,他依旧是这副“不说出道理来,便拒绝从命”的架势。

  珍姨娘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近来朝局你也知道,空出不少缺儿来。张家,必然要给女婿谋个好去处的。”

  那汉子一脸“那是自然,你说的都是废话”的神情,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珍姨娘道:“这会儿让那消息进京,张家自然不会再动作了,岂不可惜?不若再等一等,等张家银子也花了,位置也谋好了,那人踌躇满志准备升官的时候,嗯,再让那消息送过去……”

  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就绽放出一个笑来,虽然很浅很淡,却骤添了十二分的艳丽。

  对面的汉子业已呆住了。

  不是为着眼前美貌的妇人,而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呐。”那汉子在心里默默叨念,怪道大人能将这几条线交与她。

  珍姨娘眼波流转,见那汉子躬身领命了,方收了笑点点头,道:“几时让消息进京,我会着人知会你。你手脚也做麻利些,莫出纰漏。”

  那汉子应声去了。

  珍姨娘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凝视着不远处街面上的热闹景象,听着后巷里货郎一声声的吆喝声,感受着这人间烟火气,再次轻轻笑了。

  若是不曾得到过,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若是明明抓在手里了,却偏偏眼睁睁看着失掉,那才叫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她定亲时有多风光,被退亲时就有多狼狈。

  定亲时多少人羡慕夸赞,被退亲后就有多少人讥讽挖苦。

  定亲时有多憧憬,被退亲后就有多绝望。

  她摩挲着颈项,那里,曾有一道伤痕,上吊的白绫勒出来的淤痕,母亲用千金买来顶好的药膏,才将那伤痕去了。

  但是心上的伤口,就从不曾愈合过。

  她喃喃自语道:“如今,便让你也尝尝这般滋味罢。”

  第六百三十章 晚来风急(六)

  十月二十二,沈沧两周年祭礼。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宾客众多的隆重祭礼,沈家更是办得低调,而在这个朝堂风云变换的时刻,便是有心想巴结一下新出炉的杨詹事、准阁老的,也不过是送了奠仪过来,不曾亲至。

  沈家这边除了至亲族人之外,便是姻亲几家,以及沈沧生前最为亲近的旧友、同僚、门生前来。

  毛迟作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脸上总带出喜色来,未免和这氛围不符,沈瑛便将他安排在后面管着僧道祭礼事宜。

  这倒不是毛迟对已故的丈人沈沧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几天,玉姐儿刚刚查出身孕来。

  这于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两人成亲已近三年,仍膝下荒凉,此时久盼的孩儿终于来了,自然免不了欢喜,毛迟再怎样注意板着也难免流露出痕迹来。

  玉姐儿那边只有欢喜更多,虽然毛家没有催促也不曾给毛迟添房里人,但她自己心里仍是万分焦急,多次跟着婆母各处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单薄,玉姐儿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终于有了身子,虽未知男女,总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原是同周年祭时一样,十五一过便过来娘家帮忙,没忙上两日,一次饭时忽作呕不止,沈家人还道她吃坏了东西,待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象不甚显。

  玉姐儿原还道因着近日心里总惦着父亲大祥的事宜,多思多虑月事方迟了,却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极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发人备稳当的车,赶紧把玉姐儿送回毛家去。

  不单单是因着坐胎未稳需她静养,也是因着当时风俗,孕妇是不得出入白事场所的,怕给孩子招来晦气。

  今年族中帮衬的女眷多了,且还有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这样的伶俐人儿,也用不上玉姐儿如先前那边张罗,因此玉姐儿也不推辞,红着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车,毛迟一路咧着嘴送了媳妇家里去,而后就一人儿往沈家来帮忙。

  毛太太听说媳妇有了身孕,欢喜得什么似的,立时给供着的送子观音上了香,又许下金身。然想到媳妇打娘家回来,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总归不吉利,又命婆子赶紧备了艾草去去晦气。

  婆子暗暗叫苦,这大冬天的,哪里还寻得来艾草。

  主仆俩计较这事,那边又来报沈家送了东西来。

  沈家每次往毛家给姑奶奶送东西都是大手笔,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补品不说,另还有沈家特特自前来作道场的道人处请来的辟邪符篆,专门为玉姐儿所备。

  毛太太见沈家做事这般妥帖,心里那一点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二十二正日子,杨廷和搁置了繁忙的公务,告了一日假,带着几个年长的儿子过来沈府。

  杨廷和如今炙手可热,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攀谈。

  杨慎不喜跟着父亲应酬,便带着弟弟们过来与沈瑞叙话。

  除了杨家二郎三郎外,同来的还有新与杨二姑娘定亲的工部侍郎李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杨家定亲宴他没有出席,因此这还是头一次见李延清。

  李延清是个在北人中也少见的高个子,比在场诸人足足高了一头,倒是颇受瞩目。

  沈瑞远远瞧着便是心下一哂,这个儿,该当去打篮球啊,不过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篮下未必撞得过对手。

  他自乱想间,那边李延清已过来行礼。李延清虽比沈瑞年长,但因着未婚妻行二,见着沈瑞便以兄礼拜见,口称姐夫。

  沈瑞抬手还礼,客气两句。有李与贺家联姻之事在先,沈瑞对李家便没甚好感。此时虽与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却也没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实也着实尴尬。

  说起他的婚事来,真是颇多坎坷,上有两个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长,下有继母嫡出幼弟,他虽是嫡长子,这婚事也是老大难问题。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他家情况复杂,不愿许女。

  因此当初才会嫡子娶庶女,定下贺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贺家获罪落得抄家下场,虽然全靠父亲李机警,抢在贺家事败之前解除了婚约,但是贺家问罪后,尤其是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惨烈自戕、贺五姑娘自尽未遂破了相后,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个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名声。

  本就是继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与的人家,再闹这一出,他的婚事越发艰难了。

  李延清本就对婚事没报什么期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只恨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日后只怕会演变成仕途上的污点,受自己的、父亲的政敌攻讦。

  那边李为了淡化与贺家的关系,让儿子“因病退婚”显得真实,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谁也没料到,他再提亲时,竟是向杨廷和的庶出次女提亲。

  彼时杨廷和虽有帝师的盛名,然论官职,少詹事不过是正四品,李这工部侍郎却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杨廷和那庶女是实打实的庶女,妾室养大,也不曾记在嫡母名下,甚至定亲后继母都没将其记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宠,但提亲时,听闻那宠妾已是在归乡途中病故了。

  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层圈子里不免议论,李儿子虽亲事是艰难了些,但眼见后年就能参加会试,只要进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抢着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标准屈就。

  也只焦芳一党晓得这是刘瑾的意思。

  没成想这才定亲没多久,朝局突变,杨廷和一跃成了仅次于新阁老的当红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宠臣无疑,京中上层也立时艳羡起李来,又都改口道他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早早结了这样的好亲家。

  李这边自然十万分的满意。

  先是因着投靠刘瑾,得焦芳示警,避开了贺家这个坑,又被运作避开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宁伯谭的线,又在完工时得了重赏,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转而督造西苑。

  这次也是应刘瑾要求而与杨廷和联姻,结果又得了这样大的彩头!

  朝局变幻莫测,这次沉沉浮浮这许多人,刘瑾那边又透了话过来,他和他兄长李都会有好前程。想到现今工部尚书曾鉴也是年迈多病,上表请辞过两次了,李真是做梦也能笑出声来。

  还是宫里有人好啊。

  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延清,这桩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在意的还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儿,甚至岳丈高升与否他也不甚在意,家里这样的情况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亲为他筹谋什么的,他苦读也是因着只能靠自己,现下也没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声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没有一个好名声。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杨大人官声也一直甚好,变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弃义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样小人,杨家这样的人家怎会许女。

  而此时,跟着舅兄来见了他未来的连襟,……这是沈家,与贺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贺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与贺五姑娘定亲又退亲的事儿……这尴尬感便无可避免的浮上来。

  杨慎虽最初对同李家联姻持反对意见,但是对李延清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恶感,这才亲自将人引荐给沈瑞。

  但当他同沈瑞聊起天来的时候,也是不会想起来要关照没话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边陪同,一言不发,一脸凝重肃穆。

  好在没一时毛迟也过来与杨慎见礼,他在春山书院读书多年,认识的人颇多,李延清又是与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举,自然相熟,两人很快攀谈起来,便也不显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与杨慎说了一番读书事,又旁敲侧击问得了杨恬近况不错,也放下心来,听得旁边毛迟与李延清对话,心道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举人,自有不凡之处,大约是家学渊源,竟于工程事颇为在行,尤其毛迟所提水利,他应答得头头是道。

  沈瑞登时对李延清也感兴趣起来,这个时代,四书五经读得好的人满坑满谷遍地都是,但实用型人才实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这份干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这样场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长时间闲聊的,少一时便又诸多事情来找沈瑞,外头又报游驸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铉。

  沈瑞向杨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铉。

  游铉能独自过来沈瑞真是意外,通常,这小子都是跟着张会的。他亲姐夫是英国公世孙张仑,但也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他却与二公子张会关系最为要好,当然,张会也是对他极好的,有什么好事儿都带着他。

  高壮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来,先一步行礼叫道:“沈二哥。二哥这几日被京卫武学的事儿绊住脚,吃住都在那边了,他叫我先来致歉,今日实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过来谢罪。”

  果然是相要好,开口就是为张会说话。

  沈瑞还礼又拉住他,道:“再说便外道了,这当什么,公事要紧,足领心意。”

  游铉腼腆一笑,又道:“虎头哥也是今日当值,不过稍晚些就能过来,我便自家先来了。”

  沈瑞笑道:“越说越外道了……”话未说完,目光随意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却在他身后发现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间,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来,热络道:“五弟随我来,还有几位兄长要给你引荐一二。”

  在周遭下仆与宾客们看来,驸马府的公子,又是意气相投少年人,也当得这番热络对待。

  没有人注意,当有仆从过来要为游铉所带的随扈引路时,沈瑞只吩咐其去请瑛大爷,便将人轻易打发走,自家带着游铉几人一并往后院去了。

  沈府外书房内室另有机关暗门,沈瑞与游铉及一个随从进入密室,其他随扈皆在外书房内守着。

  机关门关闭,游铉便长长出了口气。

  他个子虽快有成人那样高了,可实打实算来只是个虚岁十三的少年,头次做这样机密的事儿,进门时脸上还能强作镇定,这会儿安全了,那份紧张忐忑也就统统显露出来。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宫里接……”

  话没说完,他身后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礼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处不能久留,因此咱们长话短说。”

  这人虽作随扈侍卫打扮,唇上是浓黑的一字胡,声音却是特殊的尖细,分明是个内侍。

  沈瑞也是认得的,此人名唤刘祥云,在宫中没有正式差事,不过是指派去刘忠院里洒扫的,认了刘忠作干爹,改了姓刘。宫中大太监们都是有小内侍来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么,丝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刘忠私宅里见过他两次,知道这是刘忠的心腹之人。他既乔装出宫,又能假托驸马府的人来这边,可见事关重大。

  沈瑞一脸郑重,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可是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得沈瑞口称师叔,那刘祥云松了口气,既称师叔便是论私谊了,话便好说了许多。

  他正色道:“干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爷去办。刘瑾丘聚将王岳下狱,意在弄死他,但万岁爷宽仁念旧情,要打发王岳、范亨、徐智三个往南京去。东厂的旧人悄悄来告诉干爹,说丘聚已经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杀三人。”

  他盯着沈瑞的眼睛,道:“干爹说,王岳现在不能死。但我们的人被刘瑾盯得死紧,现在动不得。因此叫小的来请沈公子帮这个忙。”

  沈瑞听他说出王岳来,就大致猜到后话了。

  王岳也不是刘瑾追杀的唯一一个人。前世的历史上,被刘瑾追杀的最出名的一个人就是他老师王守仁,史书上还说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尽的假象才逃过一劫的。

  若是此时他的老师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论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帮的。

  但现在,又不是他老师。

  王岳与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着现在就得罪刘瑾的风险去救。

  “这个忙,恕我帮不上。”沈瑞并没有迟疑思忖,而是直截了当回绝道。

  刘祥云面上微微变色,声音也急促起来,“公子爷,你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愿,也是能力所限,无能为力。”

  刘祥云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请了锦衣卫的练家子邹峰来教习护卫功夫,又配了马匹兵器,这样一支……”

  沈瑞打断他道:“大户人家多要养些家丁护院以卫家宅平安,有何为奇?小刘公公,你是我师叔的人,不必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激将于我。我也不瞒你,我这边护院不过寥寥十余人有些粗浅功夫,如何与锦衣卫与东厂甚至与神机营兵士抗衡?是以,这是我能力所限。”

  “至于不愿,”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什么王岳。沈家儿郎也没必要为这样不认识的人去送死。”

  刘祥云脸上青红交织,急促的呼吸两声,才道:“是小的着急口不择言,公子爷恕罪。但,公子爷,这真是干爹的吩咐,干爹,是,请你,请你相帮。”

  “公子爷的人也不用动,”他走近了几分,“请公子爷去找张二公子,英国公府的侍卫皆是百战之卒,对付东厂对付锦衣卫都是绰绰有余。”

  “……呀……”游铉本在那边如小书生般老老实实坐着,静静听着,便说得是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曾让他有半分动容。但听到了英国公府,还是忍不住讶然出声。

  他随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刘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调教出来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过是普通护院水准罢了。但英国公府的人就不一样了。

  只是……

  “英国公府就更没理由帮这个忙了。”他道。

  他和张会是交情极好,但也没好到他一句话就能调动人家英国公府侍卫的程度。且,正因为交情好,他也不想为这样的事儿去让张会为难。

  “英国公府与丘聚有仇啊,自然乐意于帮这个忙。”刘祥云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这事儿,也不是与公子爷毫无好处了。公子爷已是与丘聚结了仇了,当初贺家就拜在丘聚门下的,丘聚没少拿贺家的银子,结果沈家把贺家整个给端了……”

  沈瑞轻喝一声打断了他,皱眉道:“小刘公公!你在宫中,岂不知话不是乱说的?什么叫沈家端了贺家?分明是贺家勾结倭寇图谋不轨,皇上圣明,明断此案,斩杀罪臣于午门。”

  刘祥云心下焦急,跺脚道:“公子爷,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岂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厉声道。这种事岂能由着人浑说!尤其还是个小太监。

  刘祥云连连跺脚,人几乎都要蹦起来了,他急得拍着圈椅的扶手,飞快说道:“不提贺家,不提贺家,便是前些时日,丘聚与张永争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是你与张二公子帮着张永争得了,丘聚早就恨你们入骨了!国公府张三爷锦衣卫职都被撸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脚。这才是起个头儿,往后跟英国公府一准儿是没玩没了,而没准儿下一个就兴许是冲着沈家来了!”

  刘祥云几乎想过去拉着沈瑞的袖子摇晃了,声音又高了几分,“要让丘聚把王岳杀了,丘聚也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公子爷,你说,张家沈家与丘聚这些过节,丘聚如何会放过?!便是有张永张公公,也是挡不住东厂的。只有王岳王公公还活着,手里掌着一部分东厂人的忠心,丘聚他才能有所顾忌,有所收敛。”

  沈瑞木着一张脸听着,心里也是千百个念头谋算着,与丘聚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张狂,也确实是沈家的麻烦。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没有高官了。姻亲虽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肤之痛,才会全力维护。

  刘祥云顿了顿,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咬着牙低声道:“公子爷也叫干爹一声师叔,小的也不瞒公子爷,王岳手里有一些东西,一些人,是干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萧敬萧爷爷的吩咐。”

  沈瑞目光了然,没半点儿好处刘忠岂会做这等事,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刘忠收益最大,风险却是沈家与英国公府担了,确切说,可能最终是英国公府出人英国公府来担。

  他沈瑞是刘忠的师侄,也受过刘忠恩惠,还有可能伸手帮忙,英国公府又图什么?

  一句让丘聚不敢张狂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王岳就算不死,也已经不是东厂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刘祥云却道:“虽这东西放在了干爹手里,但是他日,”他霍然回头,望向一直不曾有半点儿目光扫过的游铉,道:“张二公子,乃至世孙都是会受益的。”

  游铉呆了一呆,显然没经过这样场面,完全接不上话来。

  只听得刘祥云近乎一字一顿道:“尤其,如今,国公府里也不是没人觊觎世子之位的。东厂,是最会给人挑错儿的,便是没错儿,也能找点儿错儿出来。就像,韩文韩尚书那样。张永张公公可掌控不了东厂,但是,王岳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总有个应对。”

  游铉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响亮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三岁的少年有些惊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过头来皱眉道:“小刘公公,师叔的意思我们已是明白了,但这件事,我说得不算。待我问过张二公子罢。”

  刘祥云此行目的也不过是把话说透,因此起身长揖为礼,道:“小的先替干爹谢过公子爷了。只是还请公子爷尽早定夺。”他顿了顿,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道:“委实是,事出紧急,这事儿拖不得。”

  沈瑞点头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见不着张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来才好说话。一旦有了定论,我会立时想法子送消息到师叔宅子的。”

  刘祥云不再多说,郑重行礼,然后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脸上犹带着些许茫然无措的游铉,低声道:“驸马爷既让你带人来了,便是心中有数。刘祥云不避着你,也有要你传话给驸马爷、给世孙和张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听长辈吩咐便是。”

  游铉连连应声,待走出密室机关门,忽的醒过神来,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将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莞尔,想伸手拍拍他脑袋,可……这位比自个儿还高半个头,便只好讪讪收回手,笑道:“是,游五爷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游铉却又不好意思起来,腼腆一笑,摸摸鼻头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别当我是无知小儿罢。”

  沈瑞笑着一点头。

  两人走出书房,又是恢复了严肃神情。

  游铉是要等着祭礼结束才能离开的,他的随扈也被沈府下人带走了,至于是同游铉一起走的,还是提前从角门出去,就没人知道了。

  沈瑛听得仆从相请说沈瑞与驸马府的客人要相见时,还颇有些纳闷,他与隆庆驸马游泰是有过几面之缘,这位五公子却是不曾见过的。

  待来了后院,瞧见沈瑞与游铉走来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谈,拿他为幌,当下便也不问,过去同游铉打了招呼,闲聊几句驸马爷可安好之类的话,一切只待祭礼之后再论。

  众人一并回到前院,但见沈理领着个一身素白重孝少年过来,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应过来,此人只怕是沈理未来的女婿,张元祯的嫡长孙张鏊。

  他与沈瑛对视一眼,都掩不住惊讶,两人都曾去张府吊唁,张元祯这头七刚过吧?作为承重孙,张鏊此时没守在祖父灵前,来沈府祭礼上,不太妥当吧?!

  张鏊行了礼,大约也知道众人疑虑,便道家中议定要扶灵回乡,因此灵棚也撤了,这几日正在筹备车马,收拾妥当便即启程。他既不用守灵,自当来沈府致奠。

  先前张元祯不肯引退,朝中众口一词弹劾于他,先前的故旧也都不登门了,待张元祯一去,张家一家子丁忧守孝,朝中也没有奥援,张鏊既有沈理这个岳丈,便不会不抓住。

  尽管谢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还有官位在身,沈家还有姻亲高官,他特地来沈沧大祥祭礼,示好沈家,也是聪明之举。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见少年温文,进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这样急……”沈瑛先叹了口气,道:“老大人英灵不远……”

  张鏊垂下头,恭谨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说要回乡。如今家严与众位叔父商议了一番,不若趁着尚未结冻便启程,年前许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间雪化才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这般赶了。”

  张家走的这样急,也是当初张元祯与焦芳争尚书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马,他们也生怕被焦芳秋后算账,因而急急避祸,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实不宜挪动,为了一大家子也是顾不得了。

  “南昌?”沈瑞听到这个地名,耳朵立时就竖了起来,忍不住出声。

  张鏊口称世叔他虽与沈瑞年岁相当,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辈。老老实实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县。”

  沈瑞上平静,点头道:“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心中却是咬牙,南昌,宁王的大本营啊,但愿张家人回去不会被宁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张鏊一番,年轻人白净面皮,眉目疏朗,仪表堂堂,谈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显得,比同是少年举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气质。这样的人才,宁王岂会错过。

  只是……现在,对于未发生的事儿,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

  沈瑞耳边听着张鏊与沈瑛对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见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满是赞许与满意,便又不无忧心,想着还是要同六哥说上一句,提点张鏊一二,莫要等着张家真个从逆了追悔莫及。

  祭礼顺利行毕,之后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宾客很快吃罢告辞。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声道:“六哥还是同鏊哥儿提点一句,朝廷对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凛,他先前只看着女婿甚好,却没想到江西南昌宁王那边去。

  听得沈瑞一提醒,他也点头道:“正是。当初……”只起了个头便又停住,这通藩是险些要让沈家族灭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这一两日便即启程,我会寻他提点一二的。”

  却是只想同女婿说两句,至于张家包括张鏊父亲在内的几位老爷,沈理是极看不上,也觉得便是自家说了也没用。

  沈瑞又问沈理可定了启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说算过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体日子还要与谢家商量,两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东境内再分道,如此也有个照应。

  沈瑞心下盘算的却是当给沈理配些护院才好。今日刘祥云送来的消息也提醒了他,虽然他记得谢迁并没有死于暗杀,好似他日还起复了,但谁又说得准如今的刘瑾是怎样的心态。

  若沈理单独上路,刘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杀谢迁,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杀沈理。但若是沈理与谢迁一路,怕是难免要受池鱼之殃了。

  至于刘祥云说的,他还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并不知游铉带人来与沈瑞密探,转而又说起沈瑾那边,寿宁侯府果然为其谋划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一职,起点不能说低了,然这右谕德是从五品的衔。他入官场不到两年就跳了两级,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迟的父亲毛澄同样都是状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从五品、正五品这样的官衔上的。

  “寿宁侯府是真看重这个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叹了一句。还有一句却是到底是皇亲国戚好求官。

  沈理却是暗暗叹气,寿宁侯府对这个女婿百般提携是真的,只不过寿宁侯千金行事未免……

  这次沈沧大祥,沈瑾早早来了,张氏却是不曾跟来。

  确切说,作为新妇,张氏甚至不曾到族人亲戚家走过一遭。

  在内院去与徐氏及族中婶娘行礼时,他沈理妻子是断了腿,真正有疾,来不了这边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讪讪说妻子染了风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计较的人,沈渔妻子温氏还帮着状元府料理过一阵子婚礼事宜,知道张家的脾气,也帮着打圆场替沈瑾描补。

  想到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来,自家如今也还是一团乱麻呢,还可怜旁人什么。因此也只说得两句,便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家宅念头。

  “无论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还是要瑾哥儿多照应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劝慰之意也颇为明显。

  沈瑞沉默片刻,点头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会置这个气。”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论,只要是沈氏族人,总要守望相助才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东了。”

  沈理府邸,后宅

  时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门窗紧闭,炭火升起,屋里便蒸腾出一股子浓郁的药草苦味。

  沈枚坐在床边绣墩上,手中擎着个红底富贵牡丹的小瓷碗,里头装的却不是药,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汤匙舀起粥来,仔细吹了吹,才递到母亲谢氏嘴边。

  谢氏脸色蜡黄,双颊明显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黄澄澄的米粒,便叹一口气,紧锁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像比吃药还艰难一般,强将粥囫囵咽下去。

  董妈妈在一旁忙不迭的递了托盘过来,其上四碟子小菜,红的萝卜、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极是可人,谢氏却是瞧也不瞧,便摆手表示不要。

  董妈妈撤回托盘,已是红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来太太因着张家的事儿就心绪不宁,也不顾腿伤,频频往阁老府跑,却总也没个结果,嘴里的燎泡一层层的起来,喉咙口总是像堵着棉花,咽不下东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见就瘦成一把骨头了。

  偏偏朝中又发生这样大的事儿,让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阙之后,谢迁致仕被准,消息传到沈宅,谢氏一听便急怒攻心昏厥过去。

  董妈妈与来报信的婆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慌不迭的四处请大夫去,最终谢氏被大夫施针救醒,把脉又说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药汁子不断。

  这胃口叫药汤拿坏了,便越发不愿吃东西,可这不吃东西人还哪里有力气,病也养不好啊。

  董妈妈也跟着着急上火,脑门子上直冒火疖子。

  紧接着又是老爷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东去,据说还是阁老的意思……

  这,这,这……

  董妈妈真是头疼欲裂,可每当稍稍同太太提一两句,太太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说不出。

  听说老爷外书房那边的东西长随宏升都收拾齐备了,宏升还好几次进来支银子。而太太这边却仍丝毫动静也没有。

  董妈妈想着太太病成这样,也不好赶路,还是当老爷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东去。

  只是即便这样,太太也不能对老爷赴任不闻不问啊……

  她脑子中正转着词儿,想等谢氏吃完这碗粥,再试探着问一问谢氏的打算,就听得门外小丫鬟报说老爷回来了。

  若是寻常时候,董妈妈只怕要欢喜得哭出来,老爷可是许久不踏足这边的。但眼下太太这情形,怕不又是一场好吵。

  她飞快的凑到谢氏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句:“太太,可软和些罢。”

  谢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

  小丫鬟打起绵布门帘,沈理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身杏红夹棉袄裙的女儿,不由皱了皱眉。

  只因刚刚他才见着一身重孝的张鏊,女儿虽没过门,没有为张家守孝的理儿,但穿得这般艳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与他行礼,请他上座,却在他开口说一句衣裳时迅速告罪离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叹了口气,在妻子床边墩子上坐下,看着门帘下的坠脚,还是低声道:“张家到底是白事,这几日,让枚姐儿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杂,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氏因着消瘦,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眼皮一掀,这大眼睛满是血丝,漠然的盯着人时,颇有几分骇人。

  她就这么静静盯着沈理,直盯得沈理颇为不适,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方听得谢氏冷冷的声音道:“我儿又不嫁张家,他家白事与我儿穿红有甚关系?”

  又来了。沈理皱了眉头,扭回头来直视谢氏,却见她已瘦得脱了相,满脸病容,嘴边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叹气,便又不想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左不过还有三年,张家要回乡,自家也要出京往山东去,现下不提也罢。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边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启程,咱们也跟着谢家车队一路走,到山东境内再分,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谢氏依旧是那样的眼神,那样冰冷的语气,“我不去山东。”好似在置气一般。

  初时与她说外放山东时,她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不过当时的理由是几个儿子都要读书,长子沈林眼见就要下场了,又要说亲,难道要他娶一个山东乡下女子不成。

  当然,她没什么好声气儿。

  儿子们读书倒是句实话,至于长子娶什么乡下女子纯属胡言乱语了,再怎样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参政,联姻不是官宦也是山东望族。

  沈理只当她一贯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只丢下一句“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书房收拾行李去了。

  谢氏听了这句,倒是不闹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这两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职务,跑调令文书,兼之沈沧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与谢氏说话或者说,他们其实已有数月不曾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待这准备出发了,沈理才知道谢氏并没有将家中收拾妥当,出门的一应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这才是他今日踏进谢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谢氏又是丢出这句话来。

  沈理已是将事想得通顺,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动肝火生气,此时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过是担心儿子们的举业,但此时的朝局,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场,他还年少,若是朝局不稳再等三年也等得。总好过现下万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锐气。”

  “要去山东你自去。我带着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们总不会伸手对付几个小毛孩子吧?”谢氏冷冷道,“且我谢家还有人呢,且轮不到拿你沈家人开刀。”

  好话也不会好听着说。沈理再是不想动怒也难免心下有气,只强忍着,好言道:“上头的自然不会盯着我们家,但谁知道下头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难?”

  话没说完,一时外头董妈妈的声音响起,报是宏升有急信送来。

  沈理出去见了一趟宏升,回来以后脸上更黑了几分,语气也更为坚决,“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启程。刚才消息送来,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罢官了。”

  谢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滞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颤,眼中尽显惊恐,她伸出手来空抓了两把,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理今日参加祭礼,并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这道中旨,直到这会儿谢家来人给他送信,方晓得。

  “四娘,你莫要糊涂。”沈理走过去,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双手握住妻子肩头,安抚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过这般考量,虽则迪三叔这官可惜了,但也不过是罢官罢了,迪三叔正值壮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复。”

  谢氏本是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见他鬓角生华发,他,也是这般年纪了。她嘴角溢出一个比药汁子还苦涩的笑容来,“三叔……还是壮年,还有起复的机会?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叹了口气,并未回话。

  谢迁虽没到七十,但也算年岁已高,刘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机会十分渺茫了。

  谢氏忽的挣了挣,沈理一错神,下意识松了手,被谢氏挣脱开去,下一刻便是她使尽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虽然绵软无力,却是出其不意又用尽全力,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未坐稳,陡然被推,一个趔斜,跌坐在地,谢氏也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谢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床侧,面容惨白,口中的话语却无比冷静,“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吗?现在,把你的放妻书拿来吧,我签字画押。”

  沈理一时错愕非常,都忘了从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着谢氏。

  谢氏好似刚才耗尽了力气,倚着床边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几口,目光不避不闪,直直看着沈理,厉声道:“你不是一直将那放妻书放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我签字画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头皱起,“四娘,别浑说!”

  谢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为了我爹是尚书,是阁臣,助你直上青云?如今,我爹不再是阁老了,我也人老珠黄了,正是你休妻换个得力岳丈的时候。”

  沈理大怒,起身断喝一声,却忽见她满脸的悲怆和绝望,眸下泪痕交错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讽,好似疯癫,好似宣泄。

  那拄着床的手布满褶皱,青筋暴起,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看上去与骨架也相差无几了。

  她曾那么在意家世,在意阁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么都没了。

  便是这残酷的现实让她陷入了这样的癫狂。

  沈理忽然就觉一阵心酸,这是他结缡近二十年的妻。当初那样一个温婉的小师妹,贤良的妻子,怎的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锐利伤人的话语中,他站起身,掸掸衣襟,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她先是下意识一躲,好似怕他动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来,挑衅一般高昂着头,死死瞪着他,“怎的?拿放妻书来啊!”

  他扬起一只手。

  她下意识的一闭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却轻轻落在她脸上,炙热的温度烫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张开眼,对上他怜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叹息,“蓁蓁,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便统统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尔情浓时呢喃叫过。

  随着她年岁渐长,生儿育女,这个名字也就消失掉了,连娘家母亲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这个名字,狠狠撞进她心里,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浑身哆嗦起来,嘴唇翕动,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沈理已经是坐在她身边,见她抖得厉害,忙将人整个揽过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靠近这个男人了?

  谢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来。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捶打着他,喊着叫着,一声声控诉夹杂着咒骂,将对父亲叔父被赶出朝堂的惊惧,对莫测未来的恐慌,统统宣泄了出来。

  沈理只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受着她没轻没重的撕打,反将她揽得紧紧的,反复在她耳边说,“没事儿,没事儿。过去了,都过去了。会好的,会好的。”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两刻钟,她便筋疲力尽,倒在丈夫怀里,喘着气,只觉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脑子嗡嗡的疼,可是,心里却特别的踏实。

  她抓紧了丈夫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沈理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怕是没气力,叫人进来绞了热帕子擦擦脸,再进点儿热粥吧?”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而下,终于还是再次说了那句话,“把放妻书与我吧,你自去山东,我哪儿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张牙舞爪,这句话说得软弱无力,却更显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紧,转而又放松弛下来,声音不似先前的温和,却也并不严厉,而是分外郑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认定我只图谢家权势方才娶你?这些年,你我没有半分夫妻情意?”

  这些年。恍如隔世。哪里还记得什么不好?这会儿能浮现出来的,都是她心底最为欢喜的时刻。

  她伏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浑说了,四娘。”他又恢复了称呼,那是唤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原是我也有错……你病着,我不当同你争执。我……也是气你将我当做那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还不知我?那往后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着我,可是那样的小人。”

  谢氏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谢迪被中旨罢官的消息传到仁寿坊时,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谈刘忠所请救王岳之事。

  听得消息,一直思忖没有表态的沈瑛深吸了口气,道:“做吧。阉竖恁得猖狂。且听刘忠一回,他们内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萧敬可不是寻常人。”

  沈瑞应了声,谢迁一党被清算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谢迁可是刚刚上了辞表,还不曾离京呢。

  沈瑛又道:“这件事若单请英国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边也会存疑虑,这次我们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诚意。”

  沈瑞叹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个私心,让长寿带人跟着英国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历练,学学军中的行事,总归是长见识。”

  沈瑛也击掌赞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只等翌日张会来说服于他。

  此时大沈状元府上两口子刚刚议和,小沈状元府上小两口正起战火。

  却是张玉娴见夫君的任命下来了,说什么也要在家中摆酒,请她的亲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们来热闹聚上一场。

  简单说,就是显摆一下她夫婿升官了。

  沈瑾本身就对靠裙带关系让寿宁侯府给“讨来官儿”深恶痛绝,更哪里肯让她这般招摇显摆去。

  可张玉娴又哪里肯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她可是忍了许久了的。

  两个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没能拧过张玉娴,她玉手一挥,银子一洒,这事儿就成了定局。

  有银子好办事儿,很快状元府就披红挂彩,大冬天的树上还扎了花显出富贵气象来。席开十数桌,又请了小戏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沈瑾便是再不开心,也不能耷拉着脸待客尽管他自己一张帖子没发,来的都是张家的亲戚。但也只好强作欢颜,挨桌敬酒,再不时被客人抓去灌上两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亲那日之后还不曾这样敞开了喝过,没一会儿就脚下踉跄,得由两个小厮架着。

  宾客中还有人起哄,“状元公这是高升了欢喜的!”

  便又是新一轮的高喊敬酒。

  谁也不知他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这边张玉娴更是志得意满,满耳听着姐妹们的恭维话,酒到杯干,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思。

  这边正喧闹间,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声。

  张玉娴眉头皱起,喝令仆妇出去看看是这街上哪家邻里嚎丧,还想让人打上门去。

  结果仆妇很快就白着一张脸回来了,趴在张玉娴耳边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没了……”

  张玉娴睁着有些朦胧的醉眼,兀自高声道:“谁?哪个安人不好了?”

  宾客闻言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来听着。

  只剩台上小戏犹自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越发衬得满园静寂。

  那仆妇万分尴尬,又不想在众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语。

  幸而张玉娴这次听懂了。

  可是,她宁可她听不懂。

  她呆呆的看着满桌酒菜,看着满院子的红灯彩带,特别想尖叫出声。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孙子。

  丁忧啊,丁忧啊!!!

  她刚刚为他谋的官职啊!!!

  第六百三十一章 缑山鹤飞(一)

  十一月底,寒风凛冽,薄雪飞扬。

  本身在车况路况都欠佳的古代,长途跋涉便是桩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烦了许多。

  虽然沈家的马车被沈瑞改良过,但到底与后世没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镇的官道也还罢了,可惜更多时候是要走各种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丧赶得急,这一日颠簸下来,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这样的颠簸车上看书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弃车骑马跟着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体。

  沈瑛、沈瑾都是会骑马的,只不过到底是文人,骑马还在少数时候,若是长途骑行却是跟不上的。

  因着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驿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错过宿头。

  下了马,沈瑛没等仆从去吩咐驿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热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们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脚解解乏。”

  沈瑞佯作诧异道:“正是青年俊杰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这话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来了。”

  那边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这般说,我才是真惭愧,这会儿我是腿软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们都是锻炼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骑马驰回去,也就练出来了。”

  沈瑛连连摆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走进驿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驿站本就不敢怠慢,这边又手面宽,打赏不少,驿卒们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时热水热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驿吏还特地过来致歉,表示乡下地方,又值下雪,没甚好吃的,请大人们见谅。这一番自然不仅得了“谅解”,还顺带得了大大的红封,不由得眉开眼笑。

  沈瑞的状态虽比沈瑛沈瑾强不少,可把双脚浸入热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长长呼出一口气。

  往年来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对好上许多,如今隆冬季节运河封冻,也只有陆路了。

  沈瑞并不怕吃苦,当初跟着王守仁与陆家洪善禅师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这番苦吃的,称不上个“值”字罢了。

  这番,是要回去松江参加四房张老安人丧礼。

  凭心而论,沈瑞虽不至于盼着张老安人早点咽气,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说全赖张老安人却也差不多了(当然,也得赖沈源这祸害)。因此他于内心当然是不乐意为那自私凉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丧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虽然沈瑞过继了,礼法上与四房只剩族人关系,但血缘上,张老安人毕竟是沈瑞的亲生祖母,他若真个不回去,只怕日后也要让人说嘴。

  读书出仕声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时给他收拾回去的东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温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劝徐氏不要挂心。

  沈瑾遣人来报丧时,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来参加沈沧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这样要跟着去山东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着沈理一家启程了。

  这边沈府只得快马过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给沈理报信。

  沈理因有调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时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这族亲关系也远了许多,不去也没甚关系。

  沈瑛则总归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丧事,却往山东耽搁时日,于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弃了山东之行,半路改道,去汇合京中南下的沈瑞,准备等四房事了,开春后再走水路去山东。

  沈瑞出京前往杨廷和那边辞别,杨廷和刚刚升职,朝堂又颇多变动,也没有许多时间与沈瑞详谈,只嘱咐不要搁下功课。无意说起沈瑾,不由摇头一叹,道:“张家刚与他谋了条青云路,奈何……不过到底品级也是上来了,他日出孝起复,也能谋个高些的缺儿。”

  沈瑞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便只微笑应是,并不多言。

  这件事,京中这圈子里的人大抵为沈瑾惋惜一句,当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态,阴阳怪气的说一声:有个好岳丈有什么用,万般皆由命呐。

  而沈瑾家里已是闹翻了天。

  小贺氏这个继嫡母本就在状元府呆得尴尬,参加完沈沧大祥礼就立时“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进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贺氏这出京当能同进京报丧的人走个碰头的,报丧的人不敢同沈瑾说自家吃坏了肚子,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只说大约是和太太走两岔去了。

  沈瑾也无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马去追小贺氏报信。

  小贺氏这一走旁的不要紧,这府里当家人张玉娴却是个没经过事儿的新媳妇,于白事上一窍不通,心里又闹着别扭,一时诸般丧仪都置办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张玉娴慢慢学会,便就自家张罗起来,好歹他经过嫡母孙氏、五房鸿大老爷两场丧礼,大体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积年的管事仆妇也还在。

  张玉娴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气了,一个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没功夫理会她,也不愿理会,张玉娴作为新妇不肯去拜见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参加沈沧大祥是一怒,为他求官又大肆张扬更是一怒,这几番怒气累计在一起,便是好脾气如他,也是半点儿宽容也不想给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当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张玉娴想不回来,寿宁侯府也会撵她回来的。

  寿宁侯府内院

  张玉娴伏在母亲怀里哭天抹泪,“……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好官职,我乐一乐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摇了!又没请外面的人,不过是自己家里人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就赶这么巧,偏那天来报丧啊!都是那天杀的报丧奴才没眼色,府里摆着酒呢,就哭号着报丧来了……那样的局面,难道我丢的面子少了?竟还怪我……

  “呜呜呜,也没人教过我丧事怎么办啊,我说一句我不懂难道还是假话诳他不成……”

  寿宁侯夫人被她哭得脑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兴的,这亲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着给女婿谋高位了!

  这可好,人情也托了,银子也花了,官儿一天都没坐上,就丁忧去了。

  那样的位置难道还能空下来等他一个人不成!

  等他丁忧回来,早就没地儿了,想要谋缺儿起复,又是一笔银子。

  “得了,别哭了。”寿宁侯夫人没甚好气儿的道,“姑爷难道乐意是这样的?这种时候他比你还难受呢,你就该当劝劝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气?”

  张玉娴的哭声戛然而止,睁大一双哭得红肿的圆眼睛,怔怔的看着母亲,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颗泪珠儿就那么直直的从眼眶里坠落下来,她仍是没醒过神来一样,木木的喊了声,“娘!你不疼我啦?!”

  寿宁侯夫人那颗老母亲的心立刻就软了,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还未等说出下话来,那边张玉娴已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肝肠寸断。

  寿宁侯夫人脑仁子都疼了,一边儿揉着太阳穴,一边儿低吼道:“得了,得了,别哭了,再哭一会儿把太夫人都哭过来了。看她可容你带着孝往娘家跑!”

  这话还是好使的,张玉娴自小儿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宠爱的那一个,因此还是颇为惧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后,她回娘家来闹,还被太夫人抓过去训话一次。(虽然太夫人的意思是,尽管沈家门第不高但夫家面子还是要给几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负……)

  寿宁侯夫人见她停歇,便扬声喊外头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儿饬完了,仆从都退下去了,她这才叹气道:“这事儿,谁不窝火?你父亲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姑爷最难受,又是丁忧去职,又是丧亲,你也要多体谅他才是,怎的还这样闹。”

  见女儿杏眼一瞪又要反驳,她点了女儿的头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惯坏了,恁是不体谅人!姑爷算是脾气好的了。你且想想当初怎样与我说的他百样贴心,现在你好好待他,他岂会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这样还不叫好好待他!”张玉娴忍不住尖叫起来,气愤道:“他怎的就不体谅我,我这样舍脸回来求娘家与他谋个好位置,他不说谢我还要与我闹。”

  寿宁侯夫人白了女儿一眼,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便是你身份再高,这样趾高气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会感恩戴德谢你的。男人谁不好个面子?真若是个软骨头,怕你又要嫌弃了。”

  张玉娴哼了一声,道:“说破了天也是我帮了他,怎的就不该谢我。”

  寿宁侯夫人道:“难道你乐意别人施舍的?谁人不是这样?你本就是真心对他,不这般大喇喇的驳他面子,先让他欢喜着,再小意温存与他说,他难道会不谢你?那样他心里敬你爱你还来不及!以后你们相处,你便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没这许多纷争了。”

  张玉娴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几品的官儿!竟还要我设身处地为他想,还要我敬着捧着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着,他是个什么东……”

  她说话时本没走脑子,在亲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实她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心里也本是把对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寿宁侯夫人已是变了脸色,一声低喝,“糊涂东西!你还没打消那糊涂心思?”

  张玉娴惶惶然扑到母亲怀里,忙忙解释道:“不是的娘,我没那样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顺口说了……”说话间眼泪也掉下来了。

  寿宁侯夫人推开她,直视她眼睛,道:“我不是吓唬你。你最好没有了那心思,否则,家里也不能容你。”

  张玉娴咬着下唇,使劲儿点头。便再是糊涂,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为人妇,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

  寿宁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见她小脸儿也吓白了,心里叹了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郑重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总也不上心,我总想着你还小,方为人妇还不太懂,日后慢慢学起来也就是了。但现下,你这一去松江,几年不回来……”

  说着她自己又慢慢心软了,这个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自己身边儿,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两头的跑回来。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远,好几年见不着,寿宁侯夫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这个女儿来。

  张玉娴听着这话,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嘤嘤哭了两声,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负了,您不在我身边儿我可怎么办啊。”

  寿宁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怜巴巴的女儿揽进怀里,叹气道:“傻女儿,当着旁人可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你这样厉害,怎的还会被欺负了去?你呀,去了那边,总归要记着处处给姑爷留面子,关起门来怎样都不要紧,出去外面了,就要听姑爷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话给女儿,道:“我也不瞒你,你父亲是极看好姑爷的。咱们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将的路子,文官里,也就姑爷了。你父亲不惜舍面子挪银子给他谋这位置,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后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诰命方可戴这五翟冠。

  张玉娴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娘。”

  寿宁侯夫人松了口气,这才细细的同女儿讲起待婆家的经验来,如何处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亲。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东西来不及教会闺女。

  却不想是谁当年一味娇宠着女儿,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儿养成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的。

  好说歹说劝了女儿一回,总算是劝得女儿表态会好好与夫家相处了。

  寿宁侯夫人前脚送了女儿出门,又怕头次出远门的女儿吃苦,后脚便张罗了许多东西,吃穿用度乃至车上铺的褥子烧的炭都备下了送去了状元府。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万选了两户家生子合家一并过去听差,表示不算状元府的人,月例银子侯府出。既是给女儿省开支,也是为了自家好帮女儿控制。

  饶是诸般事情都算计到,准备好了,寿宁侯夫人却也总担心女儿路上不适应。

  事实证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儿。

  才出了京城三天,张玉娴便觉得周身哪哪儿都不舒服,认为车行得太快,路上太颠簸,颠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过了三天,恰是她葵水来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镇里寻了最好的客栈投宿。

  沈瑾也不强求,叫张家带来的仆从看护他家姑奶奶,自家带着几个人先一步赶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愿与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调职请假,沈瑞便借口要赶着去汇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张玉娴,便是快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爷跑了,张家人面面相觑,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边是人家亲祖母过世,这承重孙奔丧去,这路上拖延总不是个事儿。

  可做仆从的又实劝不动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着姑爷黑着脸先走了。

  没成想掉回头来,姑奶奶竟闹着要回京!

  几个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还可以说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若是调头回去了,这一家子的名声也就别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动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会怎样,身边的人基本上都别准备活了。

  因此仆妇们几乎是抱着张玉娴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张玉娴其实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气怎生忍下?!便频频写信回京向母亲诉苦。

  寿宁侯夫人起初接了信,还百般心疼闺女,后来见闺女说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气闺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让这小冤家回来!

  寿宁侯夫人这边正自头疼着生闷气,那边大女儿张玉婧也回娘家来了,张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这阵子又选亲卫呢,听说西苑那边儿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亲,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寿宁侯夫人皱了眉头,道:“哪儿得来的消息?我却没有听说。”

  张大姑娘心知两位兄长不过是锦衣卫挂个衔儿,领份俸禄罢了,当值都不肯去的,哪里会去西苑,不过这样说个引子罢了。

  她嫁给了保定伯次子梁继安,保定伯府在京中本就不算煊赫,梁继安又是次子,也不能袭爵,还是因着娶了寿宁侯的长女,由寿宁侯讨情得了个锦衣卫的闲差。

  梁继安虽不是那斗鸡走狗的浪荡子,却也算不上是个有上进心的,只不过,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吧。

  寻常天子身边儿的锦衣卫那都是顶级勋贵家子弟,还轮不上他。

  这次是从酒桌上听来的,西苑马上就要修好了,皇上有意选一批亲近的锦衣卫驻守西苑。

  那西苑是什么地方?就是天子别苑,供天子玩乐的所在,据说修得美轮美奂,又有百兽百鸟戏耍,在诸纨绔口中那就是仙境一样的存在。

  在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陪着皇上吃喝玩乐,岂不是大大的美差!

  更勿论若是入了皇上的眼,没准儿品级还能再提一提没看到陪在皇上身边的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在成亲时被皇上提成了副千户么!

  因此许多勋贵子弟争相表示自家要寻门路往那边去当差。

  梁继安是怦然心动的,却也知道自家老爹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面子,这事儿还得着落在岳父身上,因此回家和媳妇一商量,就由媳妇先回娘家去探探口风。

  张大姑娘见寿宁侯夫人是真不知道,便嘟起嘴来,佯作生气的样子,嗔道:“娘这阵子就操心妹子了,怎的都不操心操心我!”说着欺身过去,挂在母亲身上,撒娇道:“娘也要管我一管!”

  寿宁侯夫人一乐,伸手扒拉开她,眼仁儿里都是笑意,口中却嫌弃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痞赖!”

  张大姑娘笑嘻嘻见好就收,也不一味歪缠,便就梁继安从席间听来的那些话挑挑拣拣的说与母亲听,又道:“爹娘原就说皇上身边总要有咱们家人才好,这才给二妹夫谋了个日讲官,又谋进了詹事府。我也不吃这飞醋,到底妹夫是状元郎,有本事的人。而今妹夫丁忧了,恰又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家继安替了妹夫在皇上身边儿辅佐,不也是一样。娘,这时候,你与爹可不能偏心了。”

  寿宁侯夫人笑道:“我几时偏心过?偏心也是偏心着你。这事儿我放在心上,等你爹回来便问问他。没准儿他知道这事儿,已是在寻门路了,你呀,自己也是当娘的人了,还不知道父母的心?真有好事儿,便是你们不来说,你爹也是会给你们弄来的。”

  张大姑娘忙又撒娇卖痴,因笑道:“果然是偏心我的,那我今儿晌午要吃水晶鹅!那边府里的可没咱们家的好吃。”

  “好,管够,你尽管吃。”寿宁侯夫人最是吃小女儿情态这一套,张大姑娘这番彩衣娱亲逗得她十分开怀。

  还是老大比老二省心呐。寿宁侯夫人又忍不住和大女儿抱怨起二女儿来,把这番路上种种说了。

  张大姑娘心里骂老二蠢,再怎么着也不能奔丧时候闹这么一出,先前就已经没了贞节名声,再没了孝顺名声,这还活不活了!而且还容易拖累姊妹乃至侄女儿的名声,即便是她张玉婧这是出嫁女,也少不得被影响。

  口中却顺着母亲道:“二丫头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也难为她了。她还小呢,才十五,懂个什么,状元公也真是……唉。”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同大女儿才说得到一处去,心里熨帖,便忍不住倒苦水,说了一番二女婿种种倔强。

  张大姑娘眉头紧锁,当初家里为什么将妹子嫁给状元公,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便是那般又怎样,侯门千金呐,到底是下嫁了。

  (当然,在她眼里,除了嫁给皇家,嫁到哪里都是下嫁。连她自己加入有爵人家也算是下嫁。)

  既是下嫁,沈家那边就理当捧着供着她妹子才是,何况妹子还与他谋了官职。像她张玉婧,在婆家就是被供着的,丈夫想谋官职,不也低声下气来求她!

  妹子怎就遇上这样一个不知事的愣头青呢!

  张大姑娘冷笑一声,道:“娘,这沈家,怕是有那些读书人的臭毛病罢。您也别置气,没用,这样的毛病,多是惯出来的,冷着他们就是了,咱们家在这里立着,自有他来求着咱们的时候。”

  她目光闪烁,“况且,他这不是丁忧了么。少年得志,一路被人捧着,难免又傲气,这次丁忧回来,瞧没人理他了,又是什么样子。回头我也写信给二丫头,叫她也别气,有甚好气的,只冷眼看着。”

  “唉呀,理是这么个理了,可哪能真这么办呢。”寿宁侯夫人自家说女儿女婿不好行,旁人若说哪怕是另一个女儿说,也是不爱听的。“这样伤了夫妻情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张大姑娘可比张二姑娘机灵太多了,听母亲这话音儿就知道母亲挑理,便也改口道:“我也是替二丫头抱不平罢了。他们呐,还是小夫妻,刚相处,慢慢的也就好了,当年我和你女婿也不是没拌过嘴,谁还记仇是怎的。娘你也别挂心了。”

  寿宁侯夫人叹了又叹,又说起张玉娴将在松江府的日子,种种忧心。

  张大姑娘听着听着,忽就一拍手,道:“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见母亲疑惑,她忙笑着道:“皇上不是把那沈家的松江棉布点作了贡品么。原本这东西不值什么,哪里能同苏杭蜀地的缂丝织金比。不过前番皇上下旨严查了衣冠僭越事,京里这些商户便不敢造次。他们那些商户啊,手里大把的银子,不敢穿明着丝绸绫罗,又想要体面,可不就得选这贡品的松江棉布。倒叫这棉布好卖了去。”

  寿宁侯夫人随意应了一声,这松江棉布于她来说,不过是做中单做袜子不错的料子中一种。

  听得张大姑娘道:“娘,你道京里谁家做这个松江棉布的生意?就是那个赵彤,武靖伯府的赵彤!还有杨廷和的闺女叫杨恬的那个。”

  听到这两个名字,寿宁侯夫人便是一阵厌恶,当初都是因为这两个东西坑了张家!在亲闺女面前便毫不掩饰,直道:“提这两个东西做甚么,没得坏了胃口。”

  张大姑娘道:“所以,这便宜怎么能叫这两个东西占了去。”

  寿宁侯夫人脸色难看,道:“那便怎样?要砸了她们的铺面还是毁了她们生意?你便是办得也得做干净些,别叫人抓了把柄。你莫鲁莽,若是武靖伯府也就罢了,这个杨廷和刚刚升了官儿,皇上那儿正看重,再惹上他家便不妥了……”

  张大姑娘一愣,随即忙道:“娘,瞧您说的,我是那样鲁莽的人嘛,怎么会给家里惹这样的祸!我是说,这生意,咱们也做得呀。要不是二丫头跟回去松江府,我也想不起这茬来,娘你想呀,那贡棉布是哪家的?就是沈家织厂的呀,就是,就是二妹夫先头那个亲弟弟的。”

  寿宁侯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状元公本庶出的身份也是她所不喜的话题之一。

  若非当初查清楚了沈瑾是在弟弟出继之前就记在嫡母名下,还分了嫡母家产,礼法上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她是断不会将女儿嫁过去的。

  但那到底也只是礼法上,即便那个嫡子出继了,只要有人提起,也是明晃晃显出沈瑾是庶子来。

  张大姑娘道:“当初咱们不是查到,妹夫那嫡母孙娘子过世时,贺家趁机贱买了其嫁妆织厂,直到年初贺家被抄家,那两个织厂才被皇上赐还回去么。其实,论起来,沈家老二都被过继出去了,不是孙娘子的儿子,原是没资格受这所赐的,理当给孙娘子名下唯一的儿子我二妹夫才是!”

  寿宁侯夫人瞪了大女儿一眼,道:“你也知那是皇上所赐!你还想同皇上掰扯这样的道理去?!还说不与家里惹祸呢,我瞧你比二丫头还能惹祸!咱们家不差那万八千两的银子。此事休提。”

  “娘你瞧你,也不容人把话说完了!”张大姑娘嘟起嘴来,又撒了个娇,让寿宁侯夫人平息了怒气,才笑眯眯道:“我可不是要掰扯呀,哎呀,只是讲讲这个道理,就退一步说,便只是退还孙娘子的嫁妆,孙娘子当初可是明确说了嫁妆一分为二的,织厂也当有二妹夫一半儿的呐!如今我们不要是我们不要,那出继的沈家老二不给便是他不对。嗯,那沈家老二不就是杨恬未来的夫婿。”

  寿宁侯夫人不由厌恶道:“怎的这群讨厌的人都凑一处去了!”

  张大姑娘没心没肺的哈哈笑起来,拍手道:“可真巧了!约莫是啥人找啥人吧?!”

  笑罢又道:“我们也不要沈家给我们一间织厂出来,娘说的对,咱们也不差那万八千的银子,但二妹夫既是孙娘子如今唯一的儿子,这贡品便不能叫那沈家老二一个给占了,我们织出来的也当是贡品。

  她嘴角含笑,眸光闪烁,“二妹妹左不过也是要在松江住上些时日的,守孝也无事可做,不若让她建个织厂出来,也做这贡布。以咱们家在宫里的关系,您说着贡布是收咱们的,还是他们的?咱们也在京里开铺子,以咱们家在京里的人脉,您说旁人是买他们的,还是买咱们家的?”

  见寿宁侯夫人仍犹豫不决,张大姑娘又笑眯眯道:“这事儿您寻思寻思,若是可行,也不用打咱们家招牌,免得御史又胡说八道的,太后姑姑也不喜。我这儿也有些银子,和二妹妹姊妹两个合股做这织厂并布庄,对外只说我们的嫁妆银子投的生意,赚点儿脂粉钱,这御史总没话说了吧?”

  张大姑娘凑到母亲身边,撒娇似的挽起母亲的胳膊来,“其实我也不差些许银子,但我想着状元公家底薄,你瞧给二妹妹的聘礼,唉,我也是真心疼二妹妹呀。她也不能守着嫁妆坐吃山空,总要做些生息的营生,为将来儿女攒下些嫁娶银子呀。且二妹夫日后是要起复、要往上走的人,也不能总靠着咱们家出银子,我们这些出嫁女,总不好占了公中的太多,便是哥哥们不怪,嫂子们心里也不痛快。二妹夫那边又是要风骨的,这般二妹妹自家有银子了,也硬气不是。”

  这一番话才是真正说进了寿宁侯夫人心坎里。

  她到底上了年纪,能照看女儿到几时呢。日后她信儿子的兄妹情,可儿媳呢?难道要让儿媳给女儿小鞋穿!

  终究,是要女儿自己立起来,才万事圆满。

  寿宁侯夫人缓缓吐出口气来,叹道:“也只你,是真心疼二丫头的。也不用你们俩出什么银子,我这儿私房银子也有些,要多少,我与你们姐妹拿。”

  见母亲这样的态度,张大姑娘心下大喜,趁热打铁,道:“我不要娘的银子呐,都该当我孝敬娘才是。那娘,你便在给二妹妹回信时,说上一句。回头我也与二妹妹写信详细说说,派我的陪房往松江府走一趟,看看究竟。”

  寿宁侯夫人慈爱的看着她,点头应下。

  张大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转而又嘟起嘴道:“我给二妹妹帮了这样大一个忙,娘可不要只偏心这二妹妹,不理我的事儿了。”

  她笑嘻嘻凑过去,央磨着母亲,道:“娘可要与爹爹提,你大女婿进西苑的事儿!”

  西苑要找随驾锦衣卫这件事,在京中还是刚刚有些风声出来的秘密。

  在沈瑞这边却是完全公开的,现在他在途中收到的张会的信件,十之八九是在说这件事的进度。

  至于保护王岳,在两人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中,张会是决心去做的,但表示要自己去做,而不调英国公府的人,即想自外面杜小八处寻人,并用当初英国公麾下旧部、已不在行伍与英国公府没关系的人,以及沈瑞手下长寿几个,便是希望事发也不牵连英国公府主要是不牵连他兄长。

  沈瑞也知他顾及,自然同意。两人敲定细节,也布置好了人手。只不过王岳尚未出京,也就还未有消息送来。

  西苑亲卫这件事,论起来,还是沈瑞一手促成的。

  沈沧大祥过后,寿哥曾出宫见了沈瑞一次。

  这是自伏阙以来,寿哥头次出宫,这一次,他似乎显得比从前更轻快一些,好像脱了缰的野马,尽情撒欢儿一般。

  可见从前三位阁臣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你可算是要出孝了。”寿哥笑嘻嘻的虚点沈瑞,玩笑的口吻道,“赶紧考上进士,赶紧入仕来与朕帮忙。现下空出来位置可多,朕可缺人手呢!”

  沈瑞也笑着应和,立时就要叩谢皇恩,“皇上金口玉言,这是要给我赏个官儿呢。”

  寿哥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朕金口玉言,只要你入了二甲,呀,三甲也成,便就许你个官儿做。”

  两人说笑一番,寿哥又兴高采烈的表示,西苑已大抵竣工,只等着明春再挪些花草,好好布景一番。

  “岑章倒是能耐,在辽东与朕寻了几只猛虎来!”寿哥咂咂嘴,有些遗憾道,“可惜没得猞猁,朕原看史书写盛唐,便是人人骑猎时都带着猞猁的,便极想要一只。如今没奈何,也只好寻些猎犬,再带上豹子充数了。张家先前进上来的两只豹子也好,待将来挪去西苑豹房,朕带你去看,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倒是漂亮。”

  说起这些来,他便又眉飞色舞,一派神采飞扬,“朕已试了,挂起肉来命猎犬去叼,都跳得不高,唯有豹子是蹿得真好,好不精彩!你来西苑,朕带你看!朕想叫人在辽东圈一处犬场,养些好猎犬,都说辽东那地界,飞禽走兽都养得精悍。”

  听得寿哥说起犬场来,沈瑞不由心念一动,便道:“我有个想头,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给皇上听个乐子罢。我原看书看得杂了,看过些写古时战事的,净有些是飞禽走兽为阵法的。”

  寿哥最喜兵事,抢着接话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字长蛇阵嘛,二龙出水阵、白鹤亮翅阵……”

  沈瑞笑道:“不光这些,还有一种,却不是让士兵仿照飞禽走兽布阵,而是没有兵士,就是飞禽走兽为兵的。”

  寿哥更高兴了,一个蹦高蹿起来,大笑道:“火牛阵!”

  沈瑞点头道:“英明不过陛下!火牛阵便是一种。不过又有后人书说火牛阵系以讹传讹,据说牛见火惊惶,非但不会冲进敌营,反可能在己方军营就发狂乱撞,倒伤了己方。”

  寿哥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这般。唉,怪可惜的。若是能用,在草原上对付鞑子也好。”顿了顿又道:“怕也不行,草原太大了,鞑子散开,这群牛却不会盯着鞑子追,怕是要兀自乱冲散了。”

  沈瑞道:“正是如此。因此火牛阵怕不实用。不过,牛不会追着鞑子跑,我却想到有一兽会追着跑的。”

  寿哥微一沉吟,便道:“可不是么,猎犬!”

  专门为捉猎物而训练的猎犬,自然会一直追踪着猎物的行迹。

  “我在书上便是见着有猎犬助阵的记录。”沈瑞道,“只是……看的书太多,一时也想不起哪本了。不过陛下既是要设犬场,大可让那边寻积年的老猎户、养犬的高手,多多培育出良种来。

  “现今的猎犬,便是放在战场,大抵也是追踪,面对一身护甲的敌人时,犬牙也是没办法的,反倒容易被一刀毙命。但若培育出良种来又不一样,有那耐力好的便即长途奔袭,若是跑得奇快的,就可以正面袭击敌人,便是不直取咽喉,能在胳膊上开个口子,那敌军的战力也会大大下降。

  “而且,一只两只许应付得过来,若是一群狼呢……犬又比牛聪明不知多少,是分得出敌友的。”

  听沈瑞一气儿说完,寿哥击掌连连叫好,“这样甚妙,甚妙。”因又斜睨着沈瑞,似笑非笑道:“你总有这般好点子。也别藏着掖着,快快都讲出来。”

  沈瑞佯作苦笑道:“好陛下,小人真是书读的驳杂,不时得陛下提点,方能想起一二来。却是没法尽数都倒出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也不相逼,因转头向张会道:“京卫武学里也当开门课,叫这些将官们都学一学御兽,别猎犬养出来了,他们不会用!”

  张会笑着应是,又建言道:“圣上不是要调人去西苑驻守?不若就在西苑里轮训御兽。”

  寿哥笑道:“妙极妙极。在里头挑好的,便封个御犬勇士……”他顿了顿,道,“唔,这个名字可不威风……便叫,便叫……便叫豹房勇士!”

  他既提出来了,大家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份儿。

  沈瑞心下一叹,前世史上还真有豹房勇士,听闻是只养了一只豹子,却派了二百四十人看守,何至如此!抑或是史书杜撰。

  但,若是真有呢?

  那些勇士,真的只是看守豹子吗?

  “皇上,这些勇士,”沈瑞直视寿哥的目光,“可为亲卫。”

  寿哥愣了愣,下意识道:“锦衣卫都是亲卫。”话出口了,忽的又明白过来,沈瑞说的,是他的自己能掌控的亲卫,真正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兵力。

  无端的,他就想起了伏阙那日。

  他虽早知道会有百官伏阙,但山呼海啸的声音涌进来时,他还是不可遏制的觉得恐惧,好像他们很快就要涌上大殿,指责他,甚至抓住他。这种失控感让他很不舒服。

  亏得布置了大汉将军在殿前护卫,否则,真不知道那天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他是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兵。

  只属于自己的亲卫。

  寿哥裂开嘴笑了,却没发出一点儿笑声,他只道:“好。准卿所奏。”

  第六百三十二章 缑山鹤飞(二)

  “蔡五升了副千户,领豹房勇士事。倒是和他爹官职一平了,于是皇上就抬抬手,他爹也就升了千户了。”

  读着张会的信,沈瑞哑然失笑。这字里行间不无酸葡萄之意。

  这倒不是张会自己想得了这位置,张会既接手了京卫武学那一摊子事儿,西苑亲卫这边也就自然而然没了他的位置。而且相比之下,张会既想战场立功,还是京卫武学更适合他的长远规划。

  不过谁又不想皇上身边亲近人的位置能留给“自己人”呢,张会是很想为四舅哥赵弘沛谋一下这个位置的。

  “伯爷守备南京,赵大哥已在府军前卫了。”当时沈瑞就已同张会说过这话了。

  话虽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皇上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赵家。

  张会心里也清楚,不过此时尘埃落定,到底不无遗憾。

  虽遗憾,可真论起来,这人选也是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

  这信中的蔡五说的是蔡谅,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

  因公主贤良,下嫁蔡家后子孙都是按照族中排行,因此蔡谅是家中为长,族中行五,家里家外都叫他五郎。

  淳安大长公主无疑是宗室里第一人,驸马蔡震如今掌着宗人府,蔡家与天家关系最为亲近。

  并且,近年来淳安大长公主已与太后及其娘家张家起了几次冲突,充分显示出淳安大长公主是忠实的站在皇帝这一边的。

  在宗室里,有这样辈分、高能说话又敢说话的长辈支持,皇上许多事就轻松很多,当然也会投桃报李。

  蔡谅能得到这个位置,丝毫不出人意料。

  而且,旁的不论,单论忠心程度和可靠性,那也确实是无人能比的。

  淳安大长公主所出的三个儿子初时就封了副千户的,连庶子也有百户的荫封。蔡谅的父亲蔡遇本就是大长公主嫡长子,此时再因着儿子得升千户,也算不得什么。

  “蔡谅也算得咱们自己人。”沈瑞如是回信。

  确实,在去年万寿圣节坤宁宫里那场对峙,淳安大长公主怼了张家还联合太皇太后一举将金太夫人挪出宫后,皇上就着意抬举了蔡家兄弟,蔡谅和他弟弟蔡诵多次跟着出宫,与张会关系亲近不说,同沈瑞也是交情不错。

  蔡谅兄弟的嫡亲妹妹清河郡君蔡淼,可是同赵彤、杨恬极为要好的闺中密友。

  且在杨恬受伤后,大长公主府的嘘寒问暖荐医送药,也是表示了十足的亲近之意。

  蔡谅这次得了这样的位置,与沈瑞和张会来说,还是很不错的结果。

  “既是自己人,就当帮衬一二。你可以和蔡谅谈谈,提一提咱们对武学的设想,告诉他如果豹房勇士只是‘大汉将军’,那完全没必要单独选这些人出来。蔡谅会感兴趣的,也会感念你的帮衬,越发同咱们亲近。”沈瑞在启程回松江之前时间颇紧张,没有时间同张会好好聊聊。

  这些时日他在途中既没法看书,便仔细琢磨起这些事来,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送回去给张会。

  “这些人是要成为真正的天子亲卫,要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勇士,该当学会武学里的东西,该当随时被提拔成一支队伍的首领就随时能在战场上为国而战,为天子尽忠。”

  既然是皇上亲自选出来的亲近人,将来肯定是要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兵权的,那就要按照武官的标准来培养,而不是只做一个样子好看的“大汉将军”,也不能只会贴身保护那种功夫。

  大明走到现在,其实军制已经开始败坏,看看陕西那一场场败仗就知道当下战力如何。

  要想让大明强盛起来,提高军队战力也是必须的。

  战斗力固然不是一天培养出来的,不是三五年就能提高的,但只要埋下种子,总会有发芽的机会,总会有成长的希望!

  “豹房勇士里还有高文虎,倒让我想到,可否旁敲侧击于圣上提上一句,多选些寻常人家子弟入豹房?我多说一句,二哥你勿多心,勋贵戚里彼此联姻,关系复杂,选这样人家子弟,一则心思恁多,需关注的关系恁多,关键时刻不顶用可是要坏大事的;再则富贵人家子弟多吃不得苦,又因着有种种关系,教习起来未免束手束脚。”

  “寻常人家求这样的机会而不得,一旦中选,必激动不已,报忠君报国之志而来。皇上略加抚慰,其必死心塌地护驾。且这样人也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学习一切。就如文虎,当初还要考秀才呢,如今练起功夫来也是很不错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他又哪里是有天赋了?无它,唯用心耳,唯用功耳。”

  说起勋贵子弟什么个德行,张会蔡谅会比他沈瑞更清楚。但有些话,沈瑞能说,他们身在其中却没法说罢了。

  沈瑞可不介意将这些话对着寿哥说出来,只怕,他不买勋贵子弟的账,寿哥还更高兴些呢。

  沈瑞写罢回信,装在特制的竹筒里,这竹筒设有简单的机关,若是不懂拆解的人贸然开了盖子,里头便会有墨汁将笺纸染个漆黑,写的什么内容自然也就看不见了,算得是非常基础却很实用的保密装置。

  沈瑞依照机关封了口,便叫小厮往后头二等客房里寻了送信来的汉子。

  因时值京中局势变幻莫测,且又有京卫武学、豹房勇士事,张会每隔三两日便会遣人快马追上沈瑞送信。

  送信人基本上都是杜老八那边的人,本就是底层百姓,扮作行脚货郎出京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自从张会成亲以后,英国公府就将依着旧例将他当做成人看待,种种人手配置一应如他的叔父们那般。

  待张会接了京卫武学事,英国公张懋也分外重视起来,特地拨了得力的干将给他。

  而他亲兄长,世孙张仑则将杜老八这条过了明路的线整个儿交给了张会。

  当然,另有暗线旁人也是不得而知了。

  杜老八也知道自己混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跟着未来英国公再讨个官儿当的,因此也没甚遗憾别扭情绪,反而爽快又忠心的辅佐起张会来。

  他原也跟着张会办过事,深谙这小爷的作风,那是对张会的话全然执行,半点儿折扣都不打。

  杜老八这边是精挑细选曾同沈家打过交道的心腹人送信。

  送信人追上沈瑞队伍,本身就是熟面孔,又对了切口,确保信件非伪造,交了信出来后,送信人便以下仆身份跟着沈瑞一行继续前行,待沈瑞写罢回信,再由此人折返京中。

  随着沈瑞离京日远,派遣出来的送信人也就越发多了。沈瑞也服了杜老八,竟有这许多人手可用。

  要知道天子脚下的帮会是难以做大的,若是人数太多,便成了动乱的根源,官府也不能容许皇上眼皮子底下有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因此只要是规模稍大,都会被官府严打敲掉。

  杜老八既是在英国公世孙身边当过差,这规矩自然也清楚得很,他的青狼帮在城西名气虽大,但帮众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能派出十来个人往返送信,再派出十来个跟着英国公旧部去拯救王岳,手边儿还有人能维持青狼帮日常运营,杜老八这是委实没少培养心腹。

  不过这样送信真的是太消耗人力了,而因写了些机密话,也不好托驿站传送,沈瑞不免在心里暗暗勾画起能否搭建一条自己的传递信息专线,日后往山东、往松江、往辽东送信都是能用得上的。

  这边思忖间,那边房门被三重三轻叩了六下。

  沈瑞应了一声,那送信的汉子方毕恭毕敬进门行礼。

  接过沈瑞递来的竹筒,他简单转了两下看清了机关合拢,便抽出块油布了,塞进随身背囊里,又拱手道:“小的明日一早就启程。”

  沈瑞道了声辛苦,又递了红封过去。那人也不客气推辞,直接揣了红包谢了赏,便即退了出去。

  沈瑞伸了个懒腰,由着小厮打水进来,正脱袜泡脚,却见方才那送信人没等通禀便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沈二爷,我们‘棍子爷’来了。”那汉子喘着粗气,急急道。“他一路快马过来,累得狠了,在底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就上来,他叫小的先来说一声,他随后就到……”

  说话间又一个小厮跑上来,狠狠瞪着那汉子,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向沈瑞请罪道:“……二爷恕罪,这位大哥实在跑得太快了,小的……没跟上来……”

  沈瑞哪里还理会得这些,脚也不泡了,匆忙打发了人抬水下去,便让那汉子请了那位“棍子爷”来。

  无怪他这样着急,只因,这人乃是杜老八亲表弟,先前就有约定,若是王岳事发,便由这位来送信。

  杜老八当初是拉了一帮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出来讨生活的,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同心协力一起打天下,是他能迅速立稳脚跟的原因。

  可惜抢地盘的混乱世界里保命不易,他有血缘兄弟接连在斗殴中殒命街头,最终他成为青狼帮瓢把子时,身边只剩下最小的舅家表弟。杜老八也就对这个硕果仅存的表弟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了。

  这小表弟姓王,家里行四,本有个乳名叫四狗子。后来杜老八因着八根手指头有了八爷的诨号,王表弟的名号便不太好叫了王爷可叫不得,狗爷不好听,四爷又越过兄长去了。

  江湖上到底还是有机灵人的,因着王表弟的身量为他起了个棍子的诨号,他自家听了一笑,也认可了,青狼帮帮众便都称个棍子爷。

  所以,听棍子这名字就知道王表弟的相貌了,他可真和他那一脸横肉的表哥杜老八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这王表弟细高挑的个儿,长手长脚,脸也是窄长一条,两腮微微凹陷,好似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简直是行走的骨头架子,无愧于“棍子”这诨号。

  而且人人都说,此人比杜老八更加心黑手狠,一路打下来,也确实是青狼帮的一条“棍子”。

  这次“拯救王岳”的事,杜老八这边便是王棍子全权负责。

  打发走了小厮,又派了青狼帮的人在外头把风,王棍子草草行了礼便直言道:“二爷恕罪,我得坐下歇会儿喘口气,这俩金杠子都不听使唤了。”说着也没等沈瑞允许,便往椅子上一摊。

  金杠子是江湖黑话,指的是腿。王棍子虽已极力用官话同沈瑞交流,可难免还带出江湖习气来。

  这会儿他脸上已被烈风刮得通红,嘴唇干裂,声音嘶哑,进门时步伐沉重,显见累得不轻。

  沈瑞也不挑理,还亲自为他取了茶来,仔细看他神色,见虽有疲惫,却无焦虑,想来是事成了,也不由放了放心。

  王棍子也没客气,道了声谢,直接提起茶壶又灌了半壶,呛咳了几声,嗓子才好了些,果然报喜道:“二爷放心,成了。”

  沈瑞已是极为淡定了,笑一笑点头道:“八爷办事,张二哥与我都是放心的。”

  王棍子立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拱了拱手致谢,缓了口气,慢慢讲了过程。

  当初虽是东厂透出话来刘瑾与丘聚暗暗抽了人手要劫杀王岳、范亨、徐智三人,但这种事通常是派出去的人临时决断劫杀的时机,便是刘忠也不可能知道时间地点。

  张会这边依照同沈瑞的约定,一面寻了杜老八,一面又寻了脱离了英国公府的旧部,与沈瑞身边长寿等人,分作两队,一队打前站,走在王岳三人之前,留意动静,一队蹑在王岳之后,随时冲出去救人。

  王岳三个被下狱磋磨了一回,又是受贬去南京,自然无往昔煊赫声势,不过带着二十来个随从,一路拖拖拉拉走得极慢。

  东厂的人也真是好耐性,愣是拖着没在北直隶动手,直到山东境内才发难。

  “国公府的人不愧是沙场上过来的,实在高明,高大哥(领头的)在个秃山坳里就说,这块是头一处能动手的地方。我还没信,合计不远就是县城,周围也有庄子,这一交上手,那边报了官,可不是要麻烦。

  “高大哥就说这种小地方,没几个差人,见着打斗躲还来不及,必不会来管,”王棍子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越发像个骷髅,语气里也透着森然,“只怕要等人死透了,才敢来看看。果然叫他料着了,还是后来王岳他们自己去报的官,县令吓得快尿了。”

  “王岳带的人也实在窝囊,跳出来个蒙脸操家伙的便鬼哭狼嚎的,不叫人包圆儿了才怪呢。”王棍子一脸不屑,道,“点子(对头)那边儿瞧这群人脓包,便也轻敌了。高大哥就让咱们先别动,等点子把那些跑了的都圈拢回来,提青子(兵器)剁人没什么防备时,咱们才出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长寿哥是真不赖!有两个硬点子都是他料理的。”王棍子说着竖起大拇指来,语出真心。

  沈瑞却是心下叹气,长寿虽然替他办了许多事,但这样的杀人,还是头一次。甩头抛开那些无谓的想头,沈瑞又将心神投入到王棍子的讲述中来。

  东厂那边是真轻敌了,本身王岳他们带的护卫便不多,他们又探查一番,知道都是没能耐的,此番痛打落水狗,这东厂便也没派多少人去,更没什么一流高手了。

  而王棍子这边,是三方人马汇合,本身就人数不少,既有不少行伍出身百战之卒,懂得排兵布阵,又有一些杜小八养的江湖好手,功夫不弱,因此便占尽了优势。

  不过东厂也不是白给的,到底有好底子。双方还是一场恶斗,王棍子这边勉强将东厂的人尽数杀了,己方也难免有了折损。

  战后一统计,杜老八手下死伤五人,长寿手下一死一伤,英国公府旧部那边倒还不错,大约是老卒都懂得保命,因此受的都是轻伤。

  只是东厂里也有横练的人,眼见濒死,便索性不还手了,竟直奔着任务目标去了,试图杀了王岳等三人,也算赚回本了。

  这一番变故出乎王棍子这些人的预料,虽然最后斩杀了那人,但王岳和范亨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离着那人最近的徐智最倒霉,被生生削断了一臂,若不是被长寿拽了一把,只怕半边身子都要被削掉了。

  在王棍子离开时,徐智在县衙后宅客房里发着高烧,小县城缺医少药,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来。

  “点子早就安排好了,灭了附近个小山头,藏了尸首在附近,想是准备做了王岳他们,再丢点儿尸首过来,扮个山贼劫道的样子。只可惜,这尸首最后是替了他们自己。”

  王棍子冷冰冰道,眼里也闪过寒意,“东厂的人都死了,那王公公还行,说烧了吧,不要留下尸首。那范公公还真是个狠角色,叫咱们把东厂的都剁了扔山上去喂狼……”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知道了咱们是小刘公公的人……范公公就直接叫咱们把他身边儿的活口也都做了。那都是他体己人呐,我看着直发毛,咱们跑江湖的再狠也不动自己人的。”

  沈瑞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要保密,可这般,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我同高大哥、长寿哥商量了一下,咱们三家各出了几个伶俐的,换上跟班的衣裳护着王岳他们南下,到南京再想法子脱身。余下人各自散了,先不回京,躲躲风头再回去。长寿哥说他不好在这边露面,就依二爷你先前吩咐的,他的人分几批走,先一步回松江去,在松江候着二爷。”

  王棍子又一笑,指了指自己道:“我哥说让我先跟着二爷,这一路也能拜拜山头烧烧香,替二爷结几个善缘。日后二爷用上用不上的,总没甚坏处。”

  沈瑞闻言,心知先前他想撇开杜老八再挖掘几个江湖中人的事,怕是落在杜老八眼里了,不过这种事也没甚好说的,他想培养点儿独属于自己的势力无可厚非,杜老八也犯不着挑这刺儿。

  现下杜老八派了王棍子过来替他牵线,也是一种示好。

  经了王岳这件事,实际上沈瑞张会并他杜老八,也都是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想通了便是一笑,拱手谢过,接受了杜老八的这番“善意”。

  因又问起后续处置,王岳这件事的关键就是,不能让刘瑾追溯到他们身上来。

  因那是东厂,有可能后续还会有锦衣卫的稽查记得前世历史上,就在不久之后,锦衣卫就换了指挥使,厂卫尽数落入刘瑾囊中了。

  面对这样的专职特务,事情做得稍有一点儿不干净之处,都可能会引火烧身。

  如此看来,范亨的心狠手辣也是一种很好的保护。

  什么亲信心腹,他被撵出宫了,还有没有真正的“体己人”可不好说。

  也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最保险。

  “尸首都依着范公公的,剁碎了丢山里了。”王棍子是个十来岁就开始跑江湖的厮杀汉,见血见得多了,又是出了名的冷血,说起碎尸来就如说砸碎了个核桃一般轻松。

  事关重大,沈瑞忍着胃里涌起的不适,强迫自己听完他的每一句话。

  如王棍子所说,东厂之前为了掩盖行迹而选择杀了一群山贼作替罪羊,最终这些倒被王棍子他们用上了。

  东厂的人一个不剩统统被剁碎,分开丢在山中野兽出没的地方。

  王棍子这边死伤的人被火化了带走骨灰。

  王岳他们那些被杀死的护卫和仆从被当作受害人,而山贼的尸首则摆在现场作为劫道的匪徒,就留下这样一个现场给之后来的官差看。

  如高大哥所料,这样偏僻的小地方,便是有了打斗,从官府到民众是连热闹都不敢看的,都关好门窗躲在室内瑟瑟发抖祈祷贼人不要来找自家。

  等王棍子一行人都料理完了诸事,假扮了随从护卫着王岳、范亨,抬着失血过多昏迷的徐智进城到县衙后,县令县丞才畏畏缩缩的出来见礼,听说匪寇被王公公的护院打跑了,县尉才敢带着捕快仵作去查看现场。

  “除了王公公,范公公,没人知道咱们身份。王公公和范公公想是托付了高大哥那边什么东西,我南下来送信时,国公府那边已有人捎回京了。”王棍子道,“至于咱们的弟兄,出来前家里都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都是现到地方现交代活计,也不告诉哪边是什么人。二爷放心,我哥素来仁义,做事前都是先给买命钱的,死伤的兄弟家里只会感恩戴德,不会混问的。”

  沈瑞仔细想了一回,又反复问了王棍子细节,确认没留下蛛丝马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番着实辛苦你了,赶紧去歇着吧。明日我会同两位族兄知会一声,你便跟着我们走,旁人若问,你只说是从京里来与我送信的便是。”沈瑞温言向王棍子道。

  这些时日京中张会沈瑞两方传信频频,旁人也不会疑心什么。

  打发走了王棍子,沈瑞请了沈瑛过来,将事情简单向他说了。

  听说王岳有东西捎回京里,沈瑛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白忙这一场。之后就看小刘公公的了。”

  略一思忖,又道:“皇上既派了王岳等往南京去,便是手下留情,要饶过他们了。刘瑾之荣辱权柄全赖皇恩,是不敢明着忤逆皇上意思的,此番劫杀便是吃了大亏他也断不敢声张,也不敢大张旗鼓来追查。若叫皇上知道了他背着皇上做这事,他前程也就没了。”

  “王岳在司礼监多年,先前又掌东厂,有人相护也没甚好奇怪。且英国公府非但与王岳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仇,虽是丘聚挑的事儿,但到底是王岳做主去了自己侄儿和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职位,刘瑾丘聚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英国公府头上的。而咱们家素来与他们无涉,又与张永公公那边交好,近来红白事也不少,分身乏术,他们亦不会想到咱们头上的。”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生怕百密一疏,露了破绽。”

  沈瑛拍拍他肩膀道:“也不必想那许多。事情已了,他们现在是当头疼的时候,王岳既然未死,岂会不对付他们!他们只怕一时还不会开始清查什么。待过上几个月,便是当时露下什么也都干净了。”

  这个冬天的几场大雪拖慢了沈家三兄弟的行程,进入南直隶已是过了腊八。

  沈瑾心下不由焦急起来。

  虽说因着路途遥远,送信进京再等他归来时日太长,张老安人是不会停灵那许多时日才下葬的纵是冬日里,加些冰尸身可存,却也拖不过七七四十九日。

  但作为承重孙,沈瑾的迟迟不归还是十分不妥。

  与沈瑞不同,沈瑾待祖母张老安人是有真感情的。

  他虽承认张老安人年迈后有些糊涂了,但在他年少时,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事事都以他为先,他虽是庶子,在家里却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丝毫慢待。当然,这自然也是他与沈瑞对张老安人态度截然不同的关键所在。

  于本心里,沈瑾是真想赶紧赶回去送老祖母最后一程的。

  可是这样的路况,他再是心焦也没法子。

  他曾一度学沈瑞弃车骑马,希望行进速度能更快一些,只是他到底没有功夫底子,骑了一阵子,便是腿侧火辣辣的疼,腰也又硬又酸,只得重新回到车里。

  沈瑾这样的焦灼,沈瑛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样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一如当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也是没命的抽马往回赶,所以他劝慰的话也就不好说出口了,也觉得劝也没用。

  沈瑞虽厌憎张老安人,近来又因寿宁侯府而远了沈瑾,但瞧见沈瑾这样,也忍不住叹气,终还是由他出面劝了沈瑾两句。

  “瑾大哥急也是没用的。如今天寒地冻,最是易感风寒的时候,若是不好好保养,病倒了岂不更耽误事?四老太太也已入土为安,她在天之灵也只有盼着瑾大哥更好的。瑾大哥怎好让老人家不安。”

  虽明显是客套话成分居多,但听了沈瑞这句,沈瑾仍目露感激,有些哽咽的叫了声“瑞哥儿”,却是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沈瑞对他的疏远他是清清楚楚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挽回,只不过这个弟弟他也清楚,脾气硬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也只好认了,心里是想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亲弟弟,只要他自己始终秉持此心便是。

  这还是自他定亲沈瑞翻脸后,首次得其如此温言劝慰,沈瑾一时竟也不知道回句什么才好。

  他稳了稳情绪,终只是说,“瑞弟,祖母去了,我心底难受,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罢了。你勿担心,我自己省得的。”

  沈瑞一默,也不再多说。

  沈瑾是骨子里天然带着的一股子良善,是即使看到人性恶的一面,很多时候也选择了宽容以待。

  沈瑞虽瞧不上他这样,觉得很多时候这是善恶不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良善让沈瑾看上去安全许多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天生恶人打交道,不是么。

  虽然这次对话只有寥寥几句,但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好似已然破冰,日常再交流起来,那份疏远感也去了许多。

  十二月下旬,兄弟三人终于进了松江地界。

  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也有许多店家忌讳,因此三人赶路时只着素色衣裳罢了。此时家门近在眼前,三人也就在车里换了正式的丧服。

  沈琦这族长早早派人在各处路口驿站相迎的,这边有下仆接到了人,那边立时就有人赶回五房报信。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赶来相会。

  众人厮见过,不及叙话,依着礼数,先将他们沈瑛沈瑞引去四房。

  张老安人已下葬多日,家中灵棚也撤了,只在小家祠里留了牌位。

  上坟有许多讲究,尤其是有沈瑾这刚刚归来的承重孙在,还要特别择了日子才行。因此沈琦是先带沈瑛沈瑞来四房与张老安人牌位上香。

  沈源站在小佛堂里,一眼可见消瘦了许多,一身重孝更显憔悴,走进可见其脸色灰暗,眼下青痕颇重。

  沈瑾大礼唤了声“父亲”,沈瑞则只随沈瑛行礼喊了声“源大叔”。

  沈源望着沈瑾、沈瑞兄弟,神情复杂,默了片刻,才缓缓抬了手,只道了句:“上香吧。”

  沈瑛带着沈瑞上了香,客气了两句节哀之类,便表示还未回家见过母亲,先一步告辞了。

  沈源被关在家祠中一年多,老实了不少,且见着沈瑛还带着几分畏惧,喏喏应声,便由着他们去了。

  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沈源松了口气,好似挪走了肩上什么重物,突然能直起腰来了一般。

  他看着沈瑾,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气势,拔了拔腰杆,咳嗽一声,道:“你的婚事,为父却是在后来才听说……”

  沈瑾猛的抬头望向沈源,眉头锁成川字,若非这个父亲“卖子求财”他的婚事如何会艰难至此!

  饶是脾气再好,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断父亲的话,道:“儿子的婚事是儿子座师、前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媒,太后娘娘亲为女方大媒。老爷想必也听说了。”

  不再叫父亲,而改叫了老爷,又甩出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字来。

  沈源登时哑了声,半晌才又道:“媳妇可跟着你回来了?”

  “雪天路滑不易行,女眷乘车换缓行。儿子独骑先赶回来送祖母。”沈瑾回道。又问:“太太比我们先行,可是抵家了?”

  看到四房一切井然,他也知小贺氏定然早已回来,此时问起却不过是寻个台阶,以过去拜见为由不再和沈源交谈罢了。

  沈源脸上神情微有变化,半晌方道:“回来了。你外祖今日也在,去后堂见过吧。”

  外祖?沈瑾微微一怔,转而反应过来是小贺氏的父亲、贺九太爷过来了,当下低声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刚刚跨过门槛,听得沈源一声叹气,似是自言自语嘀咕道:“……亏得是在翰林院,再起复回翰林院也便宜些,不必费心谋缺儿……”

  沈瑾站住脚,回身去望,沈源就站在张老安人的牌位前,脸上的惋惜还不曾收回。

  沈瑾脸上的肉不自觉抖了抖,祖母过世,父亲想的却是儿子此番丁忧官儿还保得住保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终还是没能咬住那句话,“老爷怕是没得着最新的信儿,儿子之前已调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只不过,赶上丁忧。他日起复,再谋詹事府怕不能了,要去何处,只怕还要再伤脑筋。”

  沈源的脸色也随着沈瑾的话而变化,听得詹事府先是又惊又喜,微微张开嘴,随后得知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一双眼睛骤然瞪得溜圆,一脸错愕,转而又是灰败失望。

  他脱口而出:“早知如此……”

  却是戛然而止,把后面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那咽下的话似是噎住了沈源,他干瞪眼半晌,方垂下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罢,见过你外祖父。”

  沈瑾盯着他每一点表情变化,见他最终颓丧,心里竟生出些快意来,可随即又觉得寡然无趣。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沈源,又哪里值得人去刺激了。

  沈瑾凉凉应了声是,扭头大踏步去了。

  只留沈源在小祠堂里,对着张老安人的牌位,唉声叹气。

  沈瑞这边随着沈瑛走出四房,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四房始终是没有留给他什么好回忆的。

  而踏进五房,则是立时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觉。

  遥遥的看见五房鸿大太太郭氏在门口往这边张望,他心里便是一暖,像个少年一样,快步疾跑过去,撩衣服就要跪下,却被郭氏一把拽起来。

  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你这小子,少来弄怪!再这样可是要讨打了!”

  沈瑞素来将郭氏视作第二位母亲一般,听得她这亲切责怪的话语,便像又回到了童年,因笑道:“也是许久不见婶娘,该当给婶娘磕头的。”

  看着眼前比去岁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郭氏已经红了眼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臂膀,“都是大人了,还磕什么头!快快进屋里来。”说罢领着沈瑞便往上房去。

  她转回身才瞧见女儿福姐儿站在一旁。

  不等郭氏瞪眼睛,福姐儿已吐了吐舌头,小碎步过来,福身行礼,脆生生道:“见过瑞二哥。”

  福姐儿转过年就要十岁了,个子却没长起来,肉嘟嘟的小脸还是小女童的样子。

  而她身后还跟着个真正的小女童,小萝卜头四五岁的样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叫“瑞二哥”,却被福姐儿回身拍了一下手,瞪眼道:“你叫二叔的,都教过你啦!”

  这一瞪眼,却是与郭氏十足相似。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小萝卜头却是沈瑛的小女儿,被小姑姑一说不由涨红了脸,见长辈们都笑,她心里一急,扁扁嘴便是要哭出来。

  沈瑞忙过去拍了拍小萝卜头的脑袋,笑道:“二叔这次回来的匆忙,没给囡囡带东西,二叔该罚,改日二叔带囡囡去街上买好玩儿的好不好。”

  小萝卜头还小,又时隔一年多不见,早已不记得沈瑞了,此时见沈瑞笑容亲切,又肯领她上街,立时破涕而笑,眼睫上还沾着泪滴呢,嘴已经咧开了,响亮的回了一声:“好。二叔好。”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郭氏无奈笑着走过去伸手抱起小萝卜头,向沈瑞道:“你呀,没得惯坏了小孩子!外头怪冷的,快进屋里来。”

  沈瑞笑应了一声,又向福姐儿挤挤眼睛,道:“二哥回来匆忙,回头福姐儿那份也一并补上。”

  福姐儿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口道:“二哥可说好了呀,我想要对儿新泥娃娃的……”

  沈瑞笑嘻嘻应了,“给你买两对儿,自家挑。”

  郭氏回头瞪了女儿又瞪沈瑞,“刚说了别惯着小孩子!赶紧进屋。”

  沈全也嘻嘻哈哈笑着拽沈瑞进屋,口中啧啧道:“你可别接福姐儿的茬,这小妮子如今精明得紧,一会儿你指不上叫她绕进去多少东西去。”

  福姐儿在身后跟着,嘟起嘴来,气呼呼道:“三哥最坏了,自家抠门不舍得给我买东西,还不许瑞二哥给我买!”

  沈瑞险些笑喷了出来,戏谑的瞧着沈全。

  沈全也不尴尬,虚指着福姐儿,笑回道:“这话却是没良心了,你去开了你的箱子来,多少不是我与你买的!那口箱子都是我买的!”

  因着年纪差得多,五房几个兄长几乎都把这个小妹妹当闺女一样待的,宠溺得紧。

  福姐儿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一时笑闹也有些没大没小,牙尖嘴利的拌起嘴来。

  郭氏把孙女交到乳母手里,叫她带下去,回过头来一戳女儿的脑袋,啐道:“怎么与兄长说话的?没个好样子!就该当什么都不给你。你讹了你几个哥哥多少东西去,又来讹瑞哥儿!大人说话,你别跟这儿了,赶紧下去做针线去。”

  提到针线,福姐儿立刻蔫了下来,苦兮兮又给众位兄长行礼告退,临走前还眨眼睛道:“瑞二哥可不许忘了。”

  逗得沈瑞哈哈大笑:“且少不了你的!”

  郭氏同小女儿一处说话时尤显得年轻,待小女儿走了,面对年长的儿子与侄儿,便又是慈母模样,拉着沈瑞问了一番京中沈府的事情,徐氏的身体情况,因着听说了杨恬先前的病,也免不得探问一番。

  沈瑞一一答了,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婶娘不必挂念。

  说来说去,不免提到当下的朝局。

  两位阁老致仕的消息还没这样快就传遍全国民间呢,因此郭氏此时才知谢迁下台,且谢迁还未出京,其弟谢迪就被罢了官,可见是遭了中官的报复。

  郭氏便担心起沈理来,听闻沈理外放了山东,这才松了口气,道:“还是远离是非之地的好。”

  说罢沈理,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沈瑾。

  这一年里,沈家赢了官司、又被定了棉布为贡品,也是着实热闹了几场的,松江府官员士绅纷纷过来道贺拉关系。

  这也是沈家五房低调举办沈鸿周年祭的原因。

  但最热闹的一次,还是沈瑾定了寿宁侯府千金的消息传回松江时,过来四房以及族长所在五房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真真是门槛都能给踏下去一寸。

  四房小贺氏要进京为沈瑾打理婚事,族中不得已将沈源放了出来,以照料张老安人。

  果然不出沈瑛沈瑞等人所料,沈源虽被关了许久老实了些,但是被众人一吹捧,不免又飘飘然,以寿宁侯府亲家自居了。

  好在沈琦看的紧,没让他借机敛财。

  虽是松江府上下都在讨好沈家,五房却是知道寿宁侯府与二房种种恩怨的,不免为此忧心。沈瑛沈琦沈全都与沈瑞去过信。

  沈瑞回信时便是轻描淡写一句族人而已,五房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会儿屋里没有外人,沈瑛便将京中这两个月发生在沈瑾身上的事儿同母亲讲了,郭氏连连叹气,不住道:“这亲结的……这亲结的……齐大非偶……唉……”

  顿了顿,郭氏方低叹道:“罢了,已是我沈家的媳妇了,她既回来了,作族中女眷好好相待便是。”又叹一声,“只可怜了瑾哥儿。……小贺氏也是个可怜人呐。”

  沈瑛摇头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没什么。他这岳丈到底也是个助力,若没有丁忧,詹事府右谕德委实是好缺儿,也确是给他铺了条青云路的。”

  他扭过头去问沈琦道:“我们走前,四老太太看着还好,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老安人虽是中风瘫在床上,可是这一年多来,病情并没有恶化,反而是有些见好了,能含混说出一些话来,虽自己不能捧起碗来吃饭,却是有气力拿饭碗丢丫鬟婆子了。

  当初小贺氏北上打理沈瑾婚事时,将沈源放出来,也是考虑到若四房没个主子在,下人伺候张老安人定然不尽心。

  未成想,到底是在这时候张老安人故去了。

  沈琦摇了摇头,向兄长道:“四老太太一直病着,大夫个把月来一次,也没听说不好了,只说让养着。九月十九那天,一更天时候,四房过来报丧,我和老三过去的。那边说是四老太太是又同丫鬟置气,砸了药碗,丫鬟便躲出去了,等丫鬟再进来的时候四老太太已经咽气了。大夫来说是闭气而亡。”

  张老安人自从中风后脾气就越来越差,打骂丫鬟也是常事。

  沈瑛听了也只摇头叹了口气,心道一声自作孽。

  沈瑞却奇道:“我当初听着报丧说人没了,没太在意日子,后来只道自己记错了。竟真是九月十九?怎的恁许久京里才得了信?”

  沈琦冷哼一声,道:“源大叔说他自会送信,不用咱们。我算着大哥他们走水路,乘北风快,十来日功夫也快到北直隶了,追也是来不及的,便由着源大叔自家料理送信了。现下看你们回来的日子,怕是源大叔拖着没早早送信去。”

  见沈瑛沈瑞齐齐皱眉,他凉凉道:“想来,若是走驿站快马加鞭送进京,万一赶在瑾哥儿成亲前报丧,这亲事也不必结了……”

  沈源这侯府亲家做得正美,又哪里舍得婚事成空。

  沈瑞讽刺一笑,“这拖得也够久的,一个来月,送信的爬也该爬到京城了。可这爬到的时机,却是,恰阻了瑾大哥的青云路。张家未必会比成亲前得知丧报恨得轻些。”

  沈瑛摇着头,这次却是说出声来,“自作孽呐。”

  第六百三十三章 缑山鹤飞(三)

  最近的拜祭吉日也在五天之后了,已近年节。

  虽然正德二年是个罕见的闰正月,却也没有过两次年的道理。正旦仍是正月初一。因着抵达松江时已是腊月下旬,沈瑞左右是要留在松江过年的,因此哪日拜祭并不是问题。

  只是,第二日沈瑾登门五房,除了拜见郭氏、带来拜祭日期外,还带来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也是为五房及沈瑞揭开了张老安人的死因。

  沈源虽被关在祠堂里一年多,每日粗茶淡饭外加背祖训,看上去老实了许多,但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出去又逢同皇亲攀上了亲家备受众人巴结追捧的时候,他也就立时张狂起来。

  沈源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人,在外头被人请席花天酒地,回到家里也是胡天胡地。

  本来沈源被关起来后,小贺氏是下力气收拾了家中一回的。但现下她既要北上操持状元公的婚事,自然要把得力人手都带走,家中不免失了约束。

  而有些巴结的人觑着四房主母不在,更是送了年轻貌美的姑娘来讨好沈源,一来二去,四房又是乌烟瘴气一团乱。

  这样的风气下,也有不少丫鬟媳妇子打起歪心思来,尤其是那些希望借由爬床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比如伺候张老安人的丫鬟。

  张老安人原本脾气就没好过,中风后诸般不便,更添怒气,打骂丫鬟婆子是常有的事儿。

  尽管小贺氏已经尽量挑了相貌寻常、老实本分的人过去伺候,但人总有私心,再老实的人被这样日日折腾也会满肚子怨气,想方设法寻出路的。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春华的丫鬟,左耳朵听着府里传谁谁谁与老爷相好得了什么好处,右耳朵里听着张老安人打骂,心下一翻个儿,便趁着沈源来探望母亲时殷勤服侍,终是爬上了沈源的床。

  只不过她相貌实是寻常,便是身段不错,又肯伏低做小任由沈源摆弄,也没成功调岗。

  但到底已是“老爷的人”,她自觉地有些不同,又全副心思都在调走,对张老安人这边不免怠慢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张老安人听到了什么闲话,逢春华当值便对她大发脾气,加倍磋磨,春华便是该顶嘴顶嘴,动手时就躲出去。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月十九那日,也是春华当值,恰沈源过去了,两人拉拉扯扯的,便往东厢去成就好事。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遂张老安人在这边骂街砸碗也没人敢来看看。

  等东厢两人穿好了衣裳再出来,这边张老安人尸首都凉了。

  若是寻常人家遇上这样的事儿,涉事的下人都会被控制起来,不说剪了舌头,基本上也都是堵了嘴打一顿远远发卖了,而春华更可能被一棍子敲死,再报个“殉主”。

  沈源虽不大会持家,却也不是个傻子,这等不孝的事儿传出去他也别想活了。旁的下人都料理干净了,这个春华却不好处置了,倒不是勾得他神魂颠倒之类,而是,春华有身孕了。

  沈源一直以来女人不少,孩子却只有沈瑾、沈瑞两个。在对两个儿子都不满意后,他没少想着再生一个,却是怎么努力都没用。

  此时忽然听说要又有儿子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且人近中年,还能让女人大了肚子,亦是龙精虎猛的表现,他自己也不免得意,飘飘然起来。且无论如何,这个儿子是要留着的。

  春华说是被“关”了起来,等太太回来发落,其实却是好好安置在小院子里养胎。

  而太太小贺氏回来,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法下手的。

  贺九太爷过来四房,也是听闻沈瑾回来,特地来说此事的。

  “不是我容不下小兄弟。”五房内书房中,沈瑾满脸疲惫,好好一个青年才俊,却已有了中年人那历经沧桑般的苍老神态。

  他苦笑道,“我又是个什么出身,全赖母亲容我,悉心教养,我才有今日。我又如何会容不下小兄弟。只是,这时日委实不好,容易被人说是孝中有的,那便是大罪过了,阖家的名声也都没了。”

  沈瑛三兄弟及沈瑞脸色都凝重起来。

  若真被诬孝中行房有孕,那便是天大的不孝,这也不会是沈源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

  沈瑞更是想起张会当初所说其舅父家事被族亲诬陷子蒸父妾。如今沈源多年不曾有子,又已老迈,若是有人纯心污蔑,将这孩子赖在沈瑾头上……那真是百口莫辩。

  “可请大夫来确诊了?此婢有孕多久了?”沈瑞先问道。

  “祖母去时此婢喊出有孕,原还道是她求活妄言,然老爷悄悄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言当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相不显。直到十月底再次诊脉才确认。眼下,不满四月月。”沈瑾叹气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张会舅父的事隐去了名姓,假托“前朝旧事”说了几句。

  沈瑾听罢一阵阵面色发白,眼中满是骇然。沈瑛兄弟脸色也难看起来。

  若此时那春华月份大了还则罢了,现下只三个来月身孕,他日足月生产,赖在沈瑾头上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有早产儿这回事,还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人家要是硬赖你是催生早产,一样百口莫辩。

  沈瑾虽看着官运亨通,可实际上走得怎样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朝中不知多少人看他不顺眼,且看张家不顺眼的也都算在他头上,要不然当初郑姨娘悄没声的过来帮他打点家事,怎么就会被御史参劾了!

  若是如沈瑞所说那样,朝中倾轧时,真有人跳出来以此说事,他沈瑾身败名裂不说,只怕也只能如那高官一般一死了之了。

  沈瑛黑着脸,低沉着声音道:“可查了,真是源大叔的?源大叔可是一向子息单薄。”

  沈琦微微一怔,随即也明白了兄长的用意,这边是找个台阶给沈瑾,让他有借口处置了那婢女。此女也确实不能留了,因而也开口道:“此事也不合礼法,此子系私生,族中不会认下。”

  正常要将丫鬟抬举成通房甚至姨娘,也要是自家房里的丫鬟才是。便是没有孝中行房的事,曝出子偷母婢也不是什么好听话。

  既然族中定为不合礼法,四房这边也就可以放开手处置了。

  沈瑾目露感激,向沈瑛沈琦深深一揖。

  沈瑛摆摆手,沈琦则道:“族中先前对源大叔的处罚可尚未行完,只因老安人无人照料才暂时遣他回家,如今老安人既已过世,那过完年便该源大叔重回祠堂,继续先前的处罚。”

  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源,还是该关起来的好,否则真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沈瑾应道:“我回去便同太太说。”

  一旦决定要做,便拖不得。

  沈瑞讲的那“前朝旧事”是真的将他吓住了。他如今又想深了一层,决定赶紧在妻子未到松江之前处置好所有事并非怕妻子添什么乱子,而是怕有小人将这事诬赖到他妻子头上去,儿媳处置公爹的妾室,也一样是逾矩的。

  只是此层隐忧却是不能同任何人道出的。

  沈瑾顿了顿,又向沈琦道:“此事我们太太倒是办得,只是我们老爷那边,只怕还要族长这边……”

  沈琦点头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此事关乎整个沈氏一族的名声,族中不会不管。”

  沈瑾这才松了口气。分宗后他虽是四房宗子,论理是可以处置四房任何人的,但,那到底是他亲爹,到底礼法上说不过去。还是族中处置名正言顺。

  换过一轮热茶,沈瑾又提起了昨日登门的贺九太爷。

  贺九太爷也是掐着日子听着沈瑾进了松江府的信儿过来的,既是想说一说那婢女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想提一提他那已被发往辽东的儿子贺平盛。

  若非这时机实在不对,贺九太爷其实是非常乐意让沈源添个庶子,好让他闺女抱过去养的,虽说这些年小贺氏一直没有身孕其实也渐渐死心了,但若能亲手养大个儿子,也总算他日有所依靠。

  尤其状元继子如今娶了这样的高门儿媳,小贺氏将来受气几乎是一定的。若能有个自己养的孩子,将来母子关起门来过只在松江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好的。

  只可惜这个孩子在老太太殁了的时候来的,也是老天不让留。

  沈瑾还是在贺九太爷口中知道的事情原委,颇为尴尬,又没法子立时给贺九太爷个交代,只含混表示事关重大,要仔细斟酌。

  而贺九太爷提出的第二桩事,沈瑾更是没法应下。

  当初通倭案审结,贺东盛、南盛兄弟满门抄斩,北盛流放三千里,而贺平盛以科考舞弊、代人作文被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此番贺九太爷得知了沈家与陆家经营山东辽东(彼时辽东行政上隶属山东布政司),不免动了心思。

  细论起来,虽他们也是贺家人,但与沈家实在没有冤仇,相反,倒是与贺家宗房有仇、而受沈家大恩不提先前被贺家宗房害死的长女,就是儿子贺平盛,若非沈瑾沈瑞兄弟相救,早就得因代笔之事被贺东盛杀人灭口了。

  贺平盛拼死参加会试,中了进士之后,立时谋了个外放知县,与贺家沈家都没来往,也不曾参与半分贺家祸害沈家事。

  贺九太爷心底便还存有一二希冀,希望沈家能给他儿子个机会,左右都在辽东,他自认儿子还是有几分吏才的,能帮沈家做事,而儿子能得沈家提携,总好过一辈子被压在辽东作个小吏。

  然沈瑾当初一时心软帮了贺平盛,却不想被贺平盛算计,险些连累了尚书府,还是沈三老爷沈润出面摆平了这事,而事后贺平盛一抹脸权当没有这事,与他也没甚书信往来,沈瑾便是再厚道,也不会对贺平盛有什么好感。

  贺九太爷实是不知道其中细节,更不知道儿子的忘恩负义,只道儿子有能力有才干,才往这边游说。

  沈瑾不好驳他,更不能说出来如今沈家在山东辽东的经营,自己是半点插不上手的自从他应了寿宁侯府的婚事,山东辽东之事沈瑞便再没同他提过,显见是踢他出局之意。

  站在五房内书房,他也没甚遮掩,径直向沈瑛兄弟及沈瑞坦言:“我不是替他说项,是既他来提了这事,我总要告诉各位兄长和瑞弟一声。九老太爷从我这边没得了回音,怕是要来寻你们提的。毕竟就九老太爷就这一个儿子。”

  沈瑛颇有些意动,沈家如今在辽东就一个沈椿,贺平盛原做过县令,确有吏才,如今又黜至辽东数月,以他的能耐想必在当地也能混得开,其实若他得用,是可以一用的。

  他瞧向沈瑞,问道:“我却没与贺家九房打过交道,只有些耳闻。你看贺平盛此人如何?”

  沈瑞耸耸肩,一指沈瑾道:“瑾大哥才最知贺平盛为人。”

  沈瑾面上微有些赧然,到底,贺平盛是他的便宜舅舅,有这样的亲戚,他也脸上无光。

  但在自家兄弟们面前,尤其是要决定族中大事,他仍实话实说道:“此人未免凉薄。远不似九老太爷仁厚。且我更担心他被黜落之后心生不满,再将咱们沈家也怨上了。”

  沈瑾已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了,他都这样说,只怕贺平盛真不怎么样,沈瑛皱了眉头,“竟是如此。”

  沈瑞双指无意识敲了两下桌子,若有所思道:“若是贺九太爷不提我还真想不起他来。既是贺九太爷提了,我看还是写信给椿哥儿,留心此人一二,我不怕别的,也是同瑾大哥一样,怕他怨上咱们再暗中使坏。”

  想想当初贺平盛可是在正月里差点儿被贺东盛折腾死了,二月间却能咬着牙下场会试,还拼出了个二甲四十四名的成绩。

  这人,能对自己狠心的人,对旁人只会更狠。

  他就是求生时都能将沈瑾与尚书府整个算计进去,事后也不曾有半分感激之意,可见自私自利、冷心冷情,未必不会将自家的削功名黜官职记恨到沈家头上若非沈家扳倒了贺家,他代人作文的事儿也不见得会被扒出来。

  沈瑾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道:“回头我也旁敲侧击向我们太太问问贺平盛如今在何地,是何境况,一并告之各位兄长与瑞弟,好写信与椿哥儿,让他留心。”

  书房内正说话间,外头遥遥有人通禀,少一时,长寿托着个茶盘进来,上头却不是茶盏,而是两封帖子。

  长寿因着行路匆忙,又都是骑行,比沈瑞早了不少时日抵达松江。待到了五房便是同族长沈琦也并未说自己身上任务,只道是主子安排先一步回来。

  长寿算得是沈瑞身边第一人,比那些家生子办事还稳妥牢靠,故此郭氏与沈琦也不多问,便安置了一应人。

  沈瑞回来见着长寿毫发无损,也是松了口气,又仔细问了一番救援王岳之事,见长寿说的果然与王棍子一般,且长寿更注意细节上的处理,收尾做得细致,方彻底放下心来。

  而对战时死伤的护院,长寿也妥善处置了,因都不是家中独子,也不涉及赡养老人问题,便厚厚的给了抚恤银子。

  沈瑞连声道做的不错,又道日后要有个章程,好好安置死伤护院的父母子女,不能光给了银子便作罢,或是安排庄子上养老,或是按月给教养银子,必要让其家人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这些事不止是尽仁义,也是为活着的人立个样儿,好叫人知道没有后顾之忧,肯为沈家卖命。

  长寿一一记下,又表示此番虽有折损,但对护院们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这见过血的护卫远比没见过血的强悍许多。且到底是同英国公府出来的人在一处相处了多日,那些军中配合、布阵,也被沈府护卫学来了些,虽是皮毛,却也足够护院们受益。

  对这样的结果沈瑞是满意的,因道:“正是想让他们历练一番。此次你瞧着好的人,酌情挑出些来,也作个小小教头,待回京去,直接带队训练新人。”

  长寿笑应下来,又把这次行动中表现最为亮眼的张成林、刘壮、齐胜等几人推荐给沈瑞。

  沈瑞知道长寿这是让他多培养心腹的意思,便表示在松江的时日里就多叫这些人跟随出门。这既是以示亲近之意,也是想暗中自行考察他们一番。

  沈瑛也听了长寿汇报的救王岳的过程,对长寿的信任更多一层,因此今日兄弟几人在内书房商议事时,外头就由长寿来把守。

  此时,长寿托着两封帖子进来,先给诸人见了礼,然后道是知府大人下了帖子,一份是给沈瑞,一份给沈瑾。

  沈瑾的原是送到了四房,小贺氏见是府衙来的,怕耽搁了事,忙不迭叫人送来了五房。

  长寿退出去继续守着了,沈瑾沈瑞兄弟却是面面相觑,都猜不透知府大人下帖子为着什么事。

  沈瑛却笑道:“自从董知府这‘代’字去了,便与咱们家格外亲近,想来也是晓得了王老大人入阁,见你们回来了,便下个帖子,示好之意。”

  这知府董齐河原是松江府同知,在去岁沈家三子通倭案中,前知府赵显忠被钦差张永、王守仁拿下,董齐河就成了代知府。

  待钦差回京,京中审结通倭案后,董齐河这个“代”字便摘了下去,真正成为了松江知府。

  董齐河出身寻常人家,族中只有一位老族叔曾短暂任过翰林,京中是没甚关系的,也就不曾是任何一位阁老的派系。

  从前官位不显,也就不用往京中寻门路投靠京中大佬也瞧不上这样的小虾米的巴结。如今四品,又在松江这等繁华之地,也算进入大佬们视线之内了,董齐河便也开始为自己寻个靠山。

  他是因王守仁而得了“代知府”的机会,而王家父子又是节节高升,董齐河就自动把自己划归王派了,在王守仁太湖剿匪时就没少出力气,过后也逢年过节写信送礼,十分殷勤。

  沈家本就是松江大族,是董齐河这牧守官当重视的,后沈家赢了官司,选了贡品,甚至与皇亲家联姻,董齐河更是对沈家分外热情。

  如沈瑛所言,此番内阁变动,松江民间尚未闻风声,董齐河却是已通过邸报知道了消息。

  知道王华入阁,董齐河简直大喜过望,原本已是打点了年货送往京中和南京王家父子处的,愣是派人快马追了回来,重新备了厚上一倍的礼再送去。

  而这会儿王守仁的弟子、杨詹事的女婿沈瑞归了松江,他董齐河如何能不见上一见。

  只是沈瑞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知府亲自下帖子,未免显得太过巴结。好在还有个状元公、皇亲的女婿一并回来,知府给状元公下帖子算是官场交际了,很合规矩。

  因此才有沈瑾、沈瑞两张帖子。

  论理,三人身上有孝,尤其沈瑾尚在热孝之中,拜见知府大人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次却是知府大人亲下了帖子的,再去拜见便算不得失礼。

  帖子上不过寥寥数语,甚也没写,而经沈瑛一番分析,沈瑾沈瑞也都知道了董齐河的用意了。

  沈瑛正色道:“到底是父母官,以董大人的资历,再往上走未必,稳坐松江三年,甚至六年都不是问题。明日我陪你们同去。”

  沈瑾沈瑞齐齐点头。

  沈瑞又道:“先前与瑛大哥说过的耕种学堂,还有那些试验田,目前还都是个雏形,还想着这几年间渐渐推广开来,这也需董大人进一步支持才好。”

  沈全在一旁半晌都没插上话,听得这句却是笑嘻嘻道:“那也是董大人的政绩,如何会不支持呢!董大人巴不得我沈家先牵头做些什么。”

  沈瑞笑道:“咱们为做实事,他为功绩,若给咱们方便,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说起这个话题,屋内也轻松起来,沈瑛也笑道:“确是两全,如今陆家也以咱们家马首是瞻,陆家族长陆大老爷也来找过琦哥儿几回商量织厂之事,有了贡品的名头,商路一开,不止咱们家,松江的大小织厂都活络了。”

  转而又摇头失笑道:“只是不免有些小作坊冒名,都打着松江沈家布的招牌,说来也是好笑,有两个作坊主,还真是姓沈,只不过与咱们家没干系罢了,还是涟四叔与咱们讲的,有客商过去理论,人家说卖的确是‘松江布’也确是‘沈家’不过不是贡品沈家罢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却也都无可奈何的摇头。

  沈全笑道:“好在都是些小作坊,也不成气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瑞也笑着摇头,在前世那李逵李鬼,山寨碰瓷人家品名商标的事儿也不在少数,打假是永远打不过来的,也只能认了。

  说到耕种学堂,自然而然提到了族学,如今沈瑛丁忧在家,正好整顿沈家族学,偶尔也代上一两堂课。

  沈瑞瞧着沈瑾,因道:“不知道瑾大哥这三年,可有何打算?”

  明初颁布的《大明令》中其叙服有八,嫡孙为祖父母承重及曾高祖父母承重者,斩衰三年。

  四房只沈瑾一个承重孙,也是要为张老安人守满三年的。

  “我也是想与瑛大哥一道,为族学出份力。”沈瑾回道。

  沈瑛点头笑道:“有了状元公讲学,族学里子弟必然振奋,只怕要更用功几分了!”

  沈瑾谦虚道:“我受族中教养,也该当回报族中了。”

  沈琦则就族中祭田与拨与族学的学田详细说了一番,眼见明年二月童子试在即,众人又依照当初沈瑾的建议,定下族中考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分别贴补多少银两、粮米甚至赠予田亩,作笔墨之资,以激励子弟进学。

  沈瑞又帮着补充了奖学金、助学金计划,将族中子弟依据家境和学业各有所奖。

  文教也是地方官考核政绩中重要的一条,因此沈家兄弟认定翌日与董齐河谈起沈家族学教育,也必会让其大悦。

  事实也是如此,在沈瑛带着沈瑞沈瑾拜见董齐河时,说到耕种与文教,董齐河确然高兴。

  只是,董齐河这番谈话的重点,却全然不是这两项。

  “……造船?!”

  沈家兄弟禁不住齐齐低呼出声。

  董齐河点点头,道:“你们也知道,七月间,王侍郎王大人(王守仁,南京兵部侍郎)率水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寇,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来降。”

  说话间与有荣焉的模样,那“同是王派门人”的姿态不免又摆了出来,尤其是面对沈瑞这个王门弟子,更是亲切得不得了。

  然而说完话锋一转,他又是郑重起来,“当时虽有贼首施天杰、施天常、钮西山归降,但仍有其弟施天泰、钮东山、蔡廷茂等贼人逃窜。先前下落不明,近来却是蔡廷茂在苏松露头,有几个临海的县城,一度遭劫掠,民居被毁。当地卫所赶来时,虽也擒了几人,然仍有悍匪敢杀伤官兵。”

  众人眼前不免又浮现出当初松江府“倭乱”的情形来,心底也是发沉,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海寇,还是某藩又贼心不死。

  听闻董齐河又道:“巡抚苏松等处都御史艾璞往本府这边说了一回,又上奏了朝廷。”他轻咳了一声,声音低下来,道:“是欲弹劾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百户杨璁等人,不为严备致贼夺虏军船。”

  沈家兄弟不免骇然,军船被夺委实不是小事,关键是这件事可能带来更糟糕的后果,劫掠有了补给又有了军船的海贼还指不上祸害多少百姓。

  董齐河叹了口气,道:“此一番,苏松两府都要戒严,也有快报送进了南京,侍郎大人也自南京调拨人手过来。本府业已与卫所百户说明了厉害干系,眼见年下,卫所兵士也是四处巡守。唯独船之一事,唉,本府是想,若能造得船来,如王侍郎一般海上擒贼,总好岸上酣战,百姓无辜受那池鱼之殃。”

  沈瑛瞧了一眼沈瑞,拱手道:“府尊大人慈心怜悯百姓,吾等感佩不已。只是这造船……只怕要朝廷先有这个意思才好。”

  董齐河抚须笑道:“沈大人说的是,本府也是要上折子请圣上恩准的。也会写信往南京问过王侍郎。不过是先来问上一句,便是陛下答允了,本府也须得有明白人能支起这一摊子来。”

  他瞧向沈瑞,道:“听闻沈陆两家,在山东就是经营船厂生意?登州卫所往辽东的军饷花布都是靠的陆家的船?”

  沈瑞行礼后答道:“正如府尊所说,登州卫确是陆家的船厂所造船只。府尊想在松江建船厂船坞,学生以为大善!”

  他顿了顿,却在董齐河鼓励的目光中,泼了一盆冷水下去,“只是造船非一日之功,甚至船厂建立也要耗费许多功夫,且耗银更多,不知道府尊大人可想过此问题么。此外,好的船工师父也是难得,并不好挖人过来,更有许多木工木匠,船行水上,须得造得严丝合缝才行,那便要熟手工匠方可。”

  董齐河面色却没丝毫变化,听沈瑞一一列举了造船的利弊,方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后生可畏,恒云小小年纪,竟也有如此见识!”又正色道:“总要先筹备起来才是,世间又岂有易事,不做便终是难事。”

  沈瑞也有些佩服起董齐河来,先前为同知时,这位大人声名不显,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破格提拔格外有干劲,此时看来确是个想干事实之人。

  沈瑞沉吟片刻,道:“学生有一个打算,不知可行与否,请府尊指正。学生以为,不若趁此机会,先造一匠人学堂。”

  见董齐河乃至沈瑛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迷茫之色,沈瑞忙将当初他与王守仁的构思,一一讲出。

  本身王守仁就表示过,这匠人学堂在军中可以推广,用在造军械上。现下若能在松江造船业推广开来,慢慢的,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匠人标准。

  而统一度量衡,统一标准,也是为了进一步能造出更好的军械做准备。

  匠人学堂的构思得到了董齐河的认可,培养一些松江本地的船工本身就是他所希望的,而他也看出,这学堂,不止能培养船工,织工也是一样。若是能培养出大批成手织工来,当地的棉布乃至丝绸产量都能上去一大截,也是为朝廷增收呐。

  董齐河欣然应允了这匠人学堂的设立,表示府衙会全力支持,无论是批地皮、建房舍还是拨银子。

  沈瑛则立刻表示了,这银子沈家会出,房舍也可以从沈家闲置的房产中来,唯一需要的就是官方认可,便宜行事。

  双方谈得十分融洽,基本敲定此事。董齐河表示只要朝廷批复他的折子,这边就可以开始动工招人了。

  沈瑛三兄弟告辞出来,回到五房内书房,与沈琦沈全将事情说了。

  沈全头一个忍不住道:“若有船厂,只怕也不单是剿匪了,还会造船海运吧。”

  沈瑛瞪了幼弟一眼,呵斥道:“偏你又知道了。”

  沈全眨眨眼,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笑嘻嘻摸摸后脑勺,把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朝廷到底是没开海,海运也不过是私下生意,哪里能宣之于口。

  沈瑞则郑重道:“除了匠人学堂,我原还设想过‘商事学堂’。瑛大哥,瑾大哥,今日既提了匠人学堂的设立,希望你们也能考虑一二商事学堂。”

  因为明时,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商贾地位最低,因此商事学堂未必被翰林清流认可。

  而这个时代,寻常人家孩子送去柜上做学徒,店家通常都是只包吃住,没工钱,而且签的契书是要白白给掌柜的干上几年,才给升成小伙计,拿最低的薪水的。

  好多人家送孩子出去,不光是想给家里省口嚼用,也是希望能贴补家里一二,如此一来,只叫黑心掌柜赚了钱去,家里还要等上好几年,有些人家等不得了,便一张契纸卖了孩子。

  “若是咱们设个学堂,教那些没天分读书,却有些经商头脑的孩子们基本的写写算算,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孩子们出师了就立时能做个小伙计,干点儿什么都能上手也就一年半载,孩子出师就直接能当伙计了,亦是善事义举。”

  沈瑛只略点了点头,并不以为如何。

  沈瑾却是使劲点着头,因叹道:“曾经在南京书院时,我便有同窗,家贫,屡试不第,却依旧在考,靠着妻女针线的微薄收入。我曾问过他,他却道,除却读书什么也不会,不懂更重,更不懂买卖,便也只等读书了。”

  沈瑾道:“实则,读书若不成,真真是拖累家里良多,还不若教他们些谋生之道,养家糊口。”

  沈瑞实不知沈瑾能支持此言论,还以为沈瑾会是书呆子的代表,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经此倒对沈瑾高看一眼。

  兄弟几个商议一番种种举措,接连几日又相约到织厂、到乡间、到街面上去实际看一看,再进一步完善他们的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及商事学堂计划。

  转而,就过了年关。

  这段时光大约是沈瑞在松江过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了,他在五房的生活倍感轻松惬意,郭氏的关爱、沈瑛沈全兄弟的关照自不必提,整日里家中侄儿侄女吃饭时候齐聚,便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让人不自觉的饭都多吃两碗。

  只不过这样松快的日子也过不了许久,沈瑞同沈瑛商量了,决定年后初八一起启程北上。

  沈瑞准备先到南京拜见老师王守仁,然后直接回京。

  沈瑛与沈瑞先同往南京,而后准备到山东后去见一回沈理,再往登州去看一番沈家布置,并不进京。

  虽然郭氏想留沈瑞多住些时日,但考虑到他的学业,以及诸般事务,便也不强求了。

  四房这边,小贺氏也显出几分当家人的凌厉手段来,趁着一日沈源外出,带着人将春华捆了,一碗打胎药灌下去,找了可靠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待沈源回来,一面是春华的“亲笔信”,承认与家丁私通。一面是族长沈琦并沈瑛到来表示不会认那私生子(甚至是野种)为沈家人。

  沈源哪里肯信孩子不是自己的,登时大怒,甚至扬言要休了小贺氏,小贺氏也不顶嘴,也不言语,就往后面一躲,把战场交给沈瑛沈琦。

  见着两人,沈源不免还是惧怕,从二人口中说出不认那孩子,以及年后要继续受罚,沈源便蔫了下去,再提,只怕年都要在祠堂里过了。

  张玉娴就是在四房分外“和谐”的情况下抵达的松江,好歹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还要在松江呆上三年,张玉娴倒也耐着性子,跟着沈瑾去拜见近支的几家“长辈”。

  年后,初八,沈瑞与沈瑛启程北上。

  谁知到了南京才晓得,今冬天寒,病体沉重的前南京兵部尚书王轼没能熬过年关便故去了,王守仁因得王轼多方帮扶,得了消息后便请了一个月的假,特特跑到王轼故乡湖广公安县前去吊唁,此时人并不在南京。

  沈瑞扑了个空,南京却也不是没有旁人可见武靖伯赵承庆就是在他的拜访名单之上。

  然而,武靖伯府却是闭门谢客。

  沈瑞递上帖子,门房虽接了,却表示自家伯爷病了,不见外客。沈瑞表示再来探望,门房也客客气气谢绝了。

  沈瑞望着武靖伯府气派的大宅,心下几番盘算,武靖伯府向来是十分张扬的,此番闭门委实不是他家行事风格,只是老师王守仁不在南京,他也没处打探消息去。

  没用沈瑞踌躇太久,当天晚上,武靖伯庶出的三子赵弘涛便一身寻常打扮,悄悄来了客栈见了沈瑞。

  “……朝中有几个御史上折子言先刘阁老谢阁老等先朝元老不宜轻去,又……又言皇上晏朝废学,与六七内臣新进佞幸游宴驰骋射猎等事。龙颜大怒,把那几个御史下了镇抚司狱……”

  赵弘涛咬着牙,恨恨道:“不知怎的,倒拷打出供词还牵扯上了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传其奏稿云云。大约有我大哥和六妹夫的面子在里头,我家老爷子只得了个停半禄闲住。”

  见沈瑞一脸惊愕,赵弘涛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在南京官场牵连也广,我家老爷是算不错的,旁人降职的、廷杖的,不在少数。(南京)兵部尚书林瀚林大人都吃了挂落,降为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应天府尹陆珩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

  沈瑞心中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镇抚司狱,镇抚司狱,那是,刘瑾和丘聚的地盘……

  第六百三十四章 缑山鹤飞(四)

  “二爷放心,已经是收拾利索了的。”长寿垂手立着,身子笔直,神色却有些轻松,“而且,二爷,我掐算了一下脚程,就是消息一传回去他们立时便查出来是张二公子那边所为,这边折子上京,那边抓人,再由圣旨出京,一番下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瑞闭目寻思了一下路程,睁开眼无奈一笑,道:“确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们的报复。”

  长寿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爷只管放心,实是干干净净了,我与高先生仔细查过高先生比咱们还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个是自沙场挣出命来,原也比寻常人缜密,只怕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听着,此时点头道:“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见如此缜密,怕也会首先想到是锦衣卫或东厂。尤其,王岳还曾掌过东厂,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国公府与王岳这过节不浅,应是想不到英国公府会出手。”

  “不过,”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着,这局还真有可能是奔着英国公府去的,不过未必是因着王岳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行事。”

  沈瑞叹道:“张家姻亲里,他们动不了游驸马,便动一动武靖伯吧。”

  沈瑛却摸着短须,沉吟道:“武靖伯这样轻的处置,也未必全是因着圣眷正隆,想来,这次他们主要还是对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刘阁老的人。不过,哎,圣心难测,若是真个要压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云贵湖广就是了,如何会让他到浙江布政司去。还有应天府陆珩,说是降职,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肥缺。”

  沈瑞点点头,应天府尹当然听着非常好听,但是南京城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机构在,而作为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勋贵,这个府尹可不好当。

  沈瑛凝视着沈瑞,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动,但又摇头道:“王老大人刚入阁,老师的位置已是不低,无可能再晋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朝中诸公只怕都睡不安稳了。”

  那样不止朝中大佬们不安稳,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稳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外面的呼喊与喝彩声就显得越发响亮。

  他们在客栈包下了个小小的独立院落,将随扈都安排住在一处。外头这是王棍子与诸护院们早期练功。

  事情已是谈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们也出去松动松动筋骨吧。”

  沈瑛笑着摆手道:“你且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在屋里修禅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说自己老了!就不怕真个把自己说老了!”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强求书生沈瑛去强身健体,沈瑞笑着告罪,带了长寿出了房门。

  院子里空旷处,众护院已围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台阶上一张望,见圈中缠斗一处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这番对比颇有喜感。然而两人拳来脚往,呼呼带风,功夫却是半点儿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样的正是王棍子,他对面皮肤黝黑、矮壮敦实的汉子乃是陆三郎荐给沈瑞的田丰。

  在松江时,沈瑞与沈瑛也拜访了陆家族长,陆老爷陆辞。

  自从倭乱以后,陆家就站到了沈家这边,在通倭官司里竭力帮忙,而后陆家也在山东辽东生意上得了沈家的报偿。再之后,陆家子弟陆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梁子用丹药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却也由此得了贵人赏识,日后前程无量。可以说,沈陆两家的关系是越发亲厚了。

  沈瑞拜访陆老爷既是依着两家相交的礼数,也是去谈一谈董知府所说松江造船之事,毕竟要从山东抽调人手,用的还是陆家的人。此外还有共建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商事学堂等事。

  陆老爷是陆家宗房嫡长一支,是陆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来访时,陆三郎自然也来相陪。

  之后年关前后,陆三郎又单独约了沈瑞出来小聚,介绍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给他。

  陆三郎年少轻狂时也是做过浪荡子,而后为衙门小吏,接触的人越发多了,他又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极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将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绍给沈瑞,也是为了沈家织厂以后的生意向外扩展,以及将来有可能的海贸生意做准备。

  而这田丰,就是介绍给沈瑞帮闲的。

  田丰这名字吉利讨喜,人长得也颇为讨喜,说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陆十六一般水面上讨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两腮饱满,浓眉圆眼,笑起来一口白牙,就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让人看着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髅相喜庆得多。

  而这人更是口齿伶俐,说话讨喜他可是南直隶出了名的“蛇信子”,即专门来打探消息、在各个帮派之间穿针引线,甚至有时候还要为绑匪送信说和赎金等等,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别看他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动起手来,和王棍子能打个难解难分,也是能下杀招下狠手的厉害角色。

  用陆三郎的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两下子身手,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头沉了江了。

  这田丰能有这样的地位,不仅仅是个人能力原因,还因为,他的师父是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水寇“巨鲨帮”二当家施天常身边头号“军师”田澎。

  田丰等几个师兄弟都是田澎捡来养大的孤儿,都随了他的姓氏。

  师父带给田丰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脉虽然田丰打心眼里不喜海贼行径,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依靠了海贼们烧杀抢掠的名声震慑江湖,他才能安稳的在岸上做个“蛇信子”。

  去岁王守仁于南京走马上任,拉起水师剿灭施天杰一众水匪。江湖传言施天杰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携妻率众投降,正是听了田澎的劝诫。而节节败退的施天杰也是因着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脚,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为核心的整个巨鲨帮因此而瓦解。

  不愿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帮派覆灭的罪责怪到了田澎头上,寻人杀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鲨帮的两个徒弟之后,还又放出话来,谁收容田丰等几个出来自立门户的师兄弟、给他们生意,便是与他施天泰为敌。

  施天泰如今依旧拉着巨鲨帮的大旗,在苏州府犯了数起案子,连官兵都敢砍伤,江湖人大抵不愿招惹这样的疯子,因此田丰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丰并不想随师兄弟们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就来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错、黑白两道都有门路的陆三郎,想给他打个下手,毕竟陆三郎有官身,陆家也是大族,并不惧怕那些海贼,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换个官府帮闲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个出路。

  陆三郎深知田丰的本事,故而推荐给沈瑞,只道:“我这边都是些琐碎小活计,真让他来做才是杀鸡用牛刀,倒不如让他跟了你去,帮你跑腿打点,更能施展。有些长寿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让他去。”

  他又压低声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讨过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儿也是门儿清,兄弟你总有能用到他的时候。”

  沈瑞初时对于收留一个贼寇充满疑虑,这人同杜老八那种地痞又有不同,但听了陆三郎这番话,想着之后要往海贸发展,便颇为动心。

  陆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丰身上是没有案子的,他师父又是劝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虽没明着公开,但这些被招安的大小头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丰这勾结匪类的名声也是断不会背上。

  沈瑞与田丰敞开了聊过一次,见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视野也颇为开阔,沈瑞说点子什么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物,便应允留下他。

  给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书,而是织厂雇员的契书,这样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丰既寻了陆三郎,就是还想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谋生,如今能托庇于势力更大的沈家,怎会不好好尽力。尤其听闻这位沈二爷是王守仁王大人的亲传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两年间剿了太湖水匪灭了巨鲨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田丰入了沈瑞门下后,与王棍子厮见过,两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颇谈得来,且王棍子因给杜老八对外办事,也走过些地方,有些帮会不免有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聊起来越发投机。

  先前去拜山时,都是王棍子带着长寿并新选上来的张成林几个一起去,也是让长寿熟悉熟悉江湖路数。

  自从田丰来了,再去拜山,长寿便不跟了,而是田丰跟着王棍子去,两人一个模样吓人,一个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练功时遇到一处,两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两下,因着武力相当,又是点到即止,便是难分胜负,每日里都要约上比划这么一遭。

  这边沈瑞看得兴起,招呼长寿一声,两人也加入战团。

  这也不是大家头次过招,王棍子和田丰也不避让,分别迎上两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长寿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禅师所授,较为正统,王棍子和田丰的功夫则纯粹是在江湖厮杀中练就,更为实用也更为阴狠,技艺上犹胜沈瑞两人一筹。

  然对上主家,王棍子和田丰自然不能使阴招,多半是喂招陪练罢了。

  尽管他们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护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于实战一些,沈瑞练得颇为尽兴。

  那边伙计送来了早饭,在院门口招呼起来,院中诸人也就收了手。

  随从护院们纷纷过去拎了饭食进来布置好,这边沈瑞四人接过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凑过来,低声问道:“沈二爷,咱们要在南京城里呆几日?小的寻思着这几日出去往城外几处驿站去迎一迎可有咱们的信来。”

  大明朝早在洪武初年就在全国设立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广泛开辟驿道,驿站主要用来承宣政报、传递军情和公文、接待过往的使者和官员。

  过往官员在驿站停住歇脚可,非军情与公文却是不能动用驿站传递的。

  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差遣家人送信,也多半是要沿驿路而行的,故此王棍子有去驿站迎送信人之语。

  南京官场变动,此时也不宜四处拜访,沈瑞摇头道:“不准备留了,即日便启程返京吧。你去看看也好,免得错过消息。”

  对于这一次旅途中的信息传递,沈瑞也是十分无奈。

  刚出京还好,毕竟路途远,过了山东进了南直隶,天寒地冻路况欠佳,消息传递也变得极为缓慢。

  他不止一次萌生了自己建立消息递送渠道的想法,只是臣服于现实从京城到松江,这一路委实太长了,不知要设立多少个情报点才能维持高速传递。花费人力物力不说,关键是没那么多重要消息需要高速传递,这便是一种浪费。

  不过,看着王棍子和田丰,他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个念头来。

  用罢早饭,在王棍子出门前,沈瑞喊了他并田丰、长寿来议事。

  “听闻西苑土木工程已是完了,只待春暖花开,移栽的树木花草无事便大功告成了?”沈瑞问王棍子道,“先前我同你们八爷提了个车马行的生意,不知道八爷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王棍子忙笑道:“可是多谢二爷给我哥出这个点子了,我哥是没口子的夸,我出来前还打发人往辽东买马去了,牛也要些,牛车拉人多更稳当。哎,就等着西苑完工,百姓能进去逛呢!”

  沈瑞又问道:“听你这么说,车马行这块的事儿你可是熟知?”

  王棍子脸上露出点儿骄傲神色来,“我哥的事儿都是我经手办的。”因着姑舅亲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王棍子确实是杜老八最为信重的人。

  沈瑞笑着点头道:“甚好,我正有事请教。”

  “别介,二爷您有话请吩咐,这么着说话小的可受不起。”王棍子忙陪笑道。只可惜他再怎么想放低姿态,这一咧嘴都是一副人骷髅样子。

  “你看着车马行,可能做长途的生意?城镇之间的,甚至更远的。”沈瑞道,“我说的也不是一个人包车,而是多人一车。”

  王棍子挠挠后脑勺,有些困惑道:“乡下人进城是这般的,一家凑几个大钱儿,坐谁家驴车去。不过再远,二爷,您看,这南来北往的,像您这样富贵人家就自己套车,有些家底的,会包车包船,您瞧通州多少船家做这营生。没银子的……这个这个,或是靠两条杠子走去,或是有路过的牛车驴车给俩子儿搭一段……您说这种,哎,咱们青狼帮的车马行里车把式多是京城人,出去外头的本就不多,再不认识路,这一路人吃马嚼的,这个,这个,也不挣钱呐。”

  沈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我是突然想着,若是收几个跑长线路熟的车夫,按照半天一天脚程在路上设咱们自己的客栈你们醉仙楼不是经营得蛮好的,这人马歇息嚼用都由客栈供给,还可以放几匹马供换乘。这客栈不设太远,先可着京城周边来,往辽东方向,往山东方向,先设这么几个,试着经营经营看看,你看可行?”

  王棍子思量了又思量,道:“这么着做是能做,就是,不挣钱呐。”

  沈瑞忍不住笑起来,王棍子虽是个江湖混子,却到底是跟着杜老八做了许久生意,全然是商人的头脑了。

  “初时可能不挣钱。但从长远看呢。棍子,你想想镖局,初时配武师趟路子,不也一样费了多少事,可待镖局立起来了,威信有了,那就是干等着收钱的……”

  他没说完,王棍子就瞪圆了眼,忍不住奇道:“二爷你神了,你咋知道我哥起头是要开镖局的?”

  沈瑞心道我哪儿知道!不过打个觉得你们江湖人能懂的比方!但面上也只好微笑。

  而这微笑落在王棍子眼里就有点儿高深莫测的味道了,他也不犹豫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儿都说了:“我哥道上的朋友认识的多了,您看,小的这一路来拜了多少个山头,那都是我哥认识的朋友。镖局子靠打是打不过来的,靠的都是朋友赏脸,这么着我哥朋友多就想开个镖局来着……那个,后来吧,这不是跟铜锣帮火并么,折损兄弟太多了。”

  他神色明显黯淡下来,“原本能出来扛镖局的我三哥也折了,这事儿也就黄了。”

  那场火并之后青狼帮才在城西立足脚,只是也是元气大伤,杜老八的亲弟弟也都折在那一场里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略作劝慰,便转回话题,道:“短期看肯定是要投银子多的,但打出名号去,你想想一年有多少人南下北上?我们的客栈,又不是专门为周转客人所设,也接待别的客人。而且,我们也可以不止接待人,还接待物,接信……”

  那就是邮局,甚至是快递了。此时虽有镖局,却还没有民间的邮政、快递系统。

  “这也可把长途车马行拆成多个短途的,每个车夫熟悉两个县城之间的路就行了,到了咱们设的客栈,再换熟悉前面路程的车夫便是。换人换马,因着不疲乏,脚程只会更快。”

  那客栈就如前世车站一般,只要站点设好了,站点彼此之间每日都有发车,那么根本无需专人快马送信,只要信笺每天跟着车走,自然而然就能快速抵达。

  这就是沈瑞想经营的、自己的通讯渠道。

  王棍子还在寻思着,田丰已笑着接口道:“周边许还开些买卖,更接待货物,还可以牵线搭桥帮着卖出去。若是沿着运河设客栈,生意更好,小的也有些朋友懂这个。”

  到底是干“蛇信子”的,头一个就想着中人的买卖。

  他来了沈瑞门下有一阵时间了,还没用武之地,也是急于表现一下自己,他笑眯眯的,目光闪烁,道:“沿海,许能赚得更多。”

  这却是说的为海盗销赃了。

  销赃产业链条里,坐地户吃大头是这行规矩,一条船上的货吃掉几千上万银子也属正常。

  田丰这“蛇信子”也常做这样的中人,人头熟得很。

  沈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的事儿做多了,不愁衙门不来找你。”

  田丰缩了缩脖子,登时不言语了,心下也暗暗警醒起来,如今的东家可是官家子弟,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事儿万不能沾了。

  王棍子想了想,道:“小的想,像二爷说的,先在京郊开几家试试吧,毕竟通州往京里来的人也多,若是西苑开了,人也只会更多。小的那几日看着,陆家鸿运客栈的生意也不错,松江这边,二爷可也要做?不若和陆家合伙,让鸿运客栈往外扩扩。”

  沈瑞点头道:“对,鸿运客栈已是在向外扩了。只是南边船多,车马行的生意远不如北方。倒是可以做水马驿这般的,水路陆路换着来,方便走什么走什么。”

  只不过当时同陆家谈的是是鸿运货站,也就是对外发沈家、陆家等织厂的松江棉布以及松江其他特产。

  这也是应对那些打着“沈家松江棉布”的小作坊的一项举措。

  那些小作坊既没用沈家织厂所出布匹“画锦堂”的名头(画锦堂也是赵彤和杨恬所开布庄的名字),也没在布匹或是外包油纸上仿造沈家贡品独有的标记,人家又真个也姓“沈”,便是报官也是没用的。

  因此也只有将产品全面铺开了,客商有了更多了解渠道和购买渠道,才不会被那些小作坊的混淆视听给骗过去。

  当然,客商为了图便宜而去买那些小作坊产品,那就另当别论了。

  “便如棍子你所说,先在周边试试吧。”沈瑞终是这样说。

  这一路山远水长,所跨地界太多,涉及的势力也多,确实得从长计议了。不过倒是可以先在京城和辽东之间试试。

  毕竟辽东离着近,而因为军情需要,京城至辽东一路上驿站也极多,并且,经过辽东官场一番清洗后,辽东大族与他们的“交情”都还不错……

  “太太放心,已经都处置好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子立在桌边,虽双鬓斑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孝服也是干干净净,瞧着便是利索干练之人,说出的话来也更让人信服两分。

  然主位上坐着的年轻妇人却尤不放心,追问道:“你亲眼见着的么,孩子真掉了?”

  那婆子肯定道:“太太放心,老奴亲眼看着的,掉下来了,三个来月而已还没成型呢,不过是一团血肉。”

  听得“一团血肉”,年轻妇人不由得身子一抖,越发攥紧了手中的佛珠,眼睛半闭,嘴唇翕动,默默叨叨了几遍阿弥陀佛,方才睁了眼,却又追问:“那她呢?真死了?你可是亲眼见着了?”

  也不怪这年轻妇人不放心,这块肉若是活下来,就可能成为把柄,将沈家钉死在“孝期行房”的不孝大罪上。

  这妇人便是四房沈源的继室小贺氏,对面那婆子是她的心腹婆子之一吕妈妈。

  吕妈妈道:“太太放心,死透了的。老奴亲眼见着的人牙子把人埋了。封口银子都给了,人牙子这种事儿见多了,知道本分的。且又在外地,老奴也没露出一点儿咱们家来。”

  小贺氏听着人埋了,神经质般的抖了抖,捏着念珠的手都疼了,才又赶紧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此时一身孝,头上只两根银簪,手上挂着串大大的佛珠,俨然积年吃斋念佛的老妪般神态。

  “那……旁的人呢?伺候她那个小丫头,还有,她娘家人那边呢?”

  吕妈妈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反而宽慰道:“太太放心吧,伺候春华的小丫头子才十岁,什么都不懂呢,也在苏州府发卖了,少要了银子,人牙子说会卖去山西的,不会叫人找回来。春华个外面买来的丫头,娘家早就三斗米卖断了的,也不会找来的。且没伺候好老太太的人都叫老爷处置了,找来了有旁人的事儿,他们也不会往那上想的。”

  小贺氏常常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缓缓又问:“那……可查出来了?”

  吕妈妈脸上出现愧色,道:“老奴哄她说实话就饶了她,可她临到死都咬死了说是老爷的孩子……老太太没的时候您没在家,家里有点儿乱,老爷又处置了几个人,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也查不出谁能和她有私情……”

  小贺氏终于摆摆手,放过了这个话题,道:“就这样吧。一了百了。”又温言向吕妈妈道:“你赶路也是辛苦,快去歇着吧,给你两日假,回去看看家里。”说着扬声喊了句“鲁盛昌家的”。

  远远的一个婆子高声应了,一路风风火火的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包袱,笑着递到吕妈妈跟前,“太太前儿整理出来的衣裳,搁京里做的,不少都是没上过身的呢。太太说守孝也穿不得了,白放着怪可惜的,不若给了你媳妇并玉兰。”

  说着朝吕妈妈挤挤眼睛,眼神下飘一溜包袱。

  吕妈妈便会意,不止有好料子衣服给自家儿媳妇闺女,定还有银子。

  她办事办老了的人,忙陪笑向小贺氏谢了赏,拎着东西往后街家去歇着了。

  鲁妈妈看着吕妈妈走了,忙过来给小贺氏捏肩捶腿,低声道:“太太可好好歇歇吧,老奴叫鲁盛昌去给老太爷那边送个信儿去,让他老人家也放心。”

  小贺氏长长呼出一口气,面对心腹,她也不摆什么太太的架子,疲惫的道:“去同我爹说,那事儿了了,四老爷也回宗祠了,家里都扫干净了,让他老人家放心。”顿了顿又道,“吕成栋家的带回来的特产也捎上些给家里。这次翻捡出的衣服也挑些给嫂子。”

  鲁妈妈一一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这年节也过了,四老爷也回去了,大奶奶那边要是想要对牌……”

  张家的仆妇可是话里话外点过当是大奶奶掌家的。

  小贺氏冷哼一声,道:“给她就是。这三年守孝,不请宴也不出去应酬的,又有什么好管的。她乐意要就给她,她又不能在松江呆一辈子。”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听说大爷最近在做学堂,不单教人读书,还教人做工、算账。依我说,这才是功德呢……若是当年就有这样的学堂,大姐又何至于……”

  贺九太爷是贺家旁支,这一房家计甚是艰难,当年是都快揭不开锅了,贺九太爷才为了糊口银子,由着沈家宗房大太太选了长女为继室、作继室不成又由着宗房远远发嫁了长女,这才造成长女早夭。

  长女卖命的银子也没能让贺家九房好上几年,因为贺九太爷唯一的儿子贺平盛要读书。

  小贺氏最是知道读书不成是怎么个费银子法了,家中一贫如洗,故此她也拖过了及笄还没定下亲事,最终,还是和长姐一样,又被贺家宗房卖了一次,到沈家当了填房。

  比姐姐幸运的是,这次贺家宗房给足了嫁妆。

  比姐姐不幸的是,她到底遇上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相公。

  本来,她哥哥中了进士放了知县她是松了口气的,这也算读书读出来了吧。她也曾幻想过哥哥做了高官,她在沈家腰杆子就硬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谁知道……到底是幻梦一场。

  贺家宗房整个覆灭了,连带着,她哥哥贺平盛的功名也没了,还被贬到了辽东苦寒之地为小吏。

  留下嫂子和嗷嗷待哺的侄子。

  “读书有什么用……”小贺氏忍不住念叨出声。“日后就让小大哥儿上这教人做事的学堂,实实在在的做点营生,能养家糊口就行,至少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鲁妈妈也不敢接话,就默默按摩着。

  半晌,听得小贺氏转着佛珠,道:“大爷做的这事儿积了大功德了,咱们得助他才是。往后那边儿有什么事儿,都应她。……都应她。”

  离了京城官场回到松江的沈瑾,只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

  尤其是当家里那污糟事被小贺氏料理干净了,沈源也被关回祠堂后,四房上下顿时一片清明。

  本身做学问就是沈瑾最喜欢做的事,且他深觉此番兴建学堂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事,因此全身心的投入进去。

  耕种学堂先前沈瑛兄弟已是搭建起来了,匠人学堂、商事学堂却是新东西,刚刚有个基本框架都没有,从教什么、怎么教种种章程都需要沈瑾一点点弄出来。

  他丝毫不嫌麻烦,用比在翰林院修史更大的热情重头开始搭建这一切。

  而沈氏族学里沈瑾也要兼顾,因为距离二月县试没有多少时间了,南直隶因着文教昌盛,读书人多,童子试的竞争也格外激烈。沈瑾既应了在族学中讲学,便希望给族学里的沈家子弟多一些指导,让他们多一些希望,也给沈家多一点希望。

  如此一来,沈瑾每日里都是异常繁忙,有事干脆就在学堂住下,根本不回家了。

  本身守孝中,他就挪出了正房,安置在书房里了,这一忙起来,张玉娴几日里见不到他都是常事。

  张玉娴年前抵达的松江,彼时小贺氏就已经将沈家上下清洗了一遍了。故而她来了以后,丝毫没觉得沈家四房如何混乱,只觉得地方比状元府大了不少,仆从却少得可怜。

  她也没耐心去琢磨这些事,原本四房就人口简单,仆从少也没什么。而且,她不是自家带了一大批仆人么,四房仆从少正好给她的人腾地方。

  公爹被关回祠堂了,继婆婆软和得面团子一样,在这四房,还是她说的算。

  她曾耐着性子往族里走了一遭,族中女眷倒还都挺客气的,就是她们大抵说的是苏侬软语,她几乎都听不懂,既然听不懂便不必交往了,反正她露了面也算尽了礼数就得了。

  总算,日子过的比她之前的设想要惬意得多。

  就是守着孝,也不能到处走走,连灯节也没让她出去,怪可惜的,听说南边儿苏样的花灯是极好看的,松江府又富庶,灯节好几条街都热闹非凡。

  还有,就是,好久没见着沈瑾了。

  初时她是还有些生气的,根本赌气不理他,想着一定不让他进房门。结果,她到了才知道他已经住书房了,真就没踏进她房门一步。

  赌气小一个月,她在饭桌上见他的次数都一只手数的过来,她心里不免也空落落的。

  这一日恰收着了家里来的信,张玉娴思量了再三,方叫人去学堂给沈瑾送信,让他今日早些回家。

  因着守孝,桌上没有肉菜没有酒,张玉娴还是费尽心思弄了摆盘漂亮的小菜上来。

  本身她是吃不惯松江菜,觉得清淡寡味,这次回来也特地带了京城的厨娘,但今天这顿饭,桌上绝大多数都是松江菜,是沈瑾爱吃的那些。

  这番布置让一进门的沈瑾心下骤然一暖。

  丫鬟们上前替沈瑾换了衣衫,便都抿着嘴笑眯眯的退下去了,只留了小夫妻俩在屋里。

  “瞧你,忙得都不顾惜身子骨儿了,都清减了。”张玉娴满眼心疼,执箸不住给他夹菜。

  沈瑾心底一片柔软,笑着扒拉了两口饭,囫囵的吃了几口菜,才道:“学堂里的饭食到底没家里的好,这吃上才觉得这几天是饿坏了。”又反手将桌上仅有的两道京城菜往她那边推推,道:“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张玉娴嫣然一笑,也端起碗筷开动。

  沈家的规矩是讲究食不言的,寿宁侯府却是没这个规矩,且沈瑾在外求学多年,也没真个恪守这个规矩,两人又都年轻,之前在状元府里便是边吃便聊天,反而更亲近的。

  此时也是一样,张玉娴难得温柔起来,挑着沈瑾喜欢的话题问,打听着学堂的进度,问了问沈家子弟的成绩。

  沈瑾见她有意修好,自也打开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

  而小妻子那因听说他明日只怕回不来家时颦眉嘟嘴的娇态,又让沈瑾心动不已,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握了妻子的小手。

  他们,已经有快三个月没在一处了。

  瞧着妻子羞红了脸,却大胆的回望他,眼里像汪着一潭水,他心底也是层层涟漪,直将人搂了过来香了又香。

  只是到底是在孝期,他抱着妻子好一会儿,平复了心绪熄了火,才近乎呢喃在她耳边低声道:“……等出了孝的……”

  张玉娴一样动了情,眸光迷离,脸上层层红晕,骤然离了丈夫温暖的怀抱,她不适的动了动身体,有些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

  沈瑾再不敢碰她,强笑着生硬转移了话题,只问她日里做了些什么,可又画画了云云。

  又表示过两日他腾出功夫来,带她去街上逛逛,城里书院附近有一家笔墨铺子,也卖各色颜料的。

  又说等开春了,他让人往乡下寻一寻可有小猫崽子,抱回来两只给她养。她在京城家里就养了一只,因怕路上不好照料,便送回寿宁侯府了不曾带了来。

  张玉娴含笑应着,心里便又甜滋滋的,好像之前的争吵气愤统统都不曾存在过。

  她说了她的日常,她的画。

  她其实画的也寻常,但是姑娘们总对美有着天生的热爱,她就喜欢自己设计花样子,当然,不是自己绣出来,是叫绣娘去绣。

  而提到这些,她就顺口提起了姐姐来信催问的织厂事。

  当然,她不会说家里那些要求,她只说是自己的兴趣:“……听说是出了正月就开工的,我是想往咱们家织厂里看看,有什么好样子。你也知道我爱琢磨这个,我许就给支支招呢。”

  沈瑾浑不在意,将最后两口饭吃完,喝了口茶,道:“等开工了你同三房涟四婶子过去就是。如今是涟四叔涟四婶子管着呢,有什么好主意只管同她说。”

  张玉娴佯嗔道:“怎的咱们四房的产业倒要叫三房的人管着!不妥当吧。”她是认准了织厂没有沈瑾的份儿,只等着沈瑾说出来,她好有下文辩驳。

  谁知沈瑾道:“这织厂原先被贺家占了去的,当初母亲为我和瑞弟分产时,并没有这个。后来还是瑞二弟本事,弄了回来。他仁义,执意要按照母亲遗命分我一半的,我却如何能要!”

  张玉娴瞪圆了眼睛,她只道是沈瑞奸猾不肯给,哪里知道是这老实书呆子不肯要,一个“傻”字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沈瑾又道:“末了到底没挣过瑞二弟,他说必要与我一些方才安心。因我在京,家里这边也没人懂经营,我就只拿二成纯利,不管经营事。族里产业都是涟四叔打理的,是大家都信得过的人,瑞二弟也在京,就全权托给了涟四叔。”

  张玉娴一时语塞,转而想了想,又皱眉道:“年下我怎的没看到盘账?”

  “你回来都过了小年了,账早就盘完了。我与太太一并看过的,暂交在公中库里。”沈瑾叹道,“那一年倭乱,四房损失惨重,全赖太太的嫁妆贴补,因此这两年母亲留给我的田庄、布庄、粮米店的收益都暂交公中开销。”

  “可是……账上没多少银子啊。”张玉娴诧异道。她已是把四房的管家权接了过来的。

  其实账上还有万余两银子的,以四房的家底已是不少了。

  但在张玉娴看来,织厂做贡品的,肯定赚了不少,沈瑾虽拿两成,怎么也要有二三万银子吧。

  还有他嫡母留下的私产收益呢?

  还有,四房本身没有私产了?!

  想到这些她不由黑了脸,开始疑心那看似软绵绵的婆婆会像她身边仆妇口中某些人家夫人奶奶一样,悄没声的贪墨了公中的银子。

  沈瑾瞧了妻子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不是,去岁办了亲事。”那些绝大多数也变成了给她的聘礼。

  当时小贺氏上京去操持婚事时还怕银子不够,问五房拆借了些。

  五房仗义,一句不问就借了银子,小贺氏本就要诸事仰仗五房,又见五房如此爽利,更不会拖拉,年底织厂分红的银子一到,她立时就去还了五房。

  张玉娴听到婚事二字,不由脸上一红,她也听母亲说了,沈家到底是大族,给的聘礼并不失礼。侯府也为此多给她备了嫁妆。

  转而又愁起来,这事儿和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她先前准备的话也就都没用了。

  唔,不过账上没银子,也可以是个说辞了。

  她打叠起精神,有些撒娇意味向沈瑾道:“我这是看账上没什么银子,心里着急呢。我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日听五房嫂子说现在不好买地了,现下也就是织厂的生意还做得。”

  “你在京里,不管这边织厂事也是常理,可你现在回来了呀,”她凑近沈瑾,“咱们也不说全收回织厂来,不若咱们再开个织厂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织厂为贡品,咱们也是沈家人呀,趁着贡品这东风,咱们也攒些家底,置些产业。”

  看着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张玉娴嘻笑一声,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账上没银子没关系,我嫁妆压箱底还有些,再问我娘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们家在京中的人脉,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后……”

  沈瑾却是骤然起身,沉声问道:“这些,是你想的,还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呆了一呆,一时没接上话来。

  这样的表情,已让沈瑾心下了然。这个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门千金的骄纵脾气是有的,却没有那许多的心思算计。

  而且……

  “你自小生在锦绣堆里,几时将些许银子放在眼里过?”沈瑾盯着妻子的眼睛,认真道,“这到底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没被他吓住,心里反倒欢喜起来,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个是从没把阿堵物放在眼里的。

  其实让她算计这些东西,她也是不耐烦的,只不过她不喜谈钱不代表别人可以拿她当冤大头,她觉得是他的东西,她就要给拿回来。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着,这话也有理,我们也当置产了啊……”

  沈瑾一时竟有拿这么个傻媳妇没办法的感觉,他叹了口气,道:“娴姐儿,这么做了,等同于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台,自相残杀,最终只会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张玉娴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就自相残杀了,沈瑞做得织厂,我们便做不得?凭什么?他都出继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儿子,他凭什么拿了织厂大头儿去?!凭什么我们要给他个出继的人让路?”

  出继了瑞哥儿也是嫡母的亲生儿子,他沈瑾是什么?庶子而已。又凭什么受了嫡母的东西。沈瑾的脸骤然涨得通红,随即又很快变得惨白。

  他一直对庶出身份不以为然,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让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块烙印,可能被掩盖,却永远也摆脱不掉。

  也永远无法真正骗了自己。

  “就是不许不做织厂。”他异常生硬道。

  “为什么不做?你怕什么?我们还没挑他沈瑞的理,谁敢挑我们的理?”张玉娴的好脾气也到了尽头,语气不客气起来。

  “我说不做织厂!”沈瑾厉声道。

  张玉娴被这近乎突如其来的高声震了一下,随即,她就以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我几时在乎过这万八千两银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你家账上还有几个钱你知不知道?你不赶紧攒了银子来,等三年后,你拿什么银子走门路起复去?!还让我娘家再替你掏银子不成?!”

  听了末了一句,沈瑾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也没了理智,“谁用寿宁侯府掏银子了?!我几时让你们家替我去跑官?!你当这官我乐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群人都说我些什么!你还沾沾自喜,还招摇大排筵宴!外头都当这是个笑话呢!”

  “笑话?!我舍了脸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给你弄个大点儿的官儿是笑话?!”大约这样的争吵多了,张玉娴也是瞬间就能进入吵架状态,立时吼回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乐意!你凭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乐意你别当这官儿啊,你怎的还乐颠颠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摇?我……”

  她一时气不过,瞧着满桌子的饭菜更加碍眼,忽就伸出手去,将桌上的碟子碗扫落一片。

  看着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从心头起,抬手抓起一只饭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着孙氏接济才能读书,到了京里也全赖恩师收留教导,并下嫁女儿,因此沈理对谢家,对谢氏,始终存着感恩之心。

  沈瑾虽是庶子出身,却从没因庶出身份而受过半分轻视,相反,因着张老安人与孙氏斗法,他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孩子,四房在孙氏的打理下也是极为富裕,沈瑾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曾受过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争气,他十四岁进学,便顶了神童的光环,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状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学出来考出来的,没受过任何人提携之恩。

  只是婚事不顺。

  且寿宁侯府的这门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结的。

  他本来那么努力,得到那么多成绩,可现下,统统变成了“裙带关系”。

  他成了扒着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里早就憋着火气,无处宣泄。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岳家确实铺了一条通天的路给他,这是他要奋斗二三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这样一条捷径,问世间谁人能毅然拒绝。他是凡人,他拒绝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耻于用这样的手段上位,他还是正统的读书人,他还要脸面,或者说,他还想要脸面,他畏惧人言。

  张玉娴每次赤裸裸的说出来就是靠着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层皮,让他痛入骨髓。

  这次丁忧,反倒让他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远离京城回来松江让他自在轻快。

  摔掉了一个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气都宣泄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块帕子来,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渍,缓缓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张玉娴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凤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没想过,我想要什么?”

  张玉娴的脾气也像被那只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着沈瑾,不自觉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沈瑾惨然一笑,自嘲的摇了摇头,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去。

  那一刻,张玉娴又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吵架,她说她不想上路了,他就这样头也不回丢下她跑了。跑了!

  漫长的旅途,她一个人走下来,最初的愤怒早已经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惧就漫上来,那个人,怎么就做得那么绝,能决然丢下她!

  到了松江,这里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这里她没有亲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来了,他说要带她出去买颜料,他说要给她抱小猫的,他方才明明还把她抱在怀里亲热。

  怎么就,又要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这样决然丢下她!

  那一瞬间,情感冲破了理智,张玉娴顺应了本心,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瑾的腰。

  将脸埋在他背上,呜咽哭泣起来。

  沈瑾僵了一僵,这是第一次,吵架后,娴姐儿会有这样的表现。

  但他还在生气,只是也犹豫起来,要不要立时拉开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这犹豫间,听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么呀,你也不说呀……呜呜呜……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呀……呜呜呜……”

  那语气里,是无尽的委屈。

  哭泣的声音,就像她养的那只小猫,柔弱可怜。

  这到底,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无语又是怜惜,再也提不起生气的力气,终是叹了口气,一双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么。他望着帘子上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想要什么呢?

  “……就要,好好办了学堂。好好教几个学生出来。就要,这次童子试,沈家多几个生员,九月乡试,多几个举人吧。”

  末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二月的县试沈家子弟状况尚好,到了府试,便有些差强人意,还是那几个考过两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应考经验,方一举过了。

  不过比之去年还是多了两人,这已让沈瑛心满意足了。

  沈瑾却不免有些怅然。

  很快,京里的消息传来,却是南城书院沈洲所带的丙班此次大获全胜。

  第六百三十五章 缑山鹤飞(五)

  正德元年十月开始的那场朝堂风暴并没有因两位阁老下台、六部泰半堂官换血而告终,而是随着刘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

  正德二年闰正月,当“改锦衣卫掌镇抚司事指挥佥事牟斌于南镇抚司管事”的消息传来时,沈瑞已在北直隶境内了。

  而几天后,杜老八风尘仆仆的亲自赶来,带来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于阙下杖之三十,降百户闲住。

  因在客栈,没有什么密室,杜老八格外谨慎,只与沈瑞单独密谈,王棍子与田丰也都在外头守着。

  “这阵子,廷杖用的有点儿多啊,都说是和刘瑾有关系。牟斌这事儿,听说,也是刘瑾丢了不少人下锦衣卫狱,意在严刑拷问,再扯进来更多人,牟斌却是不理会的,颇为善待这些人,因此触怒了刘瑾。”杜老八神色肃然,道,“不过某与东家都以为,刘瑾怕是将王岳的事算在牟斌头上了,才痛下杀手。”

  自从被英国公世子张仑拨给了张会后,杜老八便彻底改了口,不再称呼张会二公子,而是用了一个商家惯用的称呼东家,自愿给张会当起掌柜的、甚至小伙计。

  明面上说,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国公府的侍卫、世孙的帮闲,纯粹是街头混子了。暗地里帮世孙办事,那又另当别论了。如今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当些。

  沈瑞听罢点头道:“棍子兄弟将事情讲出来时,我也反复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绽。被想到锦衣卫所为也是常理。”

  这倒也不是让牟斌背锅,牟斌原就不是刘瑾一路人,刘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稳的。

  心知刘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换上来个同党,沈瑞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指挥使……与张二哥可有干碍?”

  “东家如今专心京卫武学事,与这些人也没甚干系。”杜老八道,“新上来的指挥使是杨玉,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见沈瑞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进一步解释道:“杨玉他爹是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弘治朝就没了,杨玉承了他爹的缺儿,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没他爹的本事的,获罪降至千户了,偏狗屎运遇赦,调万全都司带俸,去年腊月他是厚着脸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这胡子拉碴的脸上也能看出明显的讽刺神情来,可见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之坟在京师,他这后人得尽孝。皇上许了。这厮可不就在这儿等着了,没出仨月,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对京中贵夫人们的称号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补充一句,“卫圣恭僖夫人是先帝爷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叹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无论民间还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当不小的一部分便是这皇帝身边的亲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每每讨的官职还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刚刚被获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袭锦衣卫百户。

  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见他叹气不语,便换了话题,道:“那事到此也就彻底了结了,沈二公子这边也不必再惦念。还有一事,某家出来前,辽东邓大人那边向朝廷请增辽东年例银五万两,东家从中斡旋,皇上已是准了的。”

  提到辽东,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构想都与辽东有关,辽东也是他最想经营的地方之一。

  五万两银子对于辽东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算不得什么,不知道邓璋之请是为哪桩事由。

  “听闻邓大人是要修粮仓谷场,”杜老八眼里闪出点狡黠笑意,“还有马场。”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个月底,监察御史王济上了个折子,哎呀,恁是长,某是记不下了,总之,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隶、河南、山东等地养马诸事,便发现这一年来母马下的小马驹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动,根本不顶用,正巧着邓大人的奏折就进来了,想在辽东多开马场,以补不足。皇上这边就先拨了五万两。”

  五万两说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马场,还是差得远了。

  听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传回来的长短途车马行的主意,东家觉着大妙,因此也想投笔银子往辽东,建个咱们自个儿的马场,日后车马行的生意起来了,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问自己要不要也跟着投银子,他想了想,道:“开个马场要多少银子,张二哥可算过?之后养马、医马的人呢?夏日里尚好,然辽东苦寒,冬日漫长,这干草料、豆饼子又从哪里备?”

  杜老八愣了愣,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个,这个,遣了人去辽东,拿了银子,总能找到懂行的人。还有马家呢。”说到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马家总有懂养马的吧。”

  这个笑话够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却摇了摇头道:“马家将门,可地处辽东,贸易得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养马。”

  他收起笑容来,认真道:“张二哥急着派你来,只怕是那边等着他回信,但依我看,现下还没有投个马场的必要,与辽东的马匹贸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别人阻断咱们商路,弄不到马了,也可以与义州外围一些小女直部落联系,雇佣他们为我们养马,就像佃农那样,每年多少马多少银子,乃至他们部落需要的粮食、布匹、医药甚至铁器,总有一些是我们拿出来他们无法拒绝的。”

  “老杜,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小马驹也不是一日两日养起来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头,道:“把我的话带给张二哥,希望他能观望一下,邓大人那边他已经卖了个大人情,便是日后马场兴起,我们插不进手去,凭这人情想弄些马出来总不会是难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罢,某家也不懂这里头的道道,便先捎话回去。左不过没几日二公子也该回京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左右某在城里的车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着万岁啥时候下旨开西苑了,暂时也不缺马。二公子回去若有闲暇,还请到某那车行指点指点。”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开张,我便是人不去礼也要去的。”

  两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转而杜老八又道:“说到西苑,倒还没恭喜二公子,你那连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两声,道:“某家粗人,这个,这个,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尔,知他说的是李延清的父亲李,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赏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来,道:“前阵子工部尚书曾鉴致仕了,没几日,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亏得他致仕的快,没像吏部张侍郎那样没在任上不受待见,曾老大人是进阶荣禄大夫赠太子太保赐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了,果然听得杜老八道:“如今,李李大人已是工部尚书了……”

  去岁腊月就已改兵部尚书许进为吏部尚书。而就在工部尚书曾鉴殁后几日,刑部尚书闵班、由兵部左侍郎晋尚书不久的阎仲宇,皆以病上书,求乞骸骨,致仕回乡。

  至此,四个月不到,六部尚书尽换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书也换了新人,就在李升任工部尚书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给王守仁晋级,不过这个新尚书的人选也让他大为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鉴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何鉴与沈沧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错,又因着彼时右侍郎贺东盛颇不安分,使得何鉴更亲近沈沧。

  在沈沧故去后,通倭案发,三司会审,何鉴与杨镇一般因为避嫌而不再与沈家走动,但是沈沧的两次周年祭,他都有亲至。

  此次调任南京兵部尚书,沈瑞相信他与王守仁能相处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寿哥那尚有稚气的面庞,摇了摇头,寿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书,却还想用他,又不肯让别人过去掣肘,便选了何鉴。

  沈瑞只想着如此也好,却不知,调走何鉴亦是遂了刘瑾的心愿。

  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勋,正是投靠了刘瑾。

  换干净了中央,又开始了清洗地方,却也并非都出自刘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达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开始了。

  先有吏部上书交差,称先前奉旨查议天顺以后添设内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员,其间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员,两京二十六员……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写着什么“虞衡司管盔甲厂及遵化铁冶郎中共二员”、“天地坛祠祭署祀丞太仆寺常盈库大使顺天府库大使各一员”,看得寿哥一阵阵头昏眼花。

  仲春的风吹进帘栊,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寿哥实在提不起兴致来,踱到放着点心果子的小几前,捏起一只渍梅子丢进嘴里,很快就被酸得整个脸缩成了一团。

  看得一旁侍立的小火者也是牙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露出一般的表情来。

  然而寿哥并没有立时吐出来,反倒眯起眼睛,像在细细品味一般,半晌才似自言自语道:“贤妃进的这蜜饯果子还真是……啧啧……酸倒俩牙……”

  小火者年纪不大,伺候寿哥的日子却不短了,御前的规矩学的极好,知道这时候不好接话,就硬生挤出个笑脸来,只等着主子睁开眼。

  然后他眼角余光就瞄见了门口那探头探脑的一个青年内侍,两人眼神交流一番,那内侍吵皇上方向努努嘴,小火者提了口气,才凑近了皇上,低声唤了声“万岁爷……”

  寿哥抬了抬眼皮,瞧见了门口的人,便懒懒的招招手。

  那青年内侍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进来,磕了头起身弓着腰,陪着笑,小声在寿哥耳边说了两句。

  寿哥的困意一扫而空,一跃而起,精神百倍,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扭身又捡了颗梅子丢在嘴里,含混道:“走,看看去。”

  那青年内侍忙又颠颠跑出去,大声传旨,“起驾,熙寿宫。”

  午后的熙寿宫也是一片静谧,这会儿当是太后歇午觉的时候,除了几位近身宫女在暖阁伺候、几个内侍在外殿听差外,旁的宫人都是各自散了寻去处歇了的。

  然而此时,殿外院里却站着一行人。

  三个女子,四个内侍,穿着厚重的宫装,即便是春风和煦,这么站上个把时辰,也是一样汗湿重衫。

  四个内侍尚好,两个宫娥已是粉面晕红,显见得有些体力不支。

  唯独最前的一个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首饰,站立这许久,却是连脖颈也不曾弯一下。

  一位妃位的娘娘,却是比宫中受训多年的宫娥立得更规矩,让最挑剔的管教嬷嬷也摘不出处错儿来。

  此时还不闻虫鸣,只有檐下挂着的鸟雀偶尔几声,越发显得大殿内外幽静而压抑。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那些站立的宫人忍不住眼角余光瞥过去,唯最前面的吴德妃娘娘目不斜视,始终盯着大殿的正门。

  一个内侍跑进去,很快里头一个女官疾步跟出来,瞧见吴德妃仍站在那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仍是未发一言,微微行礼,便匆匆往外而去。

  吴德妃身后的宫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很快,这眼神就变得热烈起来。

  因有太监尖利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随着话音,御辇停在院门外,小皇帝负着手,闲庭信步走进了熙寿宫。

  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小皇帝随意的抬了抬手,踱到吴德妃身边,似有惊奇道:“爱妃也在母后这边啊。”

  吴德妃娘娘的声音永远那么四平八稳:“臣妾来给娘娘请安。”

  小皇帝笑眯眯道:“母后在午歇?”

  吴德妃回道:“臣妾不敢扰了娘娘,便略等等。”

  小皇帝扬了扬眉,不再与她说话,扭过头来问一旁女官:“母后还在歇着么?”

  那女官额角已见了汗,却不是热的,而是急的。

  太后已发下话来,说不见吴德妃。而听说皇上来了,太后竟也没有松动的意思,连皇上一并不见。

  刚才女官已是迎出去同皇上说过太后娘娘歇着了,皇上执意要进来,又再次这样问,她只觉得压力陡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皇上回禀道:“……娘娘,还睡着……皇上……”

  她绞尽脑汁想着,皇上一定要进来,这要是他也说略等等可怎么办。

  然,小皇帝当然不会如吴德妃一样温驯,他又扬了扬眉,像是很意外的样子,道:“来得不巧了,那朕便不打搅母后安歇了,晚些再来给母后请安。”

  说着就自顾自扭回身来,瞧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吴德妃,忽然绽出个笑来,温声道:“左右过来了,长乐宫既在左近,便不如顺路往爱妃的宫里坐坐吧。”

  吴德妃带来的宫人都猛的抬起头来,近乎狂喜的望着皇上。

  皇上自大婚后,这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歇在皇后宫里的,小半个月歇在贤妃的长安宫,零星几日,是歇在乾清宫东暖阁。

  至于长乐宫,自吴德妃娘娘进宫以来,皇上来过的次数几乎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要不是吴德妃娘娘是太后娘家出来的姑娘,早就被一众惯会踩低捧高的奴才们踩到泥里去了。

  纵是这样,他们长乐宫出来的也没在哪儿得到过什么好脸。

  今儿,皇上这句话出来,就是傻子也知道他这不是来给母后请安,是要带走吴德妃的了。

  皇上竟能赶过来替吴德妃娘娘解围,还主动要去长乐宫里坐坐,宫人们简直要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晕了。

  长乐宫的俩大宫女恨不得上手去推主子娘娘一把,让她赶紧学一学贤妃的样子,千娇百媚的答应下来啊。

  她家主子这样的容貌不说天下无双也差不多了,怎么会有男人不爱啊。

  就是这清冷的性子不讨人喜欢!

  然而吴德妃看上去仍是淡淡的,温顺的应了一声,又向那熙寿宫女官道了声妾身明日再来请安,方跟着小皇帝身后去了。

  熙寿宫的女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御驾走了,一旁小内侍战战兢兢唤了声“姑姑。”

  那女官一激灵缓过来,恶狠狠的望回去,瞪得那小内侍慌张的垂下头,她才收回视线,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情绪,转身四平八稳走回去,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去岁皇上选西苑豹房勇士,太后娘家侄女婿保定伯次子梁继安想进去,寿宁侯夫人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满口答应了,皇上却到底没要他。太后气得不轻,母子俩置气直到转过年来才好些。

  这次太后是准备狠狠整治吴德妃娘娘的,原本皇上是不待见吴德妃娘娘的,可今儿却巴巴跑来劫了人走,这,这,这是摆明了和太后作对啊……

  那女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脑子越发飞快盘算起来,太后问起要怎么回、太后生气要如何安抚、摔东西如何应对。

  很快,内殿里便是一阵兵荒马乱,而殿外院子里的宫人们依旧噤若寒蝉,只有鸟雀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长乐宫里也是一阵子兵荒马乱。

  谁也没成想皇上能过来,烧水,沏茶,御膳房催点心,一院子的宫人都忙乱起来。

  由于吴德妃娘娘素来俭省不喜生事,御膳房送来什么就用什么,而这其中许多次一等的东西是万不能搁到皇上面前的。

  寻常皇上要过来,总有人提早过来知会,自然诸样办得妥帖,偏这御驾突然到了,别说长乐宫的急了,御膳房那边也急了。

  看人下菜碟儿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可这事儿万万不能捅到主子面前去,尤其主子突然驾临,谁知道是不是吴德妃娘娘要转运了!

  御膳房大太监们不好亲来,亲来就显得太刻意了,又容易没了回转余地,便就推出两个点心局的小管事太监,拎上两大食盒诸般万岁爷喜欢的点心一路跑来。

  两人跨进殿门时,偷眼瞥见万岁爷拿着块什么糕吃着,兀自心里忐忑,摆盘子的手都不自觉打颤了。

  就听得万岁爷笑道:“老娘娘就喜欢这个味儿。”

  原来却是吴德妃拿了太皇太后赏的点心孝敬了万岁爷。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麻利的摆好了盘子碗,迅速退了出去。

  长乐宫的管事牌子王显已笑眯眯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忙笑着过去,拉住两人的手道“劳烦两位了”,拉扯说话间,已经是塞了荷包过去。

  若在往常,两人早就神色倨傲收了荷包走人,今儿却是一脸堆笑,反将荷包塞回,一个陪笑道:“老哥可折煞兄弟了。”一个道:“日后还得老哥多关照。”

  今日这消息传来,不知道内廷十二监里多少家要转换态度,重新掂量掂量长乐宫的分量了。

  王显眯起眼睛来与他们虚情假意客套一番,送了人走,回望宫殿,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已是被自家主子娘娘磨得没了脾气的,早也不提盼着主子得宠自家跟着享福受捧的话了,他那点子卑微的盼望,竟是,主子别把万岁爷气跑了才好。

  内殿里,寿哥一边儿用碗盖撇着茶,一边儿瞧着殿内的摆设。

  他三五天去一次贤妃的长安宫,每次去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案几上摆件,或是墙上的书画,便是什么都没换新的,她也能琢磨着换个摆法,三天两头挪动书案博古架换个地方,让屋里大变样。

  贤妃就同他一般,爱玩,爱闹,总有好玩的好吃的送到他面前来。

  而吴德妃这里,他都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大约是年节时候。而自她进宫以来,这长乐宫就是这幅样子,充其量,是插瓶的鲜花从秋日的菊花换成了冬日的腊梅,而如今,是烁烁其华的桃花,此外再无变化了。

  寿哥收回视线,啜了口茶,看了吴德妃一眼,道:“瞧着,你这里人手不大足的样子,怎的还把人打发出去了?”

  却是不久前,吴德妃将这边的两个太监退回了内官监,更将四个自宫外带来的丫鬟直接送出了宫当然,这四个丫鬟都是张家配给她的。

  张太后也因此大为恼怒,将吴德妃连带着夏皇后都叫过去狠狠训了一顿。

  夏皇后是直接被骂哭了的,吴德妃却是纹丝不动,既不认错,更不松口叫人回来。

  今日便是张太后有意要磋磨吴德妃,削一削她脸面,给她立一立规矩,这才将她晾在殿外。

  吴德妃听皇上如此一问,略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她原以为他会是装糊涂的,可他却偏偏不装了,还直接来问她。

  她脑子里转了个个儿,便端端正正跪下来,道:“皇上恕罪。”

  寿哥嗤笑一声,挥手道:“起来起来,这个样子做什么,哪里来的罪。”他随手撂下茶盏,掸了掸衣襟,看似随意道:“朕的爱妃,打发几个奴婢,还有罪了?”

  吴德妃又端端正正叩谢隆恩,方才起身。

  她幽幽叹了口气,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都是臣妾没本事,本不当说的,既皇上垂询……”

  话里的意思像是受了大委屈,偏她声音清冷,说出来便带着那么股子淡漠,便又像是实话实说了。

  “皇上知道,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家里也没什么主仆规矩,后进了寿宁侯府,也是寄住而已,院里不过两个小丫头子两个粗使仆妇,臣妾便也没学过如何约束下人,这到了宫里,有这许多人伺候,一时管束不过来……”

  寿哥盯住她的脸,这张绝色的脸,板得木雕瓷塑一般,表情无懈可击,连一丝丝裂缝都没有。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嗯了一声,道:“怎的不打发走宫女,倒把张家与你的人送出去了?皇后竟也能应你。”

  吴德妃依旧是神色不动,檀口轻启,叹了口气,“是臣妾连累了皇后娘娘……”

  她顿了顿,转而道:“宫人尚且知道规矩,各有差事,各自行事,她们四个却是依仗太后宽仁,偷奸耍滑,寻常躲懒,遇事推诿,便是留下亦用她们不上,反倒要好吃好喝供着,且养的心大了,手脚也不干净起来……臣妾是不会也不敢养这样的奴才了。”

  手脚不干净是惯用的撵人借口了。

  而这四个人,也不只是偷奸耍滑这几点,她们,还是太后布在这边的眼线。

  寿哥饶有兴致的看着吴德妃,想来太后之所以那么恼怒,不单是因着撵了张家下仆伤了张家脸面,更是因着吴德妃这般做等同于是剪除了太后的眼线,这是要脱离张家、脱离太后掌控吗?

  他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如此刁奴,爱妃处置得对。”又似有意无意道,“张家也是,规矩未免松了些,养得奴才心都大了。”

  吴德妃似乎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眼波流转间,似是思量好了什么,声音却越发沉稳:“皇上是不知外头的事儿,恕臣妾冒犯,给皇上说上几句。像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许多积年的老仆、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都是有体面的,便是晚辈主子也要敬上一二分。而这样老仆的子女,便也都跟着有了体面。”

  “他们凭着老子娘的脸面,在府里挑拣活计轻省油水丰厚的位置,一味偷奸耍滑的,而主子倒要看在他们老子娘的脸面上再三容让。更有甚者,臣妾在外头是曾听老仆讲过,有些高门世家里,仆从也是世仆,几辈子的家生子,彼此联姻,交织成网,竟有奴大欺主之事,逼主人都没法子。”

  寿哥翘着二郎腿听着,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敛去,目光中却尽是探究之意,听她说到此处,不由一声嗤笑道:“这世家大族也跟小朝廷似的。”

  吴德妃可不敢接这话,立刻垂眸道:“臣妾愚昧,只道听途说些个村话,不当学给皇上听。”

  寿哥摆摆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同吴德妃说话,道:“朝廷里,文官子侄至多荫入国子监,都是要靠科举入仕,武官子侄也是沙场拼出来的前程,唯有……”

  唯有中贵戚里,子侄索官索田无度。

  吴德妃脸色变了变,聪明如她,也在不停的琢磨皇上今日的意图,而到此,她已是恍惚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是明白了,然,怎么做呢?

  她看着年轻的帝王良久,方缓缓道:“臣妾送走的这四个奴婢,有的是祖母在昌国太夫人身边伺候过的,有姑母是寿宁侯夫人陪嫁的,自到臣妾身边儿起,她们只草草跟着宫里的教导嬷嬷学了几日规矩,伺候的活计却是一样不做。

  “入了宫,她们也没少与其他宫人冲突,仗着老子娘在寿宁侯府里有头有脸,更觉得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人,越发将自己也看得重了,处处想压旁人一头。宫里发下来的份例倒由着她们去挑拣,她们出去闹,更是伤了臣妾、乃至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

  寿哥眉梢轻挑,依旧含笑看着吴德妃,眼底已是寒光点点。

  吴德妃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表情却凝重起来,口气也越发肃然:“她们有差事却不当差,空领着一份份例银子,有她们没她们一个样,甚至她们还会给别的当差的宫人拖后腿,还不如没有她们。这样已是不该,她们竟还能得寸进尺,一味往口袋里划拉东西,这吃的拿的可都是宫里的用度!

  “份例有限,她们占去一分,旁人就少一份,时日长了,那些安心办差的人又作何想?一个个心生怨尤又如何能当好差。若想无怨,那就要添用度,大家一齐,不分高下。然一个两个都这样,那整个宫里都是要添用度的了。宫里用度又是哪里来的?”

  她忽的抬眼直视寿哥,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竟也毫不示弱,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闪出灿然华彩来,她声音平稳却铿锵道:“宫中用度都来自百姓供奉,宫里索求愈多,百姓劳苦愈重,她们如此,不止是污了臣妾,污了太后名声,更是污了陛下清名。且百姓供奉税银于朝廷,而朝廷用银子之处何其多,又岂容此等小小蠹虫上下其手!”

  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妥妥隐住了寒光。

  他轻轻击掌,大声赞道:“说得甚好!爱妃甚有见地!”

  他笑眯眯的看着吴德妃,声音里竟还带着几分诚恳:“今日,爱妃也教我甚多。”

  吴德妃平静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笑容来,却并未让她绝美的容颜增加半点丽色,反而更像是凄清苦笑。

  她深深福下身去,垂首道:“臣妾愚见,让皇上见笑了。”

  她顿了顿,终是道:“能为皇上尽忠,臣妾万幸。”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寿哥已收了笑容,用比她还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

  听她末了这句,寿哥扬了扬眉。

  刚想着她是聪明人,不枉当初选她,结果她就来这么一出。

  非要点破么。

  那么,这不肯一直装傻的聪明人,还算聪明人么?

  小聪明而已。

  嗯,不过,小聪明也好。

  皇上从太后那边“救”下了吴德妃,又宿在了吴德妃宫中。

  这事在后宫还没掀起巨浪来,前朝的巨浪已来临。

  次日,禁中先是下旨裁革各省府州县等衙门冗官四百四十五员,皆天顺以后,以管粮捕盗劝农等事添设者。

  吏部倒是不敢这样大手笔了,忙上奏其中几处地要事繁,应存留者二百四十八员。

  但皇上没听,统统革了,并表示要“不留虚应事务、空耗国帑的蠹虫”。

  期间恰有撞到枪口上的,一锦衣卫副千户黄英身故无子,其堂侄便乞袭职。

  兵部表示没这规矩,只是武职,又不是爵位,哪里来的兄弟堂侄承袭的道理。若说前朝有过,那也是中旨天恩。

  偏这人认了司礼监太监黄福为义父,那堂侄就以义孙身份央磨,去求这份中旨天恩。

  黄福早已投在刘瑾门下,也有几分体面,想着小事一桩,就径直求到御前,不料,被小皇帝直接驳了。

  一张老脸丢个干净,好像又提醒了皇上一处冗官似的,紧接着,一系列中贵戚里子侄都被降职削俸。

  英庙宸妃之侄王赞、德妃之侄魏勋;宣庙章皇后侄孙胡玺、孙钢、恭妃之兄杨瑾、安妃之侄姚瑾、贤妃之侄柏俊;宪庙保母之孙魏振、孝庙保母之侄杨玺等等,以及许多已故大太监子侄,都是赏的锦衣卫职衔,空领粮饷,如今皆是降职一到两等,撸了世袭。

  因多是前朝旧人,早已没了人脉,别说降职,就是削职也没人出头。

  文臣还竞相叫好,如今国库空虚,是该整顿冗官的时候了,皇上实在英明。

  只那黄福成了众矢之的,这下子得罪的人多了,又被刘瑾骂个臭死,几乎要被撵出司礼监了,简直抹脖子的心都有。

  至于那还妄图袭职的堂侄,也被降职的人家打上门来,京城都呆不下了,匆忙卷铺盖回乡。

  可裁减冗官的事儿竟还没完,渐渐,这整顿的人物就从前朝戚里清到本朝戚里了。

  先是有旨,裁冗食例,中书舍人孙伯坚、大理寺右寺副沈锐、司宾署署丞卢永春、孙伯义、司仪署署丞孙伯强,减半俸。

  虽夹杂了旁人,明眼人也一下就看出是冲着孙家三兄弟来的。

  这孙伯坚,乃是张太后的前未婚夫。当年孙家因张家女欲选秀而识相主动以病退婚,后便以寿宁侯党而得了三个官。此次,孙家伯坚、伯义、伯强三兄弟官职微小,不值一降,却是薪俸减半。

  而后,皇亲张岳、张忱、金琦等十一人被降职削俸。一如前朝戚畹,指挥使、指挥佥事直接降到千户,千户就变百户,被撸的也不是没有。

  这已是直接涉及到张家和金太夫人娘家金家的人了。

  如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太后大发雷霆。

  不过因为周家和王家也有子侄在降职之列,她初时,也没出离愤怒。

  直到,有消息说,是德妃在侍寝的时候向皇上进言,“国库不容蠹虫上下其手”才让皇上下决心整治冗官的。

  太后立时就传召德妃过来,不巧,德妃已是告病数日了自称重病卧床不起。太后就算知道她是装病,也不能硬把人揪过来,这样不慈的名声对太后来说也不妙,尤其,这还是张家出来的人。

  于是,她这口气撒不出来,自然都撒在夏皇后和沈贤妃身上。

  没话可骂两人?那就罚站,只要来请安,就只管在外头站着……

  长安宫,内殿

  沈贤妃一边儿烫着脚,一边儿自桌上一排小匣子中一个里抓了颗瓜子,避开门牙,在嘴角边的牙缝里轻嗑三下,舌头灵活一舔,瓜子仁已到了口中。

  她细细咀嚼着,满不在乎向桃蕊道:“哎呀,老人家乐意骂就骂两句,又没打板子嘛,站会儿就站会儿,又当得什么。学规矩时候比这站得还久呢。”

  桃蕊还是很为自家娘娘抱屈的,但见当事人都这样一副心大的模样,也只好同样作大方状,应了一声。

  沈贤妃口中嗤笑,压低声音道:“姓吴的呀,自来也不是个善茬子呀。你瞧我说的对吧,就冲她上回挤兑寿宁侯府二小姐那顿,哎呀,哎呀。也是,张家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呢,她哪里是能听张家话的。这次逮了机会,嘿,推块大石头下去,嘿嘿,嘿嘿嘿……瞧老人家这么对我们,只怕张家是气疯了。”

  这半年来,桃蕊已经习惯了自家娘娘这张嘴了。

  只要娘娘有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立刻把所有宫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就自己一个伺候近前,就是怕娘娘又浑说。

  “将太后娘娘都得罪了,还谁护得了她?自然要扒着皇上了。”说话也没耽误吃,这么会儿功夫,沈贤妃已漱口两遍,换过两个匣子的瓜子吃了,口中含混道,“不过这献计献策,哎,她是想不起来自个儿还有副好皮囊吗?”

  桃蕊轻轻叹了口气,娘娘这心大的,真是没边儿了。

  论起容貌,她也是跟着老夫人往官宦人家赴宴过好多次的人了,却从没见哪家闺秀有德妃娘娘那般容貌的,宫外没有,宫里也是没有的。

  自家娘娘也算是个难的的美人了,可和德妃娘娘放在一处就瞬间失色。

  这样天仙一样的德妃娘娘,是从没把美貌当回事儿吧,而这又有美貌又有头脑的德妃娘娘若要争起宠来,自家娘娘……

  沈贤妃吃瓜子真是一把好手,手上动作飞快,不停丢着瓜子皮,斜眼去看一脸忧色的桃蕊,撇撇嘴道:“甭操心这些,喏,有那闲心不若把胭脂膏子琢磨明白了。”

  说话间,她忽的将一口瓜子仁啐到痰盂里,端起茶盏来好生漱了半天口,才指着一雕水仙花的匣子皱眉道:“这个,桂皮放得多了,都发苦了。任是多好的东西,多了也不是那个味儿。还有那个,那个芍药匣子里的,糖霜放的倒好,但时机不对,火候大了就有股子糊味……”

  桃蕊忙提起精神头听着,这些吩咐是要传达出去的,以便下次送进来的东西更合主子心意。

  唉,但愿主子娘娘这爱吃爱玩的性子,能一直对了万岁爷的脾胃吧。

  坤宁宫,内殿

  “娘娘这是代人受过。”大宫女大暑无比心疼的给夏皇后揉着腿,又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就是心太软了,当初就不该因那位的三言两语应了她!”

  夏皇后叹了口气,低低解释道:“这不是,报了偷盗……那手脚不干净的,还怎么留在宫里,也不合规矩……”

  “娘娘就是实心!再查实一番,总能拖上几日,也不用几日,就拖到太后娘娘听着信儿了,她这人就送不出去。”大暑愤然道。

  一旁的大宫女小暑捅了捅大暑,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又轻轻给夏皇后揉肩,道:“娘娘别理会那些,娘娘只管养好身子便是。老娘娘不是说了……”

  她却并不重复。

  夏皇后也下意识摸上小腹,又叹了口气。

  她是想和太皇太后学的,她也知道只要她稳稳的,将来有没有孩子都将是太后,太皇太后。

  但是,但是……到底还是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样。

  可都半年了,还没有怀上。

  皇上已是在她这里呆的时日最久了。

  贤妃虽然娇俏,讨皇上喜欢,可皇上却也没日日宠着。

  德妃……德妃又不一样。

  那样的容貌……谁会不喜呢?从前是其不争,若是来争……

  她不怕地位不保,她不犯错,就会去如太皇太后一般。可,若皇上不来她这儿了,她更没指望得到孩子了。

  夏皇后一声一声叹气,大暑小暑两个见了,忙都闭了嘴,开始转移话题,想用什么话来逗皇后娘娘开心。

  可着实没法子,娘娘就是愁眉不展。

  直到外头喊,皇上驾到,众人都是一惊,随后忙忙的迎驾。那点子愁绪就都抛在脑后了。

  皇上见到夏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已让礼部拟旨,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

  夏皇后呆了一呆,喃喃道:“夏家已是高官厚禄了,怎的平白又赏,且这个时候……这个……不妥当吧?”

  寿哥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他去了沈贤妃、吴德妃宫里,告诉她们,升了皇亲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两妃头一个反应都是磕头谢恩。

  沈贤妃眼睛晶晶亮,殷勤得不得了,好像那戏文里说的恨不得以身相许。好吧,她已是以身相许了。

  吴德妃先是如释重负,露个笑脸,然眉宇间还有一层隐隐忧愁。

  想来她猜不透这层蜜糖里是不是裹着砒霜,可又不敢不吃。

  瞧这小聪明。啧啧。

  就只有他的皇后,他老实本分的皇后,是这般反应。

  她笨笨的,可她心最正。

  寿哥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笑道:“有甚不妥当的?早也是当封爵的。哪一位国丈不封爵的。”

  夏皇后犹自道:“皇上给夏家的赏忒多了,这会儿皇上正在裁冗官、裁冗食,臣妾虽然不懂这些,却也不想给皇上添乱。”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太后娘娘那边……”

  寿哥一笑,戳了戳她,道:“别怕,赏夏家的,夏家接着就是。”又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太后那边,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夏皇后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圈,口中却道:“瞧皇上说的,哪里有委屈。婆母训话,儿媳听着,原就是天经地义,何况那是太后。”

  寿哥素来不喜太后的话题,也觉得此境况已是无话可说,便转而道:“朕还要赐顺天府武清县、保定府庆都、清苑二县、广平府清河县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给庆阳伯。”

  夏皇后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庆阳伯是谁,等反应过来了,哪里还坐得住,慌忙摆手要起身,口中道:“万万不可……”

  寿哥却把她紧紧箍住,笑道:“团圆儿,你别急,朕这般做是有用的,也不是白白给了庆阳伯的。”

  夏皇后疑惑的看向寿哥,寿哥道:“朕想试着做一做沈瑞给朕上札子的‘试验田’。这事儿在皇庄里虽然也行,但仍有许多掣肘,那朕就干脆拨块地给庆阳伯,以他的名义种地,有朕在背后,也就无人敢多嘴。”

  夏皇后仍是忍不住小声道:“夏家,也有些地的,皇上想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如今也不指着这地里的出产吃饭了,便是全种了皇上要的粮食也无妨。皇上不若先用夏家的地。这赐田,这,这两千倾,两千倾……也忒多了。”

  寿哥大乐,揉搓着她的小肉手,笑道:“那便先说好了,地归了夏家,可收成要送进宫来给你,这样便也是给朕了,朕没银子可要问你要花用。”

  夏皇后知道是哄她,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埋头在寿哥颈项,闷声道:“皇上取笑臣妾。”

  听着寿哥肆意的大笑声,夏皇后那些患得患失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仁寿坊,沈府

  归了家的沈瑞简单洗了头脸,就往上房去给徐氏请安。

  简单说了些松江事、路上事,就听徐氏说起家中诸事。

  早就孝期已满,该当出孝除服了,但因沈瑞没回来,家里也就没办,只等沈瑞归来再择日子。

  除服之后还要摆酒宴请亲朋好友,也等同于广而告之,宣告正式回归交际圈。

  此外,还有一桩关于沈洲的大事。

  “你二叔辞馆了。”徐氏道。

  沈瑞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这次二叔教得相当好,丙班过得极多吗?”

  徐氏凝视沈瑞,含笑道:“正是教的忒好了,他方想辞去的。对田家说是身子不适。对家里,他说想专门在家只教你一个。”

  这是怕教得太好,平白的给沈瑞教出敌手来,毕竟名额有限,多一个考得好的就多一个对手。

  沈瑞心下感慨,重重点头,口中却笑道:“二叔如此,儿子只觉得肩头担子更重了些。母亲放心,儿子必会竭尽全力,不负娘和二叔的厚望!”

  徐氏宽慰一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负重,为娘等得,沈家等得,你只尽己之力便是。”

  第六百三十六章 缑山鹤飞(六)

  当所有人以为小皇帝在认真清冗官、裁冗食、挽救国库,并为此欢欣鼓舞时,小皇帝却又降下旨来,先是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后赐田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与庆阳伯夏儒。

  很快,又有旨,升锦衣卫百户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

  联系起先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皆中旨赐了官职,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这哪里是为国考虑,分明是新旧中贵戚里分爵赐田的一次洗牌,裁掉旧人,换给新人。

  虽然总体上来说,因为裁减的人多,封赏的人少,还是为国库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是长此以往,只怕又蹈覆辙。遂朝中也有不少人上书劝谏。

  而在坊间,更多的人则是嘲笑了寿宁侯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据说寿宁侯府也是大为光火,金太夫人亲自把吴德妃的母亲唤去训斥了一顿。

  还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吴夫人怎样受辱、顶着一双桃儿似的红肿眼泡进宫向女儿告状云云,其间细节无数,宛如亲见。

  便有好事者等着看吴德妃斗寿宁侯府的闹剧。

  然而这戏根本没开锣。

  没多久,寿宁侯长子张宗说升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张家姻亲子侄降职又能怎样,十几个捆一块儿也不如一个张家嫡子金贵不是!

  这一封赏之后,张家手下的御史言官都偃旗息鼓了,朝上登时清净不少。

  外头看戏的散了场,倒是有人又悄悄说起,这是吴德妃没斗过张家不得不服了软,这张宗说的都指挥使就是吴德妃向圣上求来的。

  坊间议论纷纷不提,朝中的注意力皆在小皇帝下一步棋上。

  因裁减完活人之后,小皇帝的“节流”之刃又指向了死人。

  太监李荣传旨,文武官并命妇应得祭葬、赠谥、恩荫先朝俱有成宪。近多比例陈乞,今后三品以上未经三年考满、及未关诰命者,俱不允所司。

  小皇帝让吏部查了近年赠官恩荫例,又明确指出今后有爵者立下军功,文职者二品以上且政绩显著方与加赠,照例荫叙,但止许一辈。

  这一下却是动了许多人的核心利益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所图为何?固然有说是图自己人生抱负的,更多的人还是图个为子孙谋。武将拼杀立功那真个是提着脑袋去拼命,那能官居文官二品的又能有几人?!

  此一番虽吏部礼部都依旨而行了,朝中却是一波又一波上书,表示此旨委实打击士气,论功行赏有理,但起码有功就要有赏,而不是要“立大功”才赏。

  看似群情汹涌,小皇帝却压根不理,折子一概留中不发。

  没几日,户部门口推出来个身着官服却被五花大绑,且颈项间扛有重枷之人。

  一旁另有告示,表示此人乃是户部郎中刘绎,在往辽东总理粮储时,东厂校尉侦其违例乘轿、滥役人夫、少给粮价、多派斗头等等,被抓回后,以违法事多难以常例,处令荷重枷于户部门满一月。

  这样的重枷,又是站重枷,不消一月,几日人就要一命呜呼了。

  果然,都莫说几日,一天一宿下来,文弱书生刘绎便奄奄一息。

  赦免的旨意没动静,那边长安左右门外,却又以重枷枷号了尚宝司卿崔璇、湖广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张玮。

  此几人或是因违例乘轿,或是纵其奴所过需索,或是无关文冒乘,皆是东厂侦事者所发,下镇抚司拷讯狱,判了重枷两月示众。

  刘绎被罚时,还有人替他上书喊着罪不至此,喊着望圣君仁慈开恩。待一个又一个重枷扛上了“犯官”的颈项,朝中竟哑然无声了。

  自内阁传出来的消息,这些人犯皆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刘公公向皇上请旨严办的。

  知道这是新掌了司礼监的刘公公要立威,锦衣卫和东厂又都在刘公公手里,朝里谁不是一头小辫子,又敢出什么声呢。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节流”的第三刀来了。

  好在,是奔着宗室去的,让神经一直绷紧的文臣武将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事儿起先是鲁王府辅国将军朱当涎奏,旧例是宗室十岁受封,十五岁出阁(指皇子宗室出就藩封)才支禄米,而今各处宗室请封时,都称业已出阁,但其实仍居本府,且许多十岁即开始滥支禄米。如今宗支繁衍,地方灾伤,边陲多事,所以上奏请遵祖训,以复旧规。

  紧接着朱当涎他爹鲁王也上了奏本,称要为朝廷俭省,自请减府中护卫仆从,郡王长子长孙护卫皆由护卫余丁充之。

  小皇帝大为满意,下旨褒奖鲁王府,又令宗人令淳安大长公主驸马蔡震查宗室滥支禄米事。

  这旨意下去没多久,离京城近的王府先上了折子,其中,山西庆王府报奏,称本府宗支数多,各将军所生子女或冒报岁数,无凭查考,乞令各将军府查报。

  要说这庆王府,那是当真不知趣。

  前年庆王府南海郡君仪宾包揽钱粮、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儿还不算远呢。

  当时是把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们头上,郡君被削封号,仪宾直接斩了,又下旨申饬了庆王。

  那会儿庆王就以退为进,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小皇帝便问庆王,子孙不孝便革职了吧?直唬得庆王忙不迭上请罪折子。

  大约是王府混乱不止一日,治理也治理不好了,庆王本身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这回又上这样的折子,想一撇二五六。

  小皇帝冷笑一声,就回了一句“宗支事重,查到底”。

  结果一查之下,庆王府竟是混乱不堪,这相比之下南海郡君两口子的事儿都算不得什么了庆王府辅国将军朱朵是造低银假银,令本府仪宾胡世福强买物货,又挟势殴人;奉国将军朱表挟妓民家致伤人命;甚至还查出来仪宾侯杰殴死登封县主,这位甚至都不伪造一下现场,直接就报县主暴毙,还妄图在祭葬时捞一笔……种种不法之事,简直骇人听闻。

  自靖难以来,朝廷对藩王的态度一直十分慎重,既提防又安抚,其实许多藩王都同庆王府这般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小皇帝登基后,明显是有心压制藩王的,自那年南海郡主事庆王受申饬后,郑王、荣王也都因事吃了申饬,讨封讨赏的折子也常常不允,荣王选妃封地都没个影子。

  或许,就缺一个下手收拾诸藩的理由。

  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又是庆王府“善解人意”的把自己送到了寿哥眼皮底下。

  寿哥手一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涉案的所有宗室一律削为庶人,籍没赐田,依法处置,尤其涉及人命者,立斩不赦。

  而那位吃了豹子胆敢殴死县主的,哪怕他扯脖子喊是因县主偷人他怒极失手误伤,还是被抄家灭族,县主的丧葬银子还没捂热就又回归国库了。

  宗人府、都察院、各地藩王所在地知府也都收到了明旨,严查宗支血脉,严查藩王宗室不法事。

  后又因罪革了靖江王府几位辅国将军中尉的职,而查祖训条章,新定下凡世子封便即殁者子孙不应封爵,又对庶子承爵定下种种规矩。此乃后话。

  于整顿宗室事,朝野皆是叫好。

  天知道无事可做的宗室们被圈在封地上生育能力会变得多么强大妾室通房无数,简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甩掉一部分宗室就相当于甩掉现在以及未来好大一个财政包袱,文臣焉能不高兴。

  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好题材。

  不过,内阁却是颇为忧心藩王问题,各地锦衣卫、镇守太监同时也得了密旨要严密注意藩地动向。

  这一番动作下来,不知是重枷立威起了效果,还是“节流”的举措赢得了人心,当小皇帝抛出盖西苑不是为了享乐,而是有着“开源”目的时,反对声竟寥寥。

  小皇帝并没有下旨,而是在朝会上颇为随意的道,拟于五月初一至初五端午时节正式对京城百姓开放太液池及“百兽园”,之后暂定每逢五日便开放一次。

  现西苑沿湖所修商铺皆对外寻租“招商”,令户部与御马监(御马监兼管皇庄皇店)共同拟个章程出来,就如何招租如何管理以及之后商税、租金多少入国库多少入内库进行商讨。

  百官之所以不反对开放,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着某种好奇心理。

  弘治中兴以来,天下渐起奢靡之风,官宦富贾之家多是“居必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点缀花石,几榻书画,竞争华侈”,建园之风盛行,文官尤好风雅。

  这些官员也同寻常百姓没甚两样,也是想看看皇家园林是怎样个气派,尤其听说这西苑修建时,请教过了多位治园的名家。

  对于开放西苑行商贾事,还是有“清高”的文臣表示出不屑的,认为只怕污了风景。然既是打着为国库添进项的“开源”招牌,这些厌恶商贾事的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捏鼻子认了。

  西苑,太液池畔

  “此处,此处,此处,嗯,每逢五百步,再加些售茶水汤水果子酒的简单铺子。”沈瑞点着舆图,向刘忠与以及御马监派来准备管园子的太监杨林生道。

  “不,不是茶馆,当然,茶馆也是要设的。就是写简单铺子,外面搭棚子留些宽敞地方坐人,稀疏围篱笆。租金灵活些,想来会有一些货郎挑着担子卖汤水的,他们这些固定商铺也就占着有地方歇脚,生意如何还未可知。”

  他点了点地下,道,“若是有时间,还可以挖个小小的冰窖,夏日里生意便好上许多了,毕竟货郎担冰的不多。”

  刘忠、杨林生不住点头应着,又问些不懂之处,而他们身后跟着的四个持笔的小内侍伸脖子瞧了,又飞快记在笺纸上。

  一行人走得极慢,几乎每一处都停下来仔细琢磨一番,大的改动是不会有了,多是在细节上下功夫。

  沈家除服后,沈瑞只参加了两场必要去的宴会,又往书院里与先生及众同窗打了招呼,便闭门苦读。

  虽然家里没有给他压力,徐氏也多次宽慰于他,但他心里知道,就算沈家等得三年,寿哥也不会再等他三年了。他认识了那许多人,有了那么多想法,真恨不得立时就入仕,将那些想法一一付诸实践。

  大舅哥杨慎已是启程回蜀地准备参加乡试去了,之前是杨廷和觉得儿子缺少历练,一直压着他,不让他下场,如今已是火候到了,杨慎的文章,沈洲也是大加称赞的,中举当是十拿九稳。

  沈瑞知道这位舅兄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状元才子,但恍惚记得不是这一科的,不知是记错还是有什么意外。

  因此为大舅哥送行时候沈瑞简直不厌其烦的叮嘱注意身体云云,弄得杨慎又好气又好笑不是该他这当哥的提醒妹夫的吗?!

  倒是连襟李延清因着已是举人,虽要参加明年会试,却也不觉时间紧迫,且也是慕沈洲之名,在杨廷和的引荐之下,常往沈家来请教学问。他少年中举,学识颇为不错,也给了沈瑞一些应考指点。

  众亲朋好友都知沈瑞苦读,也不来吵他,许多宴席礼貌性的下了帖子,却也让送帖子的仆从客客气气的表示随沈二公子的意。便是张会休沐来瞧他,也不过是小坐片刻。

  今次出得府来,是因着,这是寿哥亲自来寻。

  沈瑞听说西苑彻底完工,寿哥也发了话要对百姓开放了,便也有心过去看看,希望用前世的旅游经验,尽可能为西苑查漏补缺,以免运营起来许多麻烦不好解决。

  寿哥虽喊来了沈瑞,却是没性子跟着沈瑞一点点走,便带着张会蔡谅游铉高文虎一应人跑马兜转去了。

  沈瑞这边则同刘忠、杨林生一起对照舆图走上一遍,说一说需添减的东西。

  而沈瑞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李延清。

  并非因李延清当时恰好在沈家,而是李延清家学渊源,对土木颇有造诣,邀他同来,也能随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之前沈瑞提出还要再加盖一些茅厕以及供游人歇脚的石凳时,李延清就提出几个方案来,让设计变得更加合理,也更美观,更好融入景色里。

  李延清平时话不多,与沈瑞交流学问时也不算十分健谈,但一说到工程,那真是两眼冒光,侃侃而谈。

  本身听说要来西苑,李延清也是极感兴趣,他父亲李前阵子督建西苑,家中也有西苑一些图纸,他看得津津有味,能提前来实地看看实在再美不过。

  沈瑞并未对李延清提起过寿哥的身份,但是到了西苑,见大家众星拱月般捧着个少年人,尤其里面还有曾见过一面知道身份的刘忠,李延清也不是傻子,立时心里门儿清,一时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好在寿哥贪玩,不与他们同行,闲聊几句,就带着一群人走了。

  李延清大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也默默提高了对沈瑞的评估,而对于西苑工程查缺补漏也更上心了些,

  沈瑞李延清一行人边走边看,把能想到能修改的地方都一一标注,一圈对外开放的景区走下来,就已是日头高悬,到了饭时。

  刘忠在风景最好的地方修了座三层高的酒楼,作为皇店,还等待着皇上赐名。虽还没开业,已是装修停当,也特地备下了食材,就专门待皇上来游玩时准备席面。

  寿哥高高兴兴带着众人上了天字号雅间,推窗一看,湖景尽收眼底,不由大赞“妙极”。

  他跑马归来,满头是汗,迎面风来,恰是惬意,便笑道:“不雕琢那虚词,就叫‘湖风楼’吧!”

  众人哪里还有说不好的,杨林生更是张永手下一等一的聪明人,笔墨纸砚都备好,当场请寿哥题了店名。

  先前因着沈瑞守孝,众人与沈瑞相聚时,饮食颇多顾及,这次沈瑞已除服,蔡谅等都拉着沈瑞表示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才可。

  沈瑞笑着讨饶,还半真半假表示自己还得回去读书,若是大醉怕不要三天起不来床。

  连寿哥都笑道:“你们可别让这肱股之臣醉酒误事了。”

  众人一阵哄笑,方放过沈瑞,开始推杯换盏,大呼小叫。

  李延清仍是颇为拘谨着,见桌上连带寿哥在内的众人都极放得开,就如寻常兄弟吃酒耍子一般,颇有些目瞪口呆,想着晚上回去是不是和自家老爷子谈一谈这事。

  他正愣神间,就见那边张会端着酒盏过来,笑嘻嘻向他招呼。

  李延清忙要起身,却被张会一把按住肩头,一旁沈瑞也笑道:“子澈(李延清的字)不必与他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张会笑道:“没错儿,没错儿,沈二这话我爱听。”抬了抬手以示敬酒,“我便仗着辈分叫你一声‘李三弟’了。”

  沈瑞指着他笑骂道:“好个张二!明明平辈论交,哪里论的辈分!你莫要占我们口头便宜。”

  李延清虽未与勋贵子弟打过交道,却也不是书呆子,忙端起酒盏来敬酒,口称“张二哥”。

  两人干尽盏中酒,张会方笑道:“认了兄弟方好说话。”见沈瑞眼神戏谑,又忙道:“沈二,你莫挑理,我这是有事儿相求三弟。”

  李延清早在定下与杨家二娘婚事时就了解过杨家诸姻亲,知道沈瑞一直与这位英国公府二公子交好。今日见张会颇为豪气,又有示好之意,不由心生好感,便笑道:“张二哥言重了,哪里当得‘求’字,二哥有事尽管吩咐。”

  张会击掌笑道:“好,爽快,那我便先谢过了!”又道,“原是我也有几处铺子,想请教一二的,三弟既应了,咱们待会儿散了席一道过去?”

  李延清满口应下。

  果然酒过三巡,大家都吃得尽兴,寿哥到了要回宫的时辰,席也就散了,众人送了他上了车驾,也各自登车离去。

  蔡谅醉意醺醺的约了沈瑞改日再吃酒,然以他现在统领豹房勇士勤勉操练的状况,只怕是比沈瑞这闭门苦读的还要忙些,这吃酒指不上约到什么时候去。

  沈瑞也深知如此,便一概笑着应承下来。

  众人挥手作别,张会打发走游铉,请了沈瑞、李延清上了他家的马车,一路往城西而去。

  “难得沈二你肯出门来,便索性一遭请你去看了车马行。”张会笑道,“尤其还有李三弟在,正好多多指点。”

  沈瑞挑眉道:“杜老八人归你差遣了,他产业也都划到你手下去了?”

  张会撇撇嘴道:“他那点子产业我还瞧不上,捧来投献我我也不会收。这不是想着车马行不同,才入了股。”又瞧沈瑞道:“难道你不准备入股了?”

  沈瑞自然是想入股的,他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人手能搭建起车马行乃至长途车行来,既指着杜老八这条线,自然要入上一股,自己用起来才方便的。

  因此笑着投降道:“罢,罢,张东家高抬贵手,也算小人一股吧。”

  张会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看你沈二今儿肯不肯出力了。”

  笑闹了一回,没一时便到了杜老八所设车马行离西苑最近的一处。

  一跳下车,抬头看着门上“八仙遨海车马行”的金匾,沈瑞险些笑岔气去。

  八仙过海的传说古已有之,元代时还有相应杂剧,只不过此时《东游记》尚未问世,八位仙人说法与后世尚有不同,但故事大体是有的。

  杜老八先前酒家所取“八仙居”固然有自夸的意思,到底也是含着八仙的典故。

  可在这个车马行里,竟明晃晃就写起了八仙过海,委实让人捧腹。

  李延清也是不免莞尔,但到底因怕张会面上挂不住,强又板回去笑意。

  张会也是无奈了,一捅沈瑞道:“杜老八个粗人,能想出这名儿来就不善了。你嫌村便你取一个。”

  “这名就挺好,朗朗上口。”沈瑞刚说了两句,又撑不住笑了,“诶,亏他怎么想的这名,真是……真是……哎,不改了不改了,这名还真有深意,且一喊出来就让人记得牢牢的。”

  说话间杜老八带着王棍子等几个当家兄弟迎了出来,挨个过来见礼,众人一起进了车马行。

  车马行内是没什么可看的,想请沈瑞和李延清看的乃是改造的马车,以及沿途设置的站点等情况。

  沈瑞再次发挥“前世常识优势”车站旁边必有报刊亭,现在卖报是没有的,卖水卖小零食卖帕子荷包还是可以有的。

  “不用铺面,就支个摊子就行。东西都拆小包卖,点心糖豆都是一文两文一份的你得琢磨是什么人坐你车,彪形大汉谁还坐车?多是妇孺带着孩子,也肯花一两个子儿给孩子买糖甜甜嘴。你整一匣子半两银子的上等点心谁会买?”

  杜老八听得直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直道:“沈二爷竟是市井间的事儿也这么明白!”

  张会也摇头笑道:“难怪都说你擅殖货!”

  沈瑞笑道:“我只略知些皮毛,管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技术还得是子澈。”

  李延清客气了两句,也认真指导起来,车厢是改大了,但是灵活性差了很多。

  “我原看过几本兵书杂记,讲的偏厢车,那车辕丈余……”

  他话音未落,沈瑞和张会齐齐高声惊道:“偏厢车?!”

  沈瑞知道偏厢车是因着戚继光大名鼎鼎的偏厢车阵。

  但实际上偏厢车早在明初就在军中广泛应用了,明初时大抵作辎重车用,正统、景泰年间名将郭登仿效古人制造偏厢车,中藏火器,上树旗帜,钩环联络,布列成阵,可攻可守,已成战场利器。

  只是随着英宗复辟,郭登被贬,这一战法也渐渐式微,成化年间军中也曾造过偏厢车,却是效果欠佳。

  说起来,郭登与张会多少也有些渊源。郭登无子,由侄子郭嵩承爵,这郭嵩是会昌侯的女婿,张会的外祖父乃是会昌侯的庶长子。

  不过,莫说张会外祖一家与会昌侯一系的有仇怨,就是郭登与郭嵩也同样有仇

  据说郭登被贬时,家人在京,竟被郭嵩克扣衣食,郭登之妾靠缝纫自给,几乎活不下去。郭登复爵后本拟废掉郭嵩继承权的,然会昌侯与郭登曾有救命之恩,郭登看在会昌侯面上方放过了郭嵩。

  张会眼睛闪闪发光,作为一个想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的武人而言,遇到李延清这样懂军械的就如同捡到绝世宝藏一样。

  他一把抓了李延清的胳膊,直道:“让三弟做这个可真是屈才了!!他日有机会还请到京卫武学转转,指点指点兵械局。”

  沈瑞也没想到李延清还懂得这样多,也一般兴奋起来。

  只是他理智尚存,见张会那力道李延清明显吃不消,忙上去一牵一带,帮着挣脱了张会的“铁爪”,笑道:“二哥可是心急了,子澈明岁也是要下场的,你可要容他先考完了再来请教才是。”

  张会眼中那两团火登时便黯淡下去,强笑道:“是我鲁莽了,三弟莫怪。”

  李延清笑道:“二哥抬爱,我也并非诸般都懂,只是自小喜欢这个,多看了两本书罢了。实是如今会试在前,他日考毕,二哥有所差遣,我义不容辞。”

  张会又高兴起来,拍着李延清笑道:“好,好,不说虚的,你这话我可是记下了。”

  李延清含笑应下,而后又帮着杜老八的车马行解决了几处车厢上的缺陷问题,只是表示他也算是纸上谈兵,具体还是要问问造车的匠人是否可行。

  午间吃得酒足饭饱,下晌杜老八再邀众人往他的八仙居吃酒时就被婉拒了,不过杜老八仍是叫人抬了几坛子八仙居猴儿酒送到李延清、沈瑞车上。

  张会将李延清送回了府上,又与沈瑞同车送他回仁寿坊,车上方与沈瑞商量正。

  “皇上赐了庆阳伯庄田,却是想叫他照你的札子作试验田。”张会道,“想来没一时,夏国舅就要给你下帖子了。”

  沈瑞皱了眉头,道:“依你看,夏家……可是好相与的?不瞒你,我最近委实忙得紧。”

  张会了然一笑,道:“举业事大,皇上也是盼着你早日入仕的,也同国舅那边知会过了。夏家人……都是老实本分。你是没见过庆阳伯,他老人家到现在也仍是布衣时的吃穿用度,布衣时般接人待物,比周皇亲张皇亲都来得谦和。”

  沈瑞点了点头,道:“你既这般说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手边也没什么懂农事的人了,待我写信回去,请瑛大哥那边再游说些族人上京。”

  张会叹道:“只盼你早些入仕,咱们手头人宽裕了,行事也更便宜些。”说着他顿了顿,道:“还有一事,我想着,还是开个镖局子吧。”

  沈瑞挑了挑眉:“王棍子不是说杜老八手里没人?怎的,你要放人过去?”

  张会点了点头,道:“有些人手,不好放在明处,但总在暗处藏着掖着也是不便,不若就顶起个镖局来,有些活计,就明着做。”他直视沈瑞道:“你的人也放进来吧?这次不打着杜老八的牌子,我打听了,开封府有一家镖局,是少林俗家弟子开的……”

  沈瑞笑道:“这家我却知道,少年时曾随老师游历,去过那边。”那时王守仁原配妻子病重,经洪善禅师介绍往那家镖局买过马。

  张会不由一喜,道:“你可有联系?”

  沈瑞摇头道:“我并不熟的,是当时同行的一位禅师……”他顿了顿,笑道:“也巧了,这位禅师也是出自陆家,这次我捎信回家,就请瑛大哥往陆家去,请这位禅师帮忙修书一封联系一二。”

  张会连连拱手道:“那可是再好不过。”又道,“我想着与那家镖局合伙,办个京城分号,对外打着少林俗家弟子的名头,既威慑江湖宵小,又能蒙了这边一些人的眼。”

  沈瑞想了想,道:“既是要办个长途的车马行,不若对外就称请来护卫车马的吧,既是长途路程,乘客总会随身带着财物,勿论多少,咱们出人保护也是应有之义,且这般也能多招揽些客人。再往后,车队也可以捎带商品货物,护卫便与镖局无异了。”

  张会连连点头,又赞道:“说你殖货有一手,你还谦虚!”

  沈瑞心道,做大了,许是做出个快递公司来……那么,“嗯……这镖局分号,不若起名‘顺风’吧……”

  张会眨了眨眼,奇道:“顺风倒是个好名字,不过……你不会是跟着皇上那‘湖风’来的吧……”

  沈瑞默默扭头过去,“……还真不是……”

  五月初一,西苑正式对外开放。

  一时间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跑来凑热闹。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全体差役出动,拿出灯节时的人手配置,依然远远不够用。末了还是调了巡街的锦衣卫过来帮忙,甚至还动用了豹房勇士里几个总旗的人手才堪堪维持住秩序。

  那百兽园虽然并没有许多动物,不过虎豹熊狼以及孔雀、仙鹤等等,有些富贵人家也会豢养,但京城寻常百姓家孩童却是许多都没见过,还是十分开怀,尤其是那云南土官进贡的大象、西域商贩带来的骆驼,都让孩子们欢喜得发狂。

  沿太液池一周的商铺无不赚了个盆满钵满,先前没看好这桩生意的、以及没抢上租铺面的人家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还有人咬牙切齿表示,也就一天的热闹,过两日也就没人了。

  却没料到,京城人竟如此喜欢凑热闹,从初一到初五,太液池畔人潮就没断过。

  尤其是初五端午节正日子,太液池还上演了龙舟竞渡。

  那是由建昌侯张延龄牵头,一众勋贵戚里府邸各出一只龙舟参赛,再出资下注,只不过赢得的彩头要统统捐作西北军费。

  如此一来既有了热闹,又向朝廷卖了好,果然龙颜大悦,小皇帝也掺了一脚,下了注。

  文臣武将不少心里骂着张延龄奸诈,却也不得不跟着凑这个热闹,那到底是要捐军费的,总是个扬名的好事,要不怎么体现忠君爱国呢。

  那一日,更有不少官眷在太液池官船上观赏竞渡,许久未在宴席上露面的金太夫人也去了,并带头拿了一对沉甸甸的金钗为注。

  便是长宁伯夫人、淳安大长公主也都给了面子,余下官眷自然也都纷纷慷慨解囊,不,解首饰。

  一场龙舟下来,西北的军费就多了七万四千五百两。

  西苑开放,朝野再无人有异议。

  那一日,杨恬也随着俞氏在官船上,她也“捐”了对儿镯子去。

  事后与沈瑞说起,她又是笑又是叹道:“我实未料会有那般境况,头上钗环皆是你予我的,便只这对镯子是太太给的,只好用它了。悦姐儿本是拔了珠钗的,见我拿的镯子,怕是觉得她拿的轻了,又不好也拿镯子,便把耳坠子戒指都撸了下来,还是太太瞧着不像,与了她一块玉佩,算是补上了。这般多心,何苦来的。”

  沈瑞却是没理会姑娘家的小算计,而笑向杨恬道:“便是我予你的,又有什么不能投注的,投了我再买与你便是。如今看来,我得先补你一双镯子才好。嗯,我瞧,红宝的镯子正衬你这一身。”

  随着沈瑞出孝,杨恬也不再素净衣裙打扮,今日一身杏黄衣衫显得人格外娇俏,她红着脸啐了沈瑞一口,道:“好容易见你一回,好端端说话,你又没个正经。”

  沈瑞如今正是发奋用功的时候,杨慎又已回了蜀地,自然不好常往杨府跑。

  而王研随着杨慎回乡,如今杨府是俞氏带着杨恬并二姑娘杨悦一道管家。

  杨悦是从头学起,也是为出阁做准备,所以大部分的事还是杨恬来处理,因此杨恬也不比沈瑞轻松多少。

  他二人定亲虽早,但那时杨恬年岁尚小,身量还在长,便也不急着准备嫁衣,只等到定下正式婚期才好裁衣开绣。

  如今沈瑞出了孝,但乡试会试就在眼前,为了不影响他的考试,杨廷和夫妇与徐氏商量,将婚期定在了明岁四月,已是殿试放榜之后了。

  婚期既定,杨恬也就开始准备绣嫁衣了,因此也越发忙碌。

  沈瑞见杨恬佯怒,不由一笑,仍放软了语气哄道:“我知错了,定好好说话,大姑娘且饶我这回。”却得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两人调笑两句,沈瑞也简单说了李延清的情况,不无感慨道:“这倒是个人才,若是能在工程乃至兵械上一展手脚,只怕成就不会逊色于乃父。”

  杨恬听罢,却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会同太太说说的。”

  沈瑞一怔,忙紧了紧她的手,道:“我不过说一句,让你知道这么个人罢了,并非要你改变态度。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喜她,以后少来往便是。管他什么李延清,便是能位极人臣又与你我何干。”

  杨恬噗嗤一声,笑了,又摇头道:“太太和我与她……嗯,那人虽是没了,到底瞧见她就不免想起那人来,这心结难解。太太到底也不是狠心人,也正经教了她管家。当然,若是她出去理事也不会,丢的还是杨家的脸,丢太太的脸。但至多,也就是这样了,就如你这句话,太太也不会因着李延清如何就开始对悦姐儿百般疼爱的。”

  沈瑞低笑一声,道:“二姐儿又不是傻子,先前对她甚样,如今陡然好了,更让人齿冷。不若就这般淡淡的。我不过白说一句,不值当你这般思前想后的,空耗了精神。他日还是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勿要理会那许多。”

  杨恬听得面上一红,又低啐了一口,终是未说话。

  沈瑞摩挲着温润的小手,心里掰着指头算日子,几时能将小娇妻娶回家,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谁就不理谁,再不需多思多虑。

  六月底,何泰之自杭州回京了,也要参加今岁乡试。

  同来的还有祝允明一家子。

  祝允明却是要参加明岁春闱的,之所以来的这么早,是西苑开放的消息传到了南边儿,他最疼爱的小孙女想看看百兽园,他便索性带着一家子乘舟北上。

  是的,孙女,这一年,祝允明已经是四十有六了。

  明年这一科,将是他第六次参加会试。

  而沈瑞知道,他的命运,是七次不第……

  何泰之的父亲何学士三年前想过谋南京国子监祭酒的缺,后知沈洲也谋此缺,便即转而谋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何泰之也是那时随父母去了杭州读书。

  后沈沧过世时,消息传到杭州,何母小徐氏与长子何泉之回京祭奠,因天寒地冻,便没将小儿子何泰之带回。

  这是何泰之三年来首次回京,见着沈瑞让他高兴不已,虽然个子蹿高了,人却半点儿稳重气儿也没有,依旧是当初那个跳脱少年。

  “我爹说我这次乡试也悬,不过回来试炼试炼,嘿嘿,”何泰之一口一个糯米团子,嚼得起劲,含混道:“还是姨母做的这团子好吃,劲道,南边儿的忒软。我娘做的也不行。”

  伸脖子咽下去一口团子,他笑嘻嘻道:“听说二伯在南城书院教书很是厉害?我爹让我回来多跟二伯学一学,跟你学一学。”他挤眉弄眼道,“你可要多帮衬我,万一我这一科就过了呢。”

  沈瑞忍不住敲了敲他脑袋,笑道:“也要你用功才行,光想着吃想着玩!”

  何泰之白眼一翻,道:“我几时只想着吃喝玩乐的?”

  沈瑞打趣道:“方才是谁说要去看百兽园,说得比祝家囡囡还欢喜的?”

  何泰之干笑两声道:“这不是祝表兄一家来了,我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嗯,我这做叔祖父的,总要好好带囡囡玩玩。”

  他不过十七岁少年,不过是辈分大,这会儿板着稚嫩的面孔,装起老气横秋的样子,直惹得满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何家在京城的宅子闲置已久,何泰之便住进了沈瑞的九如居,日日与沈瑞共同用功。

  祝家京中并无产业,以往也曾在沈宅客居,不过此次一家子人北上,祝允明还是想着要出去寻一处房舍赞助,却到底被徐氏与三老爷留下。

  三老爷与祝允明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一直都是至交好友,感情深厚,此次便在三老爷西路寻了一处独立小院,安顿他一家子住下。

  此时沈家孩童委实不少,三老爷家四哥儿,何氏的儿子小楠哥,陆二十七郎的女儿滔滔,再加上祝允明的孙女,四个小童在一处玩耍,好不热闹。

  日里闲暇,祝允明便与三老爷挥毫泼墨,倒也快意。

  日子就这样飞也似的过去了。

  转眼入了八月,八月初九,正德二年的秋闱拉开帷幕,顺天府乡试命翰林院学士刘春、侍读学士吴俨为考试官。

  沈瑞虽是初次下场,却不是初次备考,一切驾轻就熟,那边杨恬也亲手准备了考篮与他。

  只是这一次的考试心态又与三年前不同。

  天边微微泛白,卯初梆子已响,沈瑞深吸口气,与一旁何泰之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提着考篮随着队伍步入了贡院。

  八月十五中秋节,乡试最后一场彻底考完。

  何泰之回家头一件事便是睡了个昏天暗地,一天一宿才爬起来。

  沈瑞则是先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番,一夜好眠,第二日就起身把考试的文章默了两份出来,一份交给了沈洲,一份送去了杨府。

  得了不错和上佳两个评语,他也随之踏实了许多。

  两日后何泰之睡饱了吃好了,也默了文章出来,沈洲看罢,叹道:“只看气运了。”

  何泰之却笑嘻嘻的丝毫不以为意,倒是撒开欢儿的玩起来,光西苑就去了两趟。

  九月初五,乡试放榜。

  何泰之排在了九十七名,险险上榜。

  须知南北直隶自景泰七年起解额便一直是一百三十五,其中还有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何泰之这九十七的排名实是险之又险,运道逆天。

  何泰之已是要欢喜疯了,一会儿说要写信给爹娘,一会儿又说要写信给姊姊姊夫(王守仁夫妇),一会儿说亏得今次来考了,一会儿又说全赖沈二伯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徐氏也是忍俊不禁,摆手由他去了,何泰之既然都能上榜,沈瑞上榜当是没问题的,如今只等名次了。

  乡试都是从后往前报喜的,只听得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舞足蹈的何泰之也安静了下来,何氏、张青柏一左一右握着徐氏的手,面上虽带着笑,却是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喧嚣声到了门上。

  下仆们惊喜的尖叫声、“给太太道喜”“给二爷道喜”的道喜声遥遥传来。

  屋里的人都长长松了口气,一颗心轰然落地,竟没有人关注是多少名次,总算是中了,中了就好。

  沈瑞也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起身走向徐氏。

  徐氏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一旁张青柏提了提神,裂开嘴,笑向何氏道:“好姐姐,我这会儿能吃下一头牛……”

  众人还没有因为她这句诙谐话笑出声来,二管事已奔入主院,高声道:“太太大喜,二爷大喜,二爷中了!二爷是头名解元!”

  徐氏猛的站起身,却晃了几晃,险些站立不稳。还是何氏与张青柏牢牢扶住了她。

  她忍不住焦急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却似乎并不需要下仆回答。

  就在二管事重复的时候,沈瑞已经到了徐氏跟前,撩衣襟跪倒,难以激动道:“母亲,儿子中了。”

  前世今生,他经历了那么多次大小考试,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强烈的过关愿望。

  只要有了举人功名,便是春闱不成,亦可以举人捐官。举业,是仕途的第一块敲门砖。

  他终于握在了手里。

  “好,好。”徐氏颤巍巍伸出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抚上儿子的头顶,低声道:“去,给你父亲上柱香……”

  十一月初,杨慎回到了京城,他是四川乡试第三名。

  十一月,各地举子也陆续赶往京城,备战正德三年春闱。

  第六百三十七章 缑山鹤飞(七)

  继端午太液池龙舟竞渡后,又有中元万民放河灯,中秋千舸湖心赏月,如今的西苑已是京中最受欢迎的去处。

  节日大型活动不必说,寻常日子里也是游客络绎不绝。

  除开园林之美、百兽园之奇外,太液池水面极宽,水傀儡、水秋千、踏混木、弄潮等诸般水上嬉戏都施展得开,极是吸引人。

  现下别说西苑景区里的商铺千金难求,就是西苑周围大小时雍坊的商铺租金也都跟着翻了倍。

  随后,朝廷针对西苑这一现象颁布了一项所谓“景区”征税法令,对西苑周边地区商税征收要高出正常两到三倍。

  朝中不少官员都在西苑有了铺面,本身自是抵触加税的,便有御史上折子大义凛然说什么不宜横征暴敛之类的话。

  但不知为何,阁老焦芳和司礼监掌印刘瑾对征税态度坚决。

  百官都知刘公公最近正在立威,想来这是新途径。

  而焦阁老嘛,嗯,听说他儿子要参加明岁会试,只怕这会儿是要在御前好好表现的。

  畏于二人权势,朝中还是渐渐没了反对声音,这加税令得以顺利通过。

  其实西苑的店铺本身就获利丰厚,且西苑的管理日趋完善,有专门的巡丁日常巡逻,小偷小摸的不多,专门讹诈的地痞流氓则完全绝迹,可以说经营环境非常不错,总体算下来,商户还是比旁处多赚得多,便并不抵触这略高的税收了。

  如此一来,国库就有了不小一笔进账。

  而自从张皇亲家端午开了个捐军费的头儿,之后中元、中秋,周皇亲、王皇亲乃至新贵夏皇亲、沈皇亲、吴皇亲家纷纷开始借由竞技彩头捐银子出来,文武百官也只得跟风。于是军费也好,赈灾也罢,这捐款总归是用在“刀刃”上了。

  国库更不似正德初年那样捉襟见肘了。

  小皇帝便越发满意开发西苑这个主意。秋闱后见沈瑞中了解元,他也是心中欢喜,在西苑非开放日约了沈瑞湖风楼相见,连连夸沈瑞是殖货能手,又笑问沈瑞要什么赏赐。

  沈瑞笑道:“皇上赐了‘浣溪沙’三块宝地,瑞已领了浩荡天恩,不敢妄求了。”

  寿哥哈哈大笑,又戳着沈瑞道:“这回的浣溪沙可比翰林院旁边的破烂地方强上许多,倒更显出你这殖货的能耐来,依朕说,翰林院旁边的也该改一改了。”

  却是当初沈瑞想在西苑要一处茶楼铺面,建个浣溪沙茶楼分号,寿哥极大方,抬抬手就许了三处为皇店留的铺面要知道皇店所留位置都是风景最佳、客流量最大之处,也是“商”家必争之地。

  虽是天大的脸面,可沈瑞却并没有直接谢恩领了,倒是将两位叔父沈洲沈润都请来相看。

  二老爷沈洲倒还罢了,三老爷沈润因擅书画一道,眼光独到,果不其然这三处店面只有一处入了他法眼,却还觉得若是有人忒多,只怕太过吵闹了。

  三老爷一乘青油小车来回走了几遍西苑,最终又选了两处地方,因略显偏僻,寻常游客少有经过,但真是一草一木皆宜入画的。

  这两处还各有千秋,三老爷一时也难以抉择到底选址在哪一处好。

  倒是二老爷大为称赞,便即拍板定下,连带三老爷看中的皇店在内,共开三家浣溪沙分号。

  沈瑞一面笑称好地方不能一次性占尽了,但看三处所离甚远,从经营角度上讲还是可以的。

  浣溪沙本就是走的平民路线,为了照顾那些京城居大不易的翰林们,西苑开了分店也并没有“提价”,但装潢上提升却不止一星半点。

  三家店整体装修都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商量着来的,沈瑞只简单提了两条“前世”的经验。

  新的浣溪沙分店只在一楼设少部分散座,二楼以上皆是雅间,为的就是给茶客一个独立空间,互不干扰。

  雅间又有观海听涛、翰墨丹青等主题,前者为纯粹的赏景,室内置有舒适的竹榻;后者则备有长案及笔墨颜料,茶客若有雅兴随时可以挥毫泼墨,且店内还收字画,无论是否名家,只要是佳作,都有润笔之资奉上。

  茶馆大掌柜请的是积年的书画铺子掌柜,对书画有相当的鉴赏能力,能与客人攀谈而不会让人厌烦,就连茶博士和店伙计都是读书识字的,丝毫不显油腻市侩。

  配茶的点心因为便宜,是不可能多么精致的,但都是用心做得干净,味道也算上佳。茶具碟碗更是虽不金贵却古朴大气,与整体风格相符。

  本身浣溪沙因在翰林院旁边,就有一定名声,如今这样的环境下,收费却一如既往的低廉,立时赢得了好口碑,成为清流最喜所在。

  沈瑞此刻听了寿哥的调侃,不由笑道:“城里地方没法大动,总不能推了重建,且那一片也没什么风景,建了也没甚用。”

  寿哥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叫奸猾,道:“听这话音儿,倒是还想问朕要一处西苑地方?”

  沈瑞忙道不敢,却又笑道:“圣明无过于皇上!我是有个旁的想头,西苑既有个百兽园,还当有个‘万卷阁’才好相配。”

  寿哥对读书可是兴趣缺缺,耷拉了嘴角道:“你这还没进翰林院,就要行翰林事了。”

  沈瑞不由失笑,忙又解释道:“皇上明鉴,我却不是想多修经史典籍,是见了松江府来信说今岁试验田有所获,而织厂在重赏琢磨出新式织机的织工后,织工们也是越发卖力了,还有人总结出织布出活儿多的技巧来。我便想着,许多技术能推广全国,为更多百姓谋福祉方好。”

  听得是试验田,寿哥倒是多少提起些兴趣来,因道:“是极,夏家倒是也种了试验田,却是收成平平,不如松江多矣。松江若是有什么好法子,写札子呈来瞧瞧。”

  沈瑞便笑道:“皇上您瞧,您也是觉得当写下来罢,我也是想着,单靠口口相传,实是麻烦,又容易出错,不若写在纸上。我家恰有两间书坊,想将这些成果整理出来,刊印成册。”

  寿哥哈了一声,扬眉道:“你还要著《齐民要术》《农桑辑要》不成?”

  沈瑞倒是摆正了严肃表情:“不敢,瑞没那等本事,只是想着这样的好经验该当留下来,推广开来。而且不光这务农的法子,有些积年老农口中的俗语俚语也都含着种田的法门,我想这些经验都写成个小册子,就用老百姓都懂的白话,写成打油诗顺口溜,百姓背得熟,流传得广,受益才多。”

  “除开农事外,还如织机,如何造,如何改进;如马车驴车,如何改造才省畜力;又如冶炼,如锻造,如陶埏……”沈瑞盯着若有所思的寿哥,道:“我想出一些,推广技艺的书,也是教化百姓。百姓富足了,安居乐业,朝廷也就富足了。”

  《天工开物》于崇祯年间方问世,沈瑞真心希望能推动一把,提早将一些技术推广开来。

  寿哥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沈瑞却忽然转换了话题,道:“开封金明池原是宋时为内习水战而建……”

  一句话未说完,寿哥眼睛就亮了起来,笑意盈盈看着沈瑞。

  沈瑞也露出笑脸来,道:“如今山东、松江都开始造船,我也想着,这造船的一些工艺也可刻印出来,不为推广,却可留存,在新建船厂时拿出,岂不要比老师傅带新徒弟省力得多?”

  寿哥翻了翻眼睛,撇嘴道:“说了半天,还是在想着你的印书坊,你的‘万卷阁’。”

  “皇上如此喜欢水戏,难道便不想在太液池上再现《金明池夺标图》么?”沈瑞微笑直视他道。

  寿哥眯了眯眼睛,练水师确实也是他所好。而且,也具有现实意义。

  最近,宁藩又有些不安分起来。

  年初收拾宗室,宁藩却上本请赐与乐工,之后,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江西的奏折,又是奏请妾方氏徐氏封号,又请封生母为妃(他是庶出),请颁赐庙祀礼乐,祖宁靖王葬地不吉乞迁葬,请封其庶祖母胡氏……

  简直是无所事事的胡闹。

  到了十月,宁藩竟上本说如今在修孝庙实录,希望把他孝顺懂礼等美行录入史馆。

  至于他的美行嘛,什么曾为病中的父亲亲尝汤药啦,什么捐百金助修白鹿书院啦,禁官校侵渔小民啦,与辅臣讲论书史啦,以及……不近倡优啦……

  寿哥拿到这奏折时,是一边儿看一边儿乐,顺便“呸”上几声,骂上两句胡说八道。

  宗室中厚颜无耻之辈尤多,但,必以此人为最。

  寿哥笑罢,也不免好奇起来,实在想看看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封活人的事儿就别想了,朝廷没银子帮你养小妾;封死人也别想了,你是庶出就别想着变嫡出。写进孝庙的实录,白日做梦吧?!

  寿哥大为不满,连呸了几声,口中直道“你也配!”。

  挑挑拣拣的,最终寿哥捏鼻子送了几个乐工给宁王,当然,其中也让锦衣卫掺了钉子进去。

  然后,最近一封来自宁藩的奏疏就是,王府缺人呐,请皇上赐还王府护卫。

  折子都是明着递上来的,内阁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詹事杨廷和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都第一时间赶来面圣,张口都是宁藩此举故布疑阵,所谋者大,请圣上谨慎。

  他们都是知道当初松江倭乱内幕的。

  尤其张永,非但作为钦差细查了此事,更是在之后奉旨以剿匪为名,灭了宁藩养在太湖的匪帮。

  寿哥似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什么:“区区几百侍卫算得什么,他既想要试探,那就给他,看他还待怎样。”

  任凭三位文臣说破了嘴皮子,寿哥都是这一句“朕自有考量”,便打发了他们。

  只有张永跪在他脚边不肯走,抱着万岁的大腿,声泪俱下,几乎哀嚎着请主子三思:“狼子野心,今日许他三百,明日不知道是三千、三万我儿郎战死沙场。”

  看着这样的张永,寿哥心底也涌起淡淡的感伤来,然半晌,他仍是拍了拍张永的肩膀,低声道:“大伴,你心意朕知晓,你的忧心也不无道理,然……”他的神情阴冷起来,却终只是道,“朕有朕的考量,大伴,你好好练兵,他日,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听了这话就如打了鸡血一般,连连宣誓,这才松手去了。

  寿哥扭头看向窗外,已是冬日,草木衰败,水面虽没结冻,却也显得分外黯淡。

  望着西苑太液池一片死寂的湖面良久,寿哥扯了扯嘴角,道:“金明池夺标图么……甚好。”

  他转过头来瞧着沈瑞,道:“回头我便与张永说说。他在南边儿管过水战,这事儿便就由他来管。”

  沈瑞躬身行礼道:“皇上圣明。”

  寿哥摆摆手,转而嘿嘿一笑,道,“罢了,你先想好了那万卷阁的章程,写了札子上来。万卷阁,嘿嘿,听着是合了内阁那群老儒生的心意了。只是若他们知道你这里头还掺了私货,做甚匠人书,乃至船工,嘿嘿……”

  沈瑞摊了摊手道:“万卷阁若真能立起,就请许寻常百姓持户帖或路引入阁观书,就如百姓可入百兽园一般,只不过百兽园收票钱,万卷阁却是免费的,想来,教化百姓、劝人向善、为读书人谋福利……这个,这个,诸位老大人不会为难小子罢。”

  寿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道:“说的有理,那就看看老先生们怎样说了。”

  他又瞧了瞧太液池,咂咂嘴道:“这时节最是无趣,若是上冻了,倒可作冰戏,那年的冰壶……”

  一时间又陷入了回忆,想起往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沈瑞也怔忡了片刻。

  半晌,寿哥才笑了笑,道:“改日约了你和何泰之一道来玩。只是朕还得想着提前知会他,免得他又贪嘴坏了肚子来不了。”

  却是前日沈家又有族人上京,何泰之自放榜之后这高兴劲儿就一直没过去,待客时不免贪杯,半夜醒来吐了一回,倒饿了,也不知寻摸了什么吃下,却是吃坏了肚子,已是腹泻两日,走路腿都发软,是以今日没法跟来西苑。

  何泰之自来了京中后也见了寿哥两回,知道了寿哥身份。可他生性洒脱,又还是少年心性,见寿哥一如往昔的亲切,沈瑞对寿哥态度也没太大变化,便就也大大方方如往昔一般玩闹,丝毫没有畏手畏脚,这样一来更得了寿哥喜欢。

  知道何泰之不肯明岁考会试准备再学三年时,寿哥还有些失望,又戏称要将何学士调入京中,好让何泰之回京读书,也好日日相见。

  “那您提早告诉了我,我便好好看住他那张贪吃的嘴。”沈瑞也笑应一声,又无奈道:“只是也只他能陪您玩上一阵子冰壶了,恕瑞要备考明岁春闱……”

  寿哥斜眼瞪他一眼,仍是挥挥手道:“好生备考。”又绷不住一笑,调侃道:“你若是不中,举人也可捐官,你便去工部吧,正好将你这一肚子点子使出来。”

  沈瑞苦着一张脸道:“若是明岁不中,只好三年后再考了。”

  寿哥大大的白眼甩过去,道:“还等甚三年!赶紧给朕考中了,朕还要大用你。”

  每到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时,京城总会热闹非凡。

  那些路途近的如山西山东河南的举子,或可在家过了年方启程,道远的那些生恐遇雪耽搁行路,便是早早就进京了。

  还有如祝允明家一般的,得知西苑开放,在说书人口中听得那西苑犹如仙境,又思及宋人笔记中金明池的盛况,不免心向往之,便是提前进京游览一番。

  于是,本因入冬后景色欠佳而渐渐冷清下来的西苑,在十一月之后,又迎来一波客流高峰。

  总店开在翰林院旁边的浣溪沙,本就多是翰林清流光顾,因着口碑发酵,如今西苑浣溪沙分店连各同乡会馆的小伙计都知道了,自然也就成了举子们往西苑看风景后光顾的首选。

  而除了祝允明一家外,这次进京的沈氏族人也对浣溪沙极为喜爱。

  这次进京赶考的族人委实不少,有几位族叔屡试不第,原已是绝了念头的,想着入京花费不小,不若留着银子与儿孙再考。

  然去岁贺家倒了之后,沈家接收了不少贺家产业,族长五房并不贪下,反倒是广置祭田学田,又与众族人都分了分,这几位族叔家里便也很是过得去了。

  且族中又立了新的规矩,中秀才、中举人分别奖励田亩、产业若干,并自族中出笔墨银子。若是中举后要进京赶考,一应花销也是族中出大头,个人出小头。

  几位族叔便就也重燃了再下场的心思。

  且自小沈状元沈瑾回乡守孝后,每日里都要往族学中授课,不光小学生们进益极快,他们这些老儒生也受益良多。

  今次沈家六房旁支又有一子弟名唤沈玳的中了举,他已是三十出头,多年文章积累下来,又得了沈瑾点拨,这次方中了。

  沈瑛沈瑾研究了一番他的文章,觉得可以春闱一试,便由族长沈琦请了那几位老举人族叔来,以托付晚辈的名义,请他们伴沈玳入京。

  实则沈玳虽没去过京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何须长辈相伴,不过是给族叔们个再考的由头。

  几位族叔既不愁了银钱,又有了面子,且听闻京中西苑盛名,便都满口应下,还有带了儿孙一并进京,想着便是不能及第,带儿孙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又有听了二房好客且在招揽族人的,知道沈渔、沈琛如今都是发达了,也不免动了心,也跟着一起上京了,因而此次队伍格外庞大。

  有“松江才子”美誉以画闻名的沈也在其中,他也是赶考来的,上次,他与祝允明齐齐落榜。他倒没带儿子来,却是族兄弟七房的沈琴、八房的沈宝。

  沈琴沈宝先前都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去年出孝后,沈琴倒是一鼓作气过了府试,成了秀才,只是今岁秋闱未中。他知道自家水平,也不气馁。

  沈琴当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门下,听说二老爷沈洲如今在坐馆教书,所教学生都得了不错的成绩,便与父亲商量想进京读书试试。

  而沈宝素来精钻书法,于学业上不成,自然依旧没过童子试。不过他于学业上也是不大上心的。因与沈琴交好,他听闻沈琴要上京,又知道老师祝允明已进京赶考了,便也十分想进京来看看。

  只是在八房六个儿子里,沈宝行四,素来不受重视,又没读书天分,虽沈流如今监管族产,族中给他的分红不少,但架不住原先底子薄,家中子孙又太多,长子次子又都已成家有了下一代,这日子过得也没宽裕到随便拿出百十两银子让个儿子进京玩耍的地步。

  沈琴心下怜惜好友,便想了主意,劝沈宝道:“流大伯如今是族中的事绊住脚,不再想赴京赶考了,但你们这些兄弟要想读书,他是断然舍不得让你们不读的,你便也同我一般进京读书可好,二房叔伯们为人你还不知?润三叔也是极喜欢你的。况且还有瑞哥儿。”

  沈宝叹气道:“我这般再怎么读也是不成的。何苦费家里的银子。我也想着索性不读了,谋份差事,我也是快及冠的人了,总不好一直靠着家里供给。”

  他一笔字如今在松江府也是小有名气,他还想着是不是日后开个书画铺子,写写画画倒也惬意。

  沈琴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我说句实话,你别嗔我多事,咱们这样的在松江,不过是略分得些许薄田,便是往族学里教书怕也是不收的(沈家族学启蒙的先生都是秀才出身,多是老一辈的举人来教生员。)你家中兄弟还多,不若同流大伯说了,进京谋个差事如何,大家都说二房现在在邀族人上京呢。”

  沈宝一愣之下,嗫嚅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沈琴笑道:“你可是比我还实心了。你道二房都要寻涟四叔那样擅经营的人么?涟四叔那样的又有几个!我那日听得几位族叔与瑛大哥谈了,那话里的意思,大抵就是还是族人信得过,请族人过去帮忙坐镇就是了。你姓沈,就足够了。”

  沈宝笑着摇头道:“还说我比你实心,到底是你实心!真当只有个沈姓就够了?没得拖累了瑞哥。”

  沈琴道:“瑞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还有润三叔呢。无论如何,你如今随我去一趟吧,便是不行,再回来就是。你不也想见见祝先生和润三叔?”

  一番话说得沈宝动了心,沈琴又仗义往五房求了情,沈瑛沈琦原就喜他们稳重,且如今沈流在管族产时也委实得力,便应了族中帮衬银两,并说服沈流让沈宝上京。

  距离上次同众少年一起随二房上京已是隔了多年,再次踏入二房大门,沈琴沈宝也是感慨万千,尤其当年同行的少年,沈珏已故,沈珠判了刑流放千里,沈琳也被九太爷挟持着陪沈流放去了……

  沈瑞与他们重聚于二房,也是心下感慨。

  再看沈琴变化不大,只是长高了不少,已是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沈宝也不复当初胖墩墩的模样,整个人消瘦下去,虽算不上俊美,却也清秀带了书卷气。

  沈瑞在与沈琴私下谈过后才知道这沈宝“变俊”背后的心酸。

  沈宝在家本就不受宠,因书法上有天赋,得了八老太爷庇佑。

  当初从京中回去,二房送了不少衣物,沈琴是母亲好说好量的就大方的拿出东西匀给兄弟姊妹,沈宝却是被母亲翻检行李把东西搜刮了去。

  八老太爷不满流大太太所为,替沈宝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但这样一出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八老太爷在时还好,沈宝只随着曾祖父习字,心无旁骛。待倭乱时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在家里的日子也艰难了起来。

  没有人虐待他,却也没有人关心他。

  他本就为八老太爷的故去而哀损过度,实打实的为老太爷茹素守孝,在家中又不如意,自然日渐消瘦了下去。

  三老爷见了沈琴沈宝也欢喜,再摊开纸让沈宝书上两笔,见沈宝的字越发大气,不由更高兴了。

  祝允明这些年也与沈宝有过通信,沈宝也将字寄与老师,求得指点。只是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再寻人送信也不便利,两人的联系才少了些。

  如今已有快一年不曾见过沈宝的字,今日一见祝允明也连连点头。

  得了两位名家认可,沈宝的精气神方回归己身,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沈瑞也怜其不易,且沈宝这笔字也能帮他大忙,无论浣溪沙茶楼还是印书坊都有他用武之地。

  因此年前这一个月,只要是西苑开放,沈瑞便会带着沈宝等一众人往西苑浣溪沙茶楼去。

  沈宝一到浣溪沙就喜欢了这里,同三老爷并祝允明对墙上游客所留的字画点评一番,遇到好的再临上几笔,真个不亦乐乎。

  不过所有人中最迷西苑的还属沈,他最善丹青,来过一次西苑就被风景所迷,哪怕此时已经是深冬,寻常人都觉没甚景好赏,沈却道枝繁叶茂有枝繁叶茂的美,枯枝落叶有枯枝落叶的美,他是走走停停,百画不腻,一石一亭都能画上半日,恨不得住在西苑才好。

  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腊月二十是年前最后一次开放西苑,而且因为要筹备灯节,临时决定这次关闭后直至正月十五才会再次开放西苑。

  近日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雪,二十白晌方放晴,雪后的西苑银装素裹宛如仙境一般,这一日游客也就格外多。

  而浣溪沙楼上这会儿不仅有沈家人,沈瑞也将杨慎、李延清等人一并请了来,作为年前小聚。

  浣溪沙虽不提供酒菜,却也不禁外食,许多前来观景的举子便是携了酒菜过来,就着美酒赏着美景,不少人诗兴大发,开始吟诗作对起来

  楼上一时吵杂起来,各地方言皆有,虽有雅间门,但才子们多喜热闹,一时斗起诗来,便将一间间雅间大门洞开,与楼下散座也没甚不同了。

  杨慎出去走了一圈,瞧见了蜀中熟人,不免应酬一番。几个熟人知道杨慎素有诗才,便起哄让他作诗。

  盛情难却,杨慎便笑应着,略一沉吟,随口吟出几句应景。

  这边川人哄然叫好,对面恰是福建会馆的几位举子,那几个闽人也是击掌喝彩,又推了一个人出来斗诗。

  但见那竟是个少年,身量不高,颇为纤细,再看相貌,竟是俊美异常。

  说起来,杨慎、沈瑞、李延清相貌都是上佳,尤其杨慎,也堪称美男子,但是比起眼前这个少年来,都逊色了许多。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犹有稚气,可张开口一首诗却是豪放派,颇为大气。

  众人不免起了爱才结交之心,几个川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杨慎在他们中都算是小的。几人便笑道:“公子小小年纪便已中举,真是后生可畏,我等老朽矣。”

  那边闽人听得同乡被赞,也与有荣焉,其中一人操着乡音浓重的官话道:“宾仲可不是凡人,他五岁便能作诗,弘治十三年年方十一就中了秀才,十二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经魁!若非家中不许他太早下场,他早已是进士了。”

  众人不免又一阵感叹,虽有古时甘罗十二为相,但到底都是古人,身边十几岁中秀才的都被叫成神童了,更何况这位十三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的!

  众人便不由纷纷道:“果然少年俊彦,吾辈不及多矣。”又有人道:“如此奇才,明岁不说状元及第,也必是一甲有名。”

  一时周围人也应和起来,夸赞不停。

  算着年纪,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着面嫩,不免还被人称为少年。

  那表字宾仲的举子初时还连连拱手以示谦逊,后听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脸上却微微变色,没作声。

  倒是他身边另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黑着一张脸,不知用闽语说了句什么。

  众闽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时安静下来。

  旁人却是听不懂的,见那青年一脸愤愤然,众闽人又不言语,不免好奇。又有脾气大的以为那青年骂人,怒目顶了一句,叫人把话说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里有火,便朗声道:“说什么一甲,这一科里不知道多少衙内,如何还轮得到我等!便是再学富五车又怎敌那有个好爹的!”

  众人一时哗然,那宾仲拉了拉同乡的袖子,用闽语小声说了两句。

  那青年反而甩开他的手,声音更高,愤愤然道:“首辅李东阳的弟子、詹事杨廷和的公子杨慎,次辅王华的徒孙、前刑部尚书的公子沈瑞,阁老焦芳的公子焦黄中、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工部尚书李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着,大声道:“有这些人在,哪里还有三鼎甲的位置?!”

  杨慎与沈瑞、李延清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严肃起来。

  沈瑞已错开身,向身后的长随张成林低声吩咐道:“去查查这几个人。”张成林领命悄没声去了。

  一个乡音如此浓重的福建举子不会是在京中呆过许多时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么许多朝中大员子侄参加今科会试的?

  而他选择在年节这个时候,在西苑举子们集聚之地说这番话,又是什么心思?

  这件事是针对沈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沈家如今可没有值得人图谋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楼上说了这番话,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卷进去了。

  杨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为礼,道:“这位仁兄请了,不知兄台可认得你口中那几位部堂公子,可读过他们的诗书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样?”

  他见杨慎衣着寻常,并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讽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又或是说着仁兄你的痛处了不成?你也有亲族为高官受了他们好处不成?仁兄你有何见教?!”

  杨慎冷冷道:“你既不认得他们,又不曾读过他们的文章,怎知他们不学无术只靠祖荫?历来只听过诗礼簪缨之族,从未听过哪朝哪代不许宦官子弟科举入仕的。会试都还没开始,你便先就给他们扣了顶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觉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亲戚有为官的,就都不要科举才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题名后,不若让家中子孙亲族都不要再读书了,免得一入科举便被说是因仁兄为官之故!”

  众人初时听那福建举子说出这许多朝廷大员来,顿时哗然,无不觉得必有舞弊事。

  在场举子们最关心莫过于明岁春闱,虽然许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没想过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占了三鼎甲与他们也没干系,且每科取士总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响不了他们什么的。

  但学子原就是易冲动的群体,又是关碍终身的大事,只要有人点火,自然立时就着。

  然这会儿听了杨慎的话,大部分都冷静下来了盖因,绝大部分人,家中亲长都是有官身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点儿家底想供出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难了,别说请先生的束,就是寻常笔墨纸砚就是一大笔开销。

  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学子鱼跃龙门的实在少之又少。

  而在这时节能跑来西苑游玩的还能进茶楼消费的,十个里九个是家境殷实,这样的人家,或多或少的总有些亲朋是做官的。

  杨慎说了末了那句让那位福建举子高中后子孙莫读书的话,也引来了一群“官宦之后”举子们的笑声。

  开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这边,嘲讽那福建举子,说什么吃不着葡萄都不说葡萄酸了,倒说人家种葡萄的不对。

  那福建举子一时羞恼起来,厉声道:“难道你读过他们的文章?你就知道他们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来的?你又能保证他们以后仕途不靠父祖?”

  杨慎沉了脸,忽然问道:“兄台可是五岁能诗?”

  那福建举子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虽不能,我表弟却能。”说着一推身边那表字宾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来较量诗才!”

  那宾仲皱了皱眉,低声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举子立刻梗起脖子来,“宾仲,你好生作诗,叫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为证,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阁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宾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济济,三鼎甲岂是轻易可取?!几篇诗词又算得什么!”

  那福建举子冷笑道:“你县试那年与人应对那句‘官居阁老’原是年少轻狂么?不为鼎甲,他日如何入阁?”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了,切莫说县试那年这宾仲不过十二岁,就说便是阁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宾仲刚待说话,周围人却已起哄起来,“好个鸿鹄之志,十二便已有为相之心!”“好个十二阁老,快快应战吧,也让我们瞧瞧五岁能诗的少年阁老风采!”

  众人这样一起哄,那宾仲也不免心里有气,到底是少年人,在家乡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也不多说,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杨慎行礼,道:“兄台请。”

  杨慎点点头,道:“今日既是咏雪,便依旧此题,以此为韵。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献丑了。”

  他清了清喉咙,见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时,方诵道:

  “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初中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气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那处黑烟望去,相互询问着,到底是哪里着火了?主要是,会馆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谁,忽大叫一声:“好像,是贡院方向!”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是贡院……”

  有人回应了,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牙齿打架得厉害,话也说不囫囵。

  “是贡院……”“是贡院?!”“天啊,怎么会是贡院?!”

  一瞬间,声音又都涌了回来,却都是惊惧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贡院怎么会起火。

  关键是,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

  因为有明以来,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

  最惨烈的一次,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毁掉试卷无数。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

  这一次……会试已经结束,并不会有举子伤亡。

  这一次……若是仍毁了试卷,可会重考,还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举子们胡乱跑着,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二月二十九,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二十六日会试事毕,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遗下朱墨试卷、考生档案等于公堂,部分被火焚毁。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杨廷和、都察院掌院屠、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顾佐、刑部尚书王鉴之、工部尚书李、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

  本来李东阳、王华、焦芳、杨廷和、刘宇、李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

  小皇帝却是不许,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们辞了,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又说道:“先前风波朕已知晓,皆是谣传,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相信众卿必会秉公。”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只得留任。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

  “好在没伤人命。”寿哥却并不太紧张,手敲着龙椅,道:“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让锦衣卫好好问问,这火怎么起来的。”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这二十六没烧干净,二十七又着,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

  寿哥咂咂嘴,道:“试卷烧毁的处置?”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

  他咬着后槽牙道:“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都遇大火,英庙爱惜人才,皆许重考,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开口,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刘大人,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你当是心中有数的。”

  刘机头也不抬,道:“既是抡才大典,所费多少都是值得。”

  刘瑾冷哼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劳民伤财,你却道值得。罢,便不说这花费,单说若是八月重考,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满怀怨怼,只恐要出事。”

  刘机眉头紧锁道:“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如何会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断了两人对话,因问道:“不知毁了多少试卷,可有定数?是何处?”

  刘机叹道:“百余,是南卷。”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几天前,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好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所毁也不算多,为了百余卷,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既是试卷损毁,就当作废,以落榜论。南方人才济济,百余卷,影响不大。”

  刘瑾适时接口道:“实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南人虽是这次落地,但若学识足够,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

  焦芳是河南人,刘瑾是陕西人。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寿哥似浑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问道:“两位考官怎样说?”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与焦芳关系不错,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与王大人阅卷后,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沈瑞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焚毁之列。”

  王鏊便不言语了,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一个他儿子,一个他女婿,若是重考还则罢了,若是作废……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便是要逼着重考了。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反正,他儿子的卷纸没烧掉。

  刘瑾眼睛一眯,挤出个笑容来,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因问杨廷和道:“杨大人怎么看此事?”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听凭皇上圣裁。”

  刘瑾干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

  李东阳听的气极,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他理应避嫌,不好出来说什么,目光所及王华、刘宇、李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略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是南卷么。这书坊是南人的书坊,南人多会卖给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第六百三十八章 缑山鹤飞(八)

  自正德元年刘健谢迁两位阁老黯然致仕,刘瑾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赶下台换上了自己人杨玉后,就开始大肆清洗起朝中刘谢旧人,一时诏狱人满为患,廷杖声声不绝,重枷索魂不断,京中也被搅合得够呛。

  遂一旦在街面上瞧见锦衣卫缇骑出动,路人百姓无不惊惧避让,转而纷纷议论又是哪一家倒霉。

  然这次的缇骑却不是奔着哪个官员家去了,而是进了一家印书坊。

  此次出动的锦衣卫竟有两三百人之多,将本就不太大的书坊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就只见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东西,统统被堆上一辆辆封得严实的马车。

  书坊上下从掌柜的到刻工伙计统统被带走了,虽未上枷锁,可瞧着众人脸上的惊惶之色,也知道是摊上大事了。

  就这架势,百姓们哪里敢上近前围观,甚至站在街面上都不敢,许多人都是躲在周遭店铺门板、窗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的。

  当然更多的人是禁闭了门窗,生怕惹着煞神。

  直到印书坊被贴上了封条,缇骑带着车马、押着一众“犯罪嫌疑人”浩浩荡荡走了,才有胆大的百姓敢走出来,东张西望,议论起来。

  这被查封的印书坊,名号“青篆”,正是这几个月来以重金求稿而火遍了京城的那家。

  这样大的事件,这样火的书坊,又赶在贡院着火还没个说法的时候,登时舆论就炸开了锅。

  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会馆客栈,无论是应试的举子、朝廷的官员还是寻常百姓,都在猜度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定是得罪了刘公公了。”有人十分笃定的说。

  “那是一定的啊,除了刘公公,谁还有这样的能耐,那书坊是杨詹事的姑爷开的呢!”

  “这事儿没准儿就是杨詹事得罪了刘公公,不都说杨詹事没入阁就是刘公公不许么!”

  “可不,你瞧,前些日子刘公公爹娘、兄弟都受封了,好不风光!啧啧,养出这样的儿子来,也是福气……”

  “呸!你他妈的要养这么个去了那话儿绝子绝孙的儿子?”

  “我的活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这话你也敢说?小心东厂抓了你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是半月前有旨,赠司礼监太监刘瑾父亲谈荣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母亲一品夫人、长兄谈粮锦衣卫千户。

  刘瑾原姓谈,当初入宫后也是一般拜了干爹改了姓氏的,只是一直不曾改回。可笑如今,又不知道多少干儿干孙上赶着跟他改姓了刘而并不知他真姓的。

  他父母已过去多年了,这些封赠也不过是个虚名,只他兄长是得了些好处的。

  对这件事,朝中没什么反对声,盖因……旧时东宫八虎的兄弟子侄皆有了封赠,朝臣们争也没争出个结果来,本身封的都是锦衣卫系统内的,天子亲卫,原也不需过内阁。

  刘瑾这会儿受封赠都算是晚的,自然没人因为这等事来自找没趣。

  在这儿谈话的人都怕隔墙有耳,便也不敢说刘瑾了,转而论起了旁的。

  “这个杨家大姑爷也是今科应试举子,那是顺天府的解元,现在赌坊里压他夺魁的也有不少,赔率最大的是三元及第……”

  每到抡才大典,京城里总有这样的大小赌局。

  “扯淡!哪儿那么容易就三元及第!打三皇五帝算起又有几个三元及第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神仙人物……”

  “……扯七扯八的什么神仙,瞧这架势没,嘿,杨詹事的女婿要是下了诏狱,这功名都不一定保得住,还夺个毛魁!还三元及第……”

  “我去他奶奶的!老子还压了二十两银子在三元及第上,想着赔率高,以小博大,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刘黑皮子把银子要回来……”

  “哈哈哈,你这夯货!刘黑皮子那黑皮黑心的,还能吐出银子来?别做梦了。这事儿都传遍京城了,他们那些耳朵长的能听不到?这种时候你要去讨,小心吃了他的老拳。”

  “你这还行呢,只损失了二十两罢了。听说没,老周这会儿急得什么似的,四处找人托关系呢,他那两姨表弟今年进京来赶考,住在他家了,收了青篆的钱给了文的,这会儿退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撇清关系呢。这要是刘公公大手一翻追究到底……”

  既是查封了书坊,自然而然被认为是要在文章上找毛病了。

  有明以来文字狱也不少,太祖、成祖时期不必提了,就是英宗、代宗、宪宗时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并不如明初严酷罢了。

  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哪位大佬来查。

  刘瑾这阵子已经成了心黑手狠的代名词了……

  因此不止许多卖了文的举子们惊惶不安,卖了文的工部官吏们更知道锦衣卫的可怕,尽管他们工部的尚书大人和杨詹事是亲家,但这种时候,先保住脑袋保住乌纱要紧,至于以后会不会委屈了脚(被穿小鞋)那也顾不得了。

  仁寿坊前尚书府这两日着实热闹非凡,还都是不敢白日里来,皆待天黑后到宵禁前登门,张口没二话,都是想退了润笔之资求不被牵连。

  有厚颜者直接问“你们能不能说是从我书童手里买的我的废稿,这事儿我本人压根不知道”?

  好在沈家公子不是那刘黑皮子之类的人物,年纪不大,却颇有担当,拍着胸脯保证,若有什么事沈家一力承担,绝对不会连累到诸位。

  润笔之资非但不要,还要给压惊的银子。

  银子是好,可谁还敢要啊,这种时候赶着撇清关系呢。这群人得了保证也没安心多少,惶惶然来了,又惶惶然去了。

  对此,沈瑞也着实没法子。

  有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会试试卷损毁之事干系重大,对外是封锁消息的在举子们自己默的会试文章没最终判定能不能用、到底多少卷纸算是损毁、是卷纸损毁者判落地还是择日重考等等事情没有最后敲定前,是不允许半点消息流出来的。

  那日的弘德殿中皆是重臣,都知道轻重,而且小皇帝这手牌出的……天马行空,谁也不知道万岁的小脑袋瓜里装没装着别的更不靠谱的牌,因此也都将嘴闭严实了。

  至于小皇帝本人嘛,他这边拍了板,那边就私下叫刘忠去给沈瑞透了句话。

  严谨起见,青篆书坊勿论是文章还是人都是要带走的,文章送去考官大人那边核对,刻工等人却不是下大牢,而是暂时关在贡院一处,好吃好喝养着,待事情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会放他们回去的。

  因消息是在锦衣卫到达之前送到沈瑞这边的,所以那边“查封”青篆时沈瑞这个东家才没一点动静。

  沈瑞已经第一时间同徐氏以及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说过了,至于客居沈府的亲戚与族人,却是不好告知的。

  几个族人在街面上听到消息时被吓得不轻他们可是见过锦衣卫查抄贺家和沈家三房九房的,祝允明和沈也是分外关切,尤其何泰之,听说以后急得不行,又说要去找张会问问,又拉了沈瑞私下说要不要去求一求寿哥。

  连沈瑞请来教授家丁以及董大牛武艺的教习邹峰,因是锦衣卫校尉出身,也来沈瑞面前问过,是否需要他去向上头打听一二。

  沈瑞只能安抚大家道已给岳父家、姑父家都送信了,两位都回复了说先静观其变,让大家稍安勿躁。

  往届大理寺卿本也应在殿试读卷官之列,但因着杨镇是沈瑞姑父,虽旁人父子也未避嫌,但因着沈瑞师公、岳父都为读卷官了,再多一个姑父,终究不太妥当,因此不曾为读卷官,那日也就没在弘德殿,不知其中事。

  杨镇一面着人往锦衣卫打听,一面派人给沈府送信安抚,也是想告诉沈瑞先不要轻举妄动,瞧明白了再说。

  只不过他的送信人没到沈府,那边沈瑞已遣人过来说了绝无大事。

  杨镇只道杨廷和有了吩咐,方松了口气。

  沈瑞也同样给毛迟家里送了信,表示无事,请亲戚们放心。毛澄毛迟父子都是翰林,没甚锦衣卫的关系,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听得沈瑞传话如此,便也只等后续消息了。

  玉姐儿却哪里放心得下,匆忙套车回了沈府。

  她已于去岁诞下一子,由祖父毛澄给起名一个骁字。

  虽说这一代从“马”字,但这名字依旧不像翰林家的孩子,倒像武将家的孩子了,老爷子则言盼着此子康健敦实。

  毛家几代单传,毛迟婚后迟迟无子,其实家中长辈已是颇为着急了。这会儿有了后,俱都欢喜不已,玉姐儿这大奶奶的地位自然又高了几分。

  毛太太对这儿媳也比往日更强上许多,此次虽听了外头传言,心中忐忑,但听得儿媳要回娘家,她却并没有阻拦,相反还让儿媳带了不少果蔬米面过去,装在车里盖个严实,佯作礼物。是生怕锦衣卫围困沈府,沈府内短了吃食一般。

  徐氏见了,虽是好笑,却也心下感动。

  事关重大,玉姐儿又是那实心的姑娘,徐氏也没有对她说明真相,只说亲家杨廷和那边已传话了说无事,放心就是。

  玉姐儿要留下来陪着徐氏几天,徐氏却笑道:“骁哥儿还小,晚上见不着你必要哭闹的,这边无事,你别忧心,好生回去带孩子才是正经。等这事儿了了,你同婆母说一声,带骁哥儿回来住几天便是。”

  玉姐儿被徐氏说得无法,呆了大半天,直到下晌才回了毛家。

  “这等时节才见人心。”送走了玉姐儿,徐氏叹气对沈瑞道。“先前我总觉得亲家太太严厉了些。只是毛家总归是书香门第,有规矩的人家,毛迟也是极好的,玉姐儿循规蹈矩,便是不得婆婆欢喜也不会受磋磨,这才将她嫁了过去。未料这等时候,亲家太太倒是深明大义。”

  沈瑞点点头,患难见真情,这次的事儿,倒是极好的试金石。

  亲戚故旧朋友里,有急急过来探问的,自然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比如,三太太的娘家,开着南城书院的田家。

  去岁沈洲托词有恙辞馆,田家也知道他是为了侄子沈瑞的乡试,也不好说什么。

  待沈瑞乡试得了解元,连何泰之也上了榜,就有传闻说是沈洲教的好,沈洲由此声名大涨,田家就有意请他回来执教。

  但田家也知沈洲要帮着沈瑞攻会试,不强求他立时就去,却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一趟沈家,便是见不着沈洲,也会同姑爷沈润这边说说话,走亲戚路线十分明显。

  三老爷于内心深处自然希望二哥和岳家关系融洽,不过这种事儿要二哥自己做主,他却是不便多说的,因此只对田家哼哼哈哈,也不应承。

  待会试一开考,沈瑞这边也不需沈洲盯着了,田家更是日日来寻,连田老太爷都叫了沈润夫妇回去小住两日,谈了这个事儿。

  三太太田氏也是在娘家被灌了一耳朵好话,她本就是单纯之人,回家就往徐氏这边说了。她的想法也特别简单,就觉得徐氏这个嫂子在家里一言九鼎,只要她开口二伯沈洲就不会拒绝。

  徐氏啼笑皆非,见田氏这样一把年纪仍是如娇憨少女一般,也是没辙,便也只道“这种事儿哪里由得旁人替他做主,还是要看二叔的想法”,打发了她。

  不过徐氏过后也找三老爷谈了,委婉希望三老爷将自家与岳家关系处理好。

  三老爷自小就是这个嫂子带大的,因身体不好,其实一直也是靠兄嫂养活,不然那些贵重的药物他是根本买不起的,因此他对这个嫂子几乎是当亲娘一样看待的,嫂子说什么他自然会听,且他从心底里也不太喜田家此次作为,觉得有些咄咄相逼。

  结果这两天锦衣卫封了青篆,本来天天都往沈家跑的田家人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咄咄相逼是没了,但这般更让人齿冷。

  三老爷原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几乎气炸了肺,还是徐氏和沈瑞劝着,才勉强板住脾气,没去迁怒三太太,同她吵架。

  听得徐氏劝道:“那到底是锦衣卫,寻常谁人见了不惧怕。也莫苛责了亲家。”

  三老爷不由恨恨道:“景泰朝何等凶险,父亲也不曾惧怕过,到底为蒋御史家保下一条血脉。成化朝张侍郎一样下了诏狱,大哥不也不曾惧怕,依旧赠银让张家亲眷得以活命。怎的父亲与大哥就能不惧怕?!这还都不过是朋友!”

  徐氏也是一时感慨,又何止这两桩。

  当初她及笄之后,父亲徐有贞已经坏事,朝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沈家老太爷信守前诺,依旧让沈沧将她迎娶过门,且沈沧也从不因她父亲如何而有半分慢待于她……

  徐氏笑了笑,道:“吾家但求子孙不忘‘朱子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不堕先人之名,勿需求得旁人也如吾家。”

  三老爷一时语塞,半晌才瞧了一眼沈瑞,孩子气般道:“我回头定要好好教导瑞哥儿和四哥儿。”

  沈瑞笑嘻嘻道:“三叔放心,我与四弟一定不堕沈家清名。”

  沈洲本就对田家好感有限,此一番更是添了不满。但说到姻亲,他先前的岳家乔家行径更为不堪,他又哪里好意思提田家的不是。

  因此也不多说,只表示,日后不准备去执教了,就在家教教自家子弟,帮着书坊那边收集、整理书稿古籍。

  三老爷心里越发觉得幸亏当初没同二哥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南城书院,此时也连连道:“我差事也不重,我也帮二哥。”

  徐氏见了甚是欣慰。

  只是出了主院,三老爷还是忍不住愤愤同沈瑞念叨道:“几代交情,又有姻亲,还不如萍水相逢的福建小子。”

  他说的却是戴大宾。

  那一日在西苑浣溪沙生了争执,事后福建举子们由同是福建籍的大理评事林富领着往那日所提几位高官府上赔礼。

  其实朝中福建籍的官员也不算少,但这群举子口出“狂言”可是得罪了当朝所有的顶级大佬,又有谁肯沾上这事儿!最后也只有一个小小的七品大理评事林富肯帮他们一二。

  这林富也是莆田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却是弘治十四年与戴大宾同科的举人。莆田大族本就不多,林家与戴家也算得世交,且戴大宾自幼就是有名的神童,林富对这个小同乡、同年是非常喜爱的。

  林富与戴大宾表兄林福余并非一族,不过到底也是同姓。他为人又极为刚正,急公好义,因此揽下此事。

  高官门第哪里那么好登,又值春闱在即,许多举子都在四处寻门路,内阁几位为了避嫌皆是闭门谢客。

  几位尚书倒没闭门不见,无论心里怎样不爽,面上都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见了前来赔礼的福建举子们,只说两句“误会”,勉励两句,也就端茶送客了。

  还真就只有沈家,因着也没高官,又有大理寺卿杨镇这层关系在,倒是热情迎客。

  众举子这一家家走下来,对官场一些规则也算有了些了解,这越走也是心越沉,俱都晓得了当初孟浪。

  待到沈家受到热情招待,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又想着先前那般牵累了沈瑞也牵累了沈家浣溪沙茶楼,倒是愧疚起来。

  因着钦佩祝允明、沈三老爷的书法和沈的丹青,钦佩原国子监祭酒沈二老爷的学识,又见沈瑞、何泰之等年轻有为又性情随和,众人也是真心同沈家亲近。

  会试前大家忙着备考,便也不曾相邀走动。会试一结束,福建举子们是齐齐将所墨文章交到青篆的,且分文不取,又凑份子在京中酒楼设宴,请了沈瑞等人。

  而这次,在锦衣卫封了青篆的消息刚刚传开后,戴大宾就同林福余来了沈府。

  他们只道还是先前他们口出狂言惹出祸事来,表示愿去锦衣卫回话,绝不牵累沈家,沈家这边若有差遣,他们万死不辞云云。

  在沈瑞告诉了他们无事,更是与那日之事无关时,他们仍怕沈瑞是故意宽慰他们,密切关注沈家动静,不时过来一趟探问可有需他们之处。

  后来见多了悄悄跑来求撇清关系的举子,沈瑞越发觉得戴大宾的难得,实是可交之人。

  听得三老爷这般说,沈瑞心里也生感慨,只是田家到底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说得,他却是不好说田家不是的,因此笑劝道:“田家家大业大,且还有书院,恁多师生,也是牵连甚广,不得不慎重,如母亲所言,三叔也不必苛责亲戚。左不过这次无事,三叔勿要想那许多。三叔素日不是教我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么,今儿三叔可是着相了。”

  三老爷开始听着还叹气连连,听得末了一句,忍不住笑了,敲了敲沈瑞的脑袋,道:“倒觉得你同泰哥儿(何泰之)学得嘴巴油滑了!”方才揭过此事不提。

  因有田家这桩事,沈瑞倒不好同三老爷商议后续事宜,思来想去,还是请了沈洲到书房,与他商议。

  他虽对沈洲已没有了什么恨意,且这一年多来,也全赖沈洲悉心教导,得说他能有解元的好成绩,大半功勋是要归于沈洲的。沈洲不愧是多年的翰林,又在国子监精研过时文,应付科举考试确实极有心得。

  沈瑞对沈洲是感激的,只是在心底,始终无法同待三叔那般亲近便是。

  “我原万料不到贡院还会失火。”沈瑞开口便是叹了一句。

  他真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事儿,他一向觉得这种只有三流影视剧才会出现这种剧情,没想到生活果然是比电影还精彩的。在听了沈洲、祝允明等人讲古,他才知道这也不是有明以来头一次贡院失火了。

  但便是有过火灾事件,也不代表这次纯属正常。

  有考生在时,考生打翻灯烛引起大火也合常理推断,但这次,是没有考生,又是在白日,未免离奇。

  只是这却不是当他来“侦破”的了。

  现在他要想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我原想着,会试之后,加紧先出一两本时文集子,可以让青篆声名再上一个台阶,再趁热推出二叔和工部几位大人一二专著。可惜了,这场大火……”沈瑞叹了口气,向沈洲道,“侄儿见识浅薄,觉得,此番真相大白,青篆或可大红大紫,但这究其根源,是贡院官员失职,青篆声望愈高愈会成了钉在他们肉里的刺……”

  沈洲颇为欣慰的点点头,道:“我先前还怕你年轻气盛,如今却是放心了。诚然这是难得的将青篆声望推高的良机,都无需做些什么,顺势而为,就可收仕林声望。然趁着灾变,到底是取巧,不是真个诗词文章名扬天下,这声望也是不稳的。”

  见沈瑞频频点头,他又道:“你能看透这后面的凶险甚好。如今,听刘忠刘公公的意思,你这科是中了,但会试之外还有殿试,虽有皇上庇佑,但……朝中无论何时都有奸邪小人,我们还是不得不防。”

  “此番事了,时文还是要出的,但只提青篆,不提沈家。我那本杂记原也不过寥寥数篇,不出也罢。倒是可以如你先前所想,寻一两本前朝的农书出了,既是关系社稷,又不引仕林反感。”

  沈瑞苦笑一声,他固然想推农书,可更想推的是工程书籍,只是在沈洲这样正统文人眼中,工程技术只作奇技淫巧、不务正业罢。

  也罢,农书也是最保险的,而且,能推广农书也是一桩好事,填饱了百姓肚子,百姓才能安稳。耕种容易了,亩产高了,才能将劳动力从农事中解放出来,从事手工业等其他活计。

  沈瑞点头应下,“就出几本农书,再印些时令口诀的小册子,免费散给京郊各村。”

  他看着沈洲,忽又问:“二叔可还愿执教?”

  沈洲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方才我在主院所说也非虚言。原本是想等殿试之后看看情况再回去南城书院的,但如今出了这桩事,倒是一时不想回去了。”

  他顿了顿,勉强一笑,道,“这事,其实怨不得田家惊心。只是……”只是经历了乔家以后,他很难对这样的亲戚放下戒心。

  当然,他当初去南城书院也不是抱着什么帮衬亲戚的态度去的,是他想有自己的门生,自己的发声渠道,大家半斤八两,所以这会儿也怨不得田家不够仁义。

  “暂且,教教家中几个子弟,整理整理书坊要印的文集也就是了。”沈洲终是道。

  沈瑞凝视沈洲片刻,道:“二叔可想过建自己的书院?”

  沈洲不由诧异,愣了片刻,方摇头道:“刚说你少年老成,这又说起孩子话来,书院岂是说建就建的?”

  沈瑞郑重道:“虽不是顷刻可成,但若是二叔有心,借着青篆东风,咱们又如何建不起一个‘东城书院’来?当然,二叔说不欲张扬,那便暂时以‘族学’形式,左不过现在学生多是族人子弟,若有外人想来,便叫他们‘附学’便是。几位族叔未必不肯留京,也可做二叔帮手。”

  “二叔有才华,有经验,教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去岁童子试,二叔也已有了名声,这二年年年童子试相累,再有乡试若也斩获佳绩,届时去了‘族学’名头,直接改成书院,二叔便任山长,岂非水到渠成?”

  沈洲听得也颇为心动,只是京中书院又何其多,去岁童子试,他在教学上是真下了功夫,却也是运气好遇上了好苗子,若是榆木脑袋的,如何雕琢也是进不了学的。

  南城书院因多年名声在外,自然有好苗子来此读书。

  他这边新立个山头,单一次童子试的名声,好苗子未必肯来。

  就家里这几个子弟,也不好说能中几个。

  沈洲不由一时踌躇起来。

  沈瑞却也不是要他立刻给出答案,这些也都只是个构想,还要看这次贡院着火的事儿怎么解决,才好仔细商议后续。

  之所以这么说出来,是想让沈洲也心里有数,提前思量一番,也好在结果出来后应变及时。

  “侄儿就是一时嘴快说了,实则书院事大,不急在一时,还要从长计议。二叔多斟酌。”沈瑞道。

  沈洲点了点头,也格外郑重道:“待我好生思量思量。你也莫先就透出口风去。”

  距离贡院失火已过去了七天。

  距离青篆被查封也过去了四天。

  会试仍没个说法,整个京城都处于一种焦灼状态。

  原是当二月底会试放榜,三月十五便即殿试的,结果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还没有动静。

  上巳节西苑还有盛大的曲水流觞宴,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一群宗亲做东道,摆个流水席,美酒吃食都盛在小盏里顺水而下,游客都可从水中自取饮食,几处观景亭里设有笔墨,文人墨客若有好诗词文章,可随时写下来。

  淳安大长公主还笑称要为上巳节得的诗词出个文集,同时也郑重其事邀请了一些翰林清流前来。

  曲水流觞、作诗成集本是极为风雅的事,但在坊间流传的却是,这上巳宴就是变相的“榜下捉婿”,是贵人们想为家中千金挑选良人。

  当然,大多数文人听了都是一笑而过,榜下捉婿那都是宋时旧事了,大明可没这个规矩。

  明代科举何其不易,话本子里没事儿就写少年状元云云,实则十几岁中秀才的,都会被赞为神童了,不到二十中举都实属不易,三十之前中了进士那都是一时才俊,而到了这岁数还没娶妻的真是少之又少。

  大明的富贵人家可不会像大宋那样,是个进士就抓回来当女婿,哪怕是七旬老翁那样只会被嘲笑。

  真正的富贵人家早就在少年秀才、少年举子里选个潜力股先订亲下来比如,盐商闫家与当时的南直隶解元沈瑾定下亲事。

  所以说,寿宁侯府当初没在勋贵子弟里寻女婿,想找个进士出身身份好听又未婚的,其实委实不易,能找着状元公沈瑾绝对是捡了个大漏。

  “榜下捉婿”尽管在文人听来是玩笑,百姓们却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因此随着上巳宴的消息,这榜下捉婿的话也沸沸扬扬传了一个来月。

  至于有没有赶考的举子真的动了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可“榜”下捉婿,“榜”下捉婿,首先也要有“榜”才成,三月三这榜还不出来,又捉得什么。

  举子们多是心焦不已,好多人都没了玩乐的心思,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当然,也有笃定自己榜上有名的,以及心大不把一次科举当回事儿的,这一日仍是有许多人去了西苑游玩并留下诗作。

  有这样的热闹事,又怎么少得了寿哥的身影。

  自然的,沈瑞、何泰之是想安静呆在家里等风波过去不成了,统统被寿哥喊来了西苑。

  他们却不是在岸上与众举子一同吟诗作对,而是在一艘画舫上,看河岸边的热闹。

  寿哥没单独招了沈瑞说话,却也冲他挤眉弄眼的笑道一句,“文章不错。”

  有了这句话,沈瑞和何泰之都踏实下来。

  何泰之这几日本是忧心青篆被封的事情,整个人都怏怏的,也无心玩乐,听寿哥这样一句,便知沈家无事甚至沈瑞有好事!这一踏实,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他那眼神儿都透出欢喜来,立时吆喝要好吃好玩的。

  寿哥越发喜欢他这飒落性子,挤眉弄眼笑道:“泰哥儿,你瞧那边画舫上没,今儿好几位公主要选女婿、孙女婿的,朕看你年岁正当,还没定亲吧?你下去作两首诗来,一准儿中选!”

  何泰之龇牙咧嘴做个了鬼脸,道:“贵人们选的是进士呐,我还差得远,且得三年。”

  寿哥哈哈大笑,道:“那便等你三年,到时候朕为你保媒。”

  若是旁人,怕不立刻就叩头谢主隆恩了,偏何泰之立刻苦了一张脸,愁眉苦脸道:“可别介,您张口必是贵女,我这脾性供不得菩萨,得寻个老实听话的婆娘……”

  众人听了登时哄堂大笑,寿哥更是笑得打跌。

  沈瑞抬手轻轻抽了何泰之后脑一记,笑骂道:“净浑说。”

  何泰之见众人笑他却也不恼,搔搔鼻子也跟着笑。

  一时酒菜上来,众人推杯换盏,寿哥还同人模像样划起拳来,登时满席热闹。

  张会同沈瑞坐在了一处,两人各饮了一盅,才低声交谈起来。

  青篆事发时,张会人在京卫武学,倒是杜老八极快的赶来了沈府,表示一切听沈瑞差遣。

  那架势,颇有些要劫法场救人的感觉。

  沈瑞哭笑不得,却也谢他仗义,因不能说明情况,便只表示府中无碍。

  杜老八却直接把王棍子并车马行里几个好手都留下了。

  “我也叫人喊田丰回来了,只是一时赶不回来,某把棍子留下,虽不如田兄弟,却也顶得一会儿。”杜老八拍着胸脯道,“还有些镖局子的人在外头,沈二爷放心。”

  却是陆家那边请了洪善禅师往开封去信,田丰又亲自跑过去一趟,与开封镖局牵上了线,双方协商敲定了合作。

  开封镖局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田丰便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旗号,将当初沈瑞所说“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他手头有了银子,又有根三寸不烂之舌,倒是把之前一些江湖朋友寻了来,人手已是不少了。

  这一年车马行发展极快,京城周遭城镇基本都通了车,杜老八如今正在铺往山东去的线,田丰年后就先帮着杜老八跑这事儿,也好依托杜老八的八仙遨海车马行,接镖之外再接些信件、包裹的活计,完成沈瑞当初的设想。

  沈瑞看着杜老八还是忍不住笑了,“老杜,真没到这一步。”

  杜老八嘿嘿一笑,摸了摸下巴上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子,道:“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备无患,嘿嘿,这不是,给二爷您安安心。”

  沈瑞点了点头,拍了拍他,郑重道了声:“多谢你,老杜,有心了。”

  杜老八连忙拱手还礼,连说不敢。

  杜老八也没呆多久,饮了盏茶就告辞去了,王棍子等人则是如今还呆在沈府。

  “没成想杜老八还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瑞笑向张会道。“看他面相是半点儿看不出来。”

  “在西城立个万儿可不容易,光会逞勇斗狠可不行。”张会抿了口酒,他虽不知道弘德殿的事,却知道刘忠捎了话到沈府,料想既寿哥授意,必然无事。

  他压低了声音,“京卫武学这边,要重印一批操典,我想着,请青篆来印,而且,若是能印些兵书便更好了。”

  能印京卫武学的东西,也是给青篆创名,沈瑞也领这个人情,“只是到底是武学的事儿,还得兵部那边提了,皇上首肯方行。你别轻易开口。”

  张会一笑,小声道:“就你谨慎。放心吧。”又道,“皇上原还想着今年端午可能要太液池习练水军操演,可这船还没齐备,只怕是难了。造船的图纸什么的我都与你留着,若是兵书能刊印,这些便也都不妨。兵械局那边也能出点儿东西来……唉,还不放榜,我这两日也不好去请你那妹夫来商量……”

  这说的却是李延清了,沈瑞笑着一摇头,“慢慢等榜吧。榜出来了,他总归是有几个月空闲功夫的。”

  少一时那边又传来丝竹之声,但见几只小舟荡在水上,舟中乐伎各持琴箫,合奏一曲,曲调悠扬婉转,借着水音格外通透,传得极远。

  这边主位上的寿哥已丢了酒盏,趴到窗口去看,转而回头笑道:“还是钱宁那小子机灵,把臧贤的人带来了。这种时候岂能没有雅乐!”

  他身边蔡谅等一应人都拍手叫好。

  沈瑞本听得乐声也觉悠扬动听,心旷神怡,却忽得听到“钱宁”二字,登时便是一凛。

  张会则冷哼一声,小声嘀咕道:“我说怎的没见他,原来在这儿等着。”

  沈瑞皱眉问道:“这位是?”

  于他前世的历史上,这位大名未免太如雷贯耳了些。但此时仍要问上一问,尤其是,这祸害是几时出现的?

  张会冷冷道:“钱宁是成化朝大太监钱能的干儿子。钱能兄弟四个,都是能耐的,贪酷出了名,却能得宪庙喜欢,处处护着。钱能是弘治十八年没的,还是刘瑾给治的丧,钱宁就巴结上了刘瑾。元年时候刘瑾跟皇上讨了块香火地给钱能,又给钱宁讨了个锦衣卫百户的恩推。”

  这人若是个太监,张会也不会如此不爽,正因为同属于锦衣卫,且张会这边一去了京卫武学,刘瑾那边就推了包括钱宁在内的好几个他门下的锦衣卫到小皇帝身边,摆明了是要替代他张会的,这让张会如何不窝火。

  “那臧贤是个伶人,曲乐得了皇上欢喜,赐为乐官。这边西苑刚收上来点儿钱,钱宁就撺掇着皇上增造御乐库房。户部这两日正为这事不满频频上本呢。”

  沈瑞心里已是翻转过数个念头。

  瞧寿哥的态度,钱宁已是颇得帝心,而且这番手段,也如历史上一样,是引着小皇帝玩乐的路子。

  这一瞬间,沈瑞甚至是动了杀心的,若是能除了此害,或许……

  那边丝竹一时停歇,复又奏起时,有一只小舟离群,而往这边驶来。靠近画舫后,一行四人上了画舫,转而到了寿哥等众人跟前。

  蔡谅等人都是认得钱宁的,彼此打了招呼,又有人来与沈瑞引见。

  但见那钱宁二十四五年纪,虎背蜂腰,仪表堂堂,旁人介绍时着重说了他能左右手开弓,可见骁勇。且其相貌颇为俊朗,又是见人三分笑,竟是个颇为讨喜的人物。

  而那臧贤也不是沈瑞所想的男生女相优伶形象,却是个三十左右的书生模样,谈吐斯文有礼,待人奉了琴上来,他一手琴技更是惊人,让在座听惯了各处“大家”所奏曲子的勋贵子弟们都叫好不绝。

  沈瑞面上带笑看着席间的热闹,心里却已盘算起,回头要赶紧寻了刘忠问个仔细。

  瞧张会的模样也是对钱宁极为不满的,想来刘忠也不会高兴有个刘瑾的人如此得寿哥宠信,到时候……

  上巳宴是热热闹闹结束了。

  还真有“榜下捉婿”的消息传出来,听闻几位公主真给女儿、孙女寻了举人郎君。只不知道这几位会不会上榜。

  其中有一位当是没问题的,乃是正德二年湖广乡试解元,名唤庞天青。淳安大长公主将行九的孙女蔡洛许给了他。

  蔡洛虽不如七姑娘蔡淼得圣宠有个清河郡君的称号,但她是淳安大长公主幺儿的嫡长女,也是极得家里宠爱的,大长公主为她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

  京中不少勋贵人家都来求娶过,大长公主却一个也没挑中。谁也没想到,大长公主府包括清河郡君在内的几个女孩儿都嫁了勋贵的,却突然有一个要嫁与文臣。

  那庞天青今年整二十,一直不曾定亲,非是因为家贫或是貌丑,恰恰相反,这位出身湖广望族,家中颇有资产,本人不仅有才还有一副好相貌。

  之所以拒了多桩婚事,是因庞天青也是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霎时家中媒婆踏破了门槛,更有姑母姨母哭着喊着要把表姐表妹嫁他,闹得他母亲也是左右为难。

  他不胜其烦,就当众发誓不中进士不谈婚事,这才得了这些年清净。

  哪怕中了解元后,知府来做媒,祖父也出面劝说他,他都咬住了发过誓不肯松口。

  然因这会儿皇榜还未下,已传出他为蔡家婿的话来,不免有羡慕嫉妒恨的人嘲笑道:“怎的,遇上了大长公主府,誓言就算个屁了?”

  庞天青却只傲然道:“今年榜上必定有我,既应了誓言,如何不能谈婚事?”

  这话直砸得那些心里没底的举子无言以对。

  待到三月初七,会试皇榜千呼万唤使出来,那庞天青果然榜上有名,且还在前十之列。

  这一科,会元为杨慎,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

  庞天青为第七。

  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第十九。

  工部侍郎李公子李延清第五十三。

  阁老焦芳的公子一百一十七名,处于二甲三甲之间,可上可下的位置。

  沈氏族人沈玳二百六十五名,必是三甲了。

  几位老族叔并祝允明和沈皆是再次落榜,只是他们虽是失望,却已像习惯了一般,也没有将难过挂在脸上。

  沈玳虽是怕要在三甲了,这同进士、如夫人,好似差了那么一等一般,但能榜上有名仍极为不易。沈玳不过是沈家旁支,家境寻常,能有这个结果已是十分满足。

  几位老族叔以及祝允明是准备打道回府的,而沈则是想留在京城他表示怎么着也要将西苑一年四季的景色画全了再走。

  因着沈瑞成亲的日子就在四月二十八,因此众人都是要参加完婚礼再走的。

  沈洲知道了沈瑞的名次不由大喜过望,心中对先开族学再开书院已然升起希望。只是左右族人一时不回去,便暂且不提,待沈瑞殿试之后,与他和三弟商量了再论。

  “可惜了不是会元,不然弄个三元及第……”主院徐氏房中没有外人,何泰之这会儿比自己中了还高兴,再次手舞足蹈起来。

  徐氏笑着轻喝了他一声,道:“满嘴胡言,史上又有几个是三元及第的!这话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何泰之嬉皮笑脸的道了歉,却一点儿没有犯错的自觉,又道:“那还有殿试呢,没准儿瑞哥儿就比杨大哥厉害,一举夺了状元去,哈哈。”

  沈瑞也忍不住笑骂一句。

  何泰之才不怕他,依旧嬉皮笑脸道:“怎的,你是怕了杨大哥,还是怕了未过门的嫂子?哈哈,我知道了,是怕嫂子怪吧。哎呀,那就看嫂子是想做状元妹子,还是状元娘子了。”

  沈瑞也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也有些挂不住了,举起拳头来作势要打。

  那边徐氏也开口笑骂道:“净说些疯话!仔细你兄长捶你!”

  何泰之倒像是个人来疯,越发起劲儿了,一边儿躲沈瑞的拳头,一边儿调侃连连,而这说着说着,便顺口道:“其实探花也好,但是当然还是状元才压得下沈瑾那个庶孽去,可惜了不是三元及第……”

  沈瑞脸上笑容一滞,徐氏已经断喝道:“泰哥儿!休要胡说!”

  何泰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收了笑容,恭恭敬敬站好,给徐氏和沈瑞作揖行礼赔罪,“是我胡说八道的,姨母、瑞哥莫怪,我再不敢了。”

  沈瑞叹了口气,他知道,何泰之是因着是打心眼里同他亲近,因此才会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沈瑾,当初知道沈瑾得了解元时候起就没个好脸。

  后来何泰之随父亲去了杭州,两人只偶尔通信,沈瑞也并没有把这边所有一切都写给他知道,因此何泰之对沈瑾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身上。

  可这会儿,沈瑞却不知从何解释起。

  他深吸口气,道:“泰哥儿,我只过我自己的,不与旁人比较。”

  何泰之脸上一红,道:“是我心窄了。”

  徐氏欣慰的望着沈瑞,又招呼何泰之到身边来,拍着他的手道:“你与瑞哥儿交好,自然希望他什么都是顶好的,但一则,你们需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攀比是没个尽头的,只会误了自己。再则,你们须得记住,沈瑾,是沈氏族人,是瑞哥儿的族中兄长,不是你们的敌人。”

  沈瑞、何泰之脸色都是一肃,都起身向徐氏一揖,郑重道:“母亲(姨母)教训得是。儿子(外甥)谨记。”

  虽是放榜延期了许久,但殿试却并没有延期,仍是三月十五这日,皇上在奉天殿亲策诸贡士。

  虽说过了会试者不存在殿试再落榜的情况,但排名却可能有很大变动。因此诸贡士仍是格外紧张。

  尤其,殿试是一题定终身自洪武三年定,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看似只一题非常简单,实则考试依旧非常严谨,读卷以内阁官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官。提调以礼部尚书、侍郎;监视以监察御史二员;受卷、弥封、掌卷,俱以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寺、尚宝司、六科、及制敕房官;巡掉,以锦衣等卫官;印卷,以礼部仪制司官;供给,以光禄寺、礼部精膳司官。

  几乎朝廷所有部门都被调动起来,为这最高级别的考试服务。

  殿试次日,读卷官入东阁阅卷,皆衣绯,卯入酉出,出不归第,宿于礼部。

  读卷官评卷后将试卷分为三等,再面呈皇帝御批,定三甲人选。

  读卷官评判还是相对公正的,而掌握着最终名次裁决权的皇帝却可能受到诸多影响,太祖就曾因为一个梦而重新决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状元相貌欠佳而调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状元名字好而将两人调换了名次,还有一次给一位状元公改过名字,导致这位在金殿唱名时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许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为止。

  种种轶事,旁人听了是个乐子,在利益相关人听来则非常不妙了。

  面对“任性”的皇帝,贡士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试这日,沈瑞知道策问题目便想笑了。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便是肠子打结,也要强板着一张脸罢了。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殿试策问,题目也极具他个人特色,同时也能在这题目上看出被阁老们润色过的痕迹。

  比如这句“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就让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问,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

  沈瑞也心里叹气,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个激进派,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他不喜墨守成规,他想求新图变。

  而他沈瑞,亦想图变!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决心,提笔在草纸上疾书起来。

  两日后,弘德殿

  明初规定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宽限到四日发榜。

  这日,读卷官们将分好等的卷子送来了弘德殿,被赐座赐茶,乖乖等着小皇帝批阅。

  小皇帝则歪在龙椅上,还翘个二郎腿,抱着读卷官呈上来的卷纸就如看话本子一般,边看还边挑眉努嘴小声嘀咕。

  “这文章倒是花团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们不会是看着字定的吧?”

  “这篇简直是老夫子说教,没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够老够四平八稳的了,还要选更老气横秋的人上来?”

  “刚想着是选字好的,这就来个,哎,这手字,还不如朕呢,也选上来吗?”

  下面的大臣们岁数都不小了,有半数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见他没高声唤人,也就闷头喝茶。而另半数,假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继续喝茶喝茶喝茶。

  刘瑾拿过小皇帝刚刚撇在一旁的卷纸,陪笑极小声回了句,“万岁爷,这个,是焦阁老的公子。”

  他声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着万岁爷看了几眼,觉得……焦公子字么,比不得书法大家,这文章还是立意高远的……定为一甲也不为过。”

  他眼睛往下一扫,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没听着。

  而王鏊、李等几个焦党则是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寿哥笑了一笑,却没接茬,而是饶有兴致的问李道:“李爱卿,令公子的卷纸呢?”

  李忙起身回道:“犬子会试只得五十三名,殿试对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来虚耗圣上光阴,耽搁圣上要事。”

  他话一出口,就有几道目光射来,等他全说完了,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儿子会试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黄中会试排在一百开外了!

  李一时懊恼起来,也不敢去看焦阁老了,张了张嘴,想补救一下,可这会儿,夸什么呢……

  亏得他与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声,补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心胸眼界皆不开阔,而焦公子却是在多处书院求学,心中大有沟壑,远非犬子能比。臣读过焦公子文章,也认为……可为一甲。”

  焦芳这才撂下眼皮来,不再瞧他。

  而李东阳脸上的肉微微抽动两下,却也没说话,眼角余光只看杨廷和。

  杨廷和就只瞧着手中茶盏,好像事事与己无关。

  寿哥却笑道:“这样么。朕觉得,杨爱卿的公子与东床快婿的文章,是极好的,皆可为一甲。”

  “皇上!”这一次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四个阁臣竟然齐齐发声反对。

  焦芳、王鏊两个反对寿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为何李东阳和王华也反对,这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的徒弟,一个是王华的徒孙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东阳和王华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对付,王华迟迟不能入阁,也有李东阳的手笔。想来,是都想让自己人进,而对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让杨詹事如何自处?”

  李东阳、王华一众人又齐齐用眼刀飞焦芳,心中无不暗骂,你儿子三甲的成绩你都敢往一甲里塞,倒问人家儿子女婿优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杨廷和如何自处?!

  不要脸到极致也就如此了吧。

  寿哥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话,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说。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属下,开口不说杨廷和了,却是与焦芳一脉相承的论调:“唯恐物议沸腾,倒害了他二人。

  李东阳的回答没有出乎寿哥意料:“本科老臣本当回避,皇上既许老臣仍为读卷官,老臣便当举贤不避亲,纵观诸贡士文章,仍当以杨慎为首。胡缵宗次之,吕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见缝插针补了一句,“秦安胡缵宗,高陵吕楠。”

  像是补充籍贯,却并不是说给小皇帝听的。

  刘瑾一听两人都是陕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则是几乎要捏碎了茶盏。

  李东阳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气太过,所对之策多有冒进不妥之处,故也仅止于十。同为少年,莆田戴大宾却比他要更为沉稳踏实,其中几策言之有物,可见留心过民计民生。”

  寿哥脸有些沉了下来,沈瑞的文有多对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错的成效,哪里是冒进?!更没不妥!

  分明就是这些老家伙拖后腿,就见不得少年人上进,什么都道是冒进!

  日日念叨让他在深宫里死读书不要往外头瞧,好由着他们把持朝政。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当初不应该留李东阳下来,当让他同刘健谢迁一并致仕才是。

  寿哥也不言语,但是一张黑似锅底的脸足以表达一切。

  在场诸人也都是心中有数了,好几个人已开始盘算着将沈瑞塞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既不让皇上太不高兴,又不让王华、杨廷和太得意……

  寿哥看了一眼王华,面色才有些缓和,指望王华来驳倒李东阳。

  王华的话,却是全然出乎了寿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这一代,已是出过两位状元了。沈家虽累世书香,然则,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为鼎甲的地步吗?老臣也恐物议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诟病,也恐有碍皇上圣誉。”

  众人都是一呆,王华这胳膊肘……这是往哪儿拐?

  小皇帝的脸也是肉眼可见的又黑下去了,双目圆瞪,充满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极好!可为状元!”寿哥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王华目光毫不闪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却仍平稳道:“皇上,如今内阁中,只有老臣曾为状元。”

  寿哥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王华又缓缓道:“这两届内阁中,除老臣外,只谢阁老为状元,嗯,恰是王阁老(王鏊)这一科。而李阁老、焦阁老那一科的状元,官至侍读学士,卒于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辅刘健那一科的状元,官至工部尚书,卒于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没有状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爱才之心臣等尽知,然有时盛名也易惹物议。此科时文是要刊印成册天下可见,沈瑞之文,可能让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众,他日入仕便会被认定是幸进而受攻讦,更是将陷君上于幸门大开、识人不明之地!”

  王华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让其入阁时,被刘健等指为幸进,屡次挡于内阁之外。

  “幸进”这词儿,没有人比王华更能领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个状元,也无妨,本身他自童子试以来成绩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几年里就出了三个状元,必将天下侧目。

  尤其沈瑾沈瑞两个,出继也斩不断血亲关系,这是同父的亲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后获得状元,可能传为佳话,更可能的是成为市井闲话、笑话。

  沈家兄弟的许多事会被人挖掘出来,本身有沈源那样一个本生父亲,身上的腌事太多了,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成为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更麻烦的是,小皇帝与沈瑞早就相识的事儿也一样会浮出水面。

  届时,任凭沈瑞才高八斗,十几年出三状元都是皇上偏爱的铁证,都会被扣上“幸进”二字。

  这帽子,一生甩不脱。

  寿哥脸色变换,半晌方问:“依卿所见,三甲为何人?沈瑞又当在什么位置?”

  王华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李东阳,道:“老臣也以为杨慎文章堪为第一,戴大宾文采斐然,可入三甲。沈瑞前十可入。”

  寿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道:“臣以为胡缵宗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胜一筹,可为榜眼。焦黄中可为二甲头名传胪。”

  李立时道:“抡才大典考治国安邦之策,书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缵宗前十已是勉强,前三更取不得。还是焦黄中对策更佳,可为榜眼。”

  他心知状元是根本争不上的,能就争榜眼也是不错。

  梁储却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对策也如会试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

  李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爱,犬子愧不敢当。”

  刘宇的儿子这轮也进了前十,但也知争不上什么,便综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没怎么被攻讦的人选,道:“杨慎可为状元,吕楠可为榜眼,戴大宾可为探花。”

  寿哥听他们唧唧歪歪半日,脑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龙椅,当众人都静下来时,他看着满案的卷纸,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朱笔,先点了杨慎为榜首。

  刘瑾拉长声音道:“状元,杨慎。”

  此在众人意料之中,且杨慎的文章在糊名时就已得了众读卷官赞赏,评为第一。

  众人都紧张的等待着第二的人选。

  见寿哥瞧着胡缵宗和吕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刘瑾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人背景。

  他既想网罗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胡缵宗和吕楠虽都是陕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缵宗是监生,曾受知于李东阳,而吕楠出身正学书院,同李东阳没甚深交。

  他伸脖子瞧了瞧卷纸,忽然小声向寿哥道:“这两人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学识都是好的,不过奴婢看着,这胡缵宗字迹还是潦草了些,这等大事上,怎可潦草?可见其性情。还是吕楠这手馆阁体写得从容漂亮。”

  吕楠会试排名也在胡缵宗之前,寿哥略一犹豫,便在右手边点了下去。

  刘瑾笑眯眯报道:“榜眼,吕楠。”

  李东阳既松了口气,又有些为胡缵宗可惜了,不免抱希望于探花。

  却不知刘瑾一句“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这话让小皇帝心生反感,胡缵宗的卷纸已被他丢在了一旁。

  焦黄中的卷子因看得早,被压在了低下,刘瑾扫一眼没发现,就主动动手翻上了,结果没等他翻着,那边寿哥已抓过了戴大宾的卷纸,点下去了。

  刘瑾呆了一呆,都忘了报名,还是寿哥淡淡道:“戴大宾姿容甚美,可为探花。”

  这个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让李东阳目瞪口呆,又让焦芳既窝火又无话可说。

  在场诸人都是在殿试堂上见过贡士们,因戴大宾等福建举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楼口出“狂言”,在场诸人还特地看了这几位两眼。

  若是姿容,确实无出其右者。

  焦芳几乎有些恶狠狠的瞪向刘瑾了,恨不得开口催促,甚至丝毫不避讳周遭几位大臣的目光。

  刘瑾却对焦芳这般表情颇有些不满,他一直将这些来依附的朝臣视作门下狗,怎容向他呲牙?!但焦芳到底是他手里最大的牌,该给的回护是必须的。

  刘瑾迅速将翻到的焦黄中的卷纸摆到寿哥面前,就差不敢抢朱笔了。

  寿哥却根本不理,一把拿过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卷纸,重重写上二甲头名。

  刘瑾暗暗咬牙,却也无法,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着,不去瞧焦芳,没精打采的快速报道:“二甲第一,沈瑞。”

  王华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他岂会不维护这徒孙?又如何不希望这徒孙能居状元之位!却是一则,论文章,这徒孙确实不如杨慎,再则也是如今局势下,一甲于沈瑞于沈家将是裹着蜜的毒。

  有明以来状元出身的阁老才几人?状元出身最终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

  没有人能一飞冲天。

  在起步之初,起点更高固然好,但若强敌环伺荆棘丛生,也会走得辛苦,甚至跌下去。

  这条路,要稳,才走得下去,才走得远。

  御案前的刘瑾再次把焦黄中的卷纸凑到小皇帝面前,用极小的声音道:“皇上总不好让重臣老臣寒心呐。”

  寿哥抬笔点了,刘瑾心下一松,刚张开口,又愣住,其上却写着,二甲第七。

  二甲第七也罢,刘瑾咂咂嘴,要说焦芳这儿子也是真不中用,会试就是强行提到百名的,这殿试能争到二甲第七已是舍尽了他爹和他刘祖宗两张老脸了。

  不过,这前面呢?

  寿哥也似斟酌了许久,到底没碰胡缵宗的卷纸,而是翻了翻,将庞天青的卷纸翻了出来,他原也在前十之列,被点了二甲第五。

  刘宇之子刘仁点二甲第四。

  其余则将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锐、黄芳点了二甲第二第三,欧阳重第六。

  刘瑾那边报完二甲前七,殿试前十便齐了。

  寿哥把笔一扔,往椅子上一靠,道:“余下就依你们先前排序而定。拟旨,状元、榜眼、探花,按例授官。此外,今次殿试,诸贡生对策多有上佳之作,皆是栋梁之才,特授殿试前十,即至二甲第七,翰林检讨之职。”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

  英庙之后,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哪怕是二甲头名,也要同其他进士一般考庶吉士。

  吏部尚书梁储下意识就道:“皇上,这不合祖制。”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然为国家拔擢栋梁之才……”

  这七人里有沈瑞、有刘仁、有焦黄中,还有淳安大长公主新找的孙女婿庞天青,在场诸臣无论站在哪个阵营里,都有“自己人”获益,都不能发声。

  而对外面百官、百姓而言,这七人里还有寻常贡士,也算不得不公。

  又有焦黄中正正排在第七,且会试是那样成绩,明眼人也知是为他而开幸门直接授官,这样前面几个可以说是借光得了官儿,便也不起眼了。

  一时众人都是无言。

  焦芳虽心里仍有气背了这个幸进的骂名还没争得一甲,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许官了,总比没有的强。

  李东阳却是神情复杂,半晌还是开口,道:“皇上,臣以为,胡缵宗之才不在前十诸公之下,文章或许不入皇上法眼,然其尤重实务……臣请以其为三甲第一,乞授翰林检讨。”

  刘瑾目光闪闪,心里不免得意,他果然猜的没错,胡缵宗是李东阳一党,幸亏他略施小技让吕楠上去了。

  他面上却作出为难之色,向寿哥低声道:“皇上,这三甲直接授官,可是不合祖制。”

  二甲第七还能授官一样前所未闻,三甲头名好歹同样有传胪之名。

  李东阳却并不反驳刘瑾,只看向小皇帝。

  寿哥看了李东阳片刻,点点头道:“准。”

  刘瑾尤有不甘,还待说什么,寿哥却忽然一笑,道:“大伴,设皇榜案于中极殿内稍东罢。”

  旋即又吩咐礼部准备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十九日的恩荣宴……

  第六百三十九章 星河明淡(一)

  相传,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始自宋真宗年间,因状元蔡齐才学出众又面若冠玉、仪态俊伟,真宗太过喜欢,忍不住要“显摆显摆”,便赐下御马护卫,让其锦袍簪花跨马游街,一时全城轰动,后方有了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这一项目。

  到了明代,所谓跨马游街,实际上是金殿唱名之后,礼部官员在鼓乐声引导下将皇榜张挂于长安左门,状元率众进士经过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直到长安左门观榜,再由顺天府尹给状元插花、披红绸,以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以显示“皇恩浩荡”。

  正德三年戊辰科,这一届进士的整体特色是平均年龄偏小,而平均颜值偏高。

  尤其三鼎甲,年方十九探花郎完全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刚刚及冠的状元公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与这等盛世美颜相比,榜眼的容貌是略逊一筹,却也是浓眉大眼端方君子的标准长相,放在人群中总会被说一句好品貌的,而且,他年纪也不过二十九。

  而这一届皇帝的特点是爱热闹。

  得了这样一批耀眼的青年才俊,本就跳脱喜热闹的小皇帝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不来炫耀?!

  单十八日传胪后的送状元归第不算,十九日恩荣宴直接挪去了西苑,非要在西苑再办一场盛大的跨马游街不可。

  为了扩大西苑景区经济效益,还早早就放了风声出去,表示除了伞盖仪从外,还有鼓乐笙箫、锦衣彩旗开道,状元单人独骑为首,余下全部二甲三甲进士皆双人并辔,缓缓而行,让百姓看个够。

  这一场将是上巳之后端午之前西苑最大型的活动。

  自金殿唱名、状元游街后,京城百姓都听说了这一届新科进士皆是格外俊秀,且先前又有西苑“榜下捉婿”的事儿,听闻上巳节被捉的“贵婿”也有好几位在列。

  状元游街时是囫囵的看,有了许多细节八卦后,百姓们更乐意于去西苑再对照八卦仔细看上一看。

  除了升斗小民,也有一些“贵人”分外关注都是错过了西苑榜下捉婿,又或是犹豫不定的,如今皇榜也贴出来了,正好妥妥捉一个进士女婿回去。

  兼之淳安大长公主也公开表示会来看这场游街,并言道非是因着她孙女婿也在其列,而是大明英才辈出,此等盛世如何可以不看!

  又言带女孙儿媳来看,也好叫其知道当敦促夫婿、子孙读书上进,他日也有这般荣耀,光耀门楣。

  有这番话在前,不少本就动心想看热闹的夫人正好打出教育儿女的旗号来,带着家人来看游街。

  因此十九这一日,真真是万人空巷,比上元灯节还热闹几分。

  西苑各酒楼茶肆座位早早就被订满了,据说黑市上还有炒卖像湖风楼、浣溪沙这样好地段雅间包厢的,据说价格足翻了十倍不止,依旧供不应求。

  让沈瑞咂舌的是,这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小皇帝陛下本人,寿哥他还特地让湖风楼压了一批包厢,还囤了几个酒楼的包厢,推高了价格才放出去,大大赚上一笔。

  实际上,小皇帝哪里还差这点子银子,他少一场狩猎就什么都出来了。他只是,喜欢这样赚银子的感觉。

  这每一场西苑的大型节庆,都让寿哥既看了热闹尽了兴,又大赚一笔自己倒买倒卖真的还只是零头儿,大头儿还是在对各商家的税收上。

  当寿哥洋洋得意同沈瑞提起,沈瑞实是哭笑不得,却又心下暗暗笑叹,小皇帝真不当生在帝王家,生生耽误了这么个商业奇才了。

  三月十九这一日,不少大户人家乘车的都是早早的就出发了。

  虽然西苑主干道修得宽阔,都是四辆马车可并行的,两侧还有丈余专供行人通行的甬道,可这一日谁知道会多少人呢,去晚了行人多了只怕马车挤不进去。

  浣溪沙视角极佳的雅间里,赵彤坐在窗边儿,望着楼下车马粼粼,一边儿吃着渍酸梅,一边儿笑嘻嘻的打趣杨恬,“哎呀,可托了你这老板娘的福啦,不然得多少银子能买这么好的地儿呢!”

  杨恬轻啐她一口,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不积点儿口德!”

  她说着又有些担忧的看着赵彤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也真是,才坐稳了胎就跑出来,你瞧外头这人山人海的,再冲撞了,动了胎气……”

  赵彤摆手笑道:“哎呀,你放心吧,我这些年练武的,身子骨结实着呢,我娘生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时候,怀着孩子还能打拳拎石锁呢,真不碍事的。这仨月拘我在屋里,可是憋坏我了。”

  顿了顿,又认真向杨恬道:“别嫌我聒噪,我和陆家娘子教你的拳脚你别丢下了,你这小身子骨,还是多练练的好,下个月就嫁人了,很快有了孩子……”

  杨恬羞得满脸通红,急急的捂了耳朵道:“你又满口浑话,我可不理你了……”

  赵彤笑弯了眼,口中啧啧道:“下个月就是新媳妇了,还这样忸怩。”又去拉她的手,道:“这儿就咱们姐俩,羞臊得什么,我可是正经说的好话。罢了罢了,你莫扭脸不瞅我了,我也难得出来一趟,方才车上犯困也没说几句,这会儿咱们好好说会子话,你开春可还咳了不?”

  杨恬皱了皱鼻子,这才扭转过来,瞧她满脸揶揄的笑容,还是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道:“瞧你那坏笑,就不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

  不过还是收了笑,正经答她道:“只冬天难捱些,开春儿天儿一暖和就好些了,阴天时有些喘,晴天就没干碍了。比去年这时候强了许多。”又道:“其实也有在练拳,只是管家事忙,有时候不免懈怠了,回头我便再练起来。”

  赵彤点了点头道:“这是一年比一年轻了,还是见好的。都说冬病夏治,今年立夏时你就再用那姜汁方子敷了背,明年就好利索了。”又笑道:“这桂枝妈妈,哪儿淘弄的坊间土方子,还真有些效用。”

  杨恬笑道:“是啊,亏得她了。”

  赵彤又丢了个梅子到嘴里道,“你家这酸梅渍的真不错,回头我要包一包回去给我嫂子。”

  杨恬忙吩咐大丫鬟半夏去找掌柜的,除了多包些梅子外,再问问这是外头买的还是自家做的,若是自己的东西,便抄了方子来。

  待半夏出去,赵彤笑得花枝烂颤,道:“这还没过门儿呢,便将这老板娘做得这样大方,方子随便就予人了?”

  杨恬臊得一跺脚,“你再这样说话,我便走了!”

  赵彤忙两步过去把杨恬拉过来,笑着赔礼道:“好啦,好啦,我的不是,再不打趣你了,且饶我这一回!”又笑着学男人一般拱手道:“我替我嫂子谢过你的方子啦!”

  杨恬也不是真和她置气,只是羞臊不已,红着脸轻哼了一声,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嫂子胃口还没好些么?”

  赵彤叹了口气,道:“没有。谁知道她怎的了,我这也就两三个月时候胃口不好,不时作呕,现下四个月了,便是能吃能睡,什么也不耽误。她这都快九个月了,眼见要生了,还在呕个不停。”

  杨恬也跟着叹气,她身边儿的桂枝妈妈因是稳婆出身,对于妇人这些事最是清楚,英国公世孙夫人游氏有了身子起就孕吐不止,杨恬也曾请桂枝妈妈写了止吐方子送了过去,却是没甚效果。

  桂枝妈妈也同杨恬说了,妇人有妊反应各不相同,通常是头三个月坐胎不稳的时候会有孕吐,过了三个月便好了,就如同现在的赵彤。但也确实有如游氏这般从头吐到尾的,并不算十分少见。

  若是穷苦人家,这样可是麻烦,到末了产妇自己没了气力,生产时更凶险百倍。且不吃东西,孩子也容易长不好,胎里亏的,生下来再怎么补也总差些。

  好在是英国公府这样的富贵人家,总有许多吃食补品可以给游氏服用。

  “大嫂那么个纤弱人儿……多少也要劝她吃些。”杨恬是真心替游氏着急。

  她先前随俞氏赴宴时,遇上过几次游氏,这位驸马府的贵女、国公府的世孙夫人却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性子温柔,待人极是可亲。又因着张会夫妇的关系,以及她一母同胞的幼弟游铉也同沈瑞交好,因此她待杨恬更是极为亲近。

  “嗯,你放心,我嫂子,瞧着娇娇弱弱的模样,内里却是极刚强的,常说为了孩子也要多吃,她便是才刚吐个干净,转头依旧能强忍着把那些不喜的吃食塞进嘴去。”赵彤又深深叹气,道,“这点上,我都不如她,我那会子吐得昏天暗地,真真儿是一口水的喝不下去的。”

  两人都是齐齐叹气,静默片刻,赵彤又低声道:“我们府里那个境况,你也是知道的。也亏得她这样刚强。前阵子我帮不了她,本来老夫人还能搭个手,后来老夫人也病了,便只她一个人咬着牙撑下来的……亏得我不像她那样一直呕,现下我好了,这俩月我便好好替她撑过去,等她生产完出了月子再回来接手。”

  杨恬默默握了赵彤的手,道:“你自己也顾惜着些身子呀。”

  赵彤紧紧回握她,却只苦笑一声。

  英国公张懋有一打儿妾室,嫡庶七个儿子。世子早逝,虽封了世孙,但因世孙年幼失恃失怙,不免有成年的叔叔盯着那爵位。

  在原配夫人王氏(张仑张会的亲祖母)故去后,张懋续弦许氏。

  这位许氏夫人无所出,年岁大了,总要靠上一方。

  纵观府内,庶子们的亲姨娘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且这些老姨娘们个顶个的不好相与,她可不想与人做嫁衣;嫡次子张钢自恃原配嫡子身份,对她殊无敬意,且其性格阴狠,也是个养不熟的。

  最终,许氏夫人选择了世孙这方。

  遂世孙成亲后,许氏夫人就将游氏带在身边,教她管家,渐渐将国公府中馈都交到她手里。

  游氏也是通透人,自然知道回报许氏夫人什么,祖孙俩倒是处得颇好。

  游氏有妊后,张钢妻子跳出来表示可以帮着管家,别说游氏不肯,便是许氏夫人也不会让的。本已渐隐退的许氏夫人便再次出山,带着赵彤将家中诸事撑起来。

  便是继室也是正经国公夫人,诸媳妇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偏去岁腊月赵彤也查出了身孕,虽是练家子身体康健,赶上孕吐的时候也是各种难过,全然没法理事。

  雪上加霜的是,年底许氏夫人突然染了风寒,竟而一病不起,管家这件事也是拿不起来了。

  府里登时人心浮动,许多婶娘妯娌都蠢蠢欲动,年节里多少风凉话点着游氏。

  游氏如何不知她们野心,哪里肯将家事交给她们,还不够添乱的。当时她胎已稳了,便二话不说,谁也不用,硬撑起来独自理家。

  她是个刚强又能干的,只是随着月份渐大,身子沉重,又是孕吐不止,总归是力不从心。好在现下赵彤满了三个月,孕吐也过去了,能出来搭把手了。

  “只盼着老夫人早些好起来吧。”赵彤叹了口气,她管家的能耐是有的,却是个没耐性的,更是厌恶那些庶出叔婶的嘴脸。

  杨恬沉吟片刻,终是道:“虽是说这话唐突了,但……六姐姐,你看,要不要让桂枝妈妈跟你回去给薛妈妈打个下手?”

  这薛妈妈是赵彤的陪嫁妈妈,专门负责赵彤饮食药品为她调理身子的。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都不会用旁人推荐来的下人,尤其是沾手饮食香品药物等事情,而守礼人家更不会向旁人家推荐这样的下人,以免沾染内宅是非,掰扯不清。

  杨恬与赵彤已是处得如嫡亲姐妹一般了,且先前杨恬在病中,也受了赵彤荐来的会武的丫鬟仆妇,此番推荐稳婆出身的桂枝妈妈过去照看孕妇,也算不得失礼,且她亦是真心希望赵彤安好。

  赵彤眼圈儿都有些微微红了,握着杨恬的手,半晌才稳住情绪道:“我知你待我好,放心,嗯,暂时还用不上。”

  她顿了顿,似转移话题的调笑道:“我的傻妹子呦,只想着别人,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正是要好好调理的时候,成亲那日……”她掩口一笑,附在杨恬耳边低语两句。

  羞得杨恬脸腾的一下烧得通红,急急起身要走。

  赵彤佯作“哎呦”一声,杨恬担心她身子,忙转回身来,关切问她怎样,见她笑颜如花,便知受骗,越发羞恼。

  赵彤拉了她道:“好妹妹,好妹妹,不恼不恼,虽是逗你的,却也是实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有需要,我定来你这边借人就是。但你也要听桂枝妈妈的话,好生养着……”

  杨恬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

  忽得门外有人轻叩,却是半夏上来了,回禀掌柜的送了两小坛渍酸梅到国公府马车上了,又递上方子,并道:“咱们太太同亲家太太一道来了。”

  杨恬赵彤闻言连忙起身相迎。

  却是赵彤头三个月被拘在家里养胎一直也没来寻杨恬,有不少体己话想聊,且孕妇更怕人群拥挤,便头一日下了帖子,想约杨恬早早先行。

  俞氏自然无有不应,赵彤的车来接便叫让杨恬先去。她则与杨慎妻子王研把家中这一日诸事安置好了,这才带了二姐儿杨悦并三个庶出的男孩子出门,又汇合了沈瑞母亲徐氏等一众沈家人,齐往西苑来的。

  今日恩荣宴,一众考官也在赐宴之列,杨廷和不在,杨家男丁便都随沈洲沈润等去了。女眷这边上得楼来,赵彤杨恬上前去行礼。

  徐氏与赵彤也是熟识的,笑问她身子可好,又笑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自家一个雅间瞧吧,免得在长辈面前受拘束,不得尽兴,瑞哥儿旁边还留了一间,我们也约了几位夫人的,且过去那边。”

  赵彤最是伶俐的,便第一个笑嘻嘻的道:“伯娘好意,只是我们这些小辈原就当伺候在长辈跟前的。”

  徐氏慈爱的挥挥手,笑道:“尽有丫鬟仆妇的,哪里就用你们伺候了。去罢,去罢。”

  俞氏也笑着推了儿媳王研道:“你也去罢。今儿都松散松散。”

  王研等都笑应了,遂玉姐儿、何氏、张青柏等小辈都在这边,徐氏俞氏等长辈女眷都往旁边雅间去了。

  赵彤轻轻推了杨恬一把,抿嘴悄声向杨恬笑道:“遇上这样开明的婆婆你有福了。不过,我猜,这两个雅间儿的主意定是沈二出的。”

  杨恬又如何不知,一时满心甜蜜,嘴上却道:“六姐姐你今儿是专门打趣我的么!”

  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自然也被带来了进行现场教育,但因怕孩子没个轻重跑来跑去冲撞了赵彤这个孕妇,何氏、张青柏都把孩子拘得紧紧的。

  赵彤却笑称无事,她有功夫在身呢,又拉了张青柏的女儿滔滔过来,又是抓吃食给她,又是把自己头上的小簪花拿给她玩,又与这些孩子妈们问起育儿经。

  玉姐儿也是刚生产完,经验丰富,说起孕期种种注意事项,赵彤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赶紧拿了纸笔记下来才好。

  不光赵彤,杨恬杨悦两个都即将为新嫁娘,自然也都留心听着。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街上已是人满为患,远远的听得鸣锣开道,又是一阵阵炮竹声响,街上人高喊着“来了”“来了”,楼上诸人也纷纷探身出去看。

  先是整齐的脚步声起,一列持棍锦衣校尉一路小跑过来,很快分开人群,横过手中长棍,将人群挡在行人甬道外。

  百姓都知这是西苑锦衣卫,平时也是他们巡逻维持西苑秩序的。有这一年多的接触,都知道他们的规矩和手段,因此都纷纷遵从指挥,退到道路两侧,留出宽阔的路面来。

  紧接着有总旗军官骑马来回向两边喊话,表示理解大家对新科进士的喜爱之情,但是银锭子金镯子等沉重物品还是不要投掷的好,否则要砸到了人,便要以刺客论处。

  一番话说得诙谐幽默,方才因锦衣校尉出现带来的庄严肃穆感瞬间荡然无存,百姓都哄笑起来,还有胆大的回应了两句喊话,气氛登时又恢复了热闹。

  很快一路鸣锣,两队华盖彩旗仪仗缓缓而来,彩旗迎风招展,掀起一片锦浪,紧接着一群锦衣乐官,捧着鼓乐笙箫,一路吹吹打打,曲调欢快,比迎亲队伍还热闹几分,在这样声势中,新科进士的马队闪亮登场。

  但见一匹匹骏马通体雪白,马上人皆是大红锦袍、十字披红、帽侧簪花,且不论那容貌,单看这身行头就让众百姓喝彩欢呼不已。

  虽说大明风气不如唐宋开放,但爱美之心和表达方式从古到今都没什么变化,见到如此之多“才貌仙郎”,仍有许多激动的堂客扔下香囊帕子来。

  若非有锦衣卫总旗先一步声明不许扔金银重物,只怕真有豪门不差钱的女娘扔那金镯子金钗下来。

  脑瓜儿灵活的小贩这会儿就在人群中兜售起香囊手帕,做工粗糙得紧,就胜在价钱便宜,扔出去也不心疼,花花绿绿的还特别应景儿,自然有了不错的销量。

  队伍快行进到湖风楼时,不知道谁高声喊了一句“天佑大明,圣君贤臣”。

  俄而十几人齐齐高呼,压过了所有喧嚣。

  人群中便就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欢呼来,这声浪席卷而过,长街两侧民众都被这气氛感染,纷纷应和高呼,“天佑大明”“圣君贤臣”声声不绝。

  新科进士里便是有人心知指不上是谁为了讨好皇帝喊的这一嗓子,可在此情此景下,仍不免心情激动、斗志昂扬起来,马上的身姿也更挺拔了几分。

  而在湖风楼顶楼雅间中的小皇帝看到这一幕,果然龙颜大悦。

  安排了这一幕的钱宁瞅准时机,撩衣襟跪下,高呼道:“天佑大明,圣君得贤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周遭无论内侍还是勋贵子弟忙都凑趣跪了一地,齐齐高呼“吾皇万岁”。

  小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但对这马屁却也颇为受用,他抬抬手笑嘻嘻道:“诸位贤臣爱卿平身,哈哈,都有赏,都有赏!哈哈。”

  小皇帝身后的刘忠微微抬起头来,睨了对面一脸谄笑、满口谀词谢赏的钱宁一眼,眼底寒芒闪闪。

  通常是赐恩荣宴于礼部,宴毕诸进士要往鸿胪寺学习礼仪。

  如今这场恩荣宴被挪到了西苑,宴后赶回鸿胪寺学礼仪便也不能了。

  鸿胪寺只好派了人来西苑,宴后直接简单教习众进士一些明日上朝的礼仪,其他的待明日皇上赐朝服宝钞之后退朝再说。

  这一场恩荣宴设在南台香殿,赴宴官员及进士往来皆由官家画舫接送。

  南台是永乐年间所建,岛上林木深茂,水鸟翔集,更有稻田村舍,颇有水乡风光,原是皇帝休憩、阅稼之所。

  这次刘忠重建西苑时,重新修葺了岛上宫殿,又依这朝暮风光搭景,亭台楼阁与山水融为一体,如此朝霞掩映、水雾弥漫时便宛如仙境一般。

  别说诸新科进士,许多官员也是头次来此,不免都是心旷神怡。

  只可惜到底只是赐宴,并没有赐他们到处玩赏,宴毕礼仪学罢,便有画舫来接他们。

  许多不曾尽兴的新科进士索性游览起西苑来,当然,更多人的目的是为了结交同年,拓展自己的人脉。

  此时已是午后,白晌里看罢新科进士跨马游街的人们大多散去,酒楼茶肆都空闲起来,正给进士们提供了好去处。

  许多商家也会做生意,对新科进士们无比客气,殷勤赠送酒菜,甚至表示免单,只求一副墨宝,来提高店铺“内涵”。

  而进士们光顾最多的还是浣溪沙,除了风雅外,当然还因为现下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等名列前茅者都在浣溪沙小聚。

  今日诸进士跨马游街受百姓夹道欢迎,实在是提气,只皇家赐宴哪里敢贪杯,这会儿转了西苑再饮,自然是要放开量喝个痛快。

  有好酒哪能没有好诗,浣溪沙这边已是斗上诗了,却是应景的及第诗,颇为讨喜,一时气氛热烈。

  有人喝得多了在兴头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声道:“今日盛景,要将大家的诗文合起来刊印本诗集才好!”

  有人醉醺醺哄然叫好,更多的人则是安静下来,下意识去看沈瑞。

  青篆书坊如今还贴着封条呢。

  只是沈瑞既能被点中传胪,当是……无大事吧?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将稿子给了青篆的,多半还都去过沈府退银子撇清干系,眼下不免尴尬起来。

  杨慎、李延清都是轻轻皱起眉,刘仁也朝沈瑞望了过来,殿试名次已出,贡院失火的事儿家中长辈们也就不是防得严实了,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尤其杨慎的卷子是被毁了的,朝堂上又因卷纸种种争锋,面对即将踏入仕途的儿子,杨廷和自然会与他剖析个明白。

  “这事……”杨慎低声问沈瑞道。

  未待他说完,沈瑞已道:“大兄放心,师公已与我说了。这一两日就有结果。”

  杨慎听得次辅王华已有交代,便点点头不再提。

  沈瑞一笑,起身持盏,遥敬在座诸位,朗声道:“多谢诸位仁兄关切。只青篆一事,自有圣君贤臣裁决,我等只静待结果便是。蒙诸位不弃,瑞在此谢过!”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忙也还了一杯。戴大宾见状,起身来圆场,表示自己一首词只得了半阕,还请诸位帮忙斟酌。

  他那表兄林福余却是落榜了的,此时没在西苑,同乡两个进士起身帮忙,一说一和,场面便又热闹起来。

  沈瑞一哂,心下暗道,果然不出师公所料。

  却是昨日金殿唱名之后,王华便将他招去府上,竟把那日读卷种种皆讲与他听。

  因问他,未在一甲,可有怨。

  沈瑞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杨慎在,状元沈瑞是没想过的,毕竟杨慎这样不世出的才子,沈瑞也服气,自认足够努力也是及不上的。

  他也并没有想过和沈瑾相比,外人比较是外人想看热闹,于他们自己而言这种攀比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如徐氏教导他与何泰之的那样,沈瑾是沈氏族人,不是他们的敌人。尤其沈瑾现在是寿宁侯的女婿,能把其拉过来,总比推到对立面去的好。

  至于三鼎甲,他倒不是没想过,这次会试他排在第三,殿试看了小皇帝的试题,他也是真个有感而发,十分认真的写了对策的。

  只是这种事,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内阁不和,彼此压制也是常态,想来朝中诸公也不想看到杨廷和的儿子女婿都在一甲之内。

  再遥想当年,他老师王守仁会试第二呢,殿试也入了前十,最终被点二甲第七。考庶吉士竟还被黜落,不知是当时哪位阁老手笔呢。

  因此二甲头名传胪,对沈瑞而言,也称不上遗憾。

  王华此番合盘托出,既是因即便他不说杨廷和等也会告诉沈瑞,从旁人口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也是因着他没将沈瑞当外人,并不相瞒。

  沈瑞素来与老师王守仁无话不谈,与这位师公,倒是见礼闲话时多,几乎没谈过政事的。

  因此他斟酌了一下,应道:“如师公所言,一时名次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既易招祸,更易被盛名所累,不好施展。师公一心为孙儿,孙儿……”

  王华摆手道:“老夫既与你说这些,那些客套话便不提也罢。你的文章老夫反复看过了,好是极好的,只李阁老那‘冒进’之语,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发。此时你也道‘施展’,唉,恒云,你到底年轻气盛,虽对了皇上脾胃,却也当知,有些事,不是皇上一言而决的……有些事,也不是下了圣旨,地方上就会照章办事的。”

  沈瑞如何不知,他太知道这点了!从古至今不都是这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

  他深吸了口气,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冒进,孙儿会效仿老师、师公,稳扎稳打,有了功绩再步步为营。”

  皇帝要说得算,王华与王守仁早就该在高位了。

  王守仁就是有了实打实的军功,升迁也是靠小皇帝与内阁博弈得来的。他沈瑞又如何会托大。

  “而且,孙儿也无王荆公(王安石)之志。”沈瑞并没有想要变法的心,并非因他没有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地位,而是因他并没有一套适合大明的“新法”。

  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一些改变,推动一些发展,守护一些萌芽,把握一些机会,等待连锁反应,等待,最终的蜕变。

  王华未成想他会这样回答,沉吟半晌,抚须点头,道:“你有这样认识,甚好。”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青篆之事,只怕很快就会有人传扬出去,你待怎么应对。”

  “传扬”二字咬音甚重,沈瑞一愣,脑中一转,不由叹气,原想着是青篆扬名之机,可以借此机会推一些工程书籍。然若是有人刻意宣扬,那可这‘名’便未免太大,世间可还有一词,曰“捧杀”。

  青篆拯救了那许多举子的卷纸,若此时被有心人追捧一番,众进士感恩不已,再跳出个人来说他沈瑞邀买人心,可是百口莫辩。

  沈瑞想了又想,道:“恩自上出。”

  王华抚须大笑道:“甚好。孺子可教。”

  转而方道:“去岁,皇上曾与内阁提了一句要建一处书阁,年初也曾议重抄《永乐大典》,摘些实用的书籍,刊印出来。”

  沈瑞却是这阵子一直闭门备考,不曾听说这事。

  那书阁,这刊印实用书籍,显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过的万卷阁之事。他不免精神大振,忙道:“青篆正是借此东风,是奉旨刻今科时文,是皇上恩泽浩荡,使众卷纸失而复得。”

  “只这事要快。”王华道。

  沈瑞应道:“孙儿这就着人联系刘忠刘公公。”

  王华是教过刘忠的,对其印象极好,也是默许了儿子王守仁与之来往,见沈瑞这般说不以为奇,却仍叮嘱一句,“如今宫中奸佞横行,你与他交好,也要防备小人算计。”

  沈瑞连连称是。

  王华又道:“皇上直接赐官这事,老夫揣度着,不是在修孝庙实录上,便是应在建书阁上。实录不需多说,书阁建成也必然仕林称颂,若你在其中任意一处任职,届时因功提拔也是容易。”他看了看沈瑞,“你心里也当有个计较。”

  沈瑞颇有些意外,原本想着,历来没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这次皇上想是借着为焦黄中破例,将自己、庞天青、刘仁等皇上“自己人”也抬举起来。

  虽说庶吉士三年散馆后二甲通常为编修,三甲为检讨,现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检讨,看似折中,甚至有些亏了,但这省下了三年时光,实际上是比旁人起步早了许多,且若做得好,三年内升两级都没问题。

  不成想,小皇帝还有另有棋招埋在里头。

  沈瑞不免好奇道:“那胡瓒宗……李阁老也是意在如此吗?”

  王华微微阖眸,淡淡道:“于你们自然是觉得一甲最佳,三甲便是什么所谓如夫人了。然于内阁用人,只要得用,如何会拘泥于一榜名次。”

  沈瑞一时也是默然。

  又听王华缓缓道:“这一二年间,刘瑾说是清洗刘谢余党,其实李阁老的人也没少动。今年,又是京察之年……”

  昨日才说了那番话,果然今日青篆就被人提起了。

  若非沈瑞昨日急急请见,在刘忠私宅里见了寿哥,陈说了青篆之事,拦下了解封令,待今日青篆解了封,在这种新科进士云集的场合下,有人说出当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沈瑞这邀买人心的锅就背定了。

  沈瑞目光在场中游移,寻找着那提刊印之人,想着总要防备一二。

  那边戴大宾一阕词填完,大家喝彩连连,忽有人调侃道:“宾仲好风仪,又这般有才,今日不知被多少贵人看中,要捉去作那东床快婿呐!”

  有人哄笑,却也有人去看庞天青等几个那日上巳节被“榜下捉婿”的。

  尤其是庞天青,虽他会试就是第七名,殿试二甲第五也是正常,但因被直接授官,还是不免被人嫉恨,说是靠了大长公主府云云。

  庞天青只自斟自饮,根本不理会。

  戴大宾却到底是少年,再是聪明,却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岁的人情练达,一时涨红了脸,道:“我……我已在老家订了亲事的。”

  那人却笑道:“订亲有何难!退了便是。若有侯府、驸马府门第提亲,难道你便不应吗?”

  此言一出,厅上登时一静。

  驸马府固然指的是庞天青,但这一科却并没有被侯府看中的,只有一位被丰润伯家定下的。

  若说是侯府,又有那订亲退亲之语,只怕是在暗讽上一科状元沈瑾了。

  沈瑞抬眼望去,见那说话之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寻常,依稀记得排在二甲八十余名,而他旁边那人,倒像是方才起头说印诗集的。

  沈瑞眯了眯眼睛,看来,这是奔着他来的了。

  他刚待开口,却是庞天青先一步起身,走到戴大宾身旁,笑道:“宾仲这阕词妙极,只是今日大考已过,当是松快松快,不提时政,只论风花雪月。”

  庞天青说着转身向杨慎遥遥举杯,道:“听闻先前杨兄就在这浣溪沙楼上作了一首一七令‘雪’,今日天青献丑,补上一首‘花’字一七令如何?”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抬手摘下帽侧簪花,手中持花,走了几步,便一气成诗。

  众人呆了一呆,随即掌声雷动。

  庞天青团团作揖,随后大走向那边那进士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那进士一脸不屑,道:“睢县梁晋。庞兄有何见教?”

  庞天青一笑,道:“庞某见兄台风姿不俗,口才上佳,便想邀兄台继续作这‘风’‘月’两字一七令。”

  那梁晋已过而立之年,颌下长须颇显老相,且着实相貌平平,听庞天青说他“风姿不俗”分明是讽刺,不由火冒三丈,冷冷道:“在下何敢比得庞检讨,有那花容月貌作得‘花’字一七令来,在下可作不出。”

  庞天青忽然哈哈笑了两声,便朗声道:“兄台说庞某花容月貌,庞某便作得出这‘花’字一七令。倒是兄台,口口声声谈着‘风月’,却说作不得‘风’‘月’诗词,可不是名不副实?”

  说罢,将那手中花往帽侧一攒,抬高了声音,顷刻又作了一首‘风’字一七令。

  又问杨慎,“杨兄可能再作一首‘月’否?”

  杨慎见他使了眼色,便笑道:“勉力而为。”略一沉吟,也作出一首‘月’字一七令。

  站在杨慎沈瑞这边的众进士皆大声叫好,更有促狭者高喊道:“皎皎如月华,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对面那梁晋脸色铁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庞天青朝周围一拱手,转而拎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抬手周向四下举杯相敬,一仰头酒到杯干,再翻转杯盏,滴酒不剩。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之至,他本就俊逸非常,今日又着锦袍,帽侧簪花,真真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方才又是连着两首一七令与状元公斗诗,更显才华过人。

  这一番强大而自信的姿态,便像是在说:老子就是有貌,就是有才,合该做高门贵婿,你奈我何?

  梁晋被气个仰倒,却是样样比不得,又听得有人窃窃私语说些风凉话,无外乎是他自己没貌没才便嫉恨人家能做高门贵婿之类,他简直要气得呕出血来。

  旁边的进士见情况不好,便起身道了句“今日还有事在身,各位慢用,少陪少陪”,硬拽这梁晋下楼去了。

  楼上一阵哄笑,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庞天青回归本座,戴大宾忙过来歉然与他道:“是我言语不慎连累了庞兄。”

  庞天青毫不在意的挥挥手道:“算不得什么,那等想说酸话的人,你便是什么都不说,他也是要乱吠的。”

  见戴大宾仍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庞天青哈哈一笑,道:“宾仲,莫要小看了我去。我却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之人,这门婚事就是我自己挑的,任他人怎厢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便是。”

  一番话说得席上诸人都频频点头,又赞道:“真性情,真名士也。”

  庞天青却是哂笑一声,道:“也不瞒诸位兄长,实是此番若不在京中订下亲事,回到家乡,家中等着我的都不是良配,且又都牵扯太多。不若自己做主。”

  他挥了挥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又问戴大宾道:“可是休了假便要回乡娶亲了吗?”

  新科进士都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或祭祖或完婚等等。

  提到婚事,戴大宾倒有些羞赧,脸上微红,道:“待要明年内子及笄后才会完婚。”

  众人又是一乐,这才想起这是个少年来,转而目光又都落在同是未及冠的沈瑞来。

  庞天青笑道:“恒云的婚事我却是知道的,四月廿八,我可要讨杯水酒。”

  沈瑞连忙抱拳道:“那可太好了,我正要求庞兄、戴兄来当傧相呢。”

  他愁眉苦脸的一指杨慎道:“有这样一个七步成诗的大舅兄,两位兄弟若不帮我,就我这没诗才的只怕门都叫不开……”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第六百四十章 星河明淡(二)

  青篆书坊被封时偌大阵仗,吓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胆。后青篆东家沈公子中了传胪,供稿人中也有许多人一举及第,未见锦衣卫进一步动作,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时至三月廿六,新科进士们都已赐了朝服冠带去了孔庙祭礼、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也已授官结束成了朝中一员,这青篆书坊却迟迟不见解封,京中不免流言纷纷,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

  所以当锦衣卫再次奔着青篆书坊去时,立刻引起了全城关注。

  上一次青篆被封,沈家这东家居然无一人到场。这次就全然不同了,沈家以二老爷沈洲为首,三老爷沈润,沈瑞,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门口相侯。

  门前,还设有香案蒲团。

  底层小民不明所以,有些见识的却知是全然接旨的布置。

  围观群众本是畏惧锦衣卫,大抵藏在临街屋中偷偷看着动静,见沈家这般,便知只怕不会是坏事,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来观望了。

  很快锦衣卫队伍浩浩汤汤过来,也不比来封店时少多少人。

  之前被“收押”的掌柜和刻工如今一个个都是面有笑容,步伐轻松,他们这一趟去是一点儿罪也没受,还有沈家管事来安抚告知东家承诺出来后会给压惊银子,这会儿既能回家又马上有银子拿,如何不高兴。

  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书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来,非但一箱没少,还多了一样东西。

  当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出来时,几个内侍也随之下车站好,带着特有的强调唱喏,不止沈家男丁齐齐下跪,周围观百姓也摄于威势跪了下来。

  这是皇帝陛下亲自手书的“青篆书坊”四字匾额。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字”招牌。

  此番来,并没有圣旨,只有皇上两句口谕,勉力青篆书坊多多刊印佳作。

  待礼毕,众人起身,沈瑞过去与那内侍见礼道谢,悄然塞了红包过去。

  原以为来的人会是刘忠手下,却不料那内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刘祖宗门下。

  这刘祖宗自然不会是刘忠,而是指刘瑾了。

  那内侍虽也道了喜,神情却是倨傲,捏着红包的动作着实太明显了些。

  沈瑞心下暗骂这群过来捞油水的家伙,面上自然是微笑着说些客套话,又递了个红包过去。

  那内侍都不避人,拿着红包捏了又捏,似乎恨不得直接打开看看是多少面额的门票,口中已客气了许多,一面向沈瑞点头,一面喝令那边的锦衣卫“快把那匾额给沈大人挂上,手脚麻利些!”

  那边锦衣卫领头的百户沈瑞倒是在张会的席上见过,此人名唤齐亭,并非勋贵子弟,只是世袭卫所职官,但能混到张会圈子里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之辈。

  本身类似传旨赏赐这种差事,便是东厂或锦衣卫的人同来,也并不用多备几份红包的,都是领头的拿了,回去几家自去分润,当然宫中势大时注定要拿走大头儿的。

  而今天瞧跟出来这位内侍的架势,怕是分毫都不会分润给锦衣卫了。

  好在沈瑞备得齐全,借着和齐亭叙旧的时候,悄没声的塞了红封过去。

  那齐亭叹了口气,虽收了,却客气得紧,悄声道:“本不该叫二公子破费,实是带着兄弟们出门,有些规矩不得不做。改日我做东,也邀上张二哥,还请二公子赏面。”

  沈瑞笑道:“辛苦你们跑一趟,请兄弟们喝杯茶罢了,齐大哥太客气了!”

  那边书坊大门前,那内侍还在咋咋呼呼喊着匾额摆正些。

  齐亭目光落在那边,嘴角噙笑,似是也在关注匾额,却是压低声音,咬着后槽牙同沈瑞道:“如今刘祖宗手下都是这样的货色放出来搜刮。咱们指挥使杨大人当了刘祖宗家奴,倒连累着我们这些下头的也要受这群上不得台面小骟驴的气,他妈的……”

  虽都是张会的朋友,但到底不甚熟络,如此未免交浅言深,却也足见怨气。

  此时正是刘瑾气焰嚣张时,索贿卖官,做得毫不遮掩,他手下这些人自然有样学样。且为了孝敬刘瑾保住地位,又要自家吃香喝辣,自要加倍搜刮。

  今年又是京察之年,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并未接话,只拍了拍齐亭的手臂。

  齐亭腮侧肌肉抽了抽,显见是咬着牙,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拱了拱手。

  虽然小皇帝的字着实不怎么样,但那是当今御笔,这当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笔墨还值钱些。

  青篆书坊得了这么个宝贝,外面便又是种种谣言流传开来。

  果然其中有人就说是那日贡院着火烧了试卷,青篆恰好有许多考生所默卷纸,便以此顶上。又说今次得中的进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个大人情,不止他日如何偿还呢。

  随即便有御史上书,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弹劾沈家妄议抡才大典,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只是折子刚递上,小皇帝那边就抛出万卷阁计划。

  在西苑开放区建立一万卷阁,藏诸般书籍于其中,百姓勿论有无功名者,皆可以户籍为凭入阁观书乃至抄书。

  同时由内阁首辅李东阳牵头,主持永乐大典摘抄,将其中有益于民生者誊写出来,收入万卷阁,并酌情进行刊印如农桑书籍可多多刊印分发天下各布政司。

  今科三鼎甲杨慎、吕楠、戴大宾以及二甲传胪沈瑞、三甲传胪胡瓒宗五人均将参与摘抄工程。

  皇上也破例将五人定为日讲官虽然,小皇帝这日讲时断时续,基本上同停了无异。但有这头衔,便可随时被皇上召见垂询。

  小皇帝又表示,先前青篆书坊为奉旨刊印本科举人、进士时文,贡院大火实属意外,卷纸因要刊印时文而得保,实乃天佑大明、使大明不失英才。

  青篆书坊恪尽职守,特赐御笔匾额,特许参与万卷阁书籍刊印事,主要负责民间技术书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

  朝堂上这些一一安排完毕,御史那边自然灰溜溜闭了嘴。

  皇上把印时文这事儿揽过去了,那后续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个解释皇上圣明。

  此时再抨击奉旨办事的沈家,岂非是在质疑皇上的英明决策。

  万卷阁设立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赞誉。无论什么时候,读书人都是爱书的。

  而青篆书坊也是声名更盛,已不需捧着真金白银苦苦约稿了,相反,许多文人名士主动上门来送书稿,希望能有机会刊印,最好能入万卷阁,藉此扬名。

  青篆书坊这边的事务一直都由沈洲主持,而这次落第的几位老族叔瞧见了那日锦衣卫送匾的气派,也不免心下活络,勿论最终是否留下,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着参加完瑞哥儿婚礼再走的,现下无事,便都来书坊搭手。

  沈瑞在和二叔沈洲、三叔沈润仔细聊过后,将之前老太爷分给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先建个小私塾,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来人,暂且在那边读书。

  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处看了,最后相中一处地方虽偏但背靠青山、风景颇为不错的小庄子,准备盘下来改造成个书院,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长的寄宿生员。

  这庄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原是在礼部做过员外郎,因有王华这份香火情,倒是爽快卖了庄子。沈家自也不小气,主动给了比行情更高些的价钱,双方皆大欢喜。

  沈瑞这边新科进士们一切礼毕,四月初便有朝考,为选庶吉士所设。

  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学习三年,而未中者则到各部观政将来作个主事,又或者往地方上为知县等官。

  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检讨,自然无需朝考,往翰林院报道之后便请了假期,筹备自家成亲大事。

  只这假还没休两天,他就又被寿哥找上了西苑湖风楼。

  这次跟在寿哥身边、能留在雅间商议大事的,除了张会、蔡谅以及刘忠外,钱宁竟也赫然在列。

  沈瑞眉头不由一跳,不想短短时日,钱宁竟已如此得帝宠。他面上不显,仍笑着与众人招呼了,入了席。但悄然看去,无论张会还是蔡谅,便是刘忠,眼中都透着不善,沈瑞便也心里有数了。

  今日寿哥心情欠佳,并没有热热闹闹的喊着要酒要菜,待众人入席,他便直言道:“现在边关缺银子,兵部左侍郎文贵经略边关诸墩堡用了五十万两银子,还张口问户部要三十万两并马价银子十万两。”

  沈瑞同张会交换了个眼神,西苑虽然缓解了一部分财政问题,又有外戚以竞赛为引捐了军费,但边关的支出始终是国库吃紧的重要原因。真是每年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砸下去都没个响声。

  实不知,这银子都丢到哪个口袋里去了。

  寿哥继续道:“这才三月,户部自然拿不出这么许多银子来,盐引的窟窿还没补足。文贵倒想了个招儿。”

  他脸上表情有些奇特,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气恼,只道:“他让边关武职纳银补官、赎罪。百户一百五十两,副千户二百两……依次涨五十两,至都指挥佥事六百两。现有官职若欲升级,也是一级五十两。这授职有职却不加俸,原管事者仍旧管事。此外,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纳银二十两相赎。”

  沈瑞挑了挑眉,朝廷想卖官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户部也是拿出卖官鬻爵的条款,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兵部出头罢了。

  心下感慨,都指挥佥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儿,只需要六百两啊,这武官来得可真是容易。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资历能熬上三品,多少人一辈子五品的坎儿都没跨过去。

  只不过看这章程,不加俸,也不会多管些人,合着就是个空有名头。

  大约,也会有不差钱儿的武官买来吧。

  听得寿哥又道:“兵部又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礼部覆议,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又发僧牒二万道,每名纳银十两或八两,无力者勒令还俗。僧道官缺其徒纳银五十两,准其承袭。”

  沈瑞不免再次感叹文贵武贱,武官二百两能捐个副千户了,文官这边只能捐个监生。

  寿哥目光自众人面上掠过,尚未开口问话,一旁钱宁却最先笑道:“臣见识浅薄,不太懂军国大事,就以臣本身看来,此乃良策,臣是蒙皇上恩典荫了百户之职,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了去,若开纳银补官,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银子出来,只怕抢这名额要打破了头去。只是……”

  他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寿哥不由皱了眉头,摆手道:“既叫你们过来,便是要听句实在话。但说无妨。”

  钱宁连忙谢恩,才笑眯眯道:“臣就是觉得,这银子要得忒少了些。”

  饶是寿哥一脸阴云,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叩着桌子道:“果然是收得少了。”

  钱宁连忙凑趣道:“若得都指挥佥事,别说六百两,就是六千两,臣典了家里宅子地也要凑上来。何况这是为边关凑银子,一举两得的好事。”

  沈瑞心下冷笑,当初户部卖官鬻爵时寿哥便不高兴,这次提这桩事也显见是不快,钱宁这般会察言观色,岂能不知寿哥情绪?

  那么还这么迫不及待站队叫好,只怕并非真为了他口中所说捐个都指挥佥事,而是……这事儿八成有刘瑾手笔。

  想着刘瑾那贪婪敛财的个性,只怕这银子到不了边关,多数会到刘瑾口袋里。

  未待沈瑞开口,那边张会先一步道:“圣上,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样,此策无用。”

  在场几人都是微微一怔,这边说着银子,怎的张会就跳到了制虏话题上去?

  不过转念又都明白过来,只怕文贵是打着改造墩台的旗号来要这几十万两银子的。张会这是釜底抽薪,此战术若被否也就不用筹什么银子了。

  钱宁觑着寿哥脸色,见其似在踌躇,便笑道:“张二公子到底是在京卫武学,国公爷也是一直掌京营,想来边关又有不同。文贵文大人虽是文官,到底巡抚延绥多年……”

  张会打断他,只淡淡道:“文大人虽巡抚延绥,却到底是文官。”

  一样的话,反过来说却是打脸。钱宁脸上笑容不改,眸光却冷了几分。

  寿哥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挥了挥手,道:“墩台改筑之事暂且不提,留着兵部与诸将议。这纳银补官……”

  他冷冷道:“今年京察,多少人上下活动,当朕不知么?与其让各处中饱私囊,还不如明码标价,银子统统收到国库里来。”

  沈瑞等人包括钱宁在内都齐齐急道:“皇上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瞧向他们,并不发问,似是等着他们自己回话。

  沈瑞正色道:“或有蠹虫,但若全然以银子多寡论官,只怕将来朝中少有良臣。”

  蔡谅也道:“文臣用心牧守、武将拼死立功,方得升迁,若是直接拿银子就能买,还谁肯用心谁肯拼死呢?皇上恼那些蠹虫臣等也知,只没得为了些许蠹虫,就毁了人臣奋力向上之心。”

  钱宁反对则是为着,若明码标价他们这等人还如何收得孝敬,只口中也道:“武职这边纳银补缺其实就是个虚名,人还是管那些人,该怎么保边还怎么保边,无关隘的,文臣这边却是不同,这知县买成知府……总不能还在县衙里主事吧?”

  寿哥撇撇嘴,道:“那便拿出个法子来,缺的银子用什么法子补回来?”

  钱宁再次抢先道:“臣以为,边关武职纳银补缺赎罪可行。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依臣看,再翻上三五倍也使得。”

  张会突然问道:“钱百户怎知边关武将买得起这官儿?边关苦寒,战事不断,俸禄都有定例,这买官的银子,从何而来?还翻上三五倍?”

  钱宁一直挂在脸上的讨喜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他抿了抿嘴,这话实不好答,边关兵是穷得叮当响,武将么……吃空饷喝兵血,还有私下与鞑子回易,百般手段总能富得流油。

  蔡谅见气氛有些僵了,便不动声色的打圆场道:“臣以为,僧道度牒银子可收。僧道不事生产,全靠百姓供奉,就京中几处大庙香火鼎盛,又有庙产颇多进项,区区度牒银子算不得什么,十两八两都使得,倒是僧道官这承袭银子收得少了,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没些身家的?”

  寿哥点点头,忽向沈瑞道:“也当给天梁子真人立个道观了,就在西苑,你看如何?”

  沈瑞嘴角抽了抽,小皇帝真是赚钱有瘾,这是看着别的庙香油钱收到手软,也想用天梁子来敛财了?

  “西苑地界立个观,有些供奉,再卖点儿野药,一年几万两还是有的。”沈瑞略一思量,道:“只是杯水车薪。臣倒想起一个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来,或许能用。”

  寿哥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沈瑞道:“那话本子冗长,便不一一赘述,只其中一段,写的是一人儿媳亡故,为了出殡风光、灵位写得好看,他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儿子捐了个挂虚名的五品官儿。”

  寿哥一愣,点了点头,道:“乡绅富贾颇好面子,这样行径也是有的。你是说,许商贾捐官?”

  沈瑞摇头道:“却有商贾肯捐个虚职,或为名声好听,或为可破禁制,衣食住行上体面好看,有的更简单,只为不向县令下跪。只是,便是虚职,也容易将这些贪慕虚荣的人心养大,官位不再值钱,便如臣与蔡六哥方才所说,让正途官员寒心。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道:“捐官,却还有一种,如方才臣所讲的故事,想要出殡好看的这种,容易,不为生者捐官,却可为死者捐官。”

  寿哥一勾嘴角,“追封?”

  沈瑞点头道:“正是。如臣方才故事里所说这位,是儿媳故去,那自然是给儿子捐官再请封个诰命更划算些。但若是寡居的老母亲过世,便不妨直接许他捐一个诰命,好让老人家极尽哀荣。”

  此时以孝治国,勿论生前是否孝顺,这死后哀荣是一定要讲究一下的。

  寿哥也深知这点,不免挂上点嘲讽笑容:“不错。确是这般。”

  沈瑞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一种,皇上也许不知,在民间,许多一两代发家的商贾人家,因着祖上不够风光,常常肯花重金与一些同姓‘世家’、‘望族’连宗,以图有个‘名门’出身。这也不全是为了体面说出去好听,有时候在谈买卖时,有名门背书,更显优势。再者为儿女择婚事时,有这样‘名门’背景,也能得到更好联姻。”

  “臣以为,此番捐官,可只针对已故之人,可捐诰命,也可为祖上捐官,两者皆在五到七品,若为祖上多人捐官,造成‘簪缨之家’效果,非但不能便宜些,还要更贵些。南边一两代发家的巨贾颇多,想来不少人乐意于花这份银子。”

  寿哥击掌笑道:“甚妙甚妙,给死人捐官好啊,左右都是虚职,也没甚俸禄,不错不错。”

  张会也笑道:“沈二这那脑瓜儿,怎么想出来的呢。”

  寿哥道:“这擅货殖的就是不一样。”

  沈瑞苦笑道:“臣竟分不出您这是夸臣还是损臣了。此策也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还是当同内阁商议一二,也得由吏部、礼部商议具体官位、银子和缴纳之法。”

  寿哥笑道:“自是夸你的。你思虑甚周,朕回去便同几位阁老说道说道。”

  沈瑞连连应声,想了想又道:“此外,也要为这捐官想个好名目,挂上慈善之名人家本身就是买个名声,卖官鬻爵总归不好听。”

  寿哥指着沈瑞笑道:“真个奸商。有了修桥铺路的善人之名,只怕更多人想买了。”

  沈瑞笑道:“臣这是硬造个卖点,不比陛下,信手拈来,皆是卖点。前两日,天梁子真人的女婿陆二十七自辽东回来了,又带了一批马匹回来,竟多是白马。臣这才知道,皇上您让新科进士们锦衣白马在西苑这么一过,京中白马便脱销了,大家皆以骑白马为美。”

  寿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果真?哈哈哈,这可是无心插柳了。”他想了想,又笑向张会道:“京卫武学几时检阅?也要拉来西苑给百姓看看,让他们学一学这雄赳赳男儿气概!”

  张会蔡谅都笑着叫好。

  钱宁在一旁笑道:“沈传胪真真是大才。”话像是由衷赞叹,没甚讽刺,可这笑容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忠却突然搭话,道:“几位皆是英才,还是万岁英明,慧眼识英才。”

  寿哥闻言笑弯了眼,钱宁更是机灵,已跪下朗声道:“圣君贤臣,天佑大明。”

  寿哥笑得更是开怀。

  而他身后的刘忠飞快瞥了沈瑞,又垂下了眼睑。

  沈瑞心下明了,是时候找刘忠好好谈一谈对付钱宁的问题了。

  听得寿哥道:“那陆二十七郎回来了?正好,待他喝了你的喜酒,就让他往山西陕西走一趟,他在辽东经营的不错,也看看西边儿能做些什么生意,也好缓一缓这边关缺银子的窘境。”

  他又将目光挪向张会,道:“你也过去看看,那墩台改筑可行与否。”

  这次赶过来参加沈瑞婚礼的不止从辽东跑回来的陆二十七郎和沈椿,四月上旬,山东陆家、松江陆家,以及沈氏族人、亲朋好友也都纷纷抵京。

  王守仁如今还在盯着沿海剿灭海盗余党,任上不能轻离,便由他夫人何颖之带着儿子北上来贺喜。

  何颖之正是何泰之的胞姐,此次过来不止带了自家的礼,也将何学士的礼一并带来了。

  何泰之也有小一年不曾见过长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老爷子王华在京,何颖之自然不能住在沈府,带着儿子住进阁老府,只能隔三差五过来一趟。发誓要天天带着小外甥玩的何泰之不免失望。

  同样在任上的沈理倒是本已请了假,准备回京参加沈瑞婚礼的,结果却是临时出了状况未能成行。

  去岁济南府大旱,朝廷都让留下夏税以便赈灾的。整个冬天竟也没几场雪,春夏之交便有了蝗灾的苗头,布政司总理民政、田土等,沈理又是负责过赈灾,故而此番实是离不了。

  沈理只好让谢氏在长子沈林陪同下回京。

  此番回来,谢氏宛如变了个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富态了些,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言行举止都少了那咄咄之态,同徐氏似格外亲近了几分,待沈家族人女眷也颇为亲切。

  连何氏都忍不住背地里同徐氏嘀咕:“这是谢阁老致仕了,真真不一样了。”

  从前何氏因是除了族的庶子媳妇,被徐氏认作干女儿得栖身之所,在谢氏面前很是受了些白眼和冷言。

  这次谢氏回来竟然和蔼的笑问她小楠哥多大了、读了什么书云云,还送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些个山东特产吃食给小楠哥,真是让何氏惊讶不已。

  徐氏只笑着拍了她一下,叹道:“她有她的难处,你莫要苛求。”

  五房去年年底除了孝,沈瑞因要备考春闱,未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的除服礼,深以为憾。

  这次五房只族长沈琦要主持族中事务不能前来,鸿大太太郭氏带着小女儿福姐儿,并沈瑛一家、沈全一家一起上京来。

  除了参加沈瑞婚礼外,沈瑛也是为自己谋求起复。

  虽然去岁就出孝了,但一则时近年底,再则也是因今年乃京察之年,等上一等兴许就有更好的缺儿出来。

  沈瑛要起复,沈瑞如今也入了翰林院,沈家在京中气象又有不同,此番便有更多族人跟了上来,拟京中寻个差事,为沈瑛兄弟帮手。

  与沈家人同来的,还有陆家陆三郎,以及陆家族长的嫡长子陆岚,可见陆家的重视程度。

  此外,同行中竟还有松江知府董齐河的一位姓傅的幕僚。

  这位与沈瑛一样,也不单是要来参加婚礼拉近与沈家关系的,同样也是为了为东翁的官职奔走。

  董齐河今年也是三年任满,以他的资历和政绩,想升职是不太可能的,平调也没有比松江府这富庶之地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他此番叫人进京活动,谋求个连任。

  尤其是去岁他已请旨建了船厂,这架子刚搭起来,他要是被调走了,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若能连任,这政绩便稳稳落在手里,再加上六年知府的履历也足够他再升上一级了。

  以他看来,他与沈家关系融洽,且看沈家对船厂的在乎程度,定然肯帮他一把。

  就在他们一行快进京时,忽然传来消息,杨廷和升为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办事。

  这位幕僚傅先生便立时下船去采买了东西,将礼物加厚了一倍。

  这也不是傅先生头回办这样的事儿,上次也是往京里送年礼,知道了王华入阁,董齐河也是让临时加厚了礼物。傅先生深知东翁脾性,而且,如今沈家身后可是站了两位阁老了,自然不能与先前相比。

  既是同船而行,船上沈家陆家人如何不知。

  陆家本身备的礼就不薄,且陆家与沈家多方合作,便也没有刻意去补礼。

  沈全在见了沈瑞之后,忍不住私下里拿此事调侃。

  杨廷和入阁乃是必然之事,沈瑞便只笑笑,任由他打趣,只是在同沈瑛谈起起复事时,道:“我先前也同岳丈商议过,岳丈也提过如今通政司恐不好进。当时他也表示詹事府可谋划一二。如今他既入阁,这边詹事府定有人要升迁,瑛大哥可想过重回詹事府?”

  沈瑛当初庶吉士散馆后便入了詹事府,后凭本事升入通政司,如今自然是能回通政司最为理想。

  不过当下形势他也清楚,通政司要地,各位阁老也都争得厉害,他是杨廷和的“亲家”,在詹事府时就在杨廷和手下任职,又是杨廷仪的同年、好友,妥妥的杨党,其他阁老未必乐见他入通政司。且听闻如今焦芳颇为跋扈,又有刘瑾在内为应,只怕不易得。

  沈瑛点点头道:“先起复了再说,其他日后再谋划不迟。”

  沈瑞又问沈全有何打算。

  沈全与两位兄长不同,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中举已是十分勉强,全然没有再考进士的打算。

  在家中也与母亲和两位兄长商量过了,此时沈瑞问起,他便道:“我原是想或留在京里帮衬大哥和你,或回家帮衬二哥,只是两位兄长都不许我躲懒,想与我捐个知县、县丞,让我历练历练。”

  沈瑞笑道:“合该如此,三哥也当有自己的事业才是。”

  沈全自嘲一笑,道:“只盼寻个离你们近些的地方,我砸了摊子你们也赶得及来帮我圆场。”

  沈瑛瞪了他一眼,肃然道“浑说。你若自己不上心,真出了大事,看哪个能护得住你。”

  沈全素来怕兄长,缩了缩脖子,冲沈瑞挤挤眼。

  沈瑞只好笑嘻嘻打圆场岔开话题,因说到知府董齐河,不免说到造船之事,以及沈瑞心心念念的匠人学堂。

  因先前沈全帮忙管着造船事宜,便回道:“有了海匪之事,南直隶上下对造船也重视起来,匠人学堂建得倒是顺利,山东陆家也派了人过来,只是这边生手学起来不免缓慢,于造船上也搭不上手。除了山东外,董大人也着人往福建去寻船工成手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边的匠人学生虽是新手,却也不能让他们光看着,光看着不上手还是学不会东西的。应是在学堂里学些基础,然后再带去船坞里对应上手试试,之后再回学堂往深里学些,再去上手,如此反复,才能有所提高,慢慢练成成手。”

  他想将前世所知技术学院的那套课堂学完知识就直接实训操作的模式拿来,用在张会的京卫武学兵械局这边,不过兵械到底都是小件,让学徒试着操作做坏了也无妨,然造船却是不同,真是新手去做,一个疏忽导致船行海上时坏了,那可就要命了。

  因而道:“等我想个仔细,再写下来。唔,全三哥此番还回松江吗?现下船厂这块交与谁了?”

  沈全嘟囔道:“原就是缺人手,我想帮个手,你们却偏让我做什么知县。如今我走了,岂不越发确人?这是十二是暂时交给宗房远支的四哥管着,陆家那边是宗房陆五郎。”

  沈瑞笑道:“管区区一个船厂岂非屈才,三哥可是能牧守一县的人物呢。”

  沈全丢了个白眼过来,笑骂道:“没大没小,拿你三哥我打趣起来。”

  既提到了宗房,不免说起沈、沈两兄弟。沈自“出门游历”之后就没了音讯,宗房也不大提起。

  小栋哥以及沈琦妻儿依旧没有动静,宗房和五房走动也极少。

  至于沈,在山西布政司参政任上也三年有余了,不知道是否要趁这次京察挪动挪动,却是一直也没给沈家二房这边什么信。

  “这些年,只有年礼是照常走动的,不薄不厚。而瑾大哥成亲时候,那边就只是礼到,人也没到。”沈瑞耸耸肩,道,“我这边,年节走礼时就已带婚期信件过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动静,也没有捎信过来,想来也不会来人了。”

  沈瑛叹了口气,道:“有贺家这桩事……咱们又分了宗,族长也不在宗房,大哥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沈瑞摇头不语,他原也不是没想过,若是此番沈能遣人来,正好张会与陆二十七郎要过去那边,搭个线也好,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时至四月二十,山西那边沈的礼才到,却是个寻常管事送来,只是道喜,并没有信件。

  沈瑞便也不指望联络沈了。

  倒是颇为意外的,刘忠叫人送了礼来,却是两份礼单。

  在私宅密室里,刘忠方向沈瑞合盘托出,道:“那一份,是王岳自南京捎来给你的。走的是我这边的暗线,你放心。”

  沈瑞叹道:“这会儿他稳稳当当的,比什么都强。何苦冒险送东西来。一旦有失,可就不是谢你我,而是要害你我了。”

  “放心,过去这许多时日了,也没查出什么来。”刘忠道,“且这会儿刘瑾正是得意的时候,刘谢的人扫得差不多了,更哪会理会王岳这样的手下败将这点子小事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想起那日与寿哥商议边关缺银的事,问刘忠道:“那个兵部侍郎文贵,是不是刘瑾的人?”

  刘忠冷笑一声道:“如今朝中半数都是刘瑾的人了。这些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大明如何如何的,末了都是为着给刘瑾口袋里扒拉银子。先前拨给边关的银子,还未出京,就有近三成落进刘瑾嘴里了。”

  沈瑞眉头紧锁,他也知这会儿刘瑾势大,但也是打心眼里想尽早拔了这蠹虫祸害。

  “王岳当初埋了人在刘瑾、丘聚这一应人身边。他到底也掌过司礼监,掌过东厂,可不是吃素的。”刘忠见沈瑞皱眉不语,道:“救王岳也是为着这批人。刘瑾的不少事儿我这边或多或少都能有些消息。只是,这些不足以扳倒他。”

  沈瑞默默无语,他当然知道,前世历史上扳倒刘瑾的那些罪状,最致命的一条,是谋反。也只有谋反这样重罪才可能直接将人摁死。

  但是现在,这些还挂不到刘瑾头上。

  就算有王岳的内线在,目前也没法在刘瑾家中藏个伪玺之类,再挑唆寿哥亲自去搜出来。

  沈瑞沉吟片刻,道:“眼下,也只能慢慢攒着他的罪证了。”顿了顿,他提起了钱宁,道:“皇上本身就是少年心性,还贪玩得紧,如今有钱宁这样的小人在皇上身边,只怕要引得皇上不思政务,正让刘瑾这等人钻了空子,趁机揽权。却是要想些法子,让这起子小人离了皇上。只要皇上理政,一则刘瑾不敢肆意妄为,再者皇上熟知政务,方能晓得刘瑾那些罪行可恶之处。”

  刘忠点了点头,道:“钱宁这厮,是必要除去的。”

  他顿了顿,似在措辞,半晌方道:“如今,我在想法子,用钱宁挂上刘瑾,将他们,一并除去。”

  沈瑞不由讶然。

  刘忠垂下眼睑,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道:“这事儿,也得你寻人在外面帮忙使力。你可知,最近宁藩仍不太安分。”

  谋反。

  这就是能彻底扳倒刘瑾的罪证。

  沈瑞微微前倾了身子,盯着刘忠道:“师叔是想,让他们挂上宁藩?只是,刘瑾不知道宁藩……狼子野心吗?”

  不知前世历史上怎样,今生,因着有松江倭乱事,让宁藩提前露出尾巴来。太湖剿匪又断了宁藩一条臂膀,这样大的事儿,刘瑾会不知道?

  “你当张永和刘瑾是一伙儿的么?通藩案三司会审,消息控制得极严,只内阁大佬和张永这个钦差知道罢了。刘瑾,兴许能知道些边儿,不沾宁藩罢了,并不知道内里详情。”刘忠忽的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更何况,钱宁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瑞扬了扬眉,是的,钱宁跟刘瑾的时日尚短,宁藩这事儿也是过去多时了。

  “宁藩前阵子求这求那,皇上最终赐书下去,宁藩这不就……蹬鼻子上脸了,前几日递折子上来,奏请来朝谢恩。”

  “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沈瑞忍不住道。这是试探?还是想上京做什么?

  刘忠冷冷道:“管他想做什么。这会儿他的人在京中四处找门路呢,几万两银子想敲开刘瑾的门。刘瑾滑不留手,只怕收了银子也不会办事。我正要引他们去找钱宁。”

  沈瑞似笑非笑道:“可不,钱宁如今正是御前红人,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缓缓点头,笑道:“回头我让祥云去找你。”

  沈瑞点头应道:“师叔放心。”

  随着婚礼日期临近,沈瑞也抛开了所有事情,专心致志的筹备婚礼事宜。

  想到马上就要将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来,日日相守,饶是自觉沉稳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热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百般难耐。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这日,戴大宾、庞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傧相,清一色的锦衣白马,俊逸非常。

  本来当下京中就流行这般打扮,这些又个顶个的俊美非常,甫一出现在街面上,便引起轰动。

  百姓们听得是传胪公要娶状元公的妹子,一干新科进士为傧相,纷纷赶来看这热闹。沈家也是不吝抛洒铜板喜钱的。

  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瑞哥儿你可有些失算呐,找这么群比你还俊的傧相来,岂不是抢了你这新郎倌儿的风头去。”

  沈瑞笑道:“他们的好处你一会儿便晓得了。”

  果不其然,没一时,这傧相团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事实证明,有个惊才绝艳的状元公大舅哥,请多少外援来都不算多。

  杨家院门钱开始了斗诗车轮战,榜眼、探花、传胪,新科进士傧相团轮番上来作诗作词,佳作频出,却始终没能将状元公大舅哥熬下去。

  还是喜婆等不及,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催促,杨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较劲,误了妹子的吉时,终还是让沈瑞作了一首催妆诗,结束了这场后来在坊间流传了许久的斗诗。

  屋里的杨恬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赵彤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眯眯安抚道:“莫慌,莫怕,一会儿我也是要过去沈府喝酒的,回头在那边儿我也陪着你就是。”

  杨恬忙道:“车上到底颠簸,你还是早些回家歇着去吧。身子要紧。”

  一旁蔡洛凑过来,道:“六姐放心吧,我陪着恬姐姐过去的。”

  蔡淼已于去岁嫁去了南京成国公府,今次与赵彤一起过来的是与庞天青订了亲的蔡洛蔡九姑娘。

  蔡洛已是偷偷见过庞天青几次了,不过今日这情形,她还是忍不住跑去了绣楼二楼,往下看了一回热闹,这会儿一张小脸比新娘子还红几分。

  “我身子结实着呢,没事儿。”赵彤斜了蔡洛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是跟着张二过去,既算得娘家人,也算得婆家人,洛姐儿你这妮子又是同谁去的?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

  蔡洛皱皱鼻子,却并不扭捏,笑道:“我便不能是跟哥哥们过去的么,我家可是有三个哥哥要帮沈二哥挡酒的,还不许我去?”

  赵彤笑道:“还是你家行啊,有文的挡诗,有武的挡酒。”

  蔡洛大大方方笑道:“好姐姐们,我家却是不用挡诗的,只差挡酒的,今日我为姐姐们尽心操劳,他日姐姐们可不要拘着姐夫们不让来帮忙呀。”

  赵彤拿眼睛扫了周围一圈,同屋里还坐着几位翰林家的千金、杨恬的手帕交,都是斯斯文文坐着,听得她们这番话,当事人没怎样,倒把她们羞臊得够呛。

  赵彤笑着摇头,戳了戳蔡洛的额头,笑嗔道:“你呀,这张嘴,跟你七姐学得,油腔滑调!没得让姐妹们笑话!”说着又悄悄给蔡洛使眼色。

  蔡洛到底与她与蔡淼不同,她们都嫁与了勋贵子弟,以后的交际圈仍在勋贵圈中,这样敞亮飒落的性子才讨人喜欢。

  蔡洛却是要嫁给文臣的,日后少不得与这些翰林家的姑娘、媳妇打交道,只怕要敛起性子来作个娴静模样才行。

  蔡洛会意,却也不着急,对于未来的种种,大长公主早与她深谈过,她也早已打定主意,在新的圈子里她不会特立独行惹人生厌,却也不屑装成鹌鹑样得博取认同。

  她站起身,姿态优雅的朝周遭一礼,笑眯眯道:“让诸位姐姐见笑了。”

  几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又都参加过大长公主府的宴席,对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当下都笑着客气几句。

  少一时门外一阵又一阵炮竹响,王研疾步走了过来,笑道:“好了好了,开门了,大妹妹快随我去前头给老爷太太行礼。”

  赵彤忙又仔细看了杨恬妆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莫慌,一会儿我在那边你,放心。”

  杨恬咬着唇,使劲点了点头,却依旧觉得心跳得咚咚的,慌得紧。

  在前堂拜别了父母,狠狠哭了一回,坐上花轿时,杨恬只觉得不止心慌,头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透过红盖头下摆的缝隙,看着绣鞋鞋尖上颤巍巍的蝴蝶,耳边是吹吹打打的欢快乐声、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杂声,她颇有种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这种恍惚感,直到她的双脚踏在沈家地面上,他递了红绦给她,才骤然消失。随着拜天地的唱喏声,她跪拜下去,一颗心才轰然落地。

  至此,她便是沈家妇了。

  洞房里,沈瑞挑起盖头,见着那张心心念念的小脸儿,也是一颗心落了地。

  终于,她是他的了。

  喝了合衾酒,行了诸般礼,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沈瑞就被外头喊出去敬酒了。

  十天前杨廷和入了内阁,今天的宾客也就比预想中来的多得多。

  且青篆书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传出去,虽最后归在皇上圣明上,可新科进士们也不傻,多数还是感念沈瑞之恩的,也都纷纷上门讨杯水酒,还一二分人情,也更拉近些关系。

  拼酒的时候,进士傧相团就用不上了,这群书生多半不胜酒力,两盏下肚就脸红如血有了醉态,还是张会、蔡谅等一干勋贵武将子弟顶上来,酒到杯干,帮着沈瑞挡下了不少。

  几轮下来,张会的舌头也有些大了,拍着沈瑞臂膀道:“我却是亏了,我成亲那会儿,你可没替我挡酒。”

  蔡谅哈哈笑道:“那我也亏了,我成亲、儿子满月那会儿,沈二你也没给我挡酒。”

  沈瑞闻言翻了翻眼睛,道:“张二,你那时候,我还守着孝,挑得什么理。蔡六哥,你成亲时我却还不认得你呢!不过,这事儿也好还,张二你眼见着就要当爹了,你儿子满月酒上,我替你挡回去!”又笑向蔡谅道,“六哥你便再生十个儿子,回回满月酒我都去替你挡。”

  蔡谅哈哈大笑道:“冲你这话,我也得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张会却是拨浪着脑袋,道:“不对,不对,沈二,这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你就不生儿子?你生儿子满月酒,还用不用我挡?用不用我挡?!”

  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好,那我就比你少生一个,少让你挡一场就是。”

  周围人立时大笑起哄。

  张会还大着舌头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

  正热闹间,忽然张仑往这边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今日英国公张懋是往杨廷和府上赴宴的,这边便由世孙张仑过来,至于张会,那是早早来帮忙的,已不算在贵宾之内。

  张仑见沈瑞迎了过来,便先告罪道:“实是抱歉,家中有急事,要先告辞了。还请沈二弟着人传话让我二弟媳出来。”

  沈瑞不由一惊,却也知若没有大事,他们是绝不会失礼先走的,当下也不多问,吩咐人往内宅传话,又着人去厨下用壶装了醒酒汤送到英国公府车上。

  沈瑞作为新郎倌不好抛下满院子客人去送张仑张会,便由蔡谅和沈全帮忙代劳了。

  少一时只蔡谅回转了回来,并没有提什么事,依旧笑着陪沈瑞一桌桌敬酒。

  那边沈全却是去找了沈洲那桌,悄声道:“只怕英国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

  因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对沈瑞说这些。但以沈瑞同张会的关系,那边老夫人若真没了,明日沈府怎么也要去吊唁的,还是当有个准备才好。

  三老爷沈润身子弱,已经是吃了两杯酒就回去休息了。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沈以及沈家几位老族叔。

  沈洲想了想,英国公这位续弦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阵子了,记得年初府里还备礼去探过病。若是从年节一直拖到这时候,只怕是严重了。

  “我知道了,等等消息再看看吧。”沈洲叹了口气,毕竟府上正张罗着喜事。若那边人真明日没了,这崭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吊唁,也是有些晦气的。

  沈瑞这边挨桌敬了一遍酒,便是有兄弟们帮着挡酒,也少不得要喝上许多,这会儿脚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

  武勋人家子弟还都打着听墙角闹洞房的主意,书香人家却不许这一套,长寿带着人客客气气的把勋贵子弟都请了出去,又仔细请了一遍周遭。

  洞房里,丫鬟们伺候着新人去了大衣裳,就纷纷退了下去。

  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眯起眼睛来,推了推僵直坐在那边的杨恬,含含混混道:“好恬儿,我口渴得紧,帮我拿壶茶来,要对茶壶喝方解渴。”

  杨恬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时,听他这般说,倒松了口气,起身到桌旁,真个拿了整个茶壶来,扶他起来喝水。

  沈瑞借着杨恬手臂力气起身,就着她的手对着壶嘴猛喝了两口。

  杨恬慌忙道“慢着些”,一边儿回身将水壶撂下,一边儿去取帕子来替他擦嘴。忽然手腕一紧,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落进他怀里。

  她还没惊呼出声,小小檀口已被堵住,一口温热的茶水被他渡了过来。

  她傻傻的,下意识将水咽了下去,咕咚一声,声音大得吓了她自己一跳。

  然而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舌已开始攻城略地。

  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吻她,只是,之前,他只吮过她的唇,她从不知道,还可以有舌。

  她完全僵在那里了,一动不敢动,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好似心脏也骤然停止了一样。

  直到他停下来,在她耳边呢喃“恬儿,我的好恬儿”,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颈侧,她才像回了魂儿一样,轰的一下,脸热得像要爆开了一样,下意识就要推开他。

  心心念念的人在怀中,终于名正言顺属于了他,他如何会让她推开。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些,低声笑道:“恬儿,我们成亲了啊。”

  她又被这一句话定住身形,再动不得,可也有些无奈,弱弱的道:“那也别……”却说不出别什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带着丝丝甜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

  而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醇厚低沉,听得人心尖儿直颤,他只道,“好恬儿,别怕,别怕……”

  四月底的天已是颇热,可当小衣被抛到帐外时,她仍觉得冷,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被他暖了过来,嫩白皮肤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来。

  她最初紧张得发抖,周身绷得紧紧的,终于还是在他慢慢的安抚中放松下来,然后,那些欢喜就从心底一股股冒了出来。

  又是痛楚又是欢愉,她颤颤的伸出手来,揽上了他背。

  帐子顶绣的是绵绵不绝的缠枝莲,一如密密相织连理枝。

  第六百四十一章 星河明淡(三)

  一夜睡得深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杨恬睁开惺忪睡眼,望着陌生的帐顶,有一瞬间的晃神,似是不知身在何处。但红帐如火,她也很快想起昨日旖旎,不由脸上一热,清醒过来。

  身边已空了,她撑着坐起身,只觉腰眼、双腿都是酸疼,莲足踏进鞋里,犹觉得有些颤颤,不由红着脸暗啐一口。

  婚前铺床是大嫂王研带人过来的,回去便与她说布置得同她闺阁仿佛。

  昨夜,她揭了盖头后,在等着新郎归来时也仔细看了,与其说是像她闺阁,其实,更像是在祥安庄上的布置,那也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那边窗户半开着,有微风细细吹来,杨恬走过去扶了窗子,便见到了院中正在练拳的沈瑞。

  他一身蟹壳青短打衣衫,看着文雅,却是一套拳使得虎虎生风,劲道十足。

  一时又恍惚起来,当初她在庄上养病时,偶尔清晨早起,也是这般坐在窗边看着他打拳。

  这一瞬间好像时光就这样哗啦啦流淌回去,回到那些虽受病痛折磨却心里装着蜜糖的甜美日子。

  她的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翘。

  沈瑞却是一早起来,精力勃发,软玉在怀,不免动情,却碍于小娇妻昨夜初尝云雨,娇怯得紧,唯恐伤了她,想着来日方长,只得出来洗把脸、打趟拳,醒醒神,也消耗消耗精力。

  然一趟拳未打完,转身时已瞧见窗边有人。

  他的小娇妻,一头青丝散在肩头,一张白净的小脸不施粉黛,但双颊晕红,却比那胭脂颜色还美。亮晶晶的双眸微弯,红馥馥的檀口噙笑,让人看着便心生暖意,想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才好。

  沈瑞这笑也就自心底而发,这拳便也打不下去了。

  两下收势,平了气息,他快步走到窗前,握了杨恬的小手,只觉触手生温,并不寒凉,方微微松口气,却仍道:“怎的不多披件衣衫?”

  杨恬眼里满溢柔情蜜意,闻言抿嘴一笑,道:“还好,都这个时候了,并不冷了。刚下地就看见你打拳,便过来瞧瞧,若翻箱倒柜找衣裳去,只怕你都打完了。”

  “那我以后慢慢打来,等娘子收拾妥当慢慢的看。”沈瑞笑着调侃道。摩挲着那双软软嫩嫩的小手,忍不住送到嘴边儿亲了一口,人又往前凑了凑,低声笑问:“下地走动了,可是桂枝妈妈的膏子好用的,不疼了?”

  杨恬瞬间想起昨夜他与她上药的情形,脸腾得一下红到了耳根,急急抽了手出来,又羞又恼,啐了一口,回身便走。

  沈瑞哈哈一笑,慢条斯理的往屋里走去。

  沈瑞起身时就嘱咐了外间值夜的丫鬟不要唤醒杨恬,这会儿杨恬身边儿的管事妈妈、大丫鬟早都起来了外间候着,听得里面杨恬起了,才鱼贯而入服侍杨恬更衣洗漱。

  瞧着诸仆笑意盈盈的给自己道喜,杨恬不免羞涩,撇开头转移话题,有些埋怨半夏道:“怎的不早些叫我起来?天大亮了呢,可不要误了敬茶的时辰!”

  半夏笑嘻嘻道:“是姑爷心疼姑娘,瞧姑娘睡得香甜,不许我们叫的。”

  林妈妈见杨恬不好意思起来,到底是新嫁娘,面嫩,便笑着戳了半夏一指头,又向杨恬温声道:“姑娘莫急,如今夏日里天头长,亮得早,现下时辰还早着呢。太太那边也早传了话过来,说太太起得晚,叫咱们不要催促姑娘的。”

  杨恬听她报了时辰未到卯正,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由着半夏麦冬净面更衣。

  她梳头时,沈瑞就往一旁八仙椅上一坐,饶有兴致的看着。

  杨恬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从前就是两人同住庄上,也是守礼,他并不曾在自己梳洗时进屋来。

  她不自觉动了动,头发就被揪了一下,不由嘶了一声。

  梳头丫鬟唬了一跳,慌忙请罪,沈瑞也忙起身关切来看。

  杨恬揉着头,一边儿道着无事,一边儿忍不住撵沈瑞道:“你还不快去更衣!”

  沈瑞见她真个无事,便笑着坐了回去,悠然道:“我洗漱过了,穿衣裳又快,不着急。”一时又道:“实则,嗯,我在等着娘子梳完发髻,好与娘子画眉。”

  杨恬登时面飞红霞,连带着屋里的丫鬟也都红了脸。当着满屋子丫鬟仆妇她不好发作,只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沈瑞却是只笑眯眯的瞧着她,她方才被揪了头发吃疼,这会儿知不能扭过头去,便索性闭了眼不理人。

  少一时,杨恬只觉得头上的手劲儿撤了,又有发簪插上来,料是发髻梳得妥当,正待睁眼去看看镜,却忽觉眉上被轻轻一点,她骤然睁眼,果见沈瑞擎着黛笔,正要与她画眉。

  双方四目相对,撞进彼此眼底,情意流淌,便都有些挪不开眼。

  还是杨恬先回过神来,生恐叫周遭丫鬟婆子笑她,忙撇头去看,哪知屋里竟一个下人也没有了。

  沈瑞轻笑一声,抬手将杨恬的小脸儿扳过来,低声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我岂会让她们扰了……”

  杨恬又羞又急,伸手拍开他,“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别耽误了一会儿敬茶。”

  沈瑞一本正经道:“虽然我丹青比不上我族兄沈,但娘子这双眉生得甚好,如柳叶,如新月,我只消描上一描也就是了,耽搁不了多少时候……”说着抬手便去描摹那双黛眉。

  杨恬也绷不住笑啐他道:“几时竟是这样油腔滑调了!”又推他道:“你别闹,快些让她们与我换了衣裳,好歹要先敬了茶呀。”

  沈瑞却四平八稳道:“你莫乱动,若画得歪了……”

  杨恬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画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她心跳也快了几分,好容易眉头画罢,他又去取口脂。

  杨恬慌忙按住他的手,讨饶道:“快快让丫鬟们来吧,真个误了时辰啦。”

  沈瑞放撂下手,却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了一口,低声道:“那便等敬茶回来的,为夫慢慢与娘子画眉涂唇。”

  说罢不带杨恬反应,便扬声喊了林妈妈等进来。

  杨恬脸上火辣辣的,却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剜他一眼,却也由着他“指点”丫鬟们拿哪个花簪哪个耳铛妆点她。

  这厢收拾停当,原先在沈瑞身边伺候的丫鬟柳芽带着芍药、木棉方依礼进来叩见新奶奶。

  自从冬喜嫁了长寿之后,调去了徐氏院子里做管事媳妇,九如居就由柳芽、春燕两个大丫鬟管着。

  去年沈府出了孝,春燕就被许给了前院高账房的次子。那小高管事家学渊源也打得一手好算盘,徐氏就调了他们两口子去打理沈瑞名下的铺面,如今也是个体面的掌柜娘子了。

  因着沈瑞忙于备考,且杨恬又很快就要嫁进来,九如居便没有再添人。

  杨恬与几个丫鬟都熟识,不过说了两句话,赏下红封,便由着她们前头带路,往上房去。

  柳芽走在最前头,跛脚并不十分明显,但落在杨恬眼里,心下也是叹息。年初时柳芽的弟弟柳成都成亲了,而柳芽这做姐姐的都二十多了,却因着跛脚,一直孑然一身。

  闲话时,沈瑞也曾与她提过,沈家下仆来探口风要提亲的人家都不太理想,尤其这三年孝期下仆无婚配事,拖得柳芽年岁大了,如今来提的不少是年近四旬拖儿带女的鳏夫人家,比先前还次了一档,又有嗜酒、嗜赌的,人品一言难尽。

  因此沈瑞想杨恬在她陪嫁人家里寻一寻好的,又点明了,柳芽嫁人后也会回九如居作管事媳妇。

  杨家陪嫁想迅速取得沈家主人的认可,娶主人身边的大丫鬟无疑是极好的捷径。不怕有人有“上进心”,有上进心的人才知道柳芽的重要性,才会更好的待她。柳芽也是个好姑娘,值得被好好对待。

  杨恬正思量着陪嫁里有无合适人选,手已被人牵住,本扶着她的林妈妈也撤了手,后退了两步。

  此时已出了九如居,杨恬瞧着一旁若无其事的沈瑞,又见迎面而来的仆妇向他们行礼,她微微脸红,轻轻挣了两下,低声向沈瑞道:“你且先放开我……莫叫人瞧了不庄重……”

  沈瑞反倒紧了紧手,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我心里敬你爱你?谁敢不敬,乱棍打出去就是。”

  路边来来往往的仆从也是不少,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是含笑见礼,态度却格外恭敬。

  杨恬又是羞赧又是甜蜜,也知沈瑞在为自己撑腰,便也不好挣了。

  她自幼缠足,昨夜又一番疲累,这会儿行走不免缓慢。

  沈瑞放慢步子陪着她,不自觉看了两眼被大红罗裙下摆,那一双小脚遮得严实。

  昨夜她一如其他缠足女子一般穿着睡鞋,白罗袜红绣鞋玉笋玲珑,端是引人遐思,也无怪时人有喜赏玩金莲之风。

  沈瑞却是前世看过那所谓三寸金莲的资料图片,知道缠足对女子的束缚与迫害,对这样的畸形审美十分抵触。

  当初刚见杨恬时,她因着是长身体的时候,缠足后行走不便,须得养娘扶着才能挪步,沈瑞便与徐氏提过能不能让她放足。彼时徐氏只叹道世风如此,她又缠足多年,此时放了便白白遭罪,且他日交际时,怕还要被人说道,便是尊贵如开过之后,一双大脚不也让人非议多年。

  后来他虽与杨恬同住,但当时给杨恬治病要紧,哪顾得上其他,且就算是未过门的妻子,到底还未过门,莲足这样私密事也是不好提起的。

  如今么……

  沈瑞将掌中的小手握了又握,终是偏过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缠足不良于行,不若放足可好?”

  杨恬正一边儿瞧着周遭风景一边儿记着路,忽听得这句,不由一怔。

  缠足真是儿时最痛最痛的记忆。

  那是生生的断骨之痛,每踏一步都痛彻心扉。

  那时候母亲还在,她忍不得时嚎啕大哭,母亲便也跟着哭,只说是为了她好,说夫婿都是喜欢这般莲足女子的。

  一缸血,一缸泪,才缠出这一双三寸金莲。

  而如今,她的夫婿,却问她,放足可好。

  “……二哥这是……”她怔怔的,把旧时称呼都叫出来了。

  沈瑞见她脸上写满疑虑隐忧,忙安抚道:“你别多想,我是想到这儿就问一句。这双脚,日常走路也不便宜。且你还说要与我骑马、练拳。骑马不说,陆家嫂子教你那拳法我也看了,你做来也只是练练臂力罢了,脚下几乎没挪动,如此也达不到锻炼目的。我便想着为了你好,不要这小脚也罢。我知世人皆以此为美,然我并不觉得,我只想你舒服自在。”

  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到鼻端,熏得她眼眶也有些发红,杨恬连忙取了帕子按了眼睛,口中却嗔道:“你瞧,这是要去给母亲敬茶呢,偏你还招我……若是花了妆……”

  沈瑞也发觉不当这时候提这茬,真让她哭花了妆可还得回去补,真是要误了时辰了,不免懊悔,忙道:“是我思量不周,好恬儿,莫恼我,莫哭莫哭。”

  又岔开话题,故意逗她道:“我可要长个记性,亏得是在咱们家里,若是回门时惹得你落泪,岂不是要吃舅兄老拳了。”

  被他这番说笑,杨恬也抛开了那泪意,破涕而笑,揶揄道,“我早上看你耍那套拳,我大哥可敌不过你。”

  沈瑞故作大惊道:“大舅哥出拳,我哪里敢挡,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吧。”

  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上房,上房里徐氏以下诸人都依次坐好,等着新人敬茶。

  沈家二房的人杨恬原就都是见过的,族人也只几位眼生,那微微些许的紧张,也在众人熟稔的调侃中消失殆尽。

  徐氏喝了媳妇茶,给了媳妇见面礼,受了妯娌族人的道贺,也极为开心,勉励他们小两口几句,旁人又哪会有什么为难,一应规矩礼节轻松而过。

  小两口又去家祠与沈沧行了礼。

  徐氏站在祠堂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和丈夫的牌位,微微湿了眼眶。

  待他们起身出来,她才低声吩咐沈瑞道:“择个日子,也去与孙老太爷,与你……婶娘道一声……”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忙连声应下。

  沈瑞心下感伤,也搀扶住徐氏,叹道:“母亲放心,儿子这就去安排。”

  下一步,论理新妇当要洗手作羹汤。

  但大户人家,哪里又会真让新媳妇下厨炒个菜端上来!

  新嫁娘通常是到厨下,象征性的择两根菜,吩咐厨娘几句做法,待这边做好端进屋里,她亲手把第一盘菜放到婆母面前也就是了。

  杨恬也是如此,不过她细心打听了徐氏的口味与喜好,这一桌子菜里就有半桌子是徐氏所爱。

  上了菜,她就挽了袖子持筷侍立在徐氏身旁布菜。

  徐氏只让她夹了箸菜,盛了了一碗汤,便拉她坐下,笑道:“家里尽有婆子丫头,你来陪我吃便是最大的孝心。”

  杨家俞氏也是不用王研立规矩的,杨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谢过徐氏,落座用餐。

  一桌用饭的还有三太太田氏、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等族人女眷,瞧这婆媳融洽,便也是没口子夸赞杨恬,调侃徐氏得了好儿媳。

  一家子和和美美,徐氏也是越看杨恬越欢喜,这一顿饭间,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

  用罢饭后,众族人都告辞而去,徐氏拉了杨恬的手叫她过来说话,转而又让人叫来了沈瑞。

  两人到齐,徐氏方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昨儿个后半夜,英国公夫人殁了。今早国公府来报的信儿。虽咱们家是刚办了喜事,这红白事撞上不吉利,但国公府到底不同,别说瑞哥儿与那府会哥儿的交情,就是我也当去吊唁。”

  她拉了杨恬的手,道:“恬姐儿,却是委屈你了,应这礼节,随为娘去一趟,回来再请个符去去晦气。”

  杨恬忙道:“母亲说得哪里话来,我与张二奶奶也是手帕交,原也当去的,哪里又委屈了。”

  昨夜英国公府的人匆匆离去,沈瑞便有了猜测,如今见果如所料,也跟着叹了口气。

  张会不是承重孙,无需守孝三年,只一年孝期,但这一年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差事去,尤其寿哥本是要让张会去山西的,现下不知道会换成何人。

  他得去英国公府与张会商量一二,保不齐这两天寿哥还会找他询问。只是不知道今日吊唁,张会有没有空闲能单独说话。

  英国公府已是一片缟素。

  沈瑞在门前下了马,徐氏与杨恬的马车则被引到小路去了二门。

  英国公张懋共有七子,嫡长子已故,眼下是二子张钢、四子张钦、五子张在前门迎客。三子张铭、六子张镇、七子张铉在府内忙诸般丧仪。

  沈瑞到时已不早了,朝中诸位大员基本都来致祭过又赶去上衙了,沈瑞没见着杨廷和,倒见着了杨慎。

  杨慎也是已拜祭完了,是要等着内里俞氏与王研婆媳出来才好一道回去。

  沈瑞与他招呼一声,便先往灵堂前与英国公张懋见礼。

  张懋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因身子强健,原本看上去不过半百,一派猛将风采。而此时的他却是脸色暗淡,颇显出几分老态。

  想想也是心酸,他已送走了发妻、送走了长子长媳,如今续弦也去了,人到这个岁数,如何不感伤。

  张懋对沈瑞并不陌生,且昨日杨府吃酒,还见过他,此时待他行过礼道过节哀,老公爷叹了口气,道:“传胪公昨日大喜,今日却是敝府搅扰了。”

  沈瑞连忙道:“国公可折煞小子了。”

  英国公张懋可谓位高权重,因而前来吊唁宾客众多,这两句话对答间,又有几位官员被领过来道恼。

  沈瑞不好占用主人家太多时间,便告罪往灵堂去。

  张懋回头瞧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孙辈,点手唤了张会为沈瑞领路。

  张会躬身应是,领着沈瑞走出几步,才歉然低声道:“事有不巧,让你这新郎倌……”

  沈瑞忙打断他道:“二哥怎的还说这外道话。”又道,“不知道二哥这边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二哥尽管吩咐。”

  张会苦笑摇头道:“一时也不用。只是差事上的事儿……唉。”

  行至靠近灵棚处,僧道念经作法,人声嘈杂无比,反倒是能说上几句要紧话。

  张会佯作无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才低声道:“这几日我是出不去了,也没法与你商议,有些话,回头我让杜老八带给你。”

  沈瑞点点头,道:“我也是怕那位着急垂询,我应答不上,才想与你先说一说。”

  张会叹了口气,道:“最近……山西那边儿粮仓接连爆出舞弊来,想也知那位会着急。我原想着等你成亲之后,好好谋划谋划,偏这个时候……”

  沈瑞也是默然,拍了拍张会胳膊以示安慰,见又有张会堂兄弟领宾客往灵堂祭奠,便转开话题问道:“老夫人,是风寒之症么。”

  张会点点头,却面色欠佳,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这位继室祖母初嫁来时对他与大哥是不冷不热的,祖孙感情十分淡薄。

  倒是大哥娶妻后,继祖母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怎的,突然就将管家权交到了大嫂手上,后又在大嫂有孕时,带着他妻子赵彤一起管家,硬生生不让二房四房那些人沾手。

  至此,张会方才对这位祖母生出点儿好感来。

  如今老夫人殁了,张会也不是全然不难过,不过更多的,却是疑心。

  说起来,这位继室许夫人比老公爷小了近二十岁,现下还不到五十,本来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不想这次风寒倒是严重起来,拖拖拉拉几个月,竟拖成大病症,最终死于高热不退引发的心肺衰竭。

  时值游氏待产、赵彤有孕,张仑张会两兄弟不免怀疑府里有人动了手脚,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这些却是不能为外人道了。

  转而到了灵堂上,白色幔帐将室内一分为二,世孙张仑披麻戴孝持孝子棒在帐外答礼,帐后,则是女眷拜祭之处。

  而此时,杨恬也随着徐氏到了灵堂,瞧见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一侧的世孙夫人游氏,不由心惊。

  大约因着孕吐不止的关系,游氏原本颇为丰润的身材如今已瘦得有些脱相了,昨夜又整宿未眠,如今脸色蜡黄,未施粉的颧骨上妊娠斑几乎连成了片,双眼哭得红肿,满布血丝,嘴唇也裂出口子渗出丝丝血来,再让丧服一衬,更显得憔悴异常。

  论理她已怀胎九月有余,应是肚子颇大了,可不知是不是孝服宽大的缘故,此时她跪在那里,并显不出肚腹来。

  周遭来祭奠的贵妇人颇多,游氏这个样子,众人看了不免怜惜,口中夸着游氏至孝,却也劝她多多顾惜自己。

  游氏沙哑着嗓子一一谢过,又落泪哭诉祖母待自己如何如何好,她这一去自己如何如何伤心云云。

  周围应和劝解之声连连。

  杨恬喉头发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呐呐向赵彤道:“大嫂这……”

  赵彤也是满脸的疲惫,什么话也没说,只捏了捏杨恬的手。

  徐氏已是过去温言安慰了游氏,见堂上人越来越多,便也不多留,又由着赵彤领了她们出来。

  出得灵堂,徐氏便开口告辞,赵彤虽是要料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却仍坚持要送徐氏与杨恬出去。

  徐氏叹了口气,握着赵彤的手拍了拍,温声劝她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要自己多保重。你与会哥儿都叫我一声伯娘,我便作长辈说一句,你别见怪这一大摊子事儿不好操持,你也别事事要强,该歇着便要歇着去,自己身子骨要紧,孩子要紧。”

  赵彤闻言红了眼圈,哽咽道:“伯娘句句良言,我岂会不知好歹。伯娘、恬妹妹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她顿了顿,又去拉杨恬的手,道:“我也不虚说客套话,今儿到底还是委屈妹妹了,回去多用艾草扫一扫,别不当回事儿。”

  杨恬叹气道:“好姐姐,便别惦着我了。”顿了顿,到底道:“方才母亲说的话,你也别不当回事儿,不要嘴上应着,却不肯做,莫送我们了,快快回去罢。而且,我们不好劝大嫂子,你也劝劝她,她那个样子……唉,现下你们自己身子要紧,旁的又算得什么。”

  赵彤叹了口气,低声道:“也是没法子的,你不知道府里这些婶娘妯娌们。……大嫂虽是驸马府出身,但到底只是记在公主名下,实是庶出,原就没少被人背后嚼舌头。现在又是冢妇,这种时候,是怎样也要做足礼仪的……”

  徐氏杨恬皆是叹气,又劝了两句,才作别,往二门去乘车。

  沈瑞这边因也没和张会说上几句话,便告辞出来,汇合了母亲妻子,一起出了英国公府。

  刚拐过街角,就见杨家的马车已等在那边,方才沈家进英国公府时,杨家正是拜祭完准备告辞时,双方只一碰面而已。

  虽说三日回门前,论理是新娘子不会与娘家人接触的,但既碰上了,也没有强装看不见的理儿。

  大街上不便下车见礼,彼此挑了车帘见了面,俞氏与徐氏寒暄两句,杨恬则在仆妇们打起的布帷遮挡下上了杨家的马车。

  沈瑞素来待杨恬极好,俞氏与王研又见杨恬如今双颊红润,气色极好,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反复叮嘱了,新嫁娘往丧家去到底晦气,回家可要好好祛晦才是。

  辞别杨家人回了沈府,家中正是摆午饭的时候,饭后徐氏留了杨恬与何氏下来,交代了管家事宜。

  何氏早早的就已归拢好账目,带过来交割。

  她母子当初得徐氏收留已是感激非常,帮着徐氏管家也是尽心尽力。她素来聪明,人又正直,且有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真无所图,管家时便一概皆循老例用老人,账目更是清清爽爽,此时交权唯感轻松,更无丝毫恋栈。

  徐氏也不是让杨恬立时就上手理事,新婚也总有个把月松散日子的,只叫她先拿了账目回去,大致了解一下家中情形,待歇过乏来,再由何氏帮着她一点点将家事理顺。

  徐氏指着何氏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便都托给你了,你莫要躲懒,好好帮帮你弟媳才是。”

  何氏笑道:“干娘真个偏心,这是心疼新媳妇,要我这劳碌命再接着劳碌呢!”

  徐氏拉着儿媳妇的手,毫不遮掩喜爱之情,笑道,“却叫你说中了,真是心疼恬丫头。便你能者多劳罢,莫累了我儿去。”

  何氏也有心凑趣,作出吃味的样子,掩面佯泣,却是嘤嘤两声便撑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登时一屋子笑作一团。

  杨恬也是开心大笑,转而想起方才在英国公府所见种种,又是为自己庆幸,又为赵彤游芝妯娌叹息。

  下晌回到九如居时,听闻有人来访,沈瑞往外书房去与人议事,杨恬便自顾自小憩片刻补眠,看了会子账目,整理了一番自己嫁妆。

  直到晚饭时分沈瑞方回来,两人牵着手往上房去吃了晚饭。这顿又是一大家子一处用饭,院子里传来早早吃罢饭的小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一家子其乐融融。

  饭后回房,杨恬便忍不住向沈瑞感慨一番,低声说了英国公府内眷之间的暗流。

  沈瑞也是皱眉叹气,他早从张会口中得知英国公府内斗得厉害,但这个时候,委实是“内忧外患”。

  下晌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会的心腹杜老八。

  杜老八一个粗人,说话虽糙,礼数上倒也不差,先就谢罪表示不该来叨扰新郎倌,“实是多桩事赶在一处了,东家让某来向沈二爷讨个主意。”

  客套话说罢,他便直言三桩事,往山西去是一桩、京卫武学是又一桩,还有一桩,竟然是有风声,会昌侯孙铭正在谋掌府军前卫事。

  前两桩也是沈瑞要与张会商量的事,倒没什么,这后一桩,却着实让沈瑞吃了一惊。

  “这消息,可靠与否?”沈瑞忍不住确认道。

  这孙铭不是旁人,便是以庶长孙的身份隔代承爵抢了张会外祖父这庶长子的爵位,后又百般算计了张会外祖父与舅父,甚至用子蒸父妾这等流言污蔑张会舅父,致其含冤而亡。

  血缘上算是张会亲人,实则真是仇人一般。

  而这孙铭也素来会钻营,当年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翻脸之快,用心之狠,着实让人咂舌。

  府军前卫原是永乐年间成祖皇帝为皇太孙所选幼军而设,后一直为天子亲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直也是皇帝的亲近人掌管。比如弘治元年便是有拥立之功的武靖伯赵承庆掌管(赵彤父亲),后赵承庆调去了南京,其长子赵弘泽也入了府军前卫。

  如今张会如何会叫孙铭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得了这要紧位置去。

  “消息是先丰城侯的侄子李熙与东家说的。前两天东家因着二爷你成亲事忙,也就没寻你。头晌李熙来吊唁了,又提起这事……先前某也去打探了一二,当是准的了。”杜老八道,转而又介绍起丰城侯家来。

  “原本是先丰城侯李玺掌府军前卫事,去年李玺没了,府军前卫的事儿就是新建伯李振先管着。李振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大好,最近上折子辞差事。而李熙过来说这些,是想走英国公府门路,问他们家袭爵的事儿。

  “先丰城侯李玺是这支唯一嫡子,生前没个儿子,娶了一堆妾室,就是不肯过继庶弟所出几个侄儿,偏到咽气也没生出个儿子,如今爵位还悬着,府里已是打成一团了。

  “依着规矩,李玺的庶长兄李,作为老伯爷的长子,是可以承爵的,只可惜了,这李如今四十多了也是没儿子,不免又涉及香火传承。太夫人倒还健在,其实也可以做主给给李玺过继个嗣子,名正言顺承爵,只是太夫人瞧庶出皆不顺眼,迟迟不肯开口。而几个庶子也为争这嗣子打得不可开交。”

  沈瑞听得头大,不由摆手道:“这李熙来求作这嗣子?这等家务事,便是英国公府也不好插手吧?”

  杜老八虬髯抖了抖,嘿然笑道:“二爷你再想不到,这李熙却是李家难得的聪明人。他也同我们东家说了,如今府里的这些庶出子侄都没差事在身上,就算当了嗣子得了侯爵,也不过一虚衔。倒是李如今已是千户,放过外任,如今在中军都督府当差,若能袭爵,便能有实权。”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那丰城侯原就掌府军前卫事,如今李承爵,未尝不能接着掌管。”

  沈瑞也扯了扯嘴角,怪道这李熙找上张会,又透露会昌侯孙铭觊觎府军前卫的消息。

  “他这是为伯父来谋爵位?”沈瑞略一思忖,便淡淡道:“他莫不是想伯父承爵,然后他再过继到伯父膝下?”

  杜老八一击掌,笑道:“二爷猜的不错!”

  沈瑞端茶饮了一口,道:“这人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是能断然舍弃生父,只怕也不好相与。那李又是怎样的人?”

  他也是嗣子身份,有些话却也不好深说。

  他沈瑞空是个古人壳子,一过来就被沈源迫害,若不是自己使计求活,只怕也和原主一样殒命了,与沈源非但无半分感情,说有仇都不为过。因而过继二房丝毫负担都没有。

  但是李熙与他又不同,诚然像沈源那祸害,这长辈不慈子孙离心也是正常,但李熙到底是自幼被灌输以孝立身的纯古人,能为了前程不要亲爹,自己谋划这样的计策,也绝非善类。

  既这“孝”字不用提了,而没了“孝”,只怕离“忠义”也同样有十万八千里距离。

  沈瑞固然不想孙铭那种人掌了要职,却也同样不想帮忙帮出个白眼狼来。

  “某也打听了一二,这李当初是放到广东的,听闻是剿蛮寇有功才升迁回京里。在京里口碑倒还不错,不是纨绔。”杜老八道。

  “至于这李熙嘛,”他摸了摸虬髯,露出些不屑来,“原先倒没看出这么‘有出息’,在他那个圈子里没什么劣迹却也毫不起眼。李熙父亲也就寻常人一个,在家中行五,也不是最幼,不得宠也没职衔,怎么着也是轮不上爵位的,也难为李熙能想出这么个招来。”

  沈瑞沉默片刻,又问:“孙铭那边,打听得如何?”

  杜老八收起嘲讽来,一脸正色,道:“这也是眼下东家有些着急的地方,孙铭,走的是丘聚的门路。”

  见沈瑞骤然眉头紧锁,杜老八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他找的丘聚,还真不好查他。自那事儿之后,某也是叫兄弟们多注意丘聚注意东厂动静的。咱们还有个车马行就在大时雍坊那宅子附近。”

  他见沈瑞并无言语,便微微倾身,道:“原本我们东家也是要想辙立时料理的,如今却是苦于出不得府了,又生怕这几日就叫孙铭那厮得了手去,这才叫小的赶紧来求助二爷你。二爷,你看,是找张公公(张永),还是寻小刘公公(刘忠)才好?”

  沈瑞思索良久,叹道:“还是找张公公吧,这事儿,小刘公公不好开口,张公公几个都督府都熟些。”

  而且,张永和丘聚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忠至少现在还能装成中立派,不曾曝露。

  “我这就叫人去给张公公下帖子,他若不当值,明日便能商量个章程出来,便是不让自己人上去,也断不能便宜了仇家。”沈瑞想了想,又道:“李熙光想着自说自话不行,李是怎么个意思?”

  杜老八摇了摇头,道:“李熙这小子怕不是想着有了英国公府作靠山,李能白得个爵位,自然会认下他这有靠山的嗣子。事出仓促,我们东家也没同李私下碰过面。倒是李也来吊唁了的,却不是同李熙一道。要不……”他犹豫道,“二爷可要见李一见?”

  话一说完,他自己忙又拨浪着脑袋,道:“既是他求咱们,二爷稍待,某去透个话给李,看他反应,他若是识相的来拜见二爷,便就拉拔他一把,若是他不识相,咱们自也不用费心了。”

  沈瑞思量一番,道:“李有军功,若是可用之才最好。那就烦劳老杜你辛苦一趟,尽快透了话去,就说明日我会出门。他若有心,自有法子遇见我。若能在见张公公之前见着他,是他的运气,也许,也是我们的运气。”

  杜老八连连应了。

  此事谈妥,又说起头两桩事,杜老八道:“东家也是犯愁,京卫武学他经营许久,舍不得前功尽弃。赵家大爷在府军前卫稳稳的,没必要挪动。赵四爷么,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四爷于商事上更有天分,他不想让四爷接武学,想让四爷接往山西去的差事。且四爷祖父当年到底是曾打过鞑子,当地还有些老交情。”

  “游家五爷着实年岁太小,游家几位年长的却是才干平平。蔡家六爷是个有本事的,但蔡五爷掌了豹房勇士,只怕皇上不会再将京卫武学交到蔡家手里了。东家说,高文虎就是太实诚了,怕斗不过兵部那些文官,不然他倒也合适。余下的,安远侯府……”

  沈瑞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张二真是九窍玲珑心,这些算计得明明白白。他呀,就是太护食,要知道,天下的好处哪能都归咱们呢。”

  说着又正色道:“京卫武学其实已整顿得差不多了,谁也抹不掉他的功劳去。倒是眼下山西是皇上最惦记的,能为君上分忧,才能立得稳。我赞同赵四哥往山西去。至于京卫武学这边,你说与他,不妨试着放手,若皇上垂询,也让他直言并无合适人选推荐,请皇上圣裁。不恋栈权位才能显出他的忠心,才能得圣心。他日孝期满了,没准儿有更好的位置等着他。”

  杜老八垂头想了又想,终是点头道:“二爷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听得杨恬说起英国公府内斗,再结合张会先前所说,都是为了国公的爵位。当然,这个爵位含金量倒是极高,非寻常侯爵伯爵可比。

  沈瑞搂了杨恬,下颚摩挲着她头顶,叹了口气道:“有爵之家,不免总有人心里惦着是铁杆的庄稼,要为那爵位搏上一搏。”他忍不住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真是与人添乱。”

  不过也知道,要想这样夺爵红了眼的人家什么“一致对外”,那是别指望了,只怕还整要联手外面来对付家里呢。

  他素来不瞒着杨恬,杨恬也被杨廷和培养出了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沈瑞便索性揽着杨恬,把下午杜老八过来提及的一些他与张会的谋划简单说了。

  又歉然道:“可惜了明日要出门去办事,不能在家好好陪着你。等回门那日,咱们回程时,往西苑转一圈去,可好?那边有一家馆子的鱼做得极好。鱼这东西,还是当场吃热的好,买回来便不好吃了。”

  杨恬依在他怀里,仔细听着他讲述,听得这句,便笑道:“我又不是那三岁小童,还硬要你陪着不成。”

  转而低声一叹,道:“如此说来,也难怪游姐姐和六姐姐(赵彤)会那般了,总要稳住家里,张二哥你们才好在外施展。”

  沈瑞听了不由一笑,却又紧了紧手臂,认真道:“恬儿,我却想你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当然咱们家没那种铁杆庄稼让人去抢,但若有其他的事儿,你一定不要硬撑着,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旁的什么都是虚的,人安康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杨恬嫣然一笑,扬起头来,轻轻吻了吻沈瑞下颌,“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到那样境地,是不是?”

  沈瑞慢慢绽出个笑容来,擒住了她红润樱唇。

  三朝回门这日,沈瑞夫妇起得极早,收拾妥当了一应礼物,又往徐氏处报备,说归来时要去西苑游玩一番,晚饭就在那边用了,略晚些再回来。

  谁知道,这场西苑游玩却未能成行。

  两人才到杨家不久,刚刚上茶说话,外面就有人急急来报,说英国公府的人来了,口口声声喊着救命。

  来人重孝在身,杨家下人原是怕冲了姑奶奶回门的喜气,但听闻是英国公府,又喊着性命攸关,便也不敢怠慢。

  俞氏与王研惊疑不定,杨恬却是顾不得许多,听闻是两个穿孝的婆子,便叫人带到二门,自己亲自过去问。

  那两个婆子都是赵彤身边的人,皆有功夫在身,一路骑快马出来,先往沈家去了,得知两人今日回门,便又赶来杨府。

  两人一头是汗,气喘吁吁,一见杨恬便立时跪倒地上,哪里还顾得客套话,磕头求道:“我们世孙夫人动了胎气,突然发动了,还请沈二奶奶身边桂枝妈妈救命!”

  第六百四十二章 星河明淡(四)

  桂枝妈妈作为给杨恬调理身子的妈妈,自然是要陪着姑奶奶回门好向太太汇报情况的。

  当然,太太是不会亲自问她的,一进杨府,新婚夫妇被请到正堂拜见老爷太太,桂枝妈妈则便被太太身边的白妈妈带到后院“喝茶”去了。

  “太太、大奶奶尽管放心,姑爷待姑奶奶真是一万个好呢。”桂枝妈妈满脸喜色向白妈妈和王研身边的许妈妈汇报道了小两口的相处,末了捂着嘴笑道,“……事后姑娘娇弱起不来身,姑爷却不叫我们进去伺候,别说擦洗,连养那儿的药膏子都是姑爷亲自给上的。婆子我原也到过好些个人家,再没见哪家郎君像姑爷这么疼宠媳妇的……”

  桂枝妈妈虽跟在杨恬身边好些时日了,规矩也是学了,但到底不比书香人家世仆,又是稳婆行当出身,口中不免说些市井荤话。

  白、张两位妈妈虽各色人见多了,也听惯了底层仆妇的粗话,但桂枝妈妈到底不同。两人对了个眼神,白妈妈是继室太太身边人,开口就显得挑错了,还是当亲嫂子身边人说话,方显得劝诫又不落姑奶奶面子。

  遂许妈妈便开口道:“老姐姐到底是姑奶奶身边亲近人,只是有些体己话,却不好往外说去,没得让人说姑奶奶不庄重。”

  桂枝妈妈愣了一愣,其实跟在杨恬身边时她真是万般注意言辞举止的,可这回门不就是要她交代小两口相处情状么,姑娘羞于启口的事儿不就该她来说么。且面对俩孩子都生了不知道几个的老娘们儿,她还真没想到顾及啥。

  不过她也是伶俐人,立时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陪笑道:“瞧我这嘴!不过我这真是就只敢在这里报给太太奶奶们听,别处再不敢提的。以后定不敢再犯了……”

  白妈妈这才笑着拉了桂枝妈妈的手,道:“都知道你是为着姑爷姑奶奶欢喜的,就是太太大奶奶们听了他们相处得好,也是欢喜的。”又轻轻转过话题道,“亲家太太那边,姑奶奶伺候得可好?”

  桂枝妈妈忙笑道:“亲家太太是极喜欢咱们姑奶奶的,沈家也是一家子和善人,亲戚族人里没有不夸咱们姑奶奶好的!”又奉承道,“亲家太太和咱们太太一样慈爱,不叫姑奶奶立规矩,姑奶奶都是同太太一道用餐的。”

  白妈妈见她上道,不由满意一笑,许妈妈也立时没口子夸赞起俞氏来,“说起来,哪家的新媳妇进门头三年不是要立规矩的,还得说咱们太太、亲家太太,那真是再和蔼慈爱不过了,待媳妇都同亲闺女一样,真是我们大奶奶、姑奶奶的福气。尤其咱们太太,大奶奶刚过门,就已让大奶奶帮着管家,可见信重。”

  她借着这话茬又问桂枝妈妈道:“听说,沈府原是亲家太太认的义女在帮着料理家事?”

  这也是俞氏和王研一直担心的事情。

  桂枝妈妈连忙道:“那何姑奶奶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当天太太说了让姑奶奶松乏几日,便接了家事,那何姑奶奶立时就应了帮衬姑奶奶,一早就整理了账册子送了姑奶奶房里来。姑奶奶看了还同我和老林姐姐说,这账目明明白白的,是个理家好手。我也打听了,何姑奶奶管家以来从没用过一个她的人,事事也都请示亲家太太的,可见是个心正的。”

  白妈妈和许妈妈俱都松了口气,皆笑道:“姑奶奶遇到这样的人家,真真是福气。”

  这边正乐淘淘的说着话,忽然麦冬带着谷芽急冲冲闯了进来,刚跨过门槛便急急开口道:“桂枝妈妈,姑娘让你往英国公府去救人。”

  桂枝妈妈一头雾水,白妈妈也站起来奇道:“这是怎么话说的。”

  还是谷芽口齿伶俐,忙跟着道:“英国公府世孙夫人发动了,情形不太好,那边求到了姑娘跟前,姑娘让奴婢跟着桂枝妈妈赶紧先过去看看。”

  桂枝妈妈听说是英国公府,也变了脸色,那位世孙夫人的情况姑娘是同她说过些的,却不是个好料理的,且这怀的是嫡长,有个万一,她可还有命在?且若连累了府里……

  见她犹豫,麦冬已是急了,嚷道:“妈妈快些更衣啊,姑娘已经在更衣了,一会儿也去的。情况紧急,你们要先由那边人骑马带着过去的。”

  谷芽也催道:“妈妈快把身上这身喜庆衣裳换下来吧,已经叫人快马回去府里取咱们的银针家什了。”

  说话间,俞氏身边的大丫鬟香梨也赶了过来,一边儿扶着门框一边儿气喘吁吁道:“你们两个丫头,跑得恁快!”又对白妈妈行了礼道:“妈妈,太太叫您老帮着给桂枝妈妈和谷芽丫头寻两身素服来。”

  因着是回门,她们都穿得艳色喜庆衣裳来的,英国公府正办着丧事,便是再着急她们也不能这么直接过去。

  白妈妈应声去了,桂枝妈妈虽听说杨恬也会过去,心下稍稳,却仍免不得悄悄问香梨道:“香梨姑娘,老奴这心里没底啊,生怕有个闪失带累了两边儿府里……你看,太太那边儿……?”

  香梨叹了口气,低声道:“姑奶奶仗义,已是应了的。太太和大奶奶也是忧心,不过老爷是发话了的,所以,没事儿,妈妈只管竭尽全力就是。”

  桂枝妈妈长长呼了口气,道了声谢,往里间去更衣了。

  桂枝妈妈的顾虑,俞氏当然也有。

  杨恬是同赵彤交好,可同那世孙夫人可没这样深厚的交情啊,来求救的是赵彤身边儿人,这到底是赵彤的意思还是英国公府的意思?

  世孙夫人游氏在灵前的状况她也是亲见了的,此时生产可真是悬呐。

  老爷刚入阁,正是该好好稳当稳当的时候,若这会儿能让英国公府欠个大人情固然好,可就怕有个万一,这好事变坏事,立了英国公府这仇家可怎生是好。

  她一时思绪乱纷纷的,听人来报说杨恬在二门上一口答应了,不由看向杨廷和,低声道:“老爷,这事儿……不妥当吧?”

  杨廷和也无奈摇头道:“恬儿这脾性……罢了,她既允了,就叫那婆子去吧。”

  英国公府争爵的事儿也不是多稀罕的秘闻,他也略知一二,且那日吊唁回来,俞氏也同他提了一句。

  英国公府别说姻亲故旧多的是,又与几位公主府交好,就是宫里妇人科小儿科的太医圣手也不是请不来,怎的就偏要来他杨家寻个接生婆子?

  只怕也是要借一借他这新晋阁老的势罢。

  当初这接生董婆子变成他闺女身边的桂枝妈妈,杨廷和也是派人查过底细的,知道是个懂些医术手艺不错的接生婆。

  但这会儿杨阁老可并不认为英国公府真会用到她的手艺,想的还是用她的身份多些,恐怕都不会让她上手,因此也就不过分担心她失手。

  杨恬被半夏和林妈妈扶着快步进了正厅,她生平头次这样痛恨这双走不快的小脚,让她想跑都跑不快,她心急如焚,林妈妈等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几乎是半架着她飞快的赶回来。

  “父亲,母亲,儿想去英国公府探望。”进了门杨恬就匆匆行礼说道。

  俞氏下意识便道:“这万万不可。”

  如果只是一个仆妇过去了,就算有个万一,治罪个仆妇罢了。可若杨恬去了,别说这事儿掰扯不清,那边要是当场就给杨恬难堪可如何是好。

  但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就算没英国公府的人,也不能大喇喇的说“有个万一”这种话,这不是诅咒人家世孙夫人么。

  因此俞氏只能憋出个别的理由来,急道:“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那边儿是有白事儿的。你一个新嫁娘,新婚头一天就去了丧家,就够晦气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如今没出三天,怎的又去……”

  杨恬忙道:“没事儿的太太,我又不往灵堂去,我只去后头看看六姐姐和游姐姐。我回来多用艾草就是。”

  杨恬现在固然也担心游氏,其实,担心赵彤更多些,赵彤这胎坐稳也没多少时候,这边嫂子难产,那边婶子妯娌难缠,万一她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杨恬就是想过去,站在赵彤身边,哪怕帮不上她什么具体的忙,给她壮壮声势提气也好。

  杨恬见父亲和兄长都在皱眉,不知思量什么,嫂子轻轻摇头向自己打着眼色,她不由转头向沈瑞投来求助的目光。

  沈瑞也迟疑了一下,他与张会虽称不上过命的交情,却也是极好的朋友,更是一个极佳的盟友,他乐意于帮其解决诸如孙铭这样的麻烦,但对于插手英国公府家务事,他还是很自觉避开的。

  杨恬的心情他理解,也深知小娇妻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但他亦担心妻子会在英国公府受委屈。

  她当初在坤宁宫里敢硬抗太后、寿康大长公主和张家人,是因为占着理占着道义,且那日还有许多翰林内眷在,太后等人总要顾及前朝一二。

  今日则大不一样,本身就是人家家务事,又是在英国公府内,并无外人,是圆是方都由着他们说的。

  可是见到妻子那双大眼睛已闪动着水光,唇也倔强的抿成一线,沈瑞终是叹了口气,起身道:“小婿陪恬姐儿去去就回,还请岳父岳母兄嫂勿要挂念。”

  杨廷和略一沉吟,点头道:“那便去吧。”却也吩咐道:“在国公府,要注意分寸。”

  杨恬大喜忙谢过父亲。王研便无奈起身拉着她往后面自己房里去寻身素净衣裳换上,俞氏也不好干呆在堂上,便也跟着过去,顺带嘱咐了杨恬许多话。

  这边厅堂上,杨慎打发下去所有下人,老实不客气训起妹夫道:“你待她好,我们娘家人自然都高兴,但也没得这么事事由着她的,她还小,有许多事不懂,你得教她啊。”

  沈瑞笑道:“大兄说的是。只是恬姐儿一向心存良善,朋友有难必是要伸手相帮的,此时若拦着不让她去,她必定难过内疚许久。关起门来说一句不吉利的,若是那边有事,恬姐儿只怕还会自责终生。不若遂了她心愿,我陪她同去,必不会让她吃亏。岳父、大兄还请宽心。”

  杨廷和脸色不太好看,却只道:“恒云你素来稳重,我是放心的。这件事,总归是英国公府家事,且事关英国公府嫡长血脉,我知你与那府张会交好,那人也是皇上身边近臣,但你也要注意言行分寸,也要告诫恬儿不要莽撞。”

  沈瑞忙正色应下,他今日原还想将见李和张永的事向杨廷和汇报一下,如今看来正好先去英国公府看看张会的意见,他昨日已让杜老八传了结果给张会,只是没得到张会回音。岳父这边,还是等从英国公府回来再说。

  那边杨恬也换好了衣衫,在二门上登车,沈瑞也不骑马了,直接坐进杨恬车里,两人说了一路话。

  那边桂枝妈妈和谷芽已早一步被英国公府两个仆妇骑马带走,她二人并不会骑马,想来那边已考虑到这点,才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方便带她们。

  英国公府前院灵堂依旧,前来吊唁的人也并没有少太多。随着消息的传开,现下京营里换职的、北直隶周边卫所的都纷纷前来府上,世孙张仑仍是要站在孝子位上答礼。

  哪怕妻子在后院挣扎产子,为了“孝”这一字,他也必须站在这里。否则就会有无数麻烦。包括妻子都会被人说嘴。

  礼法如此,但人心呢?

  张仑犹如万蚁噬心,那种悲伤已是真情流露,非前两日依礼而行可比。

  老国公来看过他一回,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老公爷却只道:“女人生孩子再寻常不过,你这是关心则乱,没什么事儿,不要作这小儿女情态。”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张仑只低了头行礼,并不接话。

  祖父有七儿三女,三十多孙男娣女,自然觉得寻常。这却是他与发妻的头一个孩子,家里又是这般情形。

  对于叔父们的行为,精明如祖父,不可能心里没数。

  凭心而论,祖父待他也不错了,早早为他请封,给他和二弟都谋了好去处、好妻族。他得到的,确实比二叔三叔多得多了。

  但要想祖父出手对付亲生儿子来保他这孙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躬身送走了老公爷,目光又不自觉往后院方向望了望。

  妻子这胎一直不那么顺,又因着哭灵而动了胎气,此时着实凶险。二弟妹虽是个能干的,到底也没经历过,且也是身怀六甲,婶娘那边发难……

  张仑微微阖了阖眼,香烛纸钱腾起的烟雾让一阵阵的胸闷气短,越发烦闷起来。

  忽然一个小厮快步跑来,附他耳边低声道:“世孙,沈府的稳婆快马请来了,已进了后院。小的刚才来时碰上大门来报沈二公子二奶奶也来了。”

  张仑骤然松了口气,虽然沈瑞媳妇年纪也小,又是外人,不顶事,但有这外人在,想来婶娘若要脸面,也是不会太过分的。

  沈瑞夫妇在新婚中不惧白事晦气还能赶来帮忙,他心下也甚是感激,连声吩咐道:“快告诉会哥儿一声,让他去招待沈二公子。”

  小厮领命去了。

  今日情况特殊,张会已不跟在英国公身边接待客人了,而是在后院守着,等着长兄院子那边的动静,有什么需要他帮手喊人取物的。

  游氏的产期本就在左近,府里早就备好了稳婆,只是今日情形不好,张会这边重孝不好进宫,打发人去寻锦衣卫同袍往宫里求赐太医来看诊。

  赵彤的人去求沈家那稳婆出身的妈妈,他也是知道的。

  听小厮来报沈瑞夫妇来了,张会不由一愣,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迎了出去,未到二门正遇上被小厮领着往东路这边来的沈瑞。

  张会站住脚,忽而深深一揖。

  沈瑞一愣,忙闪身避开,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皱眉道:“这是干嘛?可吓我一跳。”

  张会正色道:“你可是在新婚,今日回门大日子吧?!实没想到这会儿你能过来,当受我一拜致谢。”

  沈瑞抬手就擂他一拳,道:“少来,你若真这样想我,这兄弟也就没得做了。”

  张会忍不住一笑,只周遭仆从都是孝服来往,他也很快敛起笑容来,认真道:“好兄弟,我记下了。只是到底劳烦你跑这一趟……”

  沈瑞也有意无意打量了一下周遭,朗声道:“内子实是放心不下嫂夫人那边,故此来了,虽帮不上什么忙,到底踏实些。”又压低声音道:“正好昨儿的事儿我亲来与你说说。”

  “劳你们牵挂……”张会口中说着客气话,打了个手势,带着沈瑞往他院子书房去。

  虽有杜老八居中传话,但不过是传个大概和最后决定,沈瑞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同他讲。进了密室,沈瑞方将昨日李来访,以及他去拜访张永的事一一道来。

  “李确实是个有心的,前儿叫杜老八透个话过去,今天他就能在浣溪沙附近等我造个偶遇。”沈瑞笑了笑,道,“只是我没料到他把他侄子李熙也带来了。”

  可见李熙往英国公府探路也未必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张会捏了捏眉心,道:“李熙这小子精明得紧,只怕也是盯着他大伯那边的动静呢。以前席面上遇到过李熙两次,可没如今这般能说会道的。你瞧着李怎样?若也是……”

  沈瑞摆手道:“和他侄子完全不一样。”

  单从外貌上看,两人就全然不同。

  李就一寻常武人相貌,身材不算魁梧,却是结实健壮。

  那李熙则文弱弱的,颇有些书卷气,又是锦袍白马京中因新科进士而流行起来的时髦打扮,不知道是他本就喜欢装文人,还是特地来迎合沈瑞的文人身份。但无论哪种,其性格都可窥一斑。

  而当开口说话时,这种不同就更加明显,两人也颇符合各自的面相。

  李似乎不擅长虚言客套,比如,说贺传胪公新婚大喜,贺礼送去府上,就只这一句,也不为正日子没来编个理由;说府中爵位空悬已久,阖府纷乱,也就这一句,并不找个体面堂皇的借口遮掩。

  典型武人风格,没有半点儿含混矫饰,爽利又直白。

  李熙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直想插话描补,但他伯父这话说得恁是直白到让他描补都无从下手,舌颤莲花的他也只能将好口才用在花式夸沈瑞之上,那脸上的表情委实微妙。

  想起那对叔侄的表现来,沈瑞就绷不住笑,把种种一说,让满腹愁绪的张会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熙这厮,”张会笑着摇头,“不晓得李真承了爵,会不会还过继他为嗣。”

  “他自然是要先过继子嗣,才好让那些说他无后担心香火传承的人闭上嘴。”沈瑞道,“我也与张公公说了这些,张公公没直说,但意思是李承爵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若想掌府军前卫,还是要下些功夫。”

  张会忍不住道:“我听着杜老八传回来这话时,就想让他立时回信给你若不是想李掌府军前卫莫让那人得了手去,我何苦管他们家爵位的烂摊子!他们家老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叫他稍安勿躁,道:“张公公在那个位置,也不可能咱们这边求一句就什么事儿都应的。他既没一口回绝,便是有戏,我想着,他只怕也是要查一查李这人的。”

  纵使是在密室中,他也忍不住压低声音,“我觉着,就是冲丘聚,张公公也不会让孙铭得了府军前卫去,你且安心。”

  张会嘴边一抹讽刺笑容,“还多亏了那畜生犯蠢找了丘聚了。”

  沈瑞又拍了拍他,孙铭哪里是蠢,孙铭就是太聪明了。

  论理各卫的事儿找掌御马监张永才是正路,但张永当初为钦差为沈家通倭案洗冤,又与王守仁共事剿匪,这与沈家的关系好是摆在明面上的。

  而满京城又有谁不知道英国公府二公子和沈家二公子交好,俩人媳妇一起开布庄也不是什么秘密。

  孙铭又哪里能去张永那边碰钉子。

  至于不找刘瑾而找丘聚,一则是因刘瑾如今权势熏天,寻常巴结不上,求官的更是明码标价也是天价,孙铭委实担负不起,丘聚虽也狮子大开口但毕竟比刘瑾要的少了许多;再则,丘聚与张永不对付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与英国公府也有过节,他便有机会了。

  “丘聚刚刚用了点儿手段,把罗祥弄进御马监了。”沈瑞低声道。

  罗祥也是八虎之一。当初张永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马永成从御马监踢出去,现在丘聚又插了个人过来,显见是要同张永打擂台了。

  张永又岂能容丘聚的人再掌了府军前卫。

  张会闻言,脸上才真正露出笑容来,他有些兴奋的起身踱了几步,又扭头去瞧沈瑞,微有遗憾道:“可惜了安远侯在远在广西,不然以他的能耐和圣眷,方是掌府军前卫的好人选。”

  他口中的安远侯已不是老安远侯柳景,而是先前安远侯世子柳文。柳景原就是两广总兵,去年六月亡故,因两广不能无人,八月消息传回京中,世子柳文承爵后就被夺情直接充总兵官继续镇守两广地方。

  柳文所娶的正是隆庆公主唯一的女儿,驸马游泰的嫡长女游莹。

  即柳文与张仑是连襟。

  沈瑞叹道:“前儿杜老八来找我说你的想法时,我就与他说过了,你总想着把所有的好缺儿都攥到自己手里去。”他顿了顿,严肃了许多,道:“你也不是糊涂人,如何不知,若真能都攥手里了,才是招祸。皇上会怎样看你,怎样待你?”

  张会一噎,垂下头来,叹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

  沈瑞道:“李这个,我看赢面不小。比之北边、辽东军功为大,西番、苗蛮之功要次两等,虽然排得靠后,但实际上番寇也难剿。且李能靠军功升回京中,这累计的功勋是比北边武将要多少许多的。”

  “我也和他聊起了一些剿匪,他细节说得清楚明白,一听就知道是真经历过的,可见其功勋绝非作假,是个有真本事的。”沈瑞顿了顿,又道,“但光有功勋有本事还不够,且到底是番寇,拿到朝堂老大人们跟前,是瞧不上眼的。”

  张会翻了个白眼,道:“那也比孙铭那剿匪不行、管营不行、牧马不行、屡遭孝庙责罚的东西强。不过沈二,你别卖关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李除了军功还有点儿啥?”

  沈瑞高深莫测的一笑:“还有忠心啊。府军前卫何等重要,掌此职者,最最首要的,便是‘忠心’二字。李,便有这个只效忠于皇上的忠心。”

  张会呆了一呆,没好气道:“他哪来的忠心,说得我更糊涂了。”

  但他略一思忖,忽叹道:“他为庶长,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外放锦衣卫的肥缺多去了,老丰城侯若有心,李断不会被丢到两广去。如今,袭爵明明可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丰城侯太夫人就是能压着不许……”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外祖父来,又深深叹了口气。

  沈瑞见他情绪低迷,料想他有想到家事,便接过话头道:“如今皇上若是让李承爵,又赐他掌府军前卫这样要职,他如何会不感激涕零,尽忠职守以报圣恩?”

  张会默默点了点头,外祖与舅父不也这般么。

  “只要皇上信他,用他……”张会喃喃道。

  沈瑞刚要开口说话,密室外忽然传来叩门暗号。

  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出了密室,书房里一个婆子一脸焦急的等待,见两人出来,就立刻急声道:“二爷,二太太四太太拦着沈府的妈妈不让给大奶奶看诊,又与二奶奶、沈二奶奶争执,还堵了院子门。奴婢们不好动手,老奴翻墙过来找二爷。二爷看是不是报给老公爷?”

  张会目眦欲裂,一掌拍在身旁高几上,伴随着他的怒吼,高几及其上铜瓶轰然落地。

  什么不好动手!为什么不好动手!敢拦着就给爷打!“他吼着就要往外冲去。

  沈瑞紧走两步,一招擒拿手过去抓住张会,喝道:“你先别慌!”

  见他动作一缓,沈瑞忙道:“再怎样,二太太那边都是婶娘长辈,前面灵堂还在,后面若内讧起来,传扬出去什么名声!老公爷也定饶不了先动手的人!明明是咱们占理!咱们晚辈不好与长辈硬顶,还是请老公爷出面吧。”

  那婆子也赶过去跪在头里,苦劝道:“二爷,还是请老公爷吧!”

  张会恨恨的一跺脚,道:“走,找祖父去!”

  桂枝妈妈被英国公府的婆子带着一路快马赶到国公府,从东侧角门进去,到了二门上下马。

  桂枝妈妈和谷芽都是从没骑过马的人,虽被那两个婆子关照着,仍是受不住颠簸,双腿几乎站不住,胃里也是翻江倒海。顾及着在国公府,才强忍着,扶墙而立。

  没见到早应备好的软轿,两个婆子相视一眼,心中都叫了声不好。

  她们两个在二门值房里寻到看门仆妇,知道是被人做了手脚换了最奸猾的几个人过来,她俩便也不多废话,生生靠着一双拳头打得那帮仆妇哭爹喊娘才寻了滑竿来,抬起桂枝妈妈和谷芽,抄近路往东路主院赶。

  果然,在世孙院外,又碰上了二太太和四太太的人。

  赵彤的陪嫁婆子丫鬟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此时将世孙的院子护得严严实实。

  二太太却叫自己的人在外头又围了一层,堵了各处出入口,美其名曰,以防闲杂人等走动惊扰了世孙夫人。

  二太太和四太太也不进门,就在垂花门前阶下摆了太师椅,小丫鬟打伞,大丫鬟奉茶,看风景似的。

  她们刚得了信赶过来时,赵彤还出来请她们往东厢去,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表示自己在外面,万一前头有事儿,也好抬脚就走,方便;四太太捏着鼻子表示,自己生孩子时候伤着了,闻不得血腥味。

  赵彤也不是好脾性的,便根本不理,不进来乱说话添乱才好。

  很快就有人报给赵彤说二太太的人堵了道,赵彤只冷笑道:“先不用管,告诉咱们的人,他们若敢动作,只管打就是。”

  世孙的院子里自有小厨房,热水参汤什么都不需要去外头取,往各处报信的人也早撒出去了,倒也和拦路的相安无事。

  两个去请桂枝妈妈的婆子出门时倒是被拦了一下,两人功夫都不错,想也没想就撂倒了挡路的,跑了。后面倒也没人追来。

  可这回来后进门,倒是不容易了。

  一行人被带到了二太太和四太太跟前,二太太尚未发话,四太太已是横眉立目呵斥起来,道:“国公府里什么样的稳婆没备下,还用去街上寻来?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来?那里头躺着的是咱们世孙夫人,要生下来的是国公府嫡长重孙,有个闪失,你们有几条够赔?!”

  桂枝妈妈早知道英国公府后宅种种,在市井间也走过不少大户人家,见过各样的厉害太太,并不怯场,往前一步,行了个礼,淡淡道:“这位太太,老婆子在杨阁老府大姑奶奶身边当差,奉命来探望世孙夫人。”

  听到“杨阁老府”几个字,两位太太都愣住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四太太又开了口,冷笑一声,道:“既是杨阁老府的妈妈,怎的到了我们府上?若是拜祭老夫人,便往前头去。”

  桂枝妈妈见她装傻,便又加重语气道:“老婆子是奉命而来,探望世孙夫人。”

  咬重了奉命二字,却不说奉谁的命。阁老府的出身就成了她最强大的护身符。

  四太太一噎,此时的大明重文抑武趋势已十分明显,且阁臣权柄日重,她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的夫人,便是在英国公府高门,对上阁老府,也是气短。

  二太太这时候慢悠悠开口道:“阁老府大姑奶奶嫁了吧?在她身边当差?阁老府这么遣一位妈妈来探望我们世孙夫人?”

  四太太立时反应过来,立时瞪眼喝道:“杨阁老府好大的架子!既是已嫁的大姑奶奶身边人,你还算得什么阁老府的人?!你这婆子,满口胡言,莫不是冒名顶替?”又呵斥左右道:“你们还不把她拉下去关起来,待咱们家事情了了再送官府去!”

  两边的仆妇忙过来要拉扯桂枝妈妈,那两个接了桂枝妈妈来的婆子本是因两位太太在这里,不敢以武力夺门而入,眼见着桂枝妈妈要被她们拉走,却如何肯依,登时又是高喊“是二奶奶请了人来的”,一边儿伸手护住桂枝妈妈。

  桂枝妈妈也没料到英国公府能来这一出,些微慌乱后便厉声道:“太太这是做什么?是你府上的人来阁老府接老婆子前来,刚到这里,太太你空口白牙便要将老婆子送去衙门,可是看阁老府好欺侮吗?!”

  仆妇们闻言又不敢动作了,下意识看向两位太太。

  喧闹声传进院里,赵彤带着一大批婆子丫鬟呼啦啦赶到门前。

  赵彤一见这情形,柳眉倒竖,她也不去看两位太太,直接向那群仆妇怒斥道:“这是要干什么?!我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敢动手?反了天了!桃蕊,把这些人都记下了,回头再重处家法!”

  她的大丫鬟桃蕊脆生生应了一声,而管事妈妈们已经出手去夺桂枝妈妈与谷芽过来,想着护她们进院赶紧去看看世孙夫人情形。

  四太太跳起来站到了头里,掐起腰来就骂道:“赵彤!你这做侄媳妇儿的忒也目中无人!当你婶娘们是摆设?”

  管事妈妈们武功再高,也不敢对国公府正经主子动手,一迟疑便没能顺利将人抢进门里。

  赵彤冷笑一声,道:“婶娘们跟大佛似的,我哪里敢当您是摆设?!”

  说话间脸便阴沉下来,厉声道:“太医过来,你们说男女有别,放帐子都不成,一味挤兑人家不让进去看诊,只让隔窗问话。这会儿我请了稳婆来,你们竟连人都不让进门了,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做婶娘的是什么意思?!哪个黑心烂肺的恨不得旁人不好!”

  四太太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立时跳脚骂道:“你浑说什么!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二太太也起身厉声道:“会哥媳妇,你这是什么话!男女有别难道有错?别说产室血房太医也不肯进的,就是他肯进,你便不要你大嫂闺誉了?!”

  四太太立刻补充道:“你不要脸我们英国公府还要脸呢!”

  院中产房里游氏痛苦的呼叫一声声传来,赵彤心里越发焦急,气得发狂,直骂道:“有帐子!谁家女眷看诊不是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臭规矩!要脸要命?”

  她身边的心腹刘妈妈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在她耳边道:“二奶奶别动怒,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别上了她们的当。”

  赵彤深吸口气,指着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的人,我请来的,专管接生的,你们敢拦?”

  四太太缩了脖子,二太太却冷冷道:“世孙夫人身子贵重,肚子里的更是咱们府嫡长重孙,我们岂敢让外面的接生妈妈来动手?”又扭头瞪视桂枝妈妈道:“若有个万一,杨阁老府担待得起?”

  桂枝妈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二太太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又转回向赵彤道:“府里不是没有稳婆,会哥儿媳妇你还巴巴的往外头去请,又是什么意思?”说着往赵彤肚子上打量着。

  四太太一直紧跟着二太太,眼珠子一转,便道:“到底是谁黑心烂肺的?莫不是想着过继个儿子……”却又不把话说完,满脸嘲讽看向赵彤。

  赵彤手脚比脑子还快,向前跨了一步就想伸手打人,这会儿是手里没刀,不然非把对面两人大卸八块不可。

  身边刘妈妈和大丫鬟桃蕊杏蕊连忙拦了赵彤下来,苦苦相劝。

  四太太还不依不饶,冷嘲热讽道:“怎的,让人说中了,便要动手吗?莫不是还要杀人灭口?”

  正混乱间,忽然一个声音清冷插入,道:“英国公府家务事,我原不该听,不该问,但既听得有人污蔑我府中人欲行不轨,我杨府名声也不是随便由着人抹黑的!”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自滑竿上下来,她面容姣好,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然这几句话说得却铿锵有力,其身上也自有一番气度。

  身边陪着的是三太太的长媳李氏,此时一脸尴尬,给伯娘婶娘见礼后介绍那年轻妇人是杨阁老千金、沈传胪的妻子。

  杨恬行了个礼,便走到赵彤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转而向两位太太道:“我依礼来看看世孙夫人,两位太太不许我进院吗?”

  四太太嘴角抽了抽,刚想说也没不许,二太太便已经开口,淡淡道:“沈二奶奶,你也知这是英国公府家务事,今日世孙夫人这般情形,不便见外客,你既是来探望,就请改日再来吧。”

  杨恬一扬眉,道:“二太太这就下了逐客令?”

  四太太哈了一声,道:“沈二奶奶不是读书人么,这话有什么听不懂吗?”

  杨恬冷笑一声,道:“焉敢听不懂?只是,我却并非二太太的客人。”

  赵彤立刻大声接口道:“英国公府还没姓‘方’呢(二太太姓方),二婶娘就急着做主了?”

  二太太脸上也显出怒容来,喝道:“会哥儿媳妇,今日你一二再再而三的顶撞长辈,你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你才掌家几日,就这般张狂起来!你眼里还有礼法规矩吗?”

  四太太也忙帮腔道:“这英国公府也还没姓‘赵’呢,会哥儿媳妇你也别急着事事越过婶娘们做主!”

  赵彤想不理会直接带杨恬进门,四太太却死死把门口把住,大声喊着赵彤若敢动她一手指头,便是殴打长辈,她就把这事儿闹前面去。

  赵彤再是急躁想把人撕碎,也被仆妇丫鬟及杨恬苦苦按住,只能无意义的耍嘴皮子对骂。

  两边僵持不下,伴随着产房里痛苦的叫声不断传来,气氛越发焦灼。

  早有机灵的婆子翻墙去寻张会求助老公爷来解围了张会的院子也在东路,离世孙院子并不远。

  但来的救兵,却并不是老国公。

  “作甚么这么热闹?我那老妹妹才走几日,这府里就这样没规矩了!”

  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那边涌来一群人,为首滑竿上下来一位老夫人,显见年岁已高,身子微微佝偻,满头银丝,满脸皱褶,然目光极是犀利,说话中气十足,一根檀木拐落地铿然有声,颇有气势。

  她身侧跟着的中年妇人就更有气势了,面上冰冻三尺,素色柔和的褙子长裙都掩不住那一身蒸腾杀气。

  而这两位身后,仆妇丫鬟清一色劲装打扮,好像随时能排兵布阵一般。

  赵彤不由惊喜的大叫一声“祖母”,撒着欢儿的就跑了过去。

  “慢着些,你有身子呢!”老夫人面色立时柔和下来,慈爱说道。

  来人正是赵彤的祖母与母亲,武靖伯太夫人、夫人。

  杨恬也忙快不过来,笑盈盈的见礼。

  那边厢两位太太互视一眼,干咳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见礼。

  若是武靖伯夫人过来,她们是平辈亲家,还可以压制着人,再闹一闹,搅合里头一番。

  可武靖伯太夫人来了,在这位长辈面前,两位太太作为小辈是绝对的劣势。

  两人知道讨不了便宜,见过礼,二太太便看向一旁与武靖伯府人作陪的三太太,干笑道:“三婶婶也过来了,想是前头也没人,那我们便不多陪太夫人,往前面去照应灵堂了。”

  四太太也是告了声罪便想溜。

  武靖伯夫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是简单粗暴,说了句“亲家太太请便”,扭头却吩咐道:“把那起子欺主的刁奴统统拿下了。”

  她带来的人手丝毫没顾及这不是自家府邸,立时领命动手抓人。两位太太手下忠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她们嘁哩喀喳反剪双臂按在地上。

  两位太太又惊又怒,四太太先尖叫道:“这里是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是要干什么?!”

  武靖伯太夫人却压根没理会,拐杖一顿便是一声脆响,携着赵彤迈着方步就往世子院中走。

  四太太刚才过去见礼已离了门口位置,此时也不及回返,更也不敢去挡武靖伯太夫人。

  而门口挡着的仆妇都被按倒拖走,自然门户畅通。

  武靖伯夫人偏偏头扫了四太太一眼,倒是好心回应俩字:“清道。”

  说罢拉了杨恬,点手让桂枝妈妈与谷芽等众杨府仆从跟上,一起进院。

  四太太咬碎后槽牙,也只能傻傻看着武靖伯府众仆从再次将世孙院子外围堵个严实。

  那边三太太轻咳一声,强忍着笑向两位妯娌告罪表示要到前头照应去,带着儿媳妇麻溜走了。

  二太太也是恨得咬牙,但心知武靖伯太夫人都来了,今日也只能作罢。她使劲一甩袖子,道了声“走吧”,转身就走,根本不管那些被武靖伯府按在地上的下人,就由着那些人大声哭喊冤枉云云,一心要给里头人添堵。

  四太太深谙其意,便疾言厉色道:“这是我英国公府人,你们若是敢动她们一根手指头,又或捆绑堵嘴羞辱她们,便是辱我英国公府……”

  没等她说完,一个三十许的媳妇子已飞快将手边嚎叫的仆妇下颌卸了下来,那仆妇疼得一哆嗦,却只喉间呼呼,却哪里再喊得出来。

  那媳妇子拍了拍手,抬头似笑非笑向四太太道:“贵府放心,我们焉敢动人手指头呢,保证十根指头一根不少的。”

  周遭哪里还有人敢喊出来,都是慌忙闭了嘴,惊恐的望着那媳妇子,一时死一般寂静。

  四太太也是头皮发麻,手也哆嗦起来。

  二太太脸色铁青,自己找台阶下,道:“前头还有恁多事,还不快走,与下人嗦什么。”

  说罢也不喊人去取滑竿,径自扶着婆子的手走了。四太太也见鬼似的瞪了那媳妇子一眼,快步跟着走了。

  那媳妇子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留在这照应的赵彤陪嫁赵孝家的,冷冷道:“你也是办事办老了的,由着这些人欺负了姑娘去?”

  这媳妇子原是武靖伯夫人身边心腹大丫鬟,嫁了人又回来伺候。当初有那不开眼的宠妾闹到夫人面前,她两下就将人胳膊卸脱臼了丢出去,夫人压根没理会,直到老爷回来才将人胳膊上上,事后也没追究,此一举震慑了府中众姬妾,她那手狠便是阖府出了名,在夫人面前也极得脸的。

  赵孝家的脸上讪讪的,心道这是姑娘婆家呢,哪儿像在家做姑娘时候,又有几个人跟你似的胆儿大不怕事。

  那媳妇子严厉道:“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不外乎是不敢动别个太太奶奶,怕挨罚。我告诉你,你就一个主子!有人想欺负你主子姑娘,你们就得拼死上,护姑娘周全!所谓主辱臣死,若姑娘真个受了欺负,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便都去死吧。左右都是死,你打了旁的太太奶奶,大不了一死谢罪,姑娘不受欺负,你就算死了一家子也有个好前程。否则……”

  那赵孝家的就算知道她这话是说给周围英国公府仆妇们听的,却也不免脸上一阵青红,喏喏称是。

  而周围英国公府仆妇听着这死呀活呀的话,再看着那被卸了下巴瑟瑟发抖的仆妇,无不惊恐万分,摸摸缩了缩身子。

  此一番后,二太太四太太身边儿的人都颇为畏惧赵彤,此乃后话。

  世孙院中,武靖伯太夫人特地走到产房窗前,向里头高声道:“芝姐儿,莫慌,老婆子在这儿给你掠阵,你且安心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游氏闺名游芝,她本已疼得满头是汗,神智也有些迷糊起来,听得这声音,她努力扭头过去,守在一旁的陪嫁婆子郑妈妈忙道:“是武靖伯太夫人,奶奶放心吧。”

  游芝神色一松,深吸了口气,提声道:“惊动了太夫人……”

  武靖伯太夫人立时在外头道:“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不要再言语了,省着些气力。你这是头胎,是要疼些的,以后自有那七子八婿的,便生的顺溜了。”

  游芝忍不住绽出个笑容来,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她虽记在隆庆公主名下,但到底是庶出,生母美其名曰是贵妾,在驸马府也是当家作主,可一出了驸马府,依旧是个宫婢出身的贱妾而已。

  且游芝既记在嫡母名下,在礼法上便是与妾室没了半分关系,因此便是她生产,生母那样的身份,也是根本没法登英国公府大门的。

  她的兄弟姐妹多是庶出,庶姐庶嫂来了国公府也没底气为她撑腰。

  唯一能为她撑腰的便是她嫡姐,隆庆公主唯一的亲生女儿,如今的安远侯夫人游莹。然游莹去岁随夫君去了广西任上,鞭长莫及。

  因此她知道依靠不了任何人,只有自己强撑着忍耐。却万没料到,赵彤竟能将武靖伯府太夫人搬来坐镇。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郑妈妈忙不迭替她擦拭,低声劝道:“奶奶这是作甚么!这会儿是不能哭的,看伤了眼睛!”

  游芝虽满脸泪痕,却嘴角含笑,低声道:“我,我是欢喜的。幸有这样的妯娌……”

  听得外面太夫人朗声向太医道:“老大人受累了。”又介绍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上的妈妈,也通些医术,回头有什么老大人只管吩咐她。”

  听得是阁老府,那太医也客气了几分。

  桂枝妈妈按照在庄上伺候杨恬时沈瑞给定的“卫生条例”,迅速洗手净面,除去外头沾染了尘土的衣裳,换上专门订制烫洗干净褂子,又用烈酒泡了手,方才进了产房。

  英国公府请来的稳婆也不是庸碌之辈,只是游氏及胎儿身份贵重,且情况确实凶兆,她们一时不免不敢动作。

  年长的稳婆在隔间外同桂枝妈妈说了情况,因怕影响里头产妇情绪,因此声音压得颇低,道:“方才开了四指了,我摸着,是脚在外头,也不敢使劲塞,只得请太医给开了方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转过来……”

  年轻稳婆脸色也有些苍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参片也含着了,这药却灌不下去,强喝了两口,又吐了些,我生怕她力气耗在呕药上,就不敢喂了。”

  桂枝妈妈点了点头,走进内间,坐在床边,一边儿笑眯眯向游芝道:“大奶奶可还认得婆子?婆子是跟着杨阁老府恬大姑娘的,哦,如今当叫沈二奶奶了。”

  游芝因有武靖伯太夫人在,心里有了底,再不惧怕府里那些魑魅魍魉,便是精神大振,杨恬身边有位稳婆的事儿也是听赵彤提过的,因此便点了点头,道了句:“桂枝妈妈辛苦。”

  桂枝妈妈做熟了接生的活计,一边儿笑着同游芝东拉西扯的聊天,安抚她情绪转移注意力,一边儿轻柔的按捏着她的肚子,估量着胎儿的位置。

  “已是开了六指了,开十指就能生了,奶奶且别着急,先别使劲儿,待会儿婆子叫您时候您再一发力,小公子一下就出来了。”桂枝妈妈已经摸到了是个立脚的孩子,口中虽还温柔,心里却已焦急起来。

  桂枝妈妈起身告了个罪,又请了郑妈妈出来,说是商量一下一会儿人参炖鸡先给大奶奶补一下气力,实则却是一起去找太医,陈说确实胎位不正,用药调整只怕见效慢,关键游氏现在是什么都喝不下,不若用针灸和艾灸。

  她提了几个从前试过的穴位,请教太医是否可行。

  那太医没想到她真通医术,心下对阁老府又敬服一分,听着这几个穴位都是没错儿的,只不过还要根据孕妇本身的情况附加一些穴位,会更稳妥些。

  两人询问了游氏孕期症状,诸如四肢是否无力,精神如何,可有头昏耳鸣,胎儿动作强弱等等。

  郑妈妈虽一一答了,却是脸色欠佳,几次欲言又止。

  桂枝妈妈便道:“这种时候,老姐姐有什么要说的可千万不要藏掖着,莫耽误了大奶奶的身子!”

  郑妈妈又看了一眼太医,那太医出诊过的人家多了,惯见内宅隐私,只淡淡表示老夫出入豪门素来是带耳不带嘴。

  郑妈妈咬咬牙,低声道:“大奶奶的产期原是头几天的,后来服了宫中秘药,才延至今日。只是老奴也不知那秘药里都有哪几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桂枝妈妈的诊疗。”

  此时生孩子多讲究日子时辰的,不少人为了图吉利或是其他目的,会特地催产抑或延产,催产比如抢长子长孙名头,延产比如要特地等老太爷老太太生日时再让孩儿出生,无外乎争宠手段。

  别说宫中有这样的秘药,就是民间也不少见。

  太医仔细问过郑妈妈游氏服药前后的症状情况,又同桂枝妈妈商量了许久,拟定了两套针灸辅以艾灸的方案。

  桂枝妈妈与郑妈妈回到产房时,却不急着进内里,而是拉着人在隔间外低声道:“终究是有风险的,我却是担不起,不知道世子是否晓得大奶奶服了那药?此外,这件事还是请告知二奶奶以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才好。”

  郑妈妈叹气道:“大奶奶心里苦呐,这些都是瞒着世子的。”顿了顿道,“此时也不怕什么名声了,便请告知二奶奶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吧。”

  桂枝妈妈点点头,进去看了游芝情况,又喊人炖好了汤水端上来,自己方起身往东厢去了。

  却说方才,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在东厢房一坐下,先请太医过来给赵彤把了脉,知道她和腹中孩儿都无事,方放了心。

  太夫人又拉过杨恬来,叹道:“好孩子,我们六姐儿多亏有了你这样的姐妹。今儿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却劳你过来这又是白事又是血污的地方……”

  说话间将手上串珠退了下来套在杨恬手上,“一点子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为你辟辟邪秽。”

  杨恬慌忙推拒道:“太夫人可折煞我了……”

  赵彤却立时伸手按住,道:“祖母与人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是奇楠呢,最是安神养人,正合你用!”

  杨恬原以为是檀木佛珠之类,听闻是奇楠沉香,吃了一惊,更加不敢收了。连连道:“六姐姐帮我良多,我还从没未她做过什么,太夫人这样说真是羞煞我了,这东西太贵重,且对太夫人有益,我断不敢收的。”

  太夫人笑道:“小六儿可是说着了我的脾气,给你便拿着,我可是不会收回来的。你心地良善,待人赤诚,必福泽深厚,小六儿和你一块也能沾沾你的福气。”便不由分说给她套在腕间。

  赵彤生怕她再推拒,便一手按着她不许摘串珠,一面急急岔开话题,道:“祖母怎的也来了……劳动了您,孙女这心里……”

  太夫人戳了她的额头一记,笑骂道:“净妆样子。”

  又道,“若是你们国公夫人在,压得住下面的,我这把老骨头自然不用来了。可惜,她去得早,你娘这性子急,被人激两句,怕不就要打起来,驸马府的姑奶奶生孩子,咱们家倒打上门来,传出去还指不上怎么难听。”

  赵彤便蹭过去,猴在太夫人身边撒娇,连道:“还是祖母疼惜孙女儿~”

  太夫人一边儿喜笑颜开叫着“猴儿”,一边儿训她“有身子呢,还混闹!”

  武靖伯夫人却是一脸嫌弃,板着脸直道“没个正形,娘别理她。”

  杨恬看着她们娘仨,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虽赵彤见着娘家人极是开心,但到底也没全然忘了眼下的正事儿,听得产房那边没了惨叫声,不由得隔一会儿就派个小丫鬟去探问一二。

  这样紧张气氛下,太夫人也不好多说笑,只陪着赵彤说一说严肃的生意经,打发时间。

  这边又一次派小丫鬟过去时,却是桂枝妈妈跟着来了。

  请太夫人打发走所有下人,桂枝妈妈才将游氏服药延产的事儿说了。

  屋里人皆是一惊,太夫人面色几变,终是道:“桂枝妈妈,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你不用担心有什么罪过,斟酌着下针,尽力就是。想英国公府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桂枝妈妈心下一松,匆匆行了礼,便往产房去了。

  她走后良久,屋里仍是没有人说话。

  终还是太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叹了口气,向赵彤道:“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游氏为什么要服药延产?就是怕她生子在前,太夫人去世在后,二太太之流会传小曾孙克死曾祖母的瞎话。

  这样的污名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赵彤知道嫂子苦楚,眼里已闪着泪花,咬着下唇,半晌才道:“老夫人去得颇为蹊跷。只是,还未曾查出什么来。但今日二太太四太太那般行径……分明是想治死大嫂和我呢。”

  太夫人思量了许久,终是道:“不能再让他们还呆在这府里了。待过了头七,我来与老公爷谈谈,看看不分家先分府……”

  第六百四十三章 星河明淡(五)

  五月初一未正,英国公府世孙夫人诞下一子。因着家中有长辈白事,洗三及之后的满月都是不能办酒了,但有交往的人家还是正常走礼的,再亲近些的人家女眷也正常来探望。

  当初吊唁时众人都见过世孙夫人的状态,又听闻这个时候生产,便都知道是哭灵动了胎气的。来探望时又见到面无血色的世孙夫人,小猫儿似的孩子,谁不晓得其中凶险,便都传扬世孙夫人待祖母至孝,为祖母守灵不顾自家身子云云。

  因而,二太太那边放出来“恶月生子不吉”的话,根本就没传播起来便被世孙夫人至孝的言论压了下去。倒叫二太太生了许久闷气,暗暗诅咒该死的不死。

  实际上,游氏实是命大。

  针灸和艾灸也没能彻底扭转胎位,两个请来的稳婆已私底下商量着要去同主家问问保大人保孩子了,生怕一尸两命,自己两人也走不出这国公府。

  桂芝妈妈当初拿阁老府作护身符,现在却也因着这道“符”而压力倍增。

  那两个稳婆死也就死自个儿一人罢了,而桂枝妈妈身上可还背着两个府的名声、背着自己一家三口的性命。大的小的两个贵人,她是一个都不敢放弃,只能咬牙用尽所有办法,把当初那些野路子的招数都使出来,试着用针刺用手推压,甚至伸手探入产道帮着孩子转身。

  幸而游氏整个孕期都呕吐不止,尽管已尽最大努力多吃东西来保证孩子的营养,但一面是胃口不开一面是管家劳心劳力,她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是影响了孩子,这个孩子相对瘦小,在生产时,倒是省了些力气。

  游氏本人心性坚韧,在有了武靖伯太夫人坐镇、杨阁老府的妈妈来帮忙接生的情况下,精神大振,十分配合桂枝妈妈的动作,全无贵女娇气,这才最终争过阎罗,母子均安。

  不过到底还是折腾太过伤了产道,险险血崩,全赖桂枝妈妈在太医指点下用银针救治。之后杨恬也应英国公府之请,将桂枝妈妈留下,帮着世孙夫人调养身体。

  世孙夫人至孝哭灵动了胎气可以传扬,其中内幕英国公府却不想外人知道,太医及两个稳婆都是拿了封口银子的,也不敢得罪英国公府。

  杨恬更不欲张扬桂枝妈妈的手艺,以免日后再有不相干的人来求,拒绝不拒绝都是麻烦,因此也是保持缄默。

  只是英国公府、游驸马府乃至武靖伯府都私下将厚礼送到杨府和沈府,以谢杨恬善举。其中,当然也不无向新阁老杨廷和示好之意。

  游家姑奶奶产子时,生母妾室身份没资格踏足英国公府,驸马游泰虽是父亲到底也是男子,不便踏入别家内宅。

  洗三时,游驸马则亲自登门,相邀武靖伯太夫人一道与英国公张懋谈了多时。

  张懋人老成精,家中暗流如何不知,但一则如张仑所料,他可以对孙子无限好,却不会为了孙子把儿子都掐死;再者,他其实也是希望在家里造成一种良性竞争。

  家中爵位是祖宗一刀一枪舍了命拼出来的,子孙要只盯住这爵位带来的荣华富贵,而不思进取,那家族没落也就在眼前了。

  有野心不怕,想争这爵位,就拿出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能顶得起“英国公”三字,不辱没了祖宗的名号!

  他当初之所以在嫡子故去后为长孙请封世孙,放在大环境里说,是因当时弘治皇帝看重嫡长,他作为近臣自然要迎合皇帝维护这个规矩,放在自家小环境里,他也是要以此激励次子和长孙上进。

  次子若真上进,日后有了功勋,就是没这个爵位,也一样立稳朝堂。

  而有年富力强的叔父在侧,长孙也会力求上进连自家叔父都压不住,又如何斗得过朝中诸多外人,便是有这爵位,也保不住权势和体面。

  他们,是彼此的磨刀石。

  本是大家长的一片苦心,且在续弦妻子故去之前,张懋还一直觉得这招儿着实不错次子是荫封的锦衣卫百户,能凭自己本事爬到千户位置上去;而长房两个小孙子更是让他惊喜,长孙稳稳当当入了奋武营,屡被夸赞;次孙大放异彩,自东宫跟随陛下到如今,已是管了京卫武学,是小皇帝身边数一数二的得用人。

  他和此时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理会内宅事,而他的发妻、继室也都将内宅打理得不错,没有什么事儿闹到他面前来过。

  当长孙媳产子风波摆在他面前时,张懋还有些不可置信,随后便是愤怒他有七子三女,他的家宅从没有过外面那些乌七八糟谋害子息的恶事。有种都去外面拼杀外面斗去,倒在家里祸害自家人,这是他万不能容的。

  只是,废个儿媳妇容易,废个儿子,尤其是前程还不错的儿子,他却是舍不得的。他也不确定儿媳妇的行为是不是得了儿子的默许。

  在书房中只有张懋和次子张钢父子俩时,张钢表现出一脸震惊的模样,先是斟酌着表示长房都是孩子,上头没有长辈,妻子作为婶娘,无论是不让太医进产房,还是阻止外人插手接生事,应该还都属于行事谨慎,他不认为妻子会心生歹意害了侄媳妇侄孙。

  但他也非常坚定的表示,如果父亲认为妻子居心叵测,那他也会支持父亲的决定,进而休妻敢害家人血脉的女人,他不也不肯留。

  张懋冷笑,休妻,二儿媳娘家也不是死人,闹上门来,将婶娘害侄媳妇的事儿宣扬出去,英国公府就算是受害者,也一样成为京中笑话。他就是把儿媳妇关在府里关到死,也不会允许闹出去污了英国公府名声的。

  张懋终只是冷冷对二儿子道:“但愿你不知情。这事,我会细细查个清楚。”

  眼下这个时候,前头还吹吹打打办着丧事,长媳早亡长孙媳月子不能出屋,还需作为嫡次媳的二太太撑场面。

  张懋便让二太太和四太太替了游氏,每日不再负责接待来往宾客,而只在灵柩前跪灵。没说是罚,可这着实是个苦差,与罚跪祠堂也没甚区别了,只是说上去好听一些尽孝。

  四太太求到四老爷的生母、老公爷侧室里地位最高的杨老姨奶奶处,杨老姨奶奶也寻张懋哭闹了一场,却被禁了足。

  张懋也扔出一句“余下都要等丧事办完再论”,便是再没人敢提半句。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房只保持沉默。

  驸马游泰却是不会沉默,那在产房里挣扎、几乎被婶娘害死的,可是他最疼宠的女儿。

  而同来的武靖伯太夫人更是直截了当表示,虽然张会是嫡次孙,爵位是轮不上他的,按理说不会碍了谁的眼,但有这么一回在前头,她不知道她的孙女赵彤生产时会不会也遇险。

  偌大的书房,就站了他们三人,张懋仍是觉得这房间恁是狭窄憋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对于两位亲家提出的“不分家也要分府”,张懋是断不肯同意的,他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分什么府!而且分府这么大的动静,满京城都要议论,那事儿不也一样闹出去了?!

  开玩笑,让老二分府别居还不如让老二休妻呢!

  然他说会管好府中,禁足二儿媳四儿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位亲家却表示不信。

  双方谈了大半天也没谈拢,最终不欢而散。

  张懋原想着待老妻出殡丧仪彻底过去,再腾出手来好好整顿一下家中,却不想,没过多久,他就要发自内心考虑分家分府的事情了。

  六月中旬,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杨玉联名弹劾张懋及其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此案更涉及户部郎中、刑部员外郎、顺天府通判、巡抚御史等十余官员不作为,偏又滚雪球般牵扯进多家勋贵、宗室,更挂上了正德元年冬那场流民风波……

  沈瑞这个婚假休得委实惬意。

  五月初一帮忙解决了英国公府的事,他和杨恬都松了口气,那场没完成的西苑约会,就挪到了五月初五。

  徐氏应武靖伯夫人之邀到其府上大船赏龙舟竞渡,沈瑞则同徐氏告了罪,带着杨恬两人自己玩乐去了。

  两人换了布衣打扮,如坊间寻常百姓人家小夫妻一般,携手漫步西苑,挤在人群里看了百般水戏,又去吃了闻名已久的油烹鲜鱼,直到华灯初上才回返家中,一整日游乐下来,好不快活。

  回家的马车上,杨恬疲倦已极,靠在沈瑞肩头闭目养神,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散,口中也忍不住说着今日趣事。

  沈瑞在她耳边笑道:“以后咱们一个月最少出来一次,如今天这么,只咱们两个人玩去,可好。”

  杨恬立时精神起来,那大眼睛几乎闪闪发光,璀璨如星,口中却道:“日后要帮着母亲管家,你同年里还有成亲的、乔迁的,不少已送来帖子,少不得要去应酬,只怕没空闲这般出来玩耍,且这般一味贪玩,母亲也要怪我……”

  沈瑞点了点她鼻头,道:“母亲疼你还在我之上,哪会怪你!家里也没那许多事,一个月出来一两次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妥的,官员还有休沐呢……你且不用管那些,只问,你想不想出来罢?”

  杨恬不好意思的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细若蚊呐道:“恒云,我很欢喜。”

  沈瑞哈哈一笑,搂住小娇妻,盘点了一下,道:“说起来,最近还真有几份应酬是不得不去,不过过了这俩月也就好了,这个月初九是宾仲买新宅设宴,他家没有女眷,你不用去。十五是李过继嗣子的席面,这个咱们俩去,有个把时辰就完事儿了,咱们回程就还来西苑,如何?”

  杨恬含笑仰起头来,重重点头。

  却说这这阵子确实多是暖宅的宴席。

  新科进士中直接入翰林的那十位便不提了,考上庶吉士的、选至六部观政的也占了半数,还有不少暂时没有活动官缺,只等着今年京察之后若有落马的也好捡漏。

  朝中这两年风云变幻,时逢京察,大佬们斗法,不知多少人要挪动位置呢。尤其京中职位……

  这留京的多要买房,而外地亦有不少等着京察后挪动着进京为官的,也要买房。

  如此一来,今年京中房价平均涨了三成,原本只要几十两的小小四合院如今都是百两起,许多好地段适合低品阶官员二进、小三进的宅子,价格几乎翻了两倍,直让许多新进士大呼京城居大不易。

  戴大宾在家中行二,父母与长兄一起生活,便发话让他明岁成亲后将妻子接进京中好绵延子嗣,他又前程正好,正是要在京中置产安家的时候。

  他表兄林福余这科未中,也不想回去福建了,尤其听闻了沈瑞叔父、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要设书院讲学,登时跑去央了沈瑞,想要入学,沈瑞这边还缺生源呢,自然应下。

  如此一来,表兄弟俩就商量着将宅子买在一处,林福余也将妻儿接上京来,两家内眷好有个照应。

  本身宅子就不好寻,两处相邻的就更难些,二人跑了几处牙行寻了许久才在明时坊紧挨着城墙处寻着了,都是小三进的宅子,正适合安家。

  只是价钱要得极高,且又言明已另有几位相中,只是都银子不凑手,尚在观望。大有谁先拿银子出来谁先得的意思。

  戴林二人本是带足了银子上京的,可谁也没想到房价涨成这样,算下来尚有二三百两缺口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放在买房上,派人回乡取银子总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难道这些时日喝西北风去?这几个月又是刚入官场四处应酬打好关系的时候。

  两人都是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也没遇到过缺银子的事儿,此时真是又尴尬又为难。

  一同进京的同乡情况还不如他俩好呢,两人不免又去求了世交林富,林富倒是肯仗义疏财的,只他一个小小翰林,一时间家中也拿不出几百两现银来。

  林福余比戴大宾年长,脸皮也就更厚实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过恒云进沈二叔的书院读书,此时不妨再烦他一次,暂借些银两周转,咱们认识的人中,也只他是个‘财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宾先是不肯,因着先前他这探花名头,浣溪沙留他墨宝没少给润笔之资,现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经济来催问是否还要那俩宅子,两人无奈之下,也只好登了沈家门。

  艰难张口要借三百两,沈瑞却是捧出五百两来,也不说那朋友通财之义的话,反诚恳向戴大宾道:“我正有事相求宾仲,青篆书坊这阵子应朝廷之命在赶着刊印咱们这科的时文策问,过阵子就想着刊些诗集文集,我已经同我大舅兄约好了的,吕兄和宾仲你这边,我还没来得及相约。今日正想求宾仲诗稿,这便先付个定金,不知宾仲意下如何?”

  戴大宾心下感激,银子他也不看在眼里,而如此免去了他尴尬,又捧高了他才华,实是沈瑞为人厚道,他当下深揖为谢,道:“恒云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从。”

  沈瑞忙避过身,扶住他笑道:“如此这般说,他日是真要找宾仲帮忙了。我二叔那书院尚未建好,教学也暂时没个头绪,我是想着,若宾仲休沐时无事,可否去那书院兼职讲上几回学?既是想学生们听听宾仲这金榜题名的经验之谈,也是我们书院想借一借宾仲你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当然,束必不会少。”

  书院请些名儒大家来讲学也是惯例,沈瑞并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学府来,聘名人为客座教授,只想着新书院要立足总要有些特色,请些“名人”来利用一下名人效应也好。

  戴大宾笑道:“都说了无有不从,有讲学这等好事,宾求之不得呢。”

  林福余也笑道:“这下可得了,原本宾仲要叫我表哥,今后我却要叫他先生,可是乱了辈分了。”

  三人皆是大笑,事情也就这么敲定下来。

  戴、林两人虽得了银子,却也没大肆装潢家宅,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稍作修葺,又添置了些新家具,简简单单布置一番。

  五月初九这日,他们也并没有请太多朋友,毕竟暖宅不同寻常宴请,下帖不免有问人讨要礼物的嫌疑,因此关系不甚近的一概不请,不过是同年中几个处得来的应邀而来,加上留京的同乡,也不过十来人。

  戴大宾这院子虽是三进,却并不大,又没修什么园子,无甚景色可赏,他就往左近有名的饭馆要了招牌酒菜,在院中摆了三桌席,让大家吃得尽兴。

  在座来宾多是二十来岁年纪,都是怀揣梦想踏入仕途,今日又没外人,彼此都算得熟悉,知道皆品行高洁,初时还能谈诗论画,渐渐不免提到京中时局。

  现下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山陕各处查盘粮草亏折烂之事,又有大同报平虏城火灾焚毁草束一百四十七万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因主倡盘查九边粮米草场以及各地常平仓的是刘瑾,又果然查出硕鼠一串,朝中瑾系党徒皆捧臭脚颂其功。

  而刘瑾又用重刑,让犯官受重枷而立,不一日便一命呜呼。百姓不明所以,只听说是处决贪官污吏,无不拍手称快,也都称颂刘公公杀恶人大快人心。

  这一时间,刘瑾在朝堂内外风头无两。

  朝臣忌惮刘瑾手段凶残,又握有锦衣卫和东厂,随时能抓人把柄治重罪,不敢得罪于他。这些刚登天子堂的年轻进士们却是满腔热血毫无畏惧的。

  便有人借着酒劲评价道:“这阉宦倒也办了件人事儿,这番杀戒一开,只盼能杀鸡儆猴,让那些贪官知道畏惧。”

  “你还道那权阉能有好心?我可是听说了,那边都是公然索贿呢,买命的银子买官的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知都提拔了些什么东西上去。”

  “那阉竖恁是跋扈!好些时候不是惩恶,实是立威!听闻李阁老、杨阁老都上书请皇上持仁德之心,犯官不能一概而论刑,可有此事,杨兄?”这却是有人问杨慎。

  杨慎淡淡道:“如李阁老奏疏道,‘霜雪之后必有阳春,雷电之余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君人所当法者。’皇上已嘉其深为国计,切于辅治。边关粮草事大,宜从重,其余可斟酌定刑。”

  众人皆喟叹道:“皇上圣明仁德。”又斥:“阉竖小人猖狂乱政。”

  又有人问:“如此说,此番会派钦差往山陕边关彻查粮米草场事了?”

  杨慎摇头表示不知,却有意无意看了身旁沈瑞一眼。

  沈瑞当然知道,小皇帝确实正在挑去山西的钦差。

  端午之后寿哥见了沈瑞一次,果如张会他俩所料,寿哥提到张会守孝,因问沈瑞接替张会往山西去的人选,以及接手京卫武学的人选。

  沈瑞依照前言,说赵家早年在山西或多或少有些人脉,赵弘沛也深知经营事,推荐他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为皇上探一探商路。

  至于京卫武学,沈瑞则表示事关重大,他识得的武人不多,还请皇上圣裁。

  不过他推荐了自己连襟李延清往京卫武学兵械局去。

  其实以李延清的学识和他父亲李的面子,考个庶吉士是没问题的,但李延清却对做翰林没甚兴趣,压根都没去考。

  之前他也同沈瑞聊过,对于沈瑞提出刊印一本关于营造工程的集子十分看好,更听沈瑞提起了京卫武学想印兵械的书,两人又聊了一些武器的构想,李延清大感兴趣,便同父亲李深谈一番,最终说服父亲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李治水是出了名的,后来修建泰陵、督建西苑,两处工程都完成得十分漂亮,得了寿哥赏识。

  寿哥听说李的儿子也喜工程,更是热衷兵械,不由大乐,直道子承父业甚好,应下调李延清到兵械局。

  至于京卫武学,虽然寿哥嘴上抱怨张会这一守孝,都没得用的人顶上,沈瑞也不帮他想人选分忧,但心下对于他们二人懂分寸还是颇为满意的。

  赵弘沛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去,只能说是为寿哥办“私活儿”,与粮仓草场无关。寿哥这边还要选派一个钦差下去好好查查边关的猫腻,这却不是沈瑞能置喙的,寿哥也没有咨询沈瑞的意思,不过随口提了一句。

  事后在杨府书房里,沈瑞说与杨廷和父子听时,杨廷和道:“内阁议,还是依例让都察院出一人。只是,想来,皇上还是会派个中官同去的。”

  杨慎奇道:“先前查出这些事儿的就是刘瑾派内官监的中官去查的,这次还要派中官?”

  杨廷和捻须道:“皇上圣明,岂会偏听偏信。这次只怕是要派东厂的人去。”

  刘瑾已俨然诸中官首领,然却也不是内廷人人都俯首帖耳,单是丘聚就与刘瑾打擂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人传出小道消息来,若被东厂抓了把柄的,只要给丘公公送银子,保准不会叫你落在刘公公手里。

  这就等同于捡了条命回来,可却也是从刘瑾手里夺人命。

  有两次刘瑾要整的人叫丘聚放过了,刘瑾也是火冒三丈。

  不过,这两人不和正是朝中大佬们所乐见的。

  想来,这也当是帝王所乐见的。

  小皇帝一手平衡之术玩得漂亮,不会不对中官也用上的。

  对此,沈瑞,乃至杨慎,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在席上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都没作声,仍旧端着酒盏听着诸人的钦差人选分析。

  院里正热闹间,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院子浅,戴家人手不全,门房什么的都没配齐,当下戴大宾的一个长随跑去开了门,然后大声禀道:“刘仁刘公子,李经李公子来贺公子乔迁之喜。”

  院中诸人都是一愣。

  虽然都算是“衙内”,但杨慎、沈瑞却与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实没甚交情。这位李经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戴大宾也下意识低声道:“我并不曾请刘公子。”

  但来者是客,戴大宾当下整了整衣襟,与林福余一同出去相迎。众人面面相觑之后,也都起身相侯,以尽同年之礼。

  片刻就听得刘仁笑声,见他与一年轻公子随戴、林二人进得院中。

  刘仁是个衙内,今科排名靠前又得了官职,大家都是认得的。而那李经自言也是今科进士,不过是三榜二百一十名,已属榜尾,确如他所言“侥幸得中”。

  众人互相见了礼,重新入席。

  来了新客人,面对残席,总是不恭,戴大宾忙又吩咐仆从再去点菜来,重新开席。

  刘仁却笑道:“不必不必,是我来得迟了,怎好与你添麻烦。大家都是同年好友,理当共饮一壶酒。”

  他说着接过仆从送来的新杯碟碗筷,从桌上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笑道,“既来迟了,我自罚一杯,向各位兄台赔罪。”又毫不忌讳的拾起筷子,就着手边儿一盘菜吃了两口。

  众人见他这样随和,都松了口气,大家彼此敬酒闲聊,一时席间恢复了些热闹。只是到底与他二人不熟,刚才那般高谈阔论朝中事的情形是不会再有了。

  事实证明,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是完全正确的。

  席间刘仁一直在与戴大宾攀谈,问他家中情形,准备何时还家云云,而那李经,喝了两盏酒,就有了些醉态,便急不可耐问道:“听闻宾仲买这宅子时银子有些不凑手?你我同年一场,我痴长几岁,理应帮衬贤弟。”

  场上登时一静。

  戴大宾不由皱眉,林福余性子急,已是撂下脸来。

  刘仁有些尴尬,瞪了李经一眼,忙圆场陪笑道:“宾仲莫怪,我们也是听说了此事,为贤弟着急……”

  沈瑞忽在旁笑了一声,抬了抬酒盏,故作夸张惊讶道:“宾仲这样的才子也会缺银子?浣溪沙茶楼可是还有好几面墙空着,宾仲若肯下墨宝,茶楼是肯千金相求的!”

  旁边几人都心领神会,都圆场笑道:“沈老板好阔气,不知道可还缺不缺写流水的文书伙计,我等还勉强可胜任。”

  这番嬉笑下来,气氛为之一缓,戴大宾调整了情绪,淡淡道:“多谢刘公子李公子关心,不过想来二位是误会了。”却是连“兄”字也不称了,只称公子,可见疏远。

  刘仁心下火大,恨李经嘴快坏事,刚想再描补两句圆回来,却不想李经又开口笑道:“是极,宾仲这般谪仙人物,自有贵人招为东床快婿,怎会短了银钱。”

  众人皆是变了脸色,席间庞天青更是重重一撂酒盏,却瞪向刘仁,道:“刘公子今日来此是何意?”

  刘仁掐死李经的心都有,忙道:“自然是来为宾仲暖宅。这李贤弟,不胜酒力……”

  还没描补完,那边李经似是借酒装疯,嘿嘿一笑,道:“我们今日来此,也是好意来为宾仲作冰人的。宾仲啊,你的好运道,锦衣卫千户谈粮愿将千金许配与你。”

  保媒也没有这般直白的!

  通常都是两家人先彼此探探口风,再遣媒人去问,否则若是一方断然拒绝,岂不伤了另一家颜面,更伤了两家和气。

  谁知道这李经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大喇喇在这席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席间诸人皆面色不善,刘仁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在这里过,戴大宾则起身道:“宾已有婚约,李公子好意错付。既公子醉了,便请回府好好歇息吧,恕不远送。”

  这下了逐客令已是很不客气了,刘仁知道事不可为,便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一手握住李经胳膊,勉强挤出个笑来,“今日叨扰了……”想拽着李经离开。

  李经却是眯起眼来,语不惊人死不休,“谈千户你们没听过?也不怪你不应。谈千户的兄弟你却不会不知道,正是如今掌司礼监的刘瑾刘大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确实,刚才听说是个锦衣卫千户,都没人注意那人名字,京中荫封的千户百户不要太多。

  更没人往刘瑾身上想去宫中八虎的兄弟亲人多有荫封,但是于他们这些小文官来说,八竿子打不着,谁会去记那些人名。

  李经一脸皮笑肉不笑,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腆着脸道:“怎样,那是刘大人嫡亲的侄女儿,被刘大人视若亲女。难得刘大人也看中你,正是你要飞黄腾达了,今后,可不要忘了兄弟们……”

  刘仁眼睛一阖,心里已在飞快盘算着怎样和父亲说才好,这事儿办砸了自然要全推到该死的李经身上,但他们父子也难保不吃挂落,心下不免一万个后悔。

  确实是那位谈家姑娘在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探花郎,刘瑾打探了一番戴大宾家世,也认可了。先是寻了王鏊这座师做媒,却被王鏊婉拒。

  王鏊,其实也算不得彻底站在刘瑾、焦芳一党。

  当初在吏部时,因与张元祯不和,王鏊自然只能与焦芳站在同一战线,而后入阁也有焦芳、刘瑾使力,形势所迫,他只能站在焦芳身侧。

  但他的政治主张也有与焦芳相左时,更是并不很听从刘瑾指派,反在许多事上劝阻刘瑾。

  刘瑾对于王鏊虽有不满,但到底算内阁中的“自己人”,且他夹袋中其他听话的人暂时都没这声望能入阁,便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王鏊这座师不肯做媒,焦芳又因儿子没能入三鼎甲,看此三人都不顺眼,也不能指望他和颜悦色去给探花郎做媒。刘瑾翻了翻口袋,就找了兵部尚书刘宇。

  刘宇先要烧高香庆幸他俩儿子都成亲了,庆幸谈姑娘没有相中他儿子,然后……给人家订了亲的探花郎做媒么,不免让人想起上届状元公那档子亲事。

  有张元祯因保媒而倒霉的例子在前,刘宇也不太敢沾手了。

  但刘公公吩咐了,他又没王鏊那胆量说不,便就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同刘瑾表示年轻人面嫩,不如让刘仁以同年身份去探探那戴大宾口风。

  听闻戴大宾是有婚约的,不过想那乡下地方,能是什么样的女家,退婚也没什么。先状元公不也是见能巴结上李阁老,那和盐商巨贾家的婚约说退就退了么。

  刘瑾认为可行,年轻人之间也容易把话说开,剖析利弊什么的。

  他又划拉划拉手里的年轻人,就把新投过来、口舌伶俐的同进士李经分配给了刘仁,让俩人一道去。

  刘仁暗地里认为李经是刘瑾派来监视他的,因此当李经提议他们可以在戴大宾暖宅宴上与其套套近乎时,刘仁也没到更好的与戴大宾自然接触的机会,便就应了。

  谁知道,李经根本不是来监视他的,分明就是来坑他的。

  这会儿肠子悔青了又有什么用。

  那边戴大宾已经是厉声打断了李经的话,“李公子喝醉了!”他转向刘仁道:“刘公子可否送他归家?”

  刘仁抽了抽嘴角,却连笑容也挤不出来,忙应了几声告辞,就想拖着李经出去。

  李经却起身逼近戴大宾道:“怎的,你小子眼界高,还看不上刘大人不成?!”说着竟指向庞天青道:“难不成你也想学庞天青,寻个驸马府?我与你说,刘大人能与你的,驸马府可未必,你别不识抬举。”

  庞天青已拍了桌子,冷冷道:“想必李公子是羡慕得紧,自己没本事、求而不得,这才跑来寻衅吧?”

  戴大宾则怒道:“我已有婚约在身,休要再说那些!李公子醉得不轻,还请快快离去吧!”

  更有原就在骂刘瑾的人,此时已是破口大骂:“吾等堂堂天子门生,岂能与阉奴为婿!”

  沈瑞一听,心道不好。

  初时只当李经是刘仁的猪队友,现在看来,这李经哪里是猪队友,分明是一头噬人的恶狼。

  听得李经正高声道:“好啊,你等敢辱骂朝廷重臣……”

  沈瑞忽厉声喝道:“大胆李经!”

  李经一呆,下意识瞧向沈瑞,这一瞬间哪里有什么酒醉狂态,沈瑞心下更是清明,当下继续喝骂道:“刘瑾刘公公如今查了九边及天下各地官仓草场,罚尽天下贪官污吏,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称颂刘公公英明神武,你李经今日却竟敢在这里污刘公公清名!我等明日必要联名上本弹劾与你。”

  李经听得瞠目结舌,忽然暴怒道:“沈瑞,你休要含血喷人,我几时敢污刘公公清名!分明是你们这些人不将刘公公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如今要反咬一口吗?”

  那先前骂了刘瑾的人正是头脑发热,见沈瑞夸刘瑾,恨得牙痒痒,刚要将沈瑞连带李经一并骂进去,却是庞天青眼疾手快,一把堵了人的嘴,在人耳边低声喝道:“稍安勿躁。莫上了那厮恶当。”

  沈瑞那边厢已两手抱怀,摆出傲慢姿态,冷笑道:“宾仲早有婚约在身,且也不是一次两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若是真有意与宾仲,必然要打听一番,刘公公何等光明磊落之人,听得宾仲有婚约,又如何会作那强人所难之事?刘公公忠心圣上,最是讲究忠义二字,又岂会让宾仲背信弃义。”

  李经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反驳?反驳了就是他骂刘瑾了!

  沈瑞哪里容他思量,立时连珠炮骂道:“你居心叵测,跑来这里大放厥词,想在仕林中抹黑刘公公名声,用心何等歹毒!诸位仁兄,这样的人,我们岂能容他!先打一顿,再送到刘公公府上,请刘公公处置他!”

  说着一纵身就跃过去,抬手就是一拳直击李经面门。

  李经大惊,慌忙闪避,却哪里能避得开练过武的沈瑞的快拳,正正一拳印在眼眶上,登时便眼前发黑,身子打晃,站立不稳。

  旁人原就恨李经多时,见沈瑞说着说着就忽然动手,一呆之下,都哄然叫好,立时跟上,冲着李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刘仁心里暗恨李经害他,又生怕连累了自己也挨打,第一反应不是过去帮忙,而是急急躲出战圈。

  沈瑞专门给李经脸上留了青紫记号,便退出圈子让一群书生泄愤,见刘仁紧贴着墙根站着,脸色已是青白,便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刘仁吓得一哆嗦,见沈瑞没有打他的意思,方道:“沈……沈二弟,你我也算同门。今日,今日我是真心来贺宾仲乔迁之喜的,都是李经这个混蛋……我,我真没想到……”

  他也曾就读春山书院,只不过一直未与沈瑞同班过。还是在一同去拜座师时,在王鏊那边谈起时,才知道曾为同窗。

  沈瑞又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受不得劲儿,身子又缩了一截。

  “我知道,刘大哥也是受了李经这厮连累。”沈瑞慢条斯理道。

  刘仁就差没哭喊一声“知我者沈二弟也”了,忙不迭连连点头。

  沈瑞又慢悠悠道:“但今日李经这番话砸在这里,刘大哥也是脱不了干系了。”见刘仁脸色又变得灰败,他方道:“一会儿刘大哥与我一起将这厮捆了,送到刘公公府上。自有刘公公处置这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之人。”

  刘仁见鬼似的看着沈瑞,一时脸色变换。

  沈瑞也不多说,干脆也不瞅他,只盯着那边人群中早已被人踹到在地、拳脚相加的李经他得看着点儿,别让李经被打死了。

  刘仁已是骑虎难下,就算不跟着去,沈瑞铁了心,便一个人去这结果也没差,他反而会两头不落好。他最终咬了咬牙,道:“都是这小人生事,愚兄与贤弟同去。”

  沈瑞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这才一个箭步冲到那边,几招化解众人拳脚,口中道:“留他一口气!”

  众人打了人出了气,谁也不想死人了摊上官司,便都撤了手。

  再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都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这顿拳打脚踢也够李经受的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后来就干脆抱着头蜷成一团,倒是护住了要害。

  沈瑞蹲下身简单检查了一下,知他多是皮外伤,没有骨折,不会造成肋骨穿破内脏之类,便吩咐戴大宾的长随过来架起他来,道:“今日本是宾仲乔迁的喜日,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搅合了。我与刘公子押了他交与刘公公处置。”

  戴大宾忙道:“如何劳烦沈二哥,还是我自己去!”

  沈瑞想了想道:“也好,我们同去。”

  当下还更多人开口表示:“咱们同去。”

  当然,也有人不愿与宦官扯上关系,并不作声。

  那边庞天青道:“也不用我们兴师动众的全都去,我与用修兄、恒云随宾仲去做个见证也就是了。”

  杨慎也点头称是。

  戴大宾四向作揖道:“今日是宾的不是,扰了各位兄长兴致,还请见谅。他日再设宴相请。”

  众人见也就他们几个身世不凡,想来不会吃亏,便也纷纷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招呼一声,他们必来声援,这才告辞离去。

  戴家马车也不曾备下,好在现在京中遍地是车马行,几人便雇了车,把李经塞了进去,便在刘仁带领下赶往刘瑾在宫外的私宅。

  白天刘瑾自然是在宫里,沈瑞也深知这点才过来的,这会儿正面对上刘瑾会是怎样情形,他也预测不到,但把人交给刘府的管事却是简单得多。

  众人将李经丢过去,又“义愤填膺”陈述了其“罪状”。那管事听得嘴角直抽抽,一个劲儿的去瞅刘仁。

  听得沈瑞似是愤慨道:“此人不过新科进士,还未真正绶官,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污蔑朝廷重臣。”

  那管事眼皮一跳,目光闪烁起来。

  刘仁也适时露出个又愤怒又无奈的眼神,微微冲管事点了点头,算是把这锅甩出去了。

  众人说罢便即告辞,只刘仁留了下来。

  待拐出街口,见戴大宾脸上怒气未散,沈瑞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虽我们用什么忠义鬼话将那人架了起来,但那人却不是什么爱惜名声之辈,明面上或许不会怎样,暗地里却很不好说。而那李经,害你意图如此明显,不知道是他自己发疯,还是作了他人手中刀。咱们这边也要有个应对。”

  戴大宾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初来京城,并无根基,京中闽人又无高官,不成乡党,他们对付我能有什么好处?”

  庞天青在一旁凉凉道:“只怕有人也把你当刀了。”

  沈瑞叹了口气:“宾仲,你回去尽快整理一下诗稿文章,我这边催一催青篆书坊那边,尽早把你的文集刊出来。你若诗才闻名天下,那想动你的也总要思量思量。”

  戴大宾苦笑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还不都是披荆斩棘过来的。多想无益,先把自己变强,变得扎手,也就没人敢握着你这把刀了。”

  送了戴大宾和林福余回家后,庞天青也拱手告辞了,想来,他也是要去岳家商量商量的。

  今日这事儿,李经偏偏要在那席上说出,算计的是戴大宾一人,还是将杨慎、沈瑞、庞天青几个都算计进去了,尚不好说。

  杨慎看着沈瑞,问他是否跟自己回家等杨阁老下朝。

  沈瑞摇了摇头,道:“今日的事儿,还请大兄先与岳父说上一声。我想去张永张公公那边。”

  杨慎一愣,沈瑞只低声道:“李之事,或可拿来一用。”

  第六百四十四章 星河明淡(六)

  哗啦叮当一阵响,本经高人指点布置得又合风水又显雅致的书房已是乱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战战兢兢跪在屋子当间,任是什么东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没人顾得上心疼那满地千八百两才置办得下来名贵笔墨纸砚,都提心吊胆的心疼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礼监以来,千岁刘祖宗还是头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人时不时拿眼角余光扫着大管家刘多福,却不是让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满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刘多福撺掇着祖宗,非要把李经弄北镇抚司去审,那北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十八层地狱也比那儿强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头又传各种不堪的闲话,说祖宗逼婚不成打杀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气的……

  刘多福虽面上斜着眼睛将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说一点儿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着李经来的杨状元一行,听了那沈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李经背后有人指使,且刘仁也是确认过了的,他心里光想着这李经是给二管家刘多喜塞银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机会把一直盯着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刘多喜给踩死,也让外头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儿得往他这儿递银子才有通天梯,这才向祖宗进言。

  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东西,不再砸人罢,佛祖保佑啊,一会儿他认错得先自己给自己订个惩罚,免得祖宗上来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台、桌几上再没有能摔的东西,刘瑾才像彻底宣泄完了一般,往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眼前几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这阵子,他本是顺风顺水,人才、钱财,都哗啦啦往他口袋里流,声望也因查粮草事儿日益高涨,没成想,就这个月,竟一股脑的遇上这许多的糟心事。

  以他刘祖宗刘千岁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说一声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脑袋凑上来。偏这个探花郎不识抬举!

  焦芳说的没错儿南人就没个好东西,嗯,那该死的李经也是个南人!

  是的,李经该死,并且,他已经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时候!

  刘瑾自然是恨李经办事不利的,更觉李经绝非蠢人,这般到人府上寻衅发难,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好好审,必须撬开这厮的嘴巴。

  没想到,这厮进了北镇抚司刚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书生也没体弱到这个地步,杨玉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刘瑾也是在宫里血雨腥风走过来的,几起几落,各种算计见得多了,立时就意识到只怕是掉到坑里了。

  果然,再怎么遮掩这件事,很快街面儿上还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刘瑾欺辱读书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机鼓噪。

  刘瑾原也没指望锦衣卫尽数在他掌握之中,毕竟杨玉比起牟斌来,完全就是个废物,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没想到杨玉的心腹里也能叫人插了钉子,这背后之人手可够长的!

  刘瑾咬牙切齿,暗中派心腹将北镇抚司过一遍筛,却也更恨戴大宾李经提亲时你若一口应下,哪里还有后面这许多事!给脸不要脸,咱们就走着瞧。

  而这桩事儿还没完,更让他惊怒的事儿就来了。

  先前,他撺掇着皇上复立了西厂,挑挑捡捡让谷大用领西厂事。

  虽有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东厂负责缉访谋逆大奸大恶,但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员,其他基本是由当地锦衣卫协助调查,并无专门出外差的衙门。

  复立的西厂侦查空间非常之广,“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

  粮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厂去查的,顺便,也是去监视了各地王府动态。后者,也是小皇帝答应立西厂的原因之一。

  至于刘瑾的想法,无非是丘聚这东厂不听使唤,那就再立一厂呗,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粮仓等情况,乃至王府阴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递到刘瑾这边,由着刘瑾去上奏天听。

  如此刘瑾赚足了圣眷和声望,也没少拿孝敬,对谷大用是非常满意的。甚至盘算着想把丘聚踢走,让谷大用掌了东厂。

  却是万万没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事事捧着他的谷大用也有不听使唤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绕过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禀报,经查江西南康县民吴登显等三家擅造龙舟,有谋反之嫌,遂籍没三家,解银九十三万两入京。

  就这四五月间,山东河南闹旱灾蝗灾,江南闹水灾,山陕又查出粮草亏折烂若干,到处都缺银子的当口,谷大用送了银子来,小皇帝自然眉开眼笑,大大的夸赞赏赐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跃成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国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赋予西厂更多权力。

  至于那造龙舟是不是江南端午旧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没人去管。

  此番刘瑾半点儿功劳没捞着,更是半点儿银子也没捞到。

  抄了三户人家,押解上京的银子才小百万两,不知道谷大用这厮吞下去多少!能造龙舟作端午之戏的人家,会是家里银子少的人家吗?

  而且,江西还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阔,四处撒银子的主儿,谷大用这一手,怕也是做给那一位看的,那一位岂能不双手捧银子上来。

  想到少得了那许多银子,刘瑾这心啊,就想被针扎着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边卖好争宠,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种种事搅合在一起,才让他怒砸了书房。

  这会儿刘瑾宣泄够了,缓过气来,一瞪着大管家刘多福,那刘多福连忙跪下,膝行两步,磕头下去,颤声道:“小的该死,这就去领二十板子,再去查外头闹事儿的是哪些不开眼的,定让他们知道敢污蔑祖宗的下场……”

  刘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手,见刘多福只顾着磕头,并不敢抬头看他那手势,便又是一阵恼火,喝道:“滚滚滚!”

  刘多福忙不迭连滚带爬的出去了,两个跟着他办事的管事也趁机跟着“滚”了出去。

  刘瑾的眼睛扫向管事刘多寿。

  此人原是锦衣校尉,有些武艺在身上,又懂锦衣卫侦缉那一套,是刘瑾将牟斌弄下台后从锦衣卫中招揽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负责联系锦衣卫和东西两厂。

  刘多寿到底行伍出身,可没有刘多福那样软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经指挥使杨大人与小的排查,已经揪出三个形迹可疑之人,悄没声关起来了,并没打草惊蛇。小的是想着单一两个人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是否要继续筛下去,还请祖宗示下。”

  刘瑾冷着脸道:“那边的事儿让杨玉去做。从今儿起,你去盯着西厂,谷大用,还有他手下留在京里的两个档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我都要知道!”

  刘多寿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几个管事幕僚,虽说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这事儿也不是哪个都该知道的,果然见不少人都瞪圆了眼睛。

  “祖宗……这……”他欲言又止。

  刘瑾阖目喊了个身边干孙子的名字,那小内侍就口齿伶俐的将西厂在江西的所作所为和谷大用的表现说了一遍。

  众人这才知道刘祖宗发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刘多福晓得自己给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会不会气个七窍生烟。不过他到底有错,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刘多寿听那小太监说罢,心下已有了计较,低头寻思了片刻,方向刘瑾道:“毕竟是西厂的人,小的只怕还要向杨大人那边借些人手。”

  刘瑾面色不虞,冷声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杨玉那边的,想过来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刘多寿有些诧异,却不敢多问,只应声下来,后退了两步,带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退出去了。

  刘瑾又点了两个幕僚,让写个平息外头逼婚的流言对策来,又让陕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里未婚者家庭状况。

  当初他是完全没把戴大宾的拒婚当回事儿的,想着把李经身后的人揪出来后,他照样能满足侄女的愿望。

  但现在,外头闹成这样,就算戴大宾回来跪求,他也不会应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领了任务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了书房。

  剩下几个就显得格外“没用”。在刘祖宗身边做事,不会阿谀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会阿谀奉承旁的都不会,那也是吃不开的。刘祖宗很是求贤若渴爱惜人才呐。

  有机灵的幕僚想着方才刘瑾的话,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论西厂东厂,当初都是受过千岁恩惠的,如今大权在握,便只想着怎样向上,全然不思回报恩人,这既是他二人的凉薄,也是他二人的浅薄,然则,也是人之常情。”

  见刘瑾慢慢喝着盅参汤,听了这番耍嘴皮子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低了些:“这东西二厂在谁手中,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谋划,学生以为,莫不如将这厂抓在千岁您手中,还怕他们谁翻了天去。”

  刘瑾将盖盅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你倒是想得好,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统统踢了,让你祖宗我去兼这两处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岁日理万机,哪里还兼得过来那许多活计,学生是想,东厂有监督锦衣卫之责,那东厂又由谁来监督?更勿论西厂。没了监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门,千岁亲领,不仅能行东西两厂之事,更有监督东西两厂之责……”

  刘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这衙门口,也是说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着刘瑾话音儿,便陪笑道:“太祖时只有锦衣卫,成祖时便添了东厂,到了宪庙时,又添西厂。这立与不立,哪里有什么祖宗法度,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西厂,不也是千岁您一道折子,皇上就许了复立么。”

  刘瑾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并未言语。

  那幕僚心里更有底了,便又低声道:“您不是还让刘多寿那边多招揽人手么,人手总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当,容易落人口实,放在新衙门里,不是正好。也恰借这机会,查一查东西二厂。”

  刘瑾这才满意一笑,道:“这也是个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学生便下去写个条陈来,千岁再斟酌?”

  刘瑾抬了抬眼皮,道了声“去吧”。

  正这时外面有个管事毕恭毕敬报:“御马监张永张公公来访。”

  刘瑾眼睛立时立了起来,没什么好声气道:“这老小子怎的来了?”后半句“他娘的来看祖宗笑话”生生咽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战战兢兢的将帖子递了进来,手都哆嗦得几乎捧不住那薄笺。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赏了板子,也由不得他们不怕。

  刘瑾一把拿过,却见帖子中又附礼单,不由“咦”了一声,两根手指头弹了弹那单子,脸上慢慢扯出个笑来。

  他挥挥手,呵斥道:“傻愣着什么?你张爷爷来了,还不赶紧前头花厅奉好茶去?!”

  张永这二年有些发福,脸上一笑竟有点儿弥勒佛的样子,全然看不出这是曾是个领过兵剿过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贼的悍勇之辈。

  “延德,作甚么这么客气呐!”刘瑾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话里透着亲近。

  张永笑道:“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虽然知道左右并无旁人,他还是假意看了两眼,然后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了李的事儿。

  刘瑾听罢,似笑非笑道:“这袭爵也好,府军前卫也好,你这御马监就能办了,怎的还来我这儿。”

  张永一拍大腿,“这不是不托底,还是得请老哥给句准话儿。这些事儿,哪件敢不来老哥你这儿报备?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瑾哈哈一笑,指着张永道:“你可别来捧我!”

  听了两句奉承话,他叩着桌面,眯缝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终是一笑道:“这李是哪一个,我是半分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丰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儿的。”

  便是他不提这茬,张永也是要说的,今儿就是奔着这事儿来的。

  张永笑道:“李是个老实头子,也就是广东剿匪时候落点儿积蓄吧,丰城侯家那点儿破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罢,李这庶长子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来,求个前程。”

  “他想着烧香,却够不着老哥你这佛堂的门槛儿不是,便绕了几道弯子,到我这边了。老哥,你可别嫌兄弟雁过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捡着顶尖儿的抬你这边儿来了,就求你一句准话,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儿去办,余下的,总要给下面办事的小子们点儿甜头不是。”

  刘瑾哈哈两声,道:“你瞧你,客气了不是。这点子小事儿,何必破费。哪儿能让你落不着呢。”

  张永见他端了茶盏,便知道这事儿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盏来,撇了两下,嘿笑一声,状似无意打趣道:“我这不是怕叫丘猴子抢在头里么。老哥,这可有个先来后到,老哥既应了我,回头丘猴子那边给的银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说,可别反悔了,叫兄弟难做。”

  丘猴子说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时瘦猴儿一样,就得了这绰号,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样子,却是猴精猴精的,宫里老人还是背地里叫声丘猴子。

  刘瑾一听丘聚,眉头便皱了起来,道:“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儿?”语气是淡淡的,却也不难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永像是才发觉说错了话似的,胖胖的腮帮子颤了颤,才干笑一声,道:“听说会昌侯孙铭走了丘猴子门路。我这不是……合计着那孙铭素来能敛财,为了几亩地叔伯、兄弟坑了个遍,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银子过去,怕李这老实的穷鬼敌不过人家。”

  刘瑾心里已是又狠狠记了丘聚一笔,发狠尽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两个不听话的东西,面上却不显,嗤笑一声道:“延德你几时这般胆小过?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吧,你既开了口,老哥我还能撇开你再应别人去?多少也就是这样了,还能让你贴补?笑话。”

  张永便也哈哈一笑,说了几句凑趣的话,似是把这事儿圆了过去。

  两人又扯东扯西说了些扯闲篇的话,刘瑾突然话锋一转,道:“万岁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陕边关仔细查一查粮仓草场,先头西厂去查过了,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礼监内官监的人也不好去了。想来,当你们御马监出人去才妥当。”

  张永原也想到这一处了,刘瑾的人虽查了天下粮草,捅出许多舞弊事,但这里头也绝对黑下不少银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贵口口声声修墩堡,那银子哪里是送去了边关,不少都流进刘瑾私囊,这事儿经不经得起查可不好说。

  刘瑾既说想找个御马监的,便是想让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刘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预备着刘瑾给他找事儿了。

  张永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若真从御马监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寻个谨慎稳妥的,好生给皇上、给老哥你办差,也不辜负了皇上与老哥对咱们御马监的信任。只是这事儿,是不是落在御马监却也不好说呐,一般派的外差,除却锦衣卫,便是东厂了……”

  刘瑾斜了张永一眼,却不接这话,而是道:“我瞧着,罗祥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实实的,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来也好给他安排哪个营的好去处,免得总说咱们得势便忘了旧人。”

  张永愣了一愣,随即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越发像弥勒佛了。

  罗祥是丘聚插进御马监的,刘瑾这是要帮他拔出去。两人算是就对付丘聚达成了同盟。

  “罗老弟委实有才干,怕只怕,他为人忒也直了些,不会转弯儿。到了边关,再叫那群武夫吃瘪,回头武将上折子哭诉,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么。”张永笑眯眯道。

  刘瑾掸了掸衣角,浑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处,精细。”

  他不怕罗祥是丘聚的人便来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让罗祥就范,没准儿,能借着罗祥这药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张永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这样说了,这差事,御马监义不容辞。”

  五月十五,李过继嗣子,设宴款待亲朋。

  这席面自然不会是在丰城侯府摆的,不过是他的小小宅子。

  来宾也不过寥寥几余桌,除了李夫人娘家亲戚,便是他锦衣卫中朋友下属,甚至丰城侯府他的亲兄弟都没到齐,太夫人更是称病未来。

  不知道多少有爵人家看他家笑话。

  沈瑞夫妇虽出现在仪式上,但是他们衣着行事低调,又请李家不要宣扬他们的身份,来宾又多是低阶武官,对于新科进士并不关注,便没人知道这对年轻夫妇来历。

  这样的局面李颇为从容,李熙却不免有些愤愤然,本还想借沈瑞身份做点文章,却被李喝止。

  李熙在遇到沈瑞时忍不住若有若无的抱怨一句。

  沈瑞却只笑道:“有句俗话,叫好饭不怕晚,不知道李兄听过没有。”

  李熙愣了一愣,强挤出个笑来,到底是聪明人,便也不多说,只剩满口道谢。

  沈瑞原还想留下来捧捧场吃个席,见这情形还是作罢了,与杨恬两个观礼之后,便告辞出来。

  正好时辰尚早,小两口便又手拉手开开心心逛西苑去了。

  五月十六,忽有圣旨到了丰城侯府,昨日还对外声称病重起出不了院子的太夫人这会儿比谁腿脚都利索,很快穿戴整齐到了前堂。

  然而,听传旨内侍口中称,要老丰城侯庶长子李接旨时,太夫人便如五雷轰顶,软软摊在了守寡的儿媳身上。

  此后,她就真的病了,直至病逝,足有二十年再没迈出过自己院门一步。

  而李玺那守寡的夫人因着一直侍奉“病重”的婆母榻前,足足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也被市井传为至孝佳话。

  至于李,在这一日里,先后接了两道圣旨。

  前一道是承袭丰城侯,后一道是掌了府军前卫。

  这次丰城侯府再摆宴,内外院子席开百桌,京中有爵之家多半到场相贺。

  当然,这日沈瑞夫妇并没有去。

  李熙被那些他熟的、不熟的兄弟,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灌了个烂醉,直到散席才被架着抬回房里,催吐一番,将胃里吐了个干净,通房大丫鬟端了一碗粳米粥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胃里空空的关系,这米粥的香味竟是无比诱人,李熙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就下肚大半碗。

  那丫鬟在他身边不无得意的邀功道:“婢子料着爷一准儿得多喝几杯,前头席上油腻,只怕也是吃不好的,还是粥最养人,这是一等好的珍珠香蜜,婢子亲自盯着火……”

  珍珠香蜜。李熙停下动作,仔细看向碗中粥。

  这米因形似珍珠、蒸煮时异香扑鼻、食之清甜无比而得名,成化年间成了贡米,富贵人家多以能食此米来彰显身份。

  他,年幼时,府里只有每逢除夕阖家一处吃团圆饭,才会从祖父老丰城侯的份例里拨这金贵的贡米出来给所有儿孙吃,每人也就一碗,盛得都是有定数的。

  他父亲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平日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拣是什么米。自从祖父去世,他再没吃过这样香的米饭。

  珍珠香蜜,太夫人恨不得一粒粒数着来吃的贡米,如今他身边一个丫鬟,就能随便要来煮粥。

  李熙端着饭碗,忽然就呵呵笑了起来。

  那丫鬟只道他耍酒疯,蹭到他身边,依旧撩拨着哄他。却听他问,“你听没听过那句,好饭不怕晚。”

  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茫然道:“爷不爱吃粥,想吃饭?爷这肚子里还空着,还是先喝粥的好,干饭忒硬,别伤了脾胃……”

  李熙不再理会她,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几近癫狂。

  翌日府上收到邀请丰城侯和世子(并没请封却也都这么叫上了)赴宴的帖子堆得一尺高。

  李熙却翻也没翻,请示了李,便往库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些珍稀物件来,命人悄没声的分送到张永私宅和英国公府,李熙自己带了一份亲自去了沈府。

  “并不是想求请封,我也知父亲这爵位刚得,还得稳当稳当才行,但我也总不好这么游手好闲的,想谋个差事,也不求什么前程,就是办点儿实事儿,学学本事,哪怕长长见识也好。可惜我从前就没认识个明白人,什么都不懂,所以厚着脸皮来求二哥指点迷津。”

  李熙比沈瑞大了整整六岁,却是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亲热。

  沈瑞也不给他纠错,李熙若是得寸进尺跑来活动封世子的事,那沈瑞会敷衍两句送客出门,此后只跟李打交道,不会再理会李熙。

  但李熙跑来说想谋个能学本事的差事,倒是让沈瑞高看他一眼。

  沈瑞淡笑道:“李兄……”

  李熙连忙道:“昨日父亲已与我取字,耀庭,二哥唤我表字就好。”

  光耀门庭么,沈瑞一笑,从善如流,“按照本朝法度,耀庭兄很快就能有个锦衣卫百户的职衔罢,西苑是不好进的,府军前卫又是令尊所掌,为避嫌也是不能去的。旁处还不是耀庭兄想去哪里都行。”

  李熙忙道:“我嘴拙,二哥莫怪,我实是不知道哪里好。”

  沈瑞忍不住心下腹诽,你若嘴拙,那天下的鹦鹉八哥怕都是哑巴了。

  听得他颇为坦白道:“掏心窝子说一句,若是张二哥这会儿还在京卫武学,那我自然是跟着张二哥走的。可如今张二哥丁忧,旁人,嘿,不怕二哥笑话,没谁真瞧得起我,想来也不过觉得我是运气罢了,我是真想学些东西,不想空领一份俸银,叫他们闲撂着。”

  这却是句实话,沈瑞瞧了李熙半晌,忽然问道:“你可认得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

  李熙忙道:“我是认得的,只怕……四公子不认得我。二哥是要将我引荐给赵四公子?”

  沈瑞却不答,又问道:“想来,你也是没出过远门的,可敢往外走走?”

  李熙呆了一呆,忽然狂喜起来,“二哥是说,赵四公子要派外差?”

  沈瑞摆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外差也不是大家传得那样都是好事。这趟却是个苦差事,兴许,也没甚油水可捞。”

  李熙连忙道:“二哥可是看扁了我,我岂是那逐利之人?!我是真心敬佩赵四公子,愿追随他鞍前马后……”

  “得。”沈瑞可懒得听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说奉承话,“你若有心,我倒可以引荐,只是赵四公子选是不选,却不是我能管的了。”

  李熙忙起身长揖,又是满感恩戴德,衔草结环报恩的话都出来了。

  沈瑞也懒得说他了,本身,想把他送到赵弘沛身边,也是瞧中了他这根舌头,人又能屈能伸,出去跑腿办事儿打个前站想来没什么问题。

  “出去也是要吃苦的,我瞧着,耀庭兄的骑术不错?”沈瑞问道。

  李熙苦笑一声,道:“先头,家里,也就剩下匹马,算是侯府子弟出来的最后一点的体面了,因而不曾丢了。”

  沈瑞却正色道:“耀庭兄,令尊当年在广东剿灭蛮寇,屡立战功,这才得以一步步升迁到今日高位,耀庭兄如今为侯爷的独子,岂可不知兵,不懂武?耀庭兄既有锦衣卫职衔,还是要早日将武艺捡起来,日后勿论是京中供职,还是得派外差,便都无惧了。”

  李熙立时正容一揖到地,诚恳道:“二哥说的句句金玉良言,熙谢过二哥提点。”

  沈瑞在为即将出发去山陕的赵弘沛划拉人手,此时宫中也在论派往山陕“钦差”的人选。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自西苑修整建成,小皇帝三不五时的便要过来游玩小住,后来一度干脆移驾住下不愿回宫,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相劝,他反要将她们也一并接入西苑,还是太皇太后与他好生谈了一番,这才让小皇帝重回乾清宫。

  如今已是暑热,小皇帝又耐不住性子,跑来西苑小住,美其名曰避暑。

  当初兴建西苑时,将太素殿及天鹅房宫殿连成一片,又别构院御,筑宫殿数层,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小皇帝欢天喜帝的称此处为“新宅”,起居坐卧、批答奏章都在此处,而因临近豹房虎城,外面则称“豹房公廨”。

  此时,偏殿暖阁中,刘瑾、谷大用、丘聚三人垂手而立。

  小皇帝清凉薄纱衣,翘着脚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一旁几上白瓷盆里冰山寒气袅袅如烟,又有明显湃过犹挂着水珠儿的红绿果子,让人望之口舌生津,全然是消暑做派。

  寿哥手里拆着九连环,似是无心理会他们一般,眼皮都不爱抬一下,懒洋洋道了声“说吧”。

  却是内阁选了都察院御史秦宽为山陕巡按御史,这是李东阳、王华和杨廷和好不容易选出来与焦党、与刘瑾没有半分关系的,虽然这人算是王华的人,李东阳并不十分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小皇帝那边也没有异议,只是提出还要内廷出一人为钦差。

  对此内阁也是心里有数,当下也表示内廷人选由皇上圣裁。

  因而小皇帝才将刘瑾这三个负责厂卫的人叫了过来,要听听他们举荐的人选。

  刘瑾当仁不让,头一个站出来道:“万岁爷,奴婢以为,此次可遣御马监中官出此外差。”

  寿哥鼻子里出气儿嗯了一声,眼皮一撩,侧头斜眼去看丘聚。

  丘聚板着一张脸,见皇上目光扫来,他便躬身道:“奴婢附议。”

  寿哥收回视线,又向刘瑾颔首示意继续,自己又鼓捣起九连环来,那银环相撞,声音格外清脆悦耳。

  刘瑾便清了清喉咙,道:“奴婢以为,罗祥是东宫旧人,在万岁身边伺候多年,深知万岁心意,为人又忠厚耿直,若派他去山陕,必能替万岁将事情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丘聚压低了头,竭力挡下脸上掩盖不住的狰狞神情。

  他谋辽东,他们来抢;他谋府军前卫,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个李了来抢!现在,他们还想把他费尽苦心插进御马监的罗祥给剔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当老子是死的?!

  “奴婢以为,罗祥不合适。”丘聚头也不抬,声音几乎平得没有半分起伏,“罗祥虽稳重,却并不知兵。此番要查粮草大事,又要与边关诸将打交道,若不知兵事,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刘瑾冷冷插口道:“既罗祥不知兵,便不该在御马监。调回御用监罢。”

  丘聚却不理会,霍然抬头,朗声向小皇帝禀道:“此番要查粮仓草场营私舞弊,总要寻得知兵事,懂粮草调度之人,方能查出是否有人动了手脚,奴婢以为,御马监中,唯张永曾领兵在外,最是懂此间种种,当能为万岁爷厘清此事。”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是一怔。

  谷大用下意识侧头去看丘聚,满脸惊诧不及遮掩。

  刘瑾脸上也现怒色,厉声道:“糊涂,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岂可轻离!”

  寿哥则是停下了手上拆九连环的动作,侧着头,似是好奇的一般,用十分夸张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起丘聚来。

  丘聚像是没注意到小皇帝的注视,他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刘瑾,显出十分的傲慢与蔑视,语带讥诮:“你是怕张永太懂行,会查出什么于你不利的地方?”

  刘瑾怒极反笑,森然道:“我一心为万岁爷,为大明,何惧人查?倒是你将张永推去边关,御马监偌大一摊事务谁来掌?罗祥,他行吗?还是你丘聚要去御马监掌印?”

  谷大用则撩衣襟跪倒,叩拜在地,只撇清自己道:“西厂忠心为万岁爷办差,不敢有丝毫私心,所查尽皆属实,不敢有半分作伪。”

  丘聚满脸嘲讽,重重哼了一声,反问道:“东厂西厂哪个不是忠心为万岁爷办差?查出来什么都是直、达、天、听。”

  “直达天听”四字他一字一顿说出,咬音极重,眼睛却是又瞟向刘瑾。

  西厂查出来的事儿都是先报给刘瑾,再由刘瑾跑来皇上面前讨好卖乖,皇上怎会不知?而若说刘瑾从中扣下了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皇上自然也不会不信。

  刘瑾脸色铁青,袖中双拳紧捏,青筋暴起,怒目瞪向丘聚,“祖宗规矩,司礼监批红,亦是为皇上分忧。”

  丘聚嗤笑一声,却不看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方是祖宗规矩。”言下之意厂卫所查不在其列。

  咚的一声,小皇帝将九连环丢在了案几之上,三人都是骇了一跳,先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立时消失不见,都规矩了起来。

  寿哥看了一眼犹趴伏在地上的谷大用,道:“谷大用起来吧。”又瞧向刘瑾丘聚,淡淡道:“你们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往山西的人选,你们的意思,朕也晓得了,朕会斟酌。去罢。”

  却在三人未退出殿外之时,他已扬声招呼门外,传张永、罗祥过来。

  刘瑾丘聚彼此相瞪,目光中火花四溅,终是互相一甩袖子,愤愤而去。

  三人虽是被小皇帝打发了出来,却谁也不曾离开西苑,各自寻了一处值房坐着,都等着里头的消息。

  小半个时辰,张永罗祥才匆匆赶来。

  小皇帝先喊了罗祥进去,却是提笔出了几道术算题目,叫小内侍带了罗祥下去做。

  罗祥不明所以,满脑门子是汗,他并不擅长此道,心下直念叨这下完了,苦着脸下去做题了。

  待张永被唤进去觐见,小皇帝却赏了一碗冰镇酸梅汤。

  张永感动莫名,连连谢恩,一碗酸酸甜甜冰冰爽爽的酸梅汤下肚,真是又解渴又解热。

  这时听得寿哥道:“大伴,朕想你走一趟山西。”

  那一碗酸梅汤就骤然变得又酸又冰,张永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时转不过弯来这差事怎的落在他头上。

  “奴婢……”张永张了半天嘴,就好像忽然舌头也被冻住了,那声“遵旨”怎的也说不出来。

  寿哥神色郑重,缓声道:“大伴可曾记得,先前朕与你说的,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立时就醒过神来,身子也不僵了,脑子也灵光了,当即跪倒在地,道:“奴婢愿为万岁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寿哥便笑了起来,像个得了心爱糖果的孩童一般,笑得灿烂无邪,口中却是说着冰寒的帝王之语:“大伴,朕只信你,你去与朕好好查查,每年大把的银子扔在了九边哪里;边军,烂到了什么程度,若鞑靼叩边,可堪一击。”

  顿了顿,他又缓缓道:“也去看看,晋王府到底怎么回事。他家的事儿出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去给朕看看,到底什么人在后头兴风作浪。”

  带着冰渣子的酸梅汤肚腹里散着寒意,张永却觉得周身热血沸腾,重重磕头下去,坚定道:“奴婢定不辱命!”

  寿哥亲自伸出手去扶了张永起来,看着他激动的脸,微笑着,轻声重复道:“大伴,朕只信你。”

  张永几乎热泪盈眶,此去山西什么艰难险阻、什么阴谋算计,统统变得无关紧要,唯少年帝王这一个“信”字,重于泰山。

  然而小皇帝却又忽说:“这次,是丘聚荐你去的,刘大伴倒是担心御马监这摊子没人操持。”

  张永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低声道:“万岁放心,奴婢理会得,会行事谨慎,不会叫这事儿露出去半分。”

  寿哥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仔细叮嘱了一番,又赏赐了一块贴身白玉龙佩给张永,如戏文里写的一般,赐他临机专断之权。

  至于罗祥的考题,他答完后还特地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才敢让小内侍递到皇帝身边,寿哥却根本没看就丢在一旁。

  在侧殿内满脸喜气的张永出了殿门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来,一路自豹房公廨回到紫禁城,任谁都以为他吃了皇上的训斥。

  很快便有圣旨下来,张永再度作了钦差,与巡按御史秦宽一道,督查边关粮仓草场。

  众内侍自以为知道了张永那苦瓜脸的缘由,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来劝,连刘瑾都把张永叫了过去吃酒,席间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如何维护他,而丘聚如何害他。

  张永只将自己灌醉,耍着酒疯大骂了丘聚一回,借着酒劲儿紧攥住刘瑾的手,满是恨意道:“老哥,丘猴子贼心不死,拱走了我,他占了御马监,就要和老哥你叫板了。老哥,养虎成患,养虎成患呐。”

  到底是武人,那手力道之大,疼得刘瑾一呲牙。

  刘瑾心下也是发狠,咬牙切齿道:“延德放心,回头便敲了这猴子天灵盖,拿他猴脑与你下酒。”

  而丘聚这边自然因着扳回一局而兴高采烈,同样是设宴与心腹们饮酒,同样是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对付刘瑾。

  沈瑞也没料到最终会是张永去山陕,张永私下找了他过去,问他要了四个沈家铺子里成手账房。

  “我的人只怕他们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带着太扎眼,只得问你借人。”张永道。

  沈瑞便知道张永这是要动真格的要查九边舞弊了,故而需在面上麻痹刘瑾。想到前世历史上刘瑾最终也是栽在张永手里,他便多了不少信心。

  他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接了张会那差事,也要往山陕去。还有丰城侯李那个嗣子李熙也与同赵四哥同去,加上陆家二十七郎,都是您熟识的,咱们自己人,您看,不若将这四个账房放到他们队伍里,等出了北直隶,您再带走,免得过早被人盯上。”

  张永指沈瑞笑骂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计,才给丰城侯帮了个忙,就拐了人家嗣子去。他可就这一个‘儿子’。”

  沈瑞笑道:“真不是算计他,是他自己想找个能学本事的差事,我见他接人待物都是不错,又口舌伶俐,才想着给赵四哥找个打下手的。这一趟过去,他能学到的东西,还不比窝在哪个营里吃闲饭能学到的多得多啊。这是互惠互利。”

  张永虽笑着,脸上已露出些沧桑感来,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也长起来了。将来,皇上身边就指着你们了。”

  沈瑞调侃道:“您可才四十!莫不是这就要告老还乡了。”

  张永哈哈一笑,轻捶他一记,却忽然叹道:“皇上也长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瑞心下一凛,登时也收敛了神色,低声道:“瑞省得。瑞从不敢僭越半分。”

  “这样是好的。”张永微微阖目,长长叹了口气,道:“皇上,一直聪明得紧,老刘老丘都想着拿他当小孩子哄着。嘿,还知道是谁哄了谁。”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沈瑞也知,眼前的小皇帝绝非前世史书上描述的只知道贪玩、被八虎哄得团团转的孩子。

  如张永所说,现今,还不知道是谁哄谁。

  刘瑾眼下瞧着如此猖狂,处处立威,却未尝不是皇上用来对付那些老臣的快刀。等皇上借着这把刀把该砍的人砍了,把话语权确立了,再将刘瑾一杀,平了民间朝堂怨怒,这也是自古以来帝王的一贯套路。

  他只是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掌握好这个度刘瑾已经害了不少了人,距离历史上这位权阉的倒台,还有两年时间。而且,马上就要又有一个大事件发生,还要有人命填进去……

  张永见沈瑞陷入了沉思,便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皇上是最重情义之人,与你,与张会,这都是自小的情分,你们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皇上自然会护着你们。”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现在,你师公那边,你岳父那边,于朝政上,总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你夹在中间怕是要为难了。但你要记着,你对皇上的忠心不变,皇上对你的情分就不会变。”

  沈瑞只得一声苦笑,这件事却是无法可解了,他总归,是文臣。

  西苑,天鹅房。

  天鹅房如今名副其实,圈起一处岛中湖来,养了二三十只天鹅,碧水白羽,美景如画。

  然寿哥却坐在湖边亭中,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有一把没一把的投着鱼食,瞧也不瞧湖中争食的锦鲤,兀自同沈瑞说着大煞风景的话:“辽东说贡海东青来,嚷嚷有二年了吧,却还没送来,朕可还等着看那海东青拿天鹅呢。陆二十七郎也是,辽东弄马倒是多,怎的就不弄几只鹰来。”

  沈瑞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给出个笑容来,“海东青凶悍,听闻本身就不好捕获,熬鹰更是费时,他们就算逮着,也总要训好了才敢拿到御前。”

  寿哥哼哼两声,又抛了一把鱼食下去,忽又兴高采烈道:“对了,你还没听过臧贤的琵琶,那也是一绝,一会儿朕传他来,你听听他的《海青拿天鹅》,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说着就叫刘忠吩咐远远伺候着的小内侍去传人来。

  沈瑞无可奈何,也只好道谢。

  寿哥也不喂鱼了,随手把一袋子鱼食丢下,拍拍手,似是随口问道:“张永、秦宽前儿走了,昨儿赵弘沛和李熙也走了。这两拨怎的还没一起走?”

  身侧无人,他便毫无顾忌的直言道,“张永不是问你借人了么,还分两路走?”

  “真是什么也瞒不了皇上。”沈瑞笑道,“这不是,秦大人张公公都是钦差身份出的京,赵弘沛两人虽然也遵皇上口谕,却到底不算是公差,不好与钦差同路。赵弘沛他们脚程略快,等进了山西,大约就能赶上了。”

  寿哥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们办事还是周详的。”

  沈瑞笑着谢过,缓了一缓,方提起:“先前与皇上提过的,臣的叔父在城郊立了处学堂,如今已有些学生就读。因着张永张大人这事,臣想着,左右那片农庄还有地方,不如将臣先前札子里提的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都开起来。旁的不论,就是培养些账房出来也是用处极多的,如辽东,如山东,还有将来的海贸、河运……”

  他也是看中那片地方离京中不远,山水不错,民风淳朴,倒可以营造个“大学城”出来。

  寿哥点了点头,道:“你先前设想得甚好,只不知百姓认不认。”

  沈瑞道:“松江那边如今尚好。那边几所学堂如今都是臣族兄们打理着。农事学堂最佳。因着松江也要造船,匠人学堂如今也算红火。

  “除却船工外,织工也颇多南边儿地少,寻常人家总要找些营生贴补家用,织布是重要一项,匠人学堂教人怎么织得又快又好,极受百姓欢迎。

  “商事学堂目前主要还是教些账房出来。因着在南边儿取得了些许经验,所以臣才想着,在北边儿也试试。”

  寿哥无可无不可道:“那便试试吧。只北边儿没那许多经商的人家。教出账房来,却让往辽东去,故土难离,怕也不愿去。”

  沈瑞笑道:“工钱给得高高的,便就乐意去了。”

  寿哥哈哈大笑道:“善哉。”

  聊起了西苑这边造船养水师的进度,寿哥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来,皱眉问沈瑞道:“你说京郊的庄子,在哪里?”

  沈瑞不明所以,回道:“在城东,差不多五六里地,郭家屯那边。”

  寿哥眉头便舒展开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沈瑞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地方上,有什么不妥吗?”

  寿哥瞧了他一晌,终叹了口气,道:“有折子弹劾,英国公张懋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沈瑞大惊,忙站起身来,想替英国公府说两句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旁人家的事儿,他也不知内情,凭什么替人家打包票。

  到底,这不是张会的事儿。

  英国公三子张铭虽对张会兄弟不错,但先头就被东厂抓住过旷工的事儿,这人人品究竟如何也不好说。

  而张钦行四,在张会口中这就是张钢的狗腿子。尤其他媳妇四太太,那日在游氏产子时的表现,杨恬都与沈瑞说了,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这两个人犯事儿,沈瑞能说什么?

  但是事涉英国公府……

  寿哥看着沈瑞脸色变换,终是嗤笑一声,道:“树大难免有枯枝,你还不明白?朕知道你替张二担心,你瞧着朕可是那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的昏君?”

  沈瑞连忙连声道“臣不敢”“臣惶恐”云云。

  一时那边传了臧贤来,那一手琵琶果然惊艳,沈瑞却是无心去赏了。

  尤其看到与臧贤同来的钱宁,沈瑞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见,不若眼不见心不烦。

  寿哥这边与臧贤又说起乐理曲目种种,也无事与沈瑞商量了,便由着沈瑞告退。

  出了西苑,沈瑞并没有直接去英国公府,而是奔着岳家去了。

  在杨廷和口中,他得知,就是今日,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联名上书弹劾。

  这欺隐地税的事儿,并不是最近发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弘治十年。而自正德以来,侵占地亩的事儿变得越发猖獗起来。

  丰润县当地一些民众自发开荒,因与英国公府庄园相邻,其管庄之仆赵文才造伪契,侵谋旁人所垦田亩,招聚流民佃之。

  朝廷屡遣户部、刑部乃至顺天府官员去勘合,赵文才还敢聚众掷石伤及官员。众人皆惧赵文才凶恶,仅如前造册缴报。

  这次是撞到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手里,才被捅到皇上面前。

  “这几位……”沈瑞轻叩着手指数着,锦衣卫指挥使杨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都是刘瑾的人,司礼监那位……大约也是。这事儿是刘瑾发难?

  “可是因着,先前英国公说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之策无用?”沈瑞问道。

  毕竟文贵是给刘瑾搂银子的。

  杨廷和抚须道:“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司礼监张淮,是李荣的人。而杨玉,一愚人耳。”

  沈瑞哂然一笑,杨玉确实是个棒槌,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有人想挑拨英国公府与刘瑾的关系?

  他不免又想起戴大宾之事,也是有些蹊跷的,像要挑起仕林对刘瑾的不满。

  这是有人想扳倒刘瑾,在这边给刘瑾造些仇家么?

  “岳父您看,英国公府那边,我想去知会一声……”沈瑞问道。

  杨廷和淡然道:“无事。戚畹勋贵之家,这样行事的多了,当初周家张家闹的……。这次不过一个嫡幼子,一个庶子,老国公抬手就能料理。英国公府历经几朝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法门。”

  沈瑞笑道:“是小婿瞎操心了。”

  虽是得了杨廷和这话,沈瑞仍是跑去了英国公府,与张会书房密谈。

  张会得了信儿却格外平静,冷笑道:“他们做的原也不止这一桩。这些个世仆,从前是连本家稍弱些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哪里会在乎些许小官。哼,这下张钦完了。只是三叔,搞不好是叫张钦哄去挂了个名呐。”

  对于别人的家务事,沈瑞不想多插嘴,不过是来提醒两句,当下便只道:“最近一桩桩事都是连环计,处处陷马坑,你也多加小心。”

  张会笑道:“放心,我这在家守孝呢,我不出门,能惹出什么事儿来。”

  然而,张会与沈瑞谁也没想到,这件事竟如滚雪球一样,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

  当初因畏惧赵文才凶恶而三缄其口的官员统统被问了罪。

  英国公张懋请罪自劾,然随后都察院审查时却忽然曝出,张铭乃是替人挂名,真正侵占田庄的主人是世孙张仑与张会两兄弟。

  司礼监与户部再查丰润县田土,竟是荣王、永康长公主、庆云侯周寿等等十数家宗室、外戚、勋贵皆有不同程度的侵占田亩欺隐地税。

  而锦衣卫又查出,赵文才之流招聚作佃户的流民,竟有正德元年冬那批山西来的流民。

  这些人本都安置在西苑做工,开春后朝廷朝廷就下旨遣返了,却不知怎的,被赵文才聚到了庄上。

  京郊之侧,聚集流民,居心叵测,若问个谋反之罪,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而当初,英国公府、驸马蔡震等勋贵都曾上书表示,愿意将自家城郊的庄子作为流民在城外的暂时性安置点。

  再往前推,最早遇到流民的,是当时的沈家庄,如今的祥安庄。

  最早出了安抚流民札子的,是沈瑞。

  第六百四十五章 星河明淡(七)

  大雨瓢泼,街面上几无行人。

  一辆打着“八仙遨海”标记的马车在街上飞速驰过,车轮溅起一片片水花。

  自从西苑开放以后,车马行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这八仙车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无处不见这“八仙遨海”的马车。

  眼前这辆车也是寻常青帷车厢,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时有个懂行的人仔细看了,就会发现拉车的竟是匹上好的辽东马,而那车夫在这样的暴雨中,坐在车辕上纹丝不动,车也驾得极为平稳,显见不是一般人。

  车子拐进仁寿坊,停在沈府侧门,那蓑衣斗笠的车夫前去叩门,门房应得倒是及时,见了斗笠下那张脸也格外客气,口中却歉然道:“我们二爷陪二奶奶往阁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时还没下雨,这会儿瞧这天儿,实不知道多暂能回来。”

  那车夫也没法子,回转过来隔着帘子冲车里回禀了,里头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踌躇,终叹了口气道:“咱们这身份,往阁老府去不合适。问问长寿跟没跟沈二爷去,若是没有,咱们就往后头寻他去。”

  很快马车拐进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户的仆从皆在此居住。

  车夫熟门熟路的找到长寿门上,少一时,长寿披着蓑衣趿着木屐举着伞,跟着那车夫到了马车跟前,挑帘子边上车边笑骂道:“大帮主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车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却见杜老八脚边,倒着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人。

  见长寿愣在当场,杜老八苦笑道:“哪儿敢在长寿大哥这里摆架子,实是我这也下不去车。”他揪着那人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向长寿道:“你瞧这厮,眼熟不?”

  外面雨声急促,天光晦暗,长寿眯起眼来,一时也看不清晰,“八爷就别卖关子了。既这种天儿还带了人来找我们二爷,二爷不在又来找我,显然是要紧事。”

  杜老八正色道:“长寿大哥不会忘了,你们头次来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庄上去热闹,路遇一波山西灾民。这人是当时那波里领头的一个。”

  长寿脸色立时凝重起来,又瞧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四十来岁年纪,面色黝黑,有着最寻常庄稼汉子的脸,没有丝毫特色,丢在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

  时隔太久,那人当初又是最早招认一切、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长寿早已记不得了,但后来那波人的去向他却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庄子上休养了一阵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赈,后来皇上下旨查处了南海郡君与仪宾案,将因此案而受灾的流民都遣回了。

  这人,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这人是我手下在赵文才冒我东家之名的那个庄子上翻出来的。庄上,还有几个好手,操着南边儿口音,嘴巴倒是严实,不好撬开。我于南边儿绿林不太熟络,田丰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来一是想把这人交给二爷,再来也是想请顺子跟我回去认一认人。”

  这顺子大名田顺,是田丰的师弟,同田丰一样是当初田澎捡来的孤儿,随了田姓。

  田顺原是在赣南闽东一带绿林吃饭的,在施天泰灭了田澎满门又传话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田丰安稳下来后,要广招人手,自然不会不给几个在外自立门户的师兄弟送信。田顺是诸师兄弟中和田丰关系最近的一个,也是最早拖家带口跑来投靠的。

  田丰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顺就接了田丰在京中这一摊子事。

  田顺和田丰的营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儿没少干,人头颇熟,因此杜老八才有这找他认一认人的说法。

  长寿点头道:“田顺在府里,这就叫他随你去。二爷却是去阁老府了,一时回不来。八爷是把人搁我这儿,还是……”

  “把人先搁你这儿,回头二爷回来,还请往街口的八仙车行递个话,我晚些再过来。”杜老八当即道。

  两人商议妥当,长寿随车再次到了侧门,叫开了门,马车直入府内,驶到了外书房院外,才从车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来,送进书房内。

  这场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来,沈瑞夫妇已是在杨家吃罢了午饭和晚饭方回府。

  两人才进门不久,长寿就匆匆赶来,与沈瑞附耳说了几句。

  沈瑞皱了眉头,让他先往书房去,自己则照例与妻子到徐氏那边去请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时分总是十分热闹,白晌孩子们要跟着先生读书,下了学后才会随母亲过来主院给徐氏请安。徐氏通常会留他们下来吃饭,由着他们在廊下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瑞请了安就告罪先往书房去了,杨恬被徐氏拉在身边坐下,则低声转达了杨廷和与俞氏对徐氏的问候,又说了杨廷和与杨慎对于这次侵占民田欺隐地税风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说,这事儿本就与咱们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亲历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没用的。”杨恬道,“母亲还请安心。”

  徐氏握着杨恬的手,闻言拍了拍她手背,温和笑了笑,道一句“烦劳亲家跟着悬心”,似是并不担心。转而又与何氏、张青柏等说起了今日这场雨,说起了谢氏返回山东后的来信。

  “入夏这也好几场雨了,北直隶怕不是要涝了……偏山东还旱……”

  “也只是济南府附近罢,别处倒也还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东夏税秋税,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苏大熟,赈灾也便宜些。”

  杨恬虽常听父兄讲些政事,也经历过宫里宫外两场陷害,但到底年纪还轻,且作为新嫁娘,夫家摊上事情,夫君牵扯其中,不免让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这轻松的氛围,徐氏这样的泰然自若,耳里听着众人闲聊絮絮之语,倒比杨家继母嫂子齐齐劝慰更能让她安稳下来。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针,任是风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会生乱。杨恬不由得越发敬服,也暗暗想着要学这番气度来。

  而那边,摊上事儿了的沈瑞却是没怎么着急。

  当初流民是寿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体情形,寿哥最是清楚,之后他虽写了安抚札子,却也只寿哥知道。

  安置流民这件事,面上还是英国公府等勋贵出来上书,借出郊外庄子,以张会为首的诸多在小皇帝身边当差的贵戚少年来操持具体事务。

  当时朝中明眼人都晓得是小皇帝授意,内阁也很快通过了这项决议。之后事实也证明了,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几乎没有因饥寒倒毙的,又为西苑工程解决了很大一部分人力问题。

  如今来翻旧账,论理怎样也翻不到他沈瑞头上来。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实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内廷。

  如先前杨廷和与他分析的那样,“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当种种线索都明着指向刘瑾时,反倒耐人寻味。

  “这时翻这事儿出来,若说当初处置不当,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胁京畿,那也是内阁的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一个刚入朝堂的小小翰林身上。”今日杨廷和这般与沈瑞剖析道,“既你说札子之事出自内廷,那,便是奔着你这圣眷而来。”

  是的,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挂上沈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时沈家庄虽参与流民安置,但在一众勋贵中毫不起眼,彼时沈瑞不过是个小小秀才,那时的杨廷和、王华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伤不着这两人来。

  而若是内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确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其猜忌沈瑞,疏远沈瑞。

  “积毁销骨。”杨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点头,一两件事当然不会动摇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儿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从质变引起量变,那就不好说了。

  内廷之中,以刘瑾如今的权势,委实没必要对付他沈瑞一个“小人物”。

  王华、杨廷和虽拒绝了刘瑾的招揽,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与李东阳不同,他们并没有强烈抨击刘瑾。

  张永如今还算与刘瑾站在一条船上。

  可以说,刘瑾与沈瑞素无嫌隙,并没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个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刚刚把张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时候,悍然出手也不为奇。

  因着最近会昌侯没争到府军前卫的事儿,丘聚陷害张会、陷害沈瑞,乃至给刘瑾下绊子树敌,都在情理之中。

  杨廷和自然也赞同沈瑞这个判断,但也告诫沈瑞道:“东厂非同小可,丘聚也颇得圣心,若想动他,当要格外谨慎。你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打算,须得我同你师公与你把关。”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尽是寒意,“他既也给刘瑾下了绊子,这里面,也就没小婿什么事儿了。自有刘公公料理他。”

  杨廷和沉默片刻,叹气摇了摇头,道:“刘瑾此人奸诈,你想借他这把刀也是不易。他虽跋扈,但若能动丘聚,早也动了。”

  沈瑞虽点头承认,心下却也盘算,只要时机成熟,刘瑾是不会容许丘聚这么上蹿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赶来拜见时,沈瑞也是头一件事就吩咐:“这次害张二哥和我的事儿,只怕和丘聚脱不了干系,你们盯着丘聚盯着东厂那边再仔细些,有什么蛛丝马迹都报来。”

  杜老八咬牙切齿道:“果然是这没卵子的阉货!二爷放心,他就是鸡蛋没缝儿某也要撬一条出来!”

  他顿了顿,又恶狠狠道:“二爷你看,要不要让那几个南边儿口音的挂上丘聚这边?”

  谋反?沈瑞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丘聚是东厂督主!掌着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谋反,天下只怕也没可信之人了,且他谋反又有什么好处?这摆明了就是诬陷,倒让他能趁机将别的罪也统统以诬陷洗脱了。”

  那几个南边儿的,倒也应了沈瑞的猜测,“那几个南边儿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么话都掏出来,有些话,不当咱们问。”

  杜老八也是个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过来,点头应是。

  “那几个人,悄没声的送去刘忠小刘公公的私宅。至于流民里那个领头的,”沈瑞瞧着杜老八道,“你既是给我送来了,想必是问出了什么。”

  杜老八有些愤然道:“张钦忒是阴险,让赵文才那狗东西冒了我东家的名去招揽了那老黑一伙人。他们都是受过我东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为是在为我东家做事,便是被赵文才欺负了,日日里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过。”

  “如此讯问起来,自然一口咬定是张二哥了。”沈瑞冷笑一声,“不过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来从山西千里迢迢逃难到京城,岂是任人宰割之辈?说什么因为受了些许恩惠就苦苦忍着被欺负,却让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声,道:“赵文才那几个庄子还搞得十分隐秘,只招他们这群流民去耕种,没有本地佃农,管得也严,生怕他们逃了似的。这群人呐,在这边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许是命都没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顿了顿,又道:“某与兄弟们手艺糙了点儿,又不敢伤了人命,问得不尽不实,送来二爷这里,一是想请二爷作证,还我东家清白,再来也是,问出了他们种地倒是颇有一套,说是听赵文才酒醉说漏了嘴,说他们使的是皇亲庄子上流出的来新法子。某见识浅薄,只听闻二爷曾有一套耕种的法子给了夏皇亲……”

  如果只是试验田的耕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能从夏皇亲那边弄出来这个,看来夏家的篱笆也不是那么扎实。

  沈瑞点了点头,道:“待会儿我会问他。张二哥这件事,我义不容辞。我已递了消息进宫,求见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张二哥一直在皇上身边当差,无论功劳苦劳都是良多,还有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不会不信张二哥的。”

  “不过,你也帮我带个话给张二哥,既然有人说那是他的庄子,想来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账目,没收就是没收,这个一定要摆清楚。却也不用否定那庄子所属,既然说是他名下,既然说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献出来就是。”

  见杜老八面露为难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视杜老八,好似直视他背后的张会甚至张仑一般,“让世孙出来带个头,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他可敢站出来?”

  杜老八这才真正大惊失色,虎目圆瞪,“这……这……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箭靶子?”

  “众矢之的。”沈瑞垂了眼睑,深吸了口气,道:“你只问他,这件事牵扯他,牵扯了我,是姓丘的报复。牵扯了恁多宗室、勋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刘瑾树敌?”

  杜老八张了半天嘴,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是个京城地头蛇,又为国公府办事,京中权贵哪家能惹哪家要远远躲着走他最是知道,就算荣王不得宫里待见一直拖着没让就藩、就算永康大长公主远不如淳安大长公主那般权势,但这也不是寻常官员惹得起的。

  还有庆云侯周寿,周太皇太后去世后,周家是露出了颓势,但周家人的嚣张气焰却不曾收敛了,若有官员敢拿他家开刀,老侯爷也是敢抡拳头打破那官员脑袋的。

  宗室,外戚,勋贵,能将这样多的重要人物牵扯进去,就算权势熏天的刘瑾怕也不敢妄为。

  旁人想陷害刘瑾,怕也不敢弄出这样大阵仗来。这一个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谁敢?

  除了……天子,谁敢?

  这却是不能说,连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这样人该想的,他还是留着大好头颅多吃两年干饭吧。

  杜老八一拨浪他那猕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脑袋,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冲沈瑞行礼,表示一定将话带给东家。

  打发走了杜老八,沈瑞并没有叫长寿把那捆着的老黑带过来,而是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几竿犹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后问杜老八的那句话,实际上,也是杨廷和问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却是不得不想的。

  这件事,裹挟了这许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么?

  去岁,小皇帝先是裁减了冗官冗费,又抑制恩荫封赠,不止各地临时性官职、辅助性官职被砍,前朝中贵戚里亲属子弟的官职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孙恩荫、妻母封赠诰命都受到了限制,连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该承爵的、没到岁数就领饷银的统统清了去。

  “此一番下来,国库虽未见充盈,却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杨府书房里,杨廷和这样与沈瑞盘点起小皇帝这一年多以来的施政,又叹道,“然则,这些仍远远不够,今年来各地的灾荒、九边的战事,处处要钱,一个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节流,还要开源。

  先有清丈边镇屯田,自辽东始。

  后有盘查各地粮仓草场,这未尝不是朝廷与地方争夺财政权的表现。

  用盘查与重罚敲打过了地方官员,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隐田。”沈瑞脸上神情复杂。他有多希望自己与岳父猜错了。

  但是现在的局势明明白白就告诉了他们,小皇帝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此次,自京中始。

  连宗室、外戚、勋贵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还有谁敢呲牙。这大约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贾,真的会因畏惧皇权就吐出口中肥肉吗?

  可着史书翻去,哪朝哪代哪个人能真正顺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的?

  沈瑞脑子里装着前世的史书,深知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却又能与谁说?

  他能婉转的告诉张会,把地吐出来(何况那本就不是张会的地),配合一下寿哥的行动,以赢得帝心,赢得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诉寿哥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几次,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长寿在外低低回禀。

  沈瑞这才回过神来,喊了他进来,听得刘忠那边回信,皇上后日下晌在西苑见他。沈瑞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又有些茫然起来。

  长寿低声问是否要提审那流民老黑。

  沈瑞摆了摆手,道:“先晾一晾他。人关在柴房就行,不必捆着了,给水给饭,但不要与他说话。我明日先去见过师公和姑丈,你看着他一日,待我回来再报与我。”

  仁寿宫偏殿

  荣王扑坐在太皇太后脚边,如小儿承欢膝下的姿态,一口一个母后叫得亲热然实际上,他是一直养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这位母后不曾有过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来彩衣娱亲让母后享天伦之乐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说生计艰难。

  荣王生于成化末年,是宪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个,因为年纪小,躲过了万贵妃气焰最嚣张的时期,但他也没因此活得多好,他一岁半时,宪宗就过世了,此后他就跟着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岁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时,比他略年长些的哥哥们都陆续就藩了,只他这荣王是连婚事都没着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后薨逝,荣王因着守孝,这婚事也就彻底耽搁下来。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后,他才低调选妃成亲。

  虽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成。

  说起就藩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恁早定下封国,却不让就藩,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总不见修好,正德二年又惨到渗漏坍塌。

  这房子得差到什么份儿上能渗漏坍塌?!

  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松口许了他往封地去,还命钦天监择了日子,又让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员整理之国事务。

  他本就没什么积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初时想在霸州要块草场,被说是武备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饬。

  而后也不奢求了,那就龙阳县要两块临河的地吧,却拢共也就给了百十来倾,这够做什么!

  就在五月,他上奏长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赐颁给。

  皇上口口声声念着亲王从厚,却又说什么祖训禄米自有定制,岂敢有违。

  真是给荣王气个仰倒,这侄子真真从一开始就没让他顺当过。

  现在,临走临走,又闹出这么一出儿来。

  这丰润县的田庄,有当年孝庙所赐,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么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荣王真是越哭越伤心,就差没呕出一两口血来给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里不住转着佛珠,面容悲悯,口中却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为朱氏子孙,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荣王都要气乐了。

  夏皇亲家赐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倾!他刚赶上人家个零头!他还朱氏子孙呢!皇上的亲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当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有嚎啕,继续说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赶紧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们,哪个不是在封地上为所欲为的,只他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堂堂龙子凤孙的还要受外臣闲气。

  他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足有一个来时辰了,太皇太后早显了倦意,然他这般,却也不好撵了他走。

  好在外头禀报,皇后、贤妃、德妃娘娘打西苑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荣王原是有心在仁寿宫留膳,吃饱了再好好唠唠的,如今再不情愿也不能呆着了,抹了眼泪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莲台之上的观世音菩萨般,慈爱和蔼悲悯众生地补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孙要多以百姓为念。”

  荣王哭肿来的眼皮跳了一跳,强挤出个笑容来应了句是。得,有这话压在最后,他也不用想着下次再来哭了。

  仁寿宫大太监齐松送了荣王出来。荣王错了错身,将个荷包递了过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点子东西,大伴留着赏人顽吧。”

  齐松也不回绝,大大方方谢过收下,旁的却半个字也不露,一问三不知,直送了荣王出去上了小辇。

  荣王脸上笑容僵着,直到小辇出了仁寿宫的视线,这脸子才撂下来。

  这群阉货!他恶狠狠的将那涂了老姜的帕子塞进袖袋里,心中又将仁寿宫骂了十万八千次。这位真是从宪庙的后宫就开始装菩萨直装到了现在!就瞧她能不能装到死!

  骂罢仁寿宫,又暗暗骂了皇上几句。他想着刚才出来时看见门口停的凤辇,不免又冷笑起来精挑细选早娶亲,结果还不是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那小子,没准儿是随了他娘。

  想起旧事来,荣王也是心里恨得厉害。

  他是怎么到了这么不受待见的地步,还不是当初他年幼被养在宫里的缘故!

  弘治皇帝在时,多年来张皇后就一个儿子立住了,又霸着不许皇帝纳妃,周太皇太后那边已是十分不满,这对祖孙婆媳还闹了个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传出话来,说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个长寿的面相,养在太皇太后里的小皇弟就是为着万一之用。

  当时养在太皇太后周氏身边年幼皇弟有汝王、泾王、荣王、申王。

  泾王与申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两个已就藩的嫡亲兄弟。

  宫中便盛传,母妃亡故、孤身一个的荣王是最好的继嗣人选。

  如此张皇后母子岂能不恨荣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见他也颇为不快。因此才迟迟不肯与他选妃,指了封地又被扣着不许就藩。

  待张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对他是变本加厉的差。

  当初给小皇帝选妃时,还放出话去,要给荣王也选位淑女。荣王就怕是虚言诓骗他,还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长公主的上巳宴,就想着用实际行动将这事儿坐实了。

  结果,还不是到底成空,什么良媛淑女,半个也没有他的份儿。

  等小皇帝大婚后,宫里才派了选妃使,随便给他选了两个白身之女,就作为正妃、侧妃迎进门了。

  荣王恨着,又有些得意着,就算成亲晚、就算随便选的人又怎么样?他有本事,现在已是一嫡一庶俩儿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细选了女人,却到现在,别说儿子,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声。

  只可惜如今钦天监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宫就藩去了,否则,他真有心忍上几年,等小皇帝随了张太后的根子一般子息单薄,甚至,断了血脉,那他这在宫中的王爷,倒是不吝于白送个儿子去承嗣呐。

  小辇穿梭在宫墙间,迎面又来了一队人,贴身内侍凑在辇边向荣王禀报,“是永康大长公主。”

  荣王便叫人往侧边让了让。

  永康大长公主进宫也有一会子了。

  她当然是按例先往仁寿宫请安的,不料荣王跟里头哭呢,夏天门窗俱开,这哭声大得院外也听得见。永康大长公主觉得不便进去打搅,就往熙寿宫张太后那边去了。

  原本,她也就是想来打个照面,她素来是和张太后走得近的,有事自然也是去求张太后。

  现下是要出宫了,到底也要来仁寿宫行了礼才合规矩。

  荣王见这姐姐眼睛也肿得跟个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姜浸的帕子,对自己可真是够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带大郎往阿姊这里来呀。”永康大长公主也不似寻常那样唤荣王排行,而是亲亲热热叫起他尘封已久的乳名来,因为哭过,还带着些鼻音,就显得格外真诚,“大郎最是聪明伶俐,我欢喜得紧呀。”

  在宫里就发这样的邀请,多少耳目盯着,这是拉同盟还要给旁人看看。荣王心下冷笑,难为她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他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来。

  听说今儿英国公张懋和两个儿子上了请罪折子。

  而世孙张仑和张会两兄弟则上折自辩,又表示既有人恶意将庄子记在他们名下用以陷害,他们便将这庄子捐与朝廷,或为官田,或贴补百姓,为大明财政尽一份心。

  他们更是表示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

  赵文才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罪是跑不掉的,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来、又装腔作势请清查自己田亩,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宗室凭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荣王同样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笑得格外得体:“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闹,改日就让倩娘带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亲热劲儿,却只说让王妃带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长公主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里已是不住骂着狐狸崽子。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发圆滑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错身而过。

  荣王心里明白得紧,他和她们这些公主姑姑、姐姐们都不一样,遇到事搅和在一块,好侄子必会拿他开刀儆猴,再宽宥众公主给宗室宽心。他才不会傻到过去替姐姐挨刀。

  宫门遥遥在望,他又掖了掖那姜汁帕子,好似怕它在临出宫门时露了馅一般。

  能出宫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于他,又推迟了不让他去封地,却也不坏……

  六月廿六午后,西苑豹房小校场

  沈瑞到时,小皇帝正一身劲装挽弓搭箭,射着百步外的靶子。

  寿哥于学武上确有天赋,这几箭已是颇有准头,虽没正中靶心,却也无一支脱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来?”小皇帝射光了一壶箭,扭头去看沈瑞,见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满道。

  沈瑞笑道:“臣岂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仪。臣是带着衣裳来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艺,臣这就去更衣来。”

  寿哥这才高兴起来,挥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国公府张懋及其子孙纷纷上了请罪折子,小皇帝表示张懋为国大臣却不能治其家,扰民生事,法当究问,但念其先世勋劳,特宥之。

  张懋随即就奏乞养疾,皇上许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来沈府的消息是,张懋决定分家了。

  在赏了张铭、张钦一顿家法板子后,老公爷表示要将几个儿子统统分出去,以后再不许他们打着英国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扰民不法之事,老公爷会亲自捆了他们送到北镇抚司。

  沈瑞登时便踏实了许多,今日见小皇帝如此态度,不由又安心了几分。

  转而却又觉得杨廷和与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为未来朝局走向略感忧虑。

  少一时沈瑞换了一身短打过来,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钱宁笑嘻嘻捧了几张弓过来,让沈瑞挑选。

  沈瑞扫了一眼,只选了张三石弓,却是九箭连发,整齐钉在靶心一圈。

  寿哥立时大声喝彩叫好。

  钱宁这还是头次看沈瑞出手,原以为不过是学过些六艺的书生,没想到箭术颇为了得。

  见小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钱宁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样选了三石弓,同样九支箭,却竟是左右手开弓,箭箭中靶。

  这般便稳压了沈瑞一头。

  寿哥同样不吝掌声。沈瑞却也不以为意,礼貌的笑着击掌赞道:“真好箭术。”

  钱宁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现,见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着客气了两句。

  寿哥却忽然笑眯眯冲沈瑞道:“张会这守孝,京卫武学那边也空下来,沈瑞,你瞧着钱宁可顶得这差事?”

  钱宁闻言不由一呆,他当然眼热这个差事,没少往刘瑾那边送银子,也没少在皇帝面前争表现。不想这会儿皇上竟然会问沈瑞意见。

  他一时懊恼万分,刚才不该沉不住气露了一手试图压一压沈瑞。

  这群书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气,背地里一肚子坏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坏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来。

  沈瑞却是根本没瞧钱宁一眼。他其实也惊讶极了,不知道小皇帝这是唱的哪一出。

  当下中规中矩回道:“京卫武学事关重大,理应皇上圣裁,臣安敢置喙。”说话间却是偷偷打量着寿哥的神色。

  刘忠那边早已是遣人知会沈瑞了,宁藩的人已同钱宁接上线,送了重金,钱宁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为宁藩说了两次话,皇上应是心中有数的。

  与宁藩有涉,京卫武学当然不能落进钱宁这货手里!任凭谁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这茬的。

  为何小皇帝会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随意问他的意思?

  是试探他?

  还是要……他找个理由回绝?

  这样当面回绝,让两个得圣宠的臣子结个梁子吗?

  帝王的平衡之术吗?

  “哎,不过是问问你的想法,你也与张会相熟,你的书坊又接了兵书刊印的差事,对京卫武学也算有些了解。”寿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将目光落在钱宁身上。

  钱宁早已摆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的脸来,目光与皇上一触,又似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瞧。

  寿哥这才又看向沈瑞。

  觑到寿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为,钱大人这身功夫,尤其这左右开弓之技,教授京卫武学学子绰绰有余。

  “只是,管理京卫武学之事,需懂练兵之道,懂排兵布阵,懂兵械军器,懂火药铳炮……臣见识浅薄,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因与张会略熟络些,知他家学渊源,所学庞杂。臣却是与钱大人不太熟悉,不敢为钱大人打包票。”

  钱宁起初听得沈瑞夸自己武艺,还小小得意一下,联系之前沈瑞态度,以为他畏惧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脸,便巴结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

  哪知听到后面那些,却不由变了脸色。

  张会是家学渊源,他钱宁是什么?他一个太监的养子,练武是有的,什么兵法军械他哪里学过?!

  他才不管沈瑞说的有理没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寿哥依旧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只道:“嗯,也有几分道理,好啦,朕会斟酌的。”

  虽然大家脸上都还有笑模样,气氛到底是不同了。

  寿哥也不再喊着射箭,而是叫人换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给你瞧个新鲜的。”

  说话间,那边上来一排彪形大汉,手中皆牵着蒙古细犬。

  这种细犬体型高大,线条流畅,四肢健壮,其狩猎时速度极快,近乎转瞬即至,专咬猎物脖颈,一击毙命,凶悍异常。

  相传辽时契丹贵族索此犬于“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属蒙古部落),一如索海东青于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调教训练,可见其名贵。

  那边箭靶子也换成了高杆,其上用绳索悬吊铁钩,挂有血淋淋的鲜肉。

  细犬一进场,闻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见训练有素,立于壮汉身边,不敢妄动。

  寿哥瞧了一眼身边小内侍,那小内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个竹哨,唏律律吹了两声。

  壮汉牵狗向前,齐齐松了手中绳索,呼哨两声,那些细犬便如离弦之箭般瞬间蹿了出去,眼见抵达高杆,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跃而起,如径直叼住鲜肉,然却并不吞食,而是如衔猎物一般,将那鲜肉带回壮汉脚边。

  沈瑞不由赞道:“果然训练有素。若是出去打猎带上它们,可是省力许多。”

  寿哥笑道:“朕前阵子得了这犬,翻了契丹史书,才知道还有‘雕窠生猎犬’的事儿,说雕生三卵,一为新雕,一为猎犬,一为蛇。”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想是杜撰。不过契丹人倒是常将鹰犬同养,狩猎时,放鹰出去,犬随鹰走,收获颇丰,改日咱们也试试。”

  沈瑞也捧场的笑了笑,鼓掌赞妙。

  听得寿哥又道:“不过,这细犬终只是犬罢了,比不得豹,你再瞧这个。”说着又示意小内侍吹哨。

  哨音一变,那边高杆上的铁钩又往上一尺,这次再放猎犬出去,却是罕有能够到鲜肉的,便是触碰得到,也衔不下来。

  转而又有两个身着皮甲的壮汉,牵了两头豹子来。

  但见一只金钱斑纹倒也寻常,另一只竟是通体漆黑,很是难得。两只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间便带了霸气。

  这却是小皇帝刚登基那年万寿圣节,建昌侯张延龄献上的。

  豹子甫登场,细犬们登时气势一变,方才悠闲的情态荡然无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呜呜成声,做出攻击姿态。

  沈瑞也有些紧张起来,立时站到了寿哥身前,有些严厉道:“皇上不当没有防护便放猎豹出来。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样驯化也是野性仍在,伤了圣体如何是好!”

  寿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爱卿放心!”

  钱宁则顺势在旁边有些阴阳怪气道:“沈传胪多虑了,这些驯兽的都有准儿。我们也是同样忠心,如何敢让皇上涉险呐。”

  沈瑞却不瞧他,只正色向寿哥道:“从前臣也见过皇上赏豹,但多在铁笼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猎豹勇猛彪悍,想见它无拘无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请皇上建一大铁笼屋,将高杆设于其中,再将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观赏,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过若是豹子逃脱,唯恐又伤宫人,还是设铁笼更稳妥些。”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点头道:“卿果然细心,诸般条陈都甚是妥当,今日先这样,日后让他们按卿说的再改。来来来,莫要如此,坏了看景儿的兴致。”

  沈瑞甚是无奈,只好谢恩坐下,眼睛却片刻不离那两只豹子,生怕它们暴起伤人。

  但见那边牵犬壮汉口中呼哨,将细犬牢牢牵在手中。而皮甲壮汉则抽出鞭子来,隔空甩了个鞭花,啪啪作响,豹子像得了信号,也做出捕猎姿态来。

  鞭子再一声响,豹子快如闪电,两个起落已到了杆前,纵身一跃,那些猎犬怎样努力也没能衔下的鲜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寿哥立时站起来叫好,钱宁也在一旁大声夸赞。

  只是那豹子却并不会如猎犬一般将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颐起来。

  皮甲壮汉忙冲了过去,又甩了鞭子,却也不敢生硬夺肉下来,忙不迭将豹子在手中牵好。

  沈瑞见豹子都被抓牢实了,才呼了口气,低声向寿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还是野物,野性难驯呐。臣请皇上保重龙体。”

  寿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们一般了。你再这般无趣,下次打猎便不带你去了。”

  沈瑞听着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

  寿哥又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瞧,还是豹子厉害,挂那么高的肉也摘得下来。别说着细犬不行,朕试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场再赞一番,又观赏了一回豹子花样够肉。

  这边玩得热闹,那边忽然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小内侍,被侍卫们拦下时,他情急之下高声喊起“万岁”来。

  寿哥虽被打断了嬉乐,却并没生气,挥挥手放了人进来。

  沈瑞打量了两眼,见并不认识那内侍,今日刘忠没在,也不知去哪里当差了,不晓得这是不是刘忠的人。

  钱宁却因这些时日一直在西苑厮混,于人头颇熟,知道这是陈宽的干孙儿,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寿哥耳边说了。

  沈瑞因离得近,也听着了点儿音,心下一动,不由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发生了吧?

  那小内侍一身尘土,满头是汗,可见是骑快马赶来的,他气没喘匀就跪下砰砰磕头,带着哭音道:“万岁爷,今儿午后御道上有人遗下奏折一本,侍班御史送进了司礼监,少一时刘瑾刘公公大怒,说这匿名折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说他奉万岁爷口谕,让百官跪奉天门下,刘公公立门左诘责。这会儿天热得紧,有老大人几欲昏厥,李荣李公公送了冰瓜出来,也让刘公公骂了回去……陈宽陈公公正往西苑赶来,让奴婢腿脚灵便的先来报信……”

  沈瑞一颗心跳得厉害果然就是在今日。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他只隐约记得是六月,具体日子却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书上说,那本匿名奏书列了刘瑾诸多罪状,因而惹得刘瑾大怒,竟矫诏叫百官跪于奉天门,诘问要揪出投书之人,日暮时仍没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余官员尽数收入锦衣卫狱。次日李东阳进行了营救,正德皇帝准许放人,刘瑾也听说了那匿名书是内官所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晒干渴殒命。

  史书上,这是刘瑾擅权、威慑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设想过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阶下,将如何应对抗声,却没料到这一日来临时,自己会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时跪倒在地,诚恳向寿哥道:“皇上明鉴,既是匿名投书,显见是行诡计,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时询问百官也未必有结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见投书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为真,不予理会便是。皇上仁德,今日天时炎热,老大人们若有中暑,岂不是因一二诡计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栋梁!请皇上宽宥众臣一二,之后再令细细查访,严惩小人!”

  说话间,那边陈宽也到了。

  他年岁已大,一路快马过来,浑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时双腿发软,是被两个健壮的内侍架着过来的。

  陈宽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道:“皇上,奴婢过来时,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黄伟在旁边训众人,‘若书所言皆为国为民事,挺身自承,虽死不失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却仍无人出来相认。刘瑾这气头上,任内阁老先生们怎么讲也不听,怕是真要出人命了!万岁爷!!”

  钱宁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里记了一笔,想着回头可得到刘公公那边好好说道说道,尤其这个沈瑞,坏他好事也就罢了,还敢坏刘公公的大事!这下可叫他好看!

  钱宁又悄悄觑着小皇帝脸色,暗暗盘算自己要不要再为刘公公添上几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边,刘公公可是并没让人来请旨的……

  哎,那这假传圣旨,也是个杀头的大罪了,就看……刘公公圣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给其圆这个场了。

  遂钱宁终还是决定,缓一缓开口吧,且看皇上态度再说。

  小皇帝却没给钱宁这个机会,而是打发他并一干闲杂人等,包括跪着的小内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场,只余他与沈瑞、陈宽三人。

  钱宁不免有些嫉妒,到底还是顺从退下了,只在心底酝酿着向刘瑾告状。

  小皇帝半分不着急,往椅中一坐,慢条斯理的问陈宽道:“那折子上写的什么?”

  陈宽也是司礼监的一员,他磕了个头,回道:“皇上恕罪,奴婢并未见到奏折……折子是直接交到刘瑾手中,他看了两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书者当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也不与我们旁人再看,又说遣人来问万岁爷……”

  他顿了顿,头越发低了,声音也低了下去,“但刘瑾似乎……并未遣人出来。然后便说遇到这样的事,皇上必定是让将人揪出来,岂能留逆贼在朝中,便出去传……传了旨。”

  刘瑾矫诏,板上钉钉。

  但小皇帝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根本没接这茬,反倒问:“李荣去送了冰瓜?黄伟去帮了腔?依旧无人招供?你瞧着,可有可疑之人?”

  陈宽一噎,没想到小皇帝似要轻飘飘将刘瑾放过,一时也是脑中思绪繁杂。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队也不得罪人。无论上头是萧敬、王岳还是刘瑾,他都是埋头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况特殊,若非,李东阳给了他暗示,他也不会贸贸然跳出来。

  他谨慎道:“李阁老言,‘匿名文字出于一人,其阴谋诡计,正欲于稠人广众之中,掩其行踪,而遂其诈术也。各官仓卒拜起,岂能知见。’其余几位老大人也如是说,奴婢……奴婢也以为是。只刘瑾不听,又说若没结果,便要拘众人下北镇抚司狱。”

  小皇帝嗯了一声,便道:“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朕再唤你。”

  陈宽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谢了恩,勉强站起身,几乎摇摇欲坠,可惜左右并无内侍没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强挺着,自己一步步走得远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来要做什么。

  听得寿哥道:“起来吧。你方才说的,倒是与李阁老说得甚像。”

  沈瑞谢了恩,起身叹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气头上,我们是旁观者清,大抵都能得出这样结论来。英明如您,想来所见也是略同的。”

  寿哥轻笑一声,点头道:“是有道理。”

  却突然问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这是……要清查田亩的开场白吗?!他谨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时,因着倭祸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倾,九宗族人私产加在一处,约能有近三百倾罢。后贺家获罪,良田发卖,听族兄说,族中也买了不到百倾充作族产,供子弟读书。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无产业,而臣生母留与臣的田亩不多,织厂也是蒙圣恩赐还。”

  寿哥点头道:“江南田少,有这些田亩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头称是。

  寿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产不多,你说,朕的田产又有多少。”见沈瑞要开口,他又打断,凉凉道:“别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这王土,究竟有多少还在朕手里,给朕纳粮纳税!”

  沈瑞又沉默下来。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非拨给于王府贵戚,则欺隐于猾民。”寿哥冷冷道,“天顺、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讨、强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辽东,又是丰润县,就有多少田亩被他们占去。国库焉能不空!”

  “是你给张仑张会两兄弟支的招吧,可见,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寿哥狠狠的挥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隐匿田数、侵占官民田之人,严惩不贷。”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善政,然则,所行之人……”

  寿哥打断他道:“我知你要说什么,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还要派西厂去查。或者,”他脸上露出个冷笑,“刘瑾奏请立一内行厂。朕便准了,他这立厂头一桩差事,不如就是这个吧。”

  沈瑞大惊,怕就怕这个!他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正是心执行之人若是一味蛮干,恐怕要坏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骚动……”

  寿哥却忽然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兀自伫立在远处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随而去,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寿哥言下之意,细犬终究是犬,它够不着的肉,还得豹子来。

  御史又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西厂、内行厂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刘瑾真的矫诏,还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刘瑾这头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恶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道:“细犬知衔肉归来,可那豹子却是野性难驯,皇上亲见,那是立时就生啖那肉啊。”

  寿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热打铁,苦劝道:“皇上恕罪,臣说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还要徐徐图之,西厂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压之下,逼得地方太过,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酿成大祸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儿,当驱鞑虏、卫疆土,不当一腔血泼在乱民身上啊,皇上明鉴!”

  寿哥又是半晌沉默,终是低叹一声,道:“张永,张大伴,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见略同吗?”

  沈瑞低下头去,虔诚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却敢说,臣与张公公,皆是一颗为大明好的忠心,一颗为皇上好的忠心!”

  寿哥凝视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温声道:“朕知道。朕信你们。”

  “朕原想……”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一会儿,你与陈宽回去,传朕的旨意,让百官散了罢,再与刘瑾说,让他的内行厂细查此事。”

  沈瑞应了声,又问道:“皇上可要赐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寿哥嗤了一声,却到底还是道:“赐吧,赐瓜,再赐冰,再让太医去给老先生们瞧瞧,赐药……”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寿哥摆了摆手,道:“先前贡院失火,你的书坊抄本保全了试卷,你功不可没,在新科进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阳之下……”

  他似乎觉得这话酸得像话本子里写的了,忍不住哈哈一乐,接着道:“在百官间也有了威望……”

  沈瑞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的,怕就怕这“邀买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爱惜人才,不忍将考卷被毁的贡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爱护百官,明君圣主爱民恤下,臣不过为皇上跑腿分忧,岂敢贪天之功!”

  寿哥背着手踱了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谨慎太过了。是你的功劳,朕记得。你族兄沈瑛既进了詹事府,你便进通政使司为经历吧,修书刊书的事儿,你也先兼着。”

  沈瑞一呆,随即忙叩首谢恩。

  寿哥却只笑着摆摆手,又抬高声音喊了远远候着的小内侍来,传下口谕,让沈瑞与陈宽回宫里“解救”百官。

  奉天门前

  与沈瑞预料的不太一样,百官也不是老老实实跪着听刘瑾唾沫横飞训斥的。

  前世史上此时内阁李东阳一人非阉党,不免独木难支。如今的内阁,多了王华、杨廷和,又岂容阉党嚣张。

  沈瑞到时,阁老李东阳、王华、杨廷和、王鏊,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刘机都在据理力争。

  刘瑾已是怒极,虽有焦芳、刘宇等暗暗帮腔,却如何比得过这群大儒。

  只是刘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谕,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这么跪着,哪个也不敢真个起来转身就走问个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小内侍一路喊着皇上口谕跑了进来,刘瑾脸色登时就黑了。

  待见到随后跟来的陈宽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刘瑾一礼,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让下官与陈宽陈大人捎了口谕过来。”

  他却不肯站在百官对面,受百官这一跪拜,而是侧了身子,拱手请陈宽来宣口谕。

  陈宽原就是做的传旨太监,轻车熟路,也不理会刘瑾,站在阶上便朗声宣了皇上口谕,让百官退朝,又赐下冰瓜等物,又招太医来看。

  百官被折腾了这许久,听得此番话,忙不迭谢恩,更有人热泪盈眶口称皇上圣明。

  刘瑾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瞪着沈瑞,压低声音冷冷问道:“当真是皇上口谕?!到底是哪一个撺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肃然,站得笔直,一副传旨副使的架势,却是嘴唇微动,答道:“刘大人,下官这样的小人物安敢矫诏。”

  矫诏二字,让刘瑾腮边绷紧的肌肉颤了颤,他强压怒火,哼了一声。

  却听沈瑞道:“皇上还说了,这次的事儿,还得刘大人的内行厂一查到底。”

  刘瑾心下登时一喜,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设内行厂了!

  沈瑞见他面上松动,便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道:“刘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听着这事儿,颇有些蹊跷啊,再想想最近这些个事儿,大人可曾想过,会不会,是内廷之人所为呐……”

  刘瑾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眼神闪烁,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第六百四十六章 星河明淡(八)

  通政司的官员们品阶并不高,在高官云集勋贵满地的京畿是显不出来的。但通政司的权柄却极重,它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达,使皇帝耳聪目明,用沈瑞前世学者话说,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国家最高新闻传播机构和中央信访部门。

  通政司下辖经历司,经历官居正七品,负责收发文移及衙司用鉴用印。

  先有青篆全贡士被毁卷纸之事,后有御道匿名书事中解百官跪罚之危,这沈瑞从翰林检讨从七品升到通政司经历正七品,不过一阶,自然无人有异议。

  只是明眼人也都晓得,沈瑞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来,通政司的人员变化极大,卢亨为南京太常寺卿、张纶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宝为应天府府尹,熊伟一路从右参议升到左参议、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刚刚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丛兰按部就班升迁外,更升吏科都给事中任良弼、户部员外郎李瓒俱左参议,礼部员外郎罗钦忠、刑部主事刘达、大理寺右寺正魏讷俱右参议。

  这也是沈瑛丁忧后起复,难以复原职进通政司、最终只回了詹事府的缘由。

  通政司这“兵家必争之地”,几个阁老都是盯得紧,且这里面,还有刘达、魏讷两个刘瑾的人。

  刘瑾的动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进去了自己人,还在进一步排挤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间,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瓒、任良弼俱都被贬了!

  李瓒是因着在户部的旧事被贬文贵以修边为由向户部讨太仓银,户部尚书顾佐表示盐价银子都没补齐,没钱给。刘瑾那边不满,自然要撺掇皇上下旨查究,经管官吏皆有判罚。李瓒是以举奏迟误之罪,降饶州通判。

  而任良弼则更是冤枉,他素来刚正不阿,弹劾不避权贵,能七品给事中升为五品的参议,连升四级,也可见其能力与圣眷。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买刘瑾的账,又因一些弹劾刘瑾的奏章是否上递的问题与刘瑾的人发生冲突,被刘瑾记恨,最终以封奏不谨,降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进入通政司,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经历,上头一干人压着呢,却也仍被王华、杨廷和、杨镇等亲人一一叫过去再三叮嘱。

  尤其是,这次御道匿名书事件里,沈瑞到底是和刘瑾起了冲突的。

  刘瑾矫诏让百官跪于奉天门,自然引起百官不满,只是因陈宽、沈瑞及时到场,早早叫停,除了几位老大人身体不适外,没有出现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晒死渴死的恶劣后果,百官的怒火也就并没有全面爆发。

  而且,“矫诏”到底是内廷里传出来的流言,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人敢贸贸然弹劾。

  尤其,小皇帝也没认,没追责,相反,赐瓜赐冰,倒像是在善后。

  之后,小皇帝又批准了内行厂的建立,由刘瑾亲自掌管,且权力远在锦衣卫及东西厂之上。

  众臣也就对小皇帝对刘瑾的宠信有了新的认识,刘瑾也似乎仗着这宠信而开始无法无天。

  丰润县田庄的事还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条庄上出现了当初该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确准的,刘瑾就拿了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颁了整顿京师的法令:悉逐京师客佣,令寡妇尽嫁,丧不葬者焚之。

  内行厂行事比之东西二厂尤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闹得满城哄乱,鸡犬不宁,一日间驱逐千余人。

  京城客佣又何止万人!四九城一时动荡不安。

  那些被驱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于东郊,扬言要刺死刘瑾。又有人胆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抢掠京郊村庄,秩序大坏。

  而那令寡妇尽嫁更是触及了礼教底线,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这般行事立时让群臣纷纷上书弹劾刘瑾。

  刘瑾没怕过弹劾,但大约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伙儿市井小民怀利刃伏击于他,虽然他被随扈护着跑了,但也着实被吓得不轻,随后就惶惶然请旨,废除了这三条政令。

  先前闹起来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层,而在这纷纷乱乱中,丰润县土地案有了新的进展,却是震动了京师上层圈子,四九城里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圣旦一过,便命荣王就藩。荣王在丰润县近五百倾庄田尽数收归朝廷,改赐常德府香炉洲等处庄田七处共六百三十余顷与荣王,又赐长芦盐三百盐引。

  湖广常德府土地作价几何?如何与京城周边相比!三百盐引又抵得什么,更何况,说是赐下,却是兑现也难。

  荣王这番就藩出京毫无体面可言。

  虽然小皇帝登基以来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对荣王从不手软,但这次也委实太不给荣王面子了。

  朝臣不无担忧着宗藩的反应,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众公主就齐齐上奏,自请清查名下庄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扰民,带累皇家声名;又自愿捐部分土地出来,安置失土百姓,为天子分忧。

  淳安大长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众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这边,又曾挑过外戚张家,这次太皇太后圣旦,听闻她进宫朝贺后留在太皇太后宫中良久,之后又与德清大长公主一道挨家拜访诸公主府,最终才有这番结果。

  倒是永康大长公主,先前本还频频入宫找张太后哭诉,又暗中串联几家“涉案”人家,寻了些御史写奏本为他们开脱,就是死咬着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当在淳安大长公主找上门来之后,尤其是荣王颇有些狼狈的出京之后,她忽然转了性,爽快的将丰润县侵占的土地吐了出来,还学英国公府,是双倍的偿还,又补齐了积年欠税。

  她都这般,其余公主更是麻利从了。

  淳安大长公主在宗室中辈分高,驸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带头表态,诸公主跟进,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没有多少,不涉及到个人利益,又有谁会为个失势的荣王张目,面上都是风平浪静的,至于内里有无不满便不得而知了。

  众公主们前脚才上奏,外戚周家后脚也有了反应,同样是如永康长公主、如英国公府一般处置。

  但他家的庄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丰润县有庄田八百七十顷,其中有一处是与建昌侯张延龄土地相连的,弘治朝时,两家曾因近百倾的相邻田地所属问题将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上。

  说来周家张家因为抢田的事儿打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周寿的弟弟长宁侯周也曾因抢占田庄与张鹤龄对上,彼时两家家奴持械互殴,闹得极大。

  弘治皇帝大多数时候会各打四十大板,但是于心里,其实还是更偏心小舅子的,当然,从制衡角度上说,也是要用张家压一压宪宗朝横行多年的周家。周寿这次争地就是争得输了,最终地亩大半划归张家,小半归周家。

  然而,张周争的这块地,实际上,原拟要赐给雍王的。

  彼时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赐田,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于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无子嗣而国绝,其妃及宫眷徙居京。雍王妃归京后,就上书请赐丰润县田亩。当时小皇帝并没有让张家周家将地还出来,而是另以定兴、满城二县田赐雍王妃。

  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书,却没有提出要丰润县庄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妇人,又无后嗣要抚养,无需许多土地,愿效仿诸公主,还田于民,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本朝新国丈夏儒素来谨小慎微,与前朝周、张两家都大为不同,得了千倾赐田原就有些惶然,丰润县事出时,夏家也想献田的,但又怕周、张没有动作,他家贸贸然出头,会被那两家联手收拾了。

  此时见周家先站出来了,宫里又递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来了。

  他家身后,自然而然的跟着另两家皇亲,沈家吴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亲国戚抢着求封赏,到了本朝竟是抢着要献田出来,一时百官错愕,而百姓则欢天喜地,都说当今圣明。

  小皇帝自然龙颜大悦,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赏,无子的雍王妃也涨了养赡禄米每岁多予千石。

  而在这风雨喧嚣之中,外戚张家却是静静悄悄。

  沈瑞自进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窥见了大明帝国的全貌。

  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量庞大的的军政折子涌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国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难怪皇帝们都不爱看折子,若要一个人看完这些折子并回复,那真是一天天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沈瑞也必须承认,这些折子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他当年曾随王守仁游历四方,又曾深入了解过松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认为对大明的现实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见所知,与折子里所反映出来的东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还是大明较为富庶地区的情况,而这个疆域广大的帝国,有着复杂多样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庆幸自己还算理智,没有头脑一热就向寿哥强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种种而得来的“变法主张”。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实的,而大约是因为太忙了吧,通政司里虽有各派人吗,但人际关系却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糟糕。

  在调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带着沈瑞去拜会过他的老相识。虽然三年前与沈瑛共事的熟人许多都调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层,比如,当初与沈瑛同为参议的老臣丛兰,如今已是右通政。

  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从兵科给事中连跳四级升为通政司参议的。

  因着近来两桩事,丛兰对沈瑞的印象极好,而听闻沈瑞的青篆书坊已奉旨刊印完毕了今科的殿试录和会试时文,现在正在刊印京卫武学的操典和兵书,丛兰也是极感兴趣,他曾任过户科、兵科给事中,对许多事知之甚详,与沈瑞谈得十分投机。

  除了殿试录、时文、操典、兵书等奉旨刊印的书籍外,青篆也将杨慎与戴大宾的诗集刊印好了,两人都是诗才绝佳,这两本集子一经面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热议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痒,来找青篆欲出书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让沈瑞在衙里更受欢迎了些。

  却说这一日,蔡谅下了帖子,说借了大长公主一处园子,请沈瑞夫妇小聚,又有庞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约,闲话笑与杨恬道:“没准儿是老庞眼热大兄和宾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却不好意思同我说呢,要让他大舅哥做这东道。”

  杨恬掩口笑道:“庞检讨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难,如何会被你拿捏。你呀,还是好生做个东家,去求人家墨宝的正经。”

  沈瑞戏谑道:“孺人如今这东家也做得头头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职便即为妻子请封了诰命,很快就批复下来,杨恬如今已是正经的孺人。

  而赵彤因着守孝,且有孕身子越发沉重,她俩合股的画锦堂如今都是杨恬一个人打理。

  杨恬便作男子礼,拱手佯作粗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到底不如沈经历浣溪沙茶楼东家做得好。”

  两人四目相对,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因着之前上巳宴旧事,蔡谅怕沈瑞夫妇心里忌讳,宴席并没有设在泽园,却大长公主在城内的一处宅子,虽不甚大,却是景色精致,处处彰显匠心。

  沈瑞在门前下马,早有蔡谅兄弟及庞天青迎了出来,笑称:“家祖母也过来了,她说来与年轻人凑凑热闹,松乏松乏。”

  淳安大长公主却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沈瑞面上虽是恭敬表示这就随蔡谅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心下却是思量起蔡谅这次宴请的用意。

  杨恬的马车到了二门上停下,蔡谅妻子方氏、蔡诵妻子邓氏和蔡洛姑嫂出来相迎,一般是亲亲热热引了她去见大长公主。

  后院花厅里设了屏风,杨恬等女眷入内,沈瑞等男宾则是在屏风外行礼。

  大长公主笑着让众人免礼,也只是称自己来凑个热闹,并无他话,便让沈瑞等人自去玩乐,她则留了杨恬下来说说话,再放人去赏园。

  沈瑞一时对大长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随蔡谅穿过大半个花园,踏上湖中栈道,遥遥望见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里酒席设妥,又有几个怀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间,红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而是看向桌边站起身来,朝他们一行招呼的那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对这个人记得实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贤,周太皇太后唯一的亲外孙,重庆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让庶弟“落水而亡”赔了命。

  但这账,却不是一命抵一命这么算的。

  当初周贤若不是站在张家那边,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贸,为张家收尾,沈家也不会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无法向张家讨个公道。

  而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贬回京,沈家叔侄就从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凶是张延龄和乔永德。

  待沈家和乔家闹翻了之后,乔家兄弟争产的事成了市井闹剧,街面上就传起乔氏因思念早亡的儿子成疾而发疯来,顺势将这儿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来,矛头直指张延龄。

  彼时,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对张家不满的时候。

  要说这里头没有周贤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现在,蔡谅却牵线让周贤与沈瑞把酒言欢,还有大长公主掠阵。

  沈瑞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着那边的周贤,口中轻声问蔡谅:“莫非五哥这是要摆鸿门宴?”

  蔡谅一脸无奈,回身将弟弟和妹夫以及长随都撵远了,就站在这湖中心的栈道上,看着茫茫水面,叹了口气,低声道:“恒云,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看你和亲兄弟一样,岂会害你?实话与你说,我得了准信儿,皇上要把京卫武学交到周贤手里。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觑着沈瑞的脸色,道:“他那庶弟虽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经抵还了一命,周家对沈家也并无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听说过街面上传得了,真凶却是……”

  他很轻很快的说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卫武学最少一年光景,你这边书坊还印着操典兵书呢,日后你难道真不与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为皇上办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聪明的,又同样与那人有仇,将来,未必不能与你一道,将仇给报了……”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慢慢低下去,最终几乎细不可闻。

  大长公主府虽与寿宁、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话,却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瑞侧头去看蔡谅,只淡淡问道:“是因着周家退了庄田,皇上要赏周家?”

  这个结果,虽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蔡谅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皇上身边亲近人,当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这丰润县,只是头一步。如今,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吴,渐成合围之势,就是想把张家拖进来。

  “其实,丰润县地虽好,但那点子地实是小事,真正图的是等了诸宗室、外戚、勋贵都肯自请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顺势向天下推清丈田亩了,这才是大事。可有张家横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观望不肯动,故此势必要把张家挪开才行。”

  沈瑞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下却是一叹,寿哥到底没放弃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着推进得略温和些。

  听得蔡谅道:“如今周家牵头,这份头功,皇上如何能不赏?赏个荫封的锦衣卫,又怎么比得上赏实职差事更显荣宠?这不也是为外戚人家作个表率?周家哪里还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贤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难道还要视他仇人一般,拒绝同他共事吗?”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蔡谅见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丧,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诚恳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二弟,听哥一句,哥今儿请你过来,不是真想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话抹平的,哥也没那么大脸说这话。

  沈瑞这才似真正听进去了一样,不错眼的盯着蔡谅。

  蔡谅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着,你今儿把这顿酒喝了,咱们面儿上过得去行不行?也好让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们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谁,咱们得帮衬着,对不对?日后,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必如帮张小二那样帮他,不使绊子坏皇上的事儿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说。如何?”

  沈瑞垂了眼睑,目光扫过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时已过鼎盛花期,许多花盏已有开败之相。

  盛极而衰,一如周家。

  没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无危,皇上尽可随意用来。

  皇上要用周贤,除了此人确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萝卜在诸外戚勋贵这些驴子跟前。

  沈瑞当然理解皇上的选择。

  但皇上的选择就应该是沈家的选择吗?以此来体现忠君吗?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这句话来。

  他忽而一笑,遥遥朝向他拱手的周贤抬手还了一礼,利落转身,向蔡谅道:“瑞的忠心,皇上尽知,五哥也尽知。若皇上有命,瑞自当配合,不敢丝毫轻忽。此乃公事,瑞断不会因私废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虚以委蛇。”

  沈家,可以选择不妥协。

  内院里,杨恬还不曾去游园,才和大长公主闲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来,沈经历请孺人一同归家,却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杨恬不由诧异,却也不好问,只面带歉意的向淳安大长公主告辞。

  大长公主面无异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来。

  方氏邓氏笑容则多少有些勉强。

  只蔡洛一个是不明其中缘故的,还嘟着小嘴,小声嘀咕着还没来得及玩。

  蔡洛的亲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礼拘着她不让出门了,故此难得有这样玩乐的机会,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这一路送杨恬出去时,她不由拉着杨恬的手,非让其应下下次再来。

  杨恬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笑应改日再来看她,又许下要带西苑出了名的几家吃食铺子的点心来,这才被放过。

  出了二门上了马车,见沈瑞并未骑马,也坐在车里,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杨恬心中百般困惑,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瑞摆了摆手,待车驶出蔡家甚远,方道:“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杨恬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长公主府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进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太担心。”

  他素来不瞒杨恬,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聪明如今上,是断不会明着提咱们家与周家、张家这段公案的,我便装糊涂就是。左不过不耽误差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况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杨恬皱了半晌眉头,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祥安庄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带了还未进宫的吴娘娘来庄上。”

  沈瑞当然记得,那次也恰好寿哥也过来了,一时兴起远远见了吴氏女。

  不过沈瑞对这位听说是人间绝色、城府也极深的吴娘娘没有丝毫兴趣,他记得的是那次寿哥敲定了辽东事。

  想起辽东,想起清查军屯,自然不免就和这次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这大明帝国,蛀虫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诽。

  听得杨恬幽幽道:“当时六姐姐就同我说了,叫我别怪七娘,说这些宗室贵戚,与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难免要顾及宫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转而意识到小娇妻这是在变相的劝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紧了紧手臂,轻轻香了她的额角,道:“大长公主对你的关照我也记着,且今日蔡五设宴,勿论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话敞亮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朋友,我依旧是认的。”

  杨恬横了他一眼,“我岂是内外不分?”又叹道:“没想到他们竟是为的这个。大长公主一直问我那日游家姐姐生产的事,还叫了桂枝妈妈来,问了她些许医术上的事儿,问得恁是详细,又放了赏。我原还揣度着,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长公主疼惜孙女,才叫我过来多问几句的。”

  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游氏因着生产艰难,产后坐了双月子,杨恬便一直让桂枝妈妈在那边帮衬。

  虽中间又有英国公府被弹劾、牵扯上世子的事,让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终有惊无险的过来了,又有分家分府这意外之喜,游氏这月子里倒也调养得不错。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妈妈也就自请回府,跟在杨恬身边,一心一意为她打理身体,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国公府自然备下厚礼相酬,又样送了礼到杨府、沈府。

  杨恬这边也有重赏,这次带桂枝妈妈过来,也是给她个出来玩乐的机会。没想到桂枝妈妈会被大长公主叫去问话,又赏下东西来。

  沈瑞并不关注这些后宅琐事,不过随口应一句:“蔡七姑娘远嫁南直隶,想是大长公主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开了这话题。

  却未料,后来大长公主登门相借桂枝妈妈,却不是为了蔡淼……

  且说沈瑞夫妇回了沈府,向徐氏请了安,沈瑞屏退众人,将今日之事向徐氏说了。

  徐氏点头道:“便当如此。”顿了顿,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却又不比翰林院,与些紧要衙门,不结交得倒好。”

  沈瑞连连点头,京卫武学也是要紧之地,他与张会是年少的交情,还不显得什么,若是他真同周贤摒弃前嫌交好起来,也保不齐寿哥又怎么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该考虑避嫌的问题了。

  徐氏又缓缓叹道:“这事儿……还是当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叹了口气,应了声是,又道:“二叔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书院,上次儿子与母亲提的那些学院的事,还不曾与二叔商量,如今与二叔说,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虽不是你三叔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却也是不爱操持琐务的。罢了,你且问问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谈的,正是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设立。

  如他之前与寿哥报备的,他想在沈洲的书院那片建立这些学堂,那里地方宽裕,风景又好,又有庄田可为试验田,做个他前世那样的大学城委实不错,也方便统一管理。

  前几日他刚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阳县雨雹如鸡卵,狂风暴雨交作,毁伤秋禾二百余顷,坏船一百余艘。天灾难防,但可补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这正是推广农事学堂、匠人学堂的时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亩,各地就当缺精通术算之人了,商事学堂也可以立起来。

  他暂时不想把这些学堂与书院捏起来作一个综合性大学,盖因现在世间仍被“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调主宰,商贾、匠人又是被读书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会冲突不断。

  各个学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单独管理也更妥当。不过仍需要一个人抓总来管,沈瑞当然将沈洲列为首选。

  沈瑞到了沈洲书房时,却见一屋子小萝卜头儿排排站写大字,却是沈洲正在考较家中几个小孩子的课业。

  这些时日书院新建,千头万绪,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无暇兼顾几个小孩子了。

  见沈洲握着小楠哥的手教他运笔,又圈出了四哥儿、陆滔滔等几个写得过得去的字,面容慈爱平和,沈瑞心下却忽觉难过。

  直到孩子们写好了一篇大字,沈洲这才放了他们去。

  然沈洲的目光却一直跟着孩子们,见他们规规矩矩行礼后鱼贯而出,到了院里就一个个故态复萌,说笑打闹着撒欢儿去了,他不由摇头失笑:“这群皮猴儿。”

  直到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笑问沈瑞道:“瑞哥儿可是有事?”

  沈瑞一时竟觉喉头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情绪,才缓缓的将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脸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又一点点灰败下来,再无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艰涩的开口道:“瑞哥儿……旧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赔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于心思歹毒之辈,”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乔永德该死,乔家,我却也没赶尽杀绝。也不必为了一个周家,耽误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绝口不提张家,可见恨意。只是张家是什么人家,他想报仇是难如登天,他也不会把这沉重的负担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这个,他觉得愧对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计较亲生儿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举人,那样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顺遂。

  侄子得了皇帝赏识,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兴,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儿子的事影响了侄子圣眷。

  沈瑞叹道:“二叔无需考量侄儿的事,侄儿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儿的事。”

  沈洲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的摇头,不知是不想提,还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爱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个机灵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打理沈家十分尽心。

  虽说他们母子如今有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过活,但小楠哥总是要走科举之路的,科举要查祖上三代,沈玲虽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当时何氏硬气,拒绝回族谱,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尴尬。

  若是能记在沈洲名下为嗣孙,仍是极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当日在沈玲葬礼上,沈洲被何氏逼出心底实话,是他自己心魔,认定自己因不孝不义命犯煞星,不配有子嗣送终,这才害了沈珞,害了沈珏,又害了沈玲,因此生怕过继了小楠哥为嗣孙再害了他性命,甚至说出不要沈瑞兼祧的话来,怕连沈瑞一并连累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此时沈瑞也不好说得太多,便只如岔开话题一般,道:“方才见四哥儿的字已有些样子了,到底是随了三叔,是个书法大家的苗子。难得小楠哥儿也写得不错。”

  沈洲呆滞了片刻,好似堕入梦境,脸上神情变换,呓语一般道:“小楠哥啊……”

  最终却是梦醒,依旧摇头不语。

  沈瑞见状,知他心结难解,也不再提了,而是彻底转移话题,说起那几个学院。

  沈洲早也听过他这些想法,只是如今要落实了罢了。到底是管过国子监的人,又在南城书院任教多时,沈洲算得经验丰富,不仅同意做这山长,还给了沈瑞不少建议。

  末了,他忽道:“瑞哥儿,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书院这边,明日我便去拜访些翰林老友,请他们出山授课。”

  沈瑞一怔,随即一笑,道:“侄儿也去多请些今科同年,闲暇时来谈一谈应试经验。”

  翌日起,沈洲果然开始出门拜会起当初同僚、同年来。

  只是,他从前便人缘平平,而从国子监任上因内帷不修黯然离场,回京时正值沈贺两家角力最凶之时,又有乔家在里头裹乱,这人缘……更是不必提了。

  如今虽沈家攀上王阁老、杨阁老两座大山,但不买沈洲账的仍大有人在。

  所以,沈洲的延揽计划进行得颇为艰难。

  尤其,田家见他没有回去任教,又要自立山头之后,也是极其不满,也没少下绊子截胡沈洲想请的人。

  田家曾找自家姑爷三老爷沈润过去说话,三老爷本来就因青篆出事时田家作缩头乌龟而不满,双方没谈上几句就不欢而散。

  只三太太田氏夹在娘家和丈夫中间左右为难,不时哭上一场。

  沈瑞这边还相对轻松一些,毕竟有青篆书坊的人情在,而且新科进士们也要比那些官场老油条们更热血义气一些,不少人答应休沐时过来客串授课。

  只不过,他们从名气到教学经验,到教学时间都无法和老翰林相比较。

  好在现在生源不多,目前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谁也没想到,最后帮他们解决教授问题的,竟是刘瑾的一项新政。

  周贤接了京卫武学确实给了不少人震撼。

  随着丰润县田地的进一步清查,最终建昌侯先松了口,将当初与周家相争的近百倾庄田吐出来一半儿。随后寿宁侯也圆滑的上书,愿意捐田出来为朝廷尽力。

  小皇帝似乎也就只要张家一个态度,并没追究吐出来的田地到底有多少。在宫里,太后皇帝母子似乎越发的母慈子孝,小皇帝还奉太后往西苑赏景。

  而后很快,清丈田亩的人就被放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沈瑞的劝,寿哥并没有选择让西厂或者内行厂插手,而是派遣了常规的巡按御史、户部郎中等官员,也没有贸贸然将天下田亩查个清楚,而是依旧从军屯下手,捎带,部分藩王以及公侯伯爵、指挥使等人的庄田。

  如着巡按直隶御史赵斌查大同、宣府;监察御史李璞查甘川十二卫;巡抚山东监察御史周熊查辽东;司礼监右监丞高金、户部员外郎冯查山东泾王所奏请的庄田,更将户部左侍郎胡汝砺改兵部左侍郎查直隶、宣府内外勋爵、指挥使、武官庄田。

  刘瑾没能在这场清查里发挥余热,未免不甘心,他与他的智囊团焦芳、张彩等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利国利民(自以为)又十分温和(相比于重枷)的新刑罚。

  以“富国”为名,罚米输边。

  说是新政,其实也是老瓶装新酒,这罚米之法太祖时就有,成祖时乃成定例,只不过大抵是死罪之下,增罚赎罪米,多半就近缴纳,也未次次输边。

  而到了刘瑾这里,指定的收米地点均是九边,由被罚官员需自行想法子将粮米运送过去。

  罚米数量从二三百到二三千不等,而且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标准什么罪罚多少,因为本身,罪名就是五花八门,甚至是欲加之罪。

  得说,这罚米输边的策略,一定程度上确实缓解了边关运粮难的问题,尤其是边关如今盘查下来,粮仓情况非常不乐观。

  但究其本质,还是刘瑾要打击朝臣他挑了不少政敌下黑手,从正二品的尚书、都御史到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不论高官小吏,一律罚之。

  对于一些清廉的官员来说,罚米本身也没比重枷轻多少。

  此时京仓粟米六钱银子、小麦七钱、粳米一两、糯米则要一两二钱一石。

  两三百两在高官眼里算不得什么,却也足够普通京官一家子活上一二年,更勿论千两,在一些穷京官眼里,一千两已是天文数字。

  比起“罚米”,更麻烦的是“输边”。

  本身九边运粮便不易,盐引就是为了用巨大利润吸引商贾运粮到边关。商贾有组织的运粮都不易,更别说寻常人家了。

  运去边关所花的路费脚钱,比米价高出数倍也不离奇。而且,还得烧香拜佛别被劫道的抢了。

  被罚米的官员大抵叫苦不迭,不少人为了缴纳罚米,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已致仕了的户部尚书韩文就是如此。

  刘瑾这“温和”的招数,打击力度却是不小。

  谢迁的幼子谢丕同样被冠以“遗失文策”的罪名,与韩文一般先是罚米一千石,输大同,后来干脆直接寻个由头黜落官职为民。

  刘瑾又趁机清算了当初没彻底扫除干净的刘谢门人,以及为谢丕等喊冤的翰林、御史。

  不少拒绝依附刘瑾、曾弹劾谴责过刘瑾的人也均在被罚之列。

  穷翰林,穷翰林,翰林院是数一数二的清水衙门,许多都是勉强维持在京生活,如何受得了这罚米,不少人不得不举债。

  这时,沈洲的青泽书院因高薪聘任授课先生而进入了这些翰林眼帘。

  沈瑞又适时推出了预支讲课费的政策,又可按次、按日、按月等多种方式灵活结算银钱,帮被罚翰林缓解经济压力,因此很快青泽书院就不再缺先生了。

  甚至有人肯为了更高一些的收入,“折节”去教授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生员基础课、术算课。

  沈家与谢家到底有姻亲关系在,且谢迪是沈瑛、王守仁同年,谢丕也与三老爷有过同门之谊,谢丕被黜落后,沈家曾力邀他留在青泽书院,沈瑞甚至半明半暗点出留在京师可随时等待起复。

  谢丕却是一贯心高气傲,便是遭此重击,也未意志消沉,拒绝了留下,执意要回乡奉养尊长。

  沈家也无法,备足了礼相送他南下。

  当日何泰之也跟着沈瑞去送了谢丕,回来后私下里同沈瑞抱怨道:“当初非把理六哥弄去山东,现在好吧,谢家的门人也被一锅端了,你瞧瞧,还有几个人来送他,那些人还不如留给理六哥。”

  沈瑞戳他一记,道:“你这嘴上也该加个把门的。”见他做鬼脸,便严肃道:“里头的事儿多着,你不过听了一鳞半爪,别瞎琢磨。好好跟着先生读书,近来这几位先生可都是大才,可要力争三年后取中进士。”

  何泰之忙点点头,又笑道:“那位宾仲的同乡林先生,确实大才,听他讲课就是通透!文章言简意赅,却精彩至极!还有那个林福余也有趣。莆田真是人才辈出。”

  他早就得了父亲准许在京读书,如今与戴大宾的表兄林福余一起在青泽就读,他口中那位林先生,就是戴大宾的同乡、前大理评事林富。

  林富与戴大宾算得世交,当初戴大宾林福余等在西苑浣溪沙口舌惹事时,就是林富出面带着他们挨家赔礼。后来对戴大宾也多方维护。

  至刘瑾欲招婿戴大宾的闲话传出来时,林富也是为戴大宾多方辩解,言辞之中不免有对刘瑾的讽刺,又因其他公事上逆了刘瑾的意思,险些被廷杖三十后下狱,还是戴大宾沈瑞相营救,最终落个贬谪罚米。

  林富心中有气,并不肯接那偏远地方的小官,索性辞官,直接来了青泽书院教书。

  像林富这样的官员来青泽的还有不少,遂青泽书院一时在京名声大噪,不少书生慕名而来求学。

  同时也因着恁大名气,传遍了市井,许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读书,想找份工的,都听说了青泽之外,还开有个青翼学堂,分商事、匠人学堂,可以进去学手艺。

  这青泽寓意润物无声,寻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却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听说与在柜上白做三年工不同,这学堂包学生食宿,做工“实习”之后,还有少量的月银拿,若学的快的,一年就能成为成手,“转正”后一如那些大伙计一般的月银。

  百姓人家就是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来的,更何况还能拿银子回去贴补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纷纷送孩子过来。

  因而青翼学堂的商事、匠人学堂竟出乎预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还得愁是不是要扩建学校,又或者建个分校,更细致的分类匠人,如木工铁匠。

  罚米新政出来后,不光是青泽、青翼得了发展良机,沈瑞还趁机发展了另一桩事业标行。

  田丰本就按照沈瑞的设想,借了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与杜老八一道将“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年初田丰才跑了趟山东,将那边的路线铺好,不少“站点”还在建设中,他就被抽调,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

  这一路同样是去打通江湖关系,招募一些好手,为将来顺风标行的山西线做准备。

  现在有了罚米事,又不少官员都是被罚输米大同这边,沈瑞就提早启动了标行的山西线田丰打头阵料理好了沿途关系,杜老八这边掌控京中顺风标行接受粮米的镖。

  只收取他们自家送粮三分之一的费用,却有专门镖师一路送到大同仓,保证一应手续办理齐全,而若是失了镖,标行还负责赔偿。

  这样的条件算得优渥。

  一时顺风标行也在京里大受欢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网也初步建立起来了。

  沈瑞还私下里同寿哥建议过,罚米虽然可以缓解九边缺粮,但单纯的罚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价哄抬,尤其是罚那些致使边关粮草亏折烂的官员。

  罚他们米粮输本地,他们自然不会选择从江南买粮过来,只会在当地筹粮。当地本就缺粮,再因他们筹粮致使粮价飞涨,苦的还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让他们做“善事”来赎罪,比如,修桥铺路,又比如山陕多旱,可让他们打井。

  这些人若非中饱私囊、不作为,也不会致使仓储受损,那就从他们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来,造福于民,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之前户部兵部曾提过为了充盈国库,让边将罚银赎罪、以及纳银升迁,也可以同样让他们铺桥修路。

  先户部兵部要卖官鬻爵时,前沈瑞就曾建议过寿哥,可以以修桥铺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纳一定的银两,赐商贾富户祖上五到七品的“荣誉官职”。

  此条已在江南几处富庶之地试着推行,当地乡绅本就有造福乡里的觉悟,常有善举,如今善举还能换来个“簪缨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为此掏银子。

  而这道路也不是胡乱修的,不能开个山间小路就抵账,更不能乱修一气。这还是要由朝廷统一规划,从哪段到哪段,明确标出,修到什么程度,要验收后方可作准。

  捐银多少也隐隐含在修路工程款里,方不显得卖官鬻爵,官阶、授官授诰命人数与款项数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试运行,反馈回来的财政情况、基础建设情况都十分喜人。

  只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贾,有闲钱有闲情才会考虑门第问题,才肯为个“虚名”花这份银子。

  在边关,生存问题始终摆在众人面前,是没有人会考虑那些虚的。

  那么,山西的路,就请那些想纳银赎罪、想纳银升官的武将来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面积修路,同样也有很重要的战略考虑一旦有战事,内地粮草、兵械运输速度将有极大提升。

  寿哥听了之前涨粮价还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还是先将边关仓储填满是当务之急,要让边兵饿肚子,那关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听到后面战略考虑,这才重视起来,收了沈瑞的札子,表示要与内阁及兵部商议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这次的札子也是同样是问过杨廷和、王华意见的,又同李延清讨论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术问题,写得详尽扎实,沈瑞是不担心内阁通过率的。

  此外,针对兵部再次提出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沈瑞给出的建议是,参照西苑“景区”征税法令,对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本身开启僧道官缺纳银,而对重点景区周围商家,商税也按实际情况翻倍收取。

  寿哥对此倒无异议。

  自从上次与沈瑞聊过后,他还真在西苑给天梁子立了个名号天梁观,图的就是这香火银子。

  在南斗六星中天梁宫为延寿星君,因这好兆头,不少人到了西苑都会去天梁宫拜拜,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还是改不了他爱给人送药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观主,也没矜持起来。好在他的药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坏,偶尔吃好了几个,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们求长寿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银子。

  爱赚钱的寿哥为此乐开了花。

  刘瑾轰轰烈烈开展他的变法,当然也没放过当初算计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陕西解元邵晋夫为侄女婿。

  这邵晋夫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宾还小上两岁,如今年方十七,去岁乡试一举夺了陕西解元,也是轰动一时。

  只是今年春闱落榜,未得进士,这才没进入刘瑾视线。

  待李经事出,刘瑾知不能再招戴大宾,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们的情况,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这才得知邵晋夫此人。

  因着他年少,头次下场未中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态也很好,没甚沮丧,会试落榜后游玩了几天,就收拾了行囊返乡苦读去了。

  刘瑾派人往府县传话,又遣媒人上门,威逼之下,邵晋夫到底还是乖乖回京来娶刘瑾侄女了。

  那边刚一谈妥换了庚帖,邵晋夫都没启程呢,这边京城里刘瑾就已让人放出话去,说他侄女要嫁与陕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发了,满朝文武都收着了,甭管乐意不乐意,大抵是要捏着鼻子办份礼上门的。

  先有戴大宾诗集大火,后有这场人尽皆知的婚礼消息,一时传当初刘瑾要逼戴大宾为婿的话也就被冲得淡了,李经不明不白死在北镇抚司狱里的事儿更是没人提了。

  但刘瑾岂会不查,尤其是内行厂建立之后,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刘瑾便命内行厂去查李经死因,以及那日御道匿名书事件。

  最终结论,李经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丘聚的影子,至于御道匿名书,丘聚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刘瑾对丘聚已是起了杀心。

  而御道匿名书里跳出来的其他人,如出来与百官喊话的黄伟,给百官送冰瓜邀买人心的李荣,还有那个该死的跑去了御前告状的陈宽,他刘祖宗一个都不会放过。

  黄伟根基最浅,刘瑾寻了个错儿就把人打发去南京与王岳作伴了。

  陈宽个老滑头,寻常老实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坏,只是也因为他平日里老实,做事本分,竟一时抓不到错儿。

  李荣是司礼监的老人,对付他可要费些心力。

  然没等刘瑾出手,李荣倒是先发制人,上奏,内府甲子库收贮阔白三梭布,原是专供赏内官内使用,如今却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儿,以致库藏空虚,供赏缺乏,乞遣官查究。

  这也是在清查的当口上,皇上便遣司礼监左少监张淮、给事中张云、御史王注、户部郎中董锐查盘计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来,却是布八万六千六百余疋,亏欠者又万有九千五百余疋。内外官当究问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间捎带上不少刘瑾的人,半数撤职查办、下镇抚司狱。

  更是连工部尚书李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获罪较轻,只被夺俸,罚米百石。

  这事儿因着牵连颇广,刘瑾也是护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刘瑾发脾气也没用。

  倒是幕僚为他出了个招儿,叫他借力打力,将这事儿也挂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面经营买卖的事儿算不得秘密,论起来,哪个大太监名下没点儿产业!

  丘聚将罗祥塞进御马监,又把张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还不是盯在皇庄皇店上。

  刘瑾的内行厂一面打压着东厂,一面调查着丘聚,先是借着李荣这起子三梭布的事儿将丘聚名下的绸缎庄拖下水,却不止在布庄仓库里查出三梭布,竟还有江南织造的上等文绮,且还不是一批两批。

  这样品相的东西,分明就是从贡品里抠出来,分明是办外差的加大了额度索要贡品,截留下来的中饱私囊。

  而顺着这批文绮往南查,丘聚曾帮着内官监少监崔杲摆平了盐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贡品为贿赂的事儿,也就被刘瑾捏在手里了。

  其实当时崔杲是刘瑾的人,崔杲的干儿子谭良也是头一个来求的刘瑾。

  但当时朝堂都盯着这事儿,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刘瑾正是被刘健谢迁逼得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会管崔杲的死活。

  倒没想到谭良求到丘聚那边,丘聚能用谭良去套了王岳侄儿王锐的话,最终扳倒王岳。

  扳倒刘健、谢迁、王岳一干人等的时候,丘聚是他刘瑾的盟友,他不会理会丘聚用了什么手段。而如今么,却是要思量,丘聚这爪子这么长,当时就伸到自己夹带里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贼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来!刘瑾心里发着狠,调头就上书,就从盐引往下撕掳。

  刘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讨盐引,实际拿到的比所需更多,进而爆出崔杲用那些盐引兑银置办的贡品织金匹、文绮都比宫中所定额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却是“不翼而飞”。

  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绸缎庄里找到了,绸缎庄里丘聚的两个心腹干儿子当场被捕,下了北镇抚司狱。

  不过,没等刘瑾拿到那两人的口供,这两人便在狱中上吊自尽了。

  防守恁是严密还能让他们死了,可见北镇抚司里有丘聚的人无疑。

  那么先前李经的死,显见也是丘聚所为了。

  刘瑾怒火中烧,很快上奏,言说访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盐引一百一十六万引堆放在库,若不早处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盘,见数变卖银两解京送库。

  随后宫中传旨,商人支取的引盐,三个月上仍然不见有买卖交易者,问罪。延迟半年上不交易者,盐引没官。

  一时清丈土地刚刚开始推行,清查盐引又箭在弦上。

  这扬州商人杜成,是闫家倒台后新崛起的盐商。

  当初闫家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丘聚的人抄的闫家。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来的。

  他原也是跑盐的出身,在盐引剪角上投机钻营反复支盐、夹带私盐、囤积私卖,又有哪一桩是他没做过的。

  而这些多得来的银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扬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师,丘聚的口袋。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双眼睛寒光逼人。

  他对面跪着的心腹急声道:“干爹,那……那是朝廷的给事中和御史……”

  若是宫中遣人过去,杀了一埋就拉倒,还能空出位子来给干儿孙留着。

  可若劫杀朝廷命官,那可另当别论。

  “若是朝廷追究下来……”那心腹额角已是隐隐见汗。

  又不是在狱里,说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凭白死两个官员,又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岂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万剐了。

  珍姨娘却在旁边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扬州盐商多得很,再立一个就是。”

  她的声音甜美如昔,然听在人耳里却激起一阵冰寒战栗。

  丘聚扫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借机将取代了她闫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却仍道:“也不失为个办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显松了口气,做掉一个盐商,哪怕是灭门,也总比做掉两个朝廷命官容易,且风险更小。“那儿子去找……”

  “杜家买卖做得大,总会引来一二匪类觊觎的,打劫灭门都是匪寇惯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个不相干的人,投书给松江小沈状元,就说,他父亲孝中与丫鬟私通产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们手上,让他去扬州把杜家灭门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听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是太后的亲侄女婿,背后岳丈老泰山在京里都是横着走的,他一个状元出身,总有些关系吧。”听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烦般,道:“哎呀,用什么法子是他的事儿。他要说做不到呢,那好,那这丫鬟和孩子的事儿,便就算在他头上。他以后,便也什么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觑着丘聚脸色,见他在珍姨娘说完后,微微颔首,便扯出个笑来,陪笑赞道:“姨奶奶好手段。儿子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心腹,珍姨娘一边儿帮丘聚捶背顺着气,一边儿低声叹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头,不然,松江的事儿原是他经手的,能办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镇抚司里的人手就一阵肉疼,先有李经的事儿,让刘瑾和杨玉挖出来他埋的钉子,而这次,损了明线又折了暗线,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刘瑾这个忘八羔子,内行厂压得东厂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来挖他的私产,毁他的人,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李经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沈、瑞!

  丘聚咬着后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克星,哪儿哪儿都有他呢?李经的事儿,若不是沈瑞坏事,李经怕就得手了,刘瑾也早被御史追着弹劾了!皇上岂会还信他!

  还有匿名书的事儿!要不是沈瑞和陈宽半路上跑出来搅合,若是当天死上一两个老大人,那刘瑾的脑袋干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数,沈瑞和张永联手的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让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这个祸害必须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儿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换个别的事儿!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门外人将他另一个心腹唤来,吩咐道:“你亲自去给裴元河送个信儿,当初贺家通倭那事儿,让他查了那个姓孙的,不是查出点儿问题?让他继续给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桩事上撞,老子就不信,这还弄不死你……

  第六百四十七章 星河明淡(九)

  仁寿宫小佛堂

  时已入秋,虫鸣尽绝,只有笃笃木鱼之声回荡在小小院落中,伴随着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檐下蒲团上,却是跪伏着个宫装少妇,兀自嘤嘤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静,素来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礼佛时,只会留一二贴心宫人在身侧,余者都远远打发了去。这少妇也是孤身在此,身边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小佛堂的门开了,两个宫人扶着太皇太后走了出来。

  那少妇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头来,哀哀唤了一声:“老娘娘。”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却正是沈贤妃。

  她一改往日鲜亮活泼的妆扮,只着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环佩一概皆无,一张素净的小脸泪痕纵横,显得分外怜人。

  一贯对沈贤妃的巧嘴颇为喜爱的太皇太后,此时见了这样的她却没有丝毫怜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带她过来。”

  一个宫人应了一声,过去搀起沈贤妃。

  沈贤妃素来娇生惯养,几时跪过这样长的时候,此刻腿脚俱都麻了,真是钻心的麻痒难受,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强忍着在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偏殿。

  待这两个宫人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沈贤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给臣妾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有那样歹心啊……”

  “臣妾是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欢,就往皇上那边进了两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边,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长,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又岂会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处!臣妾还没有自己的孩儿,家世又差,难道还能指着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轻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宫才多少时日,娘家又一个出息人都没有,这等事儿臣妾怎么做得来?”

  “谋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如今还一点儿好处的影子都见不着,臣妾娘家又岂会帮了臣妾……”

  见太皇太后始终默不作声转着佛珠,沈贤妃心中越发着急,想好的说辞说没了,就越发口不择言起来,当说的不当说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脱口而出,竟是脑子也跟着跪得麻木了,半分弯儿也转不过来。

  半晌,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却只问:“是谁告诉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没了的?”

  沈贤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愕然,猛然扬起头,愣怔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静的凝视着她,双目如深潭,让她望不到一丁点儿的光,“是谁告诉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贤妃不自觉的哆嗦起来,颤抖着双唇,道:“是……是……”

  她瘫软伏倒在太皇太后脚下,额头触地,声音已支离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边小刘公公带人来,将替臣妾采办宫外吃食的内侍宫人统统带了去,一直不曾放回,这几日宫里也管得严,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惧到了极点,忽而崩溃,放声大哭,“是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银子打听去了,知道那日坤宁宫请了太医,又有医婆,又说有血水,又说悄没声的处置了宫人……”

  都说内宫严密,不许消息传递云云,实际上,上至嫔妃,下至普通小宫人,哪个不是勤快的打听着消息,讨主子欢心、避免触霉头的。

  沈贤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吴德妃背后有张家有太后,她所倚不过“伶俐”二字,也是靠着这两个字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就越发要把这两个字发扬光大去了。

  皇上喜欢什么,皇上厌恶什么,皇上今儿高兴不高兴,她都是要打听着的。

  因着她素来手面儿大,打赏爽快,也有许多消息不用她打听就会送到她跟前来。

  这一次,她打听着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实在是吓得傻了。她身边儿又没有能商量事儿的人,皇上不来,她也没那个胆量跑去皇上乾清宫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这边来一条路可以选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总归是能听她辩解的……

  然现下……

  她甚至不敢抬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寒意。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罢?”

  沈贤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乱打听了……臣妾再不敢叫宫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没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鉴……”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只道:“你去罢。”

  沈贤妃也知在太皇太后这里是得不到一句准话的,她此来,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没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说她无罪,因此又哭了片刻,还是磕了头去了。

  太皇太后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风卷过,黄叶纷落,早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就诵经礼佛的这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便又铺了一层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树下供她歇脚的太师椅上坐了,日头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惬意的长舒了口气。

  沈贤妃一直就像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儿,爱说爱笑爱玩闹,挑食贪嘴儿,喜欢精巧鲜丽的衣裳物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种天真的快活从她眼角眉梢透出来,让人看着就欢喜。

  这样鲜活娇俏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

  太皇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孙儿也是个爱玩爱吃的少年呢,合该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他,让他忘忧开怀。

  但这宫里,这世道,容得下这样的无忧无虑么。

  夏皇后初被诊出有孕时,月份尚浅,坤宁宫也没有声张。皇上也知道轻重,未动声色,只是毕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如何能不欢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欢喜落在了别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开始下红、腰腹酸痛,太医只说是坐胎不稳,开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卧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轻慢,老老实实躺着,几乎一动不敢动了,却到底也没保住那个孩子。

  虽然太医没有诊出中毒迹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细,不曾用过外来的东西,皇上仍是大为震怒,封锁了消息后让刘忠带人彻查。

  沈贤妃这边爱吃爱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鲜玩意儿进上来,虽然沈贤妃识趣,这样来路的东西从不往皇后那边孝敬,但却是每每总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爱往宫外跑,几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东西也对他胃口。

  若是这点被人利用了去,通过皇上害皇后,也不无可能。因此谨慎如刘忠,把沈贤妃长安宫里采买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贤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打听着只言片语,前后一联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来太皇太后这边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冷眼瞧着,沈贤妃确是没歹心的,但她那边,也确实是个漏洞,容易让人钻空子的。

  沈贤妃看着没心没肺,却是有脑子,打这儿出去,想是会更谨慎。

  不晓得,那些爱吃爱玩的,她会不会统统都丢掉。

  慢慢变成,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般,娴静的,木讷的,失了生机的模样……

  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寿哥最近心情委实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万般重视的,除了本身对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长子三个字对他、对整个大明而言,意义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国本也。

  可他的嫡长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他岂会不震怒!

  正当他恶狠狠的想将内宫用篦子篦过一遍,外朝又是坏消息不断。

  继山东大旱之后,河南、湖广、苏松、杭州、南京及庐凤淮扬……各地纷纷报旱灾,一时米价腾贵。

  既有灾,必生匪盗。山东曹州等处,贼首赵实等劫掠乡镇,欲与归德已擒妖贼赵忠为乱。而苏松通泰沿海地方盗匪又起。

  好像前阵子收庄田、推新政的好运气都用光了一般。

  “京卫武学这也整顿一年了,该拉出来看看到底如何了。”寿哥手里擎着一把剑,在虚空中缓缓比划着剑招,向刘忠道吩咐着拟定山东剿匪的人选。“武举上来的,也挑些好的放过去。”

  单纯匪盗不足为惧,可恨其中有妖言惑众者,又裹挟灾民,一时有蔓延之势,朝廷诏命山东镇巡三司扑捕之外,也让河南两直隶邻境集兵防守。

  寿哥这边也想派些人过去,一则是昭示朝廷重视,让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盗到底比鞑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机练练兵。

  刘忠垂首应是,“万岁英明,也当让他们历练一二。”

  寿哥嗯了一声,抬手错步又是两招,又吩咐道:“叫蔡谅从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来,嗯,还有,让罗克敌带着虎头也去。”

  刘忠嘴角含笑应了,让高文虎他们过去,则是要给他们军功升迁的机会了。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认的师父,只是世袭锦衣卫,非是勋贵,因拳脚上有些真本事,又为人圆滑通透,当初对高文虎很是照顾,便也入了寿哥的眼,如今也选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带着护着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这军功几乎是稳稳到手了。

  刘忠状似无意又问道:“万岁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钱百户……?”

  寿哥剑招一滞,转而凌厉了几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让他在豹房那边伺候吧。”

  刘忠再次恭敬应是。

  此时外头来报,淳安大长公主过来了。

  刘忠奉命迎了大长公主进门,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谅安排皇上方才的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长公主却是刚刚从坤宁宫探望了夏皇后过来,“……娘娘嘴上自是说想得开,但难免心里难过,嗓子燎泡都起来了,还是有火,太医的药也是吃不下的。或者……还是试试那针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儿,好容易来了,却又这般没了,一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宫里暂时封锁着消息,寿哥也未传夏家人进宫,只请当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长公主来劝慰于她。

  大长公主原就帮夏皇后打听着好的医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没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调养上。

  寿哥点了点头,道:“劳姑祖母费心。朕这就让人给沈瑞捎个话,招杨师妹身边那个婆子进宫……”

  大长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寿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举荐旁人?”

  大长公主摇头道:“不是要举荐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内宫之事,也不好下口谕到沈家的。”她顿了顿,道:“虽皇后娘娘现下不宜挪动,但总在坤宁宫,日日对着旧景,不免想起伤心事来,徒增烦恼。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没声的把那个医婆送过去,不叫知道是来了什么地方,也不说是给贵人看诊,以防她多嘴。”

  寿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好。医婆那边……”

  大长公主道:“陛下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寿哥点点头,瞧了两眼大长公主,忽道:“其实,沈瑞夫妇都是谨慎人,行事又分寸,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贤的事儿,沈瑞让姑祖母不喜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动声色坐下来与周贤畅饮,我倒要与陛下说防着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说了他后来那番话,我也知他是个恩义分明的孩子了。”

  寿哥闻言也笑了,点头道:“他素来就是那个性子,看似圆融,实则倔强得很。姑祖母勿恼。”

  淳安大长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当日未听那番话时也不曾疑他,实是胸襟宽广,也无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为陛下效死。”

  寿哥听得心下舒畅,笑容也更深了些。

  却听大长公主又叹道:“贤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说才干,他也是读书多年,不输那些举子的。”

  寿哥笑容见敛,转而问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长宁伯?”

  长宁伯周早前中风过一次,只是相对较轻,这次再度中风,便是颇重了,如今已卧病许久了,听闻不太好。

  而其兄长庆云侯周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将七十的人,若是周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寿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为子孙谋划,才全面向寿哥投诚,由着寿哥指哪儿打哪儿。

  听寿哥问起长宁伯,大长公主面上浮现愁容,道:“伯爷这人向来是不听劝的,任太医说什么都没用,若早能饮食清淡些,许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离口,到了如今这样,喝碗苦药也是要骂的,日里只嚷口中没味道,非要把那肉炖得烂烂的与他吃才肯罢休。太医也是没法子,只拖着日子罢,到底也拖过一夏了,没准儿能拖过这个年呢。”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宠的,又与长宁伯夫人交好,两家多有走动。

  寿哥摇了摇头,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酒肉都不让吃得,活着也没甚滋味了。”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陛下不可学那糊涂人的心思,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寿哥失笑摇头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顿了顿,他方道:“朕方才还在琢磨山东剿匪的人选,那便,让周、周时也一同去吧。”

  这两个都是宫里当过差的,家中受宠又不承爵的子弟。

  当时想往豹房挤的勋贵子弟不少,落选后又往京卫武学里去了,都是抱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好谋个前程念头的纨绔,后见武学里规矩甚严,皇上又不常驾临,一个两个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周时两个算是难得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大长公主闻言忙替周家谢恩。

  周寿周两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将再无如今权势,甚至要想撑住门户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实际上,最关键的是,要看皇家还想不想让你出头。

  有寿哥今日这话,不管周、周时将来能不能在军伍中混出头,寿哥总是乐意于给周家机会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长公主告退出宫,寿哥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这几日皇上不时便来坤宁宫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许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腾染了风寒。寿哥进得内殿时,夏皇后虽听命仍在榻上,却也披衣坐了起来。

  这些时日的折腾,她圆团团的脸也明显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红肿,显见刚哭过不久。

  寿哥过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劝什么莫要伤心的话,却是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山东这群妖贼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们。”

  夏皇后在家是标准闺阁女子,只读些女戒女则,她父亲又是个白身,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宫,她也只学着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关注。

  偶尔听皇上说上两句,也只出个耳朵罢了。

  这会儿同样如此,她就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期然就听到了自家的事儿。

  “今年虽是年景不好,处处闹旱,庆阳伯的庄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岁还好了些,沈瑞弄那几本农书和那些懂农事的人还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脸上透出些光彩来,“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顿了顿,又怯生生的问:“是不是又要赈灾?可是要夏家献地捐粮?臣妾是不懂这些的,皇上别嫌臣妾鲁钝不懂主动请缨,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无不从命。”

  寿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儿,便笑道:“你的贤惠,夏家的忠心,朕尽知的。还没到时候,夫妻一体,朕要用你的东西,自会问你要的。”

  夏皇后明显的松了口气,听得夫妻一体,忽然眼眶一热,又要落泪,可嘴角却是噙着笑的,让人见了不由怜惜。

  寿哥心下叹气,将他的傻媳妇揽进怀里。

  孩儿和咱们没缘分啊,咱们还年轻往后七子八婿的多着呢,诸如此类的话寿哥说了也有一箩筐了,奈何这女人笨笨的认死理,总转不过这个劲儿来。他也就不想在说这些了。

  “最近四处都报旱灾,朕心烦的紧,想往水边儿住去,咱们去西苑住些时日吧。就咱们俩去。早点儿生地龙,比在宫里还暖和。”寿哥把玩着她小手,似是漫不经心道。

  夏皇后本想说她小月子中,原不该挪动;她还想说虽然最近她病着,但是宫务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宫了,这宫务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听着“就咱们俩”,想着“夫妻一体”,她终是什么话都没说,柔顺的应了一声。

  淳安大长公主出了宫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寿坊沈府,表示要登门拜访徐氏。

  徐氏颇感意外,毕竟淳安大长公主身为皇姑祖身份贵重,就算先前为周贤作中人的事大长公主府不占理,也没到让她老人家纡尊降贵亲来沈家的份儿。

  况且这事儿也过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来是何意。

  但无论如何,公主要来,总归是天大的脸面。

  沈府中门大开,相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也并未摆谱,公主仪仗一概未带,几辆车驾倒是拉的各色礼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门就是在书院,还不曾归家。家中一应女眷都随着徐氏来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亲亲热热的与众人见过,到了正厅坐下,寒暄了盏茶功夫,三太太、杨恬、何氏等怕大长公主此来有要事与徐氏商量,自家在这边不免碍事,便纷纷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为大长公主是要说周家的事,不想大长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将沈瑞、杨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着说皇上也当着她的面赞了沈瑞,可见沈经历简在帝心,就好似先前从不曾有半分误会。

  徐氏心下也明了,这就是先前事儿皆翻过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谢过皇上、大长公主厚爱,同样盛赞蔡谅等少年英才,又表示听闻了庞天青才名,与蔡九姑娘再相配不过云云。

  大长公主脸上笑容越发真挚,两人竟如寻常老妇人一般,说起儿女家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蔡淼,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赵彤那边眼见就要生了,她却还没个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儿女都是缘分,急不得,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

  大长公主便叹道,“谁说不是,我家有个侄孙女儿,便是与头生的孩儿没缘分了,不足三月,没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们女人知道,这哪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是从心头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国公府上听得一句,贵府有位妈妈,倒是精通妇人科的……”大长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来与我亲近,现在又落下些症候,不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徐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带着亲戚去别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这是要借桂枝妈妈一用。

  蔡驸马家那边人丁兴旺,蔡谅是大长公主嫡长孙,却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见族中子弟众多。徐氏听是侄孙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阁的姑娘,并没在意。

  她想的却是周家那桩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转找了这么个法子,就着借人的事儿登门备厚礼,将先前的事情圆过去。否则单若借个仆妇又哪里值得这大阵仗。

  徐氏唤来杨恬交代了两句桂枝妈妈到底是以杨恬陪嫁妈妈身份过来的,总要知会杨恬一声,这方叫桂枝妈妈来嘱咐了几句。

  桂枝妈妈虽知道是去大长公主府,但到底英国公府也去过了,又是见过大长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儿,心下也不惧怕。

  大长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带了桂枝妈妈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来听闻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没在意。

  杨恬还道先前蔡谅宴请时,大长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妈妈过去问了孕产的事宜,想是确实有这样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顺水推舟了,听闻是要桂枝妈妈在大长公主别苑里住几日再回来的。

  沈瑞也没空理会这些内宅琐事,他日里公务繁忙,最近各地报灾报匪的折子尤多,而万卷阁那边的工程业已收尾,该是书坊这边刊印的新书往那边送的时候了。

  万卷阁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内库拨银,修建得极为迅速,本是想抢工在万寿圣节时进献皇上以为寿礼的,然而今年因是灾年,皇上免了万寿圣节一应例,连赐宴百官也免了,以节钱钞。

  宫宴这部分开支直接作赈灾用,倒是让百官无话可说,唯有称颂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万卷阁便就没“落成”,拟等正旦时博个头彩,届时就不能只是一栋楼了,内部各种设置,包括起码半数的书籍该当到位了。

  万卷阁的设计沈瑞本也参与了,又将后世图书馆一些设置和规章制度拿来借鉴,书卷分类摆放,如何安置阅读区、借书区也都颇有讲究,沈瑞近来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边万卷阁跑。

  青篆书坊这边也扩了几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还将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线生产,又从青翼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里拉来一批学徒“实习”帮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书坊内设重金,鼓励匠人们改进印刷技术。

  而自从在通政司看到了苏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报,沈瑞就开始盼着沈琦从松江递消息来,想知道那边情形如何了。

  北边在自家庄田和夏皇亲家庄田推广的种植术收到了还不错的效果,但那也是因为北直隶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边如果因旱而减产,对进一步推广科学种田可能会产生不利影响。

  这种等消息的时候,他又开始郁闷标行和车马行怎的没有立时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铺设好。

  如今也只北直隶到山东登州这一线的算是有些雏形,自从田丰往山西去了,山东这边也就搁置了。

  不过田丰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边寨民风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儿始终没甚进展。

  天顺到弘治年间,明蒙的贸易多为朝贡贸易,且时断时续。而大明朝堂始终对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设诸多限制,导致了明蒙贸易中断。

  虽然没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却是异常活跃,可以说不少边将都指着这进项活着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财之道,赵弘沛个外来户又如何挤得进去。

  这边又不比辽东,还不曾被“清理”过,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好多都直接牵扯到宫中大档,刘瑾的人更是乌压压的一片。饶是张永举着大棒查着粮仓草场,赵弘沛跟在后头捧着胡萝卜,也没哪头蠢驴撞上来。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参议的沈给了赵弘沛些方便,却让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发,与贺家决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与其他房头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说逢年过节,便是沈瑾、沈瑞成亲他也只是礼送到,亲眷一概不曾出现。如今倒是肯伸这个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归宗族,还是看着边关有利可图,想着插上一脚。

  沈瑞和沈瑛对宗房以及沈先前种种作为已是十分不满,现下也只静观其变,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过了几日,被派剿匪的人员名单明旨发了下来,沈瑞见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这是着意培养能领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为张会惋惜了一回,若是张会此时不守孝,想来也会有机会历练一二。

  张会想也是对这事儿颇为上心的,且高文虎与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寿哥看重的人,张会便找了沈瑞商量,将山东布的车马行、通讯网说与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军功。

  沈瑞自然应下,两人带了杜老八并田顺等人到高家,私下与高文虎说了种种布置,放才又邀游铉等当初与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饯行。

  游铉对高文虎能真刀真枪的剿匪去无比艳羡,只是他个子虽高可实打实的年纪尚小,别说游驸马不会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会因他小而暂不会用他。

  众人又是好像又是宽慰他一番,鼓励他在京卫武学好生学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来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内容全然不同。

  扬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儿不知名的匪盗灭了满门。这桩事还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却出现在松江家书之中,一路快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与沈瑛看着手中的书信,脸色一时变换。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别写来的,说的是同一桩事。

  扬州首富被灭门的消息没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个乞儿投书给沈瑾,叫他动用张家的关系将这桩事抹干净,否则,就要把当初沈源孝中与丫头行房有孕的事儿翻出来,甚至赖到他头上。

  当初这桩事大家还曾坐在一起商讨过,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诬,也是百口莫辩。当时沈瑞也曾联想到张会舅父的事,说过可能被人赖到沈瑾头上的可能。

  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沈家兄弟岂会不重视。

  没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这两封家书是小心再小心,夹杂在普通家信里,用醋写就,需火烤方现字,又是心腹长随贴身藏了,一路换马不换人,跑死数匹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进京的。

  因此书信中,沈瑾毫无忌讳,直接写明,当初那侍女春华早已被一碗堕胎药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尸身还在,千真万确死得透透的。

  春华家十年前就将闺女三斗米卖断了,再没往来过,亦不知道后来种种,小贺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还在安分种地,并无异样。

  可见那投书之人所说捏着春华母子,纯属胡说八道。

  而这事儿虽是私密家丑,沈家这边掩得干净,但当初郑老安人没时,小贺氏正在京城,家中无人主持,沈源迁怒处置了几个下仆,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

  对于沈源的身体状况,小贺氏再清楚不过,一度就曾怀疑跑了的人中有与春华有了首尾,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华抵死不认,跑了的人也抓不回来,这事儿只好作罢。

  由此看来,投书之人极有可能是手里有那个与春华有私情的下人,才会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却不知春华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诈来诳沈瑾,指望着他心虚惧怕,为他们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门敲诈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里还会搞得这样弯弯绕绕。谁不知我沈家家资,况且瑾哥儿媳妇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资可观,瑾哥儿身价比不得盐商,敲得一笔却也足够那些匪类花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刘瑾那边是实名奏报了杜成囤盐,这边查盐引的人刚派出去,只怕还没到扬州,杜成就被灭门了。摆明了杀人灭口。匪类又偏让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单是代表着咱们沈家,怕是代表着张家更多些。这是那所谓匪类背后之人想让张家出来,把这潭水搅浑。”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们手里没有实据,只消传扬出去,沈家这污名也不好洗净,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头。”

  杜成身后的人是谁?

  刘瑾最近动作太多了,清丈田亩,清查盐引,清算刘健、谢迁、韩文其党,是拿杜成作个引子,还是为了精准打击杜成身后的人,沈瑛沈瑞一时也不得而知。

  而盐引本身,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张家在内。

  沈瑞收起了信笺,道:“我往小刘公公那边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这边没有折子也是常态,若是灭门大案,地方是断不敢瞒的,却也不会贸贸然报上去,总要想个能将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来现下南边儿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头烂额,又出这样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扬州知府要先考虑他的乌纱了。但通政司没消息,锦衣卫却一定有消息密报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锦衣卫本身就是侦缉天下事,及时向皇上报消息的,何况如今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又是刘瑾门下,刘瑾既弹劾了杜成,锦衣卫自然是盯着杜家的,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立时送消息进京。

  “这事儿万岁前儿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刘忠意味深长道,“万岁要派东厂去查。”

  见沈瑞眉头紧锁,刘忠嗤笑了一声,道:“万岁心里明镜儿,他吩咐丘聚时,说,盗匪既为求财灭门一户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统统运出去的,大富之家,总不会是一两个包袱就拿完的,扬州府都是酒囊饭袋吗,让匪徒堂而皇之将几车几十车的东西带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额,寿哥这关注点总能放在钱上,他也无语了。

  听得刘忠凉凉道:“刘瑾这阵子本就是奔着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铺子,搜出贡品来,偏叫铺子里那两个管事的干儿子死在了北镇抚司狱里,丘聚便跑来御前喊冤,说是有人故意做出这死无对证的局面,要害他让他撕掳不清。

  “那边又查出了保定伯并几个勋贵家里开的布庄也有卖贡品棉布。”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号称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这是几时的事?我竟不知!”

  刘忠摆摆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贡品布都有标记的,这几家也说了,进的寻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卖罢了。”

  他脸上浮现讥诮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寿宁侯府大姑娘,听闻她曾想借着她妹妹小沈状元娘子回松江时,在松江立个织厂,这边卖的布也就名正言顺了。只是,想是小沈状元治家颇严,此事未成,他们便贩了些松江布,因着张大姑娘这层亲戚关系,冒贡品布卖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边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张家这卖布缘故,更容易拖张家下水,打这个马虎眼吧。”

  刘忠虚指着沈瑞道:“如此,你也猜着了杜成背后是丘聚罢。”

  沈瑞黑着脸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两次的过节了。”

  说起扬州盐商,太容易就想起闫家,当初闫家抄家是东厂动的手。沈瑞还记得当时得了消息,贺东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从被押上京的闫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闫家抄家,贺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银海,小皇帝内库也由此而满。

  而今,小皇帝让东厂查杜成灭门案,所问也是……

  “皇上这是让丘聚将银子吐出来么……”沈瑞轻声问道。

  银子吐出来后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会将案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皇上是拿了银子就饶过丘聚吗?像那些边关的赎罪银一般?

  可这是灭门,这样的心黑手狠,皇上真会放过吗?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书给沈瑾的,是先前没料到皇上会让他出赎罪银吧。但若沈瑾牵扯其中,丘聚会不会顺势就把这案子丢到张家头上,再牵连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刘忠垂下眼睑,并未回答,只道:“万岁圣明天纵,你我如何窥得圣意。”

  沈瑞脑中已是翻过种种想法,样样谋算,忽而道:“皇上既让东厂去查,可指派了负责之人?”

  刘忠一怔,摇头道:“还不曾。许是还在敲打丘聚,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是丘聚的人,上次闫家的案子是他办的,这次杜家的事儿交给他也是顺理成章。当然,也要看刘瑾那边想不想插手。”

  “师叔。”沈瑞直视刘忠道:“请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刘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来。”又频频摇头,“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刘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刘瑾已是恨得牙痒痒的,如何会让他再出头。”

  沈瑞低头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谁又能怎样。刘瑾丘聚总不能派人再杀他一次罢。”

  刘忠只垂头思量。

  沈瑞也不言语,只留心着刘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刘忠当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宫中的暗线,也是想让个活的王岳戳在那儿始终牵制着刘瑾丘聚,却绝非是为了让王岳再回宫中。刘忠想要出头,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儿的。

  “师叔知道的,皇上当初贬谪王岳是为着什么,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断不会让王岳再回司礼监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也压低到几不可闻。

  刘忠顿了顿,缓缓抬头看了沈瑞一眼,终是“嗯”了一声。

  沈瑞松了口气,报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请了沈瑛过来仔细说了一番,末了道:“小刘公公也提到了苏松旱灾。先前清丈田亩之前,皇上也曾问我沈家在松江的庄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着去岁山东大旱,沈理写信来,提了许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这边沈家庄田本就是试验推广种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见雨水渐少便早早防范起来,因而松江虽也受旱,但沈家庄田并无太大损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这批新粮,加上作为松江大户往年的屯粮,这也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刘忠是皇上的心腹,这是敲打沈家?

  沈瑛紧盯着沈瑞,等他下文。

  果听沈瑞缓缓道:“沈家素来修桥铺路造福乡梓,此等大灾之前,沈家帮扶乡里也是义不容辞。”

  沈瑛不由一叹,道:“瑞哥儿,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经事,你道这粮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这粮米,是做不得这出头鸟。大户人家荒年囤积居奇高价谋利的事屡见不鲜,沈家出这个头,别说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连其他受灾府县大族一并得罪了去。”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了几分:“何况,灾年就是民间设个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买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举献粮,这是摆明了给政敌送把柄呐。甚至,牵连到杨阁老、王阁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叹,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会得。”

  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会得到从政府到媒体再到全体百姓的一致好评。

  这一世,却要防“收买人心”四个字。

  早在青篆事时,王华就提点过他。

  要破解,也无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若皇上下旨,许府县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沈家带头响应,以往年均价卖粮米,再派发动子弟乡民襄助赈灾呢?”

  沈瑛想了想,终缓缓道:“倒可。若此事为沈家赢得朝廷信任和民间声望,便是有一二无凭无据的污糟事被人恶意传扬,也不会有人轻信了。”

  沈瑞点头道:“我也这般想的。他们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让他们抹不黑。”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报灾的折子堆满了小皇帝的案头。

  内阁请受灾地秋税自留以赈灾,小皇帝准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粮仓时发现仓储烂短缺,赈灾粮米匮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灾地及周边府县官府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

  虽旨意颁下,但从内阁到司礼监都并不太看好,皆认为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陈说罢了,还在谋划其他救灾之法。

  司礼监这边,刘瑾更是趁机将李荣丢到凤阳去理赈灾事。

  满心打算着李荣这赈灾是赈不好的,正好就呆在凤阳守皇陵不必回来了。

  他这阵子收拾了丘聚,这又撵走了李荣,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好不得意,不想却听到了风声,说皇上要用王岳去查盐商杜家灭门案。

  杜家上下七十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家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等大案扬州府哪里掩得下去。扬州知府拖着没上报,也就是在活动关系保自家乌纱罢了。

  消息一传开,天下震动。

  听说过匪徒拦路抢劫的,也听说过飞贼盯上大户人家偷了许多东西出来的,但这样匪徒在城内直接灭门夺财的委实少之又少。

  据说连绿林中几个瓢把子也在找干这一票的是何方神圣。

  刘瑾也对丘聚这份狠劲儿也是服气的,他刘祖宗也不过是重枷枷死几个官儿罢了,丘猴子这老小子竟能一口气灭门!

  然,这是他的对手,这对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任是谁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时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样也深恨王岳,王岳当初可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派人去杀王岳,可惜没能得手,那阵子他有诸般事要忙,也就留着王岳在南京苟延残喘了。不想这会儿王岳又跳出来了。

  他早让锦衣卫的人透风声给皇上,让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却偏偏让王岳去查丘聚这桩灭门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吗?

  弄死丘聚之后,皇上会不会趁势让曾掌过东厂的王岳再回来掌东厂?

  刘瑾一时烦躁不堪,抓着幕僚、心腹们开会,要研究应对王岳的对策来。

  他的幕僚们则认为,别说皇上未必会再用王岳,就是让王岳回来,也比现在丘聚这样个祸害掌东厂要强。

  毕竟,王岳一直以来都是刚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经有了新的认识。

  所以就在丘聚听着风声后却不好妄动,只等着刘瑾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王岳出山,自己敲敲边鼓时,刘瑾竟站出来推动了这事儿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责了扬州府上下以及当地镇守太监、锦衣卫等,然后让东厂派人调查此案,再度启用南京的王岳负责此事。

  丘聚气得七窍生烟,回头将珍姨娘打个半死,嫌她出了馊主意,又抓紧派人去补救,甚至想过要不要再杀王岳一次,一时手忙脚乱。

  时近腊月,王岳在经历过数次暗杀后,终于全须全尾抵达了扬州,接掌了京中派来的东厂番子和当地锦衣卫的调度之权。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谢了刘忠和沈瑞,若非顺风标行的镖师相护,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让两人放心,他这次,定要皆审案钉死丘聚,让他万劫不复。

  王岳的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样赶着年前进京的,还有松江府知府董齐河的折子。

  折中仔细禀明赈灾详情,大赞以沈家、陆家为首的松江府望族乡绅深明大义,积极响应官府和买政策,以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当地积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赈,开门接纳流民,让其为工,在未上冻之前将松江府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让流民有饿死冻死者,又将当地基础设施修缮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将其中一些心灵手巧肯干活之人送往当地商事学堂、匠人学堂,拟学成后由织厂、船厂招收为正式工匠。

  此次上折除了禀明赈灾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请示一下,一般灾情过后总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这些成手流民能够在本地落籍。这些人虽有手艺,却也是民户,并非匠户,不服匠户之役。

  时逢年节,松江府的折子在一片惨淡赈灾、求朝廷多拨粮米的折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奖松江府,赐沈氏、陆氏等族“积善之家”匾额,又赐赈灾中舍粮米多的几户人家祖上从六品虚衔。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里,这样的虚衔是要不少银子才买得来的,还得切切实实修条路搭座桥出来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粮米就得了这样彩头,一时江南不少人家心动,也不再在和买中耍花样,少卖甚至不卖粮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陈年旧米拿出来与官府,也想换个“祖上荣光”。

  也有些府县效仿松江,也开始以工代赈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赈灾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万卷阁正式落成,孝庙实录也恰在此时完成。

  一时百官称颂,龙颜大悦。

  参与万卷阁建设及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参与纂修孝庙实录的诸官员皆有赏赐。

  监修实录总裁张懋、李东阳、焦芳、杨廷和,副总裁梁储,及参修翰林等赏金银、丝罗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传胪各有升迁,三鼎甲各升一级,胡瓒宗则升了两级,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彩头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腊月,通政司右通政丛兰升了左通政,未几奉旨与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尚宝司卿吴世忠分别往延绥、宁夏、蓟州等处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参议罗钦忠为右通政,右参议刘达、魏讷为左参议。右参议的位置倒空了出来。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万卷阁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献策以工代赈、约束族中配合赈灾有功,升了右参议。

  从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参议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头一个,任良弼、丛兰,都曾是这样。

  朝中虽有议论,但通政司这三年来荐拔的人多了,这次沈瑞也算内部升迁。

  而要论功劳,那些嘴上说说酸话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旁的不论,就说适逢灾年,自家便是族长也是没法子说动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买粮米的。此功确实无人能比。

  这个官职对于沈瑞来说也极为意外。

  倒不是没想过升品阶,在董齐河折子报上来时,寿哥就曾见了沈瑞,褒奖一番,又暗示要给他升官。

  沈瑞当时还曾与杨廷和父子及沈瑛议过,沈瑛、沈瑾(丁忧)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个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从六品委实没有好缺,还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个主事,倒可谋划谋划,从官职上说,当然首选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里,只怕于前程有碍;其次便是户部,而沈瑞自己对工部颇感兴趣。

  正六品之后再三两年,若是有机会,上了从五品,由从五品职上转正五品通政司参议便水到渠成了。

  他们再怎么谋划,也都想的是跳了两级便是顶天了。

  却不想小皇帝这样大手笔,直接给了正五品的右参议。

  便是杨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着圣眷隆重,直说了好些好生做事以报圣恩的话。

  徐氏这边则是约束沈府诸人更加低调行事,并与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当谨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热,自要加倍小心。

  不过朝堂上下最近都忙着赈灾事,清丈田亩和清查屯田也牵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没人有闲心来动他这个眼见极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则更家关注山西那边反馈来的消息,张永一走半年,却是寸功未立,赵弘沛过年都不曾回来,只送消息回来,表示局面不好打开。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约是当初辽东的贸易推进得太过顺利,让他盲目乐观了,只觉得贸易获利甚丰,西线也当容易推进,不想正是因着获利过丰,才让西线将门结成坚硬的外壳,不许外人稍碰。

  好在寿哥并没有对此进度表示出不耐烦,赵弘沛的压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谋划。

  倒是山西的交通网,因为不断有官员被罚米输边需标行护送,建设得倒是颇快。

  刘瑾的罚米法还在继续,本来内阁提出除了输边外,罚米还可以往灾区运一下,但凤阳灾区有李荣在,扬州有王岳,苏松有沈瑞,刘瑾是不想让粮米帮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输湖广,便坚决不同意运往灾区。

  因有先前御道投书事,沈瑞唱了反调,又有钱宁吹风,对于沈瑞的升职,刘瑾是不太高兴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参议,压了沈瑞一头,且张永到现在也未在山陕触动他的利益,他对张永还是比较满意的,便也没有动一动沈瑞这个张永的人的想法。

  他现在想立刻收拾了的,还是丘聚。

  王岳这头凶兽果然不错,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随时会被丘聚暗杀掉,查出来点儿蛛丝马迹就立刻将证据、供状之类快马送回京。

  以至于皇上这边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证”,都有些不胜其烦了。

  刘瑾一边儿觉得快意,一边儿又忍不住暗骂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现在摆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银子挖出来,主要这笔银子出来了,有没有罪证皇上只怕都不会留着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人,渐渐的,不止在刨这次杜家灭门的事,连带着,又刨起当年闫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证放到皇上案头时,皇上就暂时停了丘聚的职,美其名曰让他避嫌,暂由魏彬领着东厂。

  丘聚这边一失了东厂,沈瑞那边立时联系杜老八,加紧对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请刘忠多多关注。

  丘聚这样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会束手待毙。

  虽然现在东厂不在丘聚手里了,但他掌了东厂几年,也养了不少人,还有些徒子徒孙是跟他捆绑太深没法转换门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这么多年宫里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进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边儿开始着手清理一些痕迹,一边儿加紧催裴元河那边的调查结果。

  现在,这份调查结果不单单是为了干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桩大事来,以转移视线,要让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干,进而放他一马。

  上元节刚过,杜老八这边盯梢的人就发现丘聚府上大夫频频进出,皆是擅儿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话,都说是给丘府的小少爷看病。

  那宅子里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来,说老爷的养子上元夜看灯着了凉染了风寒,病势凶险。

  没几日风雪大作,偏丘府养着那小儿的姨奶奶冒着风雪往山寺去为孩子祈福,以示心诚,末了却是因路滑,连车带人翻进了崖下。

  虽报了顺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并丘聚的手下也没法下去搜寻,想着一夜过去,就算没摔死也冻死了。

  丘府便直接办起那姨娘的丧仪。

  还没出头七,小少爷也夭折了,让人唏嘘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撸了职,且死的不过是个姨娘和不知道哪里抱来的野种养子,这丧仪办得就颇为低调。

  而朝中有点儿能耐的都知道了现在刘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来丘聚也蹦不了几天了,死者又这样身份,因此前来吊唁送礼的也不多。

  丘府斜对面马车行外,停着一辆寻常租赁马车,毫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车帘被打起一缝。

  车内一个女子头上层层叠叠缠着白纱,裹着厚厚棉被靠在车厢上,透过那条缝隙看着丘府门上的白灯笼,满眼恨意。

  “如此,他就让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声音沙哑,说得格外迟缓,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个竹竿子一样瘦削汉子阴恻恻道:“亏得他是想要这合情合理,只照你后脑勺来了一下,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们便是寻着你,也只是尸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见过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认了,可我小弟还那样小,没什么人见过的,他竟也不放过!”

  那男子心道留个教坊女算得什么,私放个流放罪臣、还充作养子养着,这罪过才大呢,焉能留着那小的?!

  想归想,他却并不说出来,只冷冷道:“那你便赶紧好了,好往公堂上去,为你兄弟报仇。”

  那女子咬牙切齿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还能开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来!”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稳定,可以抬上公堂时,那边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马送来的物证,匆忙进宫求见皇上。

  乾清宫东暖阁

  “那孙梦生之女,户籍上写景泰六年生,然孙梦生天顺二年才到乐清,落籍时并无子女妻室,天顺三年抱来一女婴,却以银钱贿赂书吏,落籍为景泰六年生。天顺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孙梦生发家也十分可疑,初时就有巨资开设多处商铺,置田庄,养庄客,后又买下海船为海商。他的生意从没有赔本的时候,但到底有多少家产,却也无人得知。然在乐清,他却并不引人注意,南直隶有名的商贾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号。”

  “梦生,拆了便是子系梦生。黄粱一梦中那书生姓卢。孙梦生之女名孙敏。正是景帝时司礼监中官中有一卢敏,颇受重用,天顺元年宫中乱了一阵,不少宫人中官失踪。这卢敏就是那时下落不明。”

  这说的就是夺门之变。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贞、石亨、曹吉祥迎奉复辟登基,改元天顺。后景泰帝暴毙,被英宗以亲王礼下葬,直到宪宗登基后才下诏恢复其皇帝之位,谥号仅五个字“恭仁康定景”,且并无庙号。

  朝堂风云变幻,英宗登基后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谦、王文,以谋逆罪杀二人并抄家。宫里更是一番血雨腥风,景帝身边伺候的宫人尽数被屠戮,十二监更是大换血。

  当然,当时宫里一片纷乱,也不是没有宫人内官趁机逃了。

  “这卢敏携了宫中金银珍宝逃出宫去,在外隐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盖身份,暗中赚下偌大产业,又有船只,又有庄客,且于通政使沈钧交好,所谋者何?”

  “那沈钧对外称是孙梦生救了他,却纵容儿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将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败落人家,岂是报恩之道?”

  “孙梦生对沈钧这番恩将仇报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发嫁唯一亲女,末了还能留产业于他,岂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额头贴在地上,口中声音却极大,“桩桩件件透着蹊跷,那卢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离宫弃主?在外广积银钱粮草,又养武人,又特特与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钧必然已知卢敏身份,如此有恃无恐,必是同犯!”

  寿哥一言不发,默默听着丘聚说完,随意翻了翻他递上来的证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断。而这些,也不足为证。”

  丘聚并没有因这句话而泄气,反倒抬高了些声音,道:“皇上仁善,然,疑点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种下怀疑……他顿了顿,抑扬顿挫道,“谋逆大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六百四十八章 星河明淡(十)

  自从西苑起了一座天梁观,便是香火鼎盛,连带着观主天梁子也成了众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丸药也都成了神仙秘方。

  举凡仙方,大抵是千金难求,偏这位观主大慈悲,最喜给人散药,无论是公侯豪门,还是贫苦百姓,只消他瞧得顺眼,便就号脉赠药,还分文不取。

  天梁子虽是观主,却是个甩手掌柜,只守着他的丹炉做药,什么俗务都不管的,遂观里另配了俩打理俗务的道人。

  这两人初时还担心这般散药会将道观亏个底儿掉毕竟当初宫里大人可是交代了这道观是要赚银子的。

  但天梁子到底是观主,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常常被接进宫里讲道的,两人也只能干看着,任由他作为。

  因着分文不取,也就没人会不要,通常也不会有人对白来的东西说三道四,不灵验那是正常白来的嘛,相反若是灵验了,那就是神仙保佑,掉过头来加倍捐香油银子供奉延寿星君。

  虽然不灵验的时候多,但好歹也没有吃坏了人。而灵验的时候,观中是既得了实惠又扬了名,最终竟是渐渐名气大涨,是两人再想不到的,此后也就事事由着观主大人了。

  天梁子的药也不单单是散给香客吃,他自己也吃,还同样做给家人吃。尤其是亲闺女亲外孙,他常会做些健脾开胃的、润肺止咳的、清热解毒的等等各色丸药。

  凡到换季时节,小道童总会多跑几趟陆家送药。

  这一日,如从前许多次一样,常来送药的小道童到了陆家,张青柏接了药问了父亲安好,给了赏钱便就打发了小药童去。

  少一时,她就往厨下亲手做了两道点心,装了食盒提到沈家。

  往常,张青柏也会这般做些吃食孝敬徐氏,只是今日,见了徐氏,她的脸色格外凝重,悄声请徐氏单独一叙。

  徐氏心下诧异,屏退了左右,张青柏才从食盒里拿出个小木匣来。

  清漆的匣子,其上雕着竹纹,有签子写着“清心丸”三字,内里则是两排蜡封的药丸子,又有一张符篆,黄纸朱砂鬼画符一般不知画的什么。

  却难为张青柏看得懂,当着徐氏的面,依照那符指示,熟练的挑出三颗丸药来,一一剥开,取出其中三张纸笺。

  这次便是正常文字了。

  徐氏看着她的动作,面上也逐渐凝重起来,待末了看到纸上的内容,她一时脸色大变。

  张青柏刚要解释,徐氏却抬手止了。

  她深吸了口气,才握住张青柏的手,压低声音道:“真人大恩,沈家铭记。只如此太过凶险。若有机会,还转告真人,千万多多保重,莫再……”

  张青柏也是一直紧张着,平素她口舌灵巧,这时竟也说不出客气话来,半晌才呐呐道:“俺爹……俺爹想也是着急了。若没大事,也是断断不敢的……”却又说不下去了。

  徐氏紧紧攥着张青柏的手,道:“还是小心为上。今日之事……”

  张青柏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忙道:“俺就是过来接俺大妞妞下学,顺道带了些家常点心孝敬大娘。”

  两人俱都是松了口气般,相视一笑,只是这笑容里不免泛着苦涩。

  张青柏也不多留,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可巧这会儿外头又有仆妇急报,庆云侯周寿殁了。

  张青柏忙顺势大声道:“大娘您先忙着,俺晚些再来接大妞妞罢。”转过头又郑重低声道:“大娘这边凡有用得上俺们的地方,千万喊俺一声。”

  徐氏含笑点头,又攥了攥她的手,方叫陪房周妈妈送了她出去。转回头来吩咐仆妇们下去打点奠仪,又遣人去知会九如居的杨恬更衣,同自己一道去吊唁。

  这已是周家第二场丧事了。

  腊月里,一直病了许久的长宁伯周到底没能熬到过年。

  而庆云侯周寿原就比周年长不少,又在弟弟的葬礼上哀损过度,归来后便卧床不起,堪堪熬过正月,人也跟着去了。

  与沈家有仇的是重庆驸马府周家,虽庆云侯、长宁伯是重庆大长公主舅父,但到底是两家人,沈家婆媳去吊唁也算是尽了礼数。沈瑞下了衙也匆匆回府换了素服,往庆云侯府上了柱香。

  待沈瑞回了家,便被徐氏叫去,母子俩进了密室细谈。

  天梁子在药丸中所藏,便是丘聚在御前告密的大致内容,也不知他从何得知。

  沈瑞并不怀疑此事真伪,天梁子也是常在御前讲道的,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

  只是他下意识去想刘忠,转而又不免自嘲一笑,此事干系重大,刘忠怕也是不敢传话给自己的。

  皇上深知刘忠与他的关系,他这边若得到点儿什么风声有了动作,皇上头一个就会怀疑刘忠。此时尚不知帝心,刘忠又岂敢妄动。

  沈瑞仔细看了那番说辞,简直要被气乐了,亏这阉竖想得出来这样的故事,“丘聚这分明是穿凿附会!这谎话都没编圆!简直漏洞百出,拙劣之极!”

  徐氏却阖了阖眼,低叹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呐。你是不知,当初那场动荡……”她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几不可闻。

  沈瑞身子一僵,丘聚生编硬造强行碰瓷的那场夺门之变中,徐氏的父亲徐有贞才是其间风云人物。

  而这“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也充分体现在了徐有贞身上。

  明代名臣、后被明史赞为“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后世誉为民族英雄的于谦,就死在徐有贞一句“不杀于谦,复辟之事师出无名”之下。

  而没过多少时日,徐有贞自己,又被石亨、曹吉祥虚言构陷,不过“怨望”二字,便连遭贬徙,终其一生再也没能回到朝堂。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言”也能杀人。

  只看,听“言”之人,是什么态度。

  沈瑞忽觉背后发寒,他自诩处处为寿哥考量,为大明谋利,做了多少实事。想来寿哥也知道他的功劳、看重的他的能力,这不,寿哥也在不断的给他机会,给他好处。

  然,他这些功绩,在天家面前,比之徐有贞那解救英宗出囚禁之境、一举将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的拥立之功,可是要差出十万八千里去了。

  可那有着天底下头一份的拥立之功又如何?

  在帝王的猜忌面前,天大的功劳也是无用的。

  孙太爷不会是什么内官,积累财富蓄意谋反更是无稽之谈,丘聚的故事编得乱七八糟漏洞百出,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皇上怎么想,皇上怎么认为。

  一如当初的徐有贞。

  而寿哥也不是头一次对孙太爷生疑了,早在当初贺家的官司里,寿哥还曾亲自问过沈瑞孙太爷是否做过海商生意的事。想来,当初贺家必定是往海匪方向吹过风。

  “丘聚,当是贺家投靠他那时候查的孙太爷的事情。”思及当初,沈瑞下意识道。

  他也是那时派了长寿回去松江查的孙太爷与二房二太爷的关系,只是因时日太久,已是找不出什么痕迹了。

  徐氏微微皱眉:“会是那时?这也有几年了,丘聚那时查了,却一直捂着这许多年?这,不合常理。或是又有什么人要对付……”

  若钉死了孙太爷是中官在外攒钱屯兵,就差没举旗造反了,这谋逆大罪,可是株连九族的。

  对付一个沈家,下这样重的手?

  沈瑞虽然官儿升得快了些,人又年轻,看起来前程可期,确实是碍了一些人的眼,但毕竟也不过是五品罢了。

  京中五品官车载斗量,又算得什么。

  这样狠的出手,要说是想借由沈家来打击沈家背后的两位阁老,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徐氏又喃喃道:“当初你魏表哥……”

  当初徐氏的亲外甥魏校科举时,便是有人拿着他外祖是徐有贞说事,明明二甲第九的成绩,却生生落榜庶吉士。亏得他本人豁达,且并不想留京,只想往南去近便孝敬父母,沈家便为他谋了个南京六部的差事。

  徐氏也不无疑心这件事既要往夺门之变上引,怕也少不得要拿徐有贞说事的。

  沈瑞心下也是五味陈杂,他这亲外祖,被指是废帝内宦欲谋反,他这嗣外祖,又是夺门之变里谗害忠良自己也没落好下场的权奸。

  这真是奔着他身后两个阁老来的吗?

  还是奔着他来的吧……

  沈瑞沉思了片刻,细细想了他所知道的丘聚此人种种,想了丘聚与张永、与刘瑾的争斗。

  想到刘瑾,他心念一动,向徐氏道:“母亲不知,近日来,翰林院那边又开始传起刘瑾要强招戴大宾为侄女婿那桩事,话里话外还影射了庞天青,更有人影影绰绰说起李经在北镇抚司狱中死的不明不白。言道李经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也是新科进士,如何敢就这样让一个进士枉死狱中……”

  徐氏眉头皱得更紧,攀扯庞天青怕是心胸狭隘的小人因妒恶意中伤了,戴大宾则更是无辜。

  那刘瑾的侄女去岁年底嫁的陕西解元公,刘瑾是广撒帖子,朝中文武少有不去捧场的,便是沈家,也不得不送了份礼去。虽说场面奢华,是年下谈资,但当时可没人说戴大宾什么,怎的过了一个月反倒扯上了戴大宾了?

  李经的事儿更是久远了,而且,当初刘瑾势大,便是有人说闲话,也一样以迅雷之势给李经定了罪抹平了案子。

  现在翻出这些,摆明了是要给刘瑾找事儿了。

  “你是说,丘聚也在这中间搅合了?”徐氏问道,丘聚与刘瑾不和,她也是深知的。

  但丘聚要对付刘瑾,和对付沈家,也没甚关系。

  沈瑞抿了抿嘴,“丘聚这边空口白牙诬陷沈家,那边又搅合舆论对付刘瑾,这种种行径,分明故意混淆视听。王岳如今在扬州查得正紧,他丘聚欲脱身可没那么容易。现下弄些骇人听闻的谣言,拉一些人下水,把这京城的水搅浑,没准能有他一线生机。”

  沈瑞在前世,却是惯见此等手段,想要抹平一个新闻不容易,那么,就找一个更大更轰动的新闻出来。

  只消公众视线被转移,先前的新闻立时没人关注,抹平不抹平都无关紧要了。

  而在小皇帝那边,他咬沈瑞,咬刘瑾,都是小皇帝信重的身边人,说一个有谋逆之嫌,一个敢妄杀进士,相比之下,他那点子罪也算不得什么了。

  沈瑞心中冷笑,若丘聚打的这个主意,哼哼,这转移视线的把戏,难道他沈瑞不会玩?他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丘聚呢。

  “他想声东击西四下搅合,我们便直取中心。只要丘聚垮了,他所说的谎言也就没人信了。”沈瑞忍不住握了握拳头。

  这种时候,既不能让寿哥知道他已晓得此事,便就什么都不能做了。越是表现出自家能干不可或缺,越是让人生疑。

  而真什么都不做,等着丘聚把谎编圆了,甚至再炮制些所谓证物出来,那就同等死一样。

  现下主动出击,先扳倒丘聚。一旦树立丘聚杀人夺产的品行卑劣形象,人都能杀,谎话自然能说,那他说的即便是真的也没人会信了。

  徐氏阖了阖眼,丘聚的姨娘落在张会、沈瑞手中的事,沈瑞并没有瞒徐氏。想了想,她低叹道:“若要用那娘子,还是要做得再妥当些。她既是能为丘聚打理产业的,只怕不好相与。”

  “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沈瑞道,“一直不曾让那人知道到底是谁救了她,也不曾指使她做什么。她告发丘聚原就是自己想报仇。”

  本来他想着等那个自称闫氏旁支女的姨娘养得能走路了,便丢她出来让她自己往通政司来告状。

  通政司本身就有受理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的权限,一如沈瑞前世的信访局,且如今又在沈瑞所辖。只要那闫姨娘告到通政司来,沈瑞自有法子上达天听。

  而现在,形势紧迫,已等不得那女人养好到能自行走着去了。

  沈瑞谋算着,还是要与张会和杜老八一处聊聊,怎样能不着痕迹的让此女出现在通政司衙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百姓这个年节过得太无趣了些,恁多的话题都没见他们八卦,偏偏将个早已过去许久的“刘瑾强招戴大宾为婿”的旧闻扒了出来,又热热闹闹的传起闲话来。

  坊间传闻着实让刘瑾恼火不已。

  尤其是在他侄女侄女婿并不和美的情况下。

  其实也不能说是不和美,和,但不美,就是和气得太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只不过,把案举过眉的是邵晋夫。

  刘瑾的侄女谈金娘,因女生肖父,更有几分像了刘瑾,而极得刘瑾欢心。她少时生长在乡间,进京不过二三年时光,虽被刘瑾千娇百宠着,却并没有养成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性子,尤其相比其妹,她算得是好脾气。

  她脾气好,邵晋夫比她脾气更好,简直就是,没脾气。

  让他往东他便往东,让往西便往西,让他抚琴让他作诗他都一声不吭就执行,就是同桌吃饭,她说一句“鱼好,夫君多用些”,邵晋夫就能旁的菜一筷子不动,整顿饭只吃鱼。

  而只要同他谈天,他就变成闷葫芦一个,而问他什么,他能说一个字的绝不说俩,偏偏态度好的出奇,能全程微笑着听谈金娘唧唧喳喳,末了说一句“娘子说的是。”

  真真相敬如宾,待谈金娘就如上宾,处处有礼,却殊无亲近之意,恁是突出一个“敬”字。不像对娘子,倒像对后娘。

  去岁新科进士西苑跨马游街时,谈金娘在临街酒楼雅间中看热闹,一眼就相中了姿容绝美的探花郎。

  虽然后来又生波折,到底没能如愿嫁给探花郎,但是许婚邵晋夫之前,她也是隔着花廊瞧见过这位解元公的,见他生得也颇俊美,父母又说有叔父在三年之后他必是状元公的,她便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却没想到邵晋夫是这样个死气沉沉的人。

  一来二去,谈金娘又不免回想起那日瞧见的,锦袍白马帽簪金花的探花郎来,那样意气风发,那样潇洒鲜活,若是当初嫁他,是不是日子也会过得洒脱快活?

  两个月的光景,小两口就迅速从相敬如宾变成了相敬如“冰”。

  邵家上下大半是刘瑾的人,小两口的情况刘瑾又怎会不知,叫了邵晋夫来骂,邵晋夫就好态度的听着,说什么应什么,你要说他心存不满,可一桩桩一件件事做得……让人抓不到一点错处!

  刘瑾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更恼火了些。

  当初是看中了邵晋夫的才华才许下侄女,还准备三年后扶他为状元,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为自己朝中助力。

  可看邵晋夫现在这死样子,便是幕僚们纷纷劝慰说到底少年人不太懂事,刘瑾依旧觉得这厮是指望不上了。

  现下外头又把招戴大宾为婿的事儿翻出来嚼舌根,想着戴大宾如今出了诗集文集,誉满天下,在士林中已颇有声望,刘瑾就是一股子邪火。

  又有人说邵谈小两口的闲话,不说邵晋夫软骨头,只说谈氏女仗着权阉叔父嚣张跋扈,连刘瑾当初改姓种种又被翻出来再嚼一遍。刘瑾简直要七窍生烟。

  而当牵扯上李经那桩事,那已不单单是说闲话了,是真要与他刘瑾作对了!

  刘瑾立时警醒起来,这帮翰林,是要做什么?!

  年下翰林院因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得了皇上的褒奖,大约是抖起来了,觉得有和他刘祖宗作对的资本?

  去年他已经借着京察处置了一批翰林,包括谢迁那个出继的幼子谢丕在内,都被打发走了,他本还十分满意的。如今看来,只怕刘健谢迁的余党还是没清理干净,才有人借机生事。

  没关系,京察还没完呢!

  这次,他刘祖宗可不会那般手软,看看谁还敢来挑衅!

  寿宁侯府外书房

  寿宁侯张鹤龄最近过得倒是颇为惬意。

  因为,这个年前年后,他的宿敌周家两兄弟相继死了。

  虽然周太皇太后薨了之后周家已是大不如前,但是周家两个老匹夫仍是上蹿下跳的不消停,没少与张家作对。就在他们俩咽气前,还坑了张家一把,让张家吐出恁多庄田来!

  想到这些张鹤龄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到底这俩人是咽了气了,周家儿孙都不成器,一个周贤,也不过是因有一半儿皇家血脉,才能得陛下青眼吧,不足为惧。

  尤其是,周贤也有三个月的孝,而那边张会很快也就出孝了,这京卫武学只怕周贤还没捂热乎就会又飞回到张会手里。

  而说到守孝,他的二女婿已是除服了,只是女儿娇气,不肯坐车赶路,想要等三月运河开冻再启程北上。

  今日张鹤龄就是与幕僚商量着,给起复的二女婿沈瑾安排个什么肥缺才好。

  说人家周家子弟不成器,其实张家也是一样,张鹤龄的儿子们多是混日子的脾性,挂个虚职也不好好当差,而张延龄自己就是个大纨绔,还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

  张鹤龄的大女婿也没好到哪儿去,大女儿……真是不提还罢了,提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

  张玉婧这次带着保定伯府妯娌并几个勋贵人家的奶奶做生意,什么生意不好,偏要做那松江棉布,还敢冒贡布的名头。

  这次宫里查下来,统统都栽了进去,还牵连了寿宁侯府、建昌侯府的布庄,折了寿宁侯夫人一笔银子。

  被这样的子弟一反衬,这状元公二女婿真是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张鹤龄自然要把这宝贝金疙瘩女婿供起来。

  而且这几年二女婿也像是开窍了,当初为他谋进詹事府时,费了多少力气,到头来他倒百般不情愿的样子,银子一钱未出不说,还和媳妇闹别扭。

  丁忧被闲置了这许久,想是也知道做官的好了,这次就在年节时,年礼之外,倒知道早早把起复活动官缺的银子送来了。嗯,看来这丁忧回乡,二女婿也没少赚银子。

  正好去岁京察,朝里没少撸人,不少缺儿都空出来了,能随他挑肥拣瘦。有银子有缺,容易得紧。

  周家倒了,二女婿再起来了,张鹤龄真是越想越美,满脸笑容的喊来幕僚,就等着听分析好缺儿的消息。

  然而……

  “可惜了状元公的族兄沈瑛去岁入了詹事府为右春坊右庶子,只怕状元公起复不大好进詹事府了。”幕僚丁举人道。

  “状元公的族弟沈瑞如今在通政司为右参议,只怕,通政司的位置也不好谋。”幕僚姚举人道。

  张鹤龄的脸就沉了下来。

  这两个是离天子最近的衙门口,也是升迁最快的地方,在他心中原是首选。

  “不过是族兄,又不是亲兄弟。”张鹤龄不满的开口道,刚说完就想起沈瑞来,还真是亲兄弟。再想到沈瑞这样快的升迁,便又是重重一哼。

  “……翰林院最近倒是颇多位置……”丁举人觑着张鹤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虽则状元公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但到底翰林清贵,他日入阁,有这段翰林经历也得美誉。现下刚好卢阔被刘瑾弄下去了,这侍讲学士的位置可不正是为状元公腾出来的么……”

  张鹤龄冷冷道:“卢阔是李阁老看重的人,就这么被刘瑾弄下去,李阁老还火大呢,没看连着上乞骸骨的折子吗?这就是逼着皇上让卢阔回去。这会儿咱们倒去抢这个位置,让卢阔没了回头路,李阁老会不恨咱们入骨?怀瑾在翰林也会受他压制。”

  丁举人心下腹诽,李阁老那分明就是因京察自陈奏疏,乞骸骨都是虚言,又哪里是什么逼迫皇上了。

  明代京察,五品以下中低级官员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而四品以上高级官员则通过自陈的方式来完成考察。

  这自陈就相当于自查报告,只不过张口都是自家缺点,违心认罪,口口声声乞休。

  能熬到京中四品的,谁不是辛苦爬上来,又怎会真写自家短处等黜落呢,不过是找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或者干脆就是正话反说,明贬实褒,自我表扬。

  这是极为务虚的一件事。

  当然,要看遇到什么样的皇上。

  遇到先帝,那就是温言宽慰,不允作辞。而遇到当今这种,就很可能因着看你不顺眼,就着你的自陈奏疏直接大笔一挥准奏了比如当初对马文升等。

  所以其实这件事还是有风险的,但因规矩如此,众臣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写了,因而别说李东阳上书“请辞”,内阁里所有阁老、京中所有四品以上人人皆写的,亦包括焦芳、刘宇等辈。

  “李阁老为首辅,两度自陈请辞也依警察规矩而行。”丁举人只好委婉的说。

  “最近刘公公是弄下去不少人……李阁老的人居多,想来,阁老就是不满,也不能让所有人都官复原职吧。”姚举人陪笑道。

  倒是一个曲姓幕僚不以为然,道,“翰林是清贵,但孝庙实录也修完了,万卷阁也立起来了,已是没了巧宗。”他道,“要谋不若吏部,也为侯府子弟日后打算。”

  丁举人姚举人齐齐在心里骂了声呸,侯府沾亲带故的子弟都是锦衣卫的差事,哪里用得上吏部!吏部现在稳稳攥在刘瑾焦芳手里,向往上走也不易,去做个五品员外郎又能有多少权柄。

  “李阁老现在正在整顿四夷馆,不也是个巧宗?”丁举人声音略低了些,“眼下这局势,皇上,必是要开海的。到时候状元公最懂其中事,岂会不受重用?”

  张鹤龄不由看向他,似有心动,却又摆摆手。

  丁姚对视一眼,姚举人刚问:“不知侯爷所虑为何……”

  此时外头就有心腹管家来回事。那人却不说何事,而是走到张鹤龄身边,附耳低声几句。

  张鹤脸上露出厌烦神色,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机密,就直言道:“姓丘的自身难保,还腆着脸来说为本侯解忧?去告诉他,本侯无忧,不劳他费心!”

  那管家看了一眼周围幕僚,脸上颇为尴尬。

  幕僚们听了这话,都是了然。

  就在今日早上,突然有一受伤妇人被两个闲汉抬到通政司门前,说是要告状,还没等小吏受理,那妇人当街就喊,丘聚杀了扬州闫商杜成,夺其家产,又有种种不法。

  她自称乃丘聚侍妾,深知丘聚事,丘聚如今要杀她灭口,她请满街百姓为证,若她活不过今日,就是丘聚所为。

  丘聚虽不是东厂督主了,却依旧是皇上身边有名号的大太监,又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小吏听得腿都软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个闲汉也吓坏了,丢下珠钗金环,连连称他俩只是这妇人雇来的,不过贪图她首饰,妇人要告什么他们都不知情,与他们也不相干,说罢撒腿就跑。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也越聚越多,就有人说丘聚府上前几日是死了个姨娘,称是雪天路滑马车落崖死的,莫非真是杀人灭口未遂。

  小吏见百姓七嘴八舌乱纷纷,生怕出什么事自己摊上责任,忙使人将那妇人抬了进去。

  事情闹得这样大,消息立时就传遍了京城。

  寿宁侯府自然也知道了。

  那杜家被血洗,手段何其凶残,如今又是王岳在查案子,这女子又挑了能直达天听的通政司告状,大家都猜丘聚是完了。

  丁举人作揖道:“侯爷,中官多心胸狭隘,虽是他如今要倒了,侯爷也莫太过轻慢于他,以防他垂死挣扎时攀咬侯爷,侯爷虽不惧他,为这么个人伤了与皇上的甥舅情分也是不值。”

  说到小皇帝,张鹤龄眼神闪了闪,这甥舅情分还剩下多少,也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他到底嗯了一声,吩咐那管家,“不用说那许多,好生送走吧。”

  那管家便行礼退下了。

  然没有片刻功夫,管家用就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跑了回来,脸色也比方才难看了许多,依旧是到张鹤龄身边附耳低语。

  张鹤龄本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但听完这句话,脸上也变了颜色。

  众幕僚虽都是面上不动声色,却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俱都盯着张鹤龄。

  张鹤龄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就打发了众人,然后让管家将门外之人悄悄带进外书房的密室。

  一行皆着黑衣黑氅、兜帽遮面的人随着侯府管家进了外书房,外书房早早清了场,再无外人。

  其中一人随管家进了内室,余人站在院中各处护卫。

  那人到了密室,除去兜帽,皮笑肉不笑的向主位上的寿宁侯行了礼,“丘聚见过侯爷。”

  张鹤龄也是一般假笑,“丘公公是稀客呐,快请上座。”

  丘聚也不客气,在管家服侍下去了大氅,往张鹤龄下首一坐,端起桌上茶盏来,咕咚咚直喝了半盏。

  管家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张鹤龄立时就沉下脸来,道:“丘聚,那话是什么意思?”

  丘聚茶盏一撂,往后一靠,凉凉道:“就是侯爷听到的意思。那个女人,就是小沈状元退婚的闫氏女。”

  张鹤龄脸又黑了几分,“那又怎样,与我侯府有什么干系!”

  丘聚慢悠悠道:“那侯爷何必让咱家进来?”

  张鹤龄咬了半天牙,方问道:“你待怎样?”

  丘聚似是没听到一般,细长的眼睛一眯,打量起室内华美的宫灯,口中兀自道:“抄闫家时,此女险些入教坊。是咱家义子见此女容貌不俗,又懂货殖,才将她弄了出来。

  “此女曾与咱家言道,沈源在扬州为官时贪渎枉法,是想求闫家帮着填窟窿才上门求娶。不想沈家小儿一朝攀上阁老府,就忘恩负义悔婚,彼时此女被流言逼得悬梁,堪堪被家人救下。

  “后来松江倭乱,闫家子弟闫宝文陷害沈家三子固然有罪,然他本人却并非通倭,沈家翻案后,就把通倭的罪名扣到整个闫家头上,致使闫家抄家灭门。

  “先有悔婚之辱,后有灭门之恨。”丘聚眼睛一扫,斜睨着张鹤龄道,“侯爷,你说,这闫氏女口中可会有小沈状元的好话?”

  张鹤龄冷着脸道:“这都是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那个沈源,也早就不做官了,又是犯了族规,被关宗祠,也算有个交代了。且一个被退婚的女娘,心怀恶意,攀诬他人,又有谁会信。”

  丘聚忽然呵呵乐了起来,直笑得张鹤龄要恼怒了,方道:“想来,张二姑娘是没有写信给侯爷吧,这沈源,在孝中还偷了母亲的丫鬟,致使丫鬟有孕。若闫氏女嚷出此事来,再说这丫鬟怀的是状元公的种,侯爷,你猜世人会不会信?不孝之人何以为官?退一步说,就算是说沈源的种,状元公这名声不也,啧啧……”

  张鹤龄是真不知道这事,盖因当初沈瑾早在张玉娴到松江前就已将事情处理干净了。张玉娴也是不晓得的。

  张鹤龄一时惊疑不定,不知丘聚所说是真是假。

  “侯爷或许不信。不过,侯爷猜,那闫氏女怎么会知道松江沈家后院里的这些秘辛的?”丘聚小小的眼睛冒出精光来,盯着张鹤龄,忽然咧嘴一笑,道:“侯爷觉得是我东厂广布耳目?嘿,侯爷猜错了。一个状元才几品官,我东厂还没这许多人手千里迢迢往松江去布耳目盯个小官儿。

  “此女心狠手辣,咱家都远远不及。她早在沈家布下了人,沈家老太太,就是她让人贴加官送走的。咱家猜,她大抵是想用这白事阻了沈瑾的婚事,拖得几年又不知什么变数。只不成想沈源竟为了攀上侯府,推迟了送消息进京。她就索性又压了时日,等着侯府为这东床快婿谋好了高位,方让他一日未坐就得回乡丁忧。”

  看着张鹤龄目瞪口呆的样子,丘聚的笑容真诚多了,“侯爷没料到吧?侯爷猜,原本她还待怎样?她是想着,守完老太太的孝,就弄死沈瑾的继母,让他继续丁忧。他父沈源守妻丧也不过一年,还可以再娶嘛。而后再过二年,再杀这继室,再娶再杀,沈瑾这孝也就要一直守下去了。末了沈源不娶也无妨,大不了再杀了沈源就是了。”

  “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拖到朝堂无人再记得还曾有个状元公名沈瑾,拖到张二姑娘人老珠黄生不出子嗣。她闫家上下因沈瑾而亡,她就是想要沈瑾六亲丧尽无后嗣,满怀抱负难为官,还要让沈瑾活着,好好活着,让他生受……”

  张鹤龄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疯子。”

  丘聚此时方施施然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缓缓道:“沈家后宅龌蹉事,闫氏女尽知;松江那些人手,闫氏女都差遣得动。侯爷觉得,此女可留得?”

  张鹤龄好似才回过神来,面色复杂的看着丘聚,那些人手闫氏女能动,丘聚就更能动了。丘聚也一样捏着沈瑾的命脉。他轻咳一声,再次问道:“你待怎样?”

  丘聚道:“那就看侯爷手段了。”

  “本侯会想法子让她闭上嘴。”张鹤龄道,“但她今日在通政司前喊的那嗓子,以及如今进了通政司这许久,这就不是本侯能抹平的了。”

  提起这件事丘聚就恨得牙根痒痒,他万没料到这女人还能活着。必然是有人盯着他私宅许久了。而最糟糕的,这女人竟能去通政司。

  沈瑞那小兔崽子就在通政司!他不信沈瑞会不落井下石。他必须得快些动手。

  丘聚面露狠色:“那女人死了,只要不是咱家动都手,就俱都可以说是仇家污蔑。咱家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想对咱家不利。”

  那边张鹤龄唔了一声,心里已盘算开了,当然不能让女人再来祸害他宝贝女婿的仕途,但是,要等等,必须等那女人把丘聚的事儿都交代出来再去死。

  丘聚也一样疯了,能灭门杜家,能说杀沈家人就杀,他可不想让这样的人再有机会跑到他面前来,说捏着沈家的人命他女婿的丁忧,迫他做这做那。

  丘聚,必须死。

  忽听得丘聚又道:“还有一桩事,侯爷可能不知。”

  于是,张鹤龄就又听到一个更疯狂更离奇的事儿。

  “孙梦生是景帝身边内官?!逃出宫积累财富欲行谋反事?”张鹤龄这次反应快多了,立时气急败坏喝道:“丘聚,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了沈瑾父族的不是,这又找他母族的碴!这是一意要毁了他的宝贝女婿吗?!

  张鹤龄是不会认沈瑾庶出身份的,他的女婿就是孙氏嫡长子,唯一嫡子。孙梦生就是沈瑾外祖。

  相反,倒是已经出继的沈瑞,礼法上讲,孙梦生是真正与其没关系了。

  张鹤龄也没想过丘聚要对付一个小小的沈瑞。

  丘聚初时没明白张鹤龄急的什么,但是很快他也想通了,不由嗤笑一声,道:“侯爷,状元公的外祖是清清白白的秀才人家,其舅父也是进士及第,如今也是六品官身。那孙家背后的事,如何会告诉给状元公知道?咱家说这个,可不是为了给侯爷添堵的。”

  张鹤龄还是黑着一张脸,恶狠狠道:“什么孙梦生旧事,纯属一派胡言。”

  丘聚咂咂嘴道:“侯爷,咱家提孙梦生为卢敏事,不是为了让沈家抄家灭族的。万岁也不会让沈家抄家灭族就是了。

  “侯爷不要自欺欺人了,您当知,有沈瑞在,状元公的正嫡身份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您也在为状元公起复谋算呢吧,有沈瑞在,状元公如今想进通政司也别指望了。万岁是不会将两兄弟放到一个衙门口去。”

  “侯爷可能不知,去岁周贤接手京卫武学时,请了淳安大长公主为中人,欲与沈瑞修好。结果沈瑞拂袖而去。周贤与沈家是什么恩怨,再没比侯爷清楚的人了。沈瑞连周贤都不肯放过,会不记恨建昌侯?

  “建昌侯府大姑娘和侯爷的二姑娘,两位千金,可是差点儿将那沈瑞的妻子溺死,侯爷觉得,沈瑞会不记恨侯府?”

  张鹤龄的眼皮不自觉一跳。

  当初沈珞那桩事,一则是到底是周贸亲手所为,张家大可推个干净;再则,当时张家圣眷正隆,沈家不过是个户部侍郎,张家也没放在眼里。

  果然周贤出面,沈家不就忍下了,哪怕沈家老大当了尚书也没怎样。

  待这个尚书没了,沈家更不在他眼里了,一个失德黜落的南京国子监祭酒,一个病歪歪的小小中书舍人,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没想到这个黄口小儿现在成了皇上近臣。

  皇上用了周贤,沈瑞拒绝与周贤和解,却依旧能得皇上信任依旧能升官,升迁速度又这样快。

  这才是最让人惊心的。

  周家现在是倒了,夏家还不成气候,外戚里张家独一份,但,皇上素来不亲近张家,登基后又几翻敲打。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又……

  此消彼长。

  那边丘聚的话充满了蛊惑的意味,“孙梦生这件事,无需皇上信个十成十,无需皇上下旨处置沈家,只消皇上不信沈瑞,打发他出京就行。”

  只消沈瑞不在皇上身边。张鹤龄下意识喃喃道:“打发他出京?”

  丘聚笑道:“他空出来的位置,不正好腾与小沈状元?”

  张鹤龄却不接这茬,继续问道:“打发他出京?”

  丘聚收敛起笑容来,近乎严肃道:“他不是擅长赈灾?如今山东连续二年受灾,正好派了他去,皇上也会乐意的。”

  张鹤龄皱眉道:“沈家在经营山东辽东,你会不知?”岂不是让他做大?!

  “皇上也知,所以皇上才会同意他去山东。”丘聚板着一张面孔,凑近了张鹤龄,声音里透出十二分的诚恳来,“只要侯爷能让他出京。咱家,愿为侯爷解忧。”

  一瞬间,他眼中尽是利芒,“山东,不光闹灾,也在闹匪。”

  张鹤龄舒展开眉头,却只盯着丘聚,并不言语。

  杀人容易,但要杀得干净利落,不落痕迹,让人,或者说让皇上,查不到自己头上来,才行。

  丘聚又靠回椅背上,再次端起茶盏,却并不饮茶,他道:“咱家听闻,戴大宾要丁内艰,侯爷若是动作快些,以沈瑞同戴大宾的交情,两人必能同行一段路。刘瑾因招婿的事儿恨戴大宾也是许久了,现下流言满天,刘瑾又下狠手收拾了翰林院……”

  “到时候,”他施施然手一松,茶盏直直落下,碰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迸溅。他的声音一如裂瓷般尖利,“他和戴大宾死在一处,统统推到刘瑾身上去,岂不顺理成章。”

  你们都来算计你丘爷爷,那就看看谁先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案上摊着一份供状,寿哥背着手来回踱步两圈,又直走到沈瑞身旁,问他道:“你觉得丘聚此人如何?”

  通政司左右参议负责辅佐通政使,受理四方章奏。有妇人状告丘聚被抬进来后,没等沈瑞动手呢,左参议魏讷头一个跳出来受理案件了,随后刘达也是一般的兴奋,撒着欢儿的跑去跟着问口供了。

  沈瑞不由哑然失笑,这两个都是刘瑾的人,刘瑾现在想收拾丘聚,这些人便争先恐后忙着表现呢。

  这两位一个从刑部出来,一个从大理寺出来,都以审案见长,又善写卷宗,想来能有一篇妙笔生花的供状递上去。

  正好,省了沈瑞的事了,他便在一旁静观其变。

  很快就有一份成型的口供出来了。

  很快,内阁、宫中就都知道了。

  内阁除了刘瑾的人外,其他人属于瞧所有权宦都不顺眼的,于是大家心非常齐的去找皇上,一致表示丘聚这样目无王法绝不可轻饶。

  只是小皇帝虽也显得很是愤怒,但却并没有当场下令抓起丘聚来,只让锦衣卫暂时封了丘聚外面的私宅,言说,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命西厂去查,又说要等扬州王岳那边的结果。

  而回了内宫,寿哥却将沈瑞招了进来。

  寿哥仔细问了沈瑞那个闫氏女来告状时的情形,沈瑞就非常客观的阐述了一遍。

  却不想,寿哥会突然问他丘聚。

  沈瑞斟酌了一下,方认真道:“丘聚能得皇上重用执掌东厂这些年,当是有能力有才干的。他也未必不忠君。只是,由此事上看,他未免私心太重。人固有私心,然若私心过重,不免有损公肥私之举。”

  寿哥又看了他片刻,才点了点头,道:“说得倒也中允。”

  因又问:“你也见了那妇人,也见了口供案宗,依你看,杜家灭门案,可是丘聚所为?”

  偷个教坊女出来,偷个流放犯出来,都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偷个死囚出来,只要不是因谋逆而判死刑的那种,寿哥都不会皱皱眉头。

  他现在,更关心盐商杜家的案子。

  他现在,最想挖出来的,不是什么真相,而是,杜家的银子。

  缺钱。他现在非常缺钱。国库,内库,都缺钱。

  他为什么那么想赚钱?因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他自己喜享乐放在一边不提,他再享乐能花几个钱,还是国事上花钱如流水呐。

  边关像个无底洞一样,他丢了张永下去探底,张永已是极能干的了,可去了这许久,都没能摸到那洞底!岁尾年初,这洞口又大张着要银子往里填。他既愤怒又心寒,却又不能不给。

  灾荒,一年比一年重,一年比一年地方多,好像一下子全国都在闹灾荒一样。赈灾的银子拨下去,可有银子也要有粮食才行!各地常平仓频频出事,处处少粮,眼见着粮食一天一个价,银子一动不动就在缩水。

  一时间,寿哥恨极了这些硕鼠。

  这些该死的东西,地方上贪,边关上贪,京中六部九卿贪,连他身边的内官也在贪。

  私心太重。没错,就是私心太重!就是损公肥私!一个两个的,都拼命的从他这皇帝身上撕扯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

  沈瑞这次没有片刻斟酌犹豫,直言道:“皇上也说了,不能听片面之词,此事也不当臣置喙,当看王岳王公公查得的结果。”

  寿哥轻笑了两声,再次在殿内踱步兜起圈子来。

  他想,沈瑞是不知道丘聚告状的事儿,要是知道丘聚把个谋逆的大帽子扣孙梦生头上了,沈瑞怕早就恨不得咬死丘聚了,断不会什么不敢置喙了吧。

  方才,母后找他过去了,却忽然问起了孙梦生那事。

  寿哥登时就沉了脸,直问:“母后从何得知?”此事已是下了封口令了的,看来他再三清理过的乾清宫中依旧有太后的人。

  张太后却不回答,而是反问:“皇上欲如何处置?”

  寿哥没好气道:“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母后还要当真?”

  “皇上要慎重。”张太后声音无比沉重道。

  寿哥忍不住翻了翻眼睛,而后也无比认真回道:“母后,那沈家满门忠烈,沈瑞父祖都是得皇祖父、皇父器重的良臣,一辈子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便是沈瑞他这才入仕不久的,也多次为国事献计献策,屡立奇功。这次苏松赈灾,沈氏一族更是尽心尽力……

  他意味深长道:“母后,这样的话万不能传出去,沈家这样的世代忠良都要受皇家猜忌,其他臣工还有何人敢为皇家忠心效命?母后三思,莫要让忠臣寒心呐。”

  张太后垂眸不语,听得他说完,才道:“哀家也是怕有万一。沈家固有贡献,然这沈家既与疑是景帝内宦卢敏的孙家交好,又聘徐有贞之女为妇,如此心性……”

  寿哥有些不耐烦起来,语气已带了几分严厉道:“母后又哪里听的闲话?沈家与徐家早在景泰年间便订了亲事,又不是在天顺年徐有贞得势时巴结上的,倒是徐有贞失了势,沈家也未弃婚,依旧娶了徐氏女。听闻沈沧对徐氏女也颇为敬重,足可见沈家人心性。”

  他顿了顿,缓和了语气,又道:“莫说那孙梦生不是什么卢敏,即便是,景帝一系已无后嗣,他也早已作古,还能谋什么乱?若他真是卢敏,他一个内侍,匆忙逃出宫,能带多少值钱物什?几十年间他能攒下百万家产,其货殖手段又是何等高明!

  “沈瑞生身母亲孙氏也一样擅货殖,他那一房原本都快过不下去了,孙氏经营下来,已经是族中最富,还有闲钱去修桥铺路帮扶乡里。若是沈瑞能得他外祖、母亲三分真传,朕更当重用于他他将为朕带来多少财富!”

  张太后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稳了稳心神,抛出了杀手锏:“皇上,不要忘了,皇后皇嗣被害之事还没查出结果来呢,宫里如何能不谨慎些?”

  见小皇帝脸色大变,张太后又缓缓道:“哀家还听说,淳安带了那沈家的一个仆妇去给皇后看诊?简直胡闹。沈家身份存疑,此事若传到宫外……”

  寿哥心下翻江倒海,他原觉得西苑是他的新宅,都是他的人,却不想仍有太后的耳目。接沈家仆妇的事已是办得隐秘了,却依然能落进太后耳中。是他小看了太后,太后,到底是掌了后宫十几年的。

  寿哥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母后,姑祖母并没有让沈家或是那仆妇知道是为谁看诊。而且,那婆子原是坊间接生婆,见过的生产妇人不计其数,要比宫中那些没见过几回妇人生产的医婆高明得多。”

  宫中医婆缘何没见过几回妇人生产?还不是因为弘治帝的后宫被张太后把持着,除了她一人儿生产过两儿一女,再无旁的皇嗣降生!

  张太后脸色也难看起来,却隐忍不发,只道:“那沈瑞外家身份不明,却又得皇上这般信重,留在身边,事事授予,哀家却不放心。”

  寿哥实不知道张太后这次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的针对其沈瑞来。他才不信她是出于关心,有见提起那仆妇,他觉得八成还是冲着杨师妹来的。

  想想就让人着恼,明明是张家欺负了杨师妹,害得杨师妹险些丢了性命,他们竟还把杨师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起来。

  寿哥凉凉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张太后理了理袖口,道:“听闻这沈瑞曾上过赈灾札子?如今几处地方都有灾荒,也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去安抚地方,安置流民。苏松是他家乡,避嫌不好派他去,不若,就让他去湖广吧。”

  “母后不知政事,”寿哥冷冷道,“此安排不妥。”

  张太后叹了口气,像对稚童般的口气道:“皇儿,母后知你最重情谊,这是你自幼的玩伴,你舍不得他远行也是常理。那,便山东吧。他是赈灾的能手,听说,沈家在山东也有些营生?如此他去了山东,岂非事半功倍?皇上,你不能总拘着玩伴在身边,他有这能力,就当为皇上尽忠,皇上也要为你的子民想上一想。”

  这倒是戳中了寿哥的点。

  山东啊……

  张太后又说了许多话,但寿哥已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在熙寿宫里,他没有应下张太后什么,而此时,乾清宫弘德殿里,在沈瑞面前,那些念头又再次在他脑海里打转。

  寿哥踱了两圈,不再问沈瑞丘聚的事,转而问起了沈瑞办的青翼学堂,问起了新的种植法春耕时准备多少地方推广,问起山东苏松造船的进度。

  沈瑞虽不知寿哥是何意,但是不问丘聚总归是好事,他也不想纠缠太多再被问漏了刺探宫闱这罪他可背不起。

  寿哥问的这些问题,沈瑞不说烂熟于胸也差不多了,便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说得口干舌燥时,寿哥还赏了一盏茶。

  沈瑞谢了赏,端起来正喝着,忽听寿哥问道:“沈瑞,朕想派你往山东去……”

  沈瑞便一口水呛在嗓子里,也顾不上君前失仪,以袖子掩面呛咳起来。

  守外面的小内侍听得内里如此之大的咳嗽声,还道是万岁在咳,慌不迭探头进来,准备着伺候。

  寿哥一眼瞧见,就把人喊了进来,叫他给沈瑞拍打拍打顺顺气。

  沈瑞缓过这口气来,等寿哥把小内侍打发下去,他也想清楚了说辞。皇上让他上山东当然不会是剿匪,那就是,去赈灾了。

  山东已经连续两年受灾,局势不太乐观,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作为。

  “臣谨遵皇上圣谕。”沈瑞道,“不知皇上是要臣往哪一州府……”

  他还想着,若讨得个钦差的名头,腾挪的空间就更大些。

  寿哥见他答应得痛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口中道:“沈瑞,朕就知道你忠心为主。朕要你去,登州。”

  “……登州?”沈瑞一愣,头一反应便是,登州不曾报受灾啊。

  “对,登州。”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眸光清凉,语气也越发坚定,“朕想你去登州,去推广你新的耕种法子,去好生造一造海船,去经营你说的那些海运河运……”

  沈瑞脑子有一瞬间的混沌,但随着寿哥的描述,又渐渐清明。

  “皇上是要臣……”好似有一张巨大的前景图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沈瑞竟觉得内心有些激动起来。

  “沈瑞,张永、赵弘沛在北边没能打开局面,那朕就要你去东边,朕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可能做到?”

  第七卷 山映斜阳天接水

  第六百四十九章 层云漫涌(一)

  正德三年的旱灾一直蔓延到了四年年初,这个冬天,北方多地少有降雪,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入了二月,依旧春寒料峭,北直隶段的运河没有丝毫化冻的迹象。

  往山东去赴任的沈瑞和南归奔丧的戴大宾、林福余都是赶时间的,便等不得行船,只好骑马坐车赶路。

  沈瑞此去登州,乃是任登州府知府。

  原本京官升迁外放都是要升一级的,山东东三府的知府多是六部属官外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正五品的郎中,而从五品员外郎乃至正六品的主事也有过不止一人。

  因此沈瑞以正五品官身外放四品知府,在官阶上,完全属于正常升迁。

  不正常的,只是升迁速度,他可才得了这正五品还没俩月……

  但这事儿偏偏没什么御史给事中的跳出来说话挑刺。

  傻子都知道,就算正五品那也是通政司啊,千金不换的位置,从这样紧要的衙门口外放到地方,别说给四品,就是给三品也是吃亏居多。

  除非封疆大吏,旁处哪里比得上跟在天子身边呢。

  而且外放这个地方,山东,如今是又有灾、又有匪,委实是个烂摊子。真是给二品都不爱去的地方。

  不少人都因此揣测是不是沈瑞失宠了,又或者内阁中形势有变,毕竟沈瑞身后可站着两位阁老。

  当然也有人嗅觉灵敏,这登州靠海,头二年还许了修船往辽东运军需,沈瑞是出了名的生财有道,保不齐皇上这是要开海了,让沈瑞做个先行官。

  只不过嘛,这探路的,风险也是极大,不容易有好下场呐。

  言官们集体沉默,也是因着内阁里那些能指使他们的大佬们,对这件事的默认。

  那日寿哥与沈瑞谈了许久,一点点勾勒出登州乃至整个山东的前景来,沈瑞虽深知纸上谈兵易,践行落实难,但有心中仍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让他渴望去尝试,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自宫中出来后,沈瑞自然要往岳丈、师公以及姑丈处禀明此事,也同样表明自己心意。

  杨廷和得了消息心情颇为复杂。

  他对这个女婿也是寄予厚望的,甚至于比对儿子还看好女婿。

  所以他对沈瑞的职业规划与内阁诸多阁老一般,翰林院通政司、詹事府六部中一处侍郎九卿内阁。

  弘治、正德朝的阁老们,刘健、谢迁、李东阳、王华、王鏊,还有他自己,无一不是走这路线的。

  这也是文臣登顶的最正常路线、最稳妥的路线。

  尤其如今沈瑞在通政司做得甚好,又得帝心,刚刚升迁,前程一片大好,这样突然就调出京师,他不免被闪了一下。

  丘聚诬告的事儿,沈瑞是一个字儿都没往外漏的,到底得来消息的渠道不正,刺探宫闱这样的事,即便是对岳丈也不能说。

  因此杨廷和根本没想过小皇帝是否是疑心沈瑞的问题,他只当小皇帝是过分信任沈瑞,在国库内库空虚、派赵弘沛出去捞钱无果的情况下,又把一向有主意的沈瑞丢去山东试试运气。

  “皇上是要历练你。这原也是皇上信重之意,这两年皇上越发有威仪,身边得用之人也都放在要紧的衙门历练。”杨廷和感慨道。

  所谓越发有威仪,还不是感慨小皇帝心眼越发多了,要紧的地方都放上了自己人。外人都说小皇帝贪玩不理政事,杨廷和这样近臣重臣才知道,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是谁也糊弄不了的。

  登州港口着实要紧,但山东眼下……

  杨廷和一叹:“只山东这境况委实麻烦,你此去,只怕要费上许多心思了。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沈瑞点头道:“小婿省得。小婿观各地奏报,登州未见有灾,登州靠海,总有许多法子可想。此外陆家在登州多年,小婿此去,也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杨廷和叹道:“你到底年轻,想得简单了。不过,有当地大族拥戴,倒是便宜许多。只是你做事,要格外慎重才行。”

  想了想又道:“先通政司左通政丛兰,正是登州府人士,虽他现在往延绥去了,回头调令下来,你也当往他府上拜会一趟。山东丛氏历代簪缨,与陆家又有不同。”

  沈瑞忙应下,又说了一些暂时想到在山东的打算。

  杨廷和一边儿给他指点,一边儿心里惋惜,虽说在外三年锻炼庶务开阔眼界,日后大局观会更好,一朝执政也更能懂得民间疾苦,但,说一千道一万,到底不比在京中更接近权力中心。

  且如今内阁之中,李东阳与王华虽不和,却都是老派人物,朝中根基深;焦芳靠着刘瑾,嚣张一时;王鏊现在颇有些想退隐的意思,只观望,哪边都不想沾;这等情况下,杨廷和就显出几分劣势来。

  他的状元儿子如今在翰林院,还用不上,倒是这个女婿,既在要职,又有圣眷,委实是他的好帮手。

  但无论怎样,小皇帝既有这个意思,这就是定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性格,他再想把女婿留下也无用。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帝党,正当听从小皇帝的指令才是。

  杨廷和也只有接受这个结果了,一边儿帮着女婿谋划,一边儿也在幕僚中为女婿寻找师爷。

  而王华那边,因着自己儿子王守仁就是出去建功立业的,倒不认为留京才是第一位的。

  听罢沈瑞所言,王华只捻须微笑道:“你呀,这不肯图清闲的性子,倒是同你老师一般了。”

  沈瑞笑道:“不敢与恩师相比,孙儿却也想效好男儿立一番事业。”

  王华虽是称赞,却也凝视他,目光饱含深意,“看过你殿试策问,你的抱负老夫已尽知,只盼你记住老夫当日与你说过的话,在外也要慎言慎行,且不可以为大权在握便即冒进。须知事缓则圆。”

  沈瑞想起殿试后王华与他的长谈,便深深一揖,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贪功冒进,力求做事稳妥圆满。”

  王华宽慰的点头,又道:“登州临海,境内也有数河,你回头与你老师写信,叫他遣些会水的人手与你。”

  “师公真是将孙儿猜得透透的,孙儿便是这样打算的。”沈瑞笑嘻嘻道。

  当初长寿等人也是王守仁所赠,可以说沈瑞身边护卫原就是这些人打的底儿。

  王守仁在太湖指挥过水战,如今又在南京练水师,手下自然也会养有懂水战的护卫,沈瑞吃过这样的甜头,又怎会不讨人去,他还准备多讨些人来呢。

  王华笑骂一声机灵鬼儿,又表示他也会写信与王守仁,与公文一并走驿路,还能快些到南京。

  王华只遗憾他山东并无故旧。至于幕僚,有杨廷和这个岳丈在,也无需旁人插手,毕竟幕僚师爷也是主官的亲近人,杨廷和与他算不得一伙,因此王华也就自觉不赠幕僚以免惹人误会,日后有个万一,幕僚之间被人挑拨,非但不美,更是给沈瑞添麻烦了。

  姑丈杨镇早年也是曾外放过的,因此对于沈瑞外放也给予最多鼓励。

  两人谈了许久,他传授了不少在外为官的窍门给沈瑞。

  能在外任上风光升迁回京,又能坐上大理寺卿的,杨镇也不是寻常人,沈瑞自然一一记下。

  而且,杨镇还有个交情不错的同年是山东望族出身,其人虽在外地为官,家族却是在济南府的,族中也不止一人入仕,在当地颇有影响力。

  杨镇道是这就写信过去,旁的不说,为沈瑞寻两个深谙山东本地官场的幕僚才是要紧。

  这般打过招呼后,当小皇帝要让沈瑞去登州的口谕下到内阁时,王华和杨廷和都保持了沉默,全然不表态。

  倒是焦芳头一个站出来叫好,表示皇上英明,沈瑞青年才俊,又屡在赈灾中立功,正是派往山东的不二人选。

  一时内阁中诸人侧目。

  焦芳因着儿子焦黄中没能入三鼎甲,是瞧着戊辰科所有排在焦黄中前头的进士都不顺眼的。

  而焦黄中虽直接得赐了官职,但在这次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项工程中,被提拔受重用的不是李东阳的人就是杨廷和的人,焦黄中连边儿也没摸着。回头再一看,与焦黄中同期授官的,几乎都比他官阶高了,他还在翰林院做个从七品的闲散人。

  焦芳简直要跳脚骂了,借着刘瑾找翰林院碴的机会,他也没少下黑手,给李东阳、杨廷和添晦气。

  因此,他焦芳一跳出来大声为杨廷和的女婿喊好,那准保不是好事儿。

  焦芳不止为了拔掉杨廷和一个得力的人,其实也是刘瑾授意。

  旁的大佬不知道小皇帝见了沈瑞,刘瑾却是知道的。小皇帝要外放沈瑞原也不会瞒司礼监。

  刘瑾对沈瑞是没甚好感,但看在张永份上、看在沈家也给他送过礼的份上,也不算太厌恶。其实他最近在收拾翰林院那边,以及压平外面那些强行招婿戴大宾的流言,是没闲心理会沈瑞的。

  但架不住他身边有人有心。

  钱宁此人最善钻营,在小皇帝身边久了,摸清了皇上的喜恶,便一门心思专讨小皇上欢喜,果然成为皇上身边红人。

  但他红是红了,来给他送礼求他办事儿的人也不少,甚至藩王都会大手笔给他送礼,这让他颇为得意。可,他终只是个弄臣样的人物,没有半点儿实权。

  他虽是太监养子,却到底不是太监,不能一辈子靠着逗小皇帝开心过活,尤其小皇帝日渐大了,终有一天会对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失去兴趣的。

  钱宁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趁着还有圣眷,赶紧弄点儿实权的差事来。

  他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皇上对他是宠信有加,许多时候商量事儿都不背着他,可要派差事时候,不是便宜了蔡谅就是给了周贤,没一件好差事落他头上的。

  那俩人家世摆在那里,他不甘也只能认了,但这次山东剿匪,摆明是派人出去抢功劳的,却用了个寻常世袭锦衣卫破落户罗克敌,又用了个百姓人家出身的高文虎,仍没用他,他便十分不平了。

  钱宁由此疑心有人在皇上面前给他下蛆那沈瑞上次可是当着皇上面揭他短说什么用人需懂练兵之道的。

  这次从刘瑾私宅议事时听说了皇上有意将沈瑞外放,钱宁简直大喜过望,巴不得赶紧将这个人从皇上身边踢走,便不遗余力的向刘瑾吹风。

  刘瑾也觉得万岁身边的人太多了,不利于钱宁挤进去。钱宁若能独占万岁的宠信,不断为他说好话,那他刘千岁也会站得更稳当,什么翰林院,哪怕内阁,他也不必放在眼里。

  因此刘瑾这边一指令,焦芳当然乐不得照办,全力踢走沈瑞。

  焦芳在内阁这一嗓子,李东阳立刻站出来反对。

  李东阳固然也不愿这样一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王华、杨廷和阵营里,但是,比起让焦芳得逞,他还是选择让这沈瑞留在京城。

  尤其皇上还是能听进去沈瑞的话的,在御道投书事中,沈瑞的表现也完全符合一个正直文官的标准,有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总要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哄皇上嬉玩的奸佞宦官、鲁莽武勋要好。

  王华与杨廷和为了避嫌不出声,他李东阳却不能不出声。

  李东阳坚持表示,沈瑞虽有才华,也写过赈灾札子,但到底年轻经验浅,当初他不过安置千把灾民,而如今的山东多府受灾,灾民只怕不下十万,当寻老成持重的老臣前往,才能压得住阵脚。

  焦芳则表示,老成持重的倒是懂赈灾了,赈灾之后呢?今冬少雪且寒,眼看春天播种要耽搁,这一年收成如何是很不好说的,此时不光是要赈灾,还需要迅速重新补种粮食,否则赈灾就是个无底洞,年年需得赈灾!

  不说朝廷受得起受不起这样的花销,就说三年过后土地抛荒,就是想种也种不出东西了。

  沈瑞虽是年轻,却能从书中找出耕种之法来,朝廷赈济终究有限,还要靠灾民自救才是,沈瑞年轻有干劲儿,又懂行,正适合去做这个鼓励耕种之事。

  两人据理力争,吵了十八个回合,也没吵出结果来。

  结果第二天,小皇帝那边先是过问了刘瑾查侍讲学士卢阔之事,卢阔很快就被判了个罚米百石输边,然后官复原职。

  未几,李东阳门下庶吉士景,未散馆就直接进了通政司为经历。

  景也是去岁新科进士,且会试成绩颇好,李东阳也十分看好他。

  可惜内阁角力,今年前十又被杨慎、沈瑞、刘仁、焦黄中、庞天青等有背景的占去一半儿,每位阁老能力保的人数着实有限。

  景虽学识人品都上佳,殿试策问答得也极好,但变通上却比不得吕楠、胡瓒宗,李东阳只得舍弃他,力保吕、胡两人。

  景没能进入二甲前七,不曾得到授官,之后倒是顺利考取了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李东阳原也是准备等他散馆之后,再为他安排好去处的。

  小皇帝这一番动作,李东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闭口不提沈瑞的事了。

  沈瑞的任命顺利下达。

  众同年好友不明其中深意,也同言官们一般,都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在京中好,什么官位都不如在皇上身边好。

  因此无论是来沈家贺沈瑞升迁的,还是之后为他所办的饯行宴上,大家在祝福之余,都不免带出惋惜语气来。

  沈瑞也不会故作洒脱姿态,只是温文含笑,对于自己去山东这件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着戴大宾不曾出现在这饯行宴上,席间便有人窃窃私语,说宾仲莫不是被刘瑾搞得不敢出来了,又说亏沈瑞还替他出过头呢,这种时候不来相送实是不该。

  还是杨慎亲自替戴大宾辟谣,说戴大宾刚刚接到家中丧讯,其母过世,如今重孝在身,不好登门更不便赴宴,众人这才释然。

  有关系不错的暗暗记下,想着回头要补一份奠仪与戴大宾。

  更有为戴大宾惋惜的,借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的东风,戴大宾本是升了一级,前程正好,此番丁忧,三年后又不知会怎样。

  又有人悄悄提前当初也是刚升迁就丁忧的前状元沈瑾,如今掐指一算,可是要回来了。

  然沈瑾又怎会一样,他还有寿宁侯府为其谋算呢,戴大宾这要是从了刘瑾,三年后也必不愁了,现在么……

  只是到底沈瑾是沈瑞族兄,如今在送沈瑞的宴席上,大家也不好议论沈瑾的闲话,嘀咕几句也就过去了。

  戴大宾母亲年不过半百,并非老迈,此番却是殒于心疾。

  她早年间也有心疾,只是并不严重,上了岁数后也常吃汤药调理着。

  原本往年年节诸事都有她长媳代劳,也累不到她,偏今年戴大宾得中探花,刚进腊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就都纷纷来戴家巴结送年礼。

  人家送了重礼来见太宜人,尤其还有一些官员女眷,却不是一个举人娘子戴大嫂能代为招待的了,戴母只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

  这一日午间小憩起身后,戴母忽然就直挺挺倒下了,瞬间没了气息,唬得丫鬟婆子们魂儿都飞了,哭喊着四处叫人。

  戴大嫂赶来后拘了所有伺候的人,生怕婆婆被人下毒害了。

  待大夫来看了,说是劳累过度引发心疾,戴家上下大恸。

  这厢办起丧事来,那厢又忙派人往京中送信。

  福建距京中路途遥远,又路过几个灾区,因此消息迟了这许久才送到戴大宾手中。

  沈瑞与杨慎、庞天青等好友相约往戴大宾的宅子来给他道恼,几日不见,戴大宾已是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虽入仕为官了,可到底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骤然丧母,心中充满了悲痛与恐惧。

  林福余同样要回去为姨母奔丧,便向青泽书院里告了长假,这会儿正在替戴大宾收拾行李。

  林福余孝期短,两年后还要进京赶考的;三年后戴大宾也要起复回来做官,两人一商议,这京中的房舍便不打算卖了。正好杨慎等来了,他们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杨慎与庞天青。

  沈瑞又问起戴大宾丁忧的手续可办理完了,又问他如何走。

  戴大宾道手续还在办,而对于归程,他也自茫然着,盖因听家人说路过的几处灾区情况不太妙。

  沈瑞便邀他结伴同行,“如今运河未开,不若与我同行,走陆路到了山东境内也该是孟春时节,再怎样冷运河也该化冻了,到时候再从山东登船南下。走水路,多备些食水,多给船工些银两,路过灾区时不停船靠岸,日夜兼程驶过,也就无事了。”

  沈瑞心里不免叹息,此时海运还不成,不然从山东乘海船到福建更加便宜。

  他又表示会帮他们联系镖局镖师一路护送,戴大宾林福余连连道谢不迭。

  如此沈瑞才与戴大宾兄弟结伴同行。

  而此去山东,沈瑞乃是只身先行,因徐氏年迈、杨恬体弱、张青柏与何氏的孩子尚幼,便都要等天暖运河开化后,再由几位在京帮衬的族人护送着乘船到鲁。

  尤其此时山东西三府的匪盗还未肃清,呼啦啦带着女眷拉着许多行李上路也多有不便。

  之所以这许多人都去山东,也是有因有的。

  那日沈瑞得了要去山东的消息,回家便开了小型家庭会议。

  杨恬自是要跟着去的。

  徐氏这边,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到底年岁大了,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沈瑞本是有些纠结的,一方面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怕车马劳顿累着她;另一方面却希望她能出去走走转转,像他前世身边那些老人一样,旅旅游看看风景也好,尤其登州临海,气候宜人,也是宜居之处,没准儿换个温暖湿润的环境她身体能更好些。

  徐氏却是没有半点儿犹豫的,就表示要跟着儿子赴任。倒不是她不相信杨恬的理家能力,杨恬嫁来这小一年里,已是将家中理得井井有条,让徐氏颇为满意了。

  实是徐氏早年随沈沧放过外任,最是知道地方上无论官员还是小吏,乃至士绅乡老,都不是好相与的。

  儿子年轻轻放了外任,又是一地大员,不知要面对多少算计;杨恬新妇面嫩,只怕许多事也不好拉下脸来推拒,徐氏委实放心不下,便决意要跟着去。

  她到底是二品诰命,又有这太夫人的长辈身份,许多场合都能镇得住。

  可是没两天沈瑞就知道了戴大宾母亲心疾猝死的消息,又害怕起来,生怕累倒了徐氏,便变着法的委婉劝徐氏留下。

  徐氏自然也知道了戴母的事儿,见儿子这般孝顺,不由心下熨帖,但仍坚持说自己没事,之后坐船也不会如何累,让沈瑞不必为她挂心。

  沈瑞虽忧心忡忡,但怎样也劝不住她,后来她都立起眼睛来作生气之态,沈瑞也只好作罢。

  好在,后来准备跟着沈瑞同行的人越来越多,何氏、张青柏都能照顾徐氏,他这才略放下心。

  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留在京中,一是照看陆家京中一些生意,再也是为了和沈家打好关系。

  调令一下,她一听说沈家小长房整个都去山东,是乐不得的跟着回山东老家去。

  陆二十七郎原就常年在外跑买卖,家中有事儿都是她自己一人儿就做主了,现下也没往山西送信,她就已开始安排京中铺子诸事,准备包袱一拎就回家。

  至于她爹天梁子嘛……她爹如今也是仙人了,除非她往观里上香去,寻常也见不着,且她爹历来也用不着她照应。

  张青柏去观里告知一声,天梁子就拿了几匣子常用的开胃啊止泻管头疼脑热之类的药丸子给她,别的二话没有。

  至于何氏,她拿了抚恤金后也在京中置了宅子产业等,只是当时杨恬还没进门,她以义女身份帮着沈家理家,孩子又小,因此一直住在沈家。

  后杨恬过门,徐氏也没放他们母子走,毕竟年轻妇人孤身带着幼童、又有偌大家产,在京城这权贵如云、龙蛇混杂之地,总归不那么让人放心。

  何氏有感于徐氏的真心相待,且小楠哥也已开蒙跟着沈洲读书,便就继续住下了。

  她母子被安置在西路独立小院里,房舍宽敞,又有独立厨房,且有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也是非常便利的。

  而今徐氏要随子南下,何氏这个义女再呆在沈府就有些身份尴尬了。

  且她还是曾经管过家的。

  现下沈府小长房往鲁地,小二房无女主人,就剩下小三房了。

  二老爷沈洲这行李一裹就往书院住去了。本来青泽书院、青翼学堂就蓬勃发展,他也是极忙碌,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府。

  三太太面团儿一样的性子,这么多年说是管家,其实也就打打下手,什么主意都没拿过。

  何氏搬出去则担心失了依仗,且当初买宅子,仁寿坊这片根本没空屋出售,她买的位置离沈府还颇远,若有什么事儿,也是照应不及的。

  若留下来,则这边是三太太管不好家,她帮手不帮手都落不着好。

  且她也心知三太太不是徐氏,虽是好人,却耳根子太软,其娘家又因沈洲事与沈府生隙,若有人挑拨,反倒让她日后更艰难。

  所以思来想去,何氏也决定跟着徐氏走了。

  在京的族人原就是奔着沈瑞过来的,三老爷一个闲散的中书舍人也用不着人帮衬,于是沈瑛那边留了两户,其余的都表示要跟沈瑞走了。

  这些北上的族人多是族中不宽裕的,他们早也听说沈家在山东也有营生,过去的族人都是发达了的,如今沈瑞往山东去为官,自都是欢天喜地的跟着一并去。

  如此一来,往鲁地去的便是大队伍了。

  徐氏晚几个月去,也是想教一教三太太理家且要布置一番关键位置上的仆从,再请沈瑛的妻子不时过来关照一二,可保无虞。

  本来沈家小长房走了,沈洲又去了书院,剩下一个三老爷不过是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也没甚可值得旁人算计图谋的。

  沈家只要没有那黑心下仆作乱,也不会生什么事。

  且说沈瑞戴大宾一起出行,都是几辆大车拉着行李杂物,再配上十来个仆从护卫,属于世家公子出门的标准配置,十分寻常,并不起眼。

  沈瑞这边并未带女仆,只有小厮长随,此外便是杨廷和给的师爷。护卫之中,他将长寿留下来打点家中诸事,而带上了田顺。

  田顺也是蛇信子出身,与他师兄一样的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沿路打点,比长寿调教出来的张成林等要妥当的多。

  戴大宾与林福余这一去经年,便将在京买的仆从都发卖了,只带了从福建带来的三五仆从回去,然后从顺风标行雇了两位镖师并他们手下十个趟子手。

  一行人这般出了京师,直出了顺天府地界,到了河间府,才又有十几骑护卫过来汇合。为首的正是杜老八的亲表弟王棍子。

  他此前曾代表杜老八这边参与了拯救王岳计划,因此来过山东,对山东东三府地形还算了解。又曾与沈瑞一路接触,相对熟悉,所以被杜老八打发来护卫沈瑞。

  在京城人多眼杂不好放太多人随扈,杜老八得到沈瑞要去山东的消息,就早早把弟兄们撒了出去。

  还不止王棍子这一处,前面还有其他兄弟,或命或暗相护,沿途一些绿林人物也是打好招呼了的。

  道上的本就不敢劫官员,杜老八这也是再上一层保险,且当地地头蛇总是消息灵通的,山东境内流寇太多,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指望着地头蛇们来报信。

  沈瑞也总算享受到了八仙车行设的各地站点驿店的好处了,在驿站之外,这些站点补充干粮饮水,乃至修车换马,都十分便宜。

  北直隶境内到底是京师所在,要太平许多,也少见流民,一路无话。

  将出北直隶时,天气终于转暖,来往行人也带来了消息,运河开化,安德水驿往南的船只已是通了。

  山东济南府德州乃是通往北京水陆要冲,因有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皆要经过德州,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下设安德县,有安德水驿、安德马驿,可通水陆。

  沈瑞和戴大宾就将在此处分道,沈瑞要走陆路往东,而戴大宾改水路往南。

  一行人便在北直隶与山东交界处良店驿歇脚,将东西先一步分装好,人手也要进行重新分派。

  戴大宾出京时从顺风标行里带出来的都是寻常趟子手,如今沈瑞给他换了些武艺更好之人。

  其中一个还是田顺的副手,原是同田顺一起在赣南闽东绿林吃饭的,此次请缨护送戴大宾回闽,准备在闽地多拉些人手来,往山东投沈瑞。

  一番分派好了,众人早早歇下。

  王棍子却往沈瑞这边来,又派了人在门外守着,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二爷,丁大冲传消息来,咱们只怕是叫人盯上了。我方才瞧着,也是有些不对。刚才前院吃饭的人里,有人招子只往咱们这边飘。”

  沈瑞不由皱了眉,什么情况?

  他们一路住驿站时,都是亮明了身份的,绿林道上又都打好了招呼,他们此行人多车马行李却少,也不是富得流油的样子……

  那就不是来劫财的。

  是来寻仇的。

  “可做得准?”沈瑞沉着脸问道。

  王棍子毫不犹豫道:“十之八九。但就算不是,咱们也要多加小心。”

  不期然,沈瑞就想到了刘瑾追杀王岳。

  他自诩和刘瑾没这么深的仇怨,且刘瑾内廷耳目众多,也不会不知道小皇帝此番派他去山东为的什么。

  要在此时杀他,不仅要承受王华、杨廷和两位阁老的报复,更要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刘瑾应该还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而后,他就想到了,刘瑾如今因着招婿戴大宾的流言而大怒收拾翰林院。

  这是,刘瑾要对戴大宾下手?

  前世的历史上里,刘瑾可不止杀了王岳,还曾追杀过王守仁!据说王守仁跳河诈死才逃脱。

  对于不喜欢的人,就直接杀掉。通常,政治不是这么玩的。但刘瑾本身也不是什么玩政治的人。

  他的手段就是这么猖狂和直白,比如,用重枷。

  “你和顺子先去想法子摸摸底,看有多少人盯着咱们。”沈瑞直视王棍子的眼睛道,“再在兄弟里找懂水性的,都换到戴公子身边去。”

  这些人之前不曾动手,这种时候缀上来,只怕是想等他们分开了,再单独朝戴大宾下手。戴大宾既乘船,最简单的方法也就是在河里将船凿沉。

  王棍子对于盯梢反盯梢已是练得炉火纯青,救王岳时就成功反制了盯梢的人,因此拍着胸脯保证能把那些盯梢的都揪出来。

  他还颇为可惜道:“若是在荒郊野地还好,后面那些尾巴都能悄没声的处置了。这一道儿挨着运河,都是繁华村镇,不好动手。”

  沈瑞忽问道:“咱们不好动手,他们也不好动手。他们,不至于烧驿站吧?”

  王棍子口中虽道:“烧驿站?!那可是重罪,而且朝廷追查下来岂不更是麻烦。”

  但到底不敢掉以轻心,下了楼去叫上田顺、张成林,去看了风向,又四下检查了一圈,看了马厩草料、厨下油罐,以防有人堆薪泼油放火。

  末了又将护卫分成几队轮值。

  沈瑞也是睡得极轻,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然而这一夜并无事。

  翌日便是进入山东境内,不到一日功夫就可抵达安德驿。

  沈瑞命昨日值夜的护卫到车上去睡上一会儿,其余众人全部戒严,注意周围动静。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都是会骑马的,平素偶尔也会出来骑马活动活动筋骨,今日沈瑞让他们俩都进车里,没到安德不要出来。

  沈瑞并没有同戴大宾解释什么,这种事也是他个人推测罢了。便只告诉他们山东境内有匪,还是小心为上。

  戴大宾也未有异议,老老实实和表兄进了车里。

  一个上午没有任何异常,晌午众人停下来吃干粮歇脚时,一个跑过几次这条道的镖师还道:“南边到底是闹灾荒了,这条道上的行商也少了。前年我打这儿过时候,道上都是人都是拉货的车,道边还有不少附近村子担水来卖的婆娘。”

  一众标行的汉子都是底层粗人,说话便是荤腔:“怎的是婆娘来卖水?是卖水还是卖人呐?”“这你便不懂了,婆娘的水格外甜些……”

  那镖师啐了众人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是这边临近码头,码头上给人装卸扛活儿要比土里刨食赚得多,男人便都往码头上去了,村里剩下的婆娘见来往行人多,也就起了这卖水买吃食的主意。”

  众人又去打趣那边闷头吃饼的董大牛,“倒是大牛的同行呢。”“大牛,回头去码头上让他们瞧瞧,大力士是怎的扛活儿的。”

  董大牛原就力大,在沈瑞身边这二年跟着长寿、邹峰又学了一身横练功夫,沈瑞此次出来就带上了他。

  倒没想着真作护卫用,他虽功夫霸道,人却仍是那心智未开的模样,实不能指着他临场变通。

  沈瑞是想着他这大力,没准儿在登州用得上,比若举个石狮子什么的震慑一些油滑鼠辈。

  因桂枝妈妈在杨恬身边越发得脸,沈瑞也是看重董大牛,专门请锦衣校尉来教其习武,沈家下仆里都是高看董大牛一眼,对他颇为关照。平素里也无人拿他取笑,反倒多有维护。

  镖局这边人没甚顾及的打趣,沈家护卫里就有人出来替董大牛解围了。

  董大牛浑然未觉,只吃自己的饼,有人递水给他,他才裂开嘴傻乐一下。

  此时沈瑞身边的长随齐胜撩开车帘子,喊了王棍子过来。

  王棍子知道沈瑞重视董大牛,以为沈瑞是因见董大牛被打趣而不满,遂恶狠狠的瞪了那些乱说话的镖师们一眼,这才两步上了车。

  不料沈瑞却是道:“外面的弟兄可有传信给你,周遭有什么异动吗?”

  王棍子一愣,摇头道:“没有。怎的,二爷瞧着不对?”

  沈瑞道:“不是,方才听外面几位对话,这附近村落虽多,却几乎没有男丁。便是出了什么事,妇孺也不敢出来看的。如今正在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前后不着,道上又没有多少人,却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刚刚吃饱了午饭,又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着,只怕要犯困。这,也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没等沈瑞说完下话,王棍子已是坐不住了,立时道:“公子稍安,我去看看。”说罢便飞快的跳下马车,和田顺招呼了一声,径自点上两个人,骑上马往远处跑去。

  沈瑞也下得车来,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

  此时日已中天,阳光灼目,站久了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似是要看不清人了一样。

  一马平川,连个凸起的小山包都没有,一眼望过去村落好像在天边一样。

  沈瑞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会不会是神经过敏了,这样的地形,还想先设伏击,是不是太儿戏了。

  那边镖师们都吃饱喝足了,见沈瑞出来,纷纷过来见礼招呼,然后又过去整理马匹,准备上路。

  沈瑞走过去,见董大牛还在和一张饼较劲,使大力气嚼着,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说“喝口水再吃”,就听得那边尖利的哨鸣,是王棍子示警的暗号。

  周围镖师立时警觉起来,纷纷上马,很快就有经验的摆好了阵型,将几辆车赶在一处,圈成保护圈。

  沈瑞喊了一声“大牛上马”,自己也飞快的骑上马,又到戴大宾兄弟及师爷车旁,叫他们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戴大宾兄弟一时惊恐不已,直问沈瑞:“可是有流寇?”

  沈瑞无暇多解释,只道:“未必,不要惊慌,咱们好手多。”

  戴大宾很想撩开车帘子看一看,林福余却是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动,口中宽慰道:“莫给恒云添乱了。流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怕,不怕的……”

  话虽这样说,可他声音都是抖的,语不成调,可见还是怕极了。

  戴大宾更是担心,流寇虽武艺不成,但,万一人数众多……

  可此时他手无缚鸡之力,干着急也是没办法,不由心下发誓,若是此次平安回家,这三年里,便同恒云兄一般,练起武艺来才是。

  沈瑞自此勒马朝呼哨传来方向望去,先是见着王棍子等三骑飞快奔来,很快,后面乌压压跟来一批人。

  没有雨雪,春日路上尘土干燥,马蹄踏过,扬起极大烟尘,也就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但听着蹄音,并不少。

  沈瑞心下就是一沉。

  这不光是要杀戴大宾了,恐怕是想将自己也留下。

  他心里猛的涌上来一股子狠意,老子来大明一遭,不是为着给你们垫背的,老子还想在山东做一番事业,岂容尔等伤我!

  他将一直藏在车上的长刀握在手里,这把刀是陆十六郎送他的,本是观赏意义更重一些,刀把护手之上镶金嵌宝,但因是倭刀的打造技巧,其锋利无比,重量适宜,沈瑞用着又十分趁手,便找人改了改,将刀把裹了皮子,改得朴实无华又更易于持握,每每练刀时便用它。

  此次出来带在身边,也是备用防身。没想到真能用上,还是在这里用上。

  他之前设想过直面杀戮时自己会什么样,杀野兽和杀人怎么会一样,动刑杀人和直接砍人又怎么会一样。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会用什么心态面对。

  他以为那会是在登州,面对海盗,却不想会是在这里,面对不知道是谁的鹰犬。

  而临到头时,他居然什么心态都没有。

  只有闲暇时候才会想那些无用的东西,什么情绪啊,什么心态啊。

  到了生死关头,他眼睛就只盯着鸣哨的方向,好像那里有一项任务,他马上就要完成。

  一项你死我活的任务。你死。我活。

  有一个高个儿目力好的汉子站在车上,手搭凉棚远眺,不停的给大家播报敌情,“不太多,三四十个吧,没咱们人多!”

  “叫棍子爷他们仨落下老远了,他们这马也不行啊,回头咱们剁了他们那些没用的马下酒!”

  他这样一说,下头哄笑一片,士气大振。

  然没多久,那汉子却忽然尖叫道:“不对,他们有弓箭!胡大头身上带着箭呢!”

  众人皆惊,沈瑞脸色也是一变,厉声喝道:“把车围在外头!大牛!把板车立起来,不用管行李!”

  进村是来不及的,那就就地做个掩体。

  众人纷纷领命,董大牛脑子不灵光,不懂思考,却已被训练得对命令反应极快,指哪儿打哪儿。

  他立时把后面几辆平板大车直接掀起来,也不管行李散落一地,三两下就将一排大车立好,带车厢的也被拉在两旁作为阻挡。

  标行的汉子们擅骑马,却也不曾经过马战,这年头街头混子学些拳脚就罢了,不上战场谁要学马战。

  “若他们纵马冲来,咱们就下马,拿刀砍马腿!”一个镖师喝道。众人哄然应诺。

  一众汉子很快明确了分工,哪些人躲在大车后等箭雨过去再杀出去,哪些人骑马游击。

  懂行的都知道,一个人臂力有限,能连续射出的箭支并不多。而且听说一般也就先射一轮,基本上就要冲杀上来了。

  马上射箭准头好的精兵更是稀缺,自己这边只要马跑得快,箭矢未必能射中,还能有冲乱对方阵型的机会。

  镖师们将戴大宾和师爷的车拉到稍远的地方,分出人手护住。

  那站在车上眺望的汉子仍在报信,“他们也瞧着咱们这边立车了,有几个人拿箭射棍子爷他们了,他娘的,忘八羔子,刚才没射肯定是藏着箭要对付咱们呢。”

  沈瑞则冷静分析道:“会弓箭的人不会太多。他们也不会有太多支箭。”

  这里是德州,不是边镇,哪里来的那么多精骑射的骑兵!

  上次他们杀王岳都没有动用弓箭。

  民间不许有弓箭,真的要用箭伤人,就不能留活口,而且必须挨个挖出箭头,就算尸体一把火烧了看不出伤口,箭头也是烧不掉的,留下箭头就等于曝露了自己。

  这次用了箭,就表明,是要杀光这里所有人,一个不留。

  沈瑞冷笑,既然有人恨他到这样地步,那便,不死不休!

  王棍子的马跑得最快,远远摆脱了那些人,冲过来时离着老远就喊:“他娘的忘八羔子躲在村里放冷箭。我发了讯号,一会儿后面的弟兄就围上来,大家伙儿包圆儿了这群忘八羔子。”

  听得已经放了讯号,援兵即刻就到,众人更是精神大振。

  当下田顺、张成林便各自领着他们的游击小分队分头出击,接应王棍子三人。

  对方又开始射箭,果然不出沈瑞所料,望的汉子大喊只有不到十人有弓,其余是拿刀拿长枪的,也没背着箭囊。

  那田顺、张成林也是颇有经验,发现了这点后,就叫人故意欺近引人放箭然后立刻远远遁走,消耗对方本就不多的箭支。

  箭矢渐尽时,后面这队被分派躲在大车后的便纷纷上马,由刘壮领着冲过去接战。

  然双方混战在一处,可笑的一幕发生了,两队人马中不少人只是会骑马,根本不懂如何马战,索性干脆跳下来挥刀。

  于是马完全变成了运输工具,把人载过去就算完成使命。

  沈瑞纵马冲进战团,看到这样情况,便也不理会站在地上的人,直取那些仍在马上的。

  尤其是那些背着箭囊的。

  混战状况下弓箭早已没了用处,那些人也都弃弓握刀,但箭囊不便解下,就成了明晃晃的标志。

  宝刀锋利无比,很快就饱饮鲜血,沈瑞一路砍翻了几个骑者,齐胜、王棍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将他护得严密。

  不过百人之战,场上就已混乱无比,鲜血飞溅,喊杀声痛呼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脑子昏胀,根本没了什么理智,只剩下机械的杀戮。

  纷乱中,沈瑞忽听得那边一人尖声高喊,“别缠斗,快去先把车里的小白脸子都弄死!”沈瑞想也不想举刀直冲过去。

  那人忽见有人骑马杀到了近前,一惊之下双手举枪相迎,电光火石之间,那人下意识惊呼:“沈瑞?!”

  沈瑞没有片刻迟疑,已翻手使出几招来,那人右臂中刀,长枪脱手,却死命扯脖子大喊:“沈瑞没在车上!你们他娘的快过来!”

  沈瑞心下一惊,竟不是冲着戴大宾去的,而是冲这自己来的吗?他也不及多想,一刀结果了这个人,转身迎战因那人呼喊而引来的敌人。

  齐胜和王棍子也杀得格外卖力,然这群骑者的功夫显见要比那些下马的人高明许多,两人不免也挂了彩。

  好像过了很久,他们都不知砍了几个人了,又好像只是一瞬,刚刚开始缠斗没有多久,那边忽然就马蹄声大作,又有人高喊“杀流寇”“保护二爷”,却是杜老八之前安排暗中保护沈瑞的丁大冲等人已赶到。

  双方夹击,这伙人立时乱了阵脚。

  不知道是不是领头的那一个被沈瑞砍死了,这伙人再没能凝聚起来,倒也有人想率众逃走,却都没能突破包围。

  这边齐胜、王棍子已经护着沈瑞退出战圈,在马车这边观战。

  马车旁也有几具尸体,是被护卫戴大宾的镖师撂倒的。大约是因那边喊了沈瑞不在车里,这边就再没人过来了。

  见沈瑞等回来,戴大宾和林福余也壮着胆子下车来,沈瑞宽慰他们两句,又让他们回车上不要下来。

  王棍子那边咕咚咚喝空了一个水袋,抹了一把脸,大喊一声痛快,然后扭头问凝视战场的沈瑞道:“二爷可要留活口?”

  沈瑞一样满脸血污,让人看不出表情来,只听得他声音冰冷:“无所谓,有降的就先留下,没有也不用刻意抓活的。以不伤咱们人为要。”

  王棍子应了声好,向齐胜道:“护好二爷,我去替换顺子和老张。”说罢再次驱马冲了过去。

  少一时,长随张成林、刘壮跑了过来,翻身下马,问沈瑞道:“二爷可好?”

  沈瑞点了点头,道:“无事。”又看向刘壮被血染得通红的袖子,道:“伤得怎样?”

  刘壮道:“二爷放心,无大碍。”

  张成林仍仔仔细细将沈瑞端详了一遍,确认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道:“不成想会出这样的事儿。我们还是短了经验,若是长寿哥在,必不会让二爷受惊。”

  刘壮则咬牙道:“哪里来的杀才,回头都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沈瑞拍了拍他们肩头,道:“你们做得已是很好了。这事儿也是难料。”

  说话间,那边王棍子和田顺、丁大冲已以压倒性优势迅速结束了战斗。

  清点一番,对方四十三人中只余五个活口,而沈瑞这边护卫、镖师中死了七人,重伤四人,轻伤十余人。

  这里正是官道,原不是什么僻静之处,总有来往行商要经过,但大约是看到这边打斗,行商在外只求安全,也没有人敢凑过来,还有人跑回安德县去报官。

  这边田顺也派人往村里去买水,往安德去请大夫、买伤药。

  沈瑞简单用水擦了手脸头发,回车里换掉脏污的衣裳,出来时,王棍子面色有些古怪来见他。

  “二爷,那五个里有个称是内行厂的,是刘瑾派他们来杀戴爷的,说是戴爷不识抬举惹恼了刘瑾。”王棍子声音低了些,“兄弟们看了,那人,还有几个背着箭囊的死人,都是没卵子的。那人说旁的人都是他雇来的流寇,想杀了人就推在流寇身上。”

  田顺在一旁接腔道:“先头高爷(高文虎)不是过来山东剿匪么,杜八爷让这边八仙的驿店都帮衬着,我这一路过来也上驿店里问过了,高爷他们是在濮州曹州那边剿匪,这边没匪。”

  王棍子点头道:“正是,我也想说这句,且这道上的兄弟也说,这一带没什么流寇,若有这些人,他们不可能没听到动静。”

  沈瑞点点头,道:“去继续问话,就说我知道他们是奔着我来的。不说实话也没关系,我原也没打算留着他们找谁上公堂对质,直接都料理了就是。”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了声好。

  片刻之后,王棍子脸上难看至极回来了,低声道:“倒是个能抗得住刑的,敲断了十根脚指头才说是东厂的。但,丘聚不是已经下狱了么?我又敲了他腿骨,他也没改口,只说是丘聚派来杀二爷你的。”

  沈瑞他们出发五天之后,京里就快马送来消息,说那个状告丘聚的妇人所说的证词和王岳送回来的证据合上了,而丘聚丧心病狂,让人到狱中将那个妇人杀害。皇上震怒,丘聚和他一应心腹都被下了北镇抚司大狱,丘聚几处私宅、铺面、庄田都被查抄干净,据说金银有近千万两之巨。

  王棍子啧啧称奇,说这不是金山银海了。

  田顺也道是见过大海匪藏在岛上的宝库的,大抵也就这样了。

  沈瑞却知道这些权宦的内囊之丰让人咂舌,记得前世曾看过资料,抄没刘瑾家产时金银上亿,珍宝无数。而再往前看,正统朝大太监王振被抄家时,是“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由此可见天下财富到底到了何人手中。

  王棍子认为既然丘聚一伙儿被一锅端了,便不可能再派人出来了,那这人供述一定就是撒谎。

  沈瑞却摇了摇头,道:“机警如你,这一路也没察觉有人尾随盯梢。只怕人是先被派出来的,就算准了在这儿等着我呢。”

  还有戴大宾。

  既然能栽赃刘瑾要杀戴大宾,想来,丘聚也是算好了的。

  沈瑞回想了一番,丘聚散布流言挑拨刘瑾,这边密告皇上孙太爷之事,只怕早就在布这一局。

  他冷笑一声,吩咐王棍子道:“在官兵来之前,把沿途落下的箭支都收拢了,还有这些人身上,都搜一遍,弓、箭囊、箭支、还有一些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腰牌之类,统统收好。分作两份,一份递回京,给刘瑾。”

  不过,也许没等他的“证物”送到刘瑾手上,丘聚就会死在北镇抚司牢里了。

  没这一桩栽赃,刘瑾也一样忍不得丘聚,欲杀之后快。

  王棍子不由愣了一下,沈瑞看了他一眼,继续吩咐道:“告诉咱们的人,他们就是流寇。”

  王棍子这才应了一声。

  沈瑞转头向田顺道:“顺子辛苦跑一趟左近的德州卫,说动卫所长官,送份剿匪的大功劳给他们。要快,看时辰,今日安德县的人天黑之前赶不过来,那他们只会明日再派人。明日晌午之前,要把卫所的兵带来。这些人,不能是咱们杀的。”

  第六百五十章 层云漫涌(二)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的官道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口铁锅吊在火上,煮得浓稠的粥咕嘟嘟冒着泡,另有一群大汉美滋滋的在火上烤着肥鸡肥鹅,一时香飘十里。

  虽无酒,却有歌,有汉子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听不了多少,却仍赢得了一众人热烈的掌声。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众好友郊游露营一般如果不是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整整齐齐堆着几十具尸体的话。

  戴大宾虽然没像林福余那样将胃里吐个干净又躲在车中瑟瑟发抖,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阵阵胆寒。

  瞧瞧那边坐在人群中潇洒与众人同乐的沈瑞,再看看旁边车上两位师爷同样泰然自若的喝着热汤,戴大宾心下五味陈杂。

  初时遇盗,他又怕又忧,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敌,心里却也隐隐升起敬佩和向往。当匪寇赶到车前来行凶,被护卫杀退,听着护卫声若洪钟道“料理好了,公子别怕”时,他也曾热血沸腾,暗下决心要习武。

  然而这些念头只在他没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尸首之前。

  全歼匪寇后,沈瑞叫人收拾了战场。自己人的尸身统一进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并抚恤,无家人的便带着骨灰坛走,到登州寻风水宝地安葬。而匪寇的尸体,虽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给德州卫,但也不能就这样横在官道上。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是听得战斗结束,下车来感谢沈瑞和众护卫镖师救他们性命的,可下了车没说上几句,就看到那边护卫抬着匪寇尸体往一处堆,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人被吓得不轻,勉强客气几句不使失礼,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

  文弱书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杀鸡杀鱼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这杀人的场景。

  “我也知当千恩万谢,没得他们我们早也是那一堆尸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倚在车壁上,有气无力的说。

  本来就声音不大,又是用的闽语,生怕被沈瑞的人听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宾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忽欢呼着喊饭好了,而后他就看到沈瑞亲自往旁边马车,去请了两位师爷过去用饭。这两位是杨廷和给的师爷,都是曾随从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过多年的,刑名钱粮都有经验,沈瑞一向待他们极为客气。

  戴大宾正想着表哥这样子怕宁可饿死也不敢下车了,仆从瞧着也都一副惧怕沈家护卫的模样,他还是亲自下车带着人去取饭食过来的好。刚被小厮扶着跳下车,就见沈瑞朝这边走来。

  而后,就有淡淡的饭香飘来,车里林福余的肚子立时应景的跟着响了起来。

  他尴尬的撩起帘子,也下车向沈瑞行礼,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换了衣裳,微笑的模样又是那个温润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为跨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尸体,他就禁不住脚下发软。

  沈瑞不以为意,笑着让小厮送上食盒,向两人道:“乡野地方,也没甚好菜,委屈宾仲和福余兄了。”

  两人连声道谢,沈瑞也不多言,告辞往那边去与众人一道用餐。

  戴大宾目送他远去,那边饥肠辘辘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车上打开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质餐具,食盒里是四只木碗,两只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着煮出来的杂粮粥,两只小碗是寻常腌菜。

  两人因着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驿站,总有素菜可吃,今日这样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么好吃的了,能有这样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来都有各处驿站、八仙站点供给饮食住宿,干粮也都是备着晌午一顿的而已。

  今日境况,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们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余孽一把火将他们一锅端了驿站他们不敢放火,民宅还有什么不敢的。便只派人进村买水买吃食。

  临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见了那场厮杀,又多是老幼妇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开门,王棍子的人上来那股子浑劲儿,也不作敲门的良民了,寻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墙进去,丢下银子,搬了粮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为遇强人抢劫,哭得如丧考妣,忽见还有银子,一抹眼泪,又欢喜起来,听说要买菜肉,这时节鲜菜是没有的,便又把家里的鸡鸭鹅卖了,还白饶上两坛子酱菜。

  饿得久了,林福余丝毫不觉饭食简陋,端起来开吃,一口热粥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登时被压了下去。

  他惬意的长长的呼出口气,嘟囔道:“恒云是好人,知我这会儿只能吃粥,若是干饭可是咽不下去了……”

  饶是戴大宾满腹愁意,瞧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用罢了饭,仆从过去把在火边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来,将车厢内铺好,又递上个小瓷瓶,禀报道是沈瑞那边送来的安神丸药,让他们吃上两丸。

  戴大宾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却下了车来,往沈瑞那边去。

  镖师护卫们还在吃着肉唱着歌,沈瑞已用罢了饭,在另一堆篝火旁和两个师爷并王棍子、丁大冲、张成林等几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事。

  少一时他们散了,戴大宾才走过去,与沈瑞互相见了礼,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给二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药还请二哥收回,给那些受了伤的壮士用,也能缓解一二伤痛。”

  他今天虽一直窝在马车上,却也听说了沈瑞派人快马往安德县城里请大夫买伤药,结果人却空手而归。

  那人说安德县城城门紧闭,不许进出。彼时还没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听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为乱。

  想来只怕是路上有行商发现这场厮杀,赶回去报信,才让县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沈瑞这边的伤员便不太好处理了。轻伤的还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处理外伤还是有经验的,随身也带着伤药,捆扎好了便能吃能喝什么都不耽误了。

  四个重伤的委实不太妙,他们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药,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温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只能看命了,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不用担心,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日你们也受惊不小,还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轮值,你们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戴大宾脸上有些涨红,呐呐道:“是我们,不中用……”

  沈瑞打断他,安慰道:“宾仲不当这样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忧惧。莫说学子书生,便是沙场老将,若无涉家国信念,又有几人能视死如归,泰然处之?”

  夜风袭过,火舌烈烈跳动,身后微凉,身前却是一片暖意,戴大宾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当时,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着他仍显稚嫩的面庞,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如我方才所说,生死攸关,如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愤,更多于怕。”

  “你,当也听过我身世。往事多提无益,只我九岁方随恩师启蒙,是十分珍视这难得读书机会的。彼时恩师就喜游历,也曾带我走过几处,我所见有繁华,有凋敝,不说立什么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愿,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于朝堂,为百姓们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十年寒窗苦读,又历种种磨难,方能晋身此阶,如今更是有难得机会,能为临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负,我自珍而重之。然则却有歹人,要将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会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没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戴大宾耳中回荡着这番话,不知是不是盯着火光太久,只觉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睑,掩去泪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负才学,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诚恳道:“二哥心系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轻笑着摇摇头,道:“不敢说造福,尽我所能,做我能为之事罢了。”

  戴大宾手持长树枝捅了捅篝火,叹道:“这一路来,也与二哥说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着修书立传,又想着在族学中当个先生,多教养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过头来凝视沈瑞,道:“而今听二哥一席话,只觉得先前实是狭隘了。为了读书而读书,也就成了读死书的书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广耕种学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倾,可圈出专门的‘试验田’来,试种不同作物,请有经验的老农来,精选良种,闽地温暖,一年两熟,往复筛选,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击掌而笑,道:“不想宾仲也会思农事,如此却是为我省事了,宾仲若得了良种,可要送与我些,若也能在北地丰收,岂非更美!”

  戴大宾笑道:“我还想着二哥送我些良种技艺呢,二哥倒先与我要了。”

  两人皆笑。

  随后戴大宾又提起当地海商。

  闽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时期,海商们也没少了做海外的买卖,沿海也有许多私设的船坞,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并非一流大族,与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宾这探花郎,又在半年内升到从六品官身,隐隐靠上了杨阁老,戴家在当地也就越发有了话语权。

  戴大宾的第二个目标就是推广匠人学堂,虽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账的伙计,但在正统读书人这里,还是会对商事存有偏见,戴大宾也不想碰这个线。匠人学堂也主要是有针对性传授造船手艺。

  这除了在当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松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说,但是匠人学堂和耕种学堂又不一样,耕种学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学堂是需要有生源来处有就业去处的,戴大宾仅仅一个丁忧的翰林修撰说话还是不够分量,知县知州或许会买账,知府很可能就懒怠理会他了,此事还要慢慢图之。

  两人商量着还是先从海商这边下手,海商有意愿,自有海商去疏通门路,戴大宾就做自己擅长的择选良师、组织教学,以及,充当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头在民间还是十分好用的。

  两人又谈到了让海商将从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来,不见得直接就到北地,到松江周转,再北上登州,这样没准儿会更好。

  闽地有茶,松江有布,几番倒卖,获利更丰,更容易刺激海商寻求新海路。

  此外还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嘱戴大宾如有卖海外奇花异草、机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异于中土的东西,尽可买来,送来登州他细细研究。

  现在登州还不知什么情况,也不晓得物产如何,还没有十足把握说服海外洋商北上,沈瑞便想着,此次正好田顺手下自请护送戴大宾往闽以揽旧兄弟,不如就让其在闽地建个顺风又或八仙的分点,专收这些外洋物品。

  他记得前世明朝中叶就有一些高产的种子流入国内了,只是具体年份实在记不清了。他不无恶趣味的想,旁的不论,穿越人士最爱的玉米和番薯总要赶紧弄到手吧。

  两人谈得兴起,直到小厮们把被褥腾热了两回,才各自回马车去睡。

  次日破晓,早饭还在锅里翻滚时,就听得远处马蹄声起。

  众护卫立时紧张起来,匆匆备战,然那负责登高远眺的汉子却喊道:“别慌,是顺爷回来了!”

  却是田顺将德州卫所兵丁引来了。

  却说这德州卫分为德州正卫与德州左卫两卫,正卫建于洪武年间,下辖七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三百余人;左卫建于永乐年间,下辖六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七百余人,两卫都各有五百余属运军,负责漕运之事。

  两卫分城而治,同护一河。而每卫之下,又有若干屯,正卫五十六屯,左卫五十五屯,散布在德州各县。

  田顺所去的这处是德州左卫前所李官屯千户所。

  虽是千户所,却并没有一千名兵士那般多,因为整个德州左卫拢共有兵三千七,却有正千户十一员、副千户十七员,实授百户三十六员、试百户四员。

  此处的千户是世袭军职,名为潘家玉,其人倒也如其名,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小四十岁的人了,却仍像二十五六,这驻颜有术不知道要慕煞多少贵妇。

  看他面相,怎么看也不大像武人,可偏却是十足的武人暴脾气,一手功夫也实打实的俊。祖传的鸳鸯刀法,附近绿林好汉都是敬服,送他个诨号叫双刀玉郎君。

  大约也是因着功夫好,脾气爆,遂在逢迎上司、交好同僚等环节上就难免欠缺了些,所以被打发来这个地方,虽离安德县近,可却是管着安德县以北这一片。

  安德驿运河口段另有一位牛千户管辖,姓牛的贪婪无度,是半点儿油水也落不到潘千户手里。

  潘千户手下连个副千户也没有,只有两个百户,二百来兵,主要还是负责军屯。不过潘千户自己喜武,倒是操练得手下一众兵卒比寻常屯田兵强上许多。

  田顺这蛇信子也不是白干的,一路快马过去,听丁大冲简单介绍了从地头蛇口中得来的情报,立时下了判断,舍弃了最贪财的牛千户,直奔这不得志的潘千户而来。

  不过,潘千户不喜欢官场上的弯弯绕,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任凭田顺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潘千户眼皮都没撩一下,是半分都不信的。

  这二年山东境内确实一直有流寇,但都是在与河南交界一带,实是从那边跑过来的。山东本地的绿林匪帮谁不知运河边的几个卫所都屯有重兵,跑来这边不是寻死么。

  且他潘某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手里的双刀也不是摆着好看的,有人敢在他地盘上撒野?!

  但很快,就有亲信送来消息,说安德县城城门关闭了。

  潘千户往院里一站,瞅了瞅好端端挂在天上的太阳,就信了田顺无它,安德县姓牛的功夫烂得不行,带兵也稀松得紧,那狗鼻子却是最灵的,但凡他做了缩头忘八,那就一定是有危险了。

  潘千户回了屋,就客客气气叫上茶,没到饭时也吩咐着摆席。

  方才田顺口沫横飞说了半天也没能得口粗茶喝,这会儿就被当贵宾对待了,好酒好菜招待着。

  推杯换盏间,两人商议妥当。

  后半夜,当周遭村镇都陷入梦乡,潘千户带着心腹手下李百户,点了六十兵卒,悄没声赶往事发地。

  沈瑞有早起打拳的习惯,便是在旅途中也不曾懈怠,潘千户赶来时,他尚是一身短打扮,也不及回车更衣,只得迎上来与潘千户见礼。

  潘千户昨日和田顺密谈,田顺只说是他们这些护卫及镖师忠心护主,丝毫没提主人会武。此刻潘千户这练家子的眼,迅速扫了一番沈瑞打扮举止,心下就有了判断。

  本身读书人目睹厮杀没有被吓坏,还能伴着一堆尸首在野地里睡上一宿的,这胆量就够让人称道了。

  再看这沈知府竟还是个会武的,只怕不是凡人,不晓得当时动手了没。潘千户想着想着,便有些技痒,琢磨着切磋两手了,昨日他是把自称护卫的田顺和自称镖师的丁大冲都打服了的。

  沈瑞官阶本就高于千户,此时大明又已是开始讲究文贵武贱了,潘千户平素其实十分不耐烦文官,因此行礼时也不太讲究,但见沈瑞和那个探花郎年纪轻轻就在高位,却都是客客气气的,全然不似地方上那些颐指气使的得志小人那般嘴脸,便更添几分好感。

  潘千户本就不爱寒暄,沈瑞等人是没空寒暄,见过礼便直奔主题,沈瑞不提送潘千户大功云云,先问潘千户,可带了卫所医士来,可有上好金创药,还请先医治他受伤的手下。

  带兵之人当惜兵,潘千户暗暗点头,忙吩咐人叫医士过去医治伤员。

  沈瑞亲自过去,听医士说昨日处置还算得当,只一人刀伤在腹侧,恐伤了脏器,这会儿又发了高热,只怕要费心好好调治一番,此外三人都能养回来,沈瑞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潘千户已同李百户一起去验看“流寇”尸首了。

  田顺在沈瑞耳边轻声将与潘千户密谈诸事一一道来,沈瑞心下有了计较,回车更衣后便往那边寻潘千户去。

  德州算得上是军事城镇,卫所在此地权力空间极大,德州正左两卫还有兼理民政、参与吏治,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此处在潘千户的辖区,他出兵剿匪也是顺理成章。

  潘千户看过尸首,见沈瑞过来,便是拱了拱手,笑道:“好俊的身手。沈知府,强将手下无弱兵。”

  沈瑞还礼,肃然道:“幸而本官所雇镖师忠勇非常、拼死相护,得以撑到援军到来,也亏得潘千户你这边尽忠职守,日日巡逻,发现异常立时来救,本官等才能侥幸逃生。”

  潘千户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文官都是十八根肠子,话说得这般好听。

  他面上哈哈假笑两声,却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边都是我心腹亲信,沈大人便直说了吧,让了这么大一份功劳给我们,不知道要求点儿什么东西?”

  闻言沈瑞也绷不住严肃面皮了,扯了扯嘴角,道:“想来昨日我府中护卫首领田顺已与潘大人说过了。”他一指身上刚换上的儒衫,道,“在下是个文官呐。要军功何用。不若送与千户,还能交个朋友。”

  潘千户越发直接道:“沈大人是个文官,又是要往登州去,结交我个小小县城的小小武官有什么用。”

  沈瑞挑了挑眉,“莫非潘大人还疑我?”

  虽然田顺同他说了这位的秉性,他却也没想到这直肠子可以直到这个地步。

  “我却也没害潘大人一个‘小小县城小小武官’的必要吧?”沈瑞往那边打了个手势,张成林便将身边大车上盖着的漆布揭起一角,露出半张弓。

  沈瑞指着大车道:“这些也一并送与潘大人了。潘大人只消将这些并一份口供送往后军都督府谈都督处,想来不日就能有好消息。”

  德州卫较为特殊,虽地处山东行省,却并不归山东都司管辖,而是直属后军都督府。而刘瑾的父亲谈荣如今就挂着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衔。

  潘千户扫了一眼那军中制式的弓,撇了撇嘴,抬了抬手,道:“沈知府,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背静处走了走,潘千户便道:“我不疑沈大人,沈大人,嗯,那田顺说你是考了天下第四的,你这样的人,想算计我,我是跑不掉的。我也就懒得想这些算计,我就是个粗人,不爱那些弯弯绕,我便直说了。”

  这天下第四听得沈瑞哭笑不得。

  只听潘千户道:“车上这东西就算送进京里,讨了刘公公的好,于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刘公公以为我忠心耿耿,再把我调到河上去怎么办?我可学不来牛杰那油锅里捞花的本事。”

  牛杰便是牛千户。虽然运河山东段钞关在临清,但是德州地处咽喉要道,总是会有些人私下做些小动作捞些好处的。

  见沈瑞面露惊讶,潘千户大手一摊,“我是图这剿匪军功。真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立功,这辈子是别想了。剿匪斩首四十八,嗯,不说大功,也是不错的了,赶上这阵子山东剿匪,皇上能多多封赏,若我能往上再走一步,将来儿孙也有个高点儿的位置,省得像他老子这样受那些鸟气。”

  正常卫所是指挥佥事当是四人编制,但许多卫所都没严格按照编制来的,如德州左卫,这指挥佥事就足有八人,也就不差多他潘家玉一个名额,大抵也是虚挂个名头。

  沈瑞微有愣怔,随即再也板不住脸上笑容,笑道:“我听闻潘大人功夫了得,方才瞧这行军也是极有章法,想来当是想立一番事业的,如何说此颓废之语?”

  潘千户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道:“沈大人别与我掉书袋,我是粗人,听不懂你这些大道理。就实打实说一句,左不过这砍了区区四十来匪寇的功劳,也不能真调我到曹州继续剿匪去。在德州这地方,也就这样了。”

  沈瑞忽问道:“潘大人可会水?”

  潘千户一愣,随即嗤笑一声,道:“沈大人说笑吗?我们挨着这运河,在水边儿长大的,你说我可会水?”

  沈瑞笑眯眯道:“是我冒犯了,潘大人勿怪,是这样,我这些护卫里会水的不多,我想拜托潘千户寻几个会水的兵士,护卫探花郎戴大人往福建去,你这边的兵卒又会水又会武,想来更为妥当。”

  潘千户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不知道怎的就从军功说到了护送探花郎上去了,果然读书人这脑子转的就是快,他这就跟不上了。

  不过他既是要从沈瑞手里接了个军功过来,自然不会不答应这种简单要求,当下就道:“我的儿郎各个会水,就是也都是粗人,大人们莫嫌弃。待我回头挑几个懂事出来,护卫戴大人。”

  沈瑞拱手谢过,也不再与他提军械之事。

  潘千户只道沈瑞了解了他的意愿,便也不多言,回去吩咐了李百户,叫兵卒将尸首统统斩首,尸身就地焚化掩埋,首级则是用特地带来的石灰炮制起来,等着交上去算军功。

  这边早饭做好,又是有鸡又鹅,更有腊肉腌鱼等等。

  这次有穿着卫所官兵服色的兵卒带着沈家护卫再去村里买东西,村里人见有官家人又有银子,便也不再怕了,卖了更多东西给他们。于是顿早饭也就丰盛异常。

  跟来的兵士各个笑逐颜开,饱餐一顿之后,已与沈家护卫、镖师道是称兄道弟攀起交情来。

  匆匆用过早饭,众人便即启程往安德县去。

  潘千户自然带兵一路护送。

  路程不甚远,两个来时辰,一众人便到了城下。

  城上守兵远远瞧见大队人马过来,还有些紧张,但到了近处,见是卫所兵卒,便放松下来。

  只是即便沈瑞亮出身份,潘千户亮出脸(熟面孔,刷脸),那些守兵依然不肯开门,只客客气气表示小的实不能做主,已着人禀报知县大人去了,还请两位大人稍待。

  安德县衙后堂

  安德知县周洪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停在堂上走来走去。

  而旁边牛千户则一口一口抿着小酒,不时夹一口肉,吃得满嘴流油,摇头晃脑的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竟是格外惬意的样子。

  牛千户的饮食规矩是一天三顿酒,昨儿下晌周知县派人去寻他时,他是酒醉睡下了,怎样也唤不醒。

  周知县无法,只能先关闭城门以防万一。

  今儿早上这位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来了县衙却又腆着脸说空着肚子赶来的,张口只要酒喝。

  周知县气得七窍生烟,但要到用他时,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了酒菜,不想这会儿见这厮竟是美滋滋享用上了,半点儿也不提出兵的事儿,周知县更是恨极。

  要不是县尉手里也没多少人,根本打不了流寇,他何必要请这活爹过来!

  周知县真想过去掀了桌子,可终究还是不敢,只敢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厉声道:“牛杰!我可和你说,这库里的东西可是半点差错不能出的!若是叫匪寇进城抢了去,别说一日三顿酒了,你我下一顿酒就是明年清明三杯清酒洒土里了!”

  牛千户果然被扫了兴致,肥厚的眼皮一抬,瞪圆一双水泡眼,满口喷着酒气,不满道:“书生就是没胆子!你都把城门关起来了,还怕个屁!莫说那毛贼不知道你库里装的尽是银子,便是知道了,他还真敢攻城不成?!青天白日的,流寇都在曹州呢,哪儿有那么多流寇来攻你个破县城!”

  “说的正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冒出来流寇了!?”周知县冷冷道,“监察御史到了济南府开始盘查,这边就突然出来流寇了,你说,有没有这样个巧法?你最好是出去看看,若真是毛贼,就赶紧打走。若是有什么……咱们也好赶紧报萧大人要紧。”

  萧大人指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

  牛杰却是耷拉下眼皮,继续喝酒,只道:“怕什么,只管关着城门,若是毛贼,见没便宜捡自会散了。若是有心,这安德城墙也不是土堆的,叫他一阵风给吹散了。”

  “城门能关到几时?!今日开不开?明日开不开?运河已是开冻了的,耽误了通驿,耽误了漕运,你来担我来担?!”周知县几乎咆哮起来。

  牛杰这个忘八羔子,素日里好处没少拿,到了关键时刻就缩脖!

  他也不会再给这猪狗留面子了,这次不光要告到萧大人那边,车布政使、张布政使他都要投书告,总归,无事还罢,出了事儿他绝不能背着!

  两人正在堂上僵持着,忽然一个小吏飞快跑进来,禀报道是登州知府还有那千户潘家玉在城门外,一行得有百人,守城的不敢做主,请大老爷示下开不开门。

  堂上两人都是一愣。

  “登州知府?沈传胪?”周知县奇道,“他怎的在城外。”他低头算了算日子,口中嘀咕道:“也是,该到了。走得够快的。”

  山东这边圣旨收得也挺快的,因现任登州知府房升了河南按察司副使,把位置给这位沈传胪腾出来了,只是还不曾去上任,山东这边特别照会他要等沈知府来了交接后再走。

  房是正德二年任的登州知府,如今其实三年任期都未满。

  不过掉回头去看,登州府自从弘治十四年以来,八年间已是换过五任知府了,年头上任年尾调任的也有,因此房这任期不满也算不得什么。

  何况房是升了官的,没准儿还得感谢沈传胪呢。

  关于沈传胪,山东官场也如京中一样困惑,不知道这位到底还有没有圣眷。

  不过勿论还有没有圣眷,他身后都一样立着两位阁老。这两位阁老目前在山东都没有什么势力,沈传胪此来,兴许是两位阁老想要谋划山东也未可知嘛。

  牛千户是不会理会文官的,只大声嚷嚷道:“姓潘的怎的来了?”

  周知县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潘千户。他皱起眉头来,也问那小吏:“潘千户要做什么?”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潘千户不曾说。不过,他带兵来的,瞧着有五六十号,像是护送沈知府的。”

  “巴结京里的倒是巴结的殷勤。”牛千户呸了一口,“还带兵!亏他想得出来。”

  周知县却急声问道:“他,带兵?在城外?”

  牛千户翻着眼睛,讥讽道:“书生胆子就这样小?掉个叶子都怕砸了脑袋!姓潘的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又才五六十人。有什么好怕的。”

  周知县面色变换,并不理会牛千户。

  牛千户冷哼一声,斜睨着他道:“怎的,你还敢不放一个知府进城来?”忽的,他以拳捶掌,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妙,城外可不是正是该老潘管的,老潘又刚好带着兵,你便让他去看看是什么毛贼撒野便是。”

  周知县心里恶狠狠问候了牛千户祖宗十八代,有活儿一推二五六,末了还要让他当恶人。但也知没旁的法子,若能说动潘千户去剿匪也好。

  当下他便叫人大开城门,然后自己整了衣冠,亲自去迎沈知府。

  周知县是个举人出身,花银子托了几层关系才挪动出这个官职来,面对科举正途进士出身的官员总不自觉就矮上一截,尤其是面前的一位探花郎,一位传胪公,那都是读书人里万里挑一的顶尖人物,他就显得尤为殷勤。

  不过殷勤的笑容很快就随着攀谈僵在了脸上,沈知府告诉他,他们在在他的辖区内半路遇上了匪寇,还有护卫死伤,幸而被巡防的潘千户所救。

  周知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这脸色格外精彩。

  潘千户又适时表示匪盗四十八人全部斩首,问周知县是否需要枭首示众、震慑城外宵小。若是不用,他就直接提了人头去卫所指挥使大人那边记功领赏;若是需要,则要周知县出一纸公文,为他佐证。

  周知县闻言既是暗暗庆幸匪寇被全歼,不必担心他那库里的宝贝,又是发愁他所辖之地匪徒胆大包天敢劫朝廷命官,来年他的考绩怕是要难看了。更害怕沈知府就此恨上了他,再写信回去告上一状……

  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偏潘千户还追问他匪盗头颅的处置,他不免焦头烂额,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口中是连连向沈瑞、戴大宾致歉,张口闭口要设宴为两人洗尘压惊,又紧着吩咐人请城内名医为伤者看病,想着自掏腰包出点儿抚恤银子(重要的是给沈大人送礼让其消气。)

  沈瑞应了请大夫为伤者看病,甚至提出来,希望能聘请一位大夫跟着他们一路同行。但却拒绝了周知县的宴请,表示刚刚受惊,无心宴饮,戴大人又是有孝在身,不便饮宴,他们只想好生歇息,便赶紧往济南府去。

  他做出一副“虽极力表现镇定、但仍心有余悸唯恐再遇流寇”的样子,周知县也是无法,只好将人送到驿站安顿下来,又亲自去安排戴大宾南下的船只和沈瑞往济南府去的车马。

  牛千户本人没有到场,却派了亲卫跟在周知县的队伍里,去探看潘千户此来为何。

  待听说潘千户剿匪四十八救了一位知府和一位翰林,亲卫们大吃一惊,彼此打个眼神,其中一人便慌忙悄悄退出人群,跑回去报信。

  听到消息牛千户一蹦多高,酒也醒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儿?!”

  反复听了亲卫复述了几遍事情前后,牛千户也如方才周知县一般在屋内转起圈子来,直到又有另一亲卫跑来告诉他,沈知府没有同周知县吃酒去,而是去了驿站安置,潘千户要往德州城左卫卫所去向指挥使大人报功。

  牛千户这才顿住脚,脸上一片狰狞:“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还一来就小五十人!姓潘的莫不是杀了什么百姓凑数?”

  两个亲卫听了变了颜色,其中一人凑近他小声道:“大人,咱们这儿,也是没流民的,这若说杀百姓,周边村子一问就知道杀的不是百姓……”

  牛千户咬着后槽牙,腮边横肉颤了几颤,“那边是过路的行商。吞了货物杀了人。哼,姓潘的又几时巡防过?!怎的就能恰好救了个知府这样的人物?”

  他盯住一个亲卫,道:“老子不信,他姓潘的笨嘴拙舌,能把这谎撒圆了!你快马往德州去,务必抢在他头里,报给梁大人,就说姓潘的十分可疑,只怕是故意设计劫那知府,再出面相救,以谋军功。”

  说罢又掉转头,揪住另一个亲卫,道:“你,去驿站!那知府手下不也死了人?你就透消息给那些下人,就说姓潘的阴险,设下毒计,让他们折损……”

  交代完,牛千户却并没有放手,相反那手越攥越紧,收缩的衣襟勒得亲卫都有些呼吸不畅,正待求大人放时,牛千户忽然森然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去说,姓潘的此举,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带兵进城,劫走县里库银。那库里,有一笔额外的银子,便是劫了,周大人也不敢声张,只能吃哑巴亏……”

  那亲卫面露惊恐,结结巴巴道:“这……这……大人……这可说不得的!”

  是他们负责押运了那几笔银子到此地的,深知关系重大,牵连着多位大人物,此时已唬得面无人色。

  牛千户骤然松手,那亲卫站立不稳,噔噔噔退后几步,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却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过去抱住牛千户的腿,苦劝道:“大人……使不得呐……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万一坏了大人们的事儿,若那边查下来是谁走露了风声……咱们……咱们可是要……”

  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露什么风声?”牛千户阴寒的目光在两个亲信脸上游动,“你们想法子,给老子把姓潘的兵留在城里。咱们去搬了库银,正好栽在他们头上。”

  两个亲卫瞪圆了眼睛,已如痴捏呆傻一般,动也动不得了。

  “放心,我说了,这银子,姓周的不敢声张的,”牛千户嘿嘿冷笑着,“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知府的在这里,让他听到一星半点儿的,姓周的只会更怕,更只能吃闷亏自个儿麻溜补上。姓周的在这里刮地皮这些年,这点子银子还是补得起的……”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层云漫涌(三)

  安德水驿既已开,戴大宾便不想多耽搁,打算早早启程回乡。

  沈瑞赴任也有时限,又要先到济南办些手续,再见一见沈理的。

  只是四个重伤的护卫实在不宜再挪动颠簸,上路不得。

  安德县虽是小城,好在挨着运河关隘,又有水路驿站,且离德州不远,也算得繁华,好大夫好药物倒是有的。

  沈瑞便留下两个伶俐的护卫,在县里赁个小院,雇几个下人,将四个伤员安置在此,让他们养好了伤再往登州来。

  潘千户此次得了大功,又在平素和姓牛的穿一条裤子的周知县面前出了口恶气,实是高兴。

  加之他瞧着那些“流寇”留下的未受伤、受轻伤的马匹不下二三十,着实眼热,顺口叨念了两句,不想沈瑞竟大方相赠。除了替换了自家护卫损伤的马匹,沈瑞只多带走了五匹顶尖儿的,余下伤的好的马匹统统给潘千户留下了。

  潘千户不由大喜过望,别看河北河南都是养马的地方,如今又有大量辽东马涌入中原,但这仍不是易得之物,主要是,潘千户这地位,这马匹等闲也落不到他手里。

  他就是有买马的银子,也是舍不得买的有那银子还不若实实在在好好养兵呢。更勿论,他也是没有买那许多马匹的银子的。

  得赠马匹的潘千户看着沈瑞真是越看越顺眼,若是沈瑞年长他年少,他一准儿能厚着脸皮攀交情叫一声大哥,可沈瑞比他小了十几岁呢,他再是皮糙肉厚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兄弟占人家便宜的。当下也就只有更用心完成沈瑞交代的事儿迅速寻会水又懂规矩知进退的兵卒,护送戴大宾回乡。

  因着沈瑞这次也折损了人手,重伤的不提,轻伤的虽行走无碍却也一时难再动武,自然起不到护卫的作用了。潘千户手下也有两百号人,平素除了屯田也没什么任务,拨十个给戴大宾再拨二三十给沈瑞,完全不算个事儿。

  经这一战,两位师爷虽见多识广,没有像林福余那般吓成那样,但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让东家涉险了。

  因此虽然沈瑞觉得和戴大宾分开了,丘聚使不成杀他嫁祸刘瑾这一箭双雕之计,便是埋下更多人也不会轻易动手了,但两位师爷仍是力劝沈瑞趁着潘千户好说话,多多留一些人手在身边护卫。

  “东家年轻,不知道流民的厉害,这饿着肚子的流民若是多起来,比流寇还要凶悍些。”陈师爷是帮过前前任东家安抚过流民的,深有感触。

  沈瑞见过的流民确实不甚多,但他前世也不是没看过影视文学作品,知道荒年流民的可怜可怖,便也不坚持,同潘千户商量着借些人手。

  潘千户一口答应下来,巴不得沈瑞多提点儿这样“简单”的要求,好让他还掉些人情。

  他挑了功夫略好些,人也机灵些的兵卒交给沈瑞。这厢叫李百户快马回千户所开个派差的凭证,由沈瑞这边姜师爷拿了拜帖往周知县那边开路引。

  戴大宾只休整了半日,翌日一早便挥别沈瑞乘船南下了。

  潘千户急着往德州左卫报功去,也与沈瑞别过,快马加鞭往德州去了。

  沈瑞则在安德县停了一日,安顿好了伤员,方启程上路。此番是要沿官道过桃源驿、刘普驿、晏城驿,再到济南府。

  前一日戴大宾南下时,周知县还特地来相送,又备了程仪,好生客气的模样。可等沈瑞走时,周知县却并未亲致。

  县丞和主簿倒是都到了,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口中连声致歉,说是周大人昨夜突发疾病,上吐下泻,今日起不得身,实在无法过来,还请沈大人见谅云云。

  沈瑞原也没有想同这位知县结交的意思,自然也不会介意,虽收下程仪,却也叫长随备了一份薄礼,算是慰问病号的。

  县丞和主簿显然都没想到还能见到“回头钱”,两人是对了半天眼神,才呐呐收下谢过沈瑞。

  这边看着沈瑞大队人马出了城奔着济南府去了,县丞脸上皱成一团,低声道:“真个叫他走了?”

  主簿脸也和苦瓜差不多少,有气无力道:“要不能怎样?大人是自个儿不敢来,推了咱们两个替死鬼。难不成你还真敢问他一问?”

  县丞缩了缩脖子,道:“他要是不知道,问了让他知道了,岂不更糟,到时候上头能活剥了咱们。又如何敢问。”

  一个知县算得什么,他也不是伺候了一任知县了,上头的那些大人才是真个要命的。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子,还是颇为珍惜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

  主簿一摊手,道:“可不就是。咱们俩还是对对词儿,回去怎么回大人吧。”

  县里的二把手三把手头碰头在一处商量对词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知县推他们出来送死,他们也不会白白就做了冤大头。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这种时候,知县就是缩脖子也比他们个儿高,他们,只需要蹲下身也就够了。

  那个被人视作高个儿要顶天的周知县,这会儿根本立都立不起来了,躺在榻上,额头上搭块热巾子,哼哼着,真是一副病入膏肓随时能咽气的样子。

  他妻子带着两房小妾在他脚边儿嘤嘤的哭,好不应景。

  牛千户进来就瞧见这么一副模样,肚子里都要笑炸了,脸上还要做出慌张的样子来,急急道:“周大人如何了?”

  周妻慌忙带着妾室们避了出去,隔着门帘子还要哭一句:“我家老爷病得厉害,同僚一场,还请牛大人多多帮衬。”

  牛千户哼哼唧唧也不应诺,再见周知县伸出一只手来虚空抓了两下,牛千户心知肚明,依旧不肯上前,仍站着离八百丈远抻脖子嘘寒问暖。

  周知县心里暗恨,口中却只能道:“牛大人,可查出来了?我这一条命,都在牛大人身上了。”

  牛千户只道因着先前关了城门,已是聚集了不少欲北上的商家,之后城门大开又说匪盗被全歼,商户们就忙不迭出城去了,这人来人往的,有无匪寇混迹期间实难查出。

  周知县听他一推二五六,已是怒从心头起,只脸上还装出病弱的样子来,几乎带着呜咽道:“这可如何是好!也不光牵扯济南府几位大人的事儿,便是吕指挥使也抛不开干系!”

  却是赤裸裸敲打牛千户了。

  牛千户叹了口气,道:“自是不能耽误大人们的事儿。这件事儿虽和我没甚干系,但是到底是同僚一场,见周大人你病成这样,我也不能半分不帮衬,我这边还有兄弟们今年的饷银尚未发下去,周大人若需应应急,只管拿去。”

  周知县再也躺不住了,蹭的一下坐起身来,那热巾子从额上掉到被上,被他抓起来狠狠掷在地上,道:“牛杰!这不是小事,这种时候你若是站干岸,回头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万劫不复!什么应应急!这是千八百两银子的吗?!你赶紧去把那匪寇给本官抓回来!”

  牛千户往墙边官帽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翘,袍子一撂,冷冷道:“凭什么叫我万劫不复?吕指挥使只让我们卫所将东西运来,进了周大人你的库,就是你的人守着,同我的人可是半分干系都没有。昨日也是大人你下令开城门迎了那什么知府进来的,混进贼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周知县咬着牙,怒道:“你别想这么一推二五六推个一干二净,德州是军镇,你们原就要维护本地治安、协同捕盗的!如今出了江洋大盗,你难辞其咎!先前城外有匪寇你就推三阻四,不肯剿匪,如今让匪寇进城做下这等大案,你……”

  “周大人。”牛千户生硬的打断了周知县的话,道,“我们卫所不过是帮着布政使司各位大人个忙罢了。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又不是山东都司的人。”

  周知县一噎,刚待说话,忽又听牛千户加重语气道:“周大人,我听说你今儿没去送那个什么知府,还叫县丞主簿去探了话?大人,你这可是步臭棋,要是让那什么知府知道了……嗯?所以,大人,听人劝吃饱饭,还是赶紧想法子堵漏子吧。”

  周知县又气又恼,一掌拍在床沿上,震得掌心发疼,发狠道:“拿什么堵漏子!你还不知道?那是三五百两能堵上的事儿吗?!把我这身老骨头扔锅里榨干了能有多少油!那是五万两,五万两啊!库是我的人管的,他们把我的人打晕了劫了银子走!五万两是一人两人能背走的?五万两,要几辆车?!这么大阵仗在城里过,你这管街面的人没瞧见?!”

  牛千户忽然双手一拍,哈了一声,“周大人说的是,如今这安德城里,还有哪个能这么大阵仗搬走这么些银子?”

  周知县一时惊疑不定,盯着牛千户也不再言语了。

  牛千户厚眼皮一抬,目光也有几分森寒,“周大人不也是疑心,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又刚刚好劫了个知府?”

  周知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自然是疑心的,不然怎的会让县丞和主簿去探沈知府的话,只是……

  “姓潘的先前待那知府那般殷勤,‘救’下那知府又一路送进城,又拨了人去护送,可那知府也是要过德州的,怎的他潘家玉这又不亲自护送了,非要先一步去德州呢?”牛千户慢条斯理道,“姓潘的到底有多少个兵借给了那知府和翰林,周大人你可一一核实了吗?

  周知县越听越是心惊,脸上也显出惨白颜色来,倒真像个病人了。

  沈知府但有所求他哪敢拒绝,照单子开路引,又哪里会真个上船验证到底几个人!若是潘家玉那厮真用了这障眼法,假作人都随沈知府、戴翰林去了,却悄悄潜在城中,伺机抢了那笔银子走……

  听得牛千户道:“我叫人去看了那个知府那些车辙,并无负重……”周知县才松了口气。

  牛千户瞧他这般,不由嗤笑一声,道:“那个知府也不是傻的,哪里会替姓潘的窝赃呢。姓潘的要是把这笔银子藏在外头,避避风声再拿出来,反正他这会儿不在城里,任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他头上去。”

  周知县沉默半晌,忽盯着牛千户道:“潘千户一向在城外,怎知库里有这笔银子?定是运银子时露了行迹。”

  牛千户冷哼一声道:“我这边帮周大人想着法子,周大人倒要把这罪生拉硬套扣我头上。那好,咱们就一拍两散,你只管去告,看是我运银子的人泄了密,还是你看库的人嘴没把门儿的!”

  说罢便当真起身,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周知县忙不迭跳下床榻,鞋也顾不得穿,急急喊住牛千户。

  他其实心里明镜儿的,无论这银子怎么丢的,如今这事儿都不能他一个人担着,必须要把姓牛的拖下水,让他也出主意。

  牛千户斜睨着周知县,道:“周大人,我一向不喜欢你们书生那些拐弯抹角的,我就指条明道儿,这银子丢了,周大人你可敢往州衙府衙报信去?”

  见周知县下意识瑟缩了下,他越发轻蔑,“这事儿漏出来,比丢银子还麻烦。不若把事儿兜住了,悄没声的把银子填上。”

  周知县立时跳脚:“方才不就说了,我哪来的银子堵这偌大的窟窿……”

  牛千户不耐烦摆摆手,“得啦,大人,水边儿上的孝敬咱俩谁也别瞒谁。这茬弄好了,你这没准儿还能再连三年的职,现下勒一勒裤腰带,来年还有多少弄不来的?赈灾的银子可也快下来了,再俩月还有漕粮北上……”

  周知县本就是因着家里富裕才有银子捐官,当官这几年也没少往口袋里搂银子,现下又在这水陆驿道的肥缺上,这笔银子还真不是拿不出,但到底不是小数目,他仍觉得十万分肉痛,关键这分明是飞来横祸……他也不免纠结。

  牛千户悄悄觑着他的神情,见火候差不多了,才道:“这事儿,说白了,也是姓潘的算准这点来害我们。要不你说哪儿来的流寇呢?若是周大人你果然觉得拿银子费劲……”

  他一颗大脑袋凑近了周知县耳边,“你就写个信给吕指挥使,说疑心姓潘的假冒匪徒打劫行商,调过头又杀良冒功,故意施恩于登州知府,进城后手下兵卒又祸害地方……”

  周知县瞪圆了眼睛,“这……这……”

  牛千户冰冷冷道:“你不是不舍得拿银子?姓潘的在本地可比你日子久多了,夹袋里银子也是鼓鼓的。你略透一透话给吕指挥使,说姓潘的知道了那桩银子,吕指挥使见他又有这许多罪状,必不会饶他,等他下了狱问罪,咱们这边带人抄家,没准儿他的人吃不住吓,就能把那银子吐出来呢。便是他们死摁着不撒手,他姓潘的可是坐地户,老几辈子攒的家底儿想也能抵那笔银子了。”

  周知县因没穿鞋,一双薄棉袜站在青石地上,只觉得一股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来,偏双腿灌铅了一样,挪动不回床榻上去。

  他脸色青白变换,半晌,才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这桩事……可做得准?万一……”

  牛千户轻蔑一笑,道:“我不过是划个道儿,走不走的,嘿,原是你周大人自个儿的事儿……”

  天气晴好,又不寒冷,沈瑞便骑马而行,行路倒是顺畅,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流民。

  听那些卫所兵卒道是这边挨着运河,这边百姓生活尚可。

  “其实这二年的灾荒还行吧,也没见有灾民往咱们这边跑的。”一个兵卒道,“也是咱们这片儿都挨着水边儿,山地上旱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平地总还强些。”

  初时这些兵卒是不太敢说话的,虽在入安德前同沈家人同行,但到底只同护卫们唠过罢了。现在是沈大人亲自来问话呐,别看人年轻,那可是知府老爷,是他们生平见过最大的官儿了,如何不战战兢兢。

  沈瑞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同他们唠家常,也不问他们卫所的事儿,就打听打听屯田种些什么,大家家里种些什么,靠什么营生,日常吃些什么,集市上卖东西什么价种种。

  一如邻家大兄弟一般。

  再看那些沈家护卫也是一般与沈大人说笑,偶尔说两句浑话沈大人也不着恼,众卫所兵卒这才放下心来,也不那般拘束了。大家都觉得沈大人特别和气,全然不似他们县里那些官儿不大派头却不小的官老爷。

  潘千户素来不喜那些花花肠子多能说会道的家伙,因此挑出来得用的兵也都是他这风格,直爽不嗦的。

  遂沈瑞这边但凡问点儿什么,这些兵卒都抢着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然这些兵卒都是德州人士,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亲朋故旧也都在此,但德州却是个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客商总会带来许多消息,这些兵卒便也不是那些小地方没见识的。

  只不过,这运河带来的消息自然也是运河沿岸的,登州这等远离运河的地方,他们便也不知了。

  说起这荒年流民,一个兵卒道:“俺听说是各处州府都不让流民跑出来,越跑地越没人种了,或多或少总有些赈灾粮下来,不是活不下去也就不跑了。”

  “跑的也都是曹州那边,听说那边流寇厉害,抓了百姓,不从贼的都要杀掉。可若是从贼了,官府抓了,也一样要掉脑袋,他们那边跑的多。”又有兵卒道。

  “还有就是河南跑过来的。不过河南也多往北直隶跑,俺们这边也旱,又有流寇,他们也是知道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又从这次灾情说到从前经历过的大灾。好像山东这个地方一直不甚太平,旱、涝、蝗灾、疫病,隔三差五的就会来祸害山东一场。

  “那也没饿死俺们不是!”一个兵卒憨憨笑道,“地里种下去种子,咋的也能长出东西来。”

  沈瑞也不由感慨起来,有着这股子韧劲儿,人就不会被打倒。

  说起他们都只听说过却不太熟的登州,大家都抱着美好的憧憬。

  “没听说登州旱呢。登州也有河啊。”

  “登州不能有饥民,这靠河边儿的都有鱼吃呢,海边儿的不是鱼更多?”

  连姜师爷也道:“登州府算得靠海吃海了,其蛤粉、昆布、海螵蛸都在渔课缴纳之列,前朝还有数种珍奇鱼种列为土贡呢。”

  沈瑞笑道:“倒是到了当地要好生研究研究这海中宝藏了。”

  这一路说说笑笑行得倒也快,日头转西时,便到了八仙一处站点。

  此站处于德州、陵县、平原县交界处,是最早设立的站点之一,发展的也颇快,如今已是一个枢纽站了,置下一处不小的客栈,供来往的客商歇脚。

  站点掌柜的也是青狼帮的老人儿,名唤伍壮。

  他们这一行队伍行进时,丁大冲照例带人打头站,便是早早到了此处打了招呼,伍壮就清了场,腾出整个客栈来,又置办许多鸡鸭鱼肉,来招待弟兄。

  众青狼帮护卫镖师大多与伍壮相熟,远远瞧着他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到了近前纷纷前问好,好不亲热,伍壮也是许久不见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沈瑞也不扫兴,朗声表示,既到了“家”,今夜便解了那禁酒令,畅快痛饮一番,给大家歇歇乏。一时掌声雷动,众人大笑怪叫不止。

  却不想,此番是白高兴了,这边刚杀鸡宰羊的准备佳肴,那边忽有一骑疾驰而来。

  因有先前遇袭之事,虽是八仙的地盘,田顺依旧设了暗哨在周遭巡防。暗哨将人拦下,才发现来人是个熟面孔,也是那日潘千户带到官道上之人。

  那人见到这些护卫非但不慌,反而大喜过望,如见救星一般,滚下马来急急自报家门,表示是跟着潘千户的,要求见沈大人。

  沈大人也不是相见就能见的,尤其刚有遇刺情况,护卫虽瞧他面熟,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缴了兵械,带了人往客栈里来先见田顺、王棍子。

  才到客栈门口,倒是有两个帮忙劈柴的兵卒瞧见了那人,忙丢下斧头跑过来,诧异问道:“李猛,你怎的跑来了?”

  来人乃是李百户的奶兄弟李猛,因是家仆,也就没担什么军职,一直是跟着李百户办事,是李百户的亲信。两个兵卒之所以纳闷,正是因为李猛这样的家仆通常是不遣外差的。

  李猛见着他们,如见亲人,堂堂七尺汉子,被问起却是眼泪都要下来了,也顾不得场合,便道:“俺是来求沈大人救咱们千户大人的。”

  两个兵卒一听就急了,直催他快说。周围还有一些帮着抬水打下手的卫所兵卒闻声往这边聚拢过来。

  李猛讲得颇为激动:“……在吕指挥使堂上说话还好好的,吕指挥使还赞了咱千户大人,人头也都收下记数了。咱们千户大人原说让兄弟们松松乏,住一宿起早就走的,结果下晌也不知怎的,他们突然就跑来客栈发难,说大人杀良冒功,要拿下大人。

  “我家百户去理论,也被这群人围着给捆了。咱们的人都不服,乱纷纷要去打。千户大人身边的刘二和我说让我赶紧跑,我不在籍,跑了他们也查不着我,叫我追沈大人来,他说只有沈大人能帮千户大人证明清白。我就趁乱跑出来了。”

  众人一听就炸了,都是潘千户的亲信,如何受得住这消息,登时便喊自己兄弟们回去救潘千户。还是带队的刘总旗抢出来喝住众人,高喊听沈大人意思行事。

  田顺和王棍子也一早到了,正听了这李猛的话,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了计较。

  田顺是擅长问口供的人,便仔仔细细问了李猛所有细节,还用沈瑞先前教过他的法子,有意识的就个别并不突出的细节问题反复问了李猛,以确认李猛并无撒谎,确实是潘千户被抓。

  王棍子那边则先让那刘总旗约束兵卒,再和和气气叫人与那李猛打水来喝,又让备下饭食,好让其歇息。见众兵卒缓和了情绪,才有意无意的同人套话,问这李猛情况。

  众人都说这李猛是李百户的心腹,一直跟着李百户忠心耿耿。

  两人问罢,方往沈瑞这边来,禀报事情始末。

  即便潘千户之事属实,两人却都是一般看法,生怕这是有人做局,引沈瑞回去。

  沈瑞这边早请了两位师爷过来,众人一道商量。

  听了田顺两人的话,两位师爷也是看法一致,都觉得是全套的可能性很大。

  陈师爷道:“如今皇上看重山东剿匪,这些卫所都是知道的。麾下出了个剿匪的能手,那指挥使便是不升官,也能获些嘉奖。相反,若是麾下出了个杀良冒功的,指挥使也一样灰头土脸,若是惹得皇上不快,降罪也说不一定。”

  “真有杀良冒功的事儿,都是藏着掖着的,悄没声抹平了。若是小旗总旗,哪怕是个百户,地方上自行处置或还掩得住,这千户却不是地方上说处置就能处置了的,报到京中,事情可就闹大了。”姜师爷也道。

  伍壮因是坐地户,也被叫了来,他简单介绍了那位德州左卫吕指挥使的情况。确实是简单介绍,因为这位吕指挥使实在无甚特别之处,与寻常这职位的人一样,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因能在这样地方的都是花了银子得的肥缺,相应的刮地皮也不手软。

  “每年都是大手笔往京里送银子的。先前是哪位的门下实查不出来了,自刘瑾公公捏住了后军都督府,德州两个卫所都是往刘公公那边送礼的。”伍壮说着,又不免为自己的情报简单而有些歉意。

  沈瑞刚刚放了外任,又是放在登州,他们底下这些人也是才得了消息不久,多是打听登州的官场事情,像伍壮这种沿途的,是根本想不到还可能与他们有干系的。

  “是刘瑾的人也未必和丘聚没半点关系。”陈师爷立时道。“去是万万不能去的。”

  沈瑞皱眉道:“咱们既说是潘千户剿匪救下咱们,如今潘千户因误会被抓,咱们若不回去相救,直接就背上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顺不用人提便主动请缨道:“二爷行程也不宜耽搁,就让小的拿二爷的名帖过去与那指挥使分说明白吧。”

  王棍子也道:“先前就是顺子兄弟请来的潘千户,也最知道内里门道,顺子兄弟走这一趟也便宜。”

  沈瑞摇了摇头,道:“那边毕竟是指挥使,这事儿闹得也大,咱们这样拿个拜帖就过去说事儿,未免简慢了,万一那是个挑剔人,只怕适得其反。”

  “此计也是两头堵,若是咱们这边置若罔闻,他们怕就要变本加厉的造谣污蔑咱们忘恩负义了。”陈师爷叹道:“但东家是万不能去的。不若老夫同田顺一并去吧。老夫去了若是不成,大人再去,也是一样。”

  陈师爷如今是沈瑞的首席幕僚,又是出身杨阁老府,身份上倒也不算失礼。

  且他出面也算是官场寻常规矩,他就相当于去试探,便是事儿办不成,也不损双方面子。上头的大人也更容易判断进退。

  沈瑞摆手道:“车马劳顿,倒叫先生辛苦。还是我骑马去,往返也快。我原不想惊动地方,如今既是这样情况,先生们也不必担心,我先往寻德州衙门送个帖子,再往德州左卫去,行踪既明,任他们什么阴谋算计,也不能让我‘凭空消失’吧?”

  沈瑞倒不是傻大胆,一则是觉得丘聚仍设伏兵的可能性不大,再则也是因着实不知道这个指挥使唱的哪一出,他亲自过去,才好把控底线。免得陈师爷这样稳重人太过保守,救不下潘千户来。

  等陈师爷办不成他再赶过去,这一来一回拖得太久,夜长梦多,若有个屈打成招什么的,也容易让他们陷入被动。

  莫说他对潘千户颇有好感,便就冲着自家名声,他既用了人家,就不能在这样情况下弃如敝履。

  但陈师爷仍说不妥,执意表示他去。

  姜师爷因是钱粮师爷,不及陈师爷这刑名师爷对律法熟悉,怕强辩起来说不过那指挥使,便也不自荐,只劝沈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云云。

  沈瑞再三思量,终是松口让陈师爷代劳一趟,而后,让陈师爷带上那有标识的弓与箭,再誊抄一份口供一并带去。

  “先生就说,这东西已给京里刘公公那边送了一份。”沈瑞道。

  陈师爷捻须颔首,“那指挥使既是刘瑾的人,就当知此事干系重大,断然不敢胡乱给潘千户安罪名了。”

  众人商定对策,田顺这边一出去同李猛道陈先生与自己拿名帖快马回去为潘千户分说明白。

  李猛与刘总旗登时带着一干兵卒跪下磕头,感激涕零谢过沈大人救命。

  杀良冒功不是寻常罪过,尤其,他们缴的人头可是小五十人,若被咬死是杀良,那只有死罪了。潘千户跑不了,难道他们这些底下人能跑得了!

  田顺冷眼看着这群人激动的情形,心道人是不能留在这里了,便悄与王棍子商量后,禀明沈瑞,要将这些兵卒都带回去,“万一潘千户那边有个短长,这些个糊涂的再迁怒,对咱们不利。”

  沈瑞只叹了口气,向田顺道:“无论如何,尽力保住潘千户。”

  这会儿他还真希望是个骗他回去的圈套,总好过那个吕指挥使发什么失心疯,再寻个莫名其妙的军法给潘千户就地处决了。

  田顺满口应下,因着救人要紧,众人匆匆吃了一口饭便连夜赶路,陈师爷在车里休息倒好说,田顺与刘总旗、李猛是带着一干兵卒骑马夜行回返的。

  他们这顿饭没吃好,沈家护卫也因着潘千户的事儿,酒肉也吃喝不下了,尤其这批兵卒走了,护卫沈瑞的任务也更重了,众人更不敢饮酒。

  伍壮怕沈瑞这边人手不足,想着将店面交给手下暂时打理,自己带着店里的几个好手护送沈瑞一程,据他说因是济南府,相对比山东旁处繁华些,八仙的站点相对较多,下一处在禹城县,他送到这里也就踏实了。

  沈瑞实却不过他的好意,见王棍子等也都坚持,便就由他了。

  翌日启程,众人也是缓缓行进,既是为了防范可能偷袭,也是尽量等田顺那边的消息。

  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直到了禹城县刘普驿,后面报信的才追上来,说陈师爷与田顺带着潘千户过来了。

  沈瑞不由惊异,怎的还把潘千户带来了?!若是案子解释清楚了,不是应该放潘千户回去辖区,怎的会跟着他们过来?而且……潘千户又不是小卒,可以擅离职守吗?!

  因报信的就只捎了信息来,更详细的也不知道了,只道,“潘千户受了伤。”

  沈瑞不由眸光一寒,好端端怎会受伤?只怕是受刑。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一定要打潘千户个杀良冒功的罪名来?

  沈瑞便叫众人在刘普驿暂时休整,等待陈师爷、田顺、潘千户一行。

  三日后,田顺等才赶到刘普驿。

  沈瑞亲自出去相迎,但见陈师爷面又倦色,到底年纪大了,旅途疲惫有些吃不消,他只拱手为礼,叹了口气,并不多解释。

  沈瑞也是准备两人单独聊聊,此时是先看潘千户要紧。却见潘千户、李百户均在马车上,潘千户尚能倚着车厢坐着,李百户却是躺在那边似陷入了昏迷。

  潘千户见着沈瑞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不能给沈大人行礼了,先谢过沈大人搭救。”

  沈瑞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两人能伤得这样重,面上便带出愧意来,“是我对不住千户,让指挥使误会了千户……”

  潘千户却打断了沈瑞的话,咬牙切齿道:“不是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入内再与沈大人细说。”

  沈瑞侧头瞥了一眼陈师爷,见他也是一脸沉重点了点头,便吩咐人抬了潘千户、李百户下车好生安置。

  陈师爷与田顺盥洗更衣后便匆匆来见沈瑞,将那日事情一一道来。

  却是那日两人赶到了德州左卫,那吕指挥使先是让下人推说不在,并不肯见二人。

  陈师爷一时也不好判断是不是其意图设局害沈瑞,见沈瑞没来,便不见他们。

  不过他也是差事办老了的,当下这边拜帖往州衙里递,那边买通了吕指挥使心腹佥事身边人,只递了一句话给吕指挥使有一件与刘公公相关的证物,若是吕指挥使没兴趣,那便递到州衙了。

  吕指挥使想是权衡了利弊,才见了陈师爷。

  陈师爷开场也不说那些文官寒暄的套话,直接将带来的证据摆了出来。

  这件事显见是出乎吕指挥使意料的,只见他脸色数变,最终却是咬着后槽牙不松口说潘千户无罪,而是扭头又给潘千户套上个其他罪状。

  他说此次抓潘千户是因其先前有杀害行商之嫌,这才疑其伪作流寇,拦下朝廷命官再假意救人,顺势将先前所害行商充数冒领军功。

  如今虽救下知府大人是真,但却与先前害行商是两码事,并洗脱不掉先前的嫌疑。

  “而且,他言说,抓了潘千户之后,曾命安德县牛千户去搜了潘千户家宅营所,果起出贼赃的。”陈师爷面有怒色道。

  “潘千户并不在家,那姓牛的听说是个贪酷性子,还不是由着他们借着搜查之便故意栽赃陷害!”沈瑞恨声道。

  陈师爷道:“老夫也料是如此。便与他分说,光是赃物也不能定案,赃物又不能开口,需要人证物证口供俱全,既说是行商受害身亡,也要仵作验过尸身……”

  亏得派了个刑名师爷过去,沈瑞也不由庆幸,因问陈师爷道:“想来他们是被先生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师爷面上闪过些许自得之色,那吕指挥使也不是善茬,身边也有一二能言善辩之人,但是对上陈师爷这样的老刑名,实是不够看的。陈师爷驳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不过,老夫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是吃下去一笔银子了,不肯吐出来。”陈师爷摇了摇头,道:“若是说潘千户有功无过,那就是他们的罪过了,非但要将他们抄走的东西还回来,还要有奖赏潘千户,还要为其上折请功,更还要治他们冤枉潘千户的罪他们如何肯认。”

  沈瑞一拳捶在案几上,神色冷硬,“证据确凿他们都敢这样罔顾事实、贪赃枉法、构陷良将!我这就写折子……”

  “东家!”陈师爷毫不客气的打断他道,“东家心存正义是好的,但是此时、此地却不宜如此行事。这里,到底是济南府,不是登州府,何况又是卫所,大人管得太多,反要让上头不喜甚至起疑了。”

  “难道……”沈瑞虽知陈师爷既将潘千户带了出来,想来也是有解决之道的,起码肯定是保住了潘千户一命,但想起来仍是愤怒,也到底是他坑了潘千户原是想送个人情送个大功劳,却不想成了送个催命符了。

  “东家!稍安。”陈师爷道,“老夫已与那吕指挥使分说大人您已送信回京,刘公公那边知潘千户为他解决了一桩麻烦,必会有所表示。而在流寇手中救下朝廷命官之事也将由大人的‘长辈’上达天听,陛下最喜勇武人物,没准儿会有封赏。”

  数座大山压下来,吕指挥使也是吃不消的,终是说会重查行商案,看是否有误会之处,不过救下朝廷命官总是大功一件,纵使先前误伤行商,也可功过相抵。

  潘千户在狱中受了些刑,总是要养伤的,便先停职养伤,他的职司和人手都交由牛千户暂代。

  陈师爷如何敢让潘千户留在德州养伤,再被他们弄出个“伤重不治”来,也不用复查案子了。

  他便表示正好知府大人护卫折损,需要潘千户的人协助保护,左不过潘大人现在也是停职,不若请潘大人走这一趟,也好管束手下,顺带往济南府寻名医诊治一二。

  两人又是好一顿唇枪舌剑,陈师爷搬了英国公府、丰城侯府、武靖伯府乃至淳安大长公主府、游驸马府等数座大山来,如此闪亮硬气的武将后台,终是将吕指挥使死死压住。

  吕指挥使捏着鼻子认了陈师爷的说法,让陈师爷将人带走了。

  陈师爷也不耽搁,接了人就来赶沈瑞的队伍。

  田顺则分派了人手,往潘千户李百户家中去看一看,将他们的家人以及放在安德城里养伤的四位重伤兄弟都挪到八仙的站点去,以确保安全。

  “潘千户和李百户受的都是皮外伤,潘千户底子更好一些,李百户倒是反复发热,一直吃着药。”田顺回禀道,“他们家中都被抄个干净,一定是那个姓牛的忘八羔子,真个是油锅里敢捞一把的,一钱银子都不放过,但好在没动家眷。小的已将人安顿好了,也埋了线在安德县里,有什么动静会立时报到八仙驿去。”

  沈瑞这边听两人说完情况,那边潘千户与李百户已由人服侍着更衣换药、用过汤饭了,着人来请沈瑞过去叙话。

  沈瑞过去时,李百户也已清醒了些,服了退烧药,人也略有了些精神,一见沈瑞,他便道:“恕下官有伤在身不能给大人磕头,大人救命大恩……”

  沈瑞忙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安抚道:“李百户如此说实折煞我了,若非是我……”

  然他的话也没说完,又被潘千户打断,潘千户脸色铁青,道:“沈大人原是送我一场富贵大功的,是我倒霉,遇到恶狼,与大人无干。”

  “姓牛的素来与我不对付,见不得我好,知我立了大功,便污蔑我杀良冒功,这也寻常。只是这次非赖我们是杀了行商,拷问时不问行商尸身,却问行商银两,显见的是奔着我们身家银子去的。

  他顿了顿,道:“便是无大人这事儿,没准儿他们也会想法子害我。倒是因着有大人这事儿,我们才保下一条命来,我与李炎(李百户)都不会忘了沈大人大恩。”

  沈瑞正色道:“若无我这桩事在先,他们也未必能轻易构陷得了潘兄,今日虽不能立时追讨,但我敢与潘兄承诺,他日必叫这起子小人伏法。”

  李百户已经目露感激,潘千户却是沉默片刻,苦笑一声,道:“沈大人已对我们恩重,不必再许此诺。”

  沈瑞道:“两位且先好好养伤,这件事我会派人盯着,敢算计同僚家产,依军法也是饶不了他们的。我原是想潘兄这军功要着落在卫所里,如今这般,我便写道折子,必不会让潘兄错过这大功。”

  潘千户还欲说些什么,沈瑞已是摆手制止,潘千户原是个爽快人,便也不再多客套,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苦笑道:“我便得寸进尺一回,还请沈大人高高手,若能调我往旁处去是最好,便是升我个佥事,在吕指挥使手下,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沈瑞点头道:“此事潘兄放心。”他也是一早就盘算好了的。

  此后一路再无话,无伏兵来袭,也未遇流民骚扰。

  德州城传回来的话是,牛千户的人倒是运了两批银子进城,放置在县里戒备森严的银库中。

  情报太少,沈瑞与两位师爷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只叫人继续盯着。

  没几日便到了济南府。

  沈理竟亲自出城来迎。

  自从正德元年冬沈理离了京城后,兄弟两人便再没见过,一时都有些激动。

  虽则短短两年多时间,却发生了许多事情,沈瑞已是脱去了少年模样,越发沉稳持重。而沈理,却从风度翩翩中年雅士状元公,到现在双鬓已生华发,面庞消瘦,大抵常常皱眉而在额间形成川字纹路,显出几分老态来。

  “六哥……六哥清减了。”沈瑞只觉得喉头哽咽,终只强笑着说了这样一句。

  山东屡屡受灾,沈理在布政使司正是管得赈灾诸事,这般状态显见是公务繁忙劳累所致。

  沈理却是笑声依旧清朗,拍了拍沈瑞臂膀,笑道:“好小子,你却是个好样的!信里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可要与我好好讲讲你这丰功伟绩。”

  沈瑞那点子伤感也尽数被他打散了,因笑道:“便是我脸皮厚,也吃不住六哥这样夸!”

  二人说笑两句,一旁沈理的长子沈林、次子沈枫过来见礼。

  沈林随母亲谢氏进京参加过沈瑞婚礼的,与沈瑞才见过不多久,再往前也是相处颇多十分融洽,此时见面,虽是叔侄,但年纪相仿,谈笑无忌。

  沈枫先前年纪小,如今却也到了蹿个子的年纪,个头儿却已是不矮,沈瑞仍当他是小孩子,去拍他脑袋,他却是挺了挺胸膛,笑道:“二叔过两年可就摸不着我头顶了。”

  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沈瑞又将潘千户、两位师爷等引荐与沈理,因一早先送信到沈理这边,沈理对他们也不陌生,大家寒暄两句,一并入城。

  沈瑞与沈理并辔而行,看着济南府的街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沈理因叹道:“我初来济南府时,繁华也不下京畿,这二年灾荒连连,到底是伤了元气……”

  正说话间,那边过来一行车马,见着沈理沈瑞,便停住,打车上下来一便服打扮文士。

  沈理忙招呼沈瑞下马,低声与他道:“监察御史张。”

  沈瑞知这位现正在山东盘查钱粮诸事,这会儿是在济南府,没几日也要到登州府的,官位不高,权柄却重,因此也不敢怠慢,上前相互见礼。

  张相貌清癯,言语之间颇为客气,问了沈瑞旅程辛苦,话锋一转,忽道可巧明日家中设宴,款待济南府同僚,便邀沈瑞也来一聚。

  沈瑞悄然看了沈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知道他也是去的,便笑着应下,连称叨扰。

  双方寒暄几句,彼此别过,各自上车上马各奔东西。

  待走得远了,沈理才低声向沈瑞道:“这张是弘治十五年二甲,庶吉士散馆元年三月任的兵部给事中,是先刘阁老的人,后投了李阁老,倒是一直平稳。

  “此次来山东,不知是不是上面授意,倒是步步紧逼,查山东各处的漏子毫不手软,让不少人头疼着。巡按御史胡节也还没走呢,俩人对上,可热闹着。这次也是宴无好宴。然你初来山东,他既相邀,你也不宜驳他面子,左不过没上任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他也不会问你什么。且他宴上济南府各级官员大抵会来,你也正好认认人。”

  “你在德州遇袭的事儿,想来也有消息传到张耳朵里。”沈理顿了顿,眼神往后扫了扫,道:“甭管谁问,潘千户歼灭流寇救下你的事儿,你照实说便是。”

  沈瑞笑着点头道:“我必实话实说的。”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层云漫涌(四)

  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为“代天子巡狩”,权柄极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贴的形式参与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后,巡按御史则改为直接参与朝觐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须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这也使得巡按御史权势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巡按御史虽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却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过巡按御史权柄虽重,可也有一条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胡节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岁才调巡按山东。山东因受灾,连续两年的夏秋税皆以留赈灾,朝廷又拨赈灾粮米发放,可是齐鲁各地粮仓仍处处报烂短缺匮乏,然胡节这边却上报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朝中阁臣不满,便又派监察御史张重点查粮米事。

  胡节走的是刘瑾的门路,张则是李东阳麾下,无论两人差事的天然立场还是个人的政治站队都是对立的,因此在山东一地斗成乌眼鸡一样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东的各路官员对这两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也是竭力安抚,任哪位都是捧着供着。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会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会设巡按御史的衙署,称察院。

  只是如今的济南府,略有些尴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节住在察院还未走,后面于是张就来了,且双方不对付,又不肯屈就一处。

  最终还是有那“懂事”的大户献出一处别苑来,安置了张。

  说是闲置别苑,既敢献出来,自然不是窄浅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风,却是别样气派,不至让监察御史不喜。

  “这也不是张头一次设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东官场百态时道,“先时胡节也爱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张的第一次宴请,豪商就按照胡节那套摆得满桌珍馐。”

  他笑道:“不想张却是黑了脸,径直质问左右布政使车玺、张吉,可知道济南府百姓吃的什么,可知灾民吃的什么。”

  沈瑞闻言不由击掌喝了声彩,“问得好。”

  沈理笑着摇了摇头,“站在百姓这边自然是解气,但满院赴宴的都是济南府各级官员,又在赈灾要紧时候,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脸上了,哪个会不恼?且这也分明是针对胡节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节那脸色……”

  沈瑞却笑道:“若讲官场圆融,便当不得御史了。监察、巡按,要的不就是这般冷硬么。”又追问道:“后来呢?可上了灾民吃的吃食?草根树皮?”

  沈理指着沈瑞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促狭!”

  沈瑞只笑嘻嘻的静候下文。

  沈理叹道:“上什么草根树皮啊,便真上了灾民的口粮,那出身富户又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张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过是将那些鸡舌鹅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寻常清淡菜蔬罢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这招儿倒是还不错,待我到登州,也可这般设一回宴。”

  沈理却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职责所在,便是对地方上严厉些,也只会有人赞其风骨。你为知府,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声,更易惹人记恨。”

  沈瑞忙肃容应下:“六哥放心,我不会轻狂。”

  如此沈瑞对于这场宴会倒是提起些兴趣,想看看那张的朴素宴席到底什么样。

  结果却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预料。

  非但桌上满满当当菜肴,还请了乐伎吹拉弹唱。

  沈瑞忍不住笑着去看沈理。

  原则上筵宴是按照品级分的坐席,大约是考虑到二人族兄弟的关系,官阶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阁老女婿算得新贵,故此将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与沈理坐到了一处。

  沈理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虽说桌上没什么如鸡舌羹般铺张靡费的菜式,但也不乏鸡鸭鱼肉,离他昨日和沈瑞所说的“清淡菜蔬”相去甚远。

  也不知道张这次怎的变了风格,不过这般宴席倒是与这宅子风格颇为一致。

  自从弘治以来,天下承平,民间风气也渐转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开始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竞争华侈。至此南北造园林之风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桥,叠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氲旖旎风光来。

  张暂住的这处宅子便是亭台楼阁巧设景观,摆宴这一处园子还特特在郁郁葱葱花木间设小台,琴箫琵琶皆在此处演奏,影影绰绰见娉婷人影,虚虚实实闻清雅乐音,别有一番意趣。

  “……那边那个与张吉说话的便是胡节。”沈理低声向沈瑞介绍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带着沈瑞办了相关手续,认了一圈儿人,远有两位阁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这个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处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见,彼此也都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话。

  只如巡按御史胡节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办公的,便不曾见。

  沈瑞见那胡节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与右布政使张吉说话时,神色颇显倨傲,果不是好相与之辈。

  倒是瞧那张同人交谈时似一派和风细雨,与胡节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脸来斥封疆大吏铺张的样子。

  “与张说话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应了一声,虽是先前在兵部,想是与他老师王守仁没甚交情的,不然师公老师不会不提。而沈理先前没提,肯定也不是谢迁的人。那么能与张相谈甚欢,应该是李阁老的人吧。

  沈瑞脑里念头转着,不想却听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刘阁老门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讥讽之意,“怕是投了刘瑾了。”

  刘健多次阻王华入阁,这人与老师没交情实数正常。而若是投了刘瑾……

  沈瑞的目光在张和萧柯身上转了又转,这俩人虚与委蛇的功夫呀,啧啧。心下又不免郁闷,刘瑾如今势大,这些地方上的人也纷纷投靠,正德五年后各地乱起,未尝不是这个缘由,可以他如今这点子力量,想扳倒刘瑾也是痴人说梦。

  宴开一时,大人物次第离席更衣,席上便略松快了些,开始有官员起身四处敬酒。

  沈瑞也随沈理并左参议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诸长官那边敬了回酒,刚落座,那边萧柯便持杯过来了。

  沈瑞连忙起身相迎。

  沈理与袁覃是长官,可以受得萧柯这下官敬酒,同级则是要按资排辈了,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知府也当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辈,沈瑞依礼只有恭敬的份儿。

  萧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却是来赔罪的,让小沈大人受惊了,改日我设宴为小沈大人压惊。”

  在济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儿,若苦主沈瑞执意追究,萧柯这个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担责。

  沈瑞心下冷哼,莫说这桩事中内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萧柯治下不严出了匪盗,在今天这样场合下,他萧柯做前辈的举杯先致歉,后辈沈瑞也不好没颜色的不依不饶。而今日放过,他日再寻这由头发难,他名声也不好听。真是好算计。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后心有余悸又着力装老成的样子,强笑着客客气气道:“如何敢当!原是那两省交界之地,商户往来众多,有歹人起了谋财的心思罢了。瑞此番一路走来少见流民,可见萧大人治下还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宁的。”

  萧柯便适时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爱的长辈笑容来。

  沈瑞却是一转脸就双眼冒光,开始对潘千户赞不绝口,连连说潘千户责任心强啊,能不时派人巡逻、护卫地方安危,这才能及时发现自己一行遇险,又赞潘千户真真身手矫健,手下兵卒训练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将匪徒一举全歼。

  总之那好话不要钱的泼洒而下,一对比,便可知先前夸萧知府的话有多勉强。

  萧柯仔细观察了沈瑞的神色,见他这般夸奖潘千户绝非作伪,心道果是个毛头小子,不过靠着老丈人讨了巧,又见沈瑞说起来没完没了,终是面上渐有些维持不住,便见缝插针,在他停歇档口,状似无意道:“听闻那德州左卫千户潘家玉现随在小沈大人身边?”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是德州左卫指挥使吕大人细心,恐路上再有不测,特意让潘千户送瑞一程。”

  萧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来不知,那潘家玉还牵扯上一桩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昨儿沈理就同他说过,若是张来问他获救的事儿,当是要找济南府这些人的碴。可今儿却是萧柯来问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卫那边诬陷潘千户是他们武将之间的倾轧,本身德州左卫也不归山东管,更同济南知府这文官扯不上半分关系,萧柯如何有此一问?

  沈瑞维持先前的姿态,作出诧异模样,道:“是吕指挥使误会了的,已是说清楚了,不然吕指挥使又怎会让潘千户走?”

  “这么说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桩案子了?”萧柯犹问道。

  沈瑞一笑道:“称不上案子,瑞已说了,是场误会。萧大人是不是误听了什么消息?”

  萧柯却正色道:“是府衙收着一份状纸,少不得要请潘家玉过堂问话。”

  他顿了顿,脸上挂出点儿关切神情,如关心后辈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轻,还是小心为上。”说着还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惊,刚待说话,沈理却已开口道:“到底是德州左卫的人,萧大人要调人问话,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恒云到任有时限,那边登州房知府也等着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萧大人不妨先走着公文手续,待行文回来,潘千户想也当从登州回转了,再来应话不迟。”

  萧柯眼神晦暗,没有公文在手到底说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户的话,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参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两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观,待萧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恒云年少,还要多听多看才是。”

  这位在京中并无后台,全靠实干走到今日,与沈理共事这几年,对沈理这样同为实干家的人是颇为欣赏的,两人虽说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关系也还不错。

  沈瑞便笑着应下这句提点,又举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换盏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声道:“不必理会萧柯,等他拿来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该到了。”

  沈瑞皱着眉道:“这事儿只怕有蹊跷,根本没什么行商,哪儿来的状纸。而且论理原轮不到萧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不过你这一两日便往登州去了……”

  还没等说完,就只见张过来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忙起身笑着相迎。

  张只客套了两句,便开门见山问起沈瑞遇匪之事。

  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实话实说”。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张竟然也道:“听闻潘千户与一桩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后者也眉头紧锁,微微摇了摇头。

  沈瑞并没有摆出对付萧柯的装傻那套,而是道:“不瞒张大人,德州左卫想是谨慎起见,怕有人杀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说明白了,潘千户所斩杀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于行商,瑞先前可不曾听过,只怕,子虚乌有,恐是小人因妒恶意中伤。”

  张眯了眯眼,道:“听闻,德州左卫有人在潘千户家起了贼赃呢。”

  沈瑞正色道:“贼都子虚乌有,更何来贼赃。瑞只怕有倾轧残害同僚之事发生,还请张大人明察。”

  张也收起表情,肃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问询一番。”他顿了顿,道,“不好耽搁沈知府行程,今日刚巧有闲,沈知府可否请潘千户过来一趟?”

  今日设宴,宅子里人来人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过准备,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户因着身上有伤空不能久立……”

  张摆手道:“无妨,内里厢房现成的。本官就问几句,他躺着便是。”

  沈瑞应下,叫随行的张成林快马回去,套车悄然将潘千户接来。

  这边刚好洞箫一曲终了,转而铮铮两声琵琶,张面上表情柔和下来,也不离去,阖上眼,和着曲调而微微点头。

  袁覃更衣回来,见张坐了他的位置,那边沈瑞起身相让,他却摆了摆手,叫下人再挪一张椅子来,也坐下静听。

  曲乐终了,他方击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为一绝,想来莫说济南府,南北直隶也难有出其右者吧?”

  张面带笑容,道:“她琵琶确是极好的,放在京师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时禁狎妓饮酒,大明律更有相应法条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不过妓与伎又有不同,宣德时如“三杨”这样的阁老大臣都会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后,风气越发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龌蹉之举,还美其名曰“金莲杯”,更有文人追捧写诗词颂为风雅。但此等事民不举官不究,朝廷对于一些狂狷书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在官场上大抵还是要脸的,乐伎、家伎弹唱助兴献艺不少见,公然狎妓是不会的。

  沈瑞虽没去过花街柳巷,对音乐也无甚深刻研究,但出门应酬得多了,也听得出曲乐好坏,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听得袁覃、张这番对话,再看张由衷而发的笑容,这弹琵琶的只怕是个入了监察御史大人眼的头牌人物。

  那张仍在与袁覃谈论道:“……听闻她原是姊妹三个,琴箫琵琶应和绝妙,可惜未能听得洞箫,甚是遗憾。如今只剩双姝,幺妹年幼,指力还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两人对视间,沈理脸上也带出些许无奈。

  沈瑞心下暗叹,这位监察御史本当是来山东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个乐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会被政敌作为把柄扳倒吧?李阁老也是白白布置了。

  正感叹间,却听袁覃笑道:“张大人欲听洞箫又有何难,听闻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莱自立门户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后张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东道,何等妙音听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场合不对,袁覃又与沈理关系还不错,他几乎要撂脸子了,什么意思,这样赤裸裸让他拉皮条不成!讨好监察御史也不是这样讨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稳,没人参劾吗?!

  沈理淡笑圆场道:“两位大人都知我这族弟家中境况,长辈拘得他丝毫不懂丝竹之乐,往登州只怕要寻错了曲子,贻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驴,装那腼腆少年模样。

  袁覃可并没考虑沈家家教严格什么的,却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阁老千金来着,只怕沈瑞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自觉失言,连声道:“是我想当然了,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张却只扯了扯嘴角,听得之后虽是古琴,却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却又向沈瑞道:“待会儿咱们往那边水榭去,命金家姊妹来合奏一曲,临水音色更佳,也让小沈大人体察体察这丝竹之乐。”

  往水榭去怕是要问潘千户话。沈瑞心知肚明,却为打这么个幌子而郁闷,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朗声谢过。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张起身走了,还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还得圆过去,又说些旁的话岔开话题。

  果不其然,少一时就有下人悄然来请沈理、沈瑞兄弟往后面水榭过去,袁覃见了,越发愧疚,只当着张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里满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无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摆摆手,而后带着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阁老的女婿不好当,行事总要担心传到岳丈耳里,但因沈瑞这场“祸”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闭紧了嘴,绝不会对外提此事一丝半毫。

  这处院子既是仿江南风格,便是周遭没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处小湖来,搭得回廊水榭,韵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领到一处幽静小院,在厢房里见着了被带来的潘千户。

  潘千户常年习武身子强健,且当时受刑对方也不敢真往死里打,如今伤已是好了许多,不过依照沈瑞的吩咐,他还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张被其邀请后,沈理就与沈瑞分析了种种情况,又与潘千户和李百户通了气的。

  沈瑞这边当着张下人面严肃向潘千户道是御史张大人问话,还请潘兄据实以告,潘千户心里有数,自然口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张到来,沈瑞和沈理便被请到外面水榭听曲。

  下仆在前头引路,沈瑞慢下几步,悄向沈理耳语道:“难道不要问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还把他请出来了,难道要一个一个单独问?

  沈理摆摆手道:“他是聪明人,若想寻些由头找那些人麻烦,如何会拖上你,万一惹京中不快岂不前功尽弃。听曲去吧。”

  沈瑞耸耸肩,往水榭里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纱屏风分为两处,待客这边桌上摆着点心瓜果,下仆请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风纱质清透,虽绣有牡丹彩蝶,对面景物仍一眼可见,屏风摆着不过是点缀罢了。

  但见那边设有琴架圈椅,高几上一个海棠红釉香炉,青烟袅袅。四个女子侍立在侧,见客人进来,便一起福身下拜问好。

  其中两个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并没有如寻常青楼女子那般着华服,而是衣着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场合。

  待沈理两人落座,那边乐伎才起身就位,年长者坐在椅中,抱过琵琶,年少者则坐在琴架前,轻轻调试两声,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鹅》。

  若是她们弹奏的是别的,沈瑞便是听得出好坏来,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恰他们谈的这曲是臧贤的拿手之作,又素为寿哥所喜,沈瑞在寿哥身旁听过两次,更听过寿哥对此的点评。

  臧贤虽被外界斥为弄臣、奸佞小人,为士林所不齿,据传他想重金为父亲求一篇墓志铭,求到不少颇有名气的文士府上,却被一再拒绝,沦为坊间笑柄。

  但若论乐理技艺,确实是乐官里无人能及。

  对比今日济南府红透半边天的这位琵琶精绝金大家,那臧贤真可称为神技了。

  沈瑞原觉得寿哥不过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乐,今日对应着点评听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他方觉小皇帝在音乐上是有颇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将那日寿哥所说的复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赞赏。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寿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欢喜又有些纠结。

  沈理是传统的士大夫,又是谢迁的女婿,自然受谢迁影响,不自觉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

  今听得小皇帝在音乐上有这份造诣,可见是极聪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欢喜的,可只是,爱国的心不免又纠结小皇帝这聪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还是喟叹一声,低声与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当劝着皇上,于政务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声,道:“我如今还哪里‘近’了。”不过随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极聪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会派我下来。”

  沈瑞如何会过来的、以及要在山东做些什么,这些事情是半分没有瞒着沈理的。

  沈理闻言一叹,抚了抚须,才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那边一曲弹罢了,那年长的乐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礼,朱唇轻启,道:“二位大人,请恕奴冒昧,方才奴隐隐听得两位大人指点,只不能分神细听,并不真切,恳请二位大人……”

  沈理两人原就都是不喜欢烟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时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会。今次见立有屏风,又心知此双姝入了张的眼,自更不会留意她们,入得水榭便侧坐不去瞧那边,只品茶听曲。

  此时听那金大家突兀发问,两人便都正过身来,齐齐望去。

  纱屏甚也遮不住,但见那金大家瞧上去应是过了双十,虽发髻挽得齐整,首饰极简,妆容浅淡,一派良家打扮,但这相貌着实出彩,瓜子脸儿尖尖,柳叶眉儿弯弯,樱桃口儿一点点,尤其那一双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经说话也不自觉带出几分媚态来,怎么瞧怎么是风月场里的红人。

  见两人转过身来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顿,方又道:“奴冒昧想请二位大人……”

  却忽被身边儿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声惊呼打断。

  金大家皱了皱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妹妹只愣怔的瞧着屏风外的两人,口中喃喃,似在说些什么。

  因这一声惊呼,沈瑞两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过碧玉年华,因一张圆团团的娃娃脸而显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又因更丰盈些,身段也是玲珑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带出些风尘诱惑来。

  金大家连忙向两人致歉,表示自家学艺不精,知两位大人听出谬误之处,想请两位大人指点赐教云云。

  沈理两人相视一眼,都摆手表示两人不过是闲聊,姑娘琴技高超,并无可教之处。

  那金大家语气诚挚,再三恳求,又请两人再点一曲,她弹来,若有不妥之处请两位郢斧。

  两人又如何肯同张看上的人纠缠,一再谦辞,甚至起疑,担心有人设局,也不太想坐在这边了,便即起身告辞。

  水榭外不远处便有仆从侍立,见两人出来,忙迎过来问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恼了两位沈大人。

  两人只摆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边转转。

  那仆从忙在一旁随侍。

  这边说着,那边忽听得一阵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却是那个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来,脚下当是踩着一双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响。

  “两位大人请留步。”她声音比面相更为稚嫩,如若莺啼,分外悦耳,又带着小女儿特有的羞怯,让人不忍抬足离去。

  足音恁大声响,沈理沈瑞也不好装没听见,便齐顿住脚,先看一眼那仆从,却见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乐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问道:“恕奴冒昧,两位大人,姓沈?”

  沈理两人又互视一眼,都皱起了眉,今日赴宴人众多,自不会告诉个乐伎来宾都是谁,但若是单独叫来水榭听曲,张下人理当会嘱咐乐伎一声吧?

  说话间那金大家也已赶了出来,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两人赔罪:“舍妹年少无知,两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却挣了挣,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书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着妹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仔细打量起沈瑞来,脸上也渐渐染上惊讶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来,他乡遇故人这样的戏码是仙人跳惯用伎俩。

  见沈瑞并没有出声表示认错人了,那年少女子灿然一笑,眼角却洇出一片泪痕,声音也有些异样,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着您面善,方才听管事大哥说了您姓氏,方斗胆一问。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与沈公子……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学同窗,论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两人也可称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时是在南山书院就读,后在府学因也习《周易》而与沈瑞一同上课,渐渐熟识交好起来。

  只是其后来乡试两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游学了,头些年还有书信联系,渐渐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与田家生隙,两人联系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来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云美女的,乍然出来两个说有一面之缘的,沈瑞还真想不起来。但说到秦耀,又有张曾说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为同窗郑高饯行,因秦耀外室弹唱而引起的一场风波。

  彼时有个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头,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后恰听到这边宴饮弹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儿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将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并恨上了,硬诬他们狎妓。

  后来王鼎又因缘巧合攀附了那个所谓“郑皇亲”,就此嚣张起来,没少对沈瑞等使绊子说风凉话,也行了许多猖狂之事,甚至丧心病狂到回乡殴打亲长,终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详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间引外室出来相见时,那个外室确实带了两个少女,秦耀还想作冰人,让郑高和沈瑞一人收一个。沈瑞是当场回绝了,郑高却是颇为动心,只是后来出了王鼎闹场,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对王鼎、对郑皇亲事印象深刻,对那一日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着实没什么印象了。

  但犹记得,当初自己曾怀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双全的头牌红倌人怎的要委身给个寻常乡绅之子秦耀,又说带出来两个妹妹要许给大家公子为奴为婢。

  如今此二女出现在济南府,重入勾栏行当,只怕当初他猜测没错。

  那边自称宝珠的年少女子已泪盈于睫,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当年便觉沈大人才学过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风采更盛往昔……”

  一旁张仆从则是目光复杂的看着沈瑞,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小沈大人的故旧。”

  沈瑞简直想翻个白眼,故旧个头!

  可当着张的人又不能说你家主人看上的这女人曾给别人当过外室。

  他便只沉着脸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见过,本官却是不大记得了。”

  那宝珠见沈瑞不认,似有些急了,刚待说话,却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当初我们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见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荡。还请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让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并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会对自己念念不忘,这种从小被调教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所谓一见钟情大约是对她每个客人讲的笑话。

  既是如此黏上来,必有所图,如今济南府因着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斗起来,形势也有些复杂,不晓得这两个女人背后站着谁,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沈瑞沉着脸道:“金大家客气了,既说只有一面之缘,便也谈不上关照与道谢。秦耀这几年一直在浙东苍书院就读备考,亦无甚可聊。本官还有他事,两位姑娘留步,告辞了。”

  金大家丝毫不觉尴尬,眸光闪闪,笑意盈盈,却是道:“两位大人是来与御史大人谈事的?”秋水剪瞳似别有深意。

  沈瑞不免厌烦起来,这样的女子,仗着与张的关系来威胁?可惜打错算盘了,他们又不是犯了错怕张查的。沈瑞都懒怠回答,只道:“告辞。”便与沈理一同离开了。

  那张家仆从忙在前笑脸引路,偶一回头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见二女仍站在原地,宝珠满脸沮丧,金大家却是面色晦暗不明。

  沈瑞沈理并没有绕着湖漫步,到底是张的宅子,再撞上什么人尤其是女眷总归不好,便只在湖边一处站下。

  见那下仆远远侍立,沈瑞方将当初在秦耀家见到二女的情况简单说了。

  沈理皱眉道:“听着确是像仙人跳。不过此二女来济南却是有些时日了,我刚来济南府时,那金氏已是暖晴阁的台柱子了。她一手琵琶着实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饮要请乐伎必然有她一个。”

  官衙有宴都是请她?沈瑞眯了眯眼,“那边是官场上有后台了。这次还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给张设的美人计呢。”

  沈理嗤笑一声,道:“张若是这点子美人关都过不了,李阁老也不会派他来山东了。”

  沈瑞也笑了笑,摆手将此二女问题抛在脑后,左不过他没两日就要离开济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时,那边又来人请两位沈大人过去,却是张已与潘千户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辞而去。

  两人原是骑马来赴宴的,现下饮了酒坐车回去也是常态,如此便将潘千户悄没声的带了回去。

  到了家中,进了密室,潘千户方将张所问合盘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便有什么说什么,这张大人是一直绕着银子问来问去,我思量着,莫不是这银子有什么问题?”

  联系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户的人运了两批银子进城入安德县银库,沈理冷笑一声,道:“指不上是谁抹不平帐,狗急跳墙,想赖在行商头上,再捏造潘千户杀良冒功,末了来个死无对证。”

  沈瑞也冷冷道:“这次便是他们踢到铁板了。”

  潘千户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么,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头上来。”

  沈瑞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别打趣小弟了。”

  潘千户摆手笑道:“今儿我可半句没提小沈大人,而那个御史竟也愣是一个字儿没问,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吗。”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过是这事儿我是苦主,我占着理罢了。”他顿了顿,正色道,“潘兄再委屈两日,算着日子,京里的回信没几日便该到了。”

  潘千户也收起笑容来,拱手道:“全赖小沈大人帮我洗脱污名,若非这次遇上的是您,我这样的粗人,被他们这一环套一环的,非给绕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记,道:“潘兄这一路上谢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这样客气,我都说不出新鲜词儿回你来了。”

  沈理抚须微笑道:“潘千户也当知我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气了。”

  两人安抚潘千户一回,着人送了他回去休息,两人才又开始商量这事。

  “赈灾的事宜都是我与袁覃两个负责,往来银子账目明晰,作假不得。若说别处能大批调银子,一是河道,”沈理道,“山东这二年来都是旱,不曾有涝,汛期修河堤的银子被偷偷截留下,不大容易被察觉,只是这银子总归要补,谁知道哪一年旱哪一年涝,若真溃堤,可是要出大事的。再就是,修宗圣庙的银子。”

  宗圣庙是祭祀孔子高足曾参的专庙,座落在兖州府嘉祥县南武山,原名“忠孝祠”,始建于周朝,明正统九年重建后改称“宗圣庙”。

  “宗圣庙是弘治十八年请旨扩建的。彼时,孔府、李阁老,都有发声。”沈理道。

  沈瑞点了点头。

  现下的衍圣公孔闻韶乃是李东阳的女婿,弘治十八年又是皇权交替之时,修曾子庙便不单单是祭祀圣人这般简单,无疑带上了许多政治色彩。

  “只是当时国库空虚,”沈理叹了口气,“银子拨的时断时续。因上奏时说的是先前庙制简陋,扩建时便规划得极是阔朗,银子也就要得极多。末了便只能银子断了便就停工,银子到了再开工,断断续续到现在也不曾彻底修好。这二年天灾,更是有银子要先紧着赈灾,再后来兖州匪盗蜂起,运银子越发慎重,应是许久不曾动工了。”

  沈瑞听着沈理讲述,指尖滑过简单舆图上曾子庙的大致所在:“运河……就自嘉祥县过。”

  “……银子从此处北运也便宜。”沈理道,“我便是因此才提这宗银子。这宗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挪上万八千两都是寻常。”

  自来工程款油水最多。沈瑞指尖从运河上滑过,“德州两卫都是有漕运兵的。”

  沈理道:“潘千户手下兵卒虽会水,却是屯田兵。漕运兵在那个叫牛杰的千户手里。”

  “牛杰素来贪酷,又与潘千户不和,这次又是他带人抄了潘千户的家,起出所谓贼赃……”沈瑞屈指在安德县敲了敲。

  沈理却一把将手掌扣在舆图上,正色道:“瑞哥儿,明日去拜访了杨姑丈的同年阮家,你便即启程吧。这件事,把线头丢给张去琢磨吧,咱们,不需要弄得清楚分明。”

  沈瑞盯了舆图片刻,方一笑,道:“是我想得左了。此事原就与咱们不相干。”

  他本是想着,既适逢其会,不若拿些把柄在手里,他日若是在山东推行什么一切顺利还则罢了,若是有人想丢双小鞋过来,沈理这样的端方君子不好解决,他自己也拿那些把柄回旋,乃至,把这小鞋撑个粉碎。

  但沈理既这么说了,他便收手不去查了。毕竟沈理来山东几年了,深谙山东诸大人秉性。

  沈理仔细看了沈瑞表情,见他是真放下了,方松了口气,拍了拍沈瑞臂膀,也不言语。

  两人转而又说起杨镇的同年阮家种种。

  阮家也是济南望族,如今族中为官者七人,其中五个都是进士出身,但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四品南京太仆寺少卿,杨镇的那位同年是广西布政使司从四品的参议。

  因此沈瑞的来访得到了阮家上下的隆重接待。

  别看阮家人官职不高,但世代居于济南府,本埠各处人脉广得很,在地方上也是颇说得上话的。

  沈瑞既是经姑父介绍前来交好的,自然不会端什么架子。而沈瑞的示好也得到了阮家的积极回应,除了阮家族长的承诺支持外,阮家还为他准备了两位熟知山东各处情形的师爷。

  这两位原是堂兄弟,都姓于,沈瑞这边便称他们为大于先生小于先生。为这名字,他忍不住摇头偷笑过一回。

  既是一切齐备,沈瑞也不多留,拜别了沈理,上任去了。

  虽是兄弟俩都在山东了,但离着一点儿不近,送别时不免仍有伤感。

  看着沈理已是花白的头发,沈瑞叹气道:“六哥还是要多多保重,我既来了山东,好歹能给六哥帮帮手,六哥不要一味把担子都挑自己肩上!”

  沈理望着沈瑞的眼神里满是吾家麒麟儿的骄傲,笑道:“只等着你好消息传来,届时为兄与你帮手!”

  兄弟别过,沈瑞一行继续往登州进发。

  才行了两日,这日在八仙驿站落脚时,沈瑞得了沈理送来的消息,张果然启程往德州去了。

  看着信笺被跳动的烛火缓缓吞噬,沈瑞脸上也慢慢绽出笑容来,还下令休息半日,明早再上路。

  不想这一迟,就来了一块膏药。

  这日一更天时,八仙客栈外忽来了一行人,七八个扈从护着两辆蓝帷马车,车上打着八仙车行的标记,扈从中也有四个出自顺风镖行。

  虽说这边客栈已是清了场,专供沈瑞一行居住,但到底来人雇的是自家车马镖师,天色已晚,听那镖头说是对老夫妇带着女儿,这车上有女眷,更不好催人家赶夜路,此处客栈掌柜便往沈瑞这边请示了。

  沈瑞听得是顺风和八仙的人押车,切口也对上了,是自己人无疑,田顺等也探查过了,确有老妇幼女,便也就许他们住下了。

  只是田顺等还是严密监视着他们,怕有异动。

  一夜无话,翌日沈瑞照常早起晨练,在与田顺、王棍子拆招到激烈时,忽闻婉转箫声,三人各自收招去看,却见一个翠衣少女倚在树下,手中擎箫,正自吹奏。一个老妇带着两个小丫鬟远远站着,像是仆从模样。

  见三人望来,那少女也停下动作,欣然一笑,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一口贝齿莹莹生光,她向前两步敛衽一礼,道:“宝珠见过小沈大人。”

  沈瑞登时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只盯着这济南府的红姐儿。

  那宝珠本起身笑盈盈的走过来,还想再说几句亲近话,但见沈瑞这般样子,不由被唬住,也不敢再往近处走了,站在那里,两只白嫩的小手只摆弄着洞箫,显得尤为无措。

  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奴……奴的箫吹得……吹得是不太好……小沈大人原谅则个……待奴到了登州,向玉珠姊姊学来……”

  王棍子别瞧人不够英俊潇洒,却是欢场老手,见这么个玲珑袅娜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在跟前,忍不住上上下下狠狠看了几眼过够了眼瘾,听得这小美人竟如此说,像是个十足迷糊的,配上那张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小脸儿、这凹凸有致的身子和裙下若隐若现的小小鞋尖儿,越发显得诱惑,他更忍不住冲田顺挤眉弄眼,再去偷偷瞧沈瑞的反应。

  田顺虽也是在楼子里养姘头的主儿,但在京中跟沈瑞的时间不短,也知道杨阁老府是何等势力,知道公子爷必会处置了的,见王棍子笑得猥琐,便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瑞见宝珠装糊涂,更觉其虚伪狡诈,冷着脸问道:“宝珠姑娘如何在这里?”

  “啊……”宝珠呆了一呆,而后仍是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奴的大姊姊随……嗯,张御史往德州去了……姊姊怕奴一个人留在济南府……嗯,那个,被人,被人害了去,便叫奴往登州去寻二姊玉珠。”

  说到后来,她方大起胆子来,带出几分兴奋道:“没想到能遇到小沈大人,真是太巧了,真是,真是老天保佑。”

  沈瑞冷冷道:“你雇了八仙车马行的车,有顺风镖行的人护着,沿官道而行,如何能遇不上我?”

  那宝珠又呆了一呆,似没听懂他的话,黛眉微颦,朱唇轻咬,便是愁容也透着几分甜美可爱。

  沈瑞却是不为所动,只丢下一句:“姑娘自去吧,那些盘算尽收了吧。莫要再跟着本官。”说罢转身就走。

  王棍子跟在后头,忍不住回头瞅了几眼,咂着嘴向沈瑞嘀咕道:“二爷,这瞧着是个雏儿呵,这模样,倒是真个有些意趣……”

  田顺真恨不得过去踹他一脚,踹歪了他那狗嘴,省得胡咧咧。

  沈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常在街面上,素来识人,还不懂这些人?风尘里出来的,哪有好相与的?”

  王棍子嘿嘿干笑两声,见田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掐死他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了。

  田顺趁机拽了他去,一道喊一众兄弟起床,整装待发。

  待他们上路时,就只见那宝珠那两辆车一行人仍缀在他们队伍后头不远不近处跟着。

  沈瑞自然不喜,田顺也是机灵人,哪里还用沈瑞开口,自己便找了王棍子说了两句。

  王棍子又不是嗜女色如命的人,后面的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绝色,田顺一提,他便拍着胸脯表示要帮忙分忧,遂喊了后头那行为首的镖头过来。

  那镖头自然认得大名鼎鼎的棍子爷,昨儿晚上原本碰上他们一行还颇为高兴,想着在东家面前好生表现表现,镖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头等的镖头也不是单靠着武艺好上去的。

  没成想接到的竟是个祸头子,不懂规矩惹得棍子爷和大人物厌恶,连带他也吃挂落。

  那镖头愁眉苦脸道:“棍子爷,这个这个,府衙书吏来签的契,没法半路上甩下她。”

  说起来,这镖行立契还是沈瑞提出来的。

  从前做这行当不多,更没有很严格的规矩,大抵说好了酬金写个收条就接镖,真遇到劫道的,人没事儿,那镖局子就按价赔吧自然也有赔个倾家荡产跑路的。

  若是人都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唠了……

  如今顺风镖行这契书却是立得格外清楚,双方权利义务一条条列出来,各种费用和相应赔偿也标得明白,末了还往官府备案。若是将来出事起了纠纷,也可凭契书断案的。

  沈瑞一直叫这个为“合同”,只是大家一时还叫不惯,仍叫契书罢了。

  王棍子初时不以为意,觉得麻烦,后来不得不承认,立了“合同”之后,确实接了一些大商贾的单子。

  从前那些商贾可都是信不过旁人的,自有了官府备案的“合同”,他们镖行也就变得可信任多了。

  然今天,这“合同”,也束缚了他们。顺风镖行自来以“信”立足,既立了契,就不能半路甩掉那个小娘。

  王棍子本就长的脸更拉下三尺来,眼珠子转了转,又张口骂道:“蠢蛋,不甩了,还不会绕道走?!别在爷跟前碍眼!”

  那镖头脸也更苦了几分,山东这几年受灾,处处都缺银子,便道失修,若不走官道,好些道是没法走的,而且也忒绕远。但他也想不跟着东家后添腻歪,末了到底还是喏喏应了。

  王棍子一脸晦气回去禀了沈瑞,说是立了契的,不能毁约,但已让那镖头带路往别处走了。

  沈瑞正在同四位师爷说着一路风物,闻言也只点了点头。

  不想少一时,那边竟吵闹起来,那宝珠姑娘口口声声有要事,执意要来见沈瑞。

  护卫们本是拦着,结果她竟喊出事关御史,潘千户在那边听了,担心真有大事,只得让她过来了。

  四位师爷便都“回避”了。

  那宝珠姑娘拎着个食盒,好似方才根本不曾有过争执,见了礼就将手中食盒递过来,笑道:“奴怕路上干粮粗粝,特地亲手做了些点心,请小沈大人赏个脸面尝……”

  沈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就是你的‘要事’?”

  宝珠脸上僵了僵,转而忽闪着大眼睛,陪笑道:“大人吃得好了,于奴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够了。”沈瑞挥挥手道,“若是五六年前,你扮这番年少无知的姿态或还有人信你。如今么……”

  宝珠姑娘甜美可爱的小脸上再也挤不出半分笑容来。

  “本府没有功夫同你兜圈子,你们姐妹只怕早就将本府的事打听清楚了,不必再演这久别重逢的戏码,有什么直说了吧。”

  宝珠垂下长长眼睫,终是抬起手来,用袖子遮了脸,声若蚊蚋道:“奴姊妹就如浮萍……委实辛苦。玉珠姊姊如今在登州也站住脚了,听闻沈大人放了登州知府,奴姊妹喜不自胜,想……嗯……嗯……奴等愿为沈大人驱使。”

  沈瑞冷冷道:“你既知本府的事,就当知,本府从不屑用那些鬼蜮伎俩,何况此去登州,本府也不是要去同谁勾心斗角的,没有用你姊妹的地方。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若再跟着本府,便是敌非友,莫怪本府不容情。”

  登州地处偏远,没什庞大的家族势力,又有陆家帮衬,以沈瑞的背景足以横扫整个登州,根本用不着那些阴谋诡计安插眼线收集情报的。

  再者,便是需要用些鸡鸣狗盗之辈,这种半路投诚的,谁知道是哪一位的伏笔呢,谁敢放心用?沈瑞可没闲心去查两个妓子的底细。

  宝珠有些急了,袖子一撂,便道:“大人都不听听奴姊妹会做些什么吗奴长姊在济南府也是一等一的红牌,裙下之臣不知多少,人脉关系……”

  “够了。”沈瑞厌恶的挥手道,“姑娘请自便吧。”

  宝珠咬咬牙又凑近了些,道:“沈大人,奴长姊说……朝廷快开海了,奴姊妹,或能尽绵薄之力。”

  沈瑞扬了扬眉,认真看了宝珠两眼,见她一张小脸板得严肃,不似作伪。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莫说朝廷还没这个意向,便是有,你们是会掌舵撑船,还是会织锦卖去海外……”

  宝珠咬了咬唇,瞪着一双大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奴姊妹……认得海上走船的英雄。”

  沈瑞心下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似有不屑的样子。

  宝珠脸上显出几分纠结来,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底牌都亮出来,终还是怕沈瑞将她丢下,跺了跺脚,道,“长姊当年带着我们入京,就是,就是要躲一个惹不得的……嗯,英雄。后来……秦公子家里这边容不下长姊,我们又听闻那人死了,海上乱得紧,顾不上我们的,这才一路往济南来。头年我二姊往登州去,交了一个水上的相好……”

  宝珠断断续续讲了她们姊妹的事情,沈瑞套了几句话,心里也有数了,方道:“你跟着本府车队多有不便,还是自去登州吧。到了登州,着人往八仙车马行送个消息,本府会派人联络你。”

  宝珠脸上终于绽出光彩来,一笑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女又回来了,她双手捧起食盒来,甜甜笑道:“奴的手艺还是可以的,望大人赏脸尝尝。”

  说着又将盒盖打开,给沈瑞看那些摆放精致的点心,俏皮眨眼道:“大人点一块,奴为大人试吃,没毒的呦。”

  沈瑞翻了翻眼睛,本不想理会,但忽然注意到正中放点心的盘子有些不同,他伸出手去将点心倒出来,仔细看来,那竟是大块的琉璃,且颇为纯净。

  虽然玻璃是穿越人士最常选择的“发明”之一,但实际上,明朝并非没有玻璃。

  其实玻璃的生产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在西汉时就有琉璃称谓出现,并作为装饰材料。晋代称玻璃为“药王”,唐宋称“玻黎”,元代称“药玉”,而到了明代,除了“药玉”、“罐子玉”外,还有“硝子”、“假水晶”、“料”等称谓。

  沈瑞此一世发现了许多琉璃制品,只不过并没有太大的器型,多是烧成各色珠子串作帘子。而便是略大些的,作帐子钩等,也带了色彩,不知是不是某些矿石没有除净的缘故。

  沈瑞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琉璃盘碟,心中一时翻涌起许多玻璃能做的事,不由问道:“这东西何处得来?”

  宝珠本见他去取点心,心里还高兴呢,结果这位不解风情的,竟是将点心都倒了,她一张小脸垮了下来,以为要挨训的,不想这位竟是看上了那盘子。

  她眼珠儿一转,登时就精神起来,笑眯眯道:“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奴的长姊去订制的!奴知道往哪里去寻,哪家做的好……奴,愿为大人分忧!”

  第六百五十三章 田月桑时(一)

  山东登州府,陆家,待客花厅

  陆家在登州府实称不上望族二字,盖因其来登州也不过两代人罢了,算上最大刚换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陆的拢共也不超过一打儿之数,在科举上又毫无建树,别说举人,秀才也没一个,子弟全在经商,也就多说算个富贾。

  虽只是商户,登州府却没什么人敢瞧不起他们,一则好歹背靠着松江陆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陆七老爷忒会做人,官府上下打点得清爽,不知怎的还勾上了几处卫所,揽下了些海上营生,财源滚滚,隐隐就成了登州商贾之首了。

  尤其近几年,听闻他们攀上了京中豪门,生意越做越大不说,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儿给办下来了,如以此来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觑于他。

  待陆家的外甥沈理沈状元成了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登州府上下待陆家也就越发客气了。(沈理的母亲为陆家旁支女,虽不是陆七老爷这支,也没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陆家交好的京中衙内沈瑞沈传胪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时就将陆家供了起来。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会儿陆家这待客花厅里,附郭的蓬莱县有头有脸的富贾乡绅都来了,全冲着陆七老爷龇牙咧嘴努力露笑脸秀亲善。

  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胜,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点儿什么合适、多少合适……

  各家商铺的花红暗股都是老规矩了,必然要给的,谁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着不会在新知府面前卖什么好。还是要靠点儿特别的礼物才能给知府大人留个好印象。

  都说“前世不修,知县附郭”,其实这附郭府城的县里商贾也是一般,既图府城繁华,那就要伺候两层“婆婆”知县、知府,哪一层也不能得罪。

  这不,便都来陆七老爷这边来探探口风取取经。

  陆七老爷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奕奕,精壮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样子,只是一张口,难免还带出几分乡音。

  他原是松江陆家庶支的庶支,但陆家相对于松江其他大族,人丁过于单薄,故而子弟还是颇为抱团的,陆七老爷少年时并没受什么磋磨,他经商,也是全凭自己爱好。

  陆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贾事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的,因此是子孙士农工商皆不禁的,陆七老爷的父亲就是行商,帮兄长经营家中产业的。

  陆七老爷自启蒙起就不喜读书,倒是常溜去铺子里,三字经背不下来,那铺子里各色货品售价倒背个滚瓜烂熟,一手字写得七扭八歪,算盘却是打得飞快,如此一来,其父大乐,便培养其经商了。

  后机缘巧合,陆七老爷跟同乡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东,结识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条发财的门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东生儿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陆七老爷原就与族中关系不错,落户山东后也晓得没有家族庇护的不易,便联系松江族中合伙买卖。

  松江陆家也未短视,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贸的生意,松江因屡有倭乱,海疆管控极严,朝廷也重视,松江陆家的生丝、棉布等紧俏货品都是悄没声运来山东,由陆七老爷这边发卖谋取高利润的。

  这些年下来,山东陆家与松江陆家关系一直是极亲近的。

  陆七老爷笑眯眯的,摸着花白的胡须,操着一口不那么地道的山东话道:“老朽这把年纪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呐,又是京里的衙内,传胪公,什么好的没见过呢……”

  众人心里骂老狐狸,嘴上还要说:“说的不就是么,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个什么,这才来求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支个招儿。”

  陆七老爷又口头谦虚一回,方一指身侧坐着一直微笑装木偶人的陆三郎,道:“三倌儿,你说!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给诸位你叔叔伯伯兄长们讲讲小沈大人的喜好。”

  众人心知这老东西是炫耀家里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浅呢,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陆三郎在松江陆家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过京里,山东陆家同京中的线儿就是他牵上的。

  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传出来几天啊,这位就从松江快马加鞭赶上来了,还能为着什么?!

  故而如今谁也不想错过这机会,都陪着笑脸支棱着耳朵听着。

  陆三郎拱手团团为礼,语气客气,一口南音官话听着格外悦耳,可说的却是:“去岁松江府也遭了灾,诸位前辈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场上打滚儿的老妖精,闻弦音知雅意。

  去岁苏松那边闹饥荒,以沈家陆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积极配合朝廷和买,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富户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来,面对的就是山东处处是灾荒的光景,登州虽没报灾,却并非没受灾,不过不如济南府那般严重罢了,且多少还是有一些那边的灾民逃来。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赈灾,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会不用松江这招。

  陆三郎这话,也就是点拨众人,想讨好新知府,就麻溜帮着新知府把安抚灾民的事儿给办好了。

  众人彼此对个眼神,便有两位年长的咳嗽一声,唉声叹气道:“这二年到处天灾,老天爷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东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话锋一转,又道:“俺山东不比恁苏松。苏松产粮产布的好地方,山东……唉,这闹起饥荒来,是真个没辙呀……”

  山东确实没苏松那般富裕,受灾情况也更严重,各家手里那点子存粮不为囤货居奇还为自己过河保命呢,如何会轻易舍出去。

  给个知府大人送礼能送多少?千八百两到头了,粮食在这样的年景,却是无价。谁不会算这笔账呢!

  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灾荒能闹几年,谁又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能呆几年呢登州这七八年间已经换了五位知府了!

  陆三郎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户都乖乖配合官府和买,谁不知道粮食的价值!还是沈家、陆家牵头,沈涟和陆三郎挨家去说和,加之先前章家贺家被抄家到底吓到了松江大族,这才使得和买顺利。

  陆三郎便也不接茬说粮食,转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惊无险过了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为家祖、太祖谋了六品官职。”

  果然有人眼神变得不同。

  当时松江府那边知府折子递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顿赞赏,听说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赐的“积善之家”的匾额,祖上获赠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数。

  不过仍有人阴阳怪气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门楣。只俺却是没这样福气的。”

  又有人道:“陆家书香之家,这样锦上添花实是美事一桩。但俺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硬求这福气,既求不来,也惹乡亲笑话。”

  山东这边虽也讲究门第,婚配上论个门当户对,但比之苏松是要差上许多了,尤其登州这边,原也没有几家称得上官宦人家的,给祖上捐个官职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些罢了,说起来都是虚的。

  登州这些富户,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除非有实打实的利益摆在眼前,才会让他们出手,拿些虚名来是没有用的。

  陆三郎便又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道:“如今北边海疆太平,山东这面已是几十年风平浪静了,实是山东大幸。”

  海贸!这一下子,满屋子人都精神起来,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着陆家因着海贸而财富膨胀起来的,多少人眼红这生财之道,没少想坏招儿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后,登州的船厂、往辽东去的海路都紧紧攥在陆家手里,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众富贾便是眼红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陆家提出这句来,显然是有松松手的意思,怎能不让人心动!

  这会儿一个两个的也都不端着架子绕着弯子了,撕开那层面皮,纷纷直言问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经营海疆?”

  “如今的船厂可是要扩建?”

  “往辽东行船时间总归有限,这许多船只,若不利用起来,岂不浪费。”

  “正是!海运还是便利的,当建议沈大人多开几条航线才是……”

  陆三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自说自话,终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他待众人声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当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张开海路,这才有登州的船厂。”

  众人只知道陆家是走了京中关系,却不知道还与这新知府有关,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说过,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了商贾呢。全赖商贾将百姓种的粮食、果蔬,织的丝绵布匹卖出去,让百姓手里有了银子,养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钱,日子才有奔头……”

  陆三郎话音一落,众人就纷纷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农工商,在读书人眼里,商贾就是最低贱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贾的官老爷实属万幸。

  陆三郎环视周遭喜形于色的众人一眼,方微笑道:“诸位前辈都比小子更懂货殖之道,商路通了当然是头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没有货,嘿,诸位说,可卖个什么呢?”

  他渐渐敛了笑容,“如今百姓温饱尚是问题,又哪里来的奔头去耕种织布?诸位,有了船,开了路,是要将自家仓里的粮谷布匹运出去卖,还是要卖些现成的做那人口买卖呢?”

  一时室内落针可闻。

  卖什么?还能等着登州的百姓现种出来织出来啊?!

  当然是从别处贩来再卖去海外获取多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啊。

  你陆家难道卖的是本地土布?还不一样是从松江倒来松江棉布才卖的!

  可这话,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现在海路只在陆家手里,海贸还没有成文的规矩。

  现在,知府的话,也许就是海贸的规矩。

  知府要是说外地来的某某货不能上船,那巴巴运来的东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着货烂在库里吧。

  这种事儿,便是在有成例规矩的运河上也是屡见不鲜,让不让你过就是各处关卡所在地的官老爷们一句话的事儿。

  众人只沉默着,彼此用眼神交流,虽然坐在这边的大抵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但如今粮食金贵、海路难得,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下决断的。

  陆七老爷见好就收,也不逼迫太过,笑着圆场表示坐在这里干巴巴聊得没无趣,家里已设下宴席,不如边吃边聊。

  众人本就想着从陆家多探听些消息,现下又想彼此一处商量海贸,因此纷纷口称叨扰,留下来宴饮。

  席间推杯换盏,看上去宾主尽欢,却不过是各怀鬼胎。

  散席后,本是以年迈不胜酒力为由下桌的陆七老爷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小几上一壶烧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着个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着。

  见陆三郎进来行礼,他还笑眯眯的向一边儿的长随道:“添双筷子来。”

  陆三郎忙笑着摆手道:“七叔好兴致,侄儿实喝不下了。”便接了长随手中的茶盏,举了举致敬。

  仆从尽退了下去,爷俩碰了个杯,陆七老爷叹道:“三倌儿,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济南府,又多得是土财主,看不长远,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陆三郎摇摇头,道:“席间却是听得只言片语,他们说沈大人这般背景,不过下来熬些资历,山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日别处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转过年他惦记着走,也就不会死盯着不放了。”

  陆七老爷听了,眼睛一瞪,呸了一声,酒盅一撂,道:“这都是什么话!一群蠢货。”

  陆三郎叹道:“却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么着也有三把火,这三把火就能把俺烧着了’的,道‘既是来攒资历的,焉能不做点儿政绩出来!’云云”

  陆七老爷筷尖狠狠拨拉着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这次的盘子太大,咱们一家接不下来,哪里还会让这群东西跟着掺和。原还想着看看哪个是懂事儿的,值得拉拔一把,结果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这一两日,有没有反应快的过来寻您吧。”陆三郎端了茶盏啜饮一口,茶已微凉,带出些苦味来。

  他心下叹了口气,原想着给沈大人打个前站,早早把和买的事儿安排好了,到时候沈大人一呼百应,彼此脸上都有光彩,奈何这群人就是油盐不进,都想着轻轻松松占便宜。

  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儿?!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样的好事儿,京中早就伸手过来了,又哪里轮得上他们呐!

  “算着日子,十六快回来了吧。”陆三郎轻声道。

  因陆七老爷与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写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并取名,陆家子嗣单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陆十六郎实是陆七老爷嫡长子。

  去岁参加完沈瑞的婚礼,陆二十七郎随赵弘沛往山西去了,陆十六郎则去了辽东,本也是拟今春渤海开冻后,走海路运些特产回登州的。

  沈瑞这边得了信要来山东后,就派人快马传递消息到辽东去寻陆十六郎,让他额外买些东西的。陆十六因而推迟了归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辽东各地采买所需。

  山东这边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时,也得知了陆十六郎为沈瑞采买将延期归家的信儿。

  如今,陆三郎就只盼着陆十六郎带回的东西能迅速扭转当前局面了。

  这日议事后,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来拜访陆家,表示愿为陆家马首是瞻,配合和买。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场背景的家族则都持观望态度,导致一些摇摆不定的富户也站在了他们那边。

  陆十六郎,却在沈瑞都抵达登州后,仍未归来,陆家也不由忧心起来。

  沈瑞自济南府出来,要穿过青州府和莱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调,自然不想惊动地方。

  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的门下,见沈瑞安安静静的,也就乐不得权当不知道这位过境。

  莱州府知府李则是早早让人关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县境内,便有人报与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之所以如此,除了莱州与登州相邻,两府总有需要相互照应的事情,还因莱州府同样海岸线漫长,都传沈瑞带来开海的消息,对莱州来说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还有一点,李曾任松江府上海县知县。与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脉香火情。

  李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进士,由教谕为知县,勤政爱民,官声极好,在上海县知县任上因以丁忧去职时,当地百姓还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复后擢光禄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后升莱州知府。

  因李有在南直隶任职的经历,弘治十八年政权迭代时,谢迁门下曾有人拉拢过他,彼时他刚好知府三年任满,考绩上上,是可以升迁的。可惜他素来不喜钻营,厌恶结党,进而婉拒了。

  于是,他就在莱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动。这在山东诸府里是颇为少见的。

  当然,许是因他没有入谢党而躲过了刘瑾事后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过到底与谢党有这层嫌隙,因此在沈理来山东后,李与之始终是不远不近的关系。

  沈理也在同沈瑞讲山东各府情形时提过这位,对其评价还是颇高的,“能干、务实,”彼时沈理道,“只是年纪大了,颇为固执。”

  沈瑞收到帖子当然要给面子,便在路过莱州府府城时候特地去拜访了李。

  莱州府衙后知府宅邸布置得极是清雅,没有什么名贵的山石花木,却别具匠心,摆设简约而并不寒酸。

  李虽有清廉爱民的名声,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样的人。

  他宴请沈瑞的这一席,亦是虽以清淡为主,却也随了山东尚四为尊的规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剥干果,面食两道、米饭两道,颇为丰盛。

  李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纹显得十分严肃,但实际上交谈起来他还是颇为慈和的。

  他直言看过沈瑞青篆书坊刊印的农书,也通过同年故旧听说过沈瑞的赈灾札子部分内容,因此特邀来一见。

  沈瑞原以为李会谈海贸,却不曾想他谈的却是耕种。

  好在沈瑞这一路上同两位于师爷聊山东种种,因灾荒特别问过耕种问题,想想莱州的情况,也就不奇怪李所问了。

  山东中部、东部多丘陵,倒是中间青州府、莱州府有部分土地为平原,地力要好上许多。莱州耕地面积只有青州一半,每顷征粮额却和青州相差无几,可见土地相对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占了绝大多数,耕地面积在山东诸府中为最少,此时只有五万余顷,比之莱州少了一万五千顷,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书坊绝大部分农书里的耕种技术,理论上说,在登州这丘陵薄田上没什么施展空间,却是比较适合莱州。

  李既是守旧务实派,自然要从土里寻生机。

  沈瑞本就欲推广农耕技术,见李有兴趣、莱州有条件,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他也希望莱州大熟,这样也能减轻登州的粮食压力,便仔仔细细将所知统统讲述出来。

  李越听越喜,越谈越投机,原就在京中好友书信中得知御道投书事中沈瑞作为,对他印象颇好,如今几乎是以忘年交论了。

  沈瑞也是一边儿聊一边儿暗暗点头,这位李知府确实是位做实事的官员,也难怪其在上海县知县任上能得百姓爱戴,自发为他建生祠。能与这样的知府毗邻,日后许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这场交谈中,沈瑞也同样受益良多,李基层官员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经历,在行政上的经验也非几位师爷可比,他视沈瑞如子侄辈般谆谆教导,让沈瑞也窥得了不少为地方官的窍门。

  一席宴是真正的宾主尽欢,沈瑞辞别莱州府时,李亲自相送,并相约彼此书信往来,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出了掖县入招远县便是登州府境内。

  新知府来了,登州各县自然热情巴结。

  招远县知县早早就派人在登莱交界驿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驾了,沈瑞一行刚刚踏上登州地界,招远知县就带着县丞、主簿、教谕以及一干乡绅耆老到了驿站相迎。

  大约是觉得沈瑞少年新贵,应是喜热闹好脸面,故此一番搞得场面颇大,就差没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了。

  这是欢迎,要是欢送,准保得祭出万民伞啊遗爱靴的戏码。如此形式主义,这马屁也就结结实实拍在马腿上。

  沈瑞沉了脸,冷冷同陈师爷道:“我原不想学张那套质问,但看来这世上脑子拎不清的人实在太多。”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不必生气,巴结上峰也是人之常情。东家不喜他们务虚这套,点拨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责。”

  小于师爷三十来岁年纪,比所有师爷都年轻,与沈瑞同辈相处,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气,知道他随和,便凑过去笑着道:“招远虽也是山多地少,但田亩还是不错的,东家不若问其耕种,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经道:“多谢小于先生教我。”

  小于师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学生一会儿也去敲边鼓问问那边幕友。”

  此地因在登莱边界,常有商贾路过,驿站倒是不小,这一群人还能容纳得下,只是讲究的椅子便没那么多了。驿吏费尽心力才张罗了些体面凳子给诸位大老爷坐。

  沈瑞打见到他们便沉着脸,招远知县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着,待到驿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远知县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听得沈瑞先开口了。

  “诸位特地而来,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本府。”

  招远知县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哪儿来的好消息!!

  下头主簿同知县是一条心,见大老爷脸上发僵,忙出来圆场,无耻继续拍马道:“大人来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诸位消息灵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两位御史胡大人、张大人到山东。这两位还不曾来过登州,本府在济南府有幸见着了两位大人,张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来……”

  众人也都知道京里派御史下来了,是查粮仓赈灾什么的事儿,登州虽偏远,但卫所多军屯也多,且因要往辽东运物资,各处物资汇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莱县设有多处仓储,巡按御史是必要来查的。

  因此便纷纷应声,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准备。

  沈瑞脸上方缓和了一二,点点头,道:“既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来你们此来也是将各处情况都盘点个明白了,那便将写了文书,连带写一写如今招远各处春耕情况、水利情况、民生情况、有否灾民等诸事,烦劳知县带去府衙,届时本府也会让各县报来,本府与各县知县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暂且不听诸位亲口汇报了。”

  招远知县是真坐不住了,众人也都苦了脸,原是想来露个脸,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嘘,怎知道这小沈知府竟上来就发任务,还要将诸多情况写下来!知县大老爷是不可能自己动笔写的,那得他们下头人层层上报了。

  招远知县其实对地方上真是不很了解,因登州多山地,运输不便,驿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驿路更只有过招远的这唯一一条,商贾也好,物资也好,都要从这里过。

  招远知县每天坐在县衙里,就有孝敬银子从驿路上流进他的腰包,他如何还会去认真关心百姓疾苦,自然都乐不得都丢给下头人以及师爷,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变那就万事大吉。

  他原想着给新知府做做脸,私下里再送点儿银子,他就还能过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后对之前两位知府,也都是这么做的。不想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远知县有心起来说两句,却见小知府冲众人点点头,便就走了,改由两个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来招呼众人,他狠心咬咬牙,强挤出来个笑容,帮着打发了众人。

  转回身来,他就带着两个富户往沈瑞这边送礼来了。

  沈瑞却是根本没见,礼也没收,陈师爷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来关注民生。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而小于师爷也在收了招远知县师爷的大红包之后,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来做一番事业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还差你们那点子银子吗?沈大人眼里不揉沙子,听从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办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只会糊弄事儿,那就怨不着大人心硬了。

  那师爷擦着冷汗去了。

  于是招远知县也火急火燎的发动起所有手下开始撰写报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启程。

  招远知县这场笑话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闪电般传往登州各州县。

  出招远到黄县,黄县知县早早听了风声、吸取了教训,自不会犯招远知县的错误,来拜见沈瑞时没搞那么大阵仗,见面寒暄两句就简单说了黄县春耕概况。

  而且黄县虽耕地不多,但还海滨有煤矿、南部有金矿,黄县知县将这些情况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满意这样的工作态度,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消息再传开去,各州县官员便知该怎么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达了终点站,登州府城。

  登州最早设于唐武德初年,唐宋时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门户。

  明初登州属莱州府管辖,洪武九年升府,仍置于蓬莱县,领州一县七,乃宁海州、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文登县。

  登州府城位于蓬莱县北,黑水河入海口处。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为护城河,现有城门四,大水门三,小水门一。城北刀鱼水寨也是同期拓筑的水城。

  昔年南京为国都时,登州是朝鲜入贡必经之地,然自从国都北移,朝鲜便开始经辽东过山海关直接入京朝贡,登州的入贡线路彻底废弃。

  此为登州第一个衰落期,不过因辽东军需大抵要从登州运往辽东,登州囤积大量物资,仍为北方海运枢纽。

  只是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因海运风险大,弘治以来,少发船只,登州才渐渐衰落下来。

  直到陆家打通了京中关节,重启登州海运,登州府城再次焕发生机。

  沈瑞自从府城西门迎恩门入城,房带蓬莱县一应人城门相迎。

  房是聪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次升职是怎么来的,因此虽然官职已比沈瑞高了,年纪也比沈瑞大许多,又是官场老前辈,却对沈瑞格外亲切热情。

  沈瑞自然也会做人,对房也是客气热情。

  入城后没走多久便是府衙,两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见过府衙属官以及附郭的蓬莱县一应官吏,陈师爷则带着沈瑞的幕僚团队,与房的幕僚团队就一些具体庶务进行交接。

  之后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云鹤楼设宴。

  原本应该开宴两次,房为沈瑞接风,沈瑞再回请为房饯行。

  但因前有张在济南府斥山东官员奢靡不恤百姓,后有沈瑞在招远县给了招远上下没脸,且房又赶着去上任,这宴席便合二为一了,总体也不铺张。

  当然,便是再简单,这府衙、登州卫、蓬莱县衙上下,乃至陆家这样的豪贾富户也全都到场了。

  云鹤楼东家、蓬莱望族韩家也在席间,又极是识趣,这一日云鹤楼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楼胜似包楼,又向府衙卖好,也不说不收银子孝敬大人们的话,却收得极少,不过象征性收些许银两。

  上的菜都是虽不名贵却格外精细,不显奢华又不落俗套的,显得府衙节俭。

  席上不谈公事,只论风花雪月。

  房却是在散席后,于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细细讲了登州种种,卖了个大人情给沈瑞。

  翌日沈瑞走马上任,房也没多留,兴冲冲往河南去了。

  而此时有两份旨意翩然抵达了登州府,竟没比沈瑞晚到几天。

  一份是给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袭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让济南府、德州卫彻查此事。又安抚沈瑞,按照常规赐银两绢布外,竟赐了一把短剑。

  小皇帝一本正经的表示这是给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里知道,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个缩小版的尚方宝剑,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说,没赐予该剑代天子斩佞臣的权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来当尚方宝剑用。

  但有这么个东西在,接旨时众人都见了,又见来传旨的小公公和锦衣卫与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样,知沈瑞仍简在帝心,也是一种震慑。

  另一份旨意则是给千户潘家玉的,表示他护卫朝廷命官、全歼匪盗有功,擢升为指挥佥事,因他水性极好,特调至登州卫,负责操练水兵备倭。

  潘家玉接旨后简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过是凭着剿匪的人头攒点功劳,升个指挥佥事,不在安德县受牛千户等一众小人鸟气。

  在被德州左卫指挥使拿下大狱后,这个念头也就破灭了。

  虽然沈瑞救他出来后对他说过已写信回京,但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安慰罢了,不成想沈瑞真的为他谋了这样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仅升了官,还远离了那群小人,更难得的是能真正操练一支队伍,一展抱负!

  “沈大人……”潘家玉一个硬汉,受刑时都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此时竟有些湿了眼眶,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过话茬来,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贼船了。”

  饶是潘家玉正感动中,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板住脸,认真道:“自大人将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尽管吩咐。”

  沈瑞正色道:“潘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潘兄可知皇上为何要将你放在登州这位置上,又许你操练水兵?”

  潘家玉正要说话,沈瑞摆摆手道:“莫说什么万岁圣恩的场面话,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想也听说了开海的种种传闻,将你放在这里,正是皇上对开海一事的重视!”

  “你有能力带好水师,我是知道的,你的水师不只是备倭,也是要为开海保驾护航。海上不只有倭寇,开海之后巨大的海贸利润会引来无数海上强人觊觎。咱们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我早在出京时就写信往南京去,向我的老师、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借了一些懂水战的能人……”沈瑞说到此时,果见潘家玉眼睛都亮了,不由莞尔一笑,继续道,“登州本就有船厂,这几日我就会安排人带你去看。兵士这边,登州卫不会为难你,我也写信回去往后军都督府活动关系了,你在德州左卫的心腹列个名单出来,我尽量帮你争取要过来。”

  潘家玉闻言更是震动,认真一礼,道:“大人日后若有驱使,潘某万死不辞!”

  沈瑞摆手道:“潘兄言重了!你我皆有一番抱负,都望能在登州施展!都是自己人,潘兄如今也是正四品官身了,便不要一口一个大人的论了。”

  潘家玉便拱手道:“我虚长几岁,便不客气叫一声沈贤弟了。”

  潘家玉升任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事情在登州府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无它,众人皆认定这是要开海的信号。

  于是近日登陆家门的人又多了些。

  然而先前火急火燎想圈拢众人配合和买粮谷的陆家,这会儿却又无声无息了。

  陆七老爷开门迎客,却是笑面弥勒,有用的一句不说,和买一句不提。

  陆三郎也不再待客了,他同陆七老爷的两个女婿刘广南、褚徵以及陆家远房几个侄儿分别带着小沈知府的管事下人满府城、乃至满蓬莱县的转悠。

  听闻福山县人褚徵还带着府衙一位师爷往福山登宁盐场去了一趟。

  这一下更把一众人胃口吊得高高的。

  海贸、盐引,哪一桩不是暴利!

  莫说登州府蓬莱县的望族富户们抻脖子瞅着,连周边如黄县、栖霞、福山的人也纷纷想往这边凑。

  有人悄没声的就把谷粮备好了,就等着官家提和买就全力配合,好套取海贸、盐引的巨大红利。

  也有人乍着胆子往府衙送了礼。

  没想到,在招远县、黄县一点儿礼物都没收下的小沈知府现下居然对礼物来者不拒。

  众人越发觉得这事儿有门,收礼不就是为开方便之门么,这一时间送礼的便踏破了府衙门槛。

  只是知府大人的金面也不是好见的,甭管是送真金白银的,还是珍玩古董的,都是小沈知府的首席幕僚陈师爷出面收下的。

  这位倒没摆京里人那谱儿,挺客气的,就是口风太严了,说话滴水不漏,一丝一毫的消息也别想联想到。

  越是这样,众人越是疑心。

  几家的族长老爷子嘴上说着这是故布疑阵、欲擒故众,各种不屑的样子,互相打气,但谁心里都犯嘀咕。

  当然也不乏有心人暗暗记下那些送礼之人,想捏新知府一个把柄在手里,日后若是新知府摆威风不合作,嘿嘿,这证据往巡按御史前面一递,他一个贪墨受贿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在这乱纷纷时,各种县知州知县全部抵达了登州城。

  本身新知府上任就会召见各州县开会议事,就是这次有几位来的慢了些故意放慢脚程好补报告文书出来。

  先前招远县那一出,知州知县们知是杀鸡儆猴,谁也不会和新来的上峰对着干,尤其这位还有显赫背景。

  因此近边儿没上路的就做好了功课再来,路远的如文登、莱阳,知县已在路上了,不能调头回去,便放慢了脚步,加紧让仆从回去麻溜补报告送过来。

  到底也是有早到晚到的,只是先到者沈瑞却也并未单独接见,就只收了报告,直到人到齐了,方下令府衙正厅开会。

  众知州知县进府城后就听到了种种传闻,这次开会便都盼着知府大人说说开海,又或者盐引。

  不想,沈瑞提出的,却是耕种事。

  小沈知府上任第一项政令,便是在各乡县推广“朱子社仓”。

  这是一种民间农贷仓储,补官方预备仓之不足。因是南宋朱熹所创,故此冠以“朱子”之名,对后世影响也极大。

  农贷最早可追溯到周朝,周礼里就有相关描写。此后历代朝廷都会有向贫农或灾民提供粮食、牛、种子等生活、生产资料的低息借贷,以保障他们的生存,推动农业生产相对平稳持续发展。

  北宋王安石最为著名的青苗法,也是一种农贷“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

  大明王朝自然也有农贷,洪武三年起广设预备仓,后定《借米则例》,又有监察、考满等监督机制,都是确保农贷顺利运行的。

  在太祖成祖至仁庙宣庙时,预备仓尚运转顺畅。

  然渐渐弊端丛生,一方面是官司蠹吏怠政贪墨,一方面是天灾等原因导致贫农借贷后也无法偿还,仓储日渐空虚。

  就如当今,仓储空虚到赈灾已不是动用国库,而是需用到小皇帝内帑的地步。

  民间农贷的社仓也不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而是早在英庙正统年间,地方上就增设了社仓。

  而山东地区在成化年间,也盛行过“朱子社仓”编定上中下三等人户,丰年时候人户按等级出米粮若干,收贮于仓,遇到荒年时,先发粮于下等户,而后中、上,用以自救。

  离今最近的弘治十三年,也曾有监察御史奏请行过“朱子社仓法”。

  沈瑞此举,也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就立时决定推广的,亦曾向小皇帝奏请过,得到明确批复,来山东后又与沈理、李、房以及大小于师爷等反复推敲过的。

  “京中遣巡按御史来鲁查仓储,诸位勤政,都在各州府自查了一番,本府看了诸位文书,极是详尽,可见用心。”沈瑞一本正经道,好像不是他吩咐的写自查报告一样,“依诸位的文书来看,此时当行朱子社仓法最佳。”

  他说着让人将誊写好的实施方案发到了各知州知县手上。

  基本上也是依照前法,核实丁口、确认人户等级,限令各等级农户最低捐粟额,确认籴本。每年春耕时贷民种子口粮,秋收时收回,若年景不好歉收,小歉则蠲其息之半,大歉尽蠲之。若遭灾荒,则作赈灾,先给下、中户,后给上户,对下中户免费发放,上户则要低息偿还。

  此行纯属民间自救仓储,或百户,或者二三百户为一社,推举德高望重者为社长,处事公正者为社正,懂术算者为副手,凡给贷,悉听于民,出谷备仓,自掌收放。

  官府只负责造册登记,备有司稽考,并不介入社仓运营。

  而官方的预备仓、义仓仍照常运营。百姓是入社还是向官府借贷,皆听凭己愿。

  众人看完后虽都低着头,却是眼珠子乱转,彼此之间看来看去,拿眼神交流。

  沈瑞在上见了,便笑道:“本府既是叫诸位来议事,自然要诸位畅所欲言,也好为此法查缺补漏。”

  栖霞县知县左右看了看,还是最先开口。

  他栖霞县境内山地占了三成,丘陵占了五成,耕地不足二成,实是产粮最少之地。这二年山东大旱,栖霞便是有河,山地也不好灌溉,是实实在在受了灾的。

  栖霞知县说得很直白:“大人,栖霞受灾,贫户实无粮可入社,富户恐不肯拿粮来入社。”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

  沈瑞点头道:“这个自然,既是荒年,总要有启动粮才是。朝廷有和买先例,去岁已在南方苏松等地推行,效果颇好。”

  众人心道,果然来了。

  苏松沈氏去岁在和买上大出风头,自从听说沈瑞要来登州,各州县也都是盘算过这事的,也不单单只一个蓬莱县有陆家牵头透口风探底。只是各地富户也是普遍反应冷淡。

  “朝廷不吝给冠带以荣终身,于本里立坊旌之。添纳三百石以上,授从九品服章,每三百石升一级,至正六品,荣耀乡里。不支俸管事。”沈瑞道。

  这点也是松江推行的,众人也知。

  栖霞知县再次苦笑道:“下官只怕,愚民更重实利。”

  沈瑞淡淡一笑:“那就看诸位怎么引导百姓了。”

  他说着挥挥手,身后姜师爷又为诸人发了张纸,确切说,是一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金额。

  沈瑞表示,这是蓬莱县富户所捐,他们都是不求冠带的,府衙便决定择址盖一“积善堂”,立一功德碑,将这些善人善款凿刻上去。

  旁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皆心道到底是知府眼皮子底下,这些富户也不敢偷奸耍滑,都乖乖捐款了。便又不免羡慕蓬莱知县,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

  只有蓬莱知县,看着名单不住苦笑上头一些人他太了解了,怎么可能是捐善款!

  这十之八九是来给沈大人送礼的,结果沈大人面上是收了,回头算他们捐的,又弄出这个功德碑来。

  名字刻上去了,谁也不会自己拆穿了说我不是捐款是贿赂大人。

  名字刻上去了,这善人的名声就定了,跟石头一样硬!若是官府再行和买粮谷,这群人,除非真有石碑那样厚的脸皮,才能硬挺着不拿粮食出来。

  众人皆为名单上着实不少银子咂舌,便又有文登知县叹道:“现下,只有银子也没处买粮米去。”

  文登县在山东最东,三面环海,本身境内也是山地丘陵多,平原不足四分之一,本身缺粮,而外界运来也颇不便利。

  沈瑞也不恼,道:“正是,这二年年景不好,本地产粮有限,各仓除了折损的,大半赈灾之用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道:“此事本府也想过对策,也与莱州知府李大人商量过,向莱州仓购粮一部分,本地和买一部分,向卫所军屯和买一部分。此外本府也向皇上请旨,动一部分辽东饷仓,折银兑换,年内补齐。”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位大人还真是有能耐,历来只有军屯侵荒地民田的,他竟然能把主意打到卫所头上!

  辽东饷仓是各地运来准备输辽东的军需,往年因海运船少,过量囤积,许多都发霉放坏了,朝廷倒也许可地方上应急取用,事后补齐。但这二年海运起来了,辽东军饷已是按时运送,这半路截胡……

  沈瑞似没注意到众人脸色,继续道:“这笔银钱里,还要再拿出一部分来,购买耕牛和农具,也低息贷给农户。”

  宁海知州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粮或可取。这耕牛……下官等实是无法啊……”

  众人立时又纷纷响应,只有蓬莱知县默不作声,他已想到了陆家刚刚从辽东归来的船队……

  果不其然,沈瑞笑道:“诸位不用担心,蓬莱陆家已经从辽东购了大批牲畜来。耕牛也不在少数。”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瑞环视一周,缓缓道:“本府在京中,曾奉旨刊印过一些农书,其中有些农具甚是得用。”他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天子爱民,特命夏皇亲在庄上试造诸般农具,又试验农书中所授耕种之法,这一二年也有小成。此次本府来登州,也是带着皇上殷切期望而来,这些图纸皇上命本府好生打造,授于百姓,以利其器。”

  下面登时一片颂圣之声。

  沈瑞示意了一下姜师爷,姜师爷便站了出来,与众人讲陆家这批带来牛羊多少、马匹多少。各县先立朱子社仓者可优先选耕牛羔羊、选种子,并享受官府预备仓的额外贴补。越早立社仓,贴补越多。

  因登州多山地,养羊倒也便宜,不比草原一养上百头,就养上三五头,赶上山去吃草便是,并不用十分操心草料。

  与此时饱受诟病的马政不同,沈瑞此次低息租借牛羊,并不要求孳生数量,相反若精心照料牛羊产崽,这崽子是归借贷人自己所有的,如此一来那点子租牛羊的利息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朱子社仓这是一桩。农具、农书都要下发乡里,这又是一桩。”沈瑞道,“另有一桩,本府欲张榜,寻乡间善耕种、有经验的老农,组成队伍,往各县去宣讲,教百姓耕种。讲授得好、所教片区秋收取得一定成果者,将授予‘专家’称号,挂职在府衙户房,每年在府衙领一定饷银。此外还招收识字、勤快、懂耕种又善与乡民交道者,辅助这些专家讲学,授以‘助教’称号,同样挂职户房,也有饷银。”

  寻积年老农往乡间教授耕种是许多地方惯用之法,毕竟农耕也是一项重要考绩,于众人也是极有好处的。

  新知府倒是出些古怪名字,还发饷银,不过到底银子是府衙支给,不是各州县,不干众人事,众人也就乐不得不拿银子只拿政绩,便称知府大人英明云云。

  沈瑞见众人面上愁苦之色褪去,便笑道:“我登州多山地,少平原,耕种原就要比几府差得多,因此农耕一事,还要诸位多多上心,咱们底子薄就要先行动,就要多想主意。朱子社仓也好,推广农书农具、耕种方法也罢,日后还将兴修水利、开垦荒地,种种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愿与诸君共勉,共筑五谷丰登繁华登州!”

  众人忙起身,齐齐躬身回道:“吾等必当用心竭力,不负皇上厚望,不负知府大人重托!”

  沈瑞起身拱手为礼,又请众人归座,方才道:“朝廷这阵子清查各地仓储,巡按御史不日将来登州。本府拟立个制度,日后每个月,各州县都要将辖区内农耕、水利等诸般公事推进情况形成文书报上来,不必长篇大论,就写取得的成绩和遇到的困难,若有经验则更好。

  “每季度,各州县要清查一次辖区内官仓、预备仓、义仓社仓等仓储情况,同样形成文书,不必长篇大论,一切用数字说话。一式两份,一份送来府城,一份留底备查。

  那愁苦之色便又再次回到了众人脸上。

  沈瑞权当没看见,接着道:“本府不喜看骈四俪六富丽堂皇的文章,诸位也不用写得那样麻烦,简单扼要说明情况即可。如此两个月下来就形成规律了,之后便容易理清了。到时候勿论是布政使司派人来查,还是京中巡按御史到来,都有据可查,不会慌乱无措了。”

  他看着众人,露出温文的笑容:“待本府看罢诸位这次送上来的全部报告文书,便将下到各州县去走走,实地看看我登州风物。”

  第六百五十四章 田月桑时(二)

  云鹤楼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数一数,也快能称为百年老店了,经过韩家三代人的苦心经营,已从当年的小酒馆变成了四层楼,放在济南府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放在登州,实是头一份。

  尤其是顶楼最大的雅间,推开窗便可远眺大海,凭海临风,不免心旷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这会儿这云鹤楼顶楼雅间里就是窗户大敞,一个年约五旬富态员外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眯缝着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线所灼,却向左右问道:“陆家卸到丙字仓里的货,可是粮米?”

  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席间人也皆衣着富贵。

  其实论起来,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名字都出现在府衙新建的“积善堂”中功德碑上,却都拒绝官府和买粮米。

  这功德碑,号称所刻是蓬莱县深明大义、为赈灾捐款买粮的富户名姓。

  当日府衙议事结束后,城北城隍庙旁一宅子立时被腾了出来,挂上知府大人亲笔所书“积善堂”的匾额,内里立起这块功德碑。

  鞭炮一响,众知州知县老爷们连带着蓬莱县名望人家都被邀前来参观,更是大门一敞,满城百姓随时可来瞻仰。

  屋舍是现成的这倒好说,这碑现刻哪里来得及?

  可众人进去参观时,那碑上早已经凿刻好了名姓捐款额,还涂了金漆,煞是美观,可见早就备下了。

  众位“善人”在官老爷称许声、围观百姓赞美声中笑得脸都僵了,心下什么感受只有个人知道了。

  而那横卧作卷云书简状的石碑,另空着一半儿的地方。

  蓬莱知县钟大人也是僵着一张笑脸宣布,这处是给以后捐赠者留着的。

  又表示这一块碑刻不下,没关系,碑可再增,房舍不够可再扩建。日后但凡有为百姓做善事者,积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后世子孙瞻仰拜谢,善人功绩也将写入县志,流芳千古。

  话毕下面百姓掌声雷动,众商贾富户脸色各异。

  如此一来,名字没在石碑上的富贵人家,若是要脸的,都要琢磨着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图什么虚无缥缈的流芳千古,只别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戳着脊梁骨说为富不仁才好。

  还有一些日子宽裕的寻常人家,想博个好名声的,便也有些意动就如建庙捐功德一样,无论银钱多少都会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夸口,亦是心到佛知,种些善因以求善果。

  当场就有人去咨询县衙的师爷、小吏乃至衙役们了。

  众知州知县见状也都服了。

  各地都会有一些大户人家,或逢年过节,或者喜事办寿的,施舍点儿喜钱米面给百姓,官府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桥铺路造福乡梓,官府当然是大大欢迎,但也不过是给个褒奖,立个牌坊。

  这些人家勿论是真心积德行善,又或为夸富或博口碑,都是个人行为,彼此之间较劲攀比的是极少数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钱又没仇。

  小沈大人,这,这,这是硬把人凑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众知州知县不管心里是不是真个愿意,回去也少不得照猫画虎建上这一个积善堂,所谓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样儿来了,如何能不照着走,只怕这项也在考察范围内呢。

  当日宣布了积善堂第一批善款将用于买谷米平抑粮价,登州城里各粮铺立时便没了前些时日排长队抢限量粮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辽东来,虽摆明了说是要下发农家供朱子社仓启动用,并没有流向市场,但市面上的肉价仍是应声落了三成,连带着菜蔬粮米的价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开始了和买米粮,以陆家为首的一批商贾,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响应本来嘛,给知府大人送重礼不就是为了巴结,又哪里会在和买事情上和大人对着干。

  如此一来,那些家里开着粮铺又或者囤积居奇的,不免难受起来。

  又有些人,觉得礼都送了,知府又来要求和买粮食,摆明了要再挖一大块肉下来,未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便想及时止损不再填这无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头有关系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着争上一争。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爷要先归置归置地方,地方上豪强又如何不想给官老爷个下马威,总要让彼此知道相处的规矩才是。

  要知道乡绅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极强,真辖制起官府来,让政令下不得乡,也不是什么奇事。

  “辽东还指着登州的粮食,陆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从辽东弄不来粮食吧?”听着那员外问起,一个三角眼忙道。

  陆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卫的关系,在辽东饷仓旁边修了一排仓房,因在登州卫的保护范围内,守卫森严,装卸货用的又都是陆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错。

  雅间中这些人也只从登州卫所小卒那边得了丁点消息,说陆家除了赶到庄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陆家各铺子货仓的皮料山货,另有些东西由陆家自己人卸到了饷仓旁的丙字号货仓。

  “是粮又怎样?”一个满脸阴鸷的汉子冷冷道,“一共就那么几艘船,他能有多少粮?供得了蓬莱一县,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粮价日高,他敢平价出粮,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抢着买,他有多少粮早晚有卖完的一天。再两个月,青黄不接,他没粮了他尚没站稳,御史又在山东,嘿嘿,保叫他晓得,不是耍小聪明就能成事儿的。”

  那富态员外郎安抚性的压了压手,道:“秦三爷莫恼,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若真是粮米,他冲咱们一冲,咱们怕也要折损些个。还是要将事情做得万全才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爷!甭提那从长计议了,难道等他上门来搜粮不成?!”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鼻翼连带着上唇抽了抽,狰狞道:“爷爷就是没粮给他们和买!看他敢来查爷爷家地窖不成?!御史可还在呢!”

  众人却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会儿装起爷爷来了,给知府大人送礼时候不一样装孙子装得殷勤!那礼可是半点儿不轻!

  有人小声道:“御史不就是来查粮食的?”

  一个长着和气生财圆团脸的胖子嗤笑一声,道:“你也忒胆小了些!御史那是来查官仓的,与咱们何干?如秦三爷所说,大老爷总不能来翻咱们家的地窖吧。”

  说罢自顾自的哈哈笑了起来。

  席间也响起了捧场的笑声,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赶忙跟着挤出笑来,管他是假笑还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领头的魏员外起身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便道:“话是这样说,该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齐五爷你还是往登州卫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个千户到登州佥事位置上,这卫所里原本的佥事还没落着实权呢,他倒来分一杯羹,如何能平?这便是个口子。你去找戚爷、萧爷那几位喝喝酒。”

  下头一人应了。

  那魏员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儿起出了城,往乡下去了,到谁的庄上,都警醒着些,来报个信儿大家知道……”

  正说话间,外头有不知谁家的仆从叩门禀道:“东家,韩东家来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云鹤楼的东家韩大老爷满脸堆笑走了进来,伸手从身后伙计端着的托盘上取下酒壶酒盏,向众人敬酒,连称“来迟了”。

  众人饮过一盏,魏员外向韩大老爷道:“宣盛你来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紧处,你这边……”

  韩大老爷却是露出一脸苦笑来,道:“魏兄却是为难兄弟了,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么,便是兄弟应了,我家老爷子也是不肯应的。今儿这顿,算在兄弟身上,给各位陪个不是……”

  莫说魏员外,席上诸人都变了脸色,那三角眼头一个不满喝道:“韩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你要退出去?”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更是捶着桌子,叫嚣道:“韩家这是做的好细作,探了话儿,现下又要不认,这是要卖与那边知道?想得美!爷爷看你这招牌也别保了!”

  韩大老爷沉下脸来,冷冷道:“秦三,怎么着,今儿来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这儿看看,你怎么个让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抬手就将酒盏掼在地上,一脚踹翻个凳子,一连串土话骂将出来,真有要动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将他拉住,急急劝解。

  魏员外死死盯着韩大老爷,道:“你道他收了粮就完事儿了?韩宣盛,你他娘的别想得太美了,俺告诉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楼酒肆,山东驿路这一道,八仙车马行旁的客栈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来了登州,你道他那合伙儿的不会来登州开酒家?哼,姓韩的,云鹤楼靠的是什么你他娘的心里没数?这会儿不立下规矩,将来云鹤楼就等着关门吧!”

  韩大老爷面无表情的听着,可听得八仙车马行时,腮肉仍是不自觉颤了颤。

  那圆脸的胖子依旧和气生财笑眯眯的样子,道:“韩大,你糊涂呀,你说,便是你把田庄都献出去了,能顶得几日?你这酒家便不要粮米采菽瓜果鲜肉不开张了吗?咱们老兄弟,总能保你家一份米粮。”

  韩大老爷却似劝他一般,道:“我自顶不了几时,可你们又能顶几时?我是现下明说了不参与,”他目光绕着室内转了一圈,道:“只不知,顶不住时,你们里又有多少暗暗投向那边的。”

  说着目光就死盯住那圆脸胖子。

  那胖子翻了翻肿眼泡,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劳韩兄你费心了。忠告一句,你便是去那边儿告密也没用,没、粮,天皇老子也没、辙。”他特特咬了重音。

  韩大老爷哼笑了一声,环视一周,这里坐着的人都是手里握着大量肥沃土地,囤有粮米无数的。

  陆家到底只是个外来户,又多专注商铺,田庄不多,包括现在站到知府那边的,也大抵是这般的人。

  而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粮米大户,掌控着登州近七成的粮食。

  韩大老爷相信,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把新来的小知府逼走,笑话,这几个算什么货色,哪有那本事逼走一个阁老女婿。

  从前那么多没后台的知府,哪一个又是他们能弄走的,不过是对不同的官儿用不同手段摆不同规矩相处罢了。

  现下的小知府上来就动粮米,荒年里,最为宝贵的米粮,这些人唯一的依仗、命根子一样,也不怪这些人急了。

  韩大老爷盯着魏员外,魏员外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只他们两人是有布政司里关系的。

  姓魏的有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作了右布政使张吉的如夫人,头年还诞下了麟儿,便自觉能拿些亲戚的谱儿了。

  哼,难道不给银子人家会白白给你办事儿?

  到底是看在亲戚面上,还是看在银子面上?

  姓魏的不过是扯这旗来吓唬登州人罢了。

  他韩家可不趟这滩浑水。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拱拱手告辞。

  望着韩大老爷离开的背影,众人脸上都难看至极。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道:“这蠢货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韩老爷子差得远了。”

  说到当初那个脾气爆手腕强的韩老爷子,众人都频频点头,不过却也都想,亏得韩老爷子伤了腿回家养老了,否则这会儿若是韩老爷子在,他们也只有绕着走的份。

  “不必琢磨他了。”那圆脸的胖子冷冷道,“自商量我们的。有魏爷在这里呢,布政使司那边还用韩家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做什么!”

  “正是,正是,不过是连宗罢了,韩家算得什么。”众人忙纷纷举杯相敬魏员外。

  魏员外客气回敬一番,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笑模样。

  那边韩大老爷从雅间里出来,云鹤楼的大掌柜便跟了过来,觑着东家的脸色,欲言又止。

  韩大老爷没理会他,只黑着一张脸,兀自下楼,吩咐道:“鱼不必给他们上了。一会儿人也就走了。”

  得,大掌柜知道这是谈崩了,那客人自然不会留下,可惜了鱼已经上锅了,他咂了咂嘴,小心问道:“那账……”

  韩大老爷斜睨着他,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挂在魏大账上。那鱼,做了没?甭管做没做都记上,记上,都给姓魏的记上。”

  大掌柜笑眯了眼,爽快的又应了一声,一边儿下楼一边儿道:“可巧卢三太爷来了,他正好这口儿,这鱼刚好给他上去……”

  韩大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丢下一句你看着处置,便疾步走下楼。

  登上自家马车,他才吩咐长随,道:“往陆家去送个信儿。”

  顿了顿,又道:“我去找秦二。你回去问问太爷,要不要,咱们家也派个人,跟上那一位?没到打渔的时候,我看老三老四闲着也是闲着……”

  因为连年少雨,黑水河水位已下降了许多。河谷旁的土道上,车轮碾过,带起一阵阵烟尘。

  “开海便是良方,却也不是包治百病。”马车上,沈瑞向陆十六郎道。

  自辽东归来的陆十六郎肤色又黑了几分,一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显得格外耀眼,原就不甚地道的山东话里又夹杂了些许辽东腔:“这些人恁也心急,大人莫怪。其实,就俺们,也是盼着有个日程,也好心理有数,谋算谋算船呐货呐人手的。”

  沈瑞叹了口气道:“我也一样心急,便是皇上,也是希望尽快听到好消息的。但眼下……”他目光转向车窗外。

  裸露的河滩上,已有农户在忙碌耕种了。

  陆十六郎常年跑买卖走关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沈瑞视线落处,便道:“这地方是险了些,从前也有涨水的时候……”

  汛期降雨带来的河水暴涨,莫说河滩,两岸都尽没,那必然是颗粒无收,前期耕种投入的种子和时间便白搭了。

  “这不这二年都是旱,一直也未涨水,总有人心存侥幸。”陆十六郎摇了摇头,道,“都是开荒的地,也没有税,村人都想着能收点儿是点儿吧。到底还是离水边儿近,浇地容易些。”

  沈瑞清楚的知道,何止是怕淹庄稼这点儿小事,在河滩耕种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泥土被河水夹裹而下,下游水流平缓时淤积下来,导致河床抬高,一旦发水,便是冲堤毁坝,灭顶之灾!

  “在河滩耕种不是办法。”沈瑞皱着眉头,他尽量用白话解释了水土流失。

  陆十六郎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能苦笑。

  灾年里,农户没有更多的选择。

  沈瑞视线不自觉往高低起伏的远山瞟去,其实,开荒也不是没有地,但连续的大旱让人心理绷起一条线,无限渴望靠近水,山上,如何灌溉……

  登州本身地理条件就不好,全境丘陵山地占了七八成,土地也并不肥沃。

  当然,相对而言,登州府的人口数也没那么多,所以,丰年时,自给自足不算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到了荒年,这种地理上的劣势就完全凸显出来了。

  水利是个大问题是,沈瑞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的水利知识,水库,水渠,水车……

  然后,就算不能水力发电,总能用水力做点儿什么吧?冶铁,舂稻,碾磨……

  专业问题还是得问专业人士,沈瑞已是打定主意,粗略考察一遍地形以后,就回去写信给李延清,毕竟李治水营造都是一把好手,若是可能,从工部请两个行家来实地看看只道一下就更好了。

  这边他还是得组织人手加紧收集刻录农书,他隐约记得一些汉唐时期就开始利用水力的机械,只是不记得细节,翻翻前朝农书杂记,总会有些所得。

  沈瑞掏出随身带着的本子,一支炭笔麻利记录。

  这原就是准备随时看到、想到问题就记录下来的,晚上统一归类整理,以免错过灵光一现的点子。

  陆十六郎早见过他如此,也学来了这招,此时便闭上嘴给他个安静空间。

  片刻后见他记录完成,陆十六郎才道:“大人其实不必太过忧心,辽东如今形势大好,若是如这次这般,大批从辽东买入粮食……”

  沈瑞微微摇头。

  商人们是真的认为海贸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产粮不产粮都没关系,可以对外购买,在商人眼里,天下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曾经的登州因是日、朝入贡的必经之路,在唐宋也是繁华的通商口岸,商品汇集,南北通货,便是土地贫瘠又如何,登州所需要的一切都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

  如今登州没了昔日地位,他们也就越发盼着恢复往日繁华。

  “辽东重镇,便是如今,也不时有虏寇犯境劫掠的消息,不那么太平,还指着从登州运粮饷过去。即便屯田有粮,又如何会许大批流出?”沈瑞肃然道。

  粮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商业问题,无论是不是边关,其背后都始终牵扯着一系列军事、政治问题。

  “你这次买耕牛买农具,那都是先打了招呼的,特事特批。且这些耕牛如今在辽东也是消化不掉的,才许你买入。”沈瑞瞥了他一眼,“十六哥,莫要图一时便宜误了大事。”

  陆十六郎表示受教,然目光闪烁,便是在马车上,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朝鲜呢。地方是穷,但总有些能耕种的肥田吧,若是雇人在那边开些个庄子,专供咱们……”

  海外种植园。沈瑞哑然失笑,随即郑重道:“在别人家地上,你种时候千好万好,等到快收获时,焉知他们不会下黑手,夺了你的收成去?朝鲜朝廷虽弱,却也不是傻的,断不会由着你从他们地头弄走恁多粮食的。”

  “且你又能种多少粮?够一个蓬莱县?够一个登州府?山东近些年旱涝灾荒频出,登州府有粮别处便不会来讨?一个朝鲜国能供得上我大明多少州府粮食?此事,不是区区一斗谷一石米的小事!”

  见陆十六郎垂下头,沈瑞叹道:“十六哥是一片好心,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咱们、对他们,都是如此。一旦起了冲突,便是两国之事,便是皇上也不好为咱们说话。”

  陆十六郎垂首拜道:“是我想得浅了。”

  沈瑞摆了摆手,缓了一缓,方道:“登州府如今也不止米粮问题。当然,米粮是根基,根基不稳,其他也勿论。此外各种基础条件也不具备,海港、道路都是要修的,现在的船坞造船修船也达不到全面开海所需要求,此外,人手也是极大问题,为什么让你带耕牛、工具回来,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把这些壮劳力从繁重的耕种中抢出来。”

  他见陆十六郎似欲言又止,便笑着拍了拍他道:“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前面的铺垫都做好了,后面也就快起来了。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简单写下来,咱们也同诸州县一般,隔旬日便碰个头……”

  两人这厢商量着,后面忽有马蹄声起,跟车的护卫立刻调转马头迎过去问了一番,片刻带来个陆家长随。

  那人气喘吁吁上了车,跪下便道:“大人,大爷,韩家送了信儿过来……”说着将韩家来人所告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陆十六郎面无表情的打发了长随下去,向沈瑞拱手道:“果然大人神机妙算。我原以为……这群小人不至于这般不识时务。”

  这群人哄抬物价的伎俩早在沈瑞意料之中,也与陆家父子叔侄商量了应对之策。

  只是当时陆十六郎是真不相信的,以沈瑞这样的背景,小小商贾敢一抚虎须?

  没想到,还真就有胆大不怕死的。

  沈瑞只一笑,摊了摊手,“到底是动了他们的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也寻常。”

  陆十六郎道:“那我这便回去。只丙字仓里……”

  “饷仓里的粮食还有大用,不是来与他们打擂台的。”沈瑞摆手道:“你也不用忙,等他们动起来的。他们不动,还不好查他们。咱们在府城里,他们有顾及,放不开手脚,咱们只管把这趟走完了,待回去,该跳出来的都跳出来了,咱们再去抓他个现行。”

  陆十六郎笑道:“正是,一网打尽。”

  马车继续吱吱呀呀向前行进,陆十六郎也与沈瑞讲了韩家所递口信中几家的状况,尤其是领头的魏员外。

  “他家原也寻常,只出了这么位布政使如夫人,立时便是‘气象’不同,在城郊圈了不少地,府衙县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十六郎语带不屑,“自那如夫人诞下小公子,姓魏的还在家中摆了席,可笑之至!偏登州官场上诸位大人都赏了他这个脸,让他越发张狂了。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敢起这个刺头儿!”

  沈瑞在济南府只见过右布政使张吉数面,没怎么接触过,只沈理说他是唯焦芳马首是瞻,所以走了刘瑾门路的巡按御史胡节敢在其面前摆谱。

  至于这个姓魏的,沈理是根本没提过的,以沈理的性格,是不会关注谁家内院污糟事的,更大的可能是这魏家表妹在布政使后院里根本翻不起浪花来,并不被人注意,魏家不过是在登州扯大旗作虎皮罢了。

  听了陆十六郎所言,沈瑞摇头道:“一些小人罢了,攀上些裙带关系,便当自家是‘外戚’了,止增笑耳。”

  不过既然姓魏的同张吉扯上了关系,张吉又是焦芳的人,沈瑞还是决定要谨慎些,以免张吉借题发挥了去。同时也要写信回去岳丈杨廷和那边,简单告知一下。

  陆十六郎叹道:“只可惜走正道的少,总有那想些歪门邪道,图个捷径的。”他心里原也不无感慨,其实,他家亲戚里也不是没有人打过这样的主意。

  那动心思的不是旁人,却是他亲舅舅,而打的正是沈瑞的主意。

  他舅舅都没叫浑家来,自就去与陆七太太说话,看准了知府大人新来上任,夫人尚未跟来,想塞嫡幼女进府衙后院,美其名曰:“府衙仆妇粗笨不堪用,你那侄女心细手巧,照顾大人起居岂不便宜,也可为夫人分忧,更显得陆沈两家亲近。”

  其实他舅家也是一等富户,那嫡幼女品貌俱佳,又有丰厚嫁妆,不说嫁个读书的秀才郎,便找门当户对的商户人家做个掌家的奶奶是稳稳的。偏有魏家起了这么个坏头儿,让一众人总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思。

  陆七太太不是糊涂人,更是听陆二十七郎讲过沈瑞对夫人情深意重,便兜头将兄弟啐了回去,骂道:“少做那青天白日梦!也不看看自家什么身份,配不配往那边站!你自姓李,与陆家什么相干,休提陆沈两家的话,羞也羞死俺了!”

  李舅爷虽怕长姐,却也不服气,忍不住嘀咕道:“好似你不姓李一样!陆家怎就比李家高贵了!”

  陆七太太只一句“别过两天好日子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便将李舅爷摁得没脾气了。

  当初陆七老爷是与李家太爷有些生意往来,一来二去娶了李家长女。陆七老爷再是陆家旁支庶出,那也是望族子弟,李家在登州府根本排不上,实算是李家高攀了的。

  待李家太爷过世,陆七老爷也没少帮扶李家,李家有今日的地位,也确实全赖陆家提携。

  见兄弟老实了,陆七太太方好言好语劝道:“你当妾是好当的?你不心疼闺女,俺还心疼侄女呢。况且妾的家人算不得亲戚,俺们本是同知府大人平常论交,真夹了个姑娘为妾,见面岂不尴尬?怎么论呢?倒不好交往了。”

  李舅爷撇撇嘴道:“要得甚与知府大人交往,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岂不应当的。怎不看出去外头,谁不与三分薄面!你瞧魏家那风光……”

  陆七太太自是又揪着李舅爷的耳朵将他骂了一顿,叫他勿学小人行径。

  然她到底回头同丈夫儿子叹息,道是都怪魏家作妖。

  陆十六郎不好同沈瑞提这话,却仍悄悄的同沈瑞身边张成林点了点。

  经此一番上任路上种种历练,张成林不止护卫能耐,跟着几位师爷日久,这接人待物行事越发周全,已隐隐成了长寿那般大管事了。

  听了陆十六郎的话张成林便笑称一切包在他身上,断不会让主子爷在知府后宅里住着不舒心的。

  前面河水穿山而出,两侧河滩狭窄,已行不了车马,府衙里一个岳姓的老捕快是此行的向导,到此在问过沈瑞意见后,带着众人往山上去。

  陆十六郎这些地方也都是走遍的,便向沈瑞解释道,这山原是被一雷姓富户开荒包了山头的,所以才会花大力气修整了山路,使得车马同行。

  “这山?”沈瑞东张西望,不免好奇,“他种些什么?”

  他想过包山开果园,但“拿来主义”照搬前世的经验却是不可取的,如今不是那储藏保鲜发达的时代,运输速度极慢,水果的保质期都不长,原产地附近卖不上价钱,运到远处就等着烂光了赔本吧。

  若说深加工,除了做蜜饯、酿酒,现有条件也做不得旁的。

  蜜饯需要大量的糖,这也是这时代的稀缺资源,也只有果酒果醋尚可考虑一二,但发酵本身就有很多不确定性,这需要技术和反复尝试。

  别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成品,就是果树种下去,也少有当年就结果的,这将是个长期的工程,并不符合当下登州的民情。

  “老雷家啊,什么都种点儿。开出来地力肥点儿的地方,就能种点儿黍米豆子,孬地就种些子。赶上适合的地方,也种棉花、种红花、种蓝(染料)。”陆十六一边儿说一边儿指着远近的山地道。

  棉花喜光喜沙土,耐旱程度高,尤其在采摘时期,需要光照充足,降雨量小。

  山东的地质气候都适宜棉花生长,棉花又对旱涝灾害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能力,加之大明朝廷对于棉花种植也有政策上的扶持,比如允许以花、布代替粮米折征赋税,将棉花、布作为边防军需及官员的俸禄发放等,因而在明清山东一直是产棉大省。

  虽然山东各府皆有棉花种植,但当然还是西三府平原地带种植面积大,从缴税上便可看出,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所征花绒皆是登州府的二十倍有余,便是莱州,也是登州的两倍。

  登州府虽有木棉,只是一直没形成规模,且多以赋税及自用为主,没形成商品化。

  倒是西三府棉花贸易颇为兴盛,不过大抵是借助运河便利往南运输便是松江棉布,也采用了大量的“北花”织就。

  可以说此时的山东仍仅属于原料产地,其棉纺织业并未发展起来,市面上的布匹仍是“南布北运”为主。

  出原料的总归没有出技术的赚得利润大,作为缴“贡布”的松江沈家织厂所有者,既来了山东登州府主政,沈瑞自然是早早就将棉纺织业促进登州经济发展列入了计划。

  实际上,松江府的一批金牌织娘、造纺车能手匠人已在沈琦组织下在北上的路上了。

  听得雷家种有棉花和红蓝染料,沈瑞也来了兴趣,棉纺自然利润丰厚,若是染布能发展得好,利润更是翻着倍来。

  只是听陆十六郎介绍,红花、蓝在登州的种植依旧很少,倒是莱州府的染料种植在各府中居首,尤其是潍县的红蓝,已是颇有名气。当然,染料依旧是卖原料,印染业也同样不发达。

  这边陆十六郎讲着,那边沈瑞已掏出小本儿写写画画记录下来,想着回去与几位师爷并陆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山路虽经过休整,到底不比平地,车行仍是颠簸,忽而平稳下来,陆十六郎就笑称是只怕快到雷家的庄子了。

  雷家修路到底只是为了自己方便,不是什么服务大众,因此在大部分山路上都不太尽心,倒是将自家庄子左近这片儿修得齐整。

  正说笑着,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仆从立时来报,称是前头有车驾坏在路上,对方家仆过来求助。

  陆十六郎有些诧异,告了声罪,下了车往前头去看,这地界离雷家委实不远,怎的不去庄上求救,倒来拦路?这道寻常时候少有人来……

  他这边下车来,后面车上小于师爷、沈瑞的长随刘胜和陆家长随陆东也都跟着下了车。

  这次其他师爷以及张成林被沈瑞留在府衙接手庶务,整理整顿,小于师爷、齐胜跟着沈瑞出来的,田顺作为护卫首领带人相护。

  几人汇合一处,同往前头去了。

  车队前站着个三十出头的仆妇,相貌寻常,打扮得却也干净利落,未语先笑,说话条理分明,显见是个积年的管事媳妇子。

  陆十六郎一行到时,那仆妇正在同田顺央磨,求这边搭把手,又或者借他们一辆车,必有重谢云云。

  田顺已颇不耐烦,沈瑞微服出行,说是想看看蓬莱县乡间情况,因此田顺不好亮出身份来,面对个妇人,也不好动粗。偏这妇人难缠,怎样都驱不走,只好遣人往后头去请师爷过来震喝她两句。

  陆十六郎见着人,脸就沉了下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仆妇原本笑盈盈望过来,见是陆十六郎,笑容便是一僵,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快步过来见礼,口称不知是陆爷的车队,说话间目光闪闪,直往周围人身上瞧。

  陆十六郎一个主子爷,自不会自降身份与个仆妇理论,他身后的长随陆东立时上前一步,一指着那边马上的岳捕快,道:“雷斧家的,你不认得这几位,还不认得岳老哥?”

  这仆妇便是雷家二管事雷斧的浑家,原是跟着雷太太做事的,因嘴皮子了得,往相熟的商户家下帖子送礼等事都是遣她去的,自也来给陆七太太陆大奶奶磕过头,故此陆十六郎及其身边人都认得她。

  雷家这样没什么后台背景的商贾,通常是要与府衙县衙里的底层官吏、捕快都好好结交的,雷斧也是外头的管事,不可能没与岳捕快打过交道。

  雷斧家的自不好当面撒谎说不认得,她讪笑道:“认得,认得,如何敢不认得,是老奴心急了,一时不曾留意……”

  陆东便冷冷道:“既认得岳老哥,还敢在这里纠缠?快快去吧。”

  雷斧家的苦笑一声,居然也不纠缠了,冲陆十六郎福了福身,解释了一句道:“不瞒陆爷……老奴是跟着我家姑娘出来的,实在是,车轴突然坏了,险些摔着姑娘,到底崴了脚,恰遇着陆爷您这车队打那边儿过来,没法子了,才过来求救的……”便即告退去了。

  田顺自见陆十六郎过来就已跳下马来,看那仆妇走了,便凑过来竖了竖大拇指,笑道:“还得是陆爷您呐。”

  陆十六郎没好气道:“老田,别取笑我了。”

  陆东也上来笑道:“田哥这是不屑理会个婆娘,要不还不是两句便打发了她。”

  “嘿,你小子这是夸我还是骂我?”田顺笑骂一声,转过脸,却斜着眼睛上下瞧着岳捕快,凉凉道:“老岳,怎的是熟人也不招呼一声,过来帮个忙?”

  那岳捕快面相憨厚,是个老实人模样,只尴尬笑了笑,讷讷不敢接话。

  陆十六郎拍了拍田顺,田顺见他那样,也不挑毛病了,却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向岳捕快道:“老岳你既与他们相熟,又是咱们的领路,就请你走一趟,同他们说说,那坏车往边儿上挪挪,把道让出来罢?”

  岳捕快越发尴尬了,双手慢慢搓着衣襟擦着手心的汗,站在那儿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陆东是个机灵人,也惯常同捕快小吏相处,便忙上前来解围,表示他去跑腿儿,又忍不住嘀咕道:“离着雷家庄子也没多远嘛,俺打发他们回去搬救兵就得了。”

  他这厢快步去了,那边田顺听了这句,却眯起眼睛来,他这样的老江湖,各种伎俩见的多了。原打眼看着那边坏车旁边围着几个个仆妇小丫鬟子,只一个赶车的老苍头是男丁,又是老弱得不成样子,便并未对他们的求助起疑。

  这会目光刀子一样刮在岳捕快身上,阴森森杀气腾腾,直看得岳捕快额角冒汗,腿肚子转筋,只觉得手心的汗怎么也擦不净了。

  陆十六郎脸锅底一样黑,却不好此时发作。

  小于师爷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虽没经过那场刺杀袭击,却也听护卫们说过那日的惨烈,见过那些伤员和那些骨灰坛子。若是有人将知府大人的行踪泄露出去,便非是要谋那行刺之事,也是极大的安全隐患。

  那边忽传来陆东的大嗓门,“哎呀呀,雷大姑娘……”

  众人齐齐往那边望去,却间两个小姑娘打着伞在前面遮挡,后面两个仆妇竟是架得个戴帷帽的娇小姑娘几乎双脚离地,快步往这边走来。

  田顺重重冷哼一声,陆十六郎心里已经开始骂娘,小于师爷倒是放松了些神情,满眼讥讽的看着那边人到得近前。

  那姑娘脚刚沾地便口中发出嘶的一声,好似痛极,随后口称“十六哥”向十六郎问好,表示恕自家有伤在身,不便行礼。

  小女儿家的声音娇怯柔美,因着带伤忍痛,更多了几分楚楚之意。

  可惜了在场没一个惜花之人,陆十六郎冷冷道:“雷大姑娘不在车上等仆从回庄上去叫帮手,往这边来作什么?”

  那雷姑娘却道:“方才是家中仆妇失礼了,听闻十六哥在此,又有岳捕快,想是我们冲撞了哪位大人,故此特来赔罪。”

  田顺便拿出粗人的架势,恶声恶气道:“兀那小娘子,既知冲撞了大人,还不赶紧把你那碍事的破车挪开去,往这边来作甚!论起赔罪,叫你家长辈往衙门里去赔罪,你这算得什么!”

  那雷姑娘似受了羞辱,身子有些颤抖,越发显得娇怯可怜,偏却十分倔强的表示,既是她的人失礼,她必要见一见大人,当面赔罪。

  她根本不理田顺,只向陆十六郎说话。

  陆十六郎已是恼怒非常,雷家这不要做得太明显!要真往知府身边送女人,还轮得上个外八路的雷家?就是他舅舅李家也比雷家强上百倍!还在这边使这样的下作手段。

  他不好与个小姑娘撂狠话,只道:“你既有伤,便回去吧。回头我去找雷老爷说话。”

  田顺却不管那个,嘴上越发恶毒,冷冷道:“笑话,你自称伤了脚,连礼都行不得,怎么向大人磕头赔罪?明儿叫你爹来赔罪,你个小娘子,留些面皮吧。”

  那雷姑娘身形晃了晃,像是被难听的话刺激得要晕厥了一般。

  旁边那仆妇雷斧家的忍不住回口道:“这位爷怎生说话儿呢?我家姑娘依礼过来赔罪,倒叫你们奚落,没这个道理!”

  一旁打伞的小丫鬟气得伞都打歪了,更是瞪起一双杏眼,伶牙俐齿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他日是要成宰相罢,这位大爷倒是现在就摆七品官的官威了?!嘿,嘿,好大的架子,恁的失礼,可是给大人抹黑了!”

  那雷姑娘慌忙喝止小丫鬟,骂道:“不许浑说!”又向陆十六郎歉然道:“是小妹管教无方。”

  这话却又是刺陆十六郎等人田顺恶言恶语,不也是主人家管教无方。

  陆十六郎脸色铁青,刚待说话,不想那雷姑娘竟是铁了心了,前一句还柔柔弱弱的扮知礼的大家闺秀,下一句便是耍起了无赖,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冲后面喊道:“是民女冲撞了大人,理当当面向大人赔罪,大人这是怪罪于民女,不肯受民女赔礼吗?那民女只好在这里长跪谢罪,恳请大人恕罪了。”

  说得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而什么“长跪不起”,也不过是嘴上说说,人家可半点儿要跪的意思也没有,兀自嚷嚷的欢。

  前头这么热闹,沈瑞又不是聋子。

  只这件事,对方虽手段拙劣,却是委实不好对付,一个商户女拦在路上哭哭啼啼叫叫喊喊,无论是生硬的赶走对方,还是自家调头走了,又或者出去相见,传出去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堂堂知府大人叫个商户女逼迫得如何如何空给坊间添得谈资笑柄!

  沈瑞冷冷吩咐跟车的小厮长喜,去问小于师爷在做什么。

  这已是对小于师爷极为不满的表现了,作为师爷就当为主家分忧,主家是花钱请你站在那里看热闹的?

  只是长喜还没走到前头,那边小于师爷已是开口发挥作用了。

  小于师爷咳嗽一声,向那雷姑娘道:“姑娘的意思,咱们都明白。甭管是姑娘自个儿的意思,还是雷家的意思,某劝姑娘一句,休在这里胡搅蛮缠,别适得其反,反带累了家里!”最后一句已是声音极重。

  那雷姑娘身子一僵,见着小于师爷一身儒士的打扮,就知道这位的身份了,知道这是能代表谁说话的。她抓着雷斧家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雷斧家的会错了意,下意识便回口道:“瞧这位说的,咱们依礼而行……”

  小于师爷也不理会她,只盯着雷姑娘,近乎一字一顿道:“雷姑娘是聪明人。”

  “王妈妈!”雷姑娘低声喝住雷斧家的,深吸了几口气,依旧是哀婉声音,却道:“这位先生也看到了,小女子车损人伤,实是没了法子,还请先生援手。”

  小于师爷扯出个笑容来,道:“自然不会让姑娘一众‘弱女子’做那抬车的粗笨活计。某叫几个人去帮姑娘把车挪了。”

  雷姑娘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边小于师爷已吩咐护卫过去帮忙“抬车”了。

  陆十六郎冷冷瞥了雷姑娘一眼,道:“衙门里的人不认得去雷家庄子的路,大姑娘可用我的人去报个信儿?”

  雷姑娘僵着一张脸,声音里终于甜美不再,透出些恼恨来,“不必了,十六哥既不肯帮忙,我这边仆妇倒还有两个,大不了倒换着将我背回庄子上去。”

  陆十六郎一本正经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便不远送了。”

  雷姑娘气得不轻,终是没忍住,不甘道:“十六哥恁是心狠!”

  陆十六郎只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边护卫已经将车挪走了,回来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向陆十六郎禀道:“那车轴断得有几分蹊跷。”

  这边雷姑娘一行人都听着了,主子带着帷帽什么反应大家看不到,两个仆妇倒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脸上就挂出些心虚尴尬来。

  陆十六郎向护卫点点头,朗声道:“知道了,回头我找雷老爷说话。”

  小于师爷则招呼众人启程,向让开路站在路边的雷姑娘意味深长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带累了家里。”说着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帷帽下,雷姑娘一张俏脸已是铁青,樱唇被咬得沁出血来。

  一行人在陆十六郎、小于师爷带领下扬长而去。

  远远甩掉雷家人后,陆十六郎才回到沈瑞车上,口中不住致歉。

  沈瑞摆摆手,自嘲一笑,道:“倒是成了香饽饽了。”

  陆十六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终还是道:“如雷家这样的,身后没有大家族,再不巴结巴结父母官,怕就没有活路了。”

  沈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算巴结?!”好嘛,都是女妖精对唐僧使的手段!到底谁玩谁?

  车窗外皆是雷家地界,放眼望去,果是齐整些的地方便被开垦出来,已经翻过地垄,佃农正在播种。又有树木成列成行,显见不是野生,当也是雷家所植。

  沈瑞没好气道:“这山不是经营得蛮好,何苦走那些歪门邪道。”

  陆十六郎也叹道:“大人说的是极。其实雷家都是勤快人,这山上能种的能收的,都让他琢磨个遍,万贯家财都是这么一点点儿攒下来的。他若不来走这歪门邪道,就是揭您那招贤榜,作个耕种专家也是行的。”

  他心里自然是又将姓魏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百八十遍,深恨魏家带坏了民风。

  马车摇摇晃晃沿山路而行,陆十六郎虽厌恶雷家今日所为,但对雷家包山开垦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这一路上同沈瑞有一搭没一搭介绍起所见植被来。

  陆十六郎虽来过此地,却也不过是到雷家庄子即止,并没有深入探究过雷家所包这座山,有些东西倒也说不上来。

  便如眼前好一大片林子,沈瑞不知瞧见了什么,立时喊了停车,特地下车去看。

  陆十六郎不明所以,跟在后头,也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片林子树木品种杂乱,栗树居多,柞树、枫树、柳树也有,没什么稀奇的,若在寻常地方,当是由着野生天长而后砍了卖木头的。

  见有农户在林中忙活,陆十六郎便以为沈瑞是要看栗子树,毕竟若论果子,栗子做成干果的销路还是不错的。

  他虽不甚懂耕种事,但到底交游广阔,又收南北货,酒席宴上听过几耳朵,便跟在沈瑞身后随口道:“算算时日也该是栗子开花的时候了,今年还是旱,想是忙着灌水保墒罢。”

  见有些农人不是在管树根,却是在忙树梢,便又道:“听人说是要抹去些生得密的芽,掐些花,才长得好。”

  沈瑞却是摇头,嘴角含笑,道:“不,他们不是在打理树木,像是在放蚕。”

  沈瑞前世便知山东原有一项特产,乃是茧绸。柞蚕的养殖便是源自山东,后才向河南、河北、陕西、辽东乃至四川、云南等地发展的。

  只是这一世他却没听过,倒是看过些记载,明初是将“野蚕成茧”看作是祥瑞的,洪武永乐朝都有记载,什么“群臣表贺”啊,乃至“命皇太子荐于太庙”,可见甚是看重。

  那便说明,山蚕还纯属野生状态,并未人工放养。

  沈瑞便猜想大约是明末甚至清朝才形成养殖规模。

  来山东时,他并没有将发展茧绸列入计划,因他所能找到的《农桑辑要》等农书里,都没有介绍过放养柞蚕。

  结合史料,他认定这项技术还没有成型,桑蚕为家蚕,柞蚕为野蚕,两者放养全然不同,故此要是从头探索起这养柞蚕之道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

  兼之山东有大量棉花种植,沈家有棉纺技术,发展纺织业显然是棉纺更容易,他自然也就不会将丝织品放在首要重点位置上。

  而今,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林子,那些佃户熟练的放养移蚕,可见是真正有技术的。如何让沈瑞不欢喜!

  雷家先前带来的不快消散得无影无踪,沈瑞凝望林中佃户劳作许久,才笑眯眯转过头来,向陆十六郎道:“此桩养蚕若能推广,登州富矣。”

  陆十六郎呆了一呆,喃喃道:“蚕?没听说雷家卖丝呐……”

  不过随即也高兴起来,他贩到海外的棉织品丝织品基本都来自江南,车销路费,成本着实不低,若是山东本地甚至登州本地就产丝绸,那他赚的岂不要翻倍。

  陆十六郎眼珠子一转,立时笑道:“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小于师爷也跟在后头听着,他是济南府人,又遍走山东各府,野蚕成茧的事儿倒也知道,只是大多数是山民任其自生自灭,遇上了就当做山货收些罢了,没听过有人放养。

  且在他看来,野蚕茧丝青灰,并不如桑蚕茧丝雪白喜人,便是织出来也未必卖得上价,也就未曾料到这东西是可以放养并取得大利润的。

  不过听沈瑞陆十六郎这番对话,知他们是想要雷家这门手艺,小于师爷便笑道:“今日之事,也当敲打敲打雷家了。”

  陆十六郎正作此想,便笑道:“先生说的是。且不急,老雷要比咱们急,等他找上来,就由得咱们开价了。”

  果然,这一日转出这座山,傍晚沈瑞一行刚在山脚下镇上投宿,雷老爷便带着大批礼物找来了。

  当然,他也知自己没资格直接拜见沈瑞更怕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以后不好回旋,尤其是听下仆说府衙护卫识破了车轴的局,他便先悄悄来找陆十六郎。

  着人买通了伙计,给陆十六郎递了话,包下镇上另一处小酒馆,请陆十六郎吃饭。

  陆十六郎赴约,这让雷老爷大松了口气。

  乡野小镇,也没甚好吃的,尤其在灾年背景下,没断炊已是不错,勉强凑出炖山鸡炒香芽算是好菜。

  雷老爷提了食盒,点心匣子的模样,像是要加餐,然打开后,却是五两一个的小元宝摆得慢慢一匣子。

  雷老爷论年纪比陆七老爷小不了几岁,但在陆十六郎这边仍是平辈论交,一口一个兄弟,全然没在意白晌他闺女才叫过十六哥。

  陆十六郎看了一眼那些银锭子,听着雷老爷口口声声说兄弟辛苦,一点心意给兄弟松松乏,他嗤笑一声,筷子虚点了点那银子,道:“老雷,你这一家子呐,都当旁人是傻子。”

  雷老爷忙赔罪,笑道:“你侄女儿顽皮,你多包涵……”

  陆十六郎筷子一挥,道:“甭说那些虚的。你什么心思,倒往孩子身上推。你闺女是三岁五岁的娃儿?你要是老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那这顿饭也不必吃了。”说罢就撂下筷子,起身要走。

  雷老爷忙不迭上前拉住,告饶道:“别,别,好兄弟,好兄弟,是老哥哥糊涂了,你且饶俺一次。”

  陆十六郎凉凉道:“老哥哥可想好怎么说了?”

  雷老爷苦笑一声,“兄弟,俺这是……想求兄弟救俺一救。”

  陆十六郎哈了一声,一脸嘲讽,雷老爷跺跺脚,道:“兄弟,是俺的不是,可俺真是被姓魏的给逼得没辙了。”

  陆十六郎顿住脚,瞧了雷老爷两眼,后者则连连拱手作揖,陆十六郎这才回去坐下,将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往粗瓷大海碗里捞了一筷子肉上来开吃。

  雷老爷这才松了口气,重重坐下来,端起小酒碗一饮而尽,方叹气道:“兄弟,你人面儿广,俺不说,想你也知道,姓魏的在收拢粮食,想给新知府添点儿腻歪。”

  “俺不是不想听知府大人的话,当初没应声和买,也是……唉,俺是存了点儿私心,就俺这山头儿,比不得那些好庄子,出息不多,雇的人不少,粮食不备下,心里也是没底。

  “俺知道大人是青天,俺也听城里传大人在京中种种义举。俺就是怕,大人初来蓬莱,不晓得蓬莱县衙里那些二老爷们(小吏),他们欺上瞒下是把好手,俺怕俺这没靠山的,点头应下和买,说一石被收三石,还得给他们好处……若被他们扒了皮收尽了粮食去,别说俺全家,就是佃农们全家也都是饿死。

  “知府大人仁义,说和买自愿,俺就想着,那不卖也就是了。没想到俺这边没应,那边姓魏的就找上门来,初时说的好好的,却是设了个局,把俺诳进去,俺一时贪杯,稀里糊涂立了契,俺仓里的粮食和今年山上的出息都低价卖与了他。

  “俺找他理论,反被他威胁。俺实气不过,他不就仗着有个做大官小老婆的表妹?俺家大妮正当年岁,也还没亲事,俺,唉,俺这才起了歪心思……”

  雷老爷这边絮絮叨叨说着,那边陆十六郎已是大半碗鸡肉下了肚,听得说完,他筷子一敲海碗的边儿,道:“老雷,这么说,你家唯一值钱的粮食和山里的出产都卖了,还剩下啥跟大人投诚?”

  雷老爷老脸微红,仍硬着头皮向陆十六郎小声道:“俺家大妮……”

  他也是知道陆家两个女儿都早已嫁人生子,是没可能盯着大人后院位置的,才敢这样同陆十六郎说,却不晓得陆家是没待字闺中的姑娘了,可亲戚家还有。

  陆十六郎冷哼一声,道:“老哥,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家闺女,且还轮不上,府城里打这主意的大户多去了。不过,大人是什么出身,夫人有是什么出身?还用在登州府找伺候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他顿了顿,斜了一脸尴尬的雷老爷,又轻飘飘道:“而且,老雷,我都说了,别总把旁人当傻子,你闺女订亲又被退亲的事儿,别打量就没人知道了。”

  雷老爷闻言登时变了脸色,他费力的用双手撑在桌上,强笑道:“好兄弟,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雷老哥你这么急着,不会是姓魏的还打你闺女的主意吧?”陆十六郎这句倒真是玩笑。

  未成想雷老爷笑都挤不出来了,又是抬手尽饮了一碗酒,颓然道:“兄弟,你果然消息灵通。”

  陆十六郎是真愣了,魏家嫡出的两个年长儿子都已经成亲,魏家生意虽比雷家大,但若是以庶子来娶雷家唯一的嫡出姑娘,实是欺负人了。

  两家若真成了亲家,魏家还指不上以雷家姑娘要挟吞掉雷家多少产业呢。

  不过陆十六郎也不是来替雷家打抱不平的,他冷哼一声,道:“老雷,你也不是没同姓魏的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罢了,什么也不用提了,我只问你,如今你来找我,又是想做什么?”

  雷老爷放软了姿态,苦着一张脸,求情的话没说出口,就被陆十六郎挡了回来。

  “老雷,你说,知府大人需要人响应和买的时候,你不乐意,如今遭了难了,别说粮食没了,山头保不住了,连自家闺女也保不住了,又想着来求大人庇佑。”陆十六郎冷笑一声,“老雷,你还真是将旁人都当了傻子?好事儿找不着,坏事儿得给你兜着,谁欠你的?”

  雷老爷饶是老生意人面皮厚,也不由得被他说得面露赧色,半晌才道:“俺,俺还有一本极好的农书,要献给大人。”

  陆十六郎只咂咂嘴道:“农书这种东西,沈大人可是印了不少了,京城万卷阁里农书都是沈大人寻来刊印的。”

  雷老爷咬牙道:“老弟你莫觉得一本农书分量不够,俺这一家子都是靠这个发的家。登州多山,同平地耕种又有不同……”

  陆十六郎似笑非笑道:“哦,是有养野蚕的法子?”

  原本滔滔不绝的雷老爷顿时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陆十六郎,面色阴晴不定。

  陆十六郎把最后一口菜吃尽,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慢条斯理道:“老雷,你既收买了老岳,就不会只给你闺女铺个路。我看,你是打量着大侄女若是成事儿了,也会领着大人往庄子里转转吧,没成事儿,还有老岳领着呢,总归是要去看那片子野蚕林子。沈大人是松江人,自家就有织厂,不会不懂蚕,便是他不识得野蚕吧,也会有人讲给他听……”

  他滔滔不绝说着,雷老爷始终沉默不语。

  “我陆家跑海船,也算把登州这几州县能走海上的货摸遍了,却不知你雷家还出过绸缎。只怕,你也只是会养蚕,卖些茧子,顶天儿了出些生丝罢了。”

  陆十六郎觑着雷老爷面色,怡然道:“方才大人身边儿的幕友同我聊了聊,告诉我这野蚕出丝色不好,又粗,成缎也糙,卖不上什么价钱。故而这东西于你,怕是鸡肋,所以你打了这么个主意,养山蚕不占耕地,且贩丝利大,大人锐意进取,重视农桑,你想引得得大人注意野蚕,你再献出来卖个人情,好个手段。”

  雷老爷沉默半晌,才沉声道:“老朽并没有贪念,这东西是好东西,是老朽没本事,大人自松江府来,见多识广,听闻还办了织匠学堂,有许多匠人高手在,若是有法子能将这纺野蚕丝难解决了,实是登州大幸。”

  这会儿他也不作那伏低做小的姿态了,老哥变成老朽,立显疏离。

  陆十六郎毫不在意,击掌道:“果是登州大幸。其实,沈大人来登州,便是登州大幸。你可知松江布如何成了贡布的?既是松江布好,也是沈大人圣眷隆重!如今,有‘沈家织厂’的招牌,再有沈家的织匠、沈家的手艺,又有陛下看重,你说,登州棉布能不能成贡布?登州棉田少,鲁西鲁北呢?老雷,你说,有了贡布的金字招牌,还要不要费力气去琢磨怎么让野蚕丝织出来的缎子不发灰、不粗糙?”

  陆十六郎怡然的看着雷老爷灰败下去的脸色,笑眯眯的不再说话了。

  雷老爷满脸丧气,寻思片刻,抬眼望了望陆十六郎,大手一摊,再次舍弃了高冷范儿,低声下气道:“老弟,老哥哥是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俺就这一堆一块儿,兄弟你看着割吧。”

  陆十六郎哈哈大笑,拍着道:“老哥哥,兄弟要吃你的肉作甚么!你不是怕没粮食吃?买回来就是。”

  “买回来?”雷老爷下意识道:“他能原原本本退回来给我?怕不要翻倍卖呢。”

  “你说他能卖你吗?”陆十六郎嗤了一声,道:“他还有粮铺呢,打粮铺里买回来也就是了。”

  雷老爷不由瞪圆了眼睛,“老弟!你这刀割的可够狠,往脖子上割啊,可是要了哥哥的老命喽!”

  陆十六郎慢悠悠道:“老哥,你也知道大人仁义的,况且你这又是献了农书,又是献了山头,大人如何会让你吃亏?”

  他盯住雷老爷的眼睛,道:“让你买,只管买就是。”

  雷老爷反应过来,忙张口称是,转而又哭丧着脸道:“别介,兄弟……不是,俺几时说要献山头了?是山蚕呐啊!诶呦,你是比姓魏的还狠呐……”

  第六百五十五章 田月桑时(三)

  都说春雨贵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贵如油,简直贵比黄金。

  只可惜老天爷还是太过悭吝,虽下了一场雨,却是小得可怜,几乎刚湿了地皮儿,便出了日头。

  明晃晃晒上半日,地上是半点儿痕迹也没了,好似这场雨就是一场清梦。

  不过,但凡有点儿雨水,总归是有希望的。

  因着来了新知府,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儿,说什么是知府带来的这场好雨,又说不过是靠海的蓬莱福山这带雨水少了些,栖霞莱阳是雨水充沛的……

  “睁眼睛说瞎话!”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老汉一边儿自扁担上卸着水桶,一边儿啐了一口在地上。

  “哪年不或多或少总要掉几个雨点子的,和新官儿有什么相干!更别说,靠着水边儿不当雨水更大吗?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没这个道理!这是瞎话都编不齐全!”

  “嘿嘿,这个,这个就这么一说罢了,老吴叔你就当听个乐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将捆扎结实的一大摞笸箩、簸箕、小扫帚拆开来,分门别类的往墙边架子上堆放,一边儿讪笑着劝道。

  确实,山东虽是报了旱灾,但并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个那样,只怕要赤地千里了,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只不过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罢了。

  此时还是靠天吃饭的时代,降雨不足直接导致粮食减产,而西三府平原地带人口众多,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灾民遍地的情况。

  登州因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长的海岸线,境内也有大小河流,总有些渔获,情况要相对更乐观一些。

  当然,那也是相对而言。

  年景不好,粮食减产,就大幅度提价。寻常百姓人家负担登时加重,形成有粮无钱买、依旧饿肚子的情况。

  “俺哪里还乐得出来?!”那老吴叔说得生气,顺手将个水瓢丢在桶里,水瓢去势过猛,激出来些水。

  吴家位于府城西北水门附近,穿城而过的黑水河由此处入海,故而西北水门也被称为“下水门”。他家有这便利条件,打水容易,虽在大旱之年,却也说不上多珍惜水。

  那小伙子家却是乡下的,离着河水远,家里地都旱着,取水不易,瞅着那洒出来的水,心疼得直抽凉气,忙冲过去将一荡一荡的水瓢按稳当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吴叔,您消消气,别拿水撒气呐,打水多不容易……”

  老吴叔瞧着小伙子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不拿它撒气。小金哥你们那边儿起了社仓领着粮了,你是不知道,这城里不设社仓,官仓里的粮食又都调乡下给你们立社仓了,那些猪狗不如的黑心米铺粮食一日翻三番的涨,逼得俺们都要吃不上饭了!”

  那小金哥忙道:“老吴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会让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乱来的!听说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里和买粮食了么?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

  老吴叔哼了一声,道:“你入了社仓领了粮食,当然为那新官儿说好话!哪里知道俺们这些饿肚子人的苦!”

  小金哥既是从社仓领了粮食解了饥,社里又有牛替各家耕种,省了人力,让他有工夫多编些笸箩簸箕出来卖钱,他真心觉得新来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当然,他更是怕老吴叔这倒完苦水就哭穷,短了他的货钱。

  所以他干笑两声,急急维护道:“这不是,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县里,还没回来么。等大人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老吴叔哪里是能被这一两句说服的,还想再驳两句,忽然那边门咣当一声响,唬了两人一跳,就见吴婶子风风火火跑了出来。

  他家这处后院是自家住,前面临街则是个小小的铺面,开着一家杂货铺,老吴叔去挑水的时候,吴婶子在前头看店。

  吴婶子手里抓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边跑还边嚷嚷,“快,当家的,快拿上粮袋子……”一抬头正瞧见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两步过去拉住他,道:“金哥儿来的正好!快,同你叔买粮去,你壮实,挤得进去!”

  小金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边老吴叔已是急了,一边儿往那边架子上翻起空下来的粮袋,一边儿骂道:“这又怎的了?怎又要抢了?”

  “亏得对街李娘子来告诉俺!”吴婶子跺着脚骂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天杀的雷大户,为了讨好新来的大老爷,要捐米粮往西山那边儿的村里建社仓,自家没粮,便高价往魏家、秦家等几家买粮去!粮铺原就卡着数儿卖的,再叫姓雷的忘八买去半仓,可真个没得卖了。现下,大家伙儿都赶在雷家来拉粮食前去抢买呢!”

  小金哥还是有些糊涂着,已是被老吴叔拉着往外走了。

  吴婶子在后头扯着脖子高声叮嘱着:“金哥儿替俺照看着点儿你叔!别叫他给挤坏了!回来俺就给你结算笸箩钱,一个子儿也不差你的!一会儿俺拔筐头茬的菜给你媳妇儿尝尝鲜。”

  小金哥闻言大喜,他媳妇正大着肚子,前两日还叨念着想吃口鲜菜来着。

  因着打水费力,人吃水且愁,院子里早已是不种什么耗水大的青菜了,这些时日都是腌菜野菜就饭的。

  小金哥响亮的应了一声,扶着老吴叔加快了脚步,又殷勤问道:“俺还有两个同村的哥哥也进城来了,可要去喊他们来同咱们一起去买?”

  老吴叔摇头道:“不用,来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粮铺卡着数儿放,一会儿就被抢没了。也就头些日子……”

  他顿了顿,也不得不承认,新知府刚来时,情况是要好些的。有和买米粮、饷仓粮食、辽东粮食等等消息,粮价降了,大家伙儿也都不急着屯粮了,粮食也就好买了许多。

  “都是他娘的社仓闹的!狗日的姓雷的掺和什么社仓!”老吴叔恨恨道。

  小金哥缩了缩脖子,他是得济于社仓的,也不好接茬,便转移话题夸赞起吴婶道:“吴婶子这种菜的手艺也是一绝,俺瞧着去府衙应卯做个专家也行了!”

  老吴叔嗤笑一声,道:“不是俺老汉吹牛,你婶子伺候菜园子是有一手的。只不过,那个什么专家,是给你们耕种人立的,俺们去了也选不上,不过白搭工夫。”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妇娘家那边靠海边儿,听说是懂打渔的、懂养鱼虾的都能做专家的,养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试试嘛,也不搭什么!”

  老吴叔闻言倒是有些动心了,这专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门领钱粮的!

  “那俺回头就去打听打听!”他道。

  眼下嘛,还是买粮要紧!

  过一道街再拐个弯便有一家魏记粮铺,此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小金哥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开始往里挤,他人高马大,很快挤出一条豁口来,当然,也没少招人骂。

  老吴叔也不管那个,趁机跟上,两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带。

  只是前头也都是青壮,大家互不相让,便实走不动了,就只能等着前头人买完再说。

  周围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东西,拿着知府大老爷压魏员外!好在魏员外仁义,也没关了米铺,只不知道能顶多久,还是趁着有粮食赶紧多买些!”

  又一人道:“恁说得轻巧,如今粮食都是个什么价儿了,就是他敞开了卖,俺们能买得起几斗?”

  “那你看的也是今儿的价儿,你怎知道明儿缺粮又是个什么价儿?还不是早买早落便宜!”那人回道。

  又有人应和,道:“这一冬存粮吃得差不离儿了,眼下苗儿才栽下去,起码得仨月才能见着新粮。这价儿啊,只会高不会低!”

  “知府大人不是说有辽东粮食么……”

  “知府大人还说先可着社仓来呢!粮食都去乡下建社仓了,哪管城里人死活!”

  “今儿粟米都两百文一斗了!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不买了,不买了,俺往乡下买去,他们不是从社仓里领了粮?俺不信这个价儿没人卖!当初荒年一两多银子一石米就顶了天儿了!”

  “傻子才卖你!社仓的规矩可严着,领粮是救急,若是倒买倒卖的,抓住几倍的赔回来,还撵出社去!”

  老吴叔听了一耳朵,也忍不住问小金哥:“真有这样严?”

  小金哥苦笑道:“比这还严呢,村子就那么大地方,那么几个人,都相熟的。若村里来了外人,左邻右舍的如何不知道?从谁家拿了东西没人瞧见?况且进城的还有城门税呢,扛一袋子粮进城,谁管你是买来的还是要去卖的……”

  老吴叔叹了口气,又骂道:“这狗日的世道……”

  里头喊着粮米涨价,外头又喊着明日雷家就要来把粮米拉走,今日不买明日怕就买不着了,一时间,整条街都混乱起来。

  抢购潮从白晌持续到日暮。

  第二日,秦家、齐家等几个开着多处米铺的人家都关了铺面,表示无粮可售,只魏家粮铺仍开着门,但价格涨了些,又限了量,没买到粮食的百姓不免怨声载道。

  当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来时还说的好好的,怎的现在只顾着乡下,倒要逼得城里百姓们去死吗?!”

  这话端是诛心!

  且又喊出了许多城里人的心声。

  只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卫所在,多少是个震慑,便少有强梁乱匪,府城里更多是顺民,听得这样的话,便是有那闹事的心,也没闹事的胆儿,遂应者寥寥。

  但粮铺里不明真相的小伙计们可是吓得够呛,纷纷嘀咕道:“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乱子了。”

  他们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这样的粮价都是吃不上粮的,还是店里给了好处,威逼利诱,叫一个两个都闭了嘴。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忧心忡忡去问掌柜的,自然只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儿吧,少管其他”的训斥。

  掉过头来,掌柜的却是瞧着门外,暗叹道,怎的还不乱呢?东家只怕乱不起来呢!

  而这些粮米铺的东家们,都聚在魏员外宅中密室里,议着寻衅滋事的大计。

  “钟知县来找俺家老爷子了。”秦三进得门来就是一张黑脸,大马金刀往那边一坐,拍着桌子嚷道,“老爷子都没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贼头鼠脑的东西凑上前去了。”

  圆润富态的赵员外和和气气的笑着,“钟知县都去求秦老太爷了,不正是他们顶不住了。”

  钟知县乃是蓬莱县知县,大约是附郭的缘故,素来是没什么主意的软性子,上司又换得勤了些,他越发是谁说啥都听的主儿,胆小怕事的厉害。

  魏员外却是目光闪了闪,只是来了个小小知县,知府没在,同知可还没露面呢,是不想这趟浑水,还是先让知县来试试水深浅?

  与云鹤楼韩家的老太爷退隐养老不同,秦家产业虽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爷打理着,但实际上秦老太爷并没有全然放手,年底总账还是要老太爷过目的。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户人家不似书香门第庶子还能以科举出头,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沦为掌柜、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产业。

  若是有些能耐的,许能攒下些家底,分家出来单过后自己闯出一片天来。但更多的是一辈子当个管事依附嫡支过活。

  庶出的秦大属于第二种,没什么本事,只任劳任怨的,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

  秦二则是属于第一种,他有能耐,虽惯会伏低做小、肯巴结人,看上去本分,可实际上一直没断出去单过的心。

  秦三却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铺子里呆的年头长了,进货卖货门儿清,又结交了不少人脉,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墙角才怪。

  秦三甚至想过,等老太爷过世后论及分家时,就直接让秦二去见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爷也方便。

  秦二呢,未尝不知道兄弟的想法,只不过还在秦家门里,不得不向这嫡出的当家人低头罢了。

  钟知县跳过秦三去找秦老太爷,又有秦二在场……魏员外心下冷笑,这是想拆他们台呢?只可惜秦家已是在他们船上了,找谁也没用。

  “若是他们真顶不住了,这乱子大了……”一个刘姓员外擦着额角的虚汗,呐呐道。

  赵员外收了一脸和气,烛火映衬下,神色间带出几分狰狞,道:“大乱子小乱子也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仁义也扮完了,店里也没粮了,能拿咱们怎样?你怕个什么!”

  刘员外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只去看魏员外。

  魏员外咳嗽一声,道:“能有什么乱子?便是穷鬼饿急眼了,奔着府衙去,也不过求个开仓放粮罢了。放粮有多少粮?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粮能用咱们不清楚?到头来没了米粮安抚百姓,那一位还是得来找咱们。”

  他等的也就是这场闹,若是被围了府衙,就算最终解决了,没形成民乱,那也是官员的大失职,将永远成为这小知府履历上的污点。

  想来,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乐意看到这点的,没准儿会重赏他。

  他初时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哪知道老天爷都帮他,送了个雷大傻子来。

  听说雷大傻子去巴结了陆家,那就是要巴结小知府了,妙极,可不正好拿来扎筏子!

  魏员外瞧了眼齐员外,问道:“齐五爷,登州卫戚爷、萧爷那边怎么说?”

  “那位同英国公府有些干系,似是还有旁的将门,戚爷这人你们都知道的,是明着说了不会管。”齐五爷道,“倒是萧爷这边,本就和陆家有梁子,一直被马爷压着就够窝火了,这次又来了个德州外八路千户升的佥事,好大的派头,隐隐又压在他头上,早憋着一肚子气呢。”

  同德州卫一般,登州卫也是按制应有四个指挥佥事编制,却实际上挂了七个人的职,再算上新来的潘家玉,正好凑两桌麻将。

  既是超员,自然就有的有实权,有的没实权。

  陆家海贸这块当初走了有实权的指挥佥事马骋的路子。马骋能耐不小,却是个吃独食的性子,指挥使的账也不很买。陆家是圆滑又不是冤大头,孝敬卫所别的大人只是寻常节礼罢了。

  海贸的利润越来越大,如何不让人眼红,这位萧爷名萧东同,论资历其实比马骋还老的,如何甘心让马骋一人独吞,便想着敲掉陆家,再寻一家来做。

  结果当然是没能成功夺下海贸这块蛋糕,反而成功惹恼了陆七老爷,两处撕破了脸,陆七老爷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户阖家搬离了蓬莱,往文登去了,之后陆家连寻常的节礼都不往萧东同这边送了。

  萧东同如何不恨,那是咬着牙想弄垮了陆家的!

  现在又来个陆家一系的潘家玉作佥事,且有来头,摆明了会分走本就不多的实权,一有收拾人的机会萧东同自是不会放过。

  众人脸上都不自觉带了期冀,等齐五爷下文。

  却不想齐五爷道:“萧爷说让咱们想法子把姓潘的扯进来,他就能一锅烩了。”

  众人便又拉下脸来,好嘛,说的好听,他们一群商人,和潘佥事个武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去扯!

  倒是赵员外摸着肥下巴上没几根的胡须,道:“到时候派人送个信儿,就说府衙被围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来护着。听说,姓潘的还没分派好职司呢,手下也没甚人,萧爷那边想是要拿这个把柄的。”

  魏员外摇头道:“那位没回来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会来的。”

  赵员外脸上肥肉抽了抽,扯出个狰狞的笑来:“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只怕正愁没处报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显出他这看门狗的好处来?”

  魏员外也露出个笑容来,“说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说说。”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周围也不乏跟着凑趣陪笑的。

  只先前一直叫嚣得最欢实的秦三爷这会儿却是一张棺材脸,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死气沉沉,别说笑了,就是一口活气儿都没有。

  那边儿赵员外刚订了计策,自觉得意,瞧见秦三爷如此,便皱眉道:“你还怎的?秦太爷说了什么?”

  秦三爷并没有答话,而是烦躁的挥了挥手,道:“他娘的谁知道老不死的抽的什么风!老糊涂了!”

  赵员外下意识去看了一眼魏员外,后者使了个眼色,赵员外便又堆起笑来,道:“气什么,想是老太爷没瞧见这两日进账,这事儿成,老太爷也只有夸你的。”

  秦三爷一时发狠,咬牙切齿道:“哼,就让姓钟的姓沈的都瞧瞧爷爷们的手段!”

  密室里的商定妥当,诸人便分头行动,或往店里去,或往卫所去。

  魏员外送走众人,回来书房招来心腹幕僚自从他那远房表妹飞上枝头后,他自觉身份不同,也仿那些读书人,重金请了一位秀才作幕僚,专门负责给他那尊贵的表妹夫大人写信的。

  他将“登州民乱”事细细说了,由着幕僚刘秀才润色一番,再工工整整誊抄了。

  且两人还研究着写出几个不同版本,只看明日民乱情况,能对上哪个版本,就立刻着人快马加鞭将那版本书信送出去,务必第一时间让表妹夫大人知道。

  这首功一件,断不能让人抢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明日民乱了。

  翌日,抢粮的队伍也早早排在了各家米铺门前。

  秦家齐家昨日就停业了,今日一早继续悬挂无粮可售歇业的木牌,买粮百姓便也不纠缠,而是第一时间往昨日还在卖粮的魏记跑。

  魏记并没有告罄的木牌挂出来,可是也一直没开门,导致门前人越聚越多。

  粮价日高,可前来买粮的人并不会减少,相反,历来都是越涨价越抢购的。

  买不起一石的买一斗,买不起一斗的,买一升也好。

  想着要断粮,百姓们谁家不着急!许多人是闻讯赶来等候的。

  日头渐渐升高,四月已是初夏,颇有些热,百姓又都拥挤在一处,不少人都是额头见汗,越发烦躁起来。

  紧挨着粮铺的已忍不住砸起门来,而百姓中“知晓内情”的便议论开来,担心着是不是雷家已经拉走了粮食。

  一时忽有人喊着:“若真是姓雷的黑了心肝,不让咱们活了,咱们就去雷家把粮食要回来!”

  “雷家就在城西!”

  “对!去找雷家算账!”

  “他凭什么把大伙儿的救命粮食都收走!”很快响起应和声。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然却随即有人高喊道:“别傻了!雷家哪里会把粮食都放在家里?!姓雷的是为了讨好新知府,新知府新来的,不知道登州情况,不知道咱们大伙儿挨饿受苦,那咱们就去告诉告诉他,让他知道!”

  “对!咱们找姓雷的没用!咱们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让乡下人有粮吃,怎的就不让咱们有粮吃?!”

  “知府大人最是仁义,定会怜老惜贫!”

  “对!找知府大人去!”

  “走!去府衙!”

  这次声音比先前喊得响亮多了,应和的人也更多了。

  本来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顺民当惯了,初时听说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缩缩。

  可架不住周围人都在愤慨激昂喊着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这样氛围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几分胆气。

  因又有人不断在咒骂着这倒霉的年景、买不起粮、买不到粮,愤愤然说着官府偏心乡下人,对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众几分怒气。

  有领头的,有起哄的,就有相随的。

  有真心愤慨的,有抱着侥幸心理想试试,亦有人纯粹是被裹挟而去……

  如此一来,这队伍便成了规模。

  人群蛹蛹而动,往府衙方向而去。

  临街的店铺见状都吓得不轻,慌忙关门上板,生怕出现民乱,被人趁乱浑水摸鱼、闯店抢货。

  而街巷里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准备买粮的,听得外面嘈杂,出来探看,被连拉带劝的加入了队伍。

  半趟街走下来,队伍已颇具规模。

  柳树街这边领头的是个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壮汉子,他声若洪钟,高喊着“找青天大老爷知府沈大人为大家做主”,带着队伍,往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只要将几家粮铺前的百姓都带到一处,总有千把人,足够冲击府衙,造一场不大不小的民乱了。

  他这一伙儿人颇多,足有二三百号,乌央乌央的占满了大半条街,大呼小叫,声势惊人。

  那络腮胡子大汉就是这条街上的泼皮小头目,寻常至多带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荡,这次身后竟能跟着二三百人之多,横冲直撞的,他只觉自家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眼见前面就是街口,他已是听到了临街更高亢的一片叫声,知道马上就可以汇合另一支队伍了。

  为了不堕自己这一伙儿的士气,他深吸一口气,提气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爷问问……”

  街口突然出现一队兵士,皆穿着登州卫士卒制式衣裳。

  那络腮胡子大汉半句话噎在嗓子眼里,禁不住呛咳了两声。

  见了这阵仗,他非但没害怕,反而微微兴奋起来。这次,萧爷那边的赏也能一并拿下了!

  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兵卒,只等着他们抽出家伙来,他就高喊一声“官兵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啊”。

  人群里混着的他的弟兄,也渐渐向他靠拢。

  只见登州卫的兵卒向身后一伸手…

  络腮胡子大汉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匕首……

  然后……

  “当当当当当当当……”

  忽然刺耳的锣声响起,震得人耳根子发麻,脑仁子嗡嗡直响,立时将吵杂的人声淹没了下去。

  哪里还有人会吵吵,百姓们纷纷捂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

  队伍前进的脚步登时一滞。

  随着锣声停歇,那队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铜锣,便高喊一句:“诸百姓听了,速回家取上户帖,往饷仓排队领口粮。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赶早!”

  他声音一落,后面那一列兵士齐齐敲一声铜锣,再齐声重复了一遍此言。

  声音稳稳传了出去,百姓队伍中立时炸了锅。

  大家又惊又喜,忙问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着登州卫所的衣裳呢!敲锣打鼓的,哪里会有假!”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说话间已有那脑子活络的脱离了队伍,急匆匆往家里去翻户籍去了。

  往府衙去不过是喊上几嗓子,府衙又没有粮米,也占不着什么实打实的好处。而领口粮却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没了。

  又有谁是傻的,算不开这账?

  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大家都急急往家里赶去。

  登州卫的兵卒就改为敲锣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拥挤碰撞踩踏。

  此番变故就在眨眼之间,那络腮胡子大汉全然没想到还会如此,一时愣在当场。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纷纷聚拢过来,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络腮胡子大汉心下十分不甘,眼瞅着到了手的鸭子岂能让他飞了!他登时振作起来,乍着双臂,高喊道:“口粮能发几回?还是得去府衙……”

  话音未落,忽闻风声,他也是练过功夫的人,登时警觉起来,下意识闪避,可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长拳,未躲过身后的扫堂腿。

  他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撑着起身,就有一只大脚踩上了他的后背。

  周围他的兄弟们已是摔倒一片,龇牙咧嘴惨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他努力侧头过去看,就见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着他弟兄们的胳膊,一个个捆扎结实。

  久在街面上混,县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着诸人眼生,便顾不上什么,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爷出来巡街,小的与刘捕头是拜把子兄弟……”

  那踩着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捕头竟有个贼兄弟!哈哈,捕头的位置可要与老子让出来了。刚刚好,老子也姓刘,嘿嘿嘿,真个便宜!”

  众捕快都应和的笑了起来,有人凑趣陪笑道:“刘爷作甚捕快,作吏员又轻省又有油水,岂不更妙?”

  那姓刘的汉子笑道:“果然更妙!”

  见街面上没“回家取户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挥,道:“走!这就作吏员去,查他们的铺子去!”

  众人哄笑起来,连带着登州卫的兵卒,齐齐往最近的一家魏记粮铺走去。

  早在外面聚起的民众砸门时,粮铺里的小伙计们就慌神了。掌柜的倒是沉稳自若,呵斥道:“慌什么,店里没粮没钱,怕什么!”

  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是一脸愁苦,怕什么?他们做伙计的才不怕抢粮抢钱呢抢的都是东家的呀。他们是怕,这群人进来啥也没抢到,往死里揍他们啊……

  于是能挪动的桌椅缸坛矮脚柜都被挪去顶门了。

  待到外头的百姓被人喊着口号领往府衙去了,铺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

  掌柜的这才直起腰来呵斥众伙计:“破东烂西的都堵在门口作甚么,还不赶紧挪开,今日不开业,难道明日后日也不开业了不成?!”

  堵门时他可是一言不发,显见也不是不怕的,这会儿倒来逞威风。小伙计们心下腹诽,却也不得不照办。

  很快东西就挪走了,没一刻,掌柜的就后悔自家多嘴了后面闯进来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点儿不比饿疯了的百姓好糊弄!

  当外面喊着“官差办案”砸门时,若是堵门的东西还在,掌柜的还可拖延一二,这会儿,掌柜的已没了不开门的理由。

  “查封?账目?”掌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勉强笑道:“差爷莫不是在说笑?”

  那刘差官还没说话,旁边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谁耐烦与你说笑?!你们东家犯事儿了,现在来查封账房清点账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掌柜的面皮抽了抽,道:“差爷恕罪,小的们拿着东家的薪银替东家看着店铺,总要尽责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爷下的令,小的们也好与东家交代。”

  刘差官从怀里取出份文书,在掌柜的面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细细看清,只指了上头府衙鲜红的大印,道:“难道咱们是匪寇来硬闯你们店铺不成?”

  掌柜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只是,这到底是东家的私产……依着大明律,若非抄家,这些账房账目……”

  那刘差官不耐烦起来,冷哼一声,道:“你们东家差了税银,有匿税之嫌,自然是要来封账房查账目的。休要嗦,若敢妨碍差爷们办事,也丢你下狱去吃牢饭!”

  掌柜的目瞪口呆,原以为是哄抬物价的罪过,却没想到和税银扯上什么关系,连忙张口辩解。

  差役哪里管他说得什么,两个健壮捕快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柜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着将他弄了出去。

  小伙计们一个个抖得筛糠似的,也无反抗之力,人家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众衙役就将铺子里能找得到的带字儿的纸统统装进个藤箱里,大门一关,贴了封条,扬长而去。

  被撵出来站在街面上的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还是年长的大伙计挥挥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

  至于掌柜的,他被撵出来后,见无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烟跑去给东家报信了。

  这柳树街算是没甚大冲突便拿下了的,在东城的谷子街上,却远没有这样简单。

  登州府城其实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只是往东去,有黑水河两条支流圈出来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这多山地界算是极好的良田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庄子也多在此。

  到了秋季,大批粮米都从东门运入府城,东门名唤“春生门”,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来的。

  不过东城却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粮谷集市,米面豆粟多在此交易,谷子街的名字却是实打实因此而起。

  后来便是预备仓也建在了东城。

  谷子街上粮米铺子着实不少,魏家、秦家、齐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开设在此。

  买粮的百姓,有许多舍弃了离家近的粮铺,特地赶往东城,正是为着这里店铺大粮米多,许能多卖上些。

  因此这条街聚集的人也格外多。

  在此街“领头的”讨公道的人也格外彪悍,乃是府城里一霸,因姓胡,人又长得炭也似的黑,便得了诨号“黑虎”,扯起一干地痞泼皮作个帮派,黑虎帮。

  不过四月的天儿,并未多么炎热,胡黑虎却是打起赤膊来,露着两条花胳膊,黝黑的胸膛上纹着一只咆哮的虎头,着实有威势。

  他手下众多弟兄都混在人群中,有那不想跟着走闹事儿的百姓,遇上这等狠厉角色,也只能乖乖跟从。

  这一群人同样是走到了街口,便遭遇了登州卫所士卒和府衙的捕快。

  胡黑虎霸道惯了,又被人许了银子嘱咐了许多话,有恃无恐,登时便抽了家伙出来,乃是一把尺长的锋利砍柴刀。

  这刀寻常百姓家也使得,算不得兵器,不受官府限制,但杀伤力却委实不小。

  而人群中黑虎帮众也纷纷操起家伙,或是菜刀,或是铁钎,眼见是要一场恶战。

  被裹挟的百姓们多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有哪些人拦着,又不敢跑,不知道多少人悔青了肠子。

  见这边人亮了家伙,兵卒捕快那边登时如临大敌,水火棍统统操了起来。

  听得一声马嘶,士卒向左右分开,让出一骑,马上人一身指挥佥事服色。

  马旁亲卫高声喊话,道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潘大人在此,让百姓们不要冲动,府衙已开始在饷仓发放米粮,并且也会解决大家粮荒问题,让百姓们先散了各自去领粮。若是闹事,莫怪国法无情。

  他这边喊完,那边兵卒们就敲着锣传话下去。

  百姓们自然轰动,有指挥佥事这种高级武官在此,卫所兵卒们说那些领粮之语当不是假话,大家都恨不得立时飞回家去好吧,就算不领粮也要离了这是非之地呀。

  可惜周围都是手拿凶器的暴徒,谁也不敢走,生怕挨上一下子受伤乃至送命。

  胡黑虎一听是潘佥事,心下便是大喜,可不正是要寻这姓潘的晦气!

  胡黑虎爆喝一声,道:“休要欺俺们百姓!明明就是你们官儿把粮食都弄走了!今儿不见着白花花的米粮,俺们是断不会信的!便是今日给了,明日便不饿了?!俺们是必要去府衙讨个说法的!”

  他大喇喇抬起砍柴刀一指潘佥事,道:“好个潘大人!欺俺不知吗?卫所里只有一个潘大人,不过是刚调来的,还没个职司,手下也没卒子,更管不着这管束地方的事儿吧?”

  砍柴刀微微而晃,他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挑衅道:“听说那潘大人功夫了得,可是要来与俺比试比试?!”

  他身后几个弟兄便跟着起哄鼓噪起来。

  马上者正是潘家玉,他沉下脸来,不屑的哼了一声。

  亲兵立时大喝道:“兀那狂徒!好大的胆子,就你也配同我家大人过招?!既知我家大人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还不跪下磕头,还敢在那边狂吠!”

  那胡黑虎其实充其量就是个地方大混子,都算不上绿林中人,不过也打听过潘家玉,知道那鸳鸯刀的厉害。

  他也不是真就想来比量比量,他还怕被揍呢,不过是寻衅罢了,只消潘家玉敢与他动手哪怕是喊了周围那起子亲兵士卒来动手,许他银子的那位就有法子治了姓潘的。

  常理来说,潘家玉一个四品武将,管三两个泼皮根本不是事儿。

  尤其卫所职司除了整军备倭外,同样兼理民政、参与吏治,以及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

  只是,这卫所里也是各管一摊、各有片区的。

  潘家玉初来,虽得了指挥佥事的名头,目前却只是个虚衔,指挥使说是要等人齐了让他整治水师备倭,暂时便闲置下来,并没有被赋予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

  所以这会儿潘家玉出现在这儿,只消动这泼皮一个指头,若有人借题发挥,说他越权行事、殴打百姓等等,潘家玉也是难逃罪责的。

  见着潘家玉并不下马,那胡黑虎便料定其有顾忌,便越发猖狂起来,就差没直接喊有种你就来打我了。

  那边兵卒仍只大骂,也不动手。

  胡黑虎身后的帮众也看出门道了,越发大声鼓噪起来,说话也越发难听。

  就在他们得意时,忽然潘家玉身边人影一闪,一人冲将过来,奔着胡黑虎面门就是一拳。

  胡黑虎早就提防着,见对方动手不由大喜过望。

  不过便是对方上当了,他也不能干等着挨打呀,便忙躲闪开来,手中砍刀挥出,口中却喊着:“潘大人打百姓了……”

  话音未落,攻来那人已极快变了招式,一晃见已是出了三拳一腿。

  胡黑虎也是练过功夫的,不然怎么横行乡里,只是他连绿林的边儿都没摸着,自是因功夫稀松平常,他左支右绌,颇为狼狈,手中刀也只剩下乱挥一气,毫无章法。

  终是下盘不稳,只觉得小腿骨一痛,身子就向一侧歪去。

  对手可没等他倒地,又是一拳已到了跟前,重重擂在他脸上,他当时便松了两颗大牙,眼眶也痛得几乎盛不住眼珠子了。

  胡黑虎惨叫一声,高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潘家玉,你凭什么打杀俺!俺要告官!俺要告官!”

  话没说完,手腕又是一疼,砍柴刀已被卸下,有人提溜着他衣领子将他提起来,力气之大,十分骇人。

  只听得闷雷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胡黑虎,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俺是谁?可管得你不?!”

  胡黑虎眼睛已是有些肿了,努力的睁开眼皮,定定一看,不由得抽了口凉气,“这……这……戚大郎……”一时惊疑不定,半晌也没说出下话来。

  此时场上局势已逆转过来。

  胡黑虎的帮众看到他挨打,都依照先前所说,朝这边围拢过来,预备闹事。

  不想那边卫所队伍里迅速跑出一列人来,竟还都是精兵,近身不过三招就卸了凶徒的家伙,将人一一拿下。

  然后便有拿着铜锣的衙役出场,敲着锣,告知百姓可取户帖领口令,引导着百姓散去。

  这边那出手的戚大郎将那胡黑虎揪到潘家玉面前,手上一松,脚下一踹,将胡黑虎踹跪在地,他双手抱拳道:“下官僭越了,请大人责罚。”

  潘家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戚大郎肩膀,连声称赞,道:“哪里,是我当多谢你!待事请一了,我必去府上谢过戚大人与你!”

  “什么?!”在砸了一套茶具之后,魏员外的香炉笔洗也遭了殃。

  他双目赤红,恨不得将整张桌子都推翻了去,以发泄心中怒火。

  早上时候魏员外还十分得意,下人回报米铺门口都是百姓时,他已是按捺不住,直想立时打发快马往济南府送信了。

  他只道这件事稳了,越早报与表妹夫大人知道才好。至于后续发展,他准备有消息就写下来,再分批派人送上路,反正只要扣上民乱的帽子,便是大局已定。

  没想到后续完全不按他思路来。

  当离他宅子最近的店铺来汇报被查封时,他又惊又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封了老子的铺子!!!快叫刘先生来写信给布政使大人!”

  而听说是查税,魏员外怒极反笑,“去他娘的税!莫说这几年山东夏税秋税都是免了的,就是不免,老子才卖了两天贵价粮,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他个小崽子敢加税?!”

  大明税收首重田赋,其次是盐税,再次才是商税。商税又分为关税、舶税、市税三类。

  其中市税基本上是按照三十取一收取的,明初还有“凡物不鬻于市者勿税”的原则,对市税收取并不严格。直到仁庙、宣庙年间,钞法推行,才开始逐渐增加商税。

  不过比之其他税金,商税仍是少的,且官员也并不以多收市税为业绩,相反,面儿上还要少收些才好。

  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宽待百姓、促进经济繁荣的考量,而是因为,整个官僚阶层,真正贫寒出身的还在少数,富贵人家又怎会只靠耕种积攒出丰厚家底,终是要开铺子经商的,可以说是商人阶层算得上供养了官僚阶层。

  一个地方官变着法子多收了商税,不说直接触动了哪些有人脉的家族,就说若是得了皇上好评,旁人有样学样,最终损害的是整个官僚阶级的既得利益,其他官员也容不下他。

  是以基本上官员便宁可以贪污受贿手段死劲刮商户的银子,也断不会搞到税上去。

  加商税,也只有西苑才做到了。

  但那是何等繁华,金山银海翻滚,一应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又有朝中大佬欲立威,这才使得加税顺利推行。

  登州如今可还在荒年!这小子莫不是疯了吧!魏员外咬牙切齿。

  “让他查!老子倒要看看他还想怎样!”魏员外砸完了一套茶具听响儿,才喘着粗气,狠狠道:“原是想让他知道知道规矩,现下,是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刘先生怎的还不过来?这信,想来布政使大人也是乐见的。”

  几个版本都用不上了,一脸愁苦的刘秀才被抓来开始写新版本的书信。

  结果,书信写到一半儿,最后一处的谷子街也来报信了。

  “戚、大、郎?!”魏员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来。

  一旁刘秀才也是惊奇,下意识道:“戚家与陆家不是一路的呀……”

  魏员外踹了一脚桌子,奈何木料忒实,没能踹翻过来助势,魏员外抖了抖踹疼了的脚,恶狠狠的吩咐心腹管事道:“去,把齐昌这蠢蛋叫来!他怎么打点的?不是说戚家摆明了两不相帮吗?!”

  这位戚大郎名景通,字世显,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嗣子。

  戚家始祖戚祥曾跟着太祖起兵,三十余年南征北战,后来战死于云南。明初大封开国功臣,太祖特封戚祥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职。

  戚宣乃是戚家第五代,因着膝下无子,便过继了兄弟戚宁之子戚景通。只是不知道他这支是不是妨了什么,戚景通如今已是三十有六,仍膝下荒凉。

  戚家因在登州多年,地位颇有些超然,戚宣连儿子都是过继来的,更没什么积极进取的心,既不逢迎上司,也不过分结交同僚,多年来无论与指挥使、与其他指挥佥事,还是与地方上这些豪绅望族,都是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戚宣练兵倒是有一手的,手下几个千户皆是悍勇,戚景通功夫也是了得,因此无论卫所还是地方,自也没人敢惹到他头上去。

  在魏员外等人看来,如今新来的潘家玉若想掌兵,尤其是精兵,那是必然要动戚宣人手的。

  戚宣可是头一等惜兵之人,动了他的银子他许不理会,动了他的兵,那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魏员外等是寄希望于戚宣能出手对付潘家玉,以削弱知府沈瑞的助力的。

  不过当日齐员外传话回来说了,因沈瑞那边有些将门关系,戚宣不爱惹事儿不想理会潘家玉,魏员外虽遗憾却也不以为奇,戚宣到底不是马骋那样的霸王性子。

  可他万万没料到,今日戚宣能站在潘家玉这边!

  潘家玉没有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戚宣有啊!

  戚景通带人去抓闹事的人,那都是名正言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的!

  更何况戚大郎在登州府也是有一号的,寻常地痞泼皮如何敢对上他!只要他一露面,这局自然就解了。

  民乱没有了,暴动没有了,自己的铺子还被封了!

  魏员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双手直颤,忽的大吼一声,扑过去书案前。

  刘秀才唬了一跳,腿一软,整个人都缩书案底下去了。

  魏员外却是奔着那书信去的,三两下就将几份书信撕个粉碎。

  他娘的还写什么书信!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该死的戚大郎!

  若没有他,至少那边胡黑虎会成功的!

  潘家玉明明都去了谷子街,潘家玉本应是跑不掉的!

  该死的戚宣!

  魏员外怒不可遏,将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拍着桌子吼骂道:“天杀的戚宣老贼虫!他就不怕姓潘的夺了他的兵?!沈瑞小崽子想树起姓潘的来,岂会容他!蠢材!蠢材!愚不可及,坏老子大事!!”

  沈瑞如何会容不下戚宣?

  沈瑞就差没打个板儿把戚宣供起来了!

  戚宣没什么名气,戚景通在他那一世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但戚家的下一代,戚景通的长子,却真可说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正是一代名将、民族英雄戚继光!

  自从同陆家合作海贸事时,沈瑞就听说了登州卫戚家,便是有些惊喜,只是算来,戚继光还有二十余年才会出生,又不免泄气。

  听陆十六郎、陆二十七郎介绍过戚宣的性格,陆家当时走门路的指挥佥事马骋又与戚宣不太对付,且彼时沈瑞还只是个小小秀才,说什么结交戚宣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因此沈瑞也只在心里记下了,吩咐陆家多向戚家释放善意而已。

  待他外放登州,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能力权力,更是有了一个开海的大计划,他第一时间就让陆家联系了戚宣。

  当时他还没遇上潘家玉,在沈瑞心目中,是要把戚宣父子打造成海军统帅的。

  戚继光能行的,他父祖如何不行?不需要戚继光那样的军事天才,只要是英才、良才就足够用了!

  戚宣也如沈瑞所料那般,对于陆十六郎告之的开海、船队、水师、战舰等诸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只在沈瑞完全掌控登州前,陆十六郎担心马骋那边暴脾气坏事,便是暗地里找的戚宣,外人并不知情。

  而后,沈瑞在德州遇到了潘家玉,又机缘巧合收服了潘家玉,如此一来,情况又有不同。

  沈瑞自知是不可能驾驭戚宣的,一个世袭武职、在地方上多年的老将,一个是新科进士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当他们的观点相冲突时,戚宣如何能服从他的。

  沈瑞并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全知全能、可以指挥戚家父子,可是他到底有先知优势,有些计划,他是没办法用大道理解释通的,所以他需要一个不问因由就能百分百执行命令的人。

  戚宣父子显然不是,但,潘家玉是。

  潘家玉能指哪打哪!

  所以沈瑞改变了一下计划,要力捧潘家玉,让其练兵,成为自己的心腹,为登州的开海计划打造一支护卫队。

  而戚家,他希望能成为合作伙伴,得到其配合与帮助。日后若大明有海军,自然也必有戚家的位置。

  沈瑞到了登州后,就悄然微服去拜访了戚宣,双方相谈甚欢。

  而擢升潘家玉的圣旨到了登州以后,沈瑞又带着潘玉登了戚家门。

  同为练家子,戚宣父子与潘家玉一见如故,双方切磋功夫、谈论兵法,真个是不亦乐乎。

  故此这次戚宣父子欣然前来帮忙。

  戚景通帮着将胡黑虎等一干泼皮押入大牢后,也没立刻回返卫所水寨,而是实打实的执行起“维持治安”的职责来,带着人手协助府衙衙役,在各条街道巡逻。

  戚宣则是坐镇饷仓,指挥手下几个千户、百户领人协助办理府城百姓凭户帖领口粮事。

  其实不止戚宣,今日登州府同知丁焕志、通判林庆鸿都到了现场。

  同知分掌地方盐、粮及抚绥民夷等事务,发粮抚民这样的大事丁同知理当在此。

  尤其这位丁同知调来时,正是陆家刚从京中找了关系,打通了海路的时候,丁同知可是得了陆家偌大孝敬。

  他自然与陆家格外亲近,便也晓得陆家是靠了谁家的关系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儿。

  遂沈瑞来了登州后,丁同知更是麻利的第一时间赶来巴结,沈瑞抛出种种计划,他也是坚定的贯彻执行。

  这次放粮的事儿沈瑞便是放心的交给了他。

  至于林通判,通判管着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事,实际上和这边关系不大,林通判本不当出现在这里。

  林通判过来,不是为沈瑞站台的。

  实际上在今早走出府衙时,林通判其实都不知道会有发粮这件事!

  他是先得了某些人通气,晓得今天会有乱民围困府衙,若他在府衙里,岂能不站出来抚民?只好先行躲出来了。

  他本是打着巡视水利的幌子,往东城黑水河分支交汇之处来了,所以很快就得到了谷子街那边的消息,听闻戚大郎来了,又有饷仓放粮事。

  他心里暗自骂娘,恼恨丁同知这边消息藏的严实,却也不想想他同样没露过半点儿闹事的口风。

  他只得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北城饷仓。

  饷仓前的空地上设了尺高的桩子,扯上长布条,划分出若干区域、框出迂回通道,巧妙的将人群分流。

  守卫兵卒众多,便没有敢闹事的,又有府衙县衙衙役并统一着装的帮闲引导讲解那排队、领号牌、登记、领粮流程。

  故此虽现场人山人海,却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混乱。

  瞧着这情形,听着不断有人来报与戚宣和丁同知哪条街又拿下了滋事之人,林通判也不由暗暗心惊,先前真是小觑了这小知府。

  他望了望下头乌压压的百姓,又回头望了望饷仓,干笑着向丁同知道:“今日竟来了这许多百姓,据下官所知,粮米调了不少往各村建朱子社仓,不知饷仓可够发放……”

  丁同知笑得亲切和蔼,唤着林通判的表字,道:“鸿飞勿急,今日只发些许口粮,户籍在册的一人二升口粮罢了,够得一家两三日吃食。”

  林通判一愣,还真没注意,百姓拿着的粮袋子确实瞧着米粮不多。

  他心下冷哼,那便是小知府耍的花招,不过是把聚拢在粮铺前头的百姓吸引过来,以免发生民乱罢了。

  他便皮笑肉不笑道:“只吃得两三日,吃光了岂不又要闹将起来……”

  “自古救急不救穷,府衙也不能包全城百姓一辈子的粮米呐。”丁同知看着林通判,笑得意味深长:“过得两三日,粮价回落,百姓也就买得起了。”

  林通判身子一僵,面上强作惊喜,道:“粮价竟能回落了,真真是去了我等心头大石。”

  丁同知笑道:“鸿飞,你不必忧心,咱们知府大人神机妙算呐。”

  林通判……嗯,更加忧心了。

  很快,就有林通判的心腹寻来,将他请到一旁,附耳报说,魏家秦家的粮铺都被查封了,更是将账房卷个空,一张纸都没留下,魏员外、秦三爷都在外宅等着他。

  林通判脸上一白,脑里盘算了几番,终是下了决心,回转后低声向丁同知道:“丁大人,下官听说……街上封了几个米铺,还说什么查税?可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怎的就……嗯?下官也是担心,若是有人一纸诉状告上来……”

  他到底是掌诉讼事的,过问也不算突兀。

  丁同知却还是那副笑脸,道:“鸿飞啊,你且安心吧,知府大人这一两日就回来了。”

  林通判暗暗咬着后槽牙,强挤出个笑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正五品压自己两级。

  他也无心再坐在这边装蒜了,拱手请辞。

  丁同知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去了。

  林通判却并没有去外宅见魏员外和秦三,他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内幕情况都不知道,去见他们做什么,等着被问得哑口无言吗?他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威何在!

  秦三也就罢了,魏员外到底还有那么一房高官亲戚,林通判想想就头疼。便索性就以吹了海风头痛为由,回官宅装病闭门谢客了。

  魏员外、秦三等见不着林通判,不由火冒三丈,几人一商议,便来求见丁同知。

  本身商贾见官也不是说见就见的,不过魏员外仗着有好亲戚,地方上都卖个脸面罢了。

  这次这面子却不好使了,丁同知直言本官太忙,没空接见,连幕僚都没出去接待一下,直接一个长随就打发了。

  魏员外简直要气炸了肺,却也无可奈何,他再是能耐也不敢硬闯府衙。

  好在没熬上一日,就有消息说,小沈知府回来了,魏员外振作精神,带着同样被封了店铺的几位东家,齐齐往府衙去求见。

  这边沈瑞进城后,并未休息,简单盥洗一番,便召集了丁同知、林通判及钟知县开会。

  丁同知和钟知县先将这阵子工作成果汇报了一下,尤其是最近这两日的粮米风波,下狱了泼皮若干,查封了粮铺若干等等。

  “……合城贫苦百姓都领过口粮了,平民这边的户籍黄册也清点了一遍,”丁同知道,“下官与钟知县依照陈先生的吩咐,按照各街整理了一番。另有客居府城者若干,业已登记在册。”

  沈瑞笑赞了一声,道:“丁大人、钟大人辛苦。”

  林通判眼皮跳了跳,这大人哪里是放粮抚民,这是要查丁口呐。富贵人家没人去领粮,光查平民丁口有什么用?为徭役……?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忽然沈瑞问道他头上,他忙欠了欠身,应答了最近府衙接的几桩鸡毛蒜皮的案子,话锋一转,问道:“大人,下官有一事忧心,不得不问。到底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这边查封的粮铺……其东家若是上告……”

  沈瑞渐渐收起笑容,淡淡道:“本官不问他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过,他倒要上告?林大人掌诉讼,熟知律法,便来说说,他待告什么?”

  林通判讪笑道:“荒年米价上涨,也是没奈何的事,他卖得高价,便多收他市税也就是了。蒙圣上洪恩,去年咱们山东的夏税秋税是自留赈灾的,这个,这个……”

  沈瑞道:“去年自留赈灾的,是田赋,不是商税。且是自留,是交上来统一赈灾用,不是可不交,自家赈济自家。”

  林通判不由尴尬起来,勉强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丁同知像是打圆场似的,道:“大人勿怪,林大人到底不司粮税,不知道内情也情有可原。”

  沈瑞却是半分面子不留,直接冷下脸来,斥道:“林通判既不司粮税,不知内情,来与本府论什么收税短长?!还是,林通判这是替谁来问?”

  末了一句加重了语气,林通判不由额头见汗,心知沈瑞怕是晓得了什么。

  但,知晓了魏员外来找过他又怎样,他不是什么都没做么!又没有把柄落下。

  至于拿了魏家好处,咳咳,天下哪里的地方官不收商家孝敬银子?!沈知府也不可能拿这事儿去参他!

  相反,沈知府现在才是有麻烦的人。

  税的事儿沈知府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只不知道张布政使那边参人的时候,他沈瑞写谢罪折子会不会也这般条理分明。

  林通判便很快恢复了镇定,垂了头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莽撞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沈瑞也不恼,讥讽的一笑,“林大人素来思虑周详,如何会鲁莽。”

  林通判依旧装糊涂打哈哈,说声“大人谬赞,下官惭愧”含混过去。

  当外面差役来报,魏员外等一干员外求见知府大人,门房表示大人在议事,不见宾客,魏员外却抬出右布政使张吉来,言说已经写信送往济南府,若是登州府不给他个说法,他便要亲往布政使司衙门去告。

  林通判一扫刚才的尴尬,努力端起严肃面孔,以免露出笑意来,只看向沈瑞与丁同知。

  丁同知脸黑如锅底,重重拍了官帽椅扶手,“恁得猖狂!”

  沈瑞则挥挥手,叫差役让人进来,又偏头向丁同知淡笑道:“丁大人莫恼,且听听,他是想要个什么说法。”说话间有意无意扫了林通判一眼。“可巧,本府也想问他要个说法。”

  魏员外、秦三等私下里将词儿都对好了,但在家中说得恁是硬气,入得府衙,面对身着官服面沉似水的知府、同知大人,再磕头下去见礼,秦三等人到底还是心生畏惧,唯唯不敢说话。

  魏员外仗着那布政使“亲戚”,被登州官员捧惯了的,先前的几任知府他也都见过,不说称兄道弟吧,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尤其是他在给“小外甥”摆席之后。

  这次他本是想推着秦三先发难秦三本也是个莽撞易冲动之人,想着自己最后出面,好弹压也好周旋。

  怎料秦三在关键时刻萎了,也只好他自家撸袖子上了。

  “便是府衙想要提前收夏税乃至秋税,也只消同我等说一声,如何会有不应?登州上下拥护大人的心,大人也是知道的。”魏员外亢声道,“大人不在,下面人便没了章法,竟来封我等的铺子!真是让人心寒!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沈瑞哦了一声,淡淡道:“是本府让他们封的。”

  魏员外虽是前来发难,但还想着给沈瑞个台阶,若是对方就坡下驴,他便也“大度”的先不予计较,铺子重新开起来要紧,日后再算旧账不迟。

  反正查税这件事他已是写信送去济南了,这算账的“日后”也用不几天了。

  没成想沈瑞竟然说得这么直白,他的戏也就唱不下去了。

  魏员外登时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疾声道:“大人,积善堂上有我等名姓!每年的税也没少了半分!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问问乡里,谁不说我等仁义!缘何要封了我等铺子?不知我等犯了哪条国法!大人如此做,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没人哄抬粮价,府城上下如何会人心惶惶?”沈瑞打断他,冷冷道:“魏春来,不必惺惺作态,这几日的闹剧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魏员外被噎的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他是真没料到沈瑞能直白到底。

  官场上不都是要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吗?

  不都是要委婉吗?

  他怎么就撞上这么个愣头青呢?!

  既是要撕破脸了,他也就没什么可顾及的,当下魏员外大声道:“大人说的好没道理!大人要执意污蔑我等,我等也只有往布政使司衙门分辩分辩了!”

  他将“布政使司”几个字咬得极重,更是索性丢开含蓄面纱,直言道:“大人也知道,右布政使张吉张大人,素来信重我……”

  沈瑞向旁边挥挥手,陈师爷递上来一本册子,他并不打开,只晃了晃,是魏记粮铺的一本账簿。

  沈瑞慢条斯理道:“魏春来,你在登州府城内有粮铺七间,远了不说,就今年这几个月间,共卖得多少粮你可知道?”

  魏员外傲然道:“大人是要查账吗?魏某不才,每次缴税可都是足两,从没拖延过半分。大人说收多少市税尽管提就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沈瑞冷笑一声,“市税稍后再算,本府问你,多少亩地能出这许多粮?”

  魏员外呆了一呆,随即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脑子里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只见知府大人嘴唇开开合合,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利刃一般丢过来,刀刀正中靶心。

  “你名下有多少田亩?”

  “嗯,还都写的中下等田,嗯,亩产也就一石多些吧?”

  “你并无外地买粮的契书,也无驿道往来运粮的记录,这许多粮食,哪里来的?”

  魏员外已面色惨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三等人也都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连丁同知、林通判、钟知县都齐齐望过来,满脸震惊。

  沈知府,这是要查隐田吗?!

  第六百五十六章 田月桑时(四)

  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沈瑞前世读史再清楚不过,封建社会从没有哪朝哪代能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

  当初寿哥自辽东开始清丈田亩,又清查了宗室、外戚、勋贵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事,进而推行至地方上清查屯田等,沈瑞并没有持百分百的支持态度。

  只是如今轮到他主政一方,登州这本就多山少田的地方,实是到了不查不行的地步。

  粮食就是生命线,只要田在魏员外这样的大户手中,就等于卡住了登州的脖子。便是登州开海了有了钱,也保不齐有如这两年这般天下都闹粮荒,无处买粮的情况。

  另有一桩,也是沈瑞没到山东实地探查便不可能知道的那就是山东之地亩制极为混乱。

  明代官方规定五尺为一步(弓),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山东各地不仅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万别,就连单位亩步弓数也不相同,别说此县的一亩与彼县的一亩面积根本不一样,就连同一州县里的也可能相去甚远。

  这并不是山东一家两家望族大户蓄意为之,而是历史原因造成。

  早在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就称齐地一大亩相当于其他地区的两亩有余。

  而北宋末年的方田均税法进行折亩,以及明初的移民垦荒导致的大小亩并存情况,又加剧了亩制的混乱,使之渐成顽疾。

  沈瑞不是改革的急先锋,但若他想调动登州百姓种粮的积极性、想让登州市面上有更多的粮食流动、想进一步推广良种良方种植,必然是要解决这些土地根本问题的。

  登州,还算是好清革土地问题的,因为这地界并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大家族。

  只一个丛家算得官宦之家,不说丛兰与沈瑞的交情,单说丛兰如今正是被皇上信重,派至延绥清理屯田,他家人便拥护清丈田亩还来不及,又怎敢拖后腿!

  至于魏员外这样的货色,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今这厮正撞到枪口上来,还妄图蹦蹦,沈瑞收拾了他也不过是顺顺手的事儿。

  沈瑞是不在意了,但旁人却没这样硬的后台背景,却是怕的。

  那边会都散了,丁同知仍有些魂不守舍的,颠颠跟在沈瑞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个,这个,大人呐……魏春来,到底是攀上一门贵亲呐。”进了知府宅邸书房,丁同知仍是一脸忐忑,见左右没外人,才低声道:“大人当料到,这魏春来的地,还指不上有多少是张布政使的呢。”

  还不知道多少是打着布政使的幌子买的呢。沈瑞心下腹诽,面上一摊手,道:“他既没写在契上,咱们自是不知道的。也断不会认。”

  丁同知只剩下抽凉气的份儿,半晌苦劝道:“大人您到底初来山东,还是留一线人情的好。”

  他心道这小知府还是年轻气盛,你装不知道就完事儿了?就算张吉捏鼻子认了,将来难道不会给你小鞋穿?

  那是右布政使呐,想给个知府找麻烦不是太容易了么!

  他之前觉得跟个年轻有为后台硬的上司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

  看着小知府锐意进取,他一颗官场老油条的心也活络了起来。

  五品是个坎儿啊,多少人到此就封顶再难进一步了,他若是好好跟着这小知府干,没准儿一步就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从此海阔天空了呢!

  可没想到,这祖坟冒的是黑烟要焦糊焦糊了啊。

  这要是布政使司衙门一双小鞋丢过来,难道就知府一个人穿吗?他也一样跑不了啊。知府到底还有个好老丈人,他没有啊!

  他一时想得太多,想得太长远,便着急起来,只觉得满嘴火泡都要拱起来了。

  沈瑞却老神在在,摆手道:“丁大人放心,本府有分寸的。明日丁大人只管出个手续,着姜师爷、大于师爷带人去清查魏家等几家的田产便是。”

  “大人三思啊……便是要查,是不是也缓上一缓?您也听着了,那魏春来已写信去了布政使司,且等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耽搁什么,也免得若有动静,措手不及。丁同知苦口婆心劝道。

  说的倒也中肯,也确实良言。

  只不过沈瑞像是铁了心了,笑道:“无碍。丁大人你出了手续后,这城里的事儿还要你继续辛苦。”

  丁同知暗叹了口气,见沈瑞转移话题到城市建设,也不好多说了,连忙笑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顿了顿方问道,“牢里那些人,即日便要提到水寨修船坞海港吗?”

  那一日泼皮闲汉抓了不下百号人,论起来俱都是惯犯,平时也是横行乡里的,不说无恶不作吧,也是没少祸害百姓。

  整顿地方治安问题也早早就在沈瑞的日程表上了,只不过现在抓粮食是第一位的。

  不想这帮家伙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拿了钱就敢和官府作对,比造反也就差一口气儿的事,这已经不是简单修理修理就可以的了。

  沈瑞才不会把他们丢黑牢里白养着他们窝窝头不是粮食啊?!登州的粮食可不是能这么浪费的。

  这城里城外的,到处都需要建设,把这样的壮劳力丢黑牢里慢慢饿瘦简直是资源上的极大浪费啊!

  劳改才是优秀答案!劳改,统统都滚去劳动改造,哪儿累放哪儿去!

  所以当时沈瑞就已经下达指令要这些人去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坞。

  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泼皮无赖,可不是那些那没爹没娘没家的乞丐。他们基本上都有家人,还绝大部分很有些家底儿,家人也都是靠着他们在外面横行霸道收保护费吃香的喝辣的。

  他们中很多人也是牢中常客了,许多关系熟稔,只要送钱进来,便是在牢里也照样肥鸡大鸭子吃着。

  所以这次他们前脚入狱,后脚不少家人已是熟练的打点牢头狱卒了。

  然后就听到了这次事儿大了,要派他们干苦力去。

  家人慌了手脚,开始往上头送礼,却多少银子都没砸开府衙几位大人的门,不由越发慌了。

  丁同知原也是名声在外的,寻常送了重礼给他,他都笑纳,打架斗殴的,只要不犯人命,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得罪人。

  但这次,丁同知的门也关得严实。

  他们哪里知道,丁同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能揣兜里早是心痒难耐了。

  奈何这群人出来就是和知府大人对着干,丁同知先前一门心思跟着新知府,自然不会搭理这些泼皮家人。

  可是现在,现在小知府跑出来清丈……谁知道小知府能顶多久呢,布政使若是怪罪下来,小知府做不下去了还能凭着老丈人拍拍屁股高升了,他怎么办?

  他呐,想挪个地方找门路,都不知道要多少银子打点,还是趁现在多搂点儿银子回来吧。

  “下官是想着,陈师爷那边说要拓路、清河淤,另要多建些街铺多设车行,这诸般事,虽是大人慈心,要给城里青壮个做工领粮的机会,但那挖沟打地基都是苦差事,是不是,先让牢里那些人做了?轻省些的再留给良善百姓?”丁同知一副全然为府城建设着想的模样。

  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坞,那可真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不说把人活活累死吧,也够脱层皮的。但若是换到城内的活计,再怎么着也累的有限。这样方好向那些泼皮头子家里榨油水出来。

  沈瑞早在回府衙盥洗更衣时,就听张成林简单汇报了近来的事情。

  他根本用不着刻意盯着丁同知、林通判,如韩家那样的耳报神多得是。知府、同知、通判又都在府衙后身的官宅里住着,便是仆从之间也多有交头接耳。

  而且丁同知这贪财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陆家同其打交道之初便有深刻体会了。

  不过这人虽是贪财却不糊涂,很有几分才干,更是知分寸、懂站队,不然不会早早投靠了沈瑞。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有底线的,不会为着银子就昧着良心做坑害百姓的事。沈瑞便也没有什么不能容他的。

  沈瑞笑了笑:“这事儿就全权托给丁大人了,你多受累。”

  丁同知忙连称不辛苦,又赞沈瑞体恤百姓云云,好一阵子歌功颂德。

  沈瑞挂着和蔼的笑容耐心等他夸完,才道:“不过,海边儿的活计也一样繁重,总要有人打个底儿下来。”

  丁同知笑眯了眼,正当如此,太容易办的事儿总是没人领情的,就该让他们吃足了苦头,再来求时,勉为其难答应下来,银子翻倍不说,这才能让人感恩戴德。

  小知府深谙此道,也是我辈中人啊。

  丁同知立时颂词如潮,夸了好一阵子不带重样的,心下却想得多榨些油水出来,知府这边也得孝敬了。

  少一时,只见姜师爷等沈瑞的幕僚团队已到了外面,丁同知知情识趣,便忙告辞去了。

  待他人出了院子,陈师爷这才向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这丁大人……旁的都还好,只是这喜黄白之物的性子……”

  “哪个是嫌银子咬手的?”沈瑞说笑着,又亲自递了茶盏与陈师爷,道:“这些日子有劳先生了。”

  陈师爷忙双手接过,谢了沈瑞。因着登州是陆家大本营,驿路网也是铺得最密最好的地方,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从府衙悄然送出到沈瑞手上,陈师爷这边也就没什么可汇报的。

  姜师爷、大小于师爷进来互相见礼,坐下饮茶,待张成林、田顺及陆十六郎等诸心腹人都齐了,这才一同商议起登州的下一步建设。

  “清丈土地,拟个章程,分成几批。魏家、赵家、陆家、韩家这四家先来。尤其是韩家,去打个招呼。”沈瑞这边说完,看向陆十六郎。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韩家那边都是懂的,必会全力配合大人这边。”

  陆家本钱大多投在海船上,余下主要还是商铺,登州所谓的良田比起松江来差得远了,陆家人真有点儿看不上,买的地并不多。

  当然,就算是不多,隐匿、良田记作劣田的事儿也不会没有。沈瑞之前定下拟清丈田亩时,自然也告之了陆家。

  陆七老爷却表示不会处理那些田产,只留给沈瑞发落,受罚丢面子陆家都认连世交、姻亲、心腹家的田都不放过,方显得沈大人公正无私。

  虽说山东陆家是靠着沈瑞才更上一层楼的,但陆七老爷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沈瑞还是领情的。

  至于韩家,他们这支原是太祖时自山西迁来的,几经灾荒战乱,韩家族人也不多了。

  成化年间韩大老爷的曾祖父发了笔横财,曾回过山西老家寻根,只是已找不到当初族人,因着手中有钱,略一运作,便与当地最大的一支韩姓家族连了宗。

  这韩姓家族子弟中倒颇有几个读书好的,几代下来,也出了过二三进士,七八举人。

  如今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韩逵就出自这个家族,年纪比韩大老爷大不了几岁,但论辈分,则是韩大老爷的叔父。

  自韩逵来了山东,韩家便是孝敬不断,坐实了这亲戚。

  只是韩家不如魏家那般招摇,又是做酒楼的,进门都是客,便与各家关系都不错,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

  若说仗势,也不过是登州府再没有敢在他们酒楼赊账不还罢了。

  之所以要同样先清丈韩家的,也是因着他家有布政使司的关系。

  只要魏家、韩家都被清查了,不说登州府,至少蓬莱县再无能仗势梗脖子的家族了,清丈田亩也就能顺利推行下去了。

  不过既然韩家早早投诚,又卖力的递送各家消息,沈瑞便也先与他们招呼一声。

  实际上韩家也不会损失太大,他家虽是登州的老户了,但买的地也不多。

  他家除了主要经营酒楼外,也是养船,只不过不是陆家那样的海贸商船,而是养的二十多条大小渔船,海货也是极大一笔进项。

  听陆十六郎如是说,沈瑞点头道:“他家是好的。你也去告诉他们,各地八仙车行驿站客栈,还得他们多帮衬。”

  这便是同意韩家入股八仙客栈,甚至要与韩家共建客栈了,待登州开埠,必将有大批客商云集,客栈也必然日进斗金。

  且八仙车行又是什么背景?这样的好事儿韩家求都求不来的。

  陆十六郎笑道:“那俺可要缓缓说出来,别叫韩家老太爷欢喜得厥过去。”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沈瑞笑道:“你且缓缓说,别真吓着老人家,日后,渔获这块,怕是还要韩家出力呢。”

  陆十六郎一怔,随后佯作叹气道:“大人如此关照便是我家都嫉妒了。”

  “这可真是得了便宜卖乖。”田顺因跟陆十六郎熟了,开起玩笑来是半点儿忌讳也无,什么都敢说,因拍着他肩膀打趣道:“若这般说,渔船归你们家,商船归他们家,你可乐意?”

  陆十六郎便忙作出作揖求饶的样子,又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山东海产颇丰,渔课(渔税)不少,登州便是需缴纳海鱼八千斤、蛤粉五十七斤四两、昆布六斤十四两四钱、海漂硝二斤、杂翎八万九千二百九十八根。

  渔课按所征之物可分为本色和折色两类,客体原是征收鱼油、鱼鳔、翎毛,后来便视官府的需要改折其他实物征收,多为金银钞,弘治年间两税赋税中就征收鱼课米,并将其划归在秋粮项下。

  这二年山东灾荒,渔课是部分减免,如海鱼,原是要折成金银缴税的,现下全免,算是让百姓果腹。而昆布、海漂硝这类药材,还是要如数上缴的。

  沈瑞原就翻看过一些前人的杂记、游记,来了登州后,又看过从前的府志、县志,晓得海产丰富,不乏名贵品种。鲍鱼海参不必提了,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还提到了嘉骐鱼,便是真鲷了。

  相对于开发登州农业,沈瑞对于开发登州渔业的信心更足。

  科学捕捞之外,他还希望能做到科学养殖。

  海鱼不好运输,总可丰富百姓餐桌,除了高端的海参鲍鱼瑶柱可制成干货运输出去的,低端的海带海藻也同样可以干制,更有虾皮、蚬子干……海洋就是登州最大的宝藏啊。

  当然,有好的产品,也要能运得出去才行。

  多山的登州还面临着一个难题,便是陆路运输。

  便是开海,有些物资也要东西运得进来、运得出去才行。

  要想富,先修路。实在是至理名言。

  “……春耕时节,不宜抽调太多劳力徭役,但是想要尽快开海,这陆运也一定要跟上,既有灾民需要赈济,还当以工代赈,将驿路和主要干道修上一修。”

  登州受灾情况虽没济南府严重,却也不是没有灾民了,亦不是没有流民逃难到此地,加上有魏员外这种人从中搅合谋利,没有田地可依靠的城中底层百姓也过着苦日子。

  无论是城内建设,还是城外修路,只要官府管饭,无论流民还是百姓定是一百个乐意的。

  沈瑞看着陈师爷在简单的地图上比划着,同大小于师爷商量着规划路线,心下叹气,这地图,也得再画详细些。

  修路总要勘测,到时候让人顺带绘制地图、地形图。登州各州县村镇分布、农业种植分布、路型路况种种他都想知道。

  购粮风波之后,府城各大户便都盯着府衙和魏家等几家,静待后续。

  知府回衙后,魏员外等人找上门去,又灰头土脸的出来,各家都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很快“查隐田”的风声迅速吹遍全城。

  当天魏家多次快马送信出城,各家也是一清二楚,因此许多人家还保持着观望态度天塌了有大个儿的顶着,魏家田最多,后台最硬,且看他家应对。

  当然也不乏未雨绸缪者,或先一步料理自家产业,或请托关系。

  而其中跪的最快,跪得罪狠,最出人意料的,却是秦家。

  据说那日秦三爷回家没多久,便有他受了家法的消息传出来,听说还被打得颇重,甚至到下不了床的程度。

  有人闻讯试探性的携礼上门看望,却根本没见着秦三本人。

  秦二出面接待,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说三弟染了重病,怕过了病气给人,不便见客。

  稍晚些时候,秦家各铺子里的管事被撤换了一大批,从侧面上证实了秦三在秦家的失势。

  入夜之后,秦家又有几乘小轿悄没声的出来,分往不同方向去了。

  翌日一早,已经许久不曾走出家门的秦老太爷,由家丁们抬着,亲自到了府衙,求见知府大人。

  知府沈大人不枉他惜老怜贫的名声,颇给面子,并没有将其拒之门外。

  府衙后堂,秦老太爷声泪俱下,痛陈儿子不孝,自己管教不严,致使铸成大错,将悔过之意表演得淋漓尽致。

  他表示已经请了家法打了儿子三十杖,不会再让那混蛋出来做事了,只要秦家粮铺一解封,便会低价供应百姓粮米,以稳定登州米市,让百姓安心。

  此外秦家愿捐出家中半数粮米,支持知府大人建朱子社仓,余下粮米也愿听凭官府和买。

  沈知府文质彬彬,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是极有亲和力的,开口也是和和气气的,并不像那些居高位的官老爷们那般开口便是训斥。

  可这笑眯眯的沈大人说的却是:“到底是商界老前辈,老人家这笔账算得精妙已极,想来老人家对大明律也是有所了解,故此才这般处置么?”

  他的话语中多少还带了几分调侃意味,那边陈师爷语气里全是冰寒。

  陈师爷早就在肚里暗骂秦老太爷老狐狸了,见沈瑞一个眼风扫过来,当下便立时接棒,冷冷道:“依大明律,‘凡客商匿税不纳课者,笞五十,物货一半入官。于官物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

  秦老太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尴尬的咂咂嘴,话在肚子里转了两圈,才做出虚弱无力的样子道:“小老儿一直也没读过什么书,就认得账簿上那几个字,睁眼瞎一样,也不懂律法,还请大人看在小老儿上了年纪的份上……”

  说着进一步哭了起来,道:“大人呐,小老儿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实不知家里那畜生在外惹得这样大祸,都是小老儿错,没管好家里……俺秦家素来本分,还请大人手下超生呐……”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眼睛又往放在沈瑞手边儿的礼单子瞟。他可是递拜帖进来的时候就奉上礼单子的。

  陈师爷无动于衷,继续背大明律道:“……‘朋谋结党、倚势用强、勒客商、挟制官吏、搅扰商税者,杖罪以下,本处枷号二个月,发落徒罪以上,及再犯杖罪者免其枷号,并发附近卫分充军’……”

  秦老太爷这回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口中也不说那些虚的客套话了,就只可怜巴巴看着沈瑞。

  沈瑞对秦家也没赶尽杀绝的意思,还指着立秦家这牌坊来招安其他家族呢。

  秦家手里的田地也着实不少,韩家那边的也递话来求情,表示秦二是一心向着府衙这边的。

  听韩家人描述,秦二也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对于人才,沈瑞是不会嫌多的。

  不过秦家若是想轻飘飘过去了,那也是做梦。

  沈瑞轻叹一声,道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句话说得秦老太爷再次老泪纵横。

  “本府十分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沈瑞缓缓道,“本府牧守一方,秦家子孙不犯国法,作为登州子民,府衙必庇佑之。”

  秦老太爷一僵,白哭了,知府这话等于没说,就看给秦三定个什么罪了。

  心里不免又骂了千八百遍魏春来不是东西,拖着秦家下水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好的,错儿都是别人家孩子犯的,自家都是被别人家的孩子带累的。

  秦老太爷咬咬牙道:“秦家粮米,只留下家中口粮,余下全凭大人取用。听闻府衙有意修缮城中道路,这是大善事,秦家愿捐银两千……不,三千两。”

  登州到底不比京里,更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动辄银子万两十万两的,像秦家这样一个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就算有个三五代的积累,攒下十万家资都算是极会过日子,能拿出三千两委实不少了。

  更何况,还有家中粮食。

  沈瑞笑道:“老人家造福乡梓,此大善也。本府必将在积善堂重重记上一笔,以让后世子孙都不忘老人家此善举。”

  秦老太爷刚说了句不敢当,还没松口气。

  就听得知府大人道:“清丈田亩,乃是皇上亲定的国策,现如今边镇都在清查屯田,皇亲国戚的庄田也被筛过了一遍。咱们登州,还要老人家这样忠君爱国、慈善仁义者作个表率才好。”

  秦老太爷被噎个窝脖,好险没背过气去。

  荒年粮食自然是命根子,更重要的,是种粮食的土地。粮食总有吃完卖完的一天,没了土地,来年的粮食从哪里来?

  秦老太爷不是没听过清丈田亩的风声,宁可割一大块肉下来,却仍咬死了不提土地,还希望沈瑞只是要收拾魏家,其他人家只要乖乖的,或能躲过此劫。

  可惜了,知府大人岂会放过一个人。

  他满嘴黄连似的苦,又能说什么?知府大人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人家皇亲国戚的庄田都过筛了,边镇军备屯田都查了,你秦家多啥?!凭啥不查你?

  何况又说皇上亲口定的国策,扣下来恁大个忠君爱国的帽子,别说不执行,就是不先冲上去,都可能被说是无视皇命抗旨不遵啥的吧?!

  秦老太爷真想翻个白眼昏死过去,先拖过这一时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又暗恨昨儿拜访陆家时,陆家让他做足姿态来求知府,知府宽仁大度必会饶了秦家,只首恶魏家。这他要是今儿不来,不是啥事儿都没有了吗?他不依旧能装傻了吗?!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而且,陈师爷那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开始说些大明律,秦老太爷虽然是埋怨陆家,可也心明镜儿似的,他若是不来,秦三固然没好下场,秦家也一样要被扒层皮下去。

  可都说“破家知府,灭门知县”呐。

  到底是多少年的当家人了,秦老太爷思量一番,咬咬牙,道:“多谢知府大人抬举秦家,秦家……愿效犬马之劳。”

  沈瑞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老人家言重了,老人家德高望重,日后登州府还有许多事要请老人家牵头呢。”

  秦老太爷勉强挤出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告辞从府衙出来后,秦老太爷便闭门不出,再也不见外客,甚至原本牢牢抓在手里的秦家总账也撒了手。

  至此秦家的掌舵人彻底变成了庶子秦二。

  秦二倒是乖觉,秦家的几个粮铺一解封,便全部开业,粮价只比寻常年景提高二成在荒年里这算是比较低的粮价了。

  只不过,这次的低价粮并没有引发抢购潮。

  一则百姓的购物心理就是这样,越涨价越买,降价了反倒要再看看,生怕买得亏了。尤其官府那边饷仓放粮还在持续,小民们心里有底,便越发不着急了。

  再者,昨日的事已在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官府抓了那许多泼皮走,谁也不是瞎子、傻子,当时想不明白,回去一琢磨,再听左邻右舍的聪明人一念叨,便都晓得自家是被人利用了去。

  煽动百姓造反呐?做惯了顺民的登州府城人民的态度大都是:“呸!想作死自己去,莫要连累了俺们!”

  街上也都传官老爷们是要收拾魏家秦家的,没见昨儿魏员外、秦员外都被从府衙撵出来了么!

  今儿一早秦老太爷也进了府衙,肯定是伏低做小去了,不然怎么会解了封?不然怎么会粮价这么低,还不限量!

  昨儿可还都挂的没粮的牌子呢,今儿就有了?!

  就是欠收拾!

  百姓们朴素的情感,他家黑心缺德,那就不买他家粮!

  大家俱都骂秦家,都说衙门收拾这群黑心的商家收拾的好。现在啊,就盼着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把秦家先前高价卖粮的银子退给大家。

  这边百姓心声不论,秦二接掌了秦家后头一桩事便将粮册、田亩鱼鳞册等悉数交到府衙来。

  他有一副好口齿,话说得格外漂亮:“先前家中子弟不肖,只怕还匿下了私产,大人清丈田亩,是为了登州百姓好,同样也是为俺们家扫出了家鼠,让俺们家产得以保全,俺们秦家上下永不忘大人大恩。”

  沈瑞摸摸鼻子,他原觉得自己这些年接触过的人多了,各种人话鬼话听得多了,早免疫了,如今见了秦二伏低做小到这份儿上,还真是叹为观止,这“大恩”一词儿,他还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受啊……

  陆十六郎却不以为然,待秦二走后,笑向沈瑞道:“您不用跟秦二客气,您就是他再生父母一样,他若在那个家里呆着,跟驴马一样被使唤,便是不累死,早晚得被秦三治死。哪里会有如今的风光?”

  他声音略低了些,又道:“秦三是废了,但下头还有个刚成丁的嫡子秦五呢,秦家嫡支也不止他们这一脉。秦二最是聪明,他知道凭他自己在秦氏族人里是立不住的,只有紧紧巴结住府衙这边,有诸位大人给他撑腰,他才能顺利接下秦家家主的位置。”

  沈瑞摇了摇头,道:“他在族中能走到哪一步,是他自己的本事,与咱们无干,咱们也不会插手。他既是人才,于粮米之事上也极熟,我只盼日后咱们推广新的耕种手段时,尽心竭力做事,便不枉用他一场了。”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秦家田多,秦家庶子不比嫡子,是打十五六起就被送到庄上开始管事的,直到弄懂了庄稼,认全了好米孬米,才让回城里管铺子的。秦二又是个伶俐人,大人只管放心。”

  他顿了顿,又笑道:“他也至多是个跑腿儿的,听说涟四叔要来山东了?那哪里还用得上秦二了。”

  想起沈涟要北上来帮他,沈瑞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如今松江诸事平顺。沈瑛、沈瑾都起复了,沈瑞虽是外放,却是升官奇快,莫说松江府各家,就是整个南直隶都高看沈家一眼。

  松江知府董齐河于赈灾一事得了沈家大助力,年终考绩上上,又得了皇上嘉奖,原是升迁也能谋一谋的。

  他却是想得极明白,他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个知府,朝中没有根基,也谋不到太好地方,便是给个从三品却丢在西北西南,还不若留在松江这富庶之地的好。

  况且巴结好了沈家,便是搭上了杨阁老,他日不愁没有好前程。遂便下足力气谋了个连任。

  有董齐河这个知府关照沈家,沈家再没什么不平顺的。

  沈琦为族长秉公处事,族人都心悦诚服,且因有诸多产业,族人日子也越发安定。无论耕种还是织厂,又或者船厂、各类学堂,都是四平八稳发展起来。

  沈涟这才能抽身,北上来帮沈瑞打开局面。

  松江种种产业创立都由沈涟经手,他来帮忙,登州这边再建厂建学堂必然事半功倍。

  而这次来,沈涟是带着家小一起上来的,毫无后顾之忧,这是准备就跟着沈瑞干了,沈瑞若为三年知府他也必然干满三年。

  沈瑞笑向陆十六郎道:“我只怕累着涟四叔,故此还得十六哥你多留心,如果有秦二这样的人才,也多引荐几位。”

  陆十六郎连连应是。

  沈瑞又笑道:“等四叔到了,也可以请雷员外过来一叙。还有,莱州李知府曾与我说过莱州也产红花和蓝,我看雷家种的染料不多,到时候可以商量商量,染料从莱州府买,莱州也可多卖些粮与我们。”

  沈知府回到府衙后的第二天,蓬莱县就轰轰烈烈开展了清丈田亩行动。

  韩家、陆家也在其列,百姓是纷纷道知府大人大公无私,富户豪绅之家便不乏有人嘲笑这两家白当了狗腿子却也没落着好。

  不过无论是赞是讽是何种态度,各家也都知道了府衙清丈田亩的决心。

  而有了秦家这一出,当日参与囤积的几家,原就有摇摆不定的,便随了秦家倒戈,麻利的送上粮米来,重开粮铺,也积极配合了清丈田亩工作。

  倒戈这件事嘛,也有从众心理见有人投诚了,便生怕自己投晚了,莫说捞不到好处,再被认为不诚心可是糟糕至极。因此一时各家争先恐后奔向府衙这边。

  便也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人家越多。

  当然,死扛的,也不是没有。

  这不,还有高个儿的魏家纹丝不动吗?

  那和气生财的赵员外家,也同样死扛着没动反正,目前还没清丈到他们家就是了。

  赵员外这会儿可没有一点儿和气生财的样子。

  这几日吃不香睡不甜,从前那胖脸面皮溜光水滑的泛着油光,这会儿再看,肉也耷拉了下来,眼下青痕明显,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咬牙切齿间带出几分狰狞。

  “都是秦家那老猪狗!”他咒骂着,“要不是他临阵倒戈,俺们这几家拧成一股绳,占了蓬莱县一半儿,不信那人不掂量掂量?!功亏一篑啊!千刀万剐的老猪狗!”

  赵家两个兄弟垂头听着,也不敢接茬。

  等赵员外骂够了,停下来喝了半碗人参炖鸡汤润润喉,两个兄弟互相使了半天眼色,终于赵二郎往前凑了凑,讪讪的问了一句:“大哥,家里,现下……可怎办?”

  赵员外一瞪眼,“俺们家愁什么?且看魏家的呢!老三,你多盯着魏家!”

  赵三郎与他大哥正好相反,精瘦精瘦,周身上下除了骨头就是皮,没有二两肉,尖嘴猴腮,倒是一脸精明相。

  他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魏家……除了天天快马出城,也没旁的动静啊。也不知道济南府几时能有个回信。”他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大了些,“大哥,量地的人都到他家地头了。”

  赵员外冷哼了一声,道:“你只盯着就是。魏家,是怎么着也要顶上去的。魏家的田可不单单是他自家田。”

  两个弟弟又相视一眼,不再言语了。

  魏家当然要顶上去,怎样都不能认怂。

  不是魏员外抹不下脸来认怂,而是他不敢也不能认怂,他那地里有多少是布政使张吉张大人的啊!

  魏员外是咬碎了牙也得硬挺着。

  赵员外是没什么京中亲戚,也不懂京中大佬们的那些复杂的关系,不过眼前这件事儿是明摆着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魏家摆明车马直言是布政使的人,沈瑞还敢这么拿魏家开刀,那必然是布政使的仇家啊!

  布政使大人会对个磨刀霍霍的仇家不理不睬吗?!会由着登州这样肆无忌惮清丈他的田亩,抓他的把柄吗?

  济南府,总会有动静的。

  “等魏家。”赵员外从牙缝里挤出这仨个字来。

  赵三郎看大哥又像来了火气的样子,便不想在这儿擎等着听他骂人了,等魏家,那就……等吧。他应了一声,便脚底抹油溜了。

  赵二郎欲言又止,接过长兄递过来的汤碗,也起身要走。

  赵员外忽然喊住他,又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弄得赵二郎无端紧张起来,忽听得赵员外道:“老三这小子,心思活了吧。没秦二那两下子手段,到有秦二那么大的心。”

  赵二郎面皮抽了抽,勉强笑道:“大哥,多心了。”

  赵员外瞪了他一眼,“他娘的当谁是傻子?”转而又骂了秦家八辈祖宗。

  这件事确实是秦家开了个坏头儿,本身商贾之家庶子出头不易,秦二这一番作为,让不少人家的庶子以及嫡出幼子看到了希望。

  比如赵三郎,他就是嫡幼子,比一母同胞的两个哥哥小了不少,但再小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再小,也知道银子是好的,谁手里有银子谁说的算。

  赵家上头老爷子老太太其实是都不在了,只不过赵员外比两个弟弟年长了许多,当初答应了爹娘要照顾好两个弟弟,这才一直不曾分家。

  但在年纪渐长的赵三郎眼里,大哥分明就是不想分薄家产,才一直不肯让他们两兄弟分出去的。

  要是按照当初爹娘临终所说,他那会儿还没成亲,家产里是要把给他娶媳妇的钱另算出来的,他应该拿家里的大头儿。

  可现在别说小头儿,就是想花点儿银子,都要从大哥手里讨,他如何甘心!

  他又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他现在有老婆有儿女,他也想顶门立户啊。

  大哥却让他干啥?啥都不教他,只让他跑腿打杂,还好意思说因着是一家子亲骨肉,信不过旁人,只信得过他。分明就是想把他养成废物,一辈子只能靠着大哥,一辈子也别想把家产拿回来嘛。

  秦二做的多漂亮!看着秦三犯错,然后他去投奔大人物,怎么样,一翻身,整个秦家都落他手里了!

  现在,他大哥也犯错了啊……

  他是不是也能……啊?是不是?

  赵三郎如何不心里痒痒的。

  但赵三郎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他自己做生意管事本事平平,又没有二哥踏实肯干,所以他是打算拉二哥一块儿反了大哥的。

  赵二郎是因着做的事儿比赵三郎多,才更了解大哥的手段,以及,赵家的情况。这家啊,真不是谁都能当得好的。

  他既不想得罪大哥,也不想告发三弟。

  因此这会儿大哥问起来,他也只能含混糊弄过去。

  赵员外冷冷道:“老三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但他有几斤几两,自己也是清楚的,要不,早在听说秦二投向那边儿时候他就跑了,没准儿现在都杀回来结果了俺呢。他来找了你?”

  赵二郎立时表忠心:“哪能呢。大哥,俺……和老三都听你的。”

  赵员外看了他一眼,“别跟老三瞎掺和。”

  赵二郎连忙应是,心下松了口气。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好半晌,赵员外才开口,“老二,你跑一趟文登县。”

  赵二郎摸不着头脑道:“文登?”

  赵员外望着承尘,眼神有些空洞,道:“如今府城上下只怕都盯着魏家和俺们家,俺是动弹不得的,只有你去跑一趟。别怕,俺同你说,你去文登寻……”

  魏家现在确实没什么动静。

  因为魏家凡喘气儿的马基本上都被骑出去送信了。

  登州离着济南府且远着呢,鲁东又多山地,便是日夜疾驰,也要三四日。这一个来回……

  魏员外又不能拉起伙人来硬扛官府且莫说那就是造反了,便是布政使也保不下他,就是不说造反那茬,满登州城的泼皮都被拉到海边儿挖沙子修海港去了,他是人儿都凑不齐的。

  为今之计,能用的,唯有“拖”字诀。

  装病,一干人等都装病。从庄头到庄客,消极抵抗,各种胡说八道,各种不配合清丈。

  当然,这个效果极其有限。来清丈田亩的衙役根本不在乎他们是不是配合的。

  魏员外觉得自己怕是要真病了,镇日躺在榻上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他那天从府衙出来就立刻写了信叫人送走了,三天,三天半了,该送到了吧?

  那送信的是魏家家生子,几代的忠仆,极为靠谱,带着两匹马出来,日夜兼程,一路疾驰到济南府,大腿根都磨破了皮也强忍着。

  布政使司衙门虽也有官宅,但因地方有限,每家宅子都不大比起五进的大宅子而言,三进是小了点。因此基本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参议都在外头另有私宅。

  这送信人不是头次来济南府了,自然知道这点,一路到了张府,从西角门下了马。因腿上有伤,他几乎是滚下来的,强忍着剧痛挪到门前。

  塞了不少银子给来应门的门房,他压低声音急声道:“登州的急信,真个是要命的大事儿,烦劳快快通报张大人。”

  那门房熟练的收了银子,听说是登州,不由顿了下。

  这不是登州第一次送信过来了,每次都说十万火急的,但……府里始终没什么动静。可见他们的十万火急,未必是大人的十万火急。

  布政使大人还未下衙。门房便只报给里头管事知道,登州又送信来。果然里头根本不重视,也不曾吩咐去请大人。

  拖拖拉拉好半晌才有一位师爷出面接待了这送信人。

  这师爷漫不经心问了两句,却没想到真听到了天大的事儿,登时一蹦多高,都顾不得与送信人说一声,便匆忙就跑去寻了张吉身边的首席幕僚齐师爷。

  登州之前送的信,说的都是民乱未成、铺子被封的事。

  对此,张吉自然很是不快,在书房里连骂蠢货。

  齐师爷深以为然,魏家确实蠢了些,不过乡野之人嘛,能有多高明呢?事儿已经出了,就看他们怎么利用这事儿了。

  “东翁还是写封信给阁老。再,透消息与胡御史?”齐师爷建议道。

  御史胡节还在山东呢,又是刘瑾的人,这事儿于公于私都合该胡节这巡按御史出面弹劾沈瑞。

  而且御史风闻奏事,虽是没实质性民乱,但是百姓因买粮聚众滋事,总是地方官安抚不利。

  沈瑞又无端给所有百姓发粮是百姓,不是灾民,这可有浪费国帑之嫌了,此外再参一本邀买民心也是可以的。

  张吉这边应下,那边透气给胡节。胡节办事利落,很快就有折子上京了。张吉也就丢开手,后续登州不断过来求助,他是理也不理的。

  没想到,沈瑞这小子还能玩出清丈田亩这手来!

  张吉也是气得跳脚,但,他还真就阻不了。

  到了他这样封疆大吏的位置,就得不住关注京中动态,揣度皇上心意了。

  皇上之前查了宗室、外戚、勋贵的田亩,又派了人四处清查军屯,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瑞此举,那他娘的是迎合上意,他如何阻?!

  “小觑了这小兔崽子。”张吉咬牙切齿道。

  齐师爷也是好生郁闷,半晌才道:“田亩之事……已不可为。倒是……可在别的上做做文章。胡御史的折子到了京里,总能搅上一二。”

  张吉气恼道:“便是搅起风雨来,这边沈瑞清丈田亩的事儿传进京里,必然讨得皇上欢喜,便是诸大人都恨不得生啖了他,皇上肯护着,便也扳不倒他。皇上……唉……”

  这小皇帝,就这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气,做臣子的也没奈何。

  沈瑞这奸佞之辈,只知逢迎皇上!

  如今这事儿,帮魏家是不可能,登州的田亩丢了便丢了吧,左不过魏家不可能蠢到白纸黑字把他张吉的名字写在契上。

  只有口供,沈瑞便是弹劾他,他也可说魏家冒认官亲、招摇撞骗,一推二五六。

  想到那些田亩所代表的银子,想到魏家三节两寿的孝敬,张吉也不由一阵肉疼,尤其是胡节这厮以刘瑾的名义刚刚刮了他一笔银子走。

  “让魏姨娘的娘家给登州写信。”张吉黑着脸道。

  魏家既已废了,那就索性把能榨出来的银子都榨出来。

  让魏姨娘的娘家出面去讨银子,魏家这会儿就这一根救命稻草,必然无有不应。

  银子在魏姨娘的娘家走一圈,便跟他没半分干系了,皆是“妾室娘家亲戚之间的家务事”。治家不严、内帷不修这等也弹劾不到他头上。

  齐师爷点头应是,事到如今尽快把能拿的银子拿到手才是正经。

  张吉负手在书房走了两圈,思量半晌,忽冷笑一声,道:“小兔崽子不是有个慈航普度的心吗?好啊,便让众生皆去寻他超度。”

  沈知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那各地灾民自然会闻风而动,云聚登州。

  登州能有多少存粮?还建什么朱子社仓呢!

  清了田亩又怎样?这个时节刚播种没多久,秧苗才寸许高呢,清了田也变不出粮食来!

  当登州满坑满谷都是灾民,成千上万等吃饭的嘴大张着,看沈瑞这小兔崽子还有闲功夫清丈田亩没!

  齐师爷笑赞道:“东翁高明!这一个‘赈灾不利’是跑不掉的。且百姓若先前不曾粮领还则罢了,这人心总是不足,先前领了,灾民来了,就没了他们的份儿了,只怕……还是要闹将起来。”

  他眼神闪动,“这次若生‘民乱’,不知道还能否顺利压下去。”

  张吉嘴角一抹冷笑,道:“那就看他的手段了。他旧日在京中也以善赈灾扬名。到了山东越发进益了,剿匪也在行了。那便,拭目以待吧。”

  第六百五十七章 田月桑时(五)

  四月间日头见长,未到卯初,天边儿已隐隐透出光亮来。

  老年人觉轻,老吴叔已是醒了多时了,眯缝着眼睛盯了半晌窗户纸,只等着天明再起身。

  忽然一声高亢的鸡鸣穿透晨雾直冲云霄,而后,鸡鸣此起彼伏,又有呱噪的鸭鸣夹杂其中,一时间乱纷纷,虽是吵闹,却也显出勃勃生机。

  老吴叔愣怔半晌,缓缓无声笑了起来,有多久没听到这动静了?这才有点儿过日子的样子!

  早先因着住在黑水河边儿上,他们这片儿养鸡养鸭的人家甚多。可这二年闹饥荒,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养这些畜生?家禽不是被卖便是被吃,已足有一年时间清晨没有这般热闹了。

  如今,可算是太平了。多亏来了这位新知府!老吴叔心下感慨,如今的他,也开始说起新知府好来了。

  那一日,他在小金哥的帮助下顺利买到了粮食,第二天便根本没往粮铺前凑合,还是街坊跑来同他说可以凭户帖去领粮,他才知道街面上险些乱起来的那些事。

  果然走到饷仓这一路,到处都有衙役和卫所兵卒巡逻,他也不由心里犯嘀咕。

  不过到了饷仓领粮却是格外顺利,大家规规矩矩排着队,没人敢争抢,前前后后四五个作笔录的书吏,有的查验户帖、发竹牌子,有的问了他里丁口情况、家中营生。

  虽问的细,可记的也快,并没耽搁多少功夫。

  粮是按照户帖上有的丁口发的,就连他在外行商的儿子也有一份口粮给了他。

  虽然粮食发的不多,役吏们也都郑重说了这是“暂时性贴补”,不会一直都有,可依旧让人心里踏实起来。

  很快街面上陆续有粮店解封了,粮价也落了回来,便是集市上的菜蔬肉蛋也便宜了许多。大家不再抢粮屯粮,先前一直笼罩府城的缺粮恐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几日,衙门开始在各街张贴告示,说是乡下建朱子社仓,城里也一样会建。城中百姓也是一般自愿捐粟入社,以籴本区分上中下等级。

  乡下是出借种子、耕牛等,秋收时还粮食,城里则是出借家禽。

  百姓凭等级租借若干家禽去养,租赁期间无论是家禽产的蛋还是孵出的幼崽养大,都归百姓自己所有,待到收秋税时,只需还回所借数目的家禽和少量的租金即可。

  若遇天灾或鸡瘟等疫病,下中户免还,上户低息偿还。

  此外社仓还表示会陆续有其他租赁项目,比如,纺车租借、石磨租借、牲口租借等等

  当然,社仓内部的粮食也是同样可对入社的百姓低息借贷的,同样的春夏借,秋收还。

  等秋收时粮食价格肯定会走低,这所谓的利息几乎等同于没有,对底层百姓是绝对有利的。

  官府依照先前领粮登记的百姓情况,以街巷划分了若干社,社正社副先由府衙小吏暂代,日后再由百姓推举人选。

  城中百姓早就听闻乡下朱子社仓种种好处,如今城里也有了社仓,且几乎是白给家禽一样,百姓大喜过望,纷纷积极要求登记入社,领养家禽。

  这才有了日日鸡鸣,分外热闹。

  老吴叔家这片昨天才登记到的。

  他家虽入了社,却并没有领养家禽,吴婶子可把后院的菜地当眼珠子看,生怕鸡鸭祸害了菜地,不光自己不养,平时还要紧关着后院门,生怕邻居家的鸡溜达过来啄坏了她的菜。

  城里的菜也半点儿不便宜的,送去集上,并不比卖鸡子儿差呢。

  他们之所以入社,是因吴婶子盼着早日能赁来织机。

  她儿子跟着个行商在外头跑买卖,儿媳带着孙子在家,又是两张吃饭的嘴。

  年轻媳妇子不好出来看店,只能在家做点零活儿。若是能织些布,总归也是贴补。

  只是官府说还没有那么多纺车,因此暂时不对外租赁。

  官府又顺势推了个什么木匠学堂出来,招收会些木工手艺的百姓,目前在赶工做纺车零件,不收束,还管一顿饭,还给按件给一定工钱,已是有不少人报名了。

  吴婶子是殷切盼望着这些人抓紧把纺车做出来。

  外面鸡鸣犬吠的好不热闹,老吴叔是躺不住了,身边吴婶子也被吵醒了。

  但老两口可根本不觉得烦,起身笑骂两句,都道这番热闹才是过日子的味道。

  起了床,吴婶子往后院浇菜园子去了,吴家媳妇则往厨下去生火烧水热饭。

  老吴叔则拎着大扫帚往前街来,将杂货铺门板一一卸下,准备先扫了铺子,再将铺门口的一块街道扫一扫,迎接新一日的买卖门前干净些,客人也乐意往里走走。

  这会儿虽天刚亮,但住在城西北的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大部分都早早起床忙活起来。

  街对面斜下里香烛铺子也正在卸门板,瞧见老吴叔拎着扫帚,那店家汪掌柜便笑着高声提醒道:“老哥,只扫恁家店里就罢了,街上有人扫。”

  老吴叔正挥着扫帚,闻言一愣,停下手来,奇道:“谁扫?”

  那汪掌柜笑道:“老哥恁是没瞧着昨儿的告示,府衙雇了人扫街呢,管饭,按街算工钱,还是一日一结。”

  老吴叔瞪圆了眼,道:“竟还有这样的事儿?!”说着忍不住张望起来,却没见着扫街的人影。

  汪掌柜道:“千真万确,俺们这街还是晚的,听说府衙旁边的街昨儿起就有人扫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道:“只不知道俺们这街排在哪儿,几时能来人。不过听说想赚这个钱的人多去了,一条街一条街的抢,当不会太慢,城门开之前都能轮到。”

  城门一开,买东西的人进了城,他们这边生意也就上门了,若彼时再有人扫街,尘土飞扬惹得客人嫌弃,他们这些铺子非要生吃了扫街的人不可。

  老吴叔闻言也看了看天色,虽是不再扫了,却也不收起扫帚,只将其立在门口,心想着若是那些扫街的人来的晚了,他也好立时把门口扫出来,免得耽误客人上门。

  少一时,整理着货架的老吴叔就听得外头有铜铃之声,他紧走两步探头出去一看,只见远处一行五人走走停停,缓缓而来,后面还跟着个驴车。

  那铃铛便就挂在毛驴脖子上,一走一晃,发出清脆响声,传出去多远。

  这五人年纪不等,有四十余岁的汉子,有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手中各持扫帚木锹等工具,将路面上的垃圾扫到一处,统统撮进驴车上。

  那驴车后面还带着个大水桶,每清理过一处,那半大少年就爬上车舀出水来,掸洒在街面上,盖下扬起的尘土。

  香烛铺子汪掌柜也闻声出来凑热闹,瞧见老吴叔,便走过来站在一处一齐看着,因笑道:“这收夜香还能卖乡下去,这收腌尘土作甚么?衙门还要雇人去做!瞧着也不费什么气力嘛,倒是要花不少银子。到底是京里来的知府,为干净便这样大手笔,真是气派!”

  见老吴叔不错眼的盯着那边,汪掌柜大乐,捅了捅老吴叔道:“老哥,怎的,恁还想去做这个营生?虽说是挺轻省,但俺们到底上年纪了,不比那些青壮,一趟街走下来,累个半死,还不如在铺子里多卖两个簸箕赚得多咧。”

  老吴叔摆手道:“不是,不是。”说着不是,眼睛却始终也没离了那帮人,眼中精光闪闪,显见是打着什么主意。

  汪掌柜也不多劝,踱着步过街回铺子,再转回身看时,就见老吴叔那边已同那几个扫街的搭上话了,汪掌柜摇头失笑,也不再理会。

  那边老吴叔何止搭上了话,更是往铺子里去取了一壶热水几只粗瓷碗,与几人喝水解渴。

  这几人见老吴叔如此和善,都感谢不已,停下来歇脚喝水,老吴叔但有所问,几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底是有活计在身,几人也不敢停留太久,答了几句便忙还了碗,再次谢过,拿起工具来继续干活。

  待人去的远了,老吴叔方往后院去找吴婶子商量。

  “方才外头来了扫街的,俺同他们唠了几句,府衙雇人扫街,可家什还没齐全呢!他们现下不少是先从自家带的或借的,衙门说慢慢就给配齐了。便是买齐全了,日日里扫街,那扫帚也费得紧,总得买新的不是……”

  “对!对!”吴婶子眼前一亮,随即又苦了脸,道:“当家的,想得倒是美的,可这城里多少家卖杂货的呐,俺家又同衙门里的人没干系,没门路,这等好事儿还能落俺家手里?”

  老吴叔道:“这扫街才刚两天,城里哪家杂货铺有这许多扫帚卖?那样大的扫帚,平素也不备多少货的,还不是现扎!俺们也不是要兜揽下整个的生意,卖上十几把,搭上线,细数长流的,总有赚头。”

  吴婶子想了又想,道:“你那日不是同俺说,入社的时候,与你写契的吏员是咱们社的社副,人甚和气,去寻他问问,便是不归他管,总能指条明路不是?”

  老吴叔想了想道:“俺原是想找打更的李老哥问问,你这样说,那俺待会儿先往衙门去寻那小哥儿罢。”

  老两口商议妥当,吃了早饭就去衙门寻那书吏碰碰运气,吴婶子还特地给他揣了一袋子散钱碎银,留作打点书吏之用。

  府衙在城西,吴记杂货铺在城西北角,有半个时辰便也走到了。

  天色还早,老吴叔并没着急赶路,那日登记入社时,他已是听人闲话知道了如今府衙的规矩是辰正才开始办公的。

  刚从桥上过了黑水河,拐进西城门对着的迎恩街,就听得有人喊着“老吴叔”。

  老吴叔抬眼四望,因着城门已开,街上行人车驾熙熙攘攘,他一时也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半天一辆驴车赶上他,车辕上跳下个小伙子来,拉他道:“老吴叔,是俺,快上车,咱们一路去。”

  老吴叔一见是小金哥,不由笑了,道:“你又进城了?”

  那驴子后面拉着的只是个平板车,车板上坐着一堆年轻夫妇,都是农人打扮,身旁放着两个盖着粗布的提篮,并不见货物。老吴叔便只道他们是进城赶集的。

  小金哥指着人介绍道:“这是俺三舅哥,俺三嫂子。俺刚才先到了铺子,婶子说你往府衙来了,俺们也是要去府衙,这才赶上来。老吴叔,快上车,一道去。”

  双方见了礼,老吴叔客气一番,便不再推拒,上了车。

  虽然小金哥手巧会扎扫帚,但吴家老两口也并不怕小金哥知道了扫街的事,越过他们去与府衙交易。

  如他们所说,本身扫街所需要的扫帚就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他一家小杂货铺能吃下去的生意。

  他家同样也不止从小金哥手里收日杂用品。

  小金哥是个实在人,并没有那些花花肠子,从吴婶子口中听说了扫街的事,见街面又这样干净,便大夸特夸,直说衙门为百姓办好事。又指着驴道:“俺说怎的进城时,城门口有差役大哥特特叫拉车的牲口后腚都挂个兜,没这家什还不许进城。原来街上这样干净。”

  他又夸老吴叔聪明想到了扫帚这桩生意,眉飞色舞道:“太好了,虽俺笨嘴拙舌的,一会儿也要帮叔你说一说,这事儿成了,往后俺就可以扎扫帚往你铺子里送了。”

  老吴叔也忍不住笑了,又问他往府衙里去做什么。

  小金哥道:“俺是去问专家的事儿。俺嫂子也有手艺,他们不常进城,叫俺陪着去府衙问问。”

  这小金哥的丈人一家住在海边儿,以打渔为生。村里有人因懂打渔、养鱼虾的,成了专家,领了府衙的“薪俸”,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便都心动,争着抢着想去做专家。

  可府衙又不是冤大头,不是随便来个人说自己懂什么什么就能当上专家,还是要层层考核的。基本上后来抱着糊弄的心态去的人都被刷下来了。

  小金哥丈人家没拔尖儿的人才,本没做这个打算。

  恰这两日听说了城里建了社仓租赁鸡鸭与百姓养,倒让他们动了心思。

  因为他家这三儿媳妇虽是渔妇,最擅长的手艺却并不是打渔织网,而是养鸭子。

  她养的鸭子个顶个的壮实,连下的鸭蛋比旁人家的好吃,又会一手腌咸蛋的手艺。

  府衙既然鼓励百姓养鸡鸭,那肯定也缺养鸭子的专家呀。

  一家人商量一番,就准备进城来试试运气。

  因怕选不上被村人笑话了去,老三两口子便也不去找村里那些“专家”寻门路,而是赶到城西赵家屯找妹夫小金哥小金哥常往城里去卖货,总归比他们熟悉城里情况,请他陪同去最好。

  舅哥上门,小金哥还有什么不应的。

  三人租了辆驴车进了城,小金哥先到了有买卖来往的吴记杂货铺,给吴婶子送了些三嫂子家的鸭蛋,给自家怀孕的媳妇买了一篮子鲜菜,顺便打听打听城里社仓借鸡鸭去养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婶子讲解完社仓情况,便爽快的表示,因着她有菜园子不便养鸡鸭,如果小金哥乐意,可以以吴记的名义去租借鸡鸭,他们留下押金、自付租金便可以,吴记不抽成。

  因着吴记有个杂货铺,在本社里算是中户,能租借一二十只鸭子呢。

  小金哥与三舅哥夫妇听了大喜,连连道谢。听说老吴叔往府衙来,这才赶上来拉他一同去。

  小金哥讲完,又谢老吴叔。

  老吴叔连连摆手,笑道:“你这孩子,恁的客气,谢个什么,两厢便宜的事。”

  小金哥又问道:“老吴叔,你不替婶子问问种菜专家的事儿?婶子这菜种的可真是好!反正咱们也是去问专家的。”

  老吴叔早已心动,便忙点头道:“那就全赖你帮忙了,瞧你还谢俺们,可该俺们谢你了!”

  一车人笑作一团。

  眼见着再过一条街就到了府衙,只听得街口那边有人吆喝着“一文坐车”,老吴叔等不禁闻声望去,那边路边停着一辆车厢庞大的马车,大约是天热,车壁只有半截,顶上支起草席为篷,用以遮阳避雨。

  车身上漆着“八仙车行”、“公共驿车”几个醒目的大字,车上已坐上了四五个人,车前一个蓝衣伙计正在大声揽客收钱。

  小金哥禁不住奇道:“驿车如今这么便宜了?”

  老吴叔也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若知道这样便宜了,出门就直接坐公共驿车过来了,哪里还会走那么远。

  驴车驶过去的时候,老吴叔忍不住问那边的伙计,何时改了这个车钱。

  那伙计笑道:“昨儿起降价的,沈大人的‘惠民新政’呢!而且还要设更多站点儿了,车也要加,往后城里来回可方便了。”

  他话音未落车上便已是一片叫好声。

  老吴叔与小金哥等也连连说沈大人爱民如子云云。

  这公共驿车其实已经推出好久了,自沈陆两家合作后,沈瑞便开始了经营山东的通信网络,登州是陆家的大本营,八仙车马行也就迅速在登州站稳了脚。

  只不过这一两年间,车马行一直在向外埠扩张,沿着驿路打造沟通京城与登州的站点,倒是登州府城内的车马行并不甚多。

  之所以在本埠没发展起来,也是因着登州百姓生活颇苦,车马行根本不可能像京中西苑那样的盈利。

  车马行为了不赔本,只能提高坐车钱,百姓见价高越发不肯坐车,越没人坐车越赔本,车马行就此陷入恶性循环,越来越维持不下去。

  最终八仙车马行只保留了往城中两大寺庙开元寺、普照寺的热门线路,供初一十五烧香的略有宽裕的人家乘坐,其他的基本上都用来为陆家传递消息运送些物什之用。

  沈瑞要来登州的消息传来山东后,八仙这边才开始有大动作,增设站点,增加马车“车次”。

  登州百姓虽是常在路上见到大号车厢的“公共驿车”,知道方便,可这几个月米价腾贵,真是粮都吃不起了,更哪里有钱坐车。

  此番府衙降了车钱是实打实的惠民政策了,一文钱的价格半数以上的百姓都负担得起,尤其是那些携带了重物去赶集的百姓,很乐意花上一文钱省些时间与气力,大家自然交口称赞。

  驴车驶过去好一段路了,小金哥仍抻脖子瞅着那边的公共驿车,老吴叔不由莞尔,道:“怎的,想坐坐试试?一会儿叔带你坐那车回去。”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摸摸后颈,道:“不是,老吴叔,那个,俺不是想坐车。俺是看车篷那席子,那席子俺也编得出。”

  若是多设站,多加车,需要造更多车,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车篷席子。车厢木匠能打造,席子木匠可做不出来,总归要往别处买的。

  老吴叔乐了,笑道:“好小子,还说俺灵能发现买卖,你小子这眼珠子也够灵的!”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

  老吴叔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先去府衙问了扫帚,回头再去八仙车马行问一问,谈谈这席子买卖去。”

  小金哥大力点头,斗志满满。

  入社仓养鸡鸭这件事确实吸引了许多底层百姓入社。

  亏得蓬莱县附郭府城,一座城内有府衙县衙两个衙门口,分别座落在城东城西,才堪堪将百姓分流西城的往府衙登记,东城的往县衙登记。

  饶是如此,府衙这边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府衙前堂后宅,又分东西三路,曹吏房位于中路正堂东西两侧,但有了先前险些酿成民乱的买粮事件,府衙已不会让百姓直接进入仪门。

  此次便开放东路吏舍用来办理入社相关事宜,并且安排了衙役在东角门外组织百姓排队进入,因此人虽多,却并不混乱。

  倒是应聘专家这桩仍在曹吏房中匠作房办理。

  老吴叔瞧着入社那边恁长的队伍,心下庆幸亏得跟着小金哥来了,要不这会儿里头社正、社副指不上怎样忙碌呢,哪里还有工夫搭理他,指点什么扫街的扫帚。

  相比之下,匠作房这边可是清净许多。

  本身专家就是需要门槛的,前阵子严格考核又刷下去一批人,如今已没那许多人跑来糊弄应聘了。

  因着知府大人重视,每位应榜者在初步登记后都会被请到后面厢房静室,由专人负责单独的“面试”。是以匠作房这边基本没什么人。

  小金哥一行说明了来意,听闻有懂养鸭子的专家,接待的吏员态度更热情了几分,请到静室中还给上了茶水。

  那三嫂子初时还有些发怵,见吏员和颜悦色,慢慢也大起胆子来回话,尤其被问及她所最擅长的养鸭,更是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三舅哥及时提醒,险些把喂鸭的“秘方”都给说出去。

  她还随身带着一篮子腌好的鸭蛋,这会儿便推过去送与吏员,她也不会说什么奉承话,便是翻来覆去强调,“俺家鸭子下的蛋特别鲜,俺自己腌的,特别好吃,大人恁尝尝就晓得了。”

  还是老吴叔与小金哥替她描补了两句。

  吏员不以为意,收下鸭蛋,表示她的事已记录下来了,过两日会有专门的人上村里去看她养的鸭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好,便会聘她为“专家”了。

  众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老吴叔这边是需要请吴婶子本人亲来面试才能应聘专家的,因此也没有被问话。此时见养鸭事谈妥,这边又没有外人,吏员收下了鸭蛋当正是好说话的时候,他便悄悄递上个装有一串钱的袋子,打听起扫街扫帚等一应物什归哪里管。

  衙门口的吏员都是吃惯了打点的,这吏员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让老吴叔出来一叙。

  将老吴叔带到一处避人的夹道里,那吏员又喊了另一个吏员过来,正是杂科管采买的。

  因着扫街的事儿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员自不敢怠慢,三人简单交谈,几样常用的家什都是给的市价,颇为公道,又答应了老吴叔送一批货结一笔款子。老吴叔又递了一次钱袋子,这事儿算是基本敲定下来。

  这边正聊着,那边角门一响,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小于师爷。

  两个吏员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尴尬上前问好,吱唔解释一个老邻居过来问专家之事。

  老吴叔也忙过来见礼,又犹豫着要不要给小于师爷身后那位也见礼了。

  那两个吏员是没提,不晓得是不是不认得,老吴叔却是认得的,这人是赵家的三爷,他去赵记铺子里买粮时,曾遇上过掌柜同这位说话。

  就这么一犹豫间,小于师爷那边已淡淡应了一句,带着人快步走了。

  老吴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员外家、赵员外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两位是同知府对着干,被收拾了的。那赵三爷这次来府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忽听旁边一声咳嗽,老吴叔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哈着腰讪讪陪笑。

  那吏员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老吴,不该瞧的,便是啥都没看着。”

  老吴叔也是老买卖人了,立时明白过来,忙连声应是。他管赵家干什么,还是先管管他的扫帚吧!

  事情谈妥,老吴叔由吏员领回了匠作房,汇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们前脚刚走,那吏员后脚就拎着那一篮子咸鸭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于师爷,过去献殷勤。

  赵三爷他也是认得的,外头风声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于师爷带人走那条僻静的夹道,便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霉撞见了!当时能装瞎装不认得,过后可不能再装傻充愣,总要弥补一二。

  他这边忐忑着,挤出来个讨好的笑,努力推销着这鸭蛋,比方才三嫂子还卖力些:“这是个求做专家的渔妇孝敬上来的,她养鸭子有一手,是她家鸭子都是吃鱼虾螃蟹大的,鸭蛋腌成咸蛋极是味美。于先生您尝尝,您尝尝,权当吃个新鲜。”

  小于师爷瞧了他一眼,接过篮子来,似笑非笑道:“无妨。不必挂心。”

  这便是说赵三的事无妨了,那吏员登时便松了口气,但仍谨慎的低声道:“小的们会管好嘴的。”

  小于师爷一乐,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这一番心意,我必会拿去给大人尝个鲜。若果真好,大人垂询,你便与大人好生说一说这养鸭的专家,也好为大人分忧。”

  那吏员一愣,随后不由狂喜,连忙谢过小于师爷提携。

  小于师爷挥挥手,拎着一篮子咸鸭蛋径自走了。

  拐个弯过了穿堂,直往后面知府官宅外书房去,那边沈瑞和幕僚团队正等着他的消息。

  “赵三说,魏家已经开始变卖东西了,赵家收了一批。魏春来,莫不是要逃了?”小于师爷汇报了从赵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员外自己在家装病,心腹大管事却在外奔走,登了两次赵家的门,与赵员外密谈许久,赵三郎还看到了他们偷偷摸摸抬了几箱子东西来。

  赵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觑个空儿就跑来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统统舍下说逃就逃?那许多田亩,他舍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亩,余下的也足够养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辈子了,他逃了能带几个银子走?”姜师爷摆手道。

  他这几日是参与了清丈魏家田亩的,对魏家田庄产业颇为清楚。

  大于师爷皱眉道:“济南府只往京里递了信,并没有遣人来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张大人不理会他家的事,筹银子送礼去?”

  八仙驿站在济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边也帮忙盯着张吉府邸的。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张府只有人快马往京里去了,并未有往登州来的。

  “这会儿现送礼,未免晚了些吧?”小于师爷道:“他这么东拼西凑的,这礼只怕不轻呐,等他凑完了,再寻人护送到济南府这边儿早就查完了。”

  陈师爷手指叩着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紧扒着张大人了。这会儿查地的事儿出来,聪明如张大人,是不会沾手的。魏家如此动作,我倒是担心京中的反应,要防着……”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周,又将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着内阁里有人在皇上那边进谗言。毕竟若以匿税论罪,最重可有产业半价入官之罚的,若是大人判罚了他家,到头来籍没的却是个空壳子,有人恶意以此构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声,手里拿着一枚鸭蛋把玩着,听着众幕僚的分析,见陈师爷望过来,他方缓缓的点点头。

  这边清丈田亩的密折以及在登州建设的初步设想札子已经通过八仙驿站的渠道早早递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当会比济南府那边折子更早进京。

  关于清丈田亩,寿哥必然欢喜,至于罚没奸商家产,也是寿哥乐见的戏码。

  然,若说好是本地首富,罚没时却变成了空壳子穷鬼……以寿哥的脾气定然不快。

  登州乡下地方,大户也没多少家产,且沈瑞人品家资摆在那里,硬栽赃沈瑞贪墨,寿哥是不会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断灌输“沈瑞到底年轻,办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论调,只怕也给会寿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同样是致命打击。

  沈瑞将鸭蛋放回篮子里,脸上带出几分倦意来,讥讽一笑,道:“那帮政客,不做实事,只会搞这些倾轧伎俩。”

  陈师爷虽了然,却也不得不叹道:“东家,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摆了摆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穷苦全因这些大户食髓吸血,本府想为百姓谋福,绝不容他们掣肘。随魏家蹦去吧,他卖得珍玩卖不得田亩,带得走银子带不走地,凭他耍什么花样,本府不惧担个骂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亩都籍没入官,分与百姓耕种!”

  几位幕僚师爷皆是一愣,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陈师爷带头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实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众人行礼,道:“都是我份内之事,当不得赞。”

  又道:“你们也莫怨我意气用事。魏家这样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户两户,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后什么都不必做了。咱们只做咱们当做的,登州富庶了,他们的谗言便统统立不住脚。皇上乃圣明君主,自会裁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瑞这也不全是场面话,他也是真不耐烦了,他太了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长舌妇也没什么两样,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脚的地步,那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对寿哥还是有信心的,不是因着寿哥对他表现出来的亲近,而是寿哥表现出来的聪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说得好”他也一样会。

  他第一时间将登州各项进展写下来递进京,只要登州的发展符合寿哥的期待,寿哥就会一直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捡出一个鸭蛋来,向众人道:“我瞧着这鸭蛋有些意思,晌午给诸位先生添道小菜,尝个野趣。”

  高邮的咸鸭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气的,如今虽没成为贡品,却也是席间佳肴。

  在沈瑞前世,除却这高邮咸鸭蛋名满天下外,另有一样鸭蛋也卖得极好,便是海鸭蛋。

  如今,登州的海鸭蛋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关注棉布、海产这些大宗产业,着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样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鸭蛋,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方向。

  普通的农副产品做好了,一样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广。

  散会之后沈瑞特地叫住小于师爷,请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养鸭专家以及海边儿养鸭的情况,若是可以,便在那边建个小型的养鸭场,开个咸蛋作坊。

  小于师爷应下,又叹道:“大人竟这样看好这咸鸭蛋?可惜迟了些,不然多备出些咸鸭蛋来,送到京里,作端午节礼才是一举两得。”

  端午节素来有吃咸蛋的风俗,俗语说“要吃咸蛋粽,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颇感惋惜,不过转而又笑道:“无妨,赶不上端午,还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时,登州鸭蛋已能行销天下。”

  却说这边赵三郎乃是偷偷出来告密,在府衙夹道里撞着了人,不免懊恼,回程越发小心起来,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几圈,觉得完美掩藏行踪了,这才回到家中。

  却不知道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内书房里,赵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赵员外身前,小声将赵三郎行径说了,又着意提了在府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只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赵员外面上毫无波澜,只点头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说,退到一边儿等着新的吩咐。

  老爷特地让三老爷看到魏家来人抬了东西,三老爷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爷这是要试探三老爷,还是要利用三老爷传消息出去。无论怎样,亲兄弟走到这一步,大管家多少还是有些寒心的。

  “马骋那边,联系上了吗?”赵员外问道。

  大管家收回思绪应了声是,又道:“齐家还是靠不住。还是拿银子砸开的马家门。”

  赵员外冷笑一声,道:“这时节,自然谁都靠不住了。无妨,马家认银子就行。他越贪得无厌才越好。”

  大管家低声道:“戚家出面,马佥事只怕也坐不住了罢。”

  赵员外往椅背上舒服一靠,胖脸上又浮现出和气的笑容来,道:“也该是他急一急的时候了。他牙口可好着呢,能撕咬一阵子……”

  书房门叩响几声,大管家忙出去问了情况,又黑着脸进来,低声道:“魏家又来人了。”

  赵员外摸了摸滚圆的下巴,道:“老魏这是要拼死一搏呐?行啊,成全他,咱们就再帮他一把,他这些年没少划拉东西,手里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呢。你拿外账房账本子给来人看,就说咱家也没银子了,寻常东西就不收了,等他拿了好东西来,再压压价。”

  大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总得把送去马家的银子给填补上才是。”

  赵员外击掌笑道:“正是。”

  赵员外料的没错,魏家如今已是没什么选择了。

  布政使府上没有来人,魏姨娘娘家派来个姓薛的管事,没有带来任何有好消息,张口只是要钱。

  魏员外不是傻子,也担心魏姨娘那边诈他。

  但他根本没有所谓退路,他最是清楚登州有多少人恨他,一旦他失了布政使的庇护,俯首认罪,立刻就会有落井下石的人跳出来,网罗更多罪名,把他一家子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就是现在,济南府还没表明放弃他、他还没倒呢,一向甘当他狗腿子的赵员外就露出獠牙来,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了。

  魏员外恨得咬牙切齿,却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去,上太太那,让她把那箱子东西取出来,给赵家送去!”

  心腹管事犹豫着,低声道:“与其送赵家,不如让人快马送去张大人那边,左不过也是要给太夫人拜寿用的……”

  魏员外阖了阖眼,道:“送去赵家吧。”

  既是魏姨娘娘家那边派人来了,就表示至少面上,张府是要撇清干系的,他便是送东西去了,张府也未必会收。

  管事退了下去。

  魏员外闭着眼,又寻思了一遍如今拢了多少银子在手里。

  他其实,还有一条路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可以抛下这一切,带着银子远遁,只要有银子在,他还怕什么。

  他不信沈瑞扳倒了他魏家、吞下那么多田,张吉能咽下这口气。他走了,魏家倒了,沈瑞没了威胁张吉的把柄,张吉必然会下狠手对付沈瑞。

  到时候他未尝不能回来东山再起。

  银子,银子,银子先送一小半儿到薛管事那边,稳住他们,向张吉表现一下他的效忠与诚意。

  余下的,他得带走。

  一家子人走是不可能的。

  原配所出的长子次子都二十好几了,留下来也能抵上一阵子。

  续弦幼子还小,又是他的心尖子,他得想法子把他们送出去。

  嗯,普照寺离东门近,就去普照寺住上几天,悄没声的从东门走,往宁海州先住着。

  他这边稳当了再想法子去接她娘俩。

  魏员外盘算妥当,又加快了变卖家产的速度。

  因着他一直对外称病,就让续弦以为他祈福的名义,带着嫡幼子往普照寺住下吃斋念佛。

  那位薛管家既能被张吉派来,便不是个傻的,魏家种种动作都在他眼中,等魏员外拿出银子来,他打眼一看数目,便冷笑道:“想来是真不凑手,俺们也不是讨饭的,那便罢了,俺明日就回去便是。”

  又阴恻恻道:“不知道府衙来抄时,银子还凑手不凑手。”说罢拂袖便走。

  魏员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能让他真个走了,一番软磨硬泡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被薛管事踩住死穴,带走了大半的银子。

  魏员外心头滴血,但懊丧也无用,现在脱身要紧,总归还是剩下了万余两,有这银子做本钱,支起一摊子生意来也不甚难。

  那薛管事走了两天后,这边魏员外也准备停当了。

  他定好了计划,准备在家里内账房点一把火,明晃晃的告诉全登州、告诉济南府他把证据烧了。他自己也好趁乱脱身。

  万事俱备只差点火之际,朝廷的一份邸报进了登州城。

  很快,满大街都疯传起来。

  巡按山东御史胡节向济南府各界索贿,右布政使张吉借修曾子庙宇银二万两贮于德州,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取泰安州香钱五千两,济南道佥事侯直取德平等县银三千两,济南府知府萧柯、历城县典史李徵等亦各有银送德州,拟等胡节回京时从德州带银走。

  监察御史张奉命清查地方屯田,查得此事,遂上本弹劾山东地方诸官。

  皇上震怒,下旨严惩。

  吏部覆议,右布政使张吉、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济南府知府萧柯追赃降二级,冠带闲住。

  济南道佥事侯直、历城县典史李徵追赃削籍为民。

  左布政使车玺虽未参与,但有失察之过,依违失举,降一级,调至云贵。

  德州卫所涉案一应人皆依法入罪。

  而胡节,身为御史,恃势贪婪,知法犯法,罪加三等,令锦衣卫差官校械系来京,谪戍陕西萧州。

  一身平民衣衫准备跑路的魏员外捏着心腹管事从外面重金买回来的誊抄邸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好似要站立不住,胸口闷得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喘气都吃力起来。

  他踉跄一步,心腹管家慌忙扶住了他,他却一把推开了管家,圆瞪的双目赤红,恶狠狠的将这邸报抄本撕个粉碎,厉声高喝:“假的!假的!沈家小儿做的局!”

  可喷出来的,除了声音,还有一口血沫子。

  心腹管家都吓得傻了,连滚带爬扑过去扶住魏员外,又凄厉高喊来人请大夫。

  血吐了出来,魏员外倒是觉得胸口没那么堵了,脑子好像也清明了几分,他再次推开管家,大骂道:“蠢货!快叫人去把他娘的那个姓薛的忘八羔子追回来,把银子夺回来!”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脑袋又一迷糊,人已经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第六百五十八章 田月桑时(六)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四月的京中还没大热,小皇帝却已高高兴兴跑来西苑“避暑”了。

  豹房公廨是小皇帝惯常处理朝政奏折、召见臣工的地方,故而此处日常侍卫内官极多,不说里三层外三层人叠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是有的。

  然而今日院里却是空荡荡的,诸人都被撵到了院外,就是贴身伺候皇上的、颇为得脸的几位小公公也都远远站着,保持着“里头一喊能听见”的距离,绝不靠前一步。

  不是殿内有什么妖魔鬼怪将他们吓成这样,而是如今权势遮天、皇上身边头好大红人的刘瑾刘公公在里头。

  也不是在商讨什么机密大事,旁人不得近前。而是,刘公公这会儿,跪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

  哪个有胆子看刘公公的“笑话”?自然要远远避开了,装聋装瞎装不知道的才好。

  这阵子刘瑾本是过得颇为顺意的,先前能与他分庭抗礼、还妄图害他的丘聚彻底被他弄死了。

  先前仗着有西厂还想蹦蹦的谷大用,在看了丘聚下场后也服帖起来。

  皇上把东厂给了魏彬,魏彬倒是个聪明的,处处为他刘瑾马首是瞻。

  张永去了山西,寸功未立,如今连个信儿都没有了,皇上跟前全然没人提这名字了。

  如今御前只他刘瑾一人独大,皇上信任有加,说能给皇上当半个家也不为过(他自己这样认为)。

  内阁里虽有王华、李东阳,让他不那么事事如意,但是他有焦芳掐着吏部,又借着京察狠收拾了一批人,如今大小官员还都算听话,要紧的衙门口也都顺利换上了他夹袋中人。

  更有那期满求官的,巴巴来与他送孝敬,金银玉器满柜满箱,天南海北的山珍土产也享用个遍,甚至有些进上的贡品,顶尖儿的都是要送来他这边,次一等的才往宫里送呢。

  对于这样的孝敬,刘瑾是极为受用的。

  没想到竟栽也栽到这孝敬上了。

  山东这桩一举抹掉多位高官的大案里,罪魁巡按御史胡节声称,索贿乃是刘瑾刘公公授意所为。

  胡节不是什么硬骨头,更有着脱罪的小算盘,在锦衣卫押解回京途中就大呼小叫招供了。

  锦衣卫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刘瑾将精明强干的牟斌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赶走,把心腹杨玉提了起来,想把厂卫统统攥在手掌心里,奈何杨玉着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诏狱都没管好,别说外面当差的这些锦衣卫了。

  下面不服杨玉这废物的大有人在,还有些心中念着牟斌的旧人,以及,暗中投了旁的势力之人。

  遂,胡节本人还没入京,这刘公公逼胡节索贿的消息就已在御史们耳边飞了。

  本身张就是刘阁老的人,后处投了李阁老,真个恨刘瑾入骨的,此番又在山东掀翻了刘瑾、焦芳门下恁多高官,解恨又解气,名噪一时,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听得胡节这番消息,如何会不扩大打击面,加紧攻击刘瑾!

  他便联络了一干御史,不断上折子弹劾刘瑾,更刨出了刘瑾先前许多不法事。

  有丘聚倒台在前,大家也摸着了几分皇上的脉,便也不提什么刘瑾带着陛下玩乐的话,只将刘瑾的罪责往先前让丘聚下狱的那些罪名上靠,什么贪渎、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等等,真真假假,想辩驳清楚可得费一番功夫了。

  刘瑾真真是气炸了肺,把焦芳、张彩叫来说是商量事,可张开口就忍不住狠狠骂了起来,嗔着他们无能,压不下这些弹劾。

  焦芳比刘瑾还郁闷,张吉是他门下一员大将这从二品封疆大吏能有几人!使了多少气力才走到这步,偏生生被区区几万两银子就给毁了!

  更麻烦的是,他本是要给他儿子焦黄中谋个升迁的,如今却是不得不停下手来。

  当初焦芳费尽心力运作将儿子焦黄中提到了二甲第七,又得授了翰林检讨,偏在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桩事中都没得好处,同榜诸人都得了提拔,越发显得他儿子不如,他便一直谋划着给儿子升上一升。

  恰近日来了良机,国子监祭酒周玉致仕,翰林学士张芮调了镇江府同知,翰林院变动颇多,焦黄中借机升个翰林编修几乎是板上钉钉,若是操作得当,修撰也不难。

  结果山东这件事出来,焦芳也被御史盯上了,只能先缓上一缓了,免得儿子再被殃及。

  折了手下,碍了儿子前程,银子一两没收着又惹了一身骚,焦芳恨得牙根直痒痒,又不免埋怨刘瑾忒是贪得无厌,往外省伸手倒叫他倒了霉。

  只是口称人家千岁自诩门下,他面上也不敢说什么。这会儿被刘瑾喝骂,更是一肚子火气,便是有主意也不想出了。

  一旁张彩倒是扛骂,依旧面色如常。

  如今,焦芳渐渐老迈,内阁之中几位又都不好相与,他自家应对尚且不及,已少有心力为刘瑾谋划。

  张彩便成了刘公公身边出谋划策的第一智囊,其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由吏部郎中升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现已是吏部左侍郎。

  刘瑾骂张彩便是骂他在都察院不曾好好经营,若能拢住一干御史,如今哪会有这许多人找碴。

  张彩实辩驳不得,他在都察院实际上没仨月就升官了,难道能说怪大佬给提拔他太快了不成。

  擎着这番骂,思索着对策,直到刘瑾骂累了停下饮茶,张彩方开口道:“此事,多因杨指挥使处置不当。”

  刘瑾火气又登时就又上来了,狠狠一撂茶盏,便又骂道:“杨玉这蠢材……”

  张彩却不再等他骂痛快了,径直便道,“千岁,可还记得南司千户石文义吗?”

  刘瑾微微一愣,听得张彩又道:“下官看此人颇具才干,办事果决利落,不若调至北司理刑,也好为杨指挥使搭把手。”

  石文义原是南京守备太监石岩的侄子。石岩早已老病,后小皇帝打破仁庙以来成例,派了四人守备南京,石岩便退了下来。

  石岩人老成精,得知新派来南京的守备太监之一刘云是刘瑾义子,便着意结交,帮助刘云迅速在南京站稳脚,并在四位守备太监中占了上风,刘云也投桃报李,将石岩的侄子石文义推荐到刘瑾门下。

  石文义早先就因伯父而得荫封百户,入京便正式进了锦衣卫。

  在刘瑾收拾了牟斌时,石文义凭着心黑手狠立了些功劳,被提拔成千户,放在了南镇抚司。

  在石岩的调教和金银供给下,石文义没断了同刘瑾门下这些说得上话的人联络。

  张彩既是得了石文义好处,也是觉得……是个人就比杨玉强些,此番便想提起来石文义看看。

  刘瑾早就厌烦透了杨玉,当初提拔杨玉不止看银子,还看在杨玉已故的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份上这位夫人乃是先帝的保母,先帝那般身世,是十分看重身边人的,而先帝爷在小皇帝心中最重,连带着这一应人也都有了造化。

  然皇上锐意革冗官时,一系列中贵戚里子侄都被降职削俸,便是孝庙的保母、近侍的后人也未能幸免。

  杨玉这姑母显然就不够分量了。

  刘瑾遂点头道:“原是想着还得内行厂操劳操劳,理一理这次的事,你既这般说,便让石小子理刑吧,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他祖宗找腻歪。石小子若果然是个可用的,便先提个指挥佥事。”

  下一步,便是可以取代杨玉了。

  张彩会意,行礼称“千岁英明。”

  事情已经出了,光去查哪里漏出去的消息固然是亡羊补牢,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把事情摁下来。

  “于外,还是当寻些别的消息把水搅浑些,”张彩望向焦芳,道,“此次冲着千岁的,想是刘谢仍有余孽;而冲着阁老的,怕是……那几位。”

  焦芳强忍着没冷哼出来,心道废话,口中却唤着张彩表字,问道:“尚质高见?”

  张彩道:“阁老可还记得张吉先前送进京来的书信?”

  提起这茬来焦芳便不由惋惜。

  先前张吉快马送进京来书信,说是那沈瑞小儿到了登州也不管有无灾情就开仓放粮,险些引起抢粮民乱,实是浪费国帑,更有邀买民心之嫌。

  张吉书信中表示已同胡节沟通过了,由胡节那边写折子弹劾沈瑞更为妥当,他这边不过是给阁老递个消息,请阁老心中有数,以便提早布局。

  当时焦芳还招了几个心腹来商量了此事,想着搂草打兔子,这罪责能多捎带上几个人才好。

  没成想胡节弹劾沈瑞的折子还没进京,张的折子先到了!

  “胡节那折子如今还有什么用!”焦芳冷冷道,“便是撒了消息出去,怕不反让那起子恶犬叫唤得更凶。”

  张彩道:“虽说胡节有错,但错在索贿,他身为巡按御史,查察地方官吏正是本职。山东这趟水,越浑越好,只叫人往那邀买民心上去引,便是王阁老杨阁老哪个敢不自辩?而那张,是当去清查屯田的,就空放着这浪费国帑的事儿不去理会,倒往德州去查案了,李阁老又是个什么意思?”

  焦芳皱了皱眉,并没回话,他当然希望借着这由头一举收拾了他所有对头才好。但是这个由头在当下……

  刘瑾却已先没好气道:“沈瑞才被皇上派出去,皇上且不会现下动他呐。牵扯上他吆喝什么都是白忙活。”

  与焦芳不同,在刘瑾眼里,沈瑞什么阁老女婿、阁老徒孙的身份都要淡,他是当其为“张永门下”来看待的。

  刘瑾和张永并没构成竞争关系,相反,两人还有过合作,而且张永如今悄没声的,他都懒怠去理会。

  当初同意把沈瑞踢出去,也是本着给钱宁在皇上身边抢占个更好位置的目的。

  只是沈瑞外放与戴大宾同行这桩事让刘瑾颇为不满的那阵子正是招赘戴大宾的谣言又起来的时候。

  但没多久,德州递来的消息就让刘瑾一身冷汗,丘聚竟能做这样一个局,丧心病狂想要在路上结果了沈瑞和戴大宾再嫁祸给他。

  做过灭门这等大事的丘猴子真是长本事了,杀人放火说来就来!

  这要是平常时候刘瑾也不惧这样的嫁祸,可皇上才刚派了沈瑞出去要大用,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让他刘瑾因为儿女私怨给杀了”,那刘瑾是绝讨不得半分好去的,便是死罪能免也是活罪难逃。

  好在沈小子有两下子,能破了局,还能送回人证物证到他手上,刘瑾原就没想着放过丘聚,如此一来更是轻松,将沈瑞那边的事一说,皇上立时火冒三丈,丘猴子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皇上又立刻掉头赏了沈瑞东西“压惊”,又升了那救下沈瑞的潘姓千户官职,还将其派到了登州,摆明是留给沈瑞帮手的。

  由此刘瑾也看出了皇上对沈瑞往山东办事的重视。

  他既知动不了沈瑞,便不想白费力气。

  张彩却道:“千岁勿忧,原也不是为了让万岁爷治罪沈家小儿的,不过给那小儿的‘长辈’些敲打罢了。”

  刘瑾哼了一声,道:“只怕这群老儿不怕这点儿小敲打。”

  张彩忽一笑道:“千岁莫急,大敲打,也有。”

  他敛了笑容,掸掸衣冠,躬身正色道:“我朝以官爵赏待君子,不惟荣其身,又封赠其亲。卑劣之徒获罪,或流放或闲住为民,其名虽除,其妻与父母三代封赠诰敕却如故。若不追夺,何以戒后?”

  刘瑾并不喜这般文绉绉的词儿,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皱眉道:“要追夺张吉等人妻母诰封?”

  张彩缓缓道:“自此案始,向前追夺。刘健、谢迁、韩文、马文升、刘大夏、许进等人诰券及原赏玉带服色。”

  刘瑾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哈大笑三声,击案叫好,立时看向焦芳,示意他安排人去做。

  焦芳忍不住道了声:“只怕操之过急……”

  随即便见刘瑾沉了脸,他立时改口应下去做。他倒不是顾惜张吉什么的,这桩事丢出来,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胡节的案子必然立时没人瞅了,他也立时能从中抽身。

  可也因此事牵扯太大,还是当稳稳的做来才好。

  “阁老,”张彩又在此时开口,凝视焦芳道:“非是下官心急,实是山东如今左右布政使尽去,不知皇上会属意何人。”

  旁的话便都不用说了,如今谢迁的女婿沈理,正是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

  这沈理还是沈瑞的族兄,当初沈瑞调去山东,皇上都未让沈理避嫌调职。

  以小皇帝的性子,将沈理提拔起来好让沈瑞做事更便宜些,这等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这时候追讨谢迁玉带服色及家眷诰命,既是要搅浑了水,也是要压一压沈理。

  焦芳摇头道:“皇上未必会擢拔沈理。”却也不提其他。

  张彩则只道:“圣心难测。”

  说罢,他又掉过头来向刘瑾道:“千岁莫怪下官扫兴,外头这些其实都还好说,重要的是……千岁还是要往宫里去。”

  刘瑾面上颇有些不悦,这他当然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张彩躬身一礼,显得越发恭敬,声音也低了几分,“千岁总要小心丘聚那厮前车之鉴呐。皇上最为信重千岁,千岁,这银钱上原是小事,莫要为此生了嫌隙才是。”

  刘瑾瞳孔骤然一缩,想起查抄了丘聚私宅、庄铺后,总账呈到御前,小皇帝那阴鸷的眼神,那晦暗的笑容。

  所以,这会儿,刘瑾老老实实跪到了小皇帝面前,借这一哭,博份旧情。

  寿哥斜靠在宽大的龙椅中,目光直透过窗户望着外面一片新绿,看不看一眼跪在下面涕泪横流的刘瑾。

  刘瑾呢,也不敢抬头去看万岁爷的表情,就这么兀自哭着嚎着。

  口中先还说这次案子里胡节纯属自作主张,见事败又受人指使方攀扯于他。

  很快话锋一转,又提起他掌司礼监期间如何兢兢业业,因着最近罚米输边、清丈屯田国策得罪了多少贵戚仕宦,因此才有人抓住机会陷害他、弹劾他云云。

  再往远处说,开始历数这几年来他的种种功劳苦劳,直说到弘治朝去,将昔日东宫诸般旧事翻了出来,喋喋不休,说得自家都感动了,这泪也有几分真切起来。

  当刘瑾说到清丈屯田时,寿哥才将视线收回来,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沈瑞那边清丈登州田亩的密折也上来,而且,这前前后后的事也写了个清楚明白。

  可笑朝上这会儿还为着说胡节获罪前递上来的弹劾折子吵了起来,说什么沈瑞空耗国帑邀买民心云云。

  胡节自己贪渎国帑,倒是贼喊做贼说起沈瑞来。

  寿哥眯起眼睛,扫了扫刘瑾,什么昔日旧情都是混扯,倒是,罚米输边、清丈屯田,刘瑾确实没少尽心尽力,也,还是要用他的。

  “大伴。”寿哥缓缓张口,打断了还在忆往昔的刘瑾,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好似有些动容。

  刘瑾慌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似怕满脸涕泪让皇上看着腌一般,然后才小心抬起头来,“万岁爷,奴婢,奴婢……”

  “大伴陪朕这许多年,大伴是何等人,朕会不知道吗?”寿哥幽幽道。

  刘瑾忙作感激涕零状,叩首口称谢皇上知遇之恩,可心下却是发沉,这话其实颇为含混,可并没赞他刘瑾忠良,看来皇上心下还是有气的。

  “想想当日东宫之中,你,张大伴,高大伴,还有……”寿哥似是一顿,随后声音陡然冷上几分,“丘聚。”

  尽管这个名字很快就滑了过去,寿哥又继续说起“谷大用、魏彬……”等人。

  但刘瑾还是伏得更低了些,心下不断咒骂丘猴子咒骂胡节。

  好像数完了人名,回忆也就到了头,寿哥轻咳一声,道:“大伴庶务繁忙,操劳辛苦,门下良莠不齐,有所疏失也是难免,朕相信大伴能妥善处置了。”

  刘瑾忙道:“谢万岁爷体恤!奴婢必当严惩这起子不法小人,以儆效尤。日后再有授外差者,必当严查严管……”

  他又滔滔不绝好一番应答,把之前张彩与他出的对策大半讲了出来。

  也不知道小皇帝听进去多少,半晌才听寿哥嗯了一声,似乎是漫不经心道:“大伴若有忙不过来的,交由旁人帮衬一二便是,大伴腾出手来,也当清一清门下,那些德不配位的东西,留着倒牵累了大伴。”

  刘瑾后背一僵,强挤出笑来,应声称是,后半截的对策也不必讲了,只呐呐的表起忠心来。

  寿哥随意点了点头,转而满脸阴沉,道:“张吉这厮,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挪圣人庙宇银!朕看,张家人以后不必再进学科举了。”

  曾子被奉为“宗圣”,是配享孔庙的“四配”之一,在儒家也是地位尊崇。

  张吉用自家银子贿赂上官罪责还轻,若是动库银以公谋私,获罪虽重却不祸及子孙,可打主意到了儒家圣人庙上,落个不敬圣人的名声,那便是自绝于仕林了,即使没有寿哥这句话,张吉的子孙在科举路上也是难了。

  而有了寿哥这句话,那就是绝了他子孙未来所有的指望了。

  若是焦芳在此,或许能开脱两句。但刘瑾是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张吉死活的,便连连应是,说皇上圣明。

  听得寿哥又道:“山东这些获罪官员,挪用官银、贪渎、不恤百姓,所罚没的家产,便由山东自留赈灾吧。听闻今年山东又有旱灾的苗头?”

  “山东地方奏报,今春仍是少雨。”刘瑾又忙伶俐道:“虽然那人攀诬奴婢,但也确是奴婢失察,该当受罚的,奴婢自请罚米两千石输山东,既是万岁爷赏奴婢改过之机,也多少能为山东百姓做些善事,为万岁爷分忧。”

  寿哥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容来,虚点了点刘瑾,道:“还是大伴知朕。”

  刘瑾觑着小皇帝脸色,见了这笑容方才放下心来,微微松了口气。

  这套罚米输山东自然也是张彩所教。

  胡节这桩案子,虽牵扯到刘瑾,但没有实证,刘瑾是不会获罪的。刘瑾又实打实是没拿到银子的,只要他在皇上面前先退一步,又为皇上分忧,皇上就是先前有气也当消了。

  罚米输边是刘瑾的一项重要政策,但一直颇受非议,此次刘瑾自请罚米,也算是以身作则,看日后谁还好意思跳出来说嘴。

  至于这点子粮米,莫说刘千岁豪富不放在眼里,就说只消传个话出去,有的是人争着抢着为刘千岁料理了,又哪里用动刘千岁的银子。

  见皇上果然不恼了,刘瑾心下暗道张彩果然有才,盘算着日后还要多多依仗张彩出谋划策才是。

  这边该唠的唠开了,小皇帝就表示要去校场骑射,刘瑾倒是想伺候一回,小皇帝却并没有应下,勉励了两句让他回司礼监好生理事去了。

  刘瑾告退出来,只道小皇帝会叫钱宁伺候弓马,还特地叫小内侍去找钱宁传话,让钱宁在皇上高兴时再敲敲边鼓多夸夸他,他今天这事儿就算圆满过了。

  只可惜,小皇帝并没有叫钱宁到御前。

  校场上,恭候圣驾多时的乃是张会。

  英国公夫人是去岁四月底没的,张会不是承重孙,只一年孝期,如今已是快除服了。

  寿哥瞧见他便是一乐,也不下马,扬声免了他的行礼,双腿一夹呼喝一声,胯下马匹已飞驰出去。

  张会跟他久了自知圣意,便立时翻身上马,紧紧相随。

  跑出一段路去,寿哥才一勒马,回首笑向张会道:“怎的,是兵械局有什么新玩意儿出来,还是,为了沈瑞被弹劾的事儿?”

  张会虽因守孝丁忧交了京卫武学的差事,但因着沈瑞的连襟李延清在兵械局,彼此关系亲近,他还是会常看看一些兵械制造进度,参谋些点子。

  寿哥知道后,偶尔也会招张会来问问一些军械的事,且对一些军械改良也有自己的想法,常常通过张会的口传到李延清那边,让他们尝试制作,再由张会反馈效果。

  腊月正月里,长宁伯周、庆云侯周寿先后离世,他们是周贤母亲的亲舅舅,周贤便也有三个月的孝,京卫武学的差事自然也交出来了。

  寿哥并没有寻人顶上,而是让蔡谅暂领,又让张会多照应,张会跑京卫武学便跑得更勤了。

  故而寿哥有此一问。

  张会笑道:“万岁爷料事如神,句句命中,臣都不敢说了。”嘴里说着不敢,却仍是道:“臣是为着沈二这莽撞小子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虚摆了摆手道:“沈二没事儿,这点子事儿朕还信不过他,派他出去干嘛?”

  张会忙道:“皇上圣明!”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来,讪讪道:“看来莽撞小子得说是臣了。”引得寿哥一阵大笑。

  八仙驿站都在张会手中,沈瑞这边密折上京,那边自然也写了一份密信给张会。知道了前因后果,便是外头再怎么弹劾,张会都晓得皇上不会问责沈瑞。

  只是,他不能让皇上知道他知道,而且,他也是想确认一下皇上的态度,故此急嗷嗷的请求陛见。

  寿哥大笑一场,笑罢却又叹一声道:“你倒是古道热肠。”

  转而移开话题,他道:“月底除了服,你便赶紧给朕滚去京卫武学操练去!周贤就应了这个名了,忒贤了些,操练很不成样子,这三两个月又耽搁了。今年五月节的龙舟,朕都没兴致看了。”

  张会原还有些为自己起复之后的差事挂心,虽说看周贤丁忧后皇上的布置,京卫武学是给他留着的,但其实周贤孝期短,和他是脚前脚后除服,到时候职缺归谁,还真不好说。

  周贤在京卫武学时日尚短,虽无大功,却也没甚过错,且本身这个职缺是皇上用来安抚周家的。

  不想今日能得皇上这样一句,那就是金口玉言京卫武学又交给张会了。他这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登时精神大振,心下感念小皇帝,立时翻身下马叩首谢恩。

  寿哥嗤笑一声,道:“甭来那些虚礼,好生给朕练兵便是报答朕了!”因又问了兵械局那边。

  张会答了进度,又道:“沈二那边还来信问了,想在找两个懂些水利的去山东给看看。他得了部农书,有些架水车的法子,想寻明白人给试试,若是果然好用,也好刊印了送进京中来。”

  寿哥点头道:“他是个干实事的,朕没看错他。这事儿,你去办吧,朕若下旨,将来指不上多少人开口问朕要这要那呢。”

  张会连忙应下。

  寿哥想了想,忽道:“山东这案子前后你都听说了吧,朕想,把虎头调到德州卫去。”

  张会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皇上既问臣,臣就实话实说,虎头,不适合德州的位置。”

  高文虎被寿哥派到鲁南曹州一带剿匪,这伙儿匪徒本就不太成气候,叫他过去就是为了给他镀金的。

  如今有所斩获,寿哥便急不可待想将他提拔起来。

  胡节案中,德州卫上下为张吉运银子,自然难逃其罪。

  尤其锦衣卫还侦得,德州左卫一个小小的千户贼胆包天,还妄图偷天换日骗走这笔巨款,赖在同僚身上不说,还想让安德知县补窟窿。

  小小一个知县,竟然能有这么厚的家底来补这么大的窟窿,实在出乎寿哥意料。

  这千户最终自然没落好结果,处以军法斩立决。知县也同样被问罪,双双抄没家产。

  而就这两家抄出来的银子,就够今年往辽东派的军饷了。

  寿哥既是恨极,却也不免动了安插自己人在其位的心思。

  德州卫这次大清洗,空出不少位置来。

  “虎头是个憨实的。”寿哥自己也叹了口气,高文虎这个性格,去了德州肯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但若是……“若是罗克敌一起派去……”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就认的师父,一直照应高文虎,为人又圆滑,也入了寿哥的眼,进了豹房勇士,这次被派去给高文虎保驾护航。

  张会觉得罗克敌倒是适合德州的位置,只是寿哥对罗克敌的信任那是及不上高文虎万分之一的。

  但总不能把罗克敌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辈子,罗克敌聪明得紧,不可能甘愿一直辅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样渣子都不剩。

  张会想了又想,还是向寿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头懵懂,那样的地方却又将罗克敌的心养大了。”

  寿哥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朕再想想……”

  两人再未谈国事,倒是痛快的赛了两场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时,那边刘忠来报,张太后遣吴德妃来西苑“送鲜果”了。

  寿哥翻了翻眼睛,扫兴的丢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没人听得清的话,方吩咐左右道:“罢了,回去更衣。”又指着张会道:“你且去吧,有什么事儿再召你。”说罢被一众内官侍卫簇拥着回太素殿去了。

  张会恭送了皇上,由刘忠亲送他出西苑。

  路上张会嘴唇翕动,小声道:“多谢您从中斡旋,我这就回去给瑛大哥递个信,让他安心。”

  刘忠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却不敢居功,恒云圣眷正隆,并不用我多嘴。”

  顿了顿,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飞快的低声道:“既你是要去见沈瑛,便多添一句,寿宁侯在给沈瑾谋起复求到了宫里。”

  张会立时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吴德妃过来做什么。

  沈瑾已经除服了,却还没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寿宁侯张鹤龄这么着急谋划,只怕也是因着国子监、翰林院此番变动吧。

  张会也不去想那许多,再次谢过刘忠,匆匆出宫,往沈瑛那边递了信,又去寻李延清让他给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两天,敲定了去山东的匠人人选,张会要与沈瑞回信时,听说了宫中下旨,庆云侯周寿长子周瑛、长宁伯周长子周瑭袭爵。

  早在去岁腊月长宁伯周过世时,周家就为周瑭请旨袭爵,淳安大长公主因与周家交好,也曾帮忙往宫中说和。只是这旨意一直不曾下来。

  而隔日,宫中再度下旨,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为山东德州左卫指挥使,命其除服后即上任。

  作为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周贤身上原就有荫封的指挥佥事衔,只是一直没有实缺。

  接掌京卫武学时并未升他官职,如今外放,升上一级原是寻常。

  只不过这个时机,这个位置,这前后两个旨意,不免耐人寻味。

  京中官场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聪明人……

  京城西南,阜财坊,沈瑛宅邸,内书房

  这次有人弹劾沈瑞邀买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虽早知道原委,但他们并不如沈瑞、张会这样对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节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时迁怒,也发落沈瑞。

  直到张会从西苑回来送信到沈瑛家里,两兄弟这才放心,又谋划着如何帮衬沈瑞。

  沈全在读书上少了些天分,虽靠着日复一日苦读终是中了举,但是想再进一步也是艰难。对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弃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举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层官员不少是举人出身的。

  明初时举人为高官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仁庙之后,进士多了,举人为官基本上最高止于四五品了。

  但说实话,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状元榜眼做一辈子官也不过是四品翰林学士罢了。

  出孝后沈瑛一面为自家起复奔走,一面也仔谋划着为兄弟捐个知县、县丞之类。有在京为官的嫡亲兄长和与高门联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会受欺负。

  沈全自己其实对当官兴趣不大,倒是因着帮二哥沈琦打理过一阵子族务,而颇爱处理庶务。

  原本这次沈瑞去了山东,沈全就十分想跟着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来之前,沈全这边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托好了人情,便是不为官缺为着中人的脸面,沈全也不能断然撂下京里跑去山东的。

  且登州那边有陆家,无论商事还是地方人脉上,沈全都不如陆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东的,如此更无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头。

  沈瑛更言道:“你与瑞哥儿从小一处长大,关系亲厚,你想帮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为瑞哥儿跑腿,一管事下仆足矣!你既要相帮,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在地方上互通有无,在朝堂回护声援,才是你当做的,才不枉你读这许多年书!”

  沈全也不由惭愧,应下要好好在地方上历练。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脚,两兄弟便是商议着,给外放的沈全想选个能帮衬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着就近在顺天府或者河间府寻一处,静海、宁津等县都有缺出来,离京城近离海不远,日后登州开海,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来,周转入京,要快上许多。

  而今,沈瑛却是想着往淮安府寻一寻。

  倒也不是现在官缺一抓一把由着他们兄弟挑拣,但确实因着京察,又有大佬们斗法,中低层官员变动还是颇大的,可选择的余地也大。

  “南船北上,总要有一处落脚补给,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寻淮安籍的同年打听了,海船多在庙湾出海。然庙湾属山阳县,附郭府城,且又有漕运,这样的位置只怕不好谋求。”

  “相邻的安东县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赈灾。”沈瑛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向沈全道,“还是盐城,或往北赣榆县,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听打听粮米。登州缺粮,瑞哥儿虽有诸多举措,但是这一两年山东大旱,登州想自给自足怕也是难。若是海路开了,日后从淮安运粮,比苏松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声,道:“这两年南直隶诸府也一样有天灾,只底子略厚些罢了。未见齐能帮得别的行省。且你当卖粮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点头,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县,莫要强出头。”

  因不好打消兄弟积极性,沈瑛便又道:“你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儿指的那些农书,瑞哥儿那边又什么兴农的举措,你能推广并有成效,亦是帮他!”

  沈全也晓得自己想得简单了,便嘿嘿笑着应下,又顺口道:“我听润三叔说,翰林院那边还为万卷阁修撰新农书呢。”

  好似想起什么来,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原道是瑾哥儿要去翰林院的。想着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来,他若回翰林院许还能略升上一级呢。”

  沈瑛冷哼了一声道:“张家如何会看得上翰林院,我听着风声,张家属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让周家袭爵的旨意下来,朝中诸公都觉着,皇上这番抬举周家,便表示着对张家的不满。

  皇上防着张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来,张家还一门心思想往通政司这样要紧衙门钻营,皇上能如了他们的意才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场也知这些,不由叹道:“瑾哥儿这起复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儿如今还路上,他自己是怎样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论吧。”

  胡节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风波,在山东官场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济南府上下好不纷乱。

  站错队的,或多或少参与了的,怕被清洗的,无不四处奔走。

  又有传闻现下的左右参政袁覃、沈理会被提拔为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来走二人门路。

  不过很快京中传来消息,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

  这就表示刘瑾对刘谢的清算还没有结束。

  众人看来,作为谢迁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职就不错了,升职就别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进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穷乡僻壤的小知县做起,勤政爱民,年年考绩上上,全靠实干一步步升上来。

  最紧要的是,他一直没拜在任何人门下。

  如今朝中党派相互倾轧彼此牵制,不肯轻易让哪家得到一个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这样没有门派的容易中选。

  于是沈理府门前登时安静下来,倒是袁家的门槛都要被送礼人踏破了。

  沈理对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经过岳父这翻起落之后,更是看得极开,这会儿就是被贬官他都有心理准备的。

  而他妻子谢氏,到山东后心境虽然有了大改变,但是听闻刘瑾对谢家赶尽杀绝至此,仍是惊怒悲愤异常,又不免忧虑年迈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讨诰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场。

  还是徐氏一行到了济南府后,徐氏与谢氏一番长谈才开解了她。

  论起来,徐有贞连遭贬徙的经历可比谢迁惨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爷也曾为九卿,一遭身故,沈沧徐氏夫妇依旧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过朝中倾轧,比之如今沈理在山东更险几分,条件也更为艰苦。

  看着徐氏淡然讲起往昔,谢氏也是感慨万千。

  再见如今徐氏儿子年纪轻轻就为四品知府,又有个阁老儿媳,沈家发达就在眼前了,谢氏立时打起精神来,想着自家要赶紧康复,督促儿子好生读书早日为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紧时间相看个能为儿子助益的好儿媳……

  女儿的亲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张鏊如今还在守孝,拖累得女儿至今仍未出阁不说,他自己前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儿子这边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细挑个好家世的!

  只如今谢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旧友怕都不会帮忙说媒了,还是得指着徐氏在京中的人脉,帮着给儿子牵线,遂谢氏待徐氏以及杨恬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相比济南府的纷纷扰扰,登州府就安静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后台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罢了。

  现下魏家后台倒了,听说魏家还花了大笔银子给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说,会不会受牵连也被治罪还难说。

  听说魏员外得了张吉丢了布政使这个消息时,活活给气昏过去了,偏家中还着了火,乱作一团,抢救不及他就这么去了。

  当初魏家为“小外甥”办酒,宾客如云,登州上下大小官员都去捧场,何等风光。

  如今魏家办丧事时,却是好生冷清,连素日里亲近的人家都不登门了,更别说当初的狗腿子他们一早就跑去知府那边摇尾巴了。

  还有那些先前还在观望的人家,现下也忙不迭来向沈知府赔礼献殷勤了,积善堂那边捐银的不断,预备仓也很快堆满了各家献出的粮食。

  尤其是赵家,原是魏家头号追随者的,大约为了挽回在知府那边的坏印象,又或是赵员外担心他三弟“效仿秦二”盖过他风头去,可是下大手笔捐银捐米。

  对此赵三郎是颇为郁闷的,他原还觉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会重用他来着,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点子功绩根本显不出来了。

  他到底也没有秦二的本事,还是灰溜溜的继续听大哥差遣了。

  沈瑞对于这些捐赠照单全收,他这边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尤其是,他接到了莱州知府李的书信,说鲁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莱过来了。

  这二年鲁西鲁北平原地带受天灾最为严重,而鲁南,更多的是匪乱造成的罗克敌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鲁南剿匪的。

  登莱两州山地多,行路难,而相比济南府青州府,登莱也远称不上富裕,流民不过求口饭吃,如何还会往苦地方去,因此这两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见的。

  当胶州、高密两县向府衙报有大批流民时,李十分惊讶,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门下,又探听说青州各县禁闭城门,不许流民入城、驱赶流民等等,李也无奈了。

  虽是气恼,却也本着爱民之心极力安抚流民,筹措赈灾物资。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粮还继续往登州境内进发。

  还有流民口称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面发给没受灾的百姓,他们这些受灾的反倒没饭吃,没这个道理,要去登州把他们的粮食要回来。

  李不由大惊,连忙修书给沈瑞,让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里就经历过山西灾民被鼓动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添堵,但也并不惧怕。

  登州府的建设刚刚拉开帷幕,正是缺劳力的时候,以工代赈刚刚好。

  当然,前提也是得将那些煽风点火之人揪出来,稳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们生事。

  沈瑞这边紧急布置八仙驿站各处,留意流民动向,又行文给与莱州相邻的招远县、莱阳县,让两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准备。

  而登州府城里,虽目前看起来风向彻底倒向沈瑞这边,诸大族富户俯首,但也要随时防着有人居心叵测煽动本地百姓情绪。

  毕竟以工代赈是让流民做工,虽然那些苦累活计就是给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给流民,仍是会让百姓觉得自家“工作被抢”,产生抵触情绪。

  而且那些米粮,大户们捐给预备仓、捐给积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号,就连给乡下建朱子社仓都会让城内百姓不满,更别说外来的流民要吃这口饭,更像在从登州百姓口中抢粮一样。

  沈瑞与幕僚商量之后,便筹措在积善堂内分门别类建功德碑,打出“建设新登州”的口号,单独设置账户,某类捐款专为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桥铺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设水利。

  而某类捐款及米粮捐赠等,立个福利账户,专门为登州户籍的百姓发些生活物资福利之类的,诸如城内的社仓所借养的鸡鸭,便从这里走账。

  专款专用,且每年都会账目公开,张榜于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监督。

  将专款圈出,也好区别于日后赈济流民的银两,免得登州百姓觉得动了自家东西。

  为此府衙还准备专门举行一个小小立碑仪式,广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没特地寻黄道吉日,不过却也请了就近两个县黄县、福山县知县来观礼。

  没成想,就在仪式的前一日,魏员外的遗孀忽然带着幼子,跑来积善堂大门前悬梁自尽……

  第六百五十九章 田月桑时(七)

  江河湖海又没有盖儿,耗子药也不限购,一个人若是真心想寻死,悄没声赴黄泉的法子多了。

  像魏员外遗孀魏陈氏这样的,专选大白天街上正热闹的时候,一身重孝领着稚儿,往车水马龙的积善堂门前一站,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儿要悬梁自尽,这样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总是淳朴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赶过去拦阻相劝,又有人问及缘由。

  那魏陈氏只掩面哭着先夫,口口声声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却不得福报,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横死,自己孤儿寡母被撵出家门云云。

  积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远,这世道富贵人家女眷又不会抛头露面,因而没有百姓认出这是哪家的妇人来。

  听她说得凄凉,孤儿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怜,好人没得好报又是坊间顶爱议论的戏码,普通百姓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说起自己亲戚街坊或听来的旁人家不平事,这围观者也就越来越多。

  府城因建社仓而重新划分了片区,每区都有登州卫戚佥事手下一名百户负责治安,安排专门的兵卒差役日常轮值巡逻。

  积善堂在城隍庙附近,这边本就是巡逻重点,人群一聚拢起来,那边巡卒很快就赶了过来。

  先前有粮铺闹事、饷仓领米这两桩事,这些日子巡逻十分严格,街面上那些小偷小摸、借酒闹事的人被巡卒抓了不少去,都按照犯事严重程度分送去海边儿挖沙或是城外修驿路。

  城内治安情况登时大好,百姓们对巡卒的态度也变得又敬又畏,更是懂得了“不许干扰执法”的规矩。

  因此一见巡卒们过来,围观百姓便即麻利的散开了去,只远远的站着看热闹,也不往前搭话了。

  那魏陈氏原还在那边声泪俱下,说些煽动群众的话,忽见大家散得飞快,不由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巡卒领队的小旗上下打量了魏陈氏一番,冷着脸道:“你是哪家女眷?何故在此喧哗?”

  魏陈氏立时大放悲声,凄凄切切的调子转了三转,“民妇冤啊……”

  小旗立时打断她,喝道:“既是有冤情,为何不往县衙府衙击鼓伸冤?”

  魏陈氏被他这一喝,哭腔便接不上来了,噎了两下,柔柔弱弱绞着白绫道:“民妇冤深似海,实没法活了……”

  小旗沉下脸来,道:“有冤情直去伸冤,抹脖子上吊有什么用?况且你在这里上了吊,让你儿子怎么办?可想过会吓着小儿吗?”

  魏陈氏又被噎个窝脖,本就是来闹的,自然要拉孩子出来博取更多同情,没真个死了如何会想安置孩子、吓着孩子的问题。

  所以被人问到头上了,实是无话可答,她只好掩面不语,作那抽抽搭搭哭泣状。

  那小旗环视一周百姓,才又问她道:“听闻,你说你丈夫积德行善,在这积善堂里有名姓。积德行善是修自家功德,又不是生意买卖,做了便要讨回利钱来,你既想着积德,却来这边混闹,是何道理?”

  他这般一说,不少百姓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应和他,“是啊,没听说去庙里烧香求愿未成,就要在庙门口吊死的。”

  那妇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慌忙道:“不是,不是,民妇不是来寻什么回报。只是……只是感怀身世……”说着又嚎啕起来,“民妇这命怎得这样苦啊……”

  那小旗又冷然道:“你家如何被冤枉,你丈夫被何人横逼致死?为何不报官?”

  魏陈氏想假装痛哭到不能自已,避而不谈。

  偏那小旗接着道:“你和儿子被撵出门,又是被何人撵出门?是婆母?是族亲?若是被人强占了产业去,更当去报官求知县、知府大人做主!你若在真死在了这里,岂不遂了歹人的心愿?”

  又向左右围观的百姓道:“各位街坊邻居,哪个不知知府大人心系百姓,最是肯为百姓们做主的!”

  此时正值府城气象一新、知府大人沈瑞人气高涨之时,百姓立刻七嘴八舌应和起来,没口子的夸沈大人是天下顶顶好的官儿了。

  魏陈氏心下暗恨,可不就是这“大好官”将她家害了!

  可嘴上是一句也答不出的,也只能继续哭了。

  周围百姓这会儿也发现了,方才这妇人一味哭说自家冤枉可怜,却不曾说出任何半点儿关键信息来。

  不免有那看热闹的闲汉阴阳怪气道:“怕就是个来闹的,恁瞧瞧,想上吊连块垫脚的石头都不寻,她够得着绳圈吗?”

  周围百姓看着那妇人娇小的身量,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先前怜悯她的也多半都醒过味儿来。

  魏陈氏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再没脸在这儿呆下去,拿袖子一挡脸,拉了儿子便走。

  巡卒却哪里会让她走了,登时围拢过来,将她去路堵住。

  魏陈氏心里着慌,便偷偷狠掐了儿子一把,稚童懵懂,登时便大哭起来。魏陈氏立时跟着哭道:“几位差爷又是何意?可怜俺孤儿寡母……”

  那小旗已经走了过来,立在她面前,严肃道:“既有冤情,又叫俺们遇上,如何会置之不理?若你母子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俺们的罪过。”

  先前粮铺闹事时,这小旗也是参与了抓捕泼皮行动的,因此警惕性非常高,生怕放跑了这妇人,她再往别处挑唆百姓闹事去。因此说什么也要先将人弄走再说。

  “既有横死不曾报官,又有强占家产,这般大事怕是府衙才管得,”那小旗特地这般大声说,并不打算按照常规将人送去县衙。

  他挥手吩咐身边巡卒道:“去就近车马行借一套车来,咱们分出些人手来,护送这对母子往府衙去。”

  魏陈氏如何肯应,可她一双小脚又带着孩子,想跑也是跑不掉的。百般借口拒绝,周围百姓便都鼓噪起来,说她骗子,而那小旗也是态度坚决,半分不让。

  城隍庙、积善堂都是车马行的重要站点,巡卒很快就借了车马来,魏陈氏便是想不去都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周围还有看热闹瘾大的百姓,听说是要去府衙,都忍不住想跟过去看看新知府审案。

  那小旗哪里肯依,冷着脸向众百姓表示不许围观。

  众人虽唯唯应了,但不少人好奇心重又有俩闲钱,左右公共驿车就在旁边,车价便宜,等巡卒们走了,便有好事者招呼着凑热闹的上了驿车。

  便是那舍不得两文钱还想看热闹的,也远远的跟上了反正巡卒们也是走路护送那妇人的马车,根本也跑不快。

  巡卒撵了两回也没撵走,想着寻常县衙开堂审案,便是不许入仪门旁听的,也有不少人在衙门外头听音儿等消息,拦也拦不住,便也就放弃了,由着城北百姓跟着去了。

  那边小旗早就派了人快马往府衙递信。

  沈瑞听了那一句缺了垫脚石,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他早就纳闷那些杂书戏文里动辄就写在别人家门前上吊云云,这又不能在自家拎个凳子过去垫脚,若是搬石头垫脚可踹得翻吗?如何死得了!

  他这般想着,便忍不住说了两句。

  身边小于师爷最喜玩笑,便笑嘻嘻道:“许是人家门梁低矮,又或寻短见者善跳,也未可知。”

  陈师爷板着的脸也绷不住了,不由摇头失笑,无奈道:“野史杂记不足为信。”忙又正色道:“东家,此事颇有蹊跷,这小旗还是莽撞了,不若问这妇人要状纸,查验证据,先放她归去……”

  田顺却在一旁急了,道:“大人,这魏家就没个好东西,魏家两个小兔崽子还装死,正巧这婆娘撞上门来,不如就拿了她!”

  魏家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王棍子带着一干人手去了招远县防着流民生变,府城这边的消息网便是田顺打理。

  魏家的田亩查得已经差不多了,原本登州地界就有历史遗留问题折亩,三亩折成一大亩就不在少数(按一亩田纳税),魏家更甚,许多良田是五亩甚至七亩折作一大亩的。

  又有许多含混之处,诸如有契的两块田不相邻,夹着中间一块田算无主之地,却由魏家一并把控,佃户向魏家交租,魏家只按有契的那两块缴纳田赋,无契的那块便偷税。

  这一番清丈下来,魏家光隐匿下来的田亩就有百顷之多,更有登记含混,良田作劣田收税的,这些足占了魏家田产的六成。

  以匿税论,这样的数额,罚没半数田产是肯定的。若魏员外不死,挨那笞五十,也够去半条命的。

  不过魏员外死了,杖笞总不能鞭尸去,但罚没仍是照旧的,可没有人死罚消的说法。

  若寻常明白事理的人家,在后台垮塌的情况下,都是要积极往衙门奔走,求个宽宥。若积极配合,许还能少罚些,至少也是为将来留条后路。

  偏那魏家长子不省事,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又不是毛头小子,却借着家有丧事装起缩头乌龟来。

  田顺自然一百个看着不顺眼。

  如今这魏陈氏闹这一出,确实是撞上门来魏陈氏之所以寻死觅活的,并不是和两个继子演双簧,而是实打实的被继子撵出门了。

  当日魏员外称病时,让继室魏陈氏以祈福名义带着幼子往普照寺住下是为着跑路,没多久,这娘俩就悄没声的套车出了城,往福山、宁海州方向去了。

  结果魏员外却没等跑掉便骤然亡故。

  魏家大郎并不知道父亲计划,派仆从往寺里报信接继母回来时,扑了个空。

  魏家长子、次子都是先头正室所生,二十好几人,都已娶亲成家,儿媳也一样能张罗起葬礼送往来,并不用魏陈氏做什么,况且魏家这边,实没什么人来吊唁了。

  因此魏家大郎二郎便根本没派人去找魏陈氏,而是径自搭起灵棚办起丧事,魏大郎更是在父亲灵前,当着族亲的面,以族长身份将魏陈氏和幼弟魏五郎除族了,理由是:魏陈氏不守妇道,魏五郎血脉存疑。

  魏陈氏大约是在路上听到了消息,便风风火火赶了回来,却根本进不了魏家的门。

  魏家本也不是什么大族,没什么有分量的族中长辈能出来“主持公道”,魏陈氏带着儿子往几家亲戚朋友家里去,也多半吃了闭门羹。

  不知道谁人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她便跑来积善堂闹这一出。

  田顺恶狠狠道:“那婆娘是姓魏的明媒正娶来的,后娘也是娘,这是不是能告魏家俩小兔崽子不孝?”

  大明以孝治天下,在大明律里,不孝与谋反同被列为十恶之一,被认为罪大恶极,往昔案件里便不处死,判工役终身的也不在少数。

  陈师爷道:“若那妇人告继子不孝不悌,确是能将魏大郎治罪的。那妇人焉能不知道这点,却不曾来告,倒选这么个时候往积善堂去闹事,她背后支招之人不知是何居心,还是要查上一查的。”

  田顺倒是不好说什么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她能闹出个什么来,就是恶心人罢。魏家在府城里来也算不得什么良善人家,这遭卖粮,更是让百姓恨得牙根痒痒。等大家伙儿知道这是魏家婆娘,谁还耐烦看她做戏!”

  沈瑞摆摆手道:“不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魏家在蓬莱的田亩业已查清,宁海州等州县的等着当地查来就是,先了结了罢。”

  又向田顺道:“那小旗颇有急智,是个可用之才。咱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回头与戚大郎打个招呼,请这人暂往府衙来当差。”

  陈师爷皱眉劝道:“东家,是否再缓缓?不将这妇人身后之人钓出来总归是不踏实。这次能教唆这妇人,下次还不知能耍什么花枪。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沈瑞摇头道:“查是要查,但是案子也不等了。眼见流民就要到了,涟四叔也就这一两日就能到,魏家的事儿早日了结了,余下的事儿才好推进。”

  陈师爷闻言便也点头不再劝了,转而又向姜师爷道:“烦劳燕兴将魏家田亩卷宗整理出来。”

  那魏陈氏这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些说辞,听着外头巡卒与民众对话,她晓得有百姓跟着来看热闹,又觉心里有了些依仗,便准备上堂就先哭,再强化一下弱女子的形象,博些同情。

  那亲戚可是说了,只要百姓怜她,都帮她张目,便是官老爷也怕犯了众怒不敢动她的。

  结果到了堂上,两边衙役水火棍落地高喊威武,唬得她一个激灵,胆气去了大半,竟是哭也哭不出来了,伏在地上,微微发起抖来。

  听得知府老爷问她有何冤情,魏陈氏还哪里敢讲丈夫被逼而死,只颤巍巍说被继子撵出家门,竟是丈夫灵柩也不让她看上一眼。

  沈瑞丢下签子着捕快去请魏家一干被告及魏氏族里长辈等证人到堂。

  魏陈氏自然恨这找碴毁了自家的沈知府(她自然认为自家无错,都是旁人陷害),但现下是更恨半分家产不与她和儿子还将他们族谱除名的魏大郎。

  这事做得太绝,族谱除名,还是以“不守妇道”、“血脉存疑”的理由除族,她和儿子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会儿听得大人要拘捕魏大郎来,心下快意,只想着定要治死了大郎二郎,把家产抓在自己儿子手里,至于庶子三郎四郎,随便给些银子娶了媳妇就让他们分出去单过,魏家就是自个儿的。

  冷不防上头知府大人忽然问:“你先前说丈夫是被冤枉、被逼迫以至于横死,这不孝的案子是自你丈夫亡故之后而来的,便先审一审你丈夫被逼横死的案子吧。”

  魏陈氏刚刚拿定主意要整死继子,忽被问到丈夫,便又懵了,一时应变不及,有些结巴道:“民妇……民妇……因先夫久病,便与先夫商议到普照寺为他祈福,走时候先夫还好端端的,忽然就传来死讯,大郎二郎还不许民妇母子进灵堂,可见先夫死得蹊跷……”

  沈瑞挑了挑眉,语带疑惑道:“你既说丈夫久病,病重到需你去祈福,那这传来死讯有何出奇?”

  魏陈氏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说她丈夫是装病吗?

  她只得硬着头皮诡辩道:“若是正常病故,如何大郎二郎不许俺们进门看看?街上人都说……”她咬牙道,“街上人都说先夫是气昏过去,大郎二郎不给他请大夫,生生害死他的。”

  “街上人说?街上何人说?可有证据?此等言辞做不得证供,你若告两子谋害父亲,须得有实着人证物证才行。”沈瑞沉声道,“你所谓丈夫蒙冤,又是何冤情?”

  魏陈氏只觉得后背冷汗都下来了,嗓子眼发干,先前那亲戚教她的话在积善堂前连哭带嚎的喊两句还罢了,到这公堂上竟是一句都站不住的。

  “没……没……没有什么……冤情。”她终是低低埋下头去,如是说。

  沈瑞沉下脸来,一拍惊堂木,喝道:“既无冤情,何故跑去积善堂喊冤,煽动百姓、寻衅滋事,你可知罪?!”

  “民妇……民妇……民妇一时情急胡言乱语……”魏陈氏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别没等治了大郎二郎,先把她自己折进去呀。

  “是先前在积善堂前‘喊冤’为胡言乱语,还是你刚刚所说‘没有冤情’是胡言乱语?”

  “这……这……”魏陈氏还没权衡好,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假装伏地大哭,拖延时间,脑子飞快转着,盘算主意。

  想着那张吉已是倒了,不若一股脑将错处都推到那边去,反正知府也不能拿了那张吉来对质。

  她下了决心,抹了一把眼泪,仰起头来,道:“民妇只在内宅,家中大事都是先夫在外奔波,进来先夫被……被先头的布政使张大人逼迫做下许多事,又不得不变卖家中珍玩折成银两送去济南府……”

  她忽想起最后还卷了一笔银子走的薛管事,忙道:“就前几日,还有个姓薛的管事过来俺家,不断逼迫先夫,生生夺了俺家六千两银子走!”

  今日既有许多百姓跟来听审,沈瑞便没有阻止,尤其想在此案中将清丈田亩推广开来,正需要舆论基础,遂许百姓入仪门听审,又调了衙役及巡卒来维持秩序。

  这六千两银数字一出,百姓登时一片哗然。

  登州偏远地方,百姓都不富裕,家有六百两的已是富贵人家,这六千两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天文数字。

  如今大家都知道这是魏记粮铺的东家娘子,便有人愤愤然喊道:“家中有这许多银子,却把粮米卖得恁高价!合着这贿赂济南府大官的银子都是从俺们苦哈哈身上刮出来的?!”

  周围百姓闻言也都愤怒起来,纷纷喝喊。

  外面衙役、巡卒皆训练有素,立时上前喝止,很快控制住场面。

  堂上魏陈氏听了众百姓的话,也有些后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薛管事害俺家甚苦,求大人发令将他追回,一审他即知。”

  她还想着若能将银子一并追回是再好不过,百姓骂算得什么,以后还不是一样得来买她家的粮米。

  沈瑞点头道:“若是诓骗财物者,理当问罪。”说着便吩咐一旁文吏稍后向魏家下人问明这薛管事相貌,张发海捕文书。

  实际上这薛管事行踪都在车马行监控之下,张吉事发,车马行的人就立时暗暗扣住了薛管事,只等府城这边发落了。

  魏家离府衙不很远,少一时,魏家大郎、二郎、几个仆从仆妇及两位魏氏族中长者就被带到堂上。

  魏大郎听闻魏陈氏还敢告他不孝,不由火冒三丈,在堂上瞧见魏陈氏恨不得将这贱妇掐死。

  当日魏员外要逃是准备留下两个年长的儿子顶缸,根本什么都没告诉他们。

  魏员外因是猝死,魏大郎赶过去时,就发现父亲竟穿着普通平民的衣裳,而那边账房火起得蹊跷,寺里的继母更早已人影不见。

  魏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自己想跑不说,把年轻妻子和幼子安排的好好的,却半点风声都没透给自己兄弟,显见是将自己二人作了弃子!

  魏大郎自然大恨,和二弟一商量,干脆就在灵堂上将魏陈氏母子扫地出门。

  这会儿魏大郎一跪下,便先发制人质问魏陈氏道:“父亲骤然离世,着人往寺里去请太太回来主持丧仪,太太可敢在这堂上告诉府尊大人,恁当时在何处?!”

  这是魏陈氏怎样都绕不开的问题的,她面上抽了抽,只能道:“这都是你父亲吩咐俺的。”

  魏大郎语带讥讽,“吩咐恁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儿子带着银两出城去福山?”说着又指着几个男女仆从,让他们禀告府尊大人这妇人素日行径如何。

  那几人自然都说魏陈氏素不检点,趁着老爷病重哄骗老爷自己出门,意在卷了钱财带着奸夫的血脉私奔云云。

  魏陈氏气个仰倒,但她所指能为她作证的魏员外几个心腹管事早早就叫魏大郎收拾了,魏陈氏没了人证,更谈不上物证,无奈抛开对自己不利的话题,转而指责两个继子暗害了魏员外。

  知府大人还没问话,魏家人自己就在堂上吵个不可开交。

  素日咆哮公堂也是要被罚的,但今日知府大人似乎没有管的意思,堂下百姓也是看热闹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果然人冲动时就容易上头,堂上吵着吵着真话便被说出来了。

  魏陈氏的一切说辞,无论是“魏员外吩咐她出城”,还是“魏员外猝死恐为二子所害”,都是建立在魏员外根本没病这一基础上的。

  眼见魏陈氏说不过魏大郎,很快就要落成诬告继子。

  莫说诬告也同样是要治罪的,这要是被判通奸那她就没个活路了,何况她先前在积善堂前闹那一出,还没在知府大人面前辩白清楚。

  魏陈氏恨得在心里给那替自己出这馊主意的亲戚戳上十七八刀,可这会儿她已是骑虎难下,左右讨不得好去,干脆便横下一条心,心道魏大郎既想让她半分家产也拿不到,他也别想坐享万贯家财!

  她当下便嚷嚷出来魏员外乃是装病,实是外面清丈田亩逼得太紧,魏员外便称病不理事,只盼着济南府来救,不成想张吉那边却不肯援手,魏员外这才安排他们母子出城,是怕日后有事牵连到他们。

  魏大郎本不怕她叫破魏员外装病这个事实,他认定人死罪消,魏员外就是杀人放火,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没有让他这儿子替父受罚的道理。

  但万没料到魏陈氏又从后往前数,将先头张吉如何逼迫魏员外,魏员外替张吉买了多少地,如何要把良田记成劣田逃税,这二年趁着灾荒又怎么涨的米价,种种不法之事都说了出来,大有要将魏家整个儿坑死的意思。

  更有许多事说是魏大郎所为。

  魏大郎后悔不迭,忙着往回找补,却哪里解释得过来。

  沈瑞等的也就是魏陈氏这实话。

  惊堂木一拍,魏陈氏先前大闹积善堂、所谓魏员外被逼横死、状告继子不孝以及魏家隐田匿税、哄抬物价数案并作一案,一并审理。

  魏大郎还在挣扎,不认隐匿田亩,叩首道:“启禀府尊大人,草民父亲亡故那日,家中走水,少了书房、账房,这个这个……有些契书、账册也一并……一并毁了去……”

  他想咬着后槽牙杠上一回,反正自家契被烧了,当初签契按手印的老爹死了,大可以诬府衙文书造假坑害他家。

  沈瑞淡淡道:“无妨,便是你信不过县衙都登记的地契,当日封存的魏记粮铺账册还好端端都在。可以请中人一道来府衙查验。”

  有魏记粮铺的账册在,魏家都无法解释清粮铺在无外购粮米的情况下,售出的粮食与自家所产粮食差额巨大的问题。

  至于无契田亩,你若执意说那不是你的,也没有收粮账册证明你家收了租,那就说明那是无主之地,理当收归府县;若你说是你家的,没有契,却收了租,还没有缴税记录,那就以匿税论,你家田产半数充公。

  魏大郎额角见汗,他远不如其父,既没那般手段,更没那般底气,三两句就没了还口余地。

  只得涩道:“家父还在停灵未发丧,恳请大人许草民发送了父亲,再详细找找契书账册,再向大人回话。”竟还妄图用那拖字诀。

  沈瑞气乐了,毫不客气道:“你家若还有证据能证明粮米来源,魏春来早就拿出来了。那你来告诉本官,你所谓再找契书账册,是什么样的契书账册?”

  魏大郎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剩下盘算着认哪桩罪能多保存家产了。

  便只好顺着魏陈氏的话,将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的罪过同样推到张吉身上,口口声声被张吉逼迫。

  但就算有人教唆,犯下罪行的到底还是魏家,如何逃得过处罚。

  尤其外头听审百姓纷纷喝骂魏家无良,群情汹汹。

  那边文吏奋笔疾书,除开将魏陈氏所说记录在案,百姓的反应也都一一写得明白。

  沈瑞瞥了文吏一眼,心下呼了口气,递折子时可以附一份卷宗了。

  虽然张吉倒了,但他勒索魏家、让魏家隐田匿税供他挥霍的事儿送到杨廷和那边去,杨廷和自能让一力举荐张吉的焦芳吃挂落。

  而张吉自己收入囊中的、孝敬焦芳的远远多于孝敬刘瑾的,这起子事却落在“刘瑾索贿”上,坏名声都叫刘瑾背了,刘瑾会甘心认下这锅?

  刘瑾想不到,正在力求上位的张彩也能替他想到。

  且看岳父大人怎么利用这件事了。沈瑞心道。

  堂上过审的人越来越多,案子也越发明晰。

  在常给魏家诊治的大夫过堂后,魏员外装病的事被证实了。

  仆妇下人、普照寺主持等人证明魏陈氏确实是魏员外吩咐出城的,并无不守妇道的行径。

  如此一来,魏员外准备潜逃的事也被坐实了,更是间接坐实了魏家有罪没罪你逃什么?

  在提审了魏家更多下人之后,魏家强取豪夺强占良田、又改良为劣进行匿税种种皆有了人证口供。

  最终案子判定:魏陈氏母子重归本族。魏大郎虽将继母兄弟除族,但事出有因,也多有误会,不予判处不孝重罪,但因有损魏陈氏、魏五郎名誉,仍判他工役一年,不得以银赎罪。

  魏陈氏大闹积善堂,其情可悯,但其行仍属滋事,所幸没造成特别恶劣影响,故判拘三月,旬日后可以银赎罪。

  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罪证确凿,魏春来身故,杖笞也就免了,魏大郎、魏二郎或多或少参与其中,分别笞五十、三十。

  此外就是罚银罚田:

  因匿田匿税,将魏家所有隐田一律充公,并罚没魏家三成田产;追缴近五年内所短田赋商税,并罚银若干。

  因灾年哄抬米价,除罚没差价外,另罚米粮若干。因无记录寻不到当初买粮百姓一一退还,便将各粮铺罚银罚米分别入其所在坊区社仓,造福该社百姓。

  判决一下,外面听审的百姓无不叫好。

  当衙役传出魏家罚没的田亩也将用于百姓、明日积善堂立碑仪式上将公布那上百倾田亩的具体分配用途时,百姓登时又是一片欢腾。

  随着退堂之后人群走上街头,消息也迅速扩散开来。

  翌日,积善堂里里外外人山人海,还有特特从城外左近村镇赶来的百姓,一时热闹非凡。

  立新功德碑仪式顺利举行,当众宣布了种种造福地方的工程以及“专款专用”“账目公开”诸制度后,沈瑞依诺向百姓们公布了对于所罚没隐田的处理方法。

  蓬莱县所查隐田、折亩田共计四百八十九顷,拟拨百顷为府学、县学等官学的学田,设立各级奖学金制度,鼓励学子勤勉读书,尤其是为寒门学子解决生活之忧;

  拟设立鲁班学堂,拨百顷为学堂学田,试验田以及学堂开销皆自此出。

  虽名为“鲁班”,却并非单纯的匠人学堂,而是仿京中青翼学堂,设立耕种、商事、木匠、织工、船工等多个分类学堂,目前不收束,还管一餐饭,若有做工,还付给一定工钱。

  继续推进朱子社仓,拟拨百顷田,贴补各地社仓开销。

  继续招募各类“专家”和“助教”,拟拨五十顷田,供专家助教一应费用。拟按照贡献为专家助教划分等级,依等级发放月俸、津贴。

  对外招募医药人才,拟拨三十九顷田,对蓬莱境内各大药铺、医馆进行一定贴补,鼓励医者精研医术,设立公益金,定期开设义诊,贴补义诊诊金药钱。

  另有百顷田暂归县里,备各种应急事用,若有新设项目,再从此项拨付。

  百姓听闻,山呼青天。

  有乡绅耆老高呼要与沈青天盖生祠,沈瑞固辞,表示所有盈余银钱不若捐与积善堂,继续造福百姓。

  百姓更是感动,此后不知多少人家在家为沈瑞供了长生牌位。

  三日后,沈涟一家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工匠抵达府城。

  鲁班学堂正式挂匾成立。

  此时节气已过了立夏,农人耪地也多结束,一时闲下来的百姓纷纷涌入鲁班学堂,有想学份手艺的,有想赚份工钱的,又有干脆就是家里想省口嚼用的,无论哪种,鲁班学堂来着不拒。

  沈涟暂代了鲁班学堂的山长。

  他也不含糊,走马上任头一桩,便是去游说了府城内几大商铺,签订了“委培”合同,代为培训伙计、账房、掌柜等人才。

  随后又去与造船大坞、陆家等海商签订了“用工”合同,定向培养造船、修船工匠,以及水手船工,学成即上岗。

  末了,他与雷家签订了共同研发山蚕茧绸织品,成品由陆家代销辽东与海外,得利三三四分成。

  同时,蓬莱织厂也在搭建之中。

  因府城建了朱子社仓,要向入社的百姓租赁织机,沈涟便准备将织厂化整为零,一方面收散户布匹,一方面在各坊单独设立小型织厂,只置几张、十几张织机,收坊中女眷来上工。

  其中又有涟四太太支招,让女工们在家门口上工,开工时间灵活,再雇上几个灶上人,只照管一顿饭食,其他时间则帮着女工们照看孩子,又或低价收衣物来洗,免去许多女工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更多手艺好的女眷乐意于出来上工贴补家用。

  这一套下来看得沈瑞也咂舌不已,也是服了沈涟夫妇的经商头脑。

  有些其实是他前世见过的,随口同涟四叔提了一句,他也不是事事都懂,许多都只描述了一下现象,提个点子。

  不想涟四叔却十分上心,研究了一套适合本土的法子来。

  想到沈涟一家就此常驻登州了,能帮他更长久些,沈瑞便也是干劲十足,加快推进他振兴登州的计划。

  而就在府城热火朝天推进各个项目时,大批流民抵达了蓬莱。

  第六百六十章 向海而生(一)

  论起处事圆滑老辣,王棍子当然比不过蛇信子出身的田顺,但他自带凶煞之气的面相和简单粗暴的手段,倒是意外的适合收拾流民中那些教唆领头的泼皮。

  在靠双腿走来的流民抵达之前,王棍子已先遣人用马车运回来十几个人。

  都是五花大绑堵着嘴,被松绑后都是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显见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于师爷的前几任雇主曾在鲁南城武县、东平州任上,他对鲁南情形较为了解,便由他主持讯问这些人。

  问过一轮之后,大于师爷揣着厚厚一沓口供到了沈瑞面前。

  “起头是有人许下银子,引流民往登州来,是何身份这些人并不知道,有两个机灵的,也只说来了登莱后,觉得当初那人口音不是这边的。”大于师爷回道。

  这些并没有出乎沈瑞的预料。

  那些同他结梁子、能鼓动起流民的人,不在德州就在济南,登州这几只小鱼小虾还没本事够到鲁南那么远的地方去。

  大于师爷表情分外严肃,道:“初时被如此带出鲁南的只千余人,并没有如此多,却是路上有躲兵祸者,整村整村跟来了……”

  沈瑞点头道:“曹州悍匪赵忠凶残。看近几次传来的消息,那边匪寇已是剿灭得差不多了,怕只怕将赵忠一伙打残,余者散作小伙流寇继续作乱,为祸一方。”

  当初寿哥将高文虎放去曹州剿匪,就是摆明了要让他积攒功勋。

  张会和沈瑞都晓得这点,又都与高文虎交情莫逆,因此山东的车马行、通讯网是与高文虎共享的。

  从每隔数日传回来一次的消息来看,罗克敌高文虎这次的剿匪应该是相当顺利的。

  高文虎至少一个千户当是稳稳的到手了,以寿哥的脾气,破格提拔也是极可能的。

  沈瑞只道是那些溃散的匪寇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出逃相避。

  没想到大于师爷摇了摇头道:“匪来抢一番也就罢了,他们怕的是朝廷官兵过境,索要一番,又抓丁为役……”

  沈瑞一呆,下意识道:“怎会军纪败坏至此?!”

  大于师爷道:“想来东家不知,地方上剿匪,原也都是要劳军的,招民夫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两年天灾,到处闹饥荒,军屯一样没甚收成,上头克扣粮饷又不管灾年丰年。再要剿匪,自然要伸手问地方上要银米,地方上……自又摊派到各村各户。”

  沈瑞大感头疼。

  如此行事,不起民乱才怪!

  想来若非是小皇帝想要自己的军中势力派了京营、豹房勇士等人下来剿匪,单凭地方上这些卫所兵卒,还指不上剿成什么样、逼反了多少良民!

  而前世史上,那场整整持续了三年、转战多省甚至一度直逼京师的刘六刘七起义正是正德五年十月爆发的。

  之后的正德六年更是起义频发,南北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川、江西、湖广,加上从来都不太平的九边,再加上裹乱的藩王……

  大明将处处战火!

  想到藩王,沈瑞不自觉算起来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乱之事来。

  如今张永去了山陕,史上也是他收拾的乱局。

  且宁藩之事极早就曝露在小皇帝面前,想来无论小皇帝还是内阁,对宗室会加倍小心的。

  沈瑞倒是略略放心了些。

  正想着藩王宗室,只听得大于师爷道:“东家,还有一拨人,另有隐情,却是涉及德王府。领头的几个学生已单独安排住处了,东家可随时招来问话。”

  “德王府?”沈瑞不由皱起眉头。

  登州并无藩王,唯一和皇家沾边儿的,是宪庙敬妃王氏的母族在文登。

  这位王敬妃只诞育过一个皇子,还三个月便夭折了,连名字也不曾起,后来便一直无所出。

  但她曾养育过德清长公主一段时间。

  如今王敬妃尚在人世,只是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无论太皇太后还是太后都不太重视她。

  倒是德清长公主念着当年情分对其十分亲近,会不时进宫探视。

  在沈瑞外放登州时,德清长公主府那边还特地过来打过招呼。

  那王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族,且大约因为没有个皇家血脉的亲外孙,并不太嚣张。

  沈瑞只等文登清丈田亩时,再细看这家如何。

  至于山东地界的藩王们,最近的也在青州,因与登州没甚干系,沈瑞并没有十分认真研究过。

  不过就算没深挖过,他也知道,德王乃是英庙的第二子,宸妃万氏所出。

  万宸妃为英庙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庙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极得帝宠。

  如今这四子二女中仍在世的,除了德王朱见、吉王朱见浚外,便是淳安大长公主。

  是的,德王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同母亲兄长!

  沈瑞眉头锁得更紧,德王此人的贪得无厌是出了名的。

  当初宪庙对这位弟弟是十分好,赐田之多是诸藩王中头一份,据说待遇仅次于皇帝一等的。

  但便是如此,德王也没满足,仍多次上书乞地。

  正德元年七月,德王还上书小皇帝,乞少收税。

  厚颜无耻的说从前他在兖州的庄田每亩只收子粒二斗,倒是清河的地自成化七年用了大理寺少卿宋之议后每亩纳五升,最近皇上下诏要每亩征银三分,那他就穷得过揭不开锅了,所以请皇上按照以前规矩只收二斗吧。

  莫说当时户部不允,就是小皇帝也气乐了,直言:“王何患贫?!不许!”

  以小皇帝的性格,对德王是非常非常不满的,早该动手收拾了,但是……

  自小皇帝登基起,淳安大长公主就坚定的站在小皇帝这边,对抗张太后、对抗张家,又帮着小皇帝做了许多事。

  小皇帝已经将淳安大长公主视为自己人,连豹房勇士都交给了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蔡谅,可见信任程度。

  便是看在淳安大长公主的面上,小皇帝也不会太过为难德王的。

  不知道是不是淳安大长公主得了小皇帝暗示私下提醒了德王,这几年一直没听到过德王的动静。

  没想到,这人始终不曾收敛,只是没闹大罢了。

  “德王,是强占了民田吧?”沈瑞虽是问句,语气却颇为肯定,又有着深深的无奈。

  淳安大长公主与他沈家、与杨家同样关系匪浅。

  大于师爷点头道:“去岁,是德王六十整寿,不少人投献田地。其中有人说是投献,却,投的不是自家田地。而德王府更是根本不管的,直接强占了去。”

  “许多农人上告无门,大多只能认了,做了王府的佃农。”他觑了觑沈瑞面色,又道,“然去岁兖州既有旱灾,又有匪祸,田亩减收,而王府佃租不减,一冬一春,逼债不止,春耕的子粒也不给留下……这才逼得农人逃了……”

  事涉藩王,大于师爷也格外谨慎,人证口供整理得齐全。

  大于师爷顿了顿,叹气道:“学生曾在兖州十余年,德王府着实……不得人心,又有水旱灾情频发,百姓甚苦。若只是流民,还则罢了,学生甚怕有人落草。”

  沈瑞面色阴沉。

  大明藩王里良善的少,作威作福的多。

  就算藩王们没有被野心吞噬掉去觊觎皇位自己造反,这份贪婪也会逼得他们藩地的百姓造反的!

  只是这桩到底是兖州事,兖州知府没动静,济南府布政司里恁多大员没动静,他沈瑞一个离着千里的登州知府却跳出来,委实是越权踩线了。

  更勿论还有淳安大长公主这一层。

  沈瑞揉了揉眉心,道:“先生且先将口供留下罢,此事因涉藩王,须得仔细斟酌斟酌。”又道:“过两日鲁南流民到时,还要辛苦先生操劳。”

  大于师爷应声,行礼退去。

  独留沈瑞一人在书房,反复翻看着那一摞口供,手中墨块在砚台里一圈圈转着,却迟迟没有落笔。

  登州历来少有流民投奔,府衙县衙大小官员都没什么安抚流民的经验。

  好在,新来的知府沈大人在行。

  沈大人就是因着“擅长赈灾”、“屡立奇功”才被推荐外放山东的,这个名声也给登州府上下以信心。

  安置流民的会议开了几场,应急方案也誊抄了十数份分发各处。

  登州卫亦借出人手,全力配合。

  府衙贴出告示来,直接捅破流民将至的事儿,从正面引导舆论,减少流言为百姓带来的恐慌。

  一番动作下来,流民的到来并没有在登州引起多大的波澜。

  只是,流民的人数还是出乎了大家预料。

  先头被送来的那些领头的只记得自己带出了多少人来,并不会管这一路过来沿途有多少加入的、多少走散走失、多少伤亡的。

  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将流民都撵来登州,没人会闲得整理流民人数。

  因此在大于师爷问供时,他们也只能说个大概。

  府衙按照这个数目,将城外魏家被罚没的两个庄子腾了出来,又加急搭了些棚子,不想竟仍没能装下。

  相邻秦家、韩家、赵家的庄子上紧急腾出地方来。

  且好在天气已大热了,简单搭个棚子总算能先应付下来。

  赈灾的粮米当然也有缺口,但春夏之交海里河里渔获丰盛,山上野菜虽过了口感最佳的时间,倒也不是不能食用了。

  唯原预备出来“以工代赈”的活计位置,是不可能按照计划来了。

  官府招抚流民的通常做法是立官庄,鼓励流民开荒。

  而登州府这边荒地也不少,兴修水利、拓宽官道、修筑港口,乃至船厂,到处都需要人手,需要“壮劳力”。

  因此沈瑞一系原是盼着流民来的。

  结果根据书吏差役们加急统计,这批流民总数竟有近五千人,然其中青壮劳力还不足一千五百,多半都是老幼妇孺!

  体力活是根本指望不上!

  饶是心里知道仇家不可能给他送壮劳力来,但添了这么多张嘴来想要吃死他,沈瑞依旧十分恼火。

  登州多山地丘陵,人口并不多,整个登州府也不过十一万六千多丁口,蓬莱县因是附郭,人口相对多些,也不足两万。

  这许多的老弱妇孺一个蓬莱县是消化不掉的,还要另寻出路。

  黄县、福山县等州县清丈田亩、朱子社仓等还在推行中,尚未稳定,贸然将流民送过去很容易引起矛盾……

  就在一片忙碌中,徐氏婆媳抵达了府城。

  彼时沈瑞正在庄上视察流民安置情况,得了消息便与丁同知招呼一声,往官道上去相迎。

  沈家一行十数辆大车浩浩荡荡而来。

  长寿带人在最前头引路,老远见着沈瑞,忙驱马过来,翻身下来行礼。

  沈瑞一把拉了他,笑着道了声辛苦,便快步赶过去那边大车前,躬身行礼问母亲安好。

  官道上女眷不便下车露面,徐氏只撩了车帘,含笑应了声,又见沈瑞满身尘土一脑门子油汗,不由心疼,连声道:“苦了我儿。”

  沈瑞笑道:“只这两日忙些,刚好叫母亲遇上了。”

  因问母亲身体,徐氏答说尚好。

  知子莫若母,徐氏晓得儿子心思,便又笑道:“你媳妇也无事,这边到底是比京中暖和,她的喘症不怎么犯了。”

  杨恬就在徐氏车上,闻言不由脸上一红。

  沈瑞旷得久了,想着媳妇就有些心热。

  只听得母亲有些戏谑的语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又道:“原是车马行那边传讯来,说还要几日后才到的,怎的这样早便到了?天热,母亲何苦急着赶路!”

  徐氏笑道:“你不用担心,车叫你改过,稳当得紧。也不瞒你,我们是路上听着有大批流民过来,设粥棚施粥总归要有人牵头来做,我们便想着早些到才好。”

  沈瑞无奈道:“哪里用得母亲操劳……”

  徐氏打断他,道:“你也莫当为娘是纸糊的,当初在山西任上,常有流民,这些我也都做过,只怕比你这擅赈灾的还熟些。”

  说话间后面沈家族人里男丁纷纷过来与沈瑞招呼。

  沈瑞一一见过,却见中有一个女子,含笑向他万福,竟是那青楼女子宝珠。

  此女先前自称愿为沈瑞效劳分忧,自告奋勇去颜神镇寻琉璃作坊找寻沈瑞想要的“大块琉璃”,之后便再无音信,不想竟出现在沈家车队里。

  这会儿的宝珠一身朴素衣衫,脸上妆容也进行了调整,丽色尽掩,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干练的大丫鬟。

  见沈瑞皱着眉头,她便笑道:“民女遵大人吩咐往颜神镇去了,幸不辱命,归来时恰遇上了老夫人与夫人,便来请安,得老夫人垂怜,一路赴蓬莱。”

  竟是连声音、自称都改了,好一派良家模样。

  在这官道上,当着众族人面,沈瑞也不好多说,只点头道了句“辛苦”,便也不再理她,这边招呼车队进城。

  自西门迎恩门入城,不远便是府衙,只是沈瑞一个人儿住府衙后面的官宅绰绰有余,若要装连带沈氏族人在内的一大家子人却是住不开的。

  陆家早就帮着在府衙附近置了两个相邻的大宅子,打通了修葺一番,又安排了人手日日打扫,此时直接住进去便可。

  沈瑞才奉了母亲徐氏入府,前面已有不少拜帖送来,表示希望明日前来拜会太夫人、夫人。

  沈瑞不由皱了眉,正吩咐下人母亲要歇几日再见客,徐氏已拍着他的手阻止道:“此非常时刻,她们来见,正好商议赈灾之事。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心。”

  沈瑞还待再劝,徐氏已坚定的摆摆手,又催他与杨恬去更衣歇息,表示晚饭后再来与她说话,有两桩要事须得一处商量。

  沈瑞也只好应了,又吩咐管事去请大夫来为诸人诊平安脉。

  出了正院,沈瑞便将杨恬的小手握住,亲自扶着她走。

  杨恬脸上一红,轻轻挣了两下,未挣开,便也就由着他了。

  沈瑞只觉得掌间柔荑温热,不似早先那边微凉,再看小娇妻气色红润,心下大定。

  杨恬听他问及喘症,抿嘴笑道:“乍暖还寒时还是有些气闷难受的,入夏就全好了。”

  “登州临海,气候宜人,好生养一养,许是病根都去了。”对此沈瑞也是充满希冀的。

  两人说笑着相携回了东院,到卧房更衣。

  打发了满屋子丫鬟仆妇,才去了满是尘土的外袍,沈瑞便禁不住将小娇妻拥了个满怀,香了又香。

  杨恬半晌才挣开,气息不稳,一张脸红透了,又羞又恼,捶他一记,啐道:“还亮着天儿呢!叫人说嘴白日……”

  白日宣淫这后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来。

  沈瑞只不放手,笑在她耳边道:“娘子放心,为夫有分寸呢,只等天黑宣……”便又挨了一记粉拳。

  直到他道“好恬儿,实是想你想得狠了”,她心下也酥了,一般是想他想得狠了,任由他拥着轻轻亲吻,满心甜蜜欢喜。

  温存了半晌,外头已有几个管事媳妇前来回话,都被半夏麦冬拦下了。

  杨恬已是合格的当家主母了,听了外面动静还是忍不住扬声问何事,又撇头瞪了一眼手上还在作怪的沈瑞。

  沈瑞轻笑道:“却是我碍了夫人理事了。”

  杨恬轻啐一口,听得外头回说“韩家送了新鲜虾蟹来,说是才回来的渔船上卸下来的,给太夫人夫人尝个鲜”,她一双妙目便望向沈瑞问询。

  沈瑞一笑,道:“我却借了你和母亲的光了,这会儿蟹子倒是一般,却正是海虾肥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只清水煮来吃都极美。”

  杨恬在路上已尽知登州发生的事,晓得韩家立场,便点头扬声吩咐那管事媳妇收下虾蟹送去厨房,晚上就做出来,又叫拿上等的封儿赏了韩家下人。

  沈瑞想了想,吩咐道是让韩家下人回去告知一声,他正有事要寻韩大老爷相商,请尽快往府衙一趟。

  又着人去请秦家、陆家以及戚家父子。

  管事媳妇应声而去。

  沈瑞轻啄了娇妻一口,惋惜道:“可惜了还有事要赶紧办了,也只能天黑再回来服侍夫人。”

  杨恬红着脸跺脚道:“你还不快去做正事,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沈瑞哈哈一笑,又抱了抱她,这才换了衣裳,到前头徐氏处招呼一声,往府衙去了。

  知府大人相招说有要事相商,一时半刻人便到齐了。

  沈瑞瞧着众人,缓缓将如今遇到的流民人数超出预想等问题一一说出。

  秦二最是伶俐,只道知府大人还要捐银捐粮。

  尽管先前秦家已是大出血了,他仍毫不犹豫道:“大人若有差遣,秦家必尽全力,愿将仓中子粒尽献与府衙。”

  沈瑞摆手道:“口粮只是一时的,总不能长久养着这许多人,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总要寻个长久的营生与他们才是。”

  韩大老爷想着自己才送了虾蟹就被叫来,大人又这般说,不由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要他们……出海打渔?既是流民中老弱妇孺多些,小的这边也缺织网的,倒能安置些人。”

  戚大郎也道:“下官这边也可安排些人来营里做些烧饭洒扫的简单活计。”

  沈瑞摇头道:“不是你们想的这些。本府请诸位过来,是想探讨一下,长山岛、沙门岛、桑岛、乃至大小竹岛、隍城岛这些岛屿,可能安置些人口?”

  众人皆是愕然。

  第六百六十一章 向海而生(二)

  史书上一直有登州府周边一些岛屿的记载,在唐时已有军事驻防,至宋时又作为流放之地,除了驻军外,也有了一些百姓居住。

  元时不止在沙门岛上置巡检司,供海船转帆,更是设置了行政区,划为两社元时五十户为一社,可见岛上百姓已是不少。

  只是到了明初,倭寇频扰,太祖、成祖移岛民入内陆,只有少量海防驻军。

  再到英庙、宪庙时,驻军逐渐减少。

  如今,基本上就是一座座空岛了。

  听闻沈瑞要重新移民上岛,众人表情各异。

  军人的反应永远是迅速而直接的,戚大郎直言道:“大人,虽近几年倭人少来祸害山东,但海上仍不太平,将百姓放到岛上,不是要给海匪送菜!”

  戚宣觉得儿子这话说得太过生硬,恐削了沈瑞面子,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他虽圆场却也语气肯定的道:“大人勿怪,实是海匪狡诈,不得不防。且朝廷的意思……”

  开海和允许百姓上岛居住是完全两码事啊。

  成祖时可是有禁令的……虽然后来管得没那么严,但公然抗令,也够被参上一本的。

  沈瑞并没有生气戚大郎的拆台,若是一个军人没有立刻想到保家卫国才是不合格。

  何况他这个移民的想法其实也不是十分成熟,所以才想拿出来与众人商量的。

  沈瑞清了清嗓子,点头道:“戚佥事、戚百户说得极是,这也是本官担心之事,在此也是作个探讨。”

  “本官原看过些前人笔记,记得一本写过宋时曾置‘刀鱼巡检,水兵三百戍沙门岛,备御契丹’。”

  彼时出海乘坐的船如刀鱼,故而得名“刀鱼巡检”。

  沈瑞将案几上的茶盏挪了挪,道:“南京水师的人已到了,原有的、新造的大小海船一应具备,听闻这几日潘佥事那边也开始筛选兵勇了。戚佥事最熟海事,依你看,这登州水师操练可否加上一项,轮番往这些岛上去?”

  戚宣微一沉吟,叹道:“大人不知海上情形,左近这些海岛,如沙门、长山倒是好说。大小竹岛,就有些难了,更勿论隍城岛。”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缓和道:“大人想是没去过岛上,不知地方大小,其实就沙门长山这几处,养二三千流民不成问题。听先辈讲早年还有军屯的。”

  又看向韩大老爷,似笑非笑道:“那边也是渔获丰盈。”

  韩家虽主营酒楼生意,鱼获也占家族产业中极大的一块,养了二十多条大小渔船。

  登州府每年的渔课土贡多赖韩家,故而虽有所谓“海禁”,衙门对韩家渔船往略远些的海域捕捞也是全然放任的。

  韩家不像陆家这样的海商,没有大型海船也不会往太远地方去,最长光顾的也就是近海这些岛屿了。

  实际上,不少渔户会偷偷出海往岛屿这边来的,这边海鱼资源是相当丰富的,每年春夏之交都会形成一个个渔场。

  地方志上也有记载:“每年小满后鱼大至,渔舟聚集,六十日鱼去即止,俗名海秋,是年得鱼则曰收海。”

  就现下这几日,韩家的渔船就当是已出海在岛屿附近开始捕捞了。

  韩家是登州本地户里最早投靠了沈瑞的家族,通风报信的事儿没少做,如今又在和八仙车马行以及顺风镖行合作客栈,是彻底上了沈知府这条船,因此也不怕底细曝光。

  韩大老爷毫不犹豫的承认道:“大人放心,如戚大人所说,那些岛上渔获极多,养活多少人小的不好估算,但小的敢应承,他们若要往外卖鱼,小的这边照市价全收!”

  他这番表态立时赢得了沈瑞与戚宣赞赏的笑容。

  韩大老爷便也笑得欢喜。

  而沈瑞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沈瑞道:“不光要捕,也要养海货,能更长远。不止是养鱼,本官记得有本农书上曾说,圈海若圈地,上层养藻,中层养贝,底层投石养海参养鳆鱼。”

  鳆鱼就是鲍鱼,早在宋时登莱的鲍鱼就名闻天下,杨彦龄笔记中曾说“登州所出(鳆鱼),其味珍绝。”

  做过五日登州太守的苏东坡还曾有一首《鳆鱼行》赞蓬莱鲍鱼美味。

  鲍鱼不止味美,其壳也能入药,只是十分难捉难捕,它生在海水中乱石上,若要捕捉,须得持铁铲泅水,如前人笔记所言“铲骤触,鳆不及觉,则可得;一再触,则粘石上,虽星碎其壳,亦胶结不脱。”

  正因其“难得”,所以价格才会一直居高不下。

  要是能如同养鸡养鸭般养它……

  韩大老爷闻言喜上眉梢,读书人真真不一样,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

  若书中果然有妙法,这养鳆鱼不就和养黄金差不多了!

  因而他没口子的奉承读书人沈瑞英明,又问那农书细节。

  沈瑞却是笑着表示日后单独再谈,总要先圈块海试试,才知书中法子是否奏效。

  素来最会奉承的秦二如何肯落后,忙也殷勤道:“小的没去过岛上,不知道田土地力如何,小的这几日便请韩兄的船带着往岛上去看看,琢磨琢磨种些什么才好。

  “岛上若有出息,总比府城这边运粮过去便宜。若是流民上岛安置,小的也叫些专家、耕地的好手跟去帮扶一二。”

  沈瑞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你多费心。”

  秦二也立时喜气洋洋起来,连连表示应该为府衙为大人分忧。

  戚家父子对视一眼,放下心来,如果只是近海岛屿,日里往返,作为水师操练,还是挺不错的,有屯田有百姓,也有利于军队暂歇,就是驻军也可。

  不想沈瑞却是不满足仅是开发近海岛屿。

  “自然先由近海岛屿来,等慢慢的稳固了,再往北推。本官不知兵事,但想来,水师在数岛之间巡防,也是一种操练罢,总是要让兵士更熟悉海上情况的。”

  “再往后,船往辽东去,这些沿途岛屿都停靠补给。”沈瑞说着就去看陆十六郎。

  “那是妙极!”陆十六郎道,“现下的船队往辽东时,若遇风高浪急,也会往岛屿避险,只是因岛上无人又无泉眼,无可补给,仅避避风罢了。”

  沈瑞含笑点头,道:“本官想着,便是岛上地力薄,不宜种谷粮,总可以种些牧草灌木,入秋后往辽东大量收购牛羊,可以分卸各个岛上先养起来。

  “辽东冬日海上冰封,船只难行,总要抢个时间出来,卸了货船队返回继续购入,抢个时间。开春各县缺牲畜可再从岛上运回来。”

  陆十六郎连连点头,戚大郎却是忧心忡忡道:“大人,这线未免抻得太长,有了牛羊补给,恐遭海匪觊觎。俺们人船都有限,总有一个照看不到的时候,那损失就大了。那起子亡命海上的最是凶残,货抢了,人直接杀了扔海里……”

  沈瑞正色道:“想开海,就不能只走辽东这条相对安全的航线。辽东能吃下多少货去?南北通商都走海运,又是多大一个市场,还有朝鲜、倭国,南洋乃至海外诸国。

  “这样大的海疆,总是要面对这些凶徒的,那就要看,我们的拳头够不够硬了。

  “若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势,则群寇安敢张狂?!遥见大明旗帜便要逃窜了去!”

  戚大郎虽豪迈,却已近不惑之年,早不是会被一两句豪言壮语蛊惑的热血少年。

  他愁眉不展,还欲再辩驳,却被他父亲阻止。

  戚宣接过话来,依旧叹道:“大人所说远景实是大利登州,乃至惠及整个大明,只是,如今,一年半载的,水师是练不到大人所想的能耐的。”

  沈瑞一笑,道:“戚佥事最知海事,本官就不班门弄斧了。海疆也不是一朝一夕打下来的,先在近海练得好了,再往远海。

  “只是,这个目标要先立好了,不能因着海匪一时强悍,自家便退缩了去,再不往那边去了,那岂非将整个海疆拱手让人了?!

  “海匪可是不光会在海上横行,也会上岸劫掠的,其行径一如倭寇凶残,令人发指。”

  沈瑞话音一落,他身后田顺便忍不住躬身向众人行礼,愤然道:“不知戚爷是否听过苏州府一带海上‘巨鲨帮’的名号,就是叫王守仁王大人杀破了胆、后来大当家二当家投了朝廷的那个水匪帮派。

  “他们三当家施天泰带着一伙儿跑出去,依旧打着巨鲨帮的旗号,在苏州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非但连官兵都敢杀,还敢夺虏军船!”

  沈瑞也叹道:“戚佥事、戚百户想是看过邸报,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被夺职、松江府造船皆因此事起。”

  便是商户不知江湖事,也是都看过朝廷邸报的,施家兄弟动静闹腾得可不小,韩大秦二的瞳孔都是一缩。

  戚宣在登州卫便是再不管事儿,也是个指挥佥事,多年来又一直练兵备倭,他父子是十分关注海匪动向的,对这多次上了朝廷邸报的“巨鲨帮”是颇为了解的。

  戚宣点点头,沉声道:“水师是一定要练的。某家担心的也是这巨鲨帮。

  “如今王大人已将南直隶水师练成强军,巨鲨帮在苏州府立不住,听闻曾在扬州、淮安府露过面,犯了案。

  “而今天暖风顺,若是他们起了心思,一路北上来祸害山东……咱们不得不防啊。”

  田顺闻言脸色微变,他从没断了与江湖上的联系,尤其施天泰灭他们师兄弟的心不死,他断不敢掉以轻心,是时时盯着水边儿动静的。

  他是探听得施天泰同伙之一钮东山曾在扬州府上岸。

  只是扬州这二年也是大旱,民间甚苦,钮东山没抢到什么,又被官兵围剿,仓皇逃下海,再也没冒过头。

  巨鲨帮在淮安府露面,甚至往山东来,田顺却是没听到半点儿风声的。

  不过确实,如今正是顺风北上的时候,保不齐巨鲨就兴许到山东来。

  至于为什么不南下去更为富饶的闽浙,盖因那边几个名号响当当的大海主,巨鲨帮便是全盛时期也不敢招惹,更别提如今经过围剿、投降,施天泰带出来的人手船只只有当初三成实力。

  他们也就只敢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发狠罢。

  沈瑞面色凝重,道:“巨鲨帮素来在近海活动,若要沿着海岸线北上,则要经青州莱州。本官这就修书一封,请青莱两府警戒。”

  他顿了顿,又道:“我登州府也当戒备,也请戚佥事这边多费心,与潘佥事一道,同大嵩卫、靖海卫、成山卫配合,若能凭此机会痛揍海匪一场,既得军功,又将我登州水师的威望立起来了,海匪不敢来犯,北边海岛移民也就更为顺利了。”

  戚宣面色凝重,拱手称是,戚大郎眼中则闪动着兴奋的光,一脸的跃跃欲试。

  众人又商议一番,定下了移民的大体策略,便散了会。

  至于移民的细节操作就要沈瑞与府衙、县衙诸官明日再行敲定了。

  今日天色已是不早,沈瑞家眷刚到,正是要回去团圆的时候。

  那边宅子里也为几位幕僚专门留了院子,如今沈瑞回去那边住了,几位幕僚就商量了一下,谋主陈师爷随着搬过去,以备东家随时咨询,余下几位则暂在府衙,帮着接应料理琐碎公务。

  这边沈府下人帮着陈师爷搬家,那边沈瑞则带着田顺一行先行回去了。

  一路上田顺都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直进了沈府大门,两人一个往内院一个往外院,田顺这才向沈瑞请示,想亲自去趟文登,看一看文登的消息网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没有巨鲨帮的动态消息。

  文登在山东半岛最东端,三面环海,如陆家这样的大海商不多,零零碎碎的小海商却也不少。

  更有许多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地户,专门收海上来的东西,不管是走私还是抢掠的赃物,都能通过各种渠道洗白出手,他们于海上的消息最是灵通。

  蛇信子们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是以田顺在铺开山东通讯网时,就已在文登埋了线人下去。

  “小的知道这会儿要移民岛上,长寿哥刚回来不熟情况,棍子又不在,大人只怕还有用小的的地方,只是……”

  田顺眉头拧成个疙瘩,“施天泰此人心黑手狠,比他两个哥哥更恶,若他果然北上,抢一把就走,多处作案,山东卫所这起子兵爷怕是擒他不住。”

  他深吸了口气,“大人心慈,赏我与师兄师弟一口饭吃,我们不能给大人找麻烦,若是叫他知道了我们托庇于大人,蓄意祸害登州府百姓,拖累了大人,我们就是万死也难赎罪!”

  沈瑞拍了拍他肩头,道:“顺子,你想多了,我们当初就说好了的,既敢用你们就能护住你们。你们也帮我良多,如今登州靠你的地方也多,你莫再提这样的话。”

  他目光沉凝,带着凉意,“施天泰作恶多端,血债累累,就算没有你师门这事,本官也要想法子拿下他!潘家玉的本事你也瞧过了,还有戚家父子,如今南京水师的人也到了,加上你与你道上的朋友,还敌不过一个残兵败将的施天泰?”

  说着,又使劲儿拍了田顺一记,扬起手掌,示意田顺击掌为盟,朗声道:“顺子,敢不敢说,让那姓施的有去无回,让那什么巨鲨变成死鱼?!”

  田顺虽心头仍有阴云,但想到南京水师,又见沈瑞此言刚硬,也不免振奋起来,点头道:“他灭我师门,也该是我报仇的时候了!!定让姓施的这狗贼有去无回!”

  两人击掌三记,豪气顿生,彼此大笑。

  沈瑞略一思量,忽然道:“你可还记得那个宝珠的二姐?”

  当日途中被宝珠缠上,宝珠曾说她们姊妹认得海上走船“英雄”,长姐金大家是为了躲祸才进京,想藏身富贵人家后宅不被发现,直到那位“英雄”死了,她们才敢往山东来。

  当时她说那位英雄是南边一个极大的帮派九头蛟的大龙头孟弘通,所谓的祸事却是些儿女情长,正室不容外室的狗血事。

  田顺是一百二十个不信。

  九头蛟可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据点在倭国,据说手下帮众上万,东南沿海往倭国贸易的船都要向它交买路钱的。

  九头蛟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九位当家。

  而孟弘通的妻子图大娘也是当家之一。

  那可是个继承了父亲船队、纵横海上、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若金大家真是孟弘通的外室,惹了图大娘不痛快,那这三姐妹早就被剁成饺子馅填了鱼腹了,哪里还能京城济南的蹦。

  不过宝珠的二姐玉珠如今确实在登州府,不在府城,而在文登,也确实是个花楼头牌。

  至于所谓交了水上的相好,宝珠说得含混,田顺也没能查出是哪个,倒是查出来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是玉珠的恩客之一。

  田顺听得沈瑞提起宝珠,有些诧异道:“大人,是要用她去文登探听消息?”

  有个指挥使恩客,那玉珠姑娘只怕少不得会做些销赃的买卖,便是没有什么海上相好,也会有很多消息渠道。

  只是,看宝珠没有联络八仙车马行,倒是跟着太夫人夫人车驾回来,又那般打扮,田顺还道这位要从良入知府大人后宅呢。

  没想到,知府大人还真是拿她当女管事用。

  沈瑞淡然道:“明日招了她来,问问琉璃作坊、匠人的事,若她是个干实事的,便让她去文登。当然,你还得寻两个得用的人跟着。”

  田顺笑道:“小的明白,晚些就去找长寿哥商量人选。”

  他倒是个伶俐的,如今长寿来了登州府,他便自觉将自家位置放低一截,诸事以长寿为先。

  言罢见沈瑞颔首,他知自己敬着长寿果然没错,便即行礼去了。

  沈瑞这边则进了二门,先往徐氏那边去问了安,回房更衣,这才得空与杨恬好生说说话。

  杨恬说起这一路见闻,笑语晏晏,倒是快活得紧。

  沈瑞瞧着她这般,也不自觉微笑起来,又道:“待哪日风平浪静,我们乘舟往岛上去瞧瞧。”

  杨恬还不曾坐过海船,不由一脸向往,连声应好。

  因又笑道:“明日后日,等粥棚起了,陆家嫂子说要带我去城里逛逛呢,听说普照寺极是灵验的?”

  沈瑞嗤笑道:“信则灵。登州人原还说龙王庙最是灵验,这二年大旱,大小祭了怕没上百回,到底也没龙王显灵不是。”

  杨恬却忙捂了他的嘴,皱眉道:“你如今是一地父母,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若真有神灵听去了,岂不害了一方百姓。”

  沈瑞笑揽了她,赔罪道:“是,是,是我失言,神灵莫怪。那善信杨恬儿,是要求个什么签?”

  杨恬板起小脸,一本正经道:“自是求普降甘霖,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沈瑞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恬也撑不住笑了,捶了他两拳,嗔道:“原是真心诚意,倒叫你笑得假了。”

  沈瑞便在嘴上一抿,做了个封口的姿势,却怎样也封不住眼里的笑意。

  杨恬瞪了他一眼,又道:“也要求母亲与我娘家父母身体康健,哥哥与你仕途顺畅。”心下却是想着求个子嗣昌茂才好,只不好意思说出来。

  沈瑞击掌笑道:“这才是正理。也当求我妻恬儿日日貌美,日日快活。”

  杨恬佯恼,推他道:“不与你说了,没个正经。”

  却被沈瑞揽住,囫囵香着粉颊,挣也挣不开,终是笑倒在他怀里。

  两人笑闹了一番,那边来报陆家诸人到了,夫妻俩忙整理了衣衫往那边去了。

  今日虽是家里团圆宴,但到底与陆家有层姻亲关系,且在登州府两家已是紧紧捆在一处了,所以徐氏便让请了陆家一家子来,热热闹闹吃了一场席。

  沈瑞夫妇送客走后,到了徐氏这边。

  徐氏打发了满屋子丫鬟仆妇,头一桩事,先说了沈瑛那边欲给沈全谋个淮安府外放。

  此事在京中他们也曾商量过,原是想在北直隶选一县的。

  “我途中收着了瑛哥儿的信笺,说是要往淮安府去,与海运也有益处。”徐氏道,“瑛哥儿说也禀你师公、你岳父,两位阁老都说可行。”

  “至于北直隶那边,也是海运要塞,不能空着,调咱们家人去太扎眼,你师公寻了王鏊的一个门生放静海县了。”

  她顿了顿,声音愈低了几分:“王鏊已上书两次乞休了,皇上没准,你师公也劝过两回。”

  沈瑞会意,这边是明面上是王鏊的人,实质上已投了王华。

  他笑道:“如此若是海运起来,竟是南北畅通直达京师了。”

  徐氏含笑颔首,听着儿子展望了一番海运前景。

  转而她又提起另一桩事。

  听得是福姐儿的婚事,沈瑞不由吃惊,道:“福姐儿才多大,怎的就要说人家了?”

  徐氏戳他道:“你这是过糊涂了,只知自己长岁数,不知妹子多大了,她今年十三了,可不是该相看人家了。”

  沈瑞咂了咂嘴,摇头失笑,“总还觉得她没长大。”

  因又问,“这也不肖急,总要明年秋闱之后再看,便是不等六年的春闱寻个进士,也要秋闱寻个举人吧。是哪家来提亲了?”

  徐氏叹了口气,道:“淳安大长公主作媒,说的是游驸马家公子,与英国公世孙夫人一母同胞的……”

  “游铉?!”沈瑞更惊讶了,“怎的,怎的会是他家?!”

  弘治、正德两朝虽说不上文武泾渭分明,但勋贵人家一般都是彼此联姻的,少有文臣武将作了亲家。

  而淳安大长公主做这冰人……

  德王……

  第六百六十二章 向海而生(三)

  听了德王侵占民田的事,徐氏面笼寒霜,恨声道:“朝廷优容太过,纵得诸藩有恃无恐,肆意欺压百姓!”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你父在山西时,庆王府亦是这般,朝廷下旨申饬,便略收敛些。还是今上登基后,南海郡主事发,今上狠狠收拾了庆王府一番,这才消停了的。”

  提到南海郡君,母子俩对视一眼,皆想起旧事,当初就是南海郡君仪宾包揽钱粮、强抢田亩,致使山西灾民离乡逃难至京师,还险些冲了微服私访的小皇帝圣驾。

  那也是沈瑞第一次安抚流民。

  “今上锐意进取,不会容下此等藩王霸着一方土地肆意妄为的。”沈瑞禁不住捏了捏拳头,沉声道,“德王此事,不在登州辖区,儿子上书弹劾不妥。儿子准备上密折与皇上。”

  他顿了顿,有些头疼这次淳安大长公主的做媒,“再书信一封与蔡谅……”

  “你理当上书。”徐氏道:“事涉藩王,又非你辖区,是要慎重。不过流民如此之多,已不是小事。山东丰腴之地有限,若再纵得他们如此下去,是要出乱子的。”

  看着儿子不住点头,徐氏又道:“淳安大长公主与咱们家素来交好,确实不好不知会一声,况且蔡驸马掌着宗人府,宗室藩王总归是要他管的。我手书一封与大长公主,讲明始末。”

  “不必劳烦母亲,儿子……”沈瑞忙道。

  徐氏却摇了摇头,慈爱一笑,拍了拍儿子,道:“这番出京,我倒觉得身子轻省不少,你不必忧心我。

  “蔡谅固然得圣宠,已是大长公主儿孙辈第一人了,但到底还是小辈,他也管不得舅公的事。淳安大长公主素来明事理,直与她说,无妨。”

  话题又转回淳安大长公主保媒的这桩婚事。

  单论这桩婚姻里的男女双方,皆同沈瑞极是亲近。

  福姐儿原就是孙氏契女,沈瑞又与五房亲同一家,那是将福姐儿当亲妹妹看待。

  游铉一直是跟着张会的,沈瑞与张会的合作他也掺了一脚。沈瑞也将他当作高文虎一般的小兄弟。

  福姐儿品貌性格俱佳,游铉也是忠厚勇武少年,且入了寿哥法眼,必然前途无量。

  单就个人情况而言,他们是相当合适的。

  但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儿,在这大明,尤其是在游驸马这个阶层,婚姻更多的是政治势力之间的联姻。

  虽然隆庆公主早逝,但驸马游泰却一直深得两代帝王信任,管着宫内宿卫,负责内宫安全,是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

  游泰子嗣众多,也就织就了一张庞大的姻亲关系网。

  隆庆公主所出唯一的嫡女游莹,嫁了安远侯柳文。

  老安远侯前年过世,柳文即刻就承了爵,已比绝大多数勋爵人家快上许多,更是被小皇帝夺情,直接接了父亲的差事,承袭总兵官镇守两广地方,可见圣眷。

  余下庶女,也都是加入勋贵之家,丰润伯世子曹栋、新宁伯世子谭纶、腾骧右卫千户徐深。

  尤其次女游芝,还被皇家允许记在公主名下,嫁给英国公世孙夫人那便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

  游泰儿子虽多,但不少都早早夭折,游铉行五,在世的哥哥却只有两位。

  便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两位也都娶了世袭武官、锦衣千户家的女儿。

  由此可见游家,或者说绝大多数勋贵人家的择偶标准。

  当然也不是没有与文臣联姻的。

  比如先成国公朱仪,就娶了礼部尚书忠安公胡的长女。

  这两位所出的嫡幼女则嫁与了李东阳,作填房。

  总归是“门当户对”四个字。

  相较而言,沈家五房的门第可就要低上许多了。

  福姐儿幼年丧父,大哥沈瑛区区五品,三哥沈全这七品的官儿都还在谋划中。

  二哥沈琦倒是沈氏族长,沈氏如今不止在松江府地面上是一流望族,因着沈理沈瑾的状元、沈瑞的传胪,以及,他们的岳家,沈氏在整个大明也算是有名望的书香大族了。

  只是,出仕的族人虽多,却鲜有高官。

  最高阶的沈理也不过从三品,且因是谢迁的女婿,瞧着目前刘瑾的清算力度,其官位似乎岌岌可危。

  沈瑞便是自恋也不会厚着脸皮觉得游家是是冲着自己来联姻的,况且他与游铉的交情,根本用不着再加上一层亲戚关系来保障。

  “京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沈瑞皱眉道。

  是什么样的事能让游驸马选择低就沈家?

  徐氏摇头道:“没听到什么风声,且瑛哥儿素来机警,又在詹事府,若有什么他不会不知道,就是王家、杨家也不会坐视。”

  沈瑞自失一笑,道:“是儿子想得左了……

  联姻沈家也不是全没好处。

  沈家自己现下是没有什么高官,可姻亲都是高官。

  游家在武官这边的人脉网够大了,联姻了沈家,正是拓展了文官这边的人脉网。

  倒也是好算计。

  他摇头失笑道:“儿子是想起来,那刘瑾是有两个侄女儿的。”

  当初刘瑾欲招戴大宾为侄婿的事还历历在目,且算着年纪,大的那个去岁成亲,小的那个怕也要开始寻摸婚事了吧。

  听沈瑞提到刘瑾,徐氏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语气里不免带了不屑,道:“却是你想得多了,刘瑾现下虽越发跋扈,但,只怕并不敢欺到游驸马头上。”

  沈瑞点点头,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他亲近的人都会护着,刘瑾还没达到世上那个“立皇帝”的权势,不会轻易招惹皇帝近臣的。

  “瑛大哥那边是什么意见?”沈瑞问道。

  因提亲只是露了露口风,为双方的脸面,更为妹子的名节,沈瑛没有冒失的白纸黑字写到信上的,而是五房鸿大太太派了心腹陪房快马赶来传话的。

  徐氏叹气道:“若说这亲事,也算得一门好亲。游驸马在朝野名声甚佳,游铉那孩子也来过咱们家几次,我瞧着也是个极好的。

  “瑛哥儿犹豫的也是门第,姑姐、妯娌都是高门,又不知那位宫里出来的贵妾底细,怕福姐儿过去受委屈。”

  面对这样一桩家世好、人才好、前程好的大好婚事,五房如何能不动心?

  但五房就这么一个女孩儿,三个兄弟又年长许多,都是把最小的这个妹子当女儿一般看待的,极是疼爱,也怕怕妹子过得不舒心。

  故而特地来与徐氏、杨恬婆媳打听些游家宅门内幕。

  杨恬与赵彤极要好,又曾在游芝生产时援手,游芝的生母、那位驸马府的贵妾还曾亲自登门来谢过,她对游家了解最多。

  见婆婆目光望过来,杨恬这才开口道:“我同母亲与婶娘遣来的人说了,依我们看来,那位高姨娘不难相处,她言谈颇为得体,举止也无出格之处。

  “她掌驸马府多年,府外不曾传过多少闲话,宫中贵人也无微词,可见是个知礼的。且宫里能让游芝姐姐记在公主名下,既是给英国公府体面,也未尝不是给她体面。

  “其实,就看游芝姐姐柔和良善,游铉兄弟也是憨厚实诚,能养出这样的儿女来,便知高姨娘心性了。”

  徐氏笑眯眯听着,不时点头,然后方道:“你婶娘千难万险得了这个姑娘,自是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她想问问你的意思听说游家大郎游铭荫封了千户后,得了外放,就在真定府。是不是游铉也能斟酌着谋个左近的外放?”

  福姐儿年纪还小,先定下亲事,等能嫁过去的时候,游铉也当及冠了,足可谋个外放的缺。

  也不远走,就在北直隶,最好就是顺天府、河间府,既离京中近,又顺理成章分出驸马府去。

  等上几年,游铉便不能立功,攒年资许也能再升一升,福姐儿也有了孩子傍身,到时再回去,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瑞甚是理解。

  想起游铉来,他不由笑道:“游铉早就盼着能外放呢,这次文虎出来山东剿匪,把他眼馋得什么似的。这事儿准成。”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道:“皇上也是盼着他早日得用。”

  徐氏婆媳皆舒心而笑,于这桩亲事算是放下心来。

  沈瑞琢磨一番,向徐氏道:“母亲且回复婶娘,此事不急着谋划,也不必咱们家透这个消息过去。且缓上些时日,等海运起来的,我这边上密折与皇上,请将游铉调到天津卫去如此皇上也更放心。”

  徐氏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又道:“你也要与你师公写信说说此事。”

  毕竟王华也放了个人到静海县,就是为沈瑞这边海运谋划的。

  “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沈瑞笑应道。

  知府大人的母亲和夫人到了登州府城!

  一时间府城上下大小官员、乡绅大族,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纷纷递了帖子求见。

  令诸人惊讶的是,就连登州卫指挥使赵盛的夫人也登了沈府的门。

  这位赵指挥使在登州素来是油盐不进、诸事不管的存在。

  由着手下争权夺利,他根本眼皮都不翻一下,左右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的便是。

  沈瑞初来时,赵盛也是淡淡的,完全没有想结交的意思。

  至于练兵、造船,他也似乎全然不上心,甭管是戚宣还是潘家玉,谁爱练谁练去。

  反正,登州府已经有几十年没来过倭寇了,况且宁海州还有个备倭指挥王璋呢。

  这样的态度,也与他的家世背景不无关系。

  这赵盛乃是忻城伯嫡系旁支。

  原本算是离嫡长这支远了的,然第三代忻城伯赵溥无子而亡,赵盛的亲叔父赵槿入嗣嫡支承了爵。

  赵盛父亲当初在家族继嗣之争时就没少为亲兄弟出力,赵槿承爵后自然要投桃报李提携侄子。

  而那赵槿颇有些能耐,得了帝王信任,坐到五军营左掖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位置上,便为赵盛兄弟三个都谋了放缺儿。

  在京中锦衣卫油水并不丰厚,且勋贵子弟甚多,如赵盛这等旁支子也难以出头,还是外放多捞些家资实在。

  故此赵盛原就是下来“享清福捞银子”的,如何会对防务上心。

  且有这样一个叔父作靠山,又是天高皇帝远,自然随便他怎样,也不会有人敢找他什么麻烦。

  那指挥使夫人也是个不喜热闹的人,凡有筵宴的事,她十之八九不会到场,自家更是懒怠摆宴。

  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她小气,三节两寿的银子照收不误,却是寿宴也不摆一场,连些酒水银子也舍不得。

  今日赵夫人出现在沈府,又是带了礼单来的,真是让众女眷眼珠子跌碎一地。

  众人不免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暗暗酸一句,到底是阁老千金面子大。

  当然,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还是转回到两位沈夫人身上,卖力巴结起来。

  原都以为这对婆媳皆是阁老千金,翰林门第宰相家出来的大小姐,指不上怎样规矩大不好相处呢。

  不想太夫人和蔼慈爱,知府夫人平易近人,言谈间让人如沐春风,众女眷惊讶之余,也不自觉就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所以当太夫人悲天悯人的讲了一番灾民的艰难,提出要积功德掏银子搭粥棚赈济灾民时,真心实意响应的女眷着实不少。

  太夫人也不叫众人为难,只道:“此番是为百姓谋福,一斗米,一斛豆,勿论毫厘俱是善心,皆功德无量。”

  又不叫当场认捐,而是与众人商量成立个巾帼慈善堂,与那积善堂相对,邀请本埠德高望重的女眷为理事,出面打理粥棚设置、钱财出入、米粮调度等诸般事,同时也要如积善堂一般账目公开云云。

  一番热热闹闹商议下来,众人都是满意。

  因是来说拜望,又不是来赴宴,眼见到了饭时,主人家倒是客气留饭,众女眷又如何好意思留下来,便纷纷起身告辞。

  太夫人也不多留,知府夫人又表示当前安抚流民要紧,待端午佳节再设宴好生款待大家。

  倒是那在讨论中一直没什么声响的赵夫人,在临告辞前,却与前来相送的两位沈夫人表态自家要捐银一千两。

  周围几个太太听见,面色都难看起来。

  大家固然是来巴结上官夫人的,乐意不乐意的这样慈善事也不能不捐银,赵夫人你夫君位高不来掺和大家也不说什么,可你伸手就把捐款门槛抬这么高,让别人怎么跟?!

  亏得是这时说出,只寥寥几人听见,否则真疑心她到底是来交好的,还是来砸场子的了!

  知府夫人显见是年轻没怎么经过事,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惊诧神情。

  还是太夫人见多识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缓缓道:“赵夫人心系寒苦百姓,着实令人感动。那咱们就代巾帼慈善堂、代诸流民百姓谢过赵夫人了。”

  赵夫人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话,还含笑道句“理应尽力”,才告辞而去。

  太夫人还向周围几位太太笑道:“赵夫人快人快语,实是一片赤诚。”

  几位太太还能说什么,只得讪讪的虚应两句,也忙告辞去了。

  这一日宾客委实不少,便是再怎么多倾听少说话,也免不得客套几句,何况还有动员赈灾事,待送走了所有客人,徐氏深觉疲倦,便让杨恬他们自回去用饭。

  日暮时分,沈瑞自城外流民庄上回府,往主院去时,徐氏已是歇下了。

  待到自己院中,杨恬早已将饭菜备好,见他回来便一一摆上了桌。

  沈瑞探头一看,只见简简单单清粥小菜,以清拌凉菜为主,一点儿肉星也不见,唯一一道荤菜便是切开的两只流油的咸鸭蛋了。

  沈瑞忍不住调侃道:“夫人这就准备省银子赈灾了?”

  “府尊大人也当于民同甘苦嘛。”杨恬便也笑意盈盈打趣。

  待沈瑞盥洗过后,换了家常衣裳坐到桌前,她才笑道:“晌午母亲留了陆家嫂子们吃饭,我尝着这几样极好,想着昨儿宴上多油腻,你今早都没什么胃口,便拣了这几样与你清清肠胃。”

  因又指着那咸鸭蛋道:“他们说这是小于师爷拿来的咸蛋,极鲜的。你快尝尝,配粥极好。”

  沈瑞不由想起那登州牌海鸭蛋的计划来,遂与杨恬讲了,又说海岛移民后若是适宜,多养些鸭子也好。

  杨恬拍手叫好,道:“原只看书上说过鸭子吃蝗虫的,是个宝贝,但是没想到吃鱼虾的鸭子也是宝贝。”

  沈瑞忙道:“我竟忘了鸭子吃蝗虫的事。如今大旱之后,唯恐有蝗灾,看来多养鸭子果然是对的。”

  杨恬笑眯了眼,道:“而且这样鲜的鸭蛋我在京中可没吃过!虽五月节是赶不上了,但亲近人家送些土产,也不必非要逢年过节才送嘛。

  “我再与你支个招,鸭蛋也是精细物,怕磕怕碰的,总要拿个什么来盛的,订那陶罐瓷坛倒是好看了,可比鸭蛋还金贵,不若拿那藤条柳条编个篓来,又轻便又实用,别有一番野趣。”

  沈瑞呆了一呆,随即失笑道:“还得是你们女人,想这些细致东西。便全依你。你那画锦堂也不妨在这边开个分号,就你这些奇思妙想,我瞧也是要财源广进的。”

  “这我可不好贪功。实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杨恬眨眨眼,又笑道:“我是看着了盛这鸭蛋的竹筐编得颇为精巧,遣人问过小于师爷,他应下明儿就去寻那送鸭蛋的人问问是谁编的。

  “画锦堂自是要开的,涟四婶子还与我说了要设织厂呢。我倒是想着,不是说流民中老幼妇孺多么,这织布要手艺好要眼力好才行,但编筐编篓并不用那样精细!

  “原本府里的丫鬟就有会拿草梗花枝编小花笼,若寻着了那送鸭蛋的人家有会编筐篓的,请了来,开个作坊,雇那些流民中不会织布的妇孺做工,岂不便宜!

  “既是以工代赈,产出又有用处日后这边的土产勿论是咸鸭蛋,还是咸鱼干、海菜干,诸般干海货皆能装藤筐柳条篓里卖去,再在筐篓上编些个花样出来,渐渐不也成了登州特色?

  沈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她一双小脸闪着别样的光彩,禁不住笑道:“这生意经!我竟娶回个女陶朱公来。”

  杨恬不好意思起来,掩口只道:“也是同涟四婶子一处呆的,听她口中总有百般营生是赚钱的,我这生意经是偷来的。”

  说笑几句,杨恬又讲起了今日来访的女宾,顺口也说了赵夫人的事。

  “我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杨恬眉头微颦,不自觉撂下碗筷。

  因道,“母亲只说瞧那人不是有城府的,想是性子不同,不必上心。但我想着,到底那是指挥使……无论开海,还是往岛上移民,总是要与卫所打交道的。”

  沈瑞虚晃了晃筷子,道:“你且安心,我虽不知道这位赵夫人什么意思,但赵指挥使那边已找过我了,倒是聊得颇为投机,海岛移民、水师巡防乃至驻扎都谈到了,还敲定了近边的几个海岛上修港的事。”

  他想了想,先将指挥使赵盛的家世讲与她听,又道:“这赵盛,原还在牟斌手下做过事……”

  刘瑾撵了牟斌也清洗了一遍锦衣卫。

  赵盛是离着京里远,又不是重要角色,且有忻城伯在,才无事。

  但他不少交情不错的朋友都被整得极惨,有的直接断送了性命。

  赵盛自是恨极了刘瑾,但他们的地位天差地别,他也知动不得那阉竖分毫,也只在心里将其一遍遍千刀万剐罢了。

  这次张的弹劾一举掀翻了刘瑾、焦芳布在山东的几位高官,又在朝中引起弹劾刘瑾的风潮,赵盛是颇为解恨的。

  德州卫那边因搅合进这件事里而大换血,山东各卫所自也听到些风声。

  尤其潘家玉是从德州卫“死里逃生”到了登州卫,便也有人来向赵盛打听。

  赵盛听了一耳朵各方消息,又与潘家玉聊了聊,想是从中猜出了是沈瑞遇袭引发的一系列事让刘瑾栽了这个跟头,又听说了从前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中沈瑞所为,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方与沈瑞亲近起来。

  因怕杨恬担心,沈瑞并没有将那次遇袭说得十分严重,轻描淡写带过。

  只让杨恬了解赵盛如今于他只会是助力,不会是阻碍。

  杨恬在路上就知道了他当初遇袭的事,这会儿听他提及,仍心有余悸,不住念佛。

  又听了赵盛种种,晓得赵家当是没有恶意,方宽慰了些。

  “勋贵人家女眷里,这样性子的委实不多。”杨恬不免开始怀念起熟识的勋贵女眷来。

  也越发想念起赵彤,她戳了戳咸蛋道,因问:“你何时送信上京?我想捎些个咸蛋、干海货与六姐姐。现在她府中还守着孝,吃食多有忌讳……”

  张会赵彤两口子是除了孝的,但承重孙张仑以及其叔父辈仍都在英国公夫人的孝中。

  德王这件事连着大长公主,沈瑞也是打算写信知会张会一声的,因笑道:“你便也问问张二奶奶,这边有大好的赚钱营生,她可要入上一股?”

  翌日,沈瑞的密折、信笺与登州的土产一路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而此时京中正值风云变幻。

  一直叨念着要乞骸骨的王鏊没有走。

  倒是阁老焦芳,以老病致仕了。

  他的靠山刘瑾非但没有阻拦,反倒是迅速换上了自己夹带中的另一人刘宇入内阁补缺。

  而刘瑾的心腹张彩,也再次获得升迁,任了吏部尚书。

  一年内三次升迁,张彩从一个小小郎中直升到了天官位置。

  有这么一位在前,只怕再没有人说沈瑞升得快了。

  而坊间都传,焦阁老之所以黯然致仕、刘太监迫不及待提拔旁人,皆因胡节索贿事起。

  传说,是张彩向刘瑾进言‘公亦知贿入所自乎?非盗官帑,即剥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一,而怨悉归公,何以谢天下?’……

  第六百六十三章 向海而生(四)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今年京城热得出奇,才过了端午几日啊,就已热浪滚滚了。这一路从皇城赶来西苑,无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都是汗湿重衫。

  便有大好山水也无心赏玩。

  然一踏入太素殿,却是立时被凉气包裹,鼻端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让人浮躁的心为之一静,恍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怎一个舒爽了得。

  不少人面上都露出惬意神情。

  唯独户部尚书刘机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他眼睛不住的扫向大殿角落里形态各异的瑞兽驮着的冰盆冰山,看着那袅袅萦绕的香雾,忍不住计算着开销。

  虽然清楚这些都是内库拨给。

  虽然知道自从收拾了丘聚之后内帑丰盈。

  虽然晓得皇上某种意义上是同先皇一样的仁君,肯大度的从内库里拨银自出来填补各处。

  虽然他出身詹事府,心里是无比亲近皇上的。

  但是……

  他还是忍不住斤斤计较。

  唉,真是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俗语。

  从前也知国库紧张,然只有真正到了户部,才知道国库紧张到什么程度。

  这二年处处闹灾荒,北边儿也不太平,这样的局面不由得他不精打细算,真是看着哪儿都像能省出银子来的样子。

  前面响起低低的寒暄声。

  刘机瞥了一眼,一个是面色沉凝的淳安驸马蔡震,另一个是趾高气昂的刘瑾,他心里就更不爽快了。

  宗室藩王,阉竖权宦,强占民田的,强索贿赂的,吸尽民脂民膏,就是扒在国库上食肉饮血!

  刘瑾瞧见了刘机,也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了一声。

  他瞧着刘机同样不爽。

  刘机是刚刚从礼部尚书转的户部尚书,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另一个“刘机”户部侍郎刘玑的。

  刘玑是刘瑾同乡,颇有才具,被刘瑾一手提拔起来。

  将刘宇塞进内阁,曹元接了兵部尚书,张彩升了吏部尚书,工部尚书李原也是刘瑾的人,再让刘玑得了户部尚书,六部也就基本捏在他刘瑾手中了。

  没想到皇上竟把个刘机调来了户部,又说什么尚书、侍郎名字太容易混,生把刘玑给调去刑部。

  今年正月刑部尚书王鉴之刚以七十乞致仕获准,皇上提拔了洪钟任刑部尚书,刘玑这一过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升职机会了。

  刘瑾心底大恨,但也不由琢磨起皇上的意思来。

  尤其是联系了张彩劝他的那番言辞,再想想皇上与他说的那些“当清理门户”“别叫些德不配位的东西连累了”的话,他已担心起皇上真是在疑心他、敲打他。

  都怪丘猴子这狗东西,让皇上寒了心,开始疑起他们这些东宫老人来。

  刘瑾暗道。

  如今他就好生做些事出来,重罚那些贪得无厌的东西,为皇上多找些银子出来,方能解了皇上疑心,信重他如故。

  刘瑾心里盘算着,眼角余光瞥着蔡驸马。

  沈瑞上的是密折,并非公开弹劾德王,旁的朝臣是不知道的。

  皇上只叫人誊抄了部分内容发与内阁及司礼监看。

  今日既内阁、蔡驸马、户部都到了,想来便是要处置此桩了。

  刘瑾嘴角一耷拉,心道如此甚好,德王可是正正撞上来,待会儿他就奏请让御史张过去查德王!

  嘿嘿,李东阳不是指使张查了焦芳和他刘千岁的人?

  看看查亲家李阁老怎么个查法!

  (淳安大长公主的孙女蔡淼嫁给了成国公二公子,正是李东阳夫人的嫡亲侄子)

  刘瑾眯缝起眼睛,看着走在诸人之前背脊挺得笔直的首辅李东阳,心下冷哼,勿论有没有放水,他都会找人奏上一本,让这老东西尝尝滋味。

  寿哥好似刚从外头跑马回来,一身戎装还没换去,就径直接见了诸臣,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打扇还嫌不够,自家抓着把大蒲扇使劲儿摇着。

  这副样子委实有些滑稽,有损皇上的英武形象。

  旁人早已习惯了小皇帝这般随性,不以为怪,只头次来西苑的沈瑾暗暗纳罕。

  他原就没见过小皇帝几面。

  先前张家为他谋了日讲官,论理本当是能常常面君的。

  结果当时小皇帝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

  天没凉下来呢,便是天子大婚。

  等婚仪过了,天又彻底冷了,经筵继续推迟。

  再往后,西苑起来了,皇上又不时移驾西苑……

  种种“逃课”的借口都叫小皇帝玩绝了。

  这日讲官也就变成了个虚名。

  沈瑾心下苦笑,好像张家替他谋划的位置,总是会有波折,如这日讲官,如先前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还有这次。

  这次他出孝回京,张家一心想推他入通政司。

  其实,他更乐意重回翰林院。

  他很想看看书,研究研究学问,有空的时候,还能去青泽书院讲讲学。

  回乡守孝这些时日,他已将族学治理得极好,也极喜这样平静悠然的教书日子。

  他还听说李阁老在整顿四夷馆,在对外招募教师,提出四夷馆教师必番字番语与汉字文义俱通方能称职,又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兼通汉字文义之人。

  沈瑾对此极感兴趣,但因先前有那么桩惨烈告吹的婚事,他心知肚明李阁老有多不待见他,便也不好往前凑。

  寿宁侯为着女婿起复的事几次进宫,但皇上始终表示通政司满了,吏部也不成,礼部祠祭清吏司倒是有缺儿。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并管理僧道、巫师及从事阴阳、卜筮、医药者,权力不大,责任不小,油水不多,破事儿不少。

  张家连翰林院都不肯,如何肯让个状元女婿去这等衙门口!

  恰逢刘瑾再次清洗“刘谢余党”,不少位置空了出来,而焦阁老致仕,朝中格局变化亦不小。

  端午节赛龙舟皇上玩得不太尽兴,张家就立刻逢迎表示要进上一艘大龙舟,终于引得龙颜大悦。

  节后,沈瑾就进了户部,成了河南清吏司郎中。

  虽然不是张家所盼的吏部,但郎中到底正五品,算是升了一级沈瑾丁忧前刚刚升从五品。

  明旨已发,张家也只有认了。好歹是升官,往后再谋更好的去处也相对容易些。

  沈瑾刚刚起复没多久,这次被招来西苑面圣,全然不知道何事,不免忐忑。

  他也不知皇上会问些什么,会不会问道自己,心里反复盘点着河南的那些事,浑浑噩噩跟着众人行礼。

  只听得小皇帝声音欢快的叫免礼,又吩咐内侍给老大人们赐座,且一人上了一份冰碗子,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边刘瑾已殷勤上前,轻斥跟着皇上的小内侍没服侍好万岁爷,因道:“万岁爷体恤咱们,不忍咱们久等,可到底龙体要紧,还是让奴婢先伺候皇上更衣吧?”

  小皇帝笑嘻嘻道:“无妨无妨,他们还在校场上等朕,一会儿这边说完了朕立时就过去,来回更衣忒耽搁功夫。”

  说着大马金刀往龙椅上一坐,也端过一碗冰碗子,囫囵就倒下肚,还颇为豪气的让诸大臣不要客气,还有的是。

  老大人们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些无奈来。

  沈瑾则见小皇帝如此率性洒脱,想起瑞弟从前言语中对小皇帝的推崇,心下倒生出好感来。

  他端起冰碗喝了一口,不由微愣,这个味道很是熟悉啊。

  那碗中汁水颜色像是酸梅汤,味道却不同,比酸梅汤更甜些,就着冰珠子一同饮下,口感极好。

  恰听小皇帝喊他:“小沈郎中,可曾喝过这个?”

  沈瑾一呆,全然没想到皇上会头一个就与他讲话,他慌忙撂下碗,恭恭敬敬起身,回道:“……臣弟……臣族弟曾与臣捎来些土产干果,臣在家中只是泡茶喝了,与这味道相仿,却远不及……

  小皇帝闻言大笑起来,拍着椅子扶手道:“就是沈瑞进的土产,那个叫什么红丁子的野果。”

  “泡水哪里好喝!”他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得意洋洋道:“这是朕与贤妃琢磨出来的,搁了雪花糖熬煮,比酸梅汤可好太多了,这加冰不加冰味道也差了许多……”

  面对这样一个活泼的小皇帝,沈瑾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附和表示自己吃法不对是暴殄天物了。

  在座的老臣神色各异,王华和杨廷和对沈瑞孝敬的土特产并不感兴趣,但看皇上话语中这份亲热劲儿,知道纵使沈瑞离着远了依旧简在帝心,还是颇为宽慰的。

  而李东阳、刘机都是沉了脸,对于小皇帝镇日窝在西苑除了琢磨玩就是琢磨吃全然不务正业的行为非常不满。

  然不等老学究们开口规劝,小皇帝已先一步提起正事,因问道:“姑祖父,可是将卷宗带来了?”

  蔡驸马连忙应声。

  众人闻言都知道这是正式开始问政了,便忙纷纷撂下冰碗,正襟危坐,等待皇帝问话。

  那边蔡震已经展开札子念道:“成化四年,从德王请钦赐寿张、莘县田四千一百余顷,东昌、充州两府闲田以及直隶清河县地七百余顷……”

  “成化十八年,德王又奏讨章丘县白云湖地五百余顷。”

  “成化二十三年,宪庙增赐德王新城、博兴、高苑三县空闲地四百三顷三十亩”。

  诸老臣脸色晦暗,刘机更是面黑如锅底,刘瑾则眼珠子转得飞快。

  只寿哥,至始至终嘴角一直挂着笑容,手中扇子轻摇,似是满不在乎。

  不过当蔡驸马读罢,将札子呈上去,寿哥抖了抖,闲闲接上一句:“二月里好似德府还上书说,‘原赐白云湖及新城等县芦荡田地共一千七百余顷,为小民占种,久负子粒鱼课,府县等官不与追徵……’”

  说话间已转向户部尚书刘机,有询问之意。

  彼时有户部覆议,虽那会儿刘机还礼部,但到了户部后这些卷宗他也都是读了的。

  刘机沉声回禀确实如此,又说当时罚了从布政使、济南府同知、通判、到新城县知县等诸官员一百石到三百石米不等。

  寿哥点点头,扬眉向蔡驸马道:“他却没提去年他做寿又新收了多少田。”

  他手里摆弄精致的冰碗,嘴角依旧挂着笑:“如此下去,朕再想要吃这山东的野果子,怕也要向德府讨了。”

  蔡驸马可笑不出来,头压得低低的,只垂头作惶恐状。

  山东藩王不少,但旁人不过一千来顷,就属德王的田地最多!也就属德王最不消停。

  对于这个大舅哥,蔡驸马极为厌恶,更不想因着他而影响自家子孙前程。

  淳安大长公主也是拎得清的,接到徐氏的书信便知道事态严重,夫妇两人商议一番,便一同进宫请罪。

  小皇帝并没有意外淳安大长公主的反应,倒温言笑劝姑祖母莫要生气,表示“德王为长,姑祖母哪里好管兄长的事?”

  又道,“德府是德府、姑祖母是姑祖母,朕分得清,姑祖母不必担心。”

  皇上这般一说,淳安大长公主便知这事儿必是要严惩了,心里也是将兄长骂了十八番。

  当今可不是先帝,更不是宪庙!

  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兄长怕是要吃苦头了。

  不过也好,这时修理了,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后惹下更大祸端。

  徐氏信中隐晦表明要防逼民造反,淳安也深以为然,若真是叫德王府给逼反百姓了,那必定是削藩除国了事。

  淳安大长公主又果断表示,山东如今受灾,她也甚是挂念,愿捐出自家名下庄子百倾良田以为救灾之用。

  不提替德王弥补一二,只说自家忠君爱国之心。

  小皇帝闻言,笑容就真诚多了,也没说收还是不收,只叫蔡驸马回去翻一翻卷宗,将历年与德王的赐地整理一下。

  遂有今日蔡驸马怀揣卷宗而来,准备诸事都配合皇上。

  皇上这边开了金口,蔡驸马不敢接茬,刘瑾倒是迫不及待跳出来。

  他一张大方脸板得平平,一本正经奏请道:“监察御史张正在山东查田亩事,合该去查一查德王府田亩纠纷,此人办事得力,想来会秉公办理,既不会苦了百姓,也不会冤枉了德王爷,正可为万岁爷分忧。”

  李东阳也道:“老臣以为张可担此任。”

  内阁诸人以及刘机都纷纷表示附议。

  刘瑾斜眼去看李东阳,扯出抹冷笑来。

  寿哥将札子一合,丢在一旁案几上,道:“就依诸卿,让张过去查查。”

  众人忙齐声道皇上圣明。

  寿哥再次转向蔡驸马,道:“最近多有宗室不法事,尤其庆王府,先前已多次下旨申饬,却屡教不改,仍纵容子弟,这次与庆王说,他若管教不了子弟,便将他们统统贬为庶人,彼此清净。”

  “还有靖江王府、山阴王府的,那些个犯事的,该绞的绞,该流放的流放,统统重罚,以儆效尤。还有荣王过境扰民的事……”

  蔡驸马一一应下,几位阁老也无异议。

  一则庆王府近些年真是不消停,搞得民怨沸腾,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再者,处置的也都不过是小鱼小虾罢了。

  三来,也是借着这些事敲打敲打诸如德王这般的藩王。

  未想寿哥两句话又转回到德王这边,因问:“往日不算不知道,今日一听,姑祖父,这诸藩中,属德府赐田最多了吧?”

  蔡驸马低头称是。

  “这许多年,未见德府有功于朝廷,又或是造福于地方。山东原就连年灾荒,田亩少有产出,流民成患,便削德府田亩三千顷安抚流民罢。”

  寿哥语气轻松随意,好像在说冰碗子里要再加一勺糖一样。

  这次没等蔡驸马说话,几位阁老先发声道:“陛下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先看李东阳。

  李东阳沉重道:“事涉藩王,请皇上慎重。削减德府之地,又是如此之多,恐将引得诸藩恐慌。”

  削地容易,但若让诸藩误以为朝廷是要削藩,可就麻烦大了。

  自从靖难之后,朝廷一直对诸藩十分忌惮,既要防着,敲打着,也要安抚着。

  当今小皇帝看不惯诸藩行事,众大臣也理解,他们更看不惯,但他们不能由着小皇帝性子把诸藩都逼反了。

  寿哥的脸色难看起来,“那么,德府占了良田,百姓流离失所,老先生以为如何处置?”

  李东阳心下暗叹,口中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倘诸藩不稳,百姓只会更苦。

  “元年时皇上已发明旨征各王府每亩税银三分了,此番便让御史清查田亩及税银,让德府补来,再下旨申饬便是。

  “令当地州县好生安抚百姓,或令百姓佃田,或鼓励垦荒,辅以惠民之政……”

  寿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百姓哪里还敢在兖州垦荒?不怕垦好了又被强占了去!如今倒是都跑登州讨饭去了。”

  李东阳一时语塞。

  “登州倒是有荒地。”寿哥声音放缓了些,但仍语气不善,用那市井痞气口气道,“可这边开了荒,那边再遣回原籍,白出一回力不知道便宜了谁去,谁还肯干?”

  此言一出,几位阁老便都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不动声色的觑着王华与杨廷和,心说这是要给沈瑞拉丁口了。

  当然,刘宇是看向刘瑾的。

  刘瑾现下是要挑得德王、淳安大长公主与李东阳的矛盾,德王的地没人种才好呢!

  遂摆出坚决站在皇上一边的态度,刘瑾凛然道:“万岁爷说的是极!谁垦荒垦出来的地就是谁的百姓都只认这个理儿。若是这都不能保证,不是让天下小民都惶惶不安了?”

  刘机原也是詹事府少詹事,与杨廷和同事多年,交情莫逆,如今杨廷和又兼掌着户部,因此他自然要为杨廷和的女婿说话。

  对此他也早有腹案,登时便侃侃而谈:“正统四年,英庙就曾下令宥免各处逃户罪责,准许于所在地附籍。

  “至于有愿回原籍复业着,免粮差二年,往年拖欠税粮全部予以豁免。”

  “成化六年,宪庙也曾准奏,流民有愿回原籍者,沿途官府供给口粮,原籍配给草房、子粒乃至耕牛,仍给原田,优免粮差五年。”

  刘机自见了誊抄的沈瑞密折,回去就将相关的卷宗都翻了个遍,此时说出来的皆有旨意、实录可查。

  莫说没人辩驳,便是有人提出异议也是驳不倒的。

  都说故土难离,其实百姓但凡有一条活路,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既逃出来了,便是家乡没活路了,平白遣回原籍,谁也不乐意,因此先前朝廷为了招回流民,通常是会许下许多好处的。

  如今也是一样。否则,就是要让流民留在所在地了。

  寿哥闻言脸色由阴转晴,道:“如此,便依英庙正统朝先例,免兖州逃户罪责,准许于登州附籍开荒,新垦荒田免粮税三年。”

  众人还能说什么,只得口称皇上圣明。

  寿哥又吩咐道:“沈瑾,你为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此事要尽快妥善办好。登州特殊,要特事特办。”

  户部清吏司确实是掌管各分省户口、钱粮、盐课、钞关等事。

  但问题是……沈瑾他是河南清吏司郎中啊!

  沈瑾本还纳闷皇上点了自己来是何事呢,听了老半天都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又想是不是因着……他与沈瑞的这层兄弟关系……

  这会儿倒有些恍然,皇上刚赏了他的官儿,怕是没记住他是哪儿的。

  沈瑾正尴尬着,刘机已替他说了话,说明沈瑾是管河南的,自家回去会让山东清吏司尽快处理妥当。

  寿哥却大手一挥,道:“沈瑾,调任山东清吏司郎中。让山东那个管河南去。”

  众人都是一惊。

  那边刘宇已发声道:“陛下,沈瑾与山东沈瑞乃是兄弟,论理当避嫌才是,怎好让沈瑾管山东清吏司。”

  寿哥嗤笑一声,指着杨廷和道:“那沈瑞这泰山还管着户部,是不是也要让杨阁老避嫌?”

  刘宇被噎个窝脖,讪讪笑道:“自然不必杨阁老避嫌,皇上若如此说,臣也只好让犬子辞官回乡了。”

  刘宇的儿子刘仁与沈瑞是同榜进士,被小皇帝点在前十之列,直接授官翰林检讨。

  他这么一自我调侃,小皇帝便也不气恼了,哈哈一笑揭了过去。

  沈瑾这差事调换便这样定下来。

  刘宇垂了头,毕竟,先前还有个布政使司右参政沈理,更是直管沈瑞的,这都不曾避嫌,区区户部一个五品郎中,避嫌不避嫌也无所谓了。

  不过想到沈理,刘宇又不自觉看了一眼刘瑾。

  山东左右布政使都被撸下去了,这种时候,绝不能让沈理这个谢迁的女婿再进一步。

  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个的好时候,待回去可要慢慢商量。

  众人原以为今日的事儿就算商讨完了,德王的赐田有人去查,登州的流民可就地附籍,小皇帝显见也要继续回校场玩儿去了。

  不想寿哥却没有动的意思,反道:“借着这流民附籍,将另一桩附籍事也一并解决了吧。”

  他挥挥手,让小内侍递上几本札子与众人,口中叨念道:“为‘招商引资’计,拟许外地商贾子弟附籍本地科举:

  “侨居本地二十年及以上者;置有田产若干、商铺若干、雇佣本地劳力若干名以上,缴税满两年者;……”

  寿哥这边才起了个头儿,那边老臣们已纷纷道:“陛下,万万不可!”

  “这不是纵容商贾冒籍!”

  “其心可诛!皇上当下旨严惩献计之人!”

  所谓冒籍就是假冒籍贯,是科举考试的舞弊手段之一,虽然朝廷处罚相当严厉,但,一直屡禁不止。

  最常见的就是冒京城籍、冒边远山区籍的。前者是因京师的解额最多,后者是因边远山区的教学水平不行,中式容易。

  士子们避难就易,是人之常情,也是冒籍屡禁不止的直接原因。

  而外地人附籍应试实际上挤占了本地人的学额和解额,自然也会遭到本地人的阻挠抵制。

  如此在当地引起重大纠纷也是屡见不鲜。

  因而提到冒籍,众臣皆是厌恶。

  寿哥似早有意料,摆手道:“都说了先看看札子条陈!不是如冒籍那般。”

  “要求附籍者在当地有田有铺、又要求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与当地有一定贡献的如修桥铺路。如此造福一方百姓,附籍如何不可?”

  “捐监你们不也没说什么吗?那年国库缺银子,户部还上条陈‘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呢。”

  “附籍者不享受廪膳待遇,相反要捐粟捐银,用以改善州府县学条件,资助贫寒学子。”

  “中举可免劳役,但不免税赋,乃至中贡士、进士、为官,亦是如此。”

  “肯花银子附籍之家,也不差银子。所谓招商引资,引得资助来造福地方,有甚不好?”

  “至于强占地方解额,那就在地方额外加些解额好了。”

  众臣直听得目瞪口呆。

  而寿哥掸掸衣襟,正色道:“朕拟暂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属济南府学、登州府学兼管。”

  山东,登州府城,沈府

  “东家此举,只怕要惹来非议了。”早在沈瑞写札子时,谋主陈师爷就表示过不赞同。

  “东家固然为沈氏子弟打算……”在陈师爷看来,沈瑞出的这条附籍之策,就是为了方便沈氏子弟,尤其是沈涟长子沈。

  沈读书上还是有些天分的,但奈何南直隶是科举大省,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若他在松江应试,真不知道何年才能考中。

  但在山东就大不一样了。

  也无怪陈师爷会作此想。

  “但从长久上看,只怕未等沈家子们长成臂膀,东家背着这样名声,在仕途上已要步履维艰了。若有人一意诬陷……”他忧心忡忡道。

  沈瑞摆手道:“我是从涟四叔家哥儿身上想到的,但还真不是为了官场里多几个沈家人。”

  他笑了笑道,“招商引资是一部分。”

  陈师爷则接口道:“只要开海,自有富商巨贾趋利而来,何须……”

  沈瑞垂了眼睑,笑容渐渐淡去,“光有利也不够。别处有利他们也会往别处去。要把他们紧紧绑在登州上,才能带着登州发展起来。”

  还有,他心道,还有,打着附籍特殊的幌子,让大家习惯了读书人也可以不免税赋,为官也可以不免税赋,就此撕开口子,从釜底抽掉“投献”这个薪……

  第六百六十四章 向海而生(五)

  正德四年七月,山东登州

  论节气已是过了立秋,可这天儿是一点儿没凉快下来的意思。

  又是许久没下雨了,日头干巴巴的挂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有,燥热的风吹过,空气中隐隐透着股子焦糊味儿。

  驿路边儿的杨树叶子打起蔫来,但田间地头却是一片繁忙景象,驿路上更是车马辚辚,好不热闹。

  驿路旁一处两进小院前高杆上悬着“八仙车马行”的旗,门前却支了个棚子,另挑着个幡儿,写着大大的“茶”字。

  桌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乡民,喝着茶张望着远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一辆青布马车停靠过来,一个小厮跳下来撂了脚踏,转身扶着一位年近半百文士打扮的老先生下来,张罗往一张空桌子去坐。

  车夫则已大声呼喊店伙计,问茶水点心、问饮马之处。

  角落里站起个七八岁的小童,一边儿朝里头喊“小刘哥来贵客了”,一边儿挎上个筐,乐颠颠的跑过来兜售。

  “先生外乡来,想是不知道,这里不是茶馆子,是八仙车马行等车的站点,有茶没点心的,先生看看俺这果子,还有这馍馍,都是新做的……”

  门帘一挑,店伙计一脑门汗匆匆赶来,问了客人好,见是读书人,便指着墙上水牌与他们看。

  言辞也与小童一般,道是这里只是车站的站点,供大家伙候车的地方,只有茶水售卖,并不卖点心。

  那店伙计转向墙边大瓮里打了三碗水送上来,笑道:“这是绿豆水,免费与大家解暑的,客人尽管用,不够了可自去添。”

  待那文士点完了茶水,又引着车夫往后头去饮马喂马。

  那文士向小童买了两碟果子,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周遭。

  只见瓮旁高几上木托里搁着几摞粗瓷碗,用粗布罩着,墙上钉了块绿漆牌子。

  而一旁地上则摆着个方筐,内里横七竖八的也搁着些粗瓷碗,墙上却是块红漆牌子。

  文人见了,不由捻须一笑,自语道:“有些个意思,倒是识字不识字的都能看得明白了。”

  说话间店伙计已沏了热茶送上来。

  那文士指着大瓮问道:“店家,如今天旱,绿豆也不易得,煮这绿豆水不知开销几何,就这般白白与路人喝了?”

  又指着那些粗瓷碗道:“若是再被人顺走几个碗,你这店可要亏了……”

  那店伙计笑道:“想来客人先前一路都是在驿站打尖歇脚的,不知道俺们这样车站的情形。”

  见那文士点头,他又笑道:“这原是登州城里‘巾帼慈善堂’太太奶奶们的善心,不光俺们这里,沿途车站都有这免费的汤水供给,冬日里是热茶,夏日里是凉汤,就是为来往旅人行个方便的。”

  “这绿豆是巾帼慈善堂拨来的,水是附近村里的乡亲们合力打的井,柴禾也是乡亲们不时送来的,来此等车的也多是左近乡亲,煮茶煮水也是便宜乡亲们,大家都很是帮扶。”

  “这碗做得糙,原也不值几个钱,善人们说了,若果然是那家贫的,缺这么个碗盛粥,便舍与他又如何。刚开始确有人拿走,后来慢慢的也就没人拿了。”

  “只有大车站有住宿的才雇厨子,俺们这样小站是不开伙的,运来点心也不方便,便只卖茶水,一应吃食都要往后面村子去买,也是叫村里能多少赚些散钱。”

  文士听着不住微笑点头,连连称赞“巾帼慈善堂”善举。

  看那碗中的绿豆水用料十足,没糊弄之意。

  心知这一碗水值不得什么,却让人未到登州已对登州生了好感。

  又有谁会不喜欢良善之地呢?

  也难怪往登州来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

  当然,商人肯来也和那商籍学额不无关系。

  驿站里不时便有人进来,果如那伙计所说,都是自去取了绿豆水饮用,用过的粗瓷碗就搁在那红漆牌子筐里。

  少一时,一个年轻的农夫进得茶棚来,熟稔的与众人打着招呼,又将手中篮子里的红蛋分发出去。

  虽不认得那文士,却也没吝啬,一般给了他,笑称图个吉利,请先生莫嫌弃。

  那文士知道生了娃娃的人家送喜蛋的习俗,却不想这农夫倒这样大方,登时对这些朴实的乡民更生好感。

  听得周围乡民纷纷道喜:“小金哥,喜得贵子!”

  那小金哥黝黑的面庞上都冒着红光,喜滋滋的笑着谢过众人。

  有人问他:“小金哥这是要进城送喜蛋去?这两大篮子,可没少拿!”

  小金哥应道:“是啊,送了喜蛋,也要上工了,想着给学徒们分分。”

  又有人笑道:“恁这都是‘专家’了,怎的不自家赶了车去,还来坐驿车!”

  小金哥笑道:“哪里就是专家了,只是助教。哥哥们莫取笑俺,家里多了口人,便多了嚼用,还是省着些吧。再者,家里的驴车还没装风扇,哪里有驿车坐得舒服。”

  众人都点头,七嘴八舌夸起驿车来。

  说话间正赶上一趟从府城驶来的驿车停靠过来,上车下车几个乡民,连带车夫在内有几个人进棚子喝水解渴。

  那车夫拿了个褡裢,递给店伙计,道:“最新的邸报,才取来的。”

  众人听了,连忙打听有什么大事发生,便是那探头去打量驿车的文士也被吸引了过来。

  那车夫笑道:“俺又不识字,哪儿哪儿灾荒哪儿哪儿匪乱也说不上来,就听抄录馆的秀才老爷说是山东布政使有人了。”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问道:“俺们沈大人的大兄可当上了?”

  那文士则二话不说,掏钱买了一张来展开来细看。

  听得那车夫撇嘴道:“没有!是那个和大沈大人一边儿大的袁大人升官当了。还有一个是河南来的。”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对邸报再没了兴趣,又三五成群闲聊起来。

  很快车夫与乘客喝饱了水,赶着驿车走了。

  只那文士反复看着誊抄的邸报,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喜蛋光滑的表面,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空悬了三个月之久的山东左右布政使终于到位了。

  如绝大多数人所料一般,无门无派的左参政袁覃升了左布政使。右布政使是由河南布政司右参政升上来的马炳然。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理从右参政转为左参政。

  先前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再次清洗了刘谢旧人,众人皆道这次沈理便是不贬官,也定得不了好去。

  就算政绩不错,也有的是明升实降的法子。

  尤其他族弟沈瑞还在山东,轻松一个避嫌的借口就可以随时将他丢去偏远地方。

  而今,沈理还好端端留在原地。

  再看山东高层里,刘瑾、焦芳的人已一个不剩,新入阁的刘宇也又没能伸手进来,山东这块算是彻底从刘瑾手中剥除了。

  实际上,山东也不在任何一位阁老手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要员多是如袁覃这般无门无派的。

  这般局面不免让人思量。

  上个月京中就有消息传来,说皇上亲将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换上了登州知府沈瑞的原生兄长小沈状元。

  这小沈状元,也是外戚张家最拿得出手的女婿。

  由此可知皇家对登州的态度了。

  外面又喧嚷起来,却是另一辆开往府城方向的驿车到了。

  这一趟车上人却是不少,要入府城的,大抵带着些货物,那小金哥拿着两大筐喜蛋,眼见没法安置,便不上车了,表示要坐下一趟,又实在不行就回家去赶驴车。

  那驿车满载而去。

  那文士瞧着小金哥忠厚老实的样子,笑了笑,招呼道:“小哥儿是要进城?不若与老朽同车而行?”

  小金哥忙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俺这,俺这,再弄脏了先生的车……”

  那文士摆手道:“老朽自外乡来,正想向小哥儿打听打听本地风物。”说着叫车夫去赶了车来,邀了小金哥上车。

  这一路上,小金哥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来。

  “如今不止八仙一家车马行了,又起来了“通途”、“康庄”等好几家,俺们蓬莱县一般的村子都设了站点,驿车也多,车钱也便宜,按远近算钱,十几、二三十文这样。”

  “比单雇车便宜得多呐,车上下都有架子,像俺这样带些货的,都不加钱。俺们出门都等驿车的!平时还给捎东西呢,也不贵,方便得紧。”

  “驿车都改装过,加了厚垫子,宣软着呢。这路就是今年翻修的,和泥加了碎石子儿呢,不汪水泥泞,不起尘土,又平整,也不大颠簸了。”

  “那个驿车的棚子是席子,遮阳还通风,俺还编过卖给车行了咧。”

  “对,车头那个是风车,他们叫它风扇。车一行,风车转,便有凉风吹来,跟扇子似的,凉快!是那几位京里来的工部大人带着鲁班学堂的工匠琢磨的。”

  “那些大人们真个厉害着呢,农具不说,还造了水车,还修了水渠!如今俺们就靠黑水河引来的水渠浇地呢!是,今年是旱,黑水河水也少了,俺们那边水渠也快断水了,不过打了深井,倒也还能顶一时。”

  “嗯,这几年一直是旱的,地里收成都不好,年初时子粒都险些被吃干净了。好在沈大人来了,建了朱子社仓,贷了子粒、耕牛与大家,总算没误了春耕。”

  “俺家啊,俺家有十五亩地了。嘿嘿,原是有六亩的,后来沈大人清丈了田亩,有个大户在俺们村有隐田,被清出来,低价发卖了,俺家也跟着买了几亩。嗯,是,好多人家都买了呢。”

  “府衙说开荒免税三年,包山种果树、养山蚕也减免税赋,哎,好些个惠民的政策呢,大家伙儿耕种得更起劲儿了。俺家没有山地,俺家劳力少,俺出来做工,家里地都打理不上,也就没包山。”

  “今年还是补种了些子,这东西好活,能救荒。沈大人说了,若是粮米有余,俺们不吃,子还能喂牲口,今年还是要从辽东买牲口的,明年俺们就有更多牲口耕地,更省人力!像俺家这样的也不怕了。”

  “沈大人说古书上说‘麦豆轮作,既高产,又养地。’那些个‘专家’就教俺们‘正月种春麦,二月布谷及黍、稷、芝麻,三月种火豆与禾,谷雨前种棉,收麦后种豆,黍后俟,秋社种麦,又有冬麦,俱来年五月初收耕,有春耕、秋耕,可两年收三茬。’”

  “嗨,这些也只是试种,这不才头一年,沈大人说得先试试,若是果然好,再慢慢推广全县,又说各地水土不同,也未见得就都适宜,还得一点点试着来。”

  “流民啊,流民来了俺们咋不怕呢!都说流民抢粮食呢。不过听说在招远县就叫沈大人派人给降服住了,这一路过来相安无事。府衙集中安置的,那叫什么,以工代赈?就是让他们替各社仓打深井、修水渠,搭桥修路什么的。”

  “俺们水渠也他们修的。俺们赵家屯还差着,那边李家屯这天儿能有收成,全靠这些个流民了,所以原本不服他们落籍登州的也都不说话了。”

  “落籍,怕啊,怕他们抢俺们社仓、抢积善堂的救济啊。对,就是善人们捐银捐粮的积善堂,专救济登州百姓的,在登州做了可多好事了,等到了城里您看就知道了,府城现今可干净齐整了。”

  “流民全被赶上海岛了?没有,没有,您这听哪儿说的啊。是有些上海岛了,但还有好多本地人去了。府衙说上海岛开荒免税赋五年呢!房子也是府衙给建,还给发口粮子粒、赁耕牛。有好些个没有地的呢,谁不动心?好事儿且轮不上流民呢。”

  “倭寇?登州都多少年没倭祸了,而且听说现在水师操练着呢,大家不怕的。再者,说句不中听的,先生您想,那些没地的人,也没什么家底,过去了房子地都是官府给的,真有倭寇来了,人躲起来就是了,没什么怕抢的。”

  “是,岛上地力不足,也有盐碱地,不过也有好地的。再不济,还能养鱼呢。嘿,您别小瞧,今年渔获丰收呢!比往年强了好多!回头您往城里随便哪个馆子去,点鱼,您就吃去吧,又肥又鲜!”

  “流民不上岛上哪儿?做工呀。府衙颁令,各处铺面作坊凡雇佣流民可免税若干。而且,如今府城又是修路、又是建厂子,哪儿哪儿都缺人呢,流民里青壮都不够用呢。老幼妇孺也有活计啊,俺这编筐篓就是老幼妇孺干的。”

  “嘿嘿,俺这个助教,不怕您笑话,俺是教编筐编篓的。别看着物什小,不值几个钱,如今登州好些个土产都用得着它装。尤其今年渔获丰收,筐篓都供不过来。还有那咸鸭蛋,供走礼的,都要精巧的篓子……您瞧,俺这媳妇刚生了小子,俺这就得赶着回去忙了。”

  “您也听过登州海鸭蛋?对!就是这个,如今八月节大人们往京中走礼都定的这个呢!都供不上!不瞒您说,这品牌还是俺媳妇娘家嫂子创下的。对,品牌,是沈大人给起的词儿,嘿嘿,就和匾啊,名头啊,百年老店啥的差不多。”

  “俺嫂子养鸭子、腌咸蛋手艺才是一绝,已经是一等专家了,在府衙领俸也是头一份儿!如今他们两口子是啥也不用自个儿动手,就在岛上指点养鸭呢!往外县去还有贴补!您回乡时找俺,俺定想法子给您弄一篓子咸蛋来,您尝去吧,好吃!”

  “是,专家、助教都有俸银,还额外有贴补的,也分等级。俺这算不得什么,俺这样的有好些咧,尤其鲁班学堂里的师父,都是手艺高的。俺先前的东家婶子,也是个专家,是种菜的专家!”

  “您别笑,真个种菜也是了不得的。俺婶子可是会席秧子的。唔,这是土话,俺也不知道怎么讲,先生不知道农事,就是有的菜籽吧扔地里它长不出来,得先搁暖和、土肥的地方好生栽了秧子出来,再移地里,才好长呢。”

  “她就是这一手本事,如今同旁的几个种地的专家,一道琢磨南边儿种子呢,沈大人可是说种出来有重赏呢。对,那边儿来的种子,听说是沈大人的同年自福建捎来的。哎呦,听说那位也是个文曲星呐,好像是探花郎,说是比沈大人考得还好些?”

  “先生见笑了,俺啥也不懂,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都是文曲星老爷。嗯,嗯,是,听说是海船上来的呢!有船来,有船来!唉,听说南边儿也受灾了,流寇乱匪多得紧,不大好走,福建也有海船,就打海上来了。那阵子市面上不少南边儿物什卖呢!”

  “开海?俺不懂,只恍惚听谁这么说来着。往辽东去的船年年都有,不算什么吧?嗯,南边儿海商也买俺们东西,都是财大气粗的主儿,嘿嘿。可惜了,俺嫂子的咸蛋供不上那许多,还要紧着供京里的,没卖与他们。俺嫂子说了,这茬子鸭子养起来也就好了,明年哪儿的都能供上。”

  小金哥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路,那文士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倒是越听越觉有趣,不时搭上几句。

  因着聊天,路上的时间便过得极快,转眼到了府城之外,小金哥连忙跳下车去同小厮一道去寻门吏。

  小金哥自做了助教,又管着编筐篓的作坊,常常进出入城门,与城门小吏都熟识了,这会儿又送了几个喜蛋出去,也就没排队便利落的办了手续入了城。

  进了城门也到了分别的时候,小金哥向那文士道谢并告辞。

  那文士却问他往那边去,表示可再送他一程。

  小金哥连忙推辞,指着不远处八仙车马行的大旗道:“城里车多的是,俺坐公共驿车便好,已经打搅先生许久了……”

  那文士笑道:“老朽入城也是闲逛,还请小哥儿与老朽说说这府城各处。”

  小金哥推辞不过,便再次上了车,往城北吴记杂货铺去送喜蛋。

  一路上穿街过巷,小金哥又与那文士介绍了一番。

  那文士其实不止一次来过登州,不过上次来也已是数年前了,彼时登州府城十分萧条,甚至有些破败,比之鲁西几府差了许多。

  而如今再看,登州已是大变样。

  街面格外干净,且拓宽了许多,足可容四辆马车并行。

  两旁铺面鳞次栉比,叫卖声声不绝,车来人往甚是繁华。

  小金哥又列举种种便民、利民之策。

  那文士禁不住抚须点头,“这登州着实治理得不错。”

  又悄然喃喃自语道,“沈恒云果是个活络人,当今也算是知人善用。没准儿,真能再现登州府昔日盛况。”

  到了吴记杂货铺,吴叔老两口却都不在家,只吴家大郎摆着把椅子坐在铺子前,逗弄着小儿玩球。

  小金哥与吴家相熟多年,也是认得吴大郎的,双方打过招呼,吴大郎接了喜蛋,不由笑道:“二年不见,你小子都当爹了。”

  小金哥笑道:“可是有日子没见着大哥了,大哥几时回来的?老吴叔出门了?”

  吴大郎便一一道来,如今吴婶子成了种菜的专家,拿着丰厚的薪酬,吴嫂子也入了社里开的织厂,领一份工钱,家中登时宽裕起来。

  而老吴叔因着搭上了衙门里的吏员,包揽了府衙扫帚等杂物的供应,又因那对婆媳有了进项多了本钱,这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有些忙不过来,便着人捎信给在外头跟行商跑买卖的儿子,让他辞了工回来管铺子。

  “俺却是跟着跑过一年船的,回来铺子里也呆不住,听说过阵子陆家船队就要往辽东去了,俺也想跟着试试呢。”吴大郎道。

  “只最近这几天,俺爹娘上山去了,家里没人照应,俺这一时也走不开,还得看看他们多暂回来。”

  小金哥不免好奇,怎的还上山了,莫非要山上种菜?

  吴大郎笑道:“不是,沈大人新琢磨的,在南山坡向阳地儿建了几个暖棚,听说是从颜神镇请的琉璃匠人特特打了大块的琉璃,镶在木框子里,整个暖棚都用这搭的。

  “棚子里头又打了好些个带槽子的架子,好几层的,装了土,席秧子用。这不,专家们都过去席秧子去了,听说那边儿还开了是什么试验田,这都住山上了。俺爹跟过去帮俺娘忙活。”

  小金哥听了啧啧称奇,道:“席秧子还用琉璃?这得多金贵!”

  吴大郎道:“沈大人说的,没光不行,得透光,这才用的琉璃。这是天热,天冷里头还生地龙,你说多金贵!”

  小金哥笑道:“这是养菜啊!俺瞧需得养些金贵花儿、养什么灵芝人参才值个儿!”

  那文士跟着小金哥走了几处地方,末了,又跟着到了府衙。

  “听说当初是沈夫人想的编筐篓装土产的法子,又是她倡议巾帼慈善堂出银子建了编织作坊。俺受了夫人恩惠,没甚好报答的,就这么一点儿穷心,送两个喜蛋图个吉利,等俺媳妇出了月子,再叫她来给夫人磕头。”

  小金哥提到知府夫人时是格外恭敬。

  那文士瞧着,知他是语出真心,再想想这一路听来的巾帼慈善堂所做善事,也不由暗暗点头,如此看来沈瑞夫妇已在当地已是深得民心了。

  小金哥在府衙里送光了一整筐喜蛋,要拎着剩下的半筐上工去了。

  那文士却是吩咐车夫将小金哥好好送去,自家则留在府衙里。

  见小金哥面露惊诧和畏惧,那文士笑道:“老朽只是认得府衙里一位师爷,来看看旧友罢了。”

  打发了车夫与小金哥去了,那文士整了整衣襟,让小厮送了拜帖进去。

  少一时,陈师爷并大于师爷匆匆自里头迎了出来。

  大于师爷先行了礼,口称蓝先生,又歉然道:“我们大人往水寨去了,有海防要事商量,只怕要晚些才能回来,学生已着人去请了。”又将陈师爷引荐给他。

  两人将这蓝先生请入府衙后堂,奉茶上来,陈师爷斟酌着问道:“蓝先生此来登州,可是有什么事么?”

  说起来,蓝氏一族最早还是起源自登州莱阳,不过早在南宋时便迁居至莱州即墨,之后长居即墨数百年而不衰,成为当地望族。

  元代时蓝家曾以武起家,出过百户、管军等不少武官,到了明时,又改了耕读,也出了几个举人。

  直到蓝先生这一代,出了位进士,并入朝为官,那便是这蓝先生的堂兄,蓝章。

  蓝章乃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先为县令、后为御史,一向颇有政绩,且为人刚直不阿。

  因曾为大理寺少卿,与沈瑞姑父杨镇交情也不错。

  蓝章长子蓝田也是个神童人物,七岁能诗,弘治五年十六岁即中了举人,被荐于京师太学,师从李东阳,经史子集、天文律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真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只可惜满腹经纶,却仕途多舛,几次参加会试却屡试不第。

  后杨慎拜在李东阳门下,与蓝田师兄弟相称,两人都有诗才,经常诗词相和,关系也颇亲近。

  至于沈瑞嘛,文章还好,写诗是着实不行,都是绕着那些诗会诗社走的,因此在京中时虽与蓝田有些往来,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正德二年,蓝章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宁夏,然因着刚直脾性,在巡边时触动了刘瑾利益,被硬栽了个错处

  当时已是十二月,风雪不断,且山路崎岖,一般都文官都是肩舆出入的,尤其蓝章年过半百,更是体力不济,需要肩舆的。

  刘瑾却硬说蓝章“不恤军士,奉已自便”,将其贬为江西抚州府通判。

  转过年来,正德三年的春闱,蓝田再次下场,不晓得是他依旧没受命运垂青,还是某些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他连三甲的边儿也没摸到。之后便去了抚州府。

  十月里,蓝章再次寻了错处,罚米输边,三百石米输大同。

  蓝家大族,家底颇丰,区区三百石算不得什么,只是输边大同颇为麻烦,当时也是杨镇找的沈瑞,由顺风镖行代劳。

  此次沈瑞来山东,只依着礼数给蓝家书信告知一声,考虑到蓝家正在蛰伏期,沈瑞也不准备找他们帮什么忙,便就没再联系。

  因此蓝家的人现下找上门来,陈师爷第一反应便是蓝家有事相求沈瑞。

  这位蓝先生名蓝,是蓝章三叔的长子,与蓝章关系也是极亲近的。

  他虽是举人功名,却同样博学多才,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大于先生在鲁西时还旁听过他的课,故此才会这般恭敬。

  蓝听得陈师爷问话,也不绕圈子,直言道:“老朽欲在登州开一书院,想向沈知府讨个方便。”

  当陈师爷派出去送信的小厮气喘吁吁赶往水寨时,沈瑞正在与登州卫指挥使赵盛、戚宣父子、潘家玉等诸人说着海上局势。

  他们预想中的施天泰的巨鲨帮并没有在山东露面。

  北上的福建海船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九头蛟,在死了大龙头之后这几年,内讧得越发厉害。

  从前九头蛟占据往倭国的贸易航线,向来往船只收买路钱,也维持海上秩序,自家不会随便抢劫,也不会让其他帮派打商船主意。

  如今帮中乱了套,非但别的帮派一拥而上,九头蛟内部也冒出了许多不守规矩的小头目来,在海上杀人夺财,凶残之极。

  福建海商已损失颇大,近期内是不会往倭国去了,这也是他们北上寻求财路的原因之一。

  从福建到京师无论陆路还是运河,都太过遥远,莫说也不太平,就是太平时节层层关卡也够让他们成本涨上一翻的了。

  海运虽然有翻船的凶险,但无论是从运输速度、还是关卡成本来看,都远胜走内陆。

  京中贵人多,南边儿的茶叶、丝绸、瓷器,乃至海外舶来品,在京城都能卖出好价钱来。

  是以福建海商听说登州要开海,立时便兴致勃勃要打通海运。

  但对登州来说,虽然也不是没东西能卖到南边儿去,可是获利最丰的,当然还是朝鲜和倭国航线!

  “海寇猖獗,当务之急还是要加紧练水师。”沈瑞叹道,“不知道海上会乱到什么时候去,明春可以使海军先发探路,先扫清了北边水域的海寇,才好将海贸推行下去。”

  在座的都是在对倭贸易中捞足了好处呃,都是盼着贸易恢复,自然人人上心。

  赵盛道:“我已同几个卫所打了招呼,只是六七月间风急浪高,操练不的,待八九月风平浪静了再加紧练习不晚。”

  戚宣则接口道:“虽巨鲨一直没露面,但某觉得南边海面乱成这样,越发没有他们立足之地,终是会北上的,咱们也不得不防。”

  沈瑞瞧了一眼田顺。

  田顺向众人一拱手,道:“如赵指挥使所说,这两个月海上风浪大,想那巨鲨也是在哪儿猫着避风。小的已将网撒了下去,一旦有动静,必及时来告之各位大人。”

  末了他又悄声问沈瑞道:“这边海岛移民顺遂,您看,小的是不是往文登去一趟,免得那两个婆娘不勤快?”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向海而生(六)

  山东登州,知府府邸

  不管即墨蓝家的目的是什么,沈瑞本也是要在登州大兴文教,蓝肯来开书院,沈瑞是欢迎之至。

  更妙的是蓝其人与蓝田颇像,也是天文历法、牛经马谱、乃至奇门遁甲样样杂学都精通的人物,为人又不迂腐,言谈间对登州的鲁班学堂也颇认可。

  沈瑞既把“技术学校”搭建起来了,自然希望能多推广科学技术。

  往小里说,是当下致富需要,往大里说,便是想打响大明的技术革命了。

  现下登州鲁班学堂里的只能算是技术工人,便是成手,也只是技艺精湛,离沈瑞所想要的“工程师”还是差得甚远。

  想要得到工程师,一方面是从技术工人中筛选学识好的、有学习意识、创新意识的,进一步培养。

  另一方面,就是从那些本就富有学识的读书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中寻找喜爱技术、肯钻研所谓杂学的,为他们提供科研氛围与空间,进一步定向引导。

  而无论培养,还是引导,这蓝都是不错的领路人。

  历朝历代都不乏科学家,不提张衡、祖冲之、沈括、宋应星这等大家,就说沈瑞身边,那李、李延清父子,于水利工程、器械制造上便极有建树。

  这样的技术应用型人才多起来,有舞台让他们大展拳脚,何愁大明未来!

  这次登州几处修筑水渠、水车工程,都赖李指点,工部派下来的一位主事与几位大使、副使也都是了不得的技术人才,帮了沈瑞、帮了登州百姓大忙。

  而李延清在兵械司也是大展身手,改良了不少兵械,尤其是改进了用于水战的碗口铳、“没奈何”等传统火器。

  沈瑞对于火器的制造是不清楚的,也没办法提供更多有效帮助。

  只能是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内容写下来,托词记不得哪本讲奇门遁甲炼器炼丹的古籍所书,让李延清自行研究。

  再让人送密信给远在福建的戴大宾,让他多多留意西洋人,弄些西洋火铳来。

  张会那边将李延清所造兵械小范围试用后,便悄然运来了登州,如今已装备了潘家玉手下两个千户的兵马,正在进行进一步的实践演练检验。

  沈瑞也叮嘱了潘家玉,将每次演习结果都找人详细记录下来,及时反馈给李延清,好让他能根据实际效果做进一步调整。

  因德州卫上下栽在了胡节受贿案里,潘家玉已顺顺当当将自己的旧部下统统要了回来。

  而今指挥使赵盛又向沈瑞示好,没少拨人拨银拨家什到潘家玉手上,他的日子越发顺心,操练也就越发用心。

  尤其有了南京水师精英的帮衬,又有戚宣这样的老将坐镇,潘家练兵也不含糊,如今登州水师已是很有些模样了。

  沈瑞直言将对人才培养的设想尽数告知蓝,蓝虽面上一派老气横秋,抚须道些“沈大人年轻有为”之类的废话,眼神却是异常明亮。

  沈瑞看得出,蓝是动心的,不由十分满意,便也大开方便之门,对蓝还没影儿的书院抛出不少优惠待遇。

  校址地段随他选,房舍随他设计,府衙除了帮忙盖房外,还可以提供一定的经费供给科研与学子奖学金等等。

  蓝谢过之后,表示要在城南山地上择址建校而在非城中,道是城中日渐繁华,怕学子们无心读书。

  沈瑞也笑着答应了。

  虽蓝这话不免捎带上了在城内的府学县学,但历来出了名的书院多是依山而建的,读书也要有个优美安静的好环境嘛。

  他也正好顺势在南山规划出一片大学城来。

  谈妥书院大概后,蓝便告辞而去,由大于师爷送往沈府客院住下。

  陈师爷方向沈瑞道:“瞧着蓝先生是个治学的大家,东家觉得怎样。”

  沈瑞笑道:“我原见过蓝章大人与蓝田兄,这位蓝先生却是比那父子活络得多了。对他这书院,我是颇为期待呐。”

  “蓝大人父子太过刚直了些。虽刚直是风骨,却也是过刚易折……”陈师爷叹了口气。

  转而又笑道:“蓝先生在山东颇有盛名,他开书院,定不少学子前来求学,我登州亦是扬名。”

  望了望书房墙上沈瑞着人绘制的蓬莱县地图,陈师爷笑眯眯道:“北边靠海港起来了,东西两面有驿路,如今南边再添书院也就起来了,四角俱全,兴盛指日可待。”

  沈瑞哈哈大笑道:“治学像先生说的话,后面两句更像姜先生、小于先生说的。”

  肯千里求学的人家,也不会是穷人家,学子们吃喝花销,教书先生们、教员们的家眷……一座大学城盘活一片区域经济的事儿早在沈瑞的开发计划表上了。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莫觉得老朽迂腐了,如今跟着东家开拓这登州,自也要学着些‘经济’事。”

  说笑两句,又自从那经济事上说到了如今登州所仗最大经济来源,海贸。

  沈瑞说了与卫所那边商讨的结果,又道:“我待往文登去看看,那边也是良港,且与南边儿海面上的联系不少。既想开海,那边也不能锁起来不用何况防也是防不住的。”

  陈师爷沉吟片刻,道:“东家所虑甚是。只是,若是此去,便要对上王家的事了。”

  王家是宫里宪庙敬妃的母家,这位太妃虽膝下荒凉,如今在后宫无声无息,但因养过德清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很是关照于她,连带着,也关照王家。

  沈瑞来登州之初,德清长公主府便打过招呼了。

  初时沈瑞并没将这么个王家放在心上。

  待到了各县清丈田亩时,王家到底还是端出外戚家的派头来了,不许官府来量地。

  他家的地,文登县有,宁海州也有。

  这两处父母官都没甚背景,不肯得罪这样的人家,便推诿拖拉起来。

  其实说起来,王家也不过是在偏远山区的文登县逞逞威风吧,莫说搁在京里,便是搁在整个山东看,王家也是不入流的。

  沈瑞当时正在处理海岛及流民事,便也没理会,尽了礼数往德清长公主府送了信,便丢开手,待回头收拾。

  德清长公主远比不得之淳安大长公主权势,且德清夫妇都是饱读诗书,极是通情达理,回信间客客气气表示定会劝着敬太妃娘家云云。

  还派了个管事往文登与去王家人说话。

  可惜王家人倒属滚刀肉的,这事儿一拖二拖,就拖到了收秋也没解决。

  而这两个月宗室这边也颇多故事。

  先是小皇帝借着庆王府、靖江王府等几桩伤天害理的案子狠狠敲打了诸藩一番。

  之后张在查德王府“强占民田”事时,丝毫没留情面。

  又快又狠的将所谓投献田地之人揪了出来,将强占去的田亩查了清楚明白,罪证也做得干净漂亮,没有半点儿含糊。

  从知县、知州、同知、知府、布政使至德王这一路弹劾上去。

  对于王府,更是不肯给半分遮掩。

  那边说什么德王爷年迈,被小人蒙蔽了。

  张便冷笑着说便是先前不知情,现下总归知情了,就请把田亩还来吧,且王爷仁慈,还该给小民些许补偿安抚一二才是。

  摆明了是要王府将到嘴的肉吐出来。

  德王府耍起无赖来算得天下无敌,便跟着左一封折子右一封折子的递进大内,张口便嚷嚷着穷,竟连今年每亩应缴的税银都拒交了。

  那边淳安大长公主是又气又恨,派了几波心腹去骂,然都无济于事。

  小皇帝更是火冒三丈,唬得一干老臣忙摁着,生怕他冲动了下狠手把德王的地收了,引得诸藩动荡。

  在这么个时候,京中杨廷和那边也给沈瑞来了书信,让他稳扎稳打,万不要冒进。

  毕竟德王这件事是沈瑞捅上去的,上头一个处置不好,惹了篓子,皇上可不会“有错”,罪责便都是下边儿的,届时沈瑞被推出来顶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王家的事,几位师爷的意思也是先不要去管,待德王这事儿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置。

  但不理会的前提是沈瑞得在府城呆着,可以说宁海州、文登县故意隐瞒,知府不知情所以没处理。

  若是沈瑞下去文登县,直面这件事,便不好不理会了。

  沈瑞却道:“顺子那边还得了些消息,王家,与海上,怕也有些勾连。”

  文登也是个走私猖獗的地方,不少大户虽不置船下海,却收海上来的东西,坐地销赃。

  “便是现在不是处置的时候,也总要看个明白。”

  沈瑞又道,“我原就想一到任上,就先将下头几个州县都走遍了,对地方情况也作个简单了解,日后施政也好更有针对性。”

  “只是诸事缠身,只最初打招远、黄县来,又去栖霞看了看,别处还未走过。

  “这次若一路东行,看看福山、宁海州、文登,调头往西再到莱阳,也算是走全了。正能在大冷之前回蓬莱。”

  陈师爷沉吟道:“这时节倒是恰好的,今年夏税、秋税也都免了,自留赈灾,秋收也能更从容些。”

  又说起,“沈大人迁了左参政,想来,那些镇日琢磨生事的也能安分些。”

  沈瑞点了点头。沈理能留在山东再好不过,而今的山东,也算得是清净。若要没那些藩王就更好了。

  因接口道:“皇上这般看重山东,我也只有竭尽所能以报皇恩了。”

  陈师爷想到先前皇上将沈瑾调去户部山东清吏司,日后肯定是要为登州大开方便之门的,便点头称是,也不再对沈瑞的出行提出异议。

  “原没想到小沈状元能去了户部。”陈师爷感慨了一句,又摇头笑道:“也没想着大公子能去了四夷馆。”

  他原是杨廷和身边幕僚,叫杨慎为大公子习惯了。

  沈瑞也叹道:“我也没想到舅兄能去四夷馆。不过,舅兄做学问也是极好的。”

  不止是他们俩,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杨慎去四夷馆。

  虽说四夷馆是李东阳主持,杨慎乃是李东阳的弟子,称得上是“弟子服其劳”,但杨慎是杨廷和的长子,又是真材实料考出来的状元,合该是被重点培养,委以重任的。

  目前的四夷馆,可不是为着同西洋做买卖设的,沈瑞自然也不会自恋的以为小皇帝把杨慎弄进去也是为了他好,为了开海。

  李东阳既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与汉字之人,自是意在蒙古了。

  这几年山陕边关也不太平。

  沈瑞暗自揣度着,是不是也有要培养遣派细作的缘故。

  杨慎做学问是极好的,沈瑞也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语言大师,只是,四夷馆若不单单是“外国语学院”,那杨慎性格可同特工人员差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沈瑞倒觉得庞天青为人机敏,办事利落,比杨慎更适合做个特工人员培训师。

  虽教细作,但只是在京做个教师,又不是去前线,安全得紧。这个位置又重要得紧,想来淳安大长公主府不会拦着。

  而蔡家人又掌握着不少军事力量,大长公主又得皇帝信任,对于庞天青接管那些密探机构也是极大助益。

  沈瑞起了念头,便打算回去修书一封给岳丈杨廷和,看看这事可行与否。

  回了内宅,沈瑞向徐氏禀明了想往文登去,怕要两三个月方回来。

  徐氏含笑应道:“你只管去便是,不用惦着家中。”

  又指着杨恬道:“丛兰大人原是你上峰,既去文登不好不拜访丛家。丛家老大人、老夫人皆在,你将恬儿带上,让她去与老夫人请安,代我问候老夫人,尽了礼数。”

  杨恬忙道:“我自是要在家里侍奉母亲的。”

  徐氏笑道:“家里人多着,哪里还要特特留下你。你且去吧,这阵子也忙得紧,该松散松散。”

  沈瑞揣度着,徐氏虽没有催促过他们子嗣的事,但不可能不关心,想来这也是不想让他们小夫妻才相聚又分离。他有心带杨恬四处走走,便也笑替杨恬应下。

  徐氏又道要往京里送回信,让沈瑞走前安排下人。

  “你理六嫂子,操心小林哥的婚事,想求京中各家亲戚帮着寻寻可有合适的人家。”徐氏道。

  却是先前因碍着刘瑾,无人敢同谢氏打听沈林的婚事。

  而这次在刘瑾打压刘谢旧人时,沈理还能屹立不倒,倒让不少人动了心思。如今便也有媒人上门了。

  谢氏原就没打算在山东这边寻儿媳妇,这帮官家夫人的作态更让人齿冷。

  因此她便紧着往登州来信,想央磨徐氏乃至杨恬继母杨夫人在京中为她儿子寻个得力的亲家,最好是趁着朝中看好沈理这档口,迅速将儿媳定下来。

  沈瑞不由皱眉,瞧着屋里没人,低声道:“母亲,关起门来我说句不太妥当的话,理六嫂子这等人,就是给她找个公主,她还得嫌弃公主不能继承皇位!还是莫要管她儿子的事罢,别再闹枚姐儿婚事那一出。”

  徐氏听了公主皇位等语唬了一跳,拍他道:“又浑说!”

  末了听完,又叹气道:“谢阁老先是状元,后是阁老,她自小风光,又嫁了状元郎,难免带了些骄娇二气。如今,也已是改了许多了。便不冲她,也要冲理哥儿、冲小林哥不是。”

  沈瑞也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是盼着小林哥有得力妻族的,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边说妥了,沈瑞牵着杨恬出来回自家院子。

  摩挲着她的小手,因低声叹道:“理六嫂子这事儿,也让你为难了。”

  虽说俞氏与杨恬如今似亲母女般亲近,但,到底不是亲母女。

  杨恬心下一暖,低声笑道:“不为难。母亲亲自写信呢。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你也知六嫂子的性子,与其让她自家找亲事,还不若咱们帮着找了。”

  沈瑞一愣,随即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是我想左了。还是夫人聪颖。”

  杨恬白了他一眼,啐道:“又取笑我。”便也打趣他道:“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里理会得些许后宅小事。”

  说话间进了东院正房,沈瑞见一旁几上白絮琉璃盘子摆着几枚红蛋,红白相称倒是好看,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杨恬见了,道:“那个善编筐篓的工坊管事家得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送了一篮子喜蛋去府衙,小于师爷打发人与我送来,恰赶上戚家嫂子等几位过来,都说讨个喜气,便分了她们去。”

  她口中戚家嫂子便是戚景通妻子张氏。

  戚景通与沈瑞一般,都是嗣子,又都是膝下无子。

  过继嗣子便是为了香火,因此作为嗣子的妻子,张氏与杨恬的压力要远大于寻常人家无子妇人。

  两人因境况相同,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又都是恬静性子,因此关系处得颇近。

  沈瑞见杨恬望着喜蛋的怅然神情,不由心下暗叹。

  便揽着她开解道:“先前不都与你说开了么。不想那么多,都交给老天爷安排,老天爷赐我们个孩子,我们便欢喜接着;若终是无缘,日后还有四哥儿,还有小楠哥,总少不得咱们的供奉便是。”

  杨恬低低应了一声,并没有言语。

  沈瑞也知子嗣也始终是杨恬的心结,便是怎样开导,也不可能真正让她释怀。

  也不指望一朝一夕就令她改变,便笑着打岔道:“这两日你可要忙了,打点咱们两个人的行李,现下是热,没准儿路上就入秋了,厚衣裳也带着些。”

  杨恬便也跟着笑道:“我的知府大老爷,难道会叫你冻着!”

  却又不免迟疑道:“我是当留下来侍奉母亲的。”

  沈瑞道:“不过去两三月罢了,母亲都发话了,你便随我去吧。且丛家,我们确实是要好好拜会的。且我也想见一见沿海诸卫所的指挥使、指挥佥事,你们女眷走动,更妥当些。”

  杨恬点头应下,又笑道:“你原还说带我游这儿玩那儿,这几个月了,就只坐了一回海船上海岛。”

  沈瑞连连作揖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生这趟就好生补偿夫人……”

  山东登州府,文登县

  文登县多温泉,县城东北处更有一镇在宋时就有温水镇之名,元时改为温泉镇至今。

  因多泉眼,富贵人家多来建庄子,更设有巡检司,且离威海卫、成山卫都不远,遂成一处极繁华的所在。

  自来这样繁华之地便少不了青楼楚馆。

  这边的青楼东家又格外有头脑,也仿照富贵人家庄园样式将楼子盖在了泉眼边,更推出了些龙女戏水的节目,更受人追捧。

  此处便渐渐形成特殊的脂粉区,甚至许多外地富贵闲人慕名前来,竟比文登县城更热闹几分。

  这边最有名的青楼名唤醉香阁,新近调教出十二位姑娘来,皆是以花为名,春兰秋菊各有风情,排下来更好是一年十二个月,遂起个诨名唤作十二花仙,一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

  这一日,恰是十二位姑娘一起献舞,但见彩带翻飞,客人如痴如醉,打赏声不断。

  一旁独属于醉香阁头牌姑娘金玉珠的小楼上,开着半扇窗,一个娇媚姑娘伏在窗框上,歪头看着那边的喧嚣,手里轻轻摇晃着扇子,像在驱赶蚊蝇,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但见她一张团团脸,薄施粉黛,额间朱红花钿,看着极是甜美娇憨,却并非是金玉珠,而是那金宝珠。

  那正主玉珠姑娘正在那边竹榻上歪着,与对面几个草莽汉子说着话。

  案几旁,三个小丫鬟铺开纸,运笔如飞,将他们提到的东西与价钱一一记录下来。

  少一时这几位走了,那玉珠姑娘刚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外面鸨母又探头探脑进来,堆笑道是某某爷来了。

  玉珠姑娘翻了个白眼,话也懒得说,只招招手,那鸨母会意,知道又是一注赏钱到手了,便欢天喜地出去唤人了。

  很快又进来三两位,都是熟面孔,没有寒暄,张口便是报东西报价。

  最近这般情形时常出现,盖因南边儿海上立规矩的九头蛟分崩离析,规矩一坏,各路妖魔鬼怪便都跑出来打劫了。

  初时还是闽浙一带,如今已是江苏乃至山东青州府南部都有大小海寇出没。

  因海商多是走私买卖,便是在海上遇袭,也不敢回来报官报官了没准儿贼没被抓,自家先被问罪了。

  况且报官也没用。

  这些个海寇吸取了巨鲨帮的教训,通常只纵横海上打劫船只,基本不会上岸抢掠的。

  沿海卫所多是守土,便是王守仁的水师,也不会远赴海上剿匪。

  无人遏制,海寇越发猖獗。

  然海寇劫掠容易,销赃却不容易,还是要调头来找坐地户的。

  东西是卖到越远的地方越安全,青楼楚馆又是有钱人的聚集之地,故而玉珠姑娘这个中间人近来生意十分火爆。

  好容易又送走两拨人,玉珠姑娘打发几个小丫鬟歇着去了,走到窗边的身边,推了一把宝珠道:“给我累成这样,你竟也不帮帮我。”

  宝珠拿扇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懂这些,若记乱了,你叫我赔银子可怎生是好。”

  玉珠狠狠一戳她额角,啐道:“你不是要上岸?没些个本事,怎么上岸!”

  宝珠一甩头,撇嘴道:“没本事我早被扔乱葬岗喂野狗了,还能被派到你这儿来。”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抻着了,便你不想上岸,多一个后台也总是好的。你这一行,不就做的路子买卖么。

  “大人都进了宁海州了,说话间顺子爷就该先到了。大人或许好说话,顺子爷可是个蛇信子,你再瞒他不过的。”

  玉珠又啐她道:“糊涂!手里不捏着些东西,如何卖得好价钱?这会儿就全抖落开了,回头没得可卖了,还不被人一脚踢开?”

  宝珠却去摸她的脸,嬉笑道:“姐姐就凭这张脸,这一支箫,便没人舍得将你丢开手呐。”

  玉珠反掐她脸道:“你当我是好糊弄的?你这张脸、你这手琴又差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凭着挖空了琉璃作坊才站住脚?”

  宝珠听罢,也不玩闹了,摊了摊手,叹了口气。

  玉珠又是嗤了一声,道:“叹什么气,现下这样不是更好?”

  她们这行当,通常是两条路。

  要么在欢场沉浮一辈子,年老色衰时买几个小姑娘调教着,当个鸨母。

  要么从良,寻个人嫁了

  小门小户的她们瞧不上,也养她们不起,没准哪一日穷了再把她们卖了。

  理想的就是寻个高门大户,或是富贵人家,正经做个妾室,从此终身有靠。

  金胭脂一直是做着两手准备的,玉珠宝珠就是她从一个鸨母手上买来的,认作妹妹,却一直调教着迎来送往的诸事。

  另一边她也在努力往第二条路上走,无论最开始靠上九头蛟的龙头孟弘通,还是后来想跟秦耀、如今跟了张,都是极力想从良。

  玉珠从胭脂身边离开自立门户,本也是想效仿她走她的老路。

  到了文登后,搭上了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金玉珠眼前的路就开阔了。

  因跟着胭脂,她原也认识些海上的人,再通过冯佑的路子,给人牵线销赃拿好处,便也攒下不菲的身价。

  冯家门她是进不得了,至多是个外室。

  且冯佑虽此时是指挥使,但谁知道多暂能调走呢。

  等她搭上了外戚王家,就踏实多了。

  王家是不会走的,地方上也无人敢惹这样的外戚人家。

  她想着背靠王家,便是不嫁,自开个青楼,当个省心省力的东家也是好的。

  直到宝珠来到她面前,给她带来了一条全新的路。

  “我有本事有手段,在大人手下当个女管事绰绰有余。大人仁义,从不亏待手下人,也许了我了,与我寻个得力的夫婿,正经做个太太奶奶去。

  “他日便是我说是寡妇再嫁,坐产招夫,有大人做靠山,也是不怕的。总好过一辈子在这臭泥里陪酒卖笑。”

  要说玉珠为此就动心了,也不尽然。

  但玉珠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在人家手掌心里,她不应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捏着些有用的消息,将自家卖个好价钱罢了。

  两人沉默以对半晌,门外忽然传来鸨母焦急的叫嚷声。

  “这位爷,这位爷!姑娘歇着呢,容我通传一声啊!哎哎,你再往里闯,我可不客气了,叫人打了你出去!”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皱了眉头。

  这种硬闯的事在青楼里太常见了,鸨母若是处理得了,早就叫打手将人打出去了。

  能这样大呼小叫的,便是根本惹不起的硬茬子,知会里头姑娘小心罢了。

  宝珠立时机警的蹿到衣柜边,取了个家什在手中,藏在身后。

  很快大门便被人踹开了,一个高壮的刀疤脸汉子闯了进来,回头冲鸨母大吼一声“滚”,声若洪钟,面目狰狞可怖,气势骇人。

  玉珠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懈下来,挥手让鸨母退出去,又打发了小丫鬟看着外头,方慢悠悠坐下来,敲着桌上残席,问来人道:“怎的弄了这副鬼样子来,谁认得出!吃了吗?可要叫人换了酒菜来?”

  那汉子摸了摸脸上粘着的狰狞刀疤,嘿然一笑,道:“就是让人认不出才好。”说着又警惕的看向宝珠。

  听玉珠道是自己人不用疑心,那汉子方摆手继续道:“吃什么,哪儿有心思吃了。有个大买卖,俺只觉得不踏实,来与你说道说道,许能卖给冯指挥使,叫他立个功。”

  玉珠翻了翻眼睛,讥讽道:“你还有能让冯指挥立功的事儿呢?不是要平了你对头的山寨吧!”

  那汉子吐了口痰在地上,待要骂她两句,却又生生忍住,道:“前次俺与你说巨鲨想要些粮食和火油……”

  “我也与你说了,做梦去吧!”玉珠不耐烦道。“朝廷是一心要剿了巨鲨帮的,他们的生意我不接。”

  那汉子嘿了一声,道:“如今,可不用你了,有人肯出这粮食和火油,让巨鲨作寻常上岸劫掠,了结一个人性命,另外还有酬劳。”

  玉珠奇道:“想杀人何必用巨鲨?这多麻烦!难道巨鲨是好打发的?没准儿出钱的也被一勺烩了呢。”

  那汉子立刻嘲讽道:“你见天的说这个蠢那个笨,今儿也有你这聪明脑瓜猜不到?当然是……”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又愤怒又惊恐的瞪着对面。

  玉珠一呆,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宝珠手中已持上一把小巧的短弩,正对着那汉子脑袋。

  弩箭尖端在烛火下闪着幽兰的光,竟像是淬了毒的。

  宝珠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甜美的笑来,轻启朱唇,道:“当然是要杀的人来头太大了,若寻常山贼杀了,地方上必要挖地三尺也要寻出凶手来,没准儿就把幕后人也牵扯出来了。故此才想做成个海寇上岸劫掠杀人的假象。”

  “那位的师父就曾率军围剿过巨鲨帮,而那位身边,还有一个与巨鲨帮有仇的人,出了事推说是海寇寻仇也能圆上。”

  “你想卖这个消息给冯佑,想让冯佑去搭救。因先前有人救过那位,已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冯佑必会动心。

  “何况巨鲨如今连粮食和火油都见底儿了,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冯佑灭了巨鲨轻而易举,更能向朝廷邀功,他自然会去。”

  那汉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强挤出个笑来,道:“姑奶奶……真是半仙儿……不,不,真是神仙,整个儿的神仙……掐算得半点儿不错。姑奶奶,您手可稳些……”

  宝珠声音骤然转冷,道:“那就说吧,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老实全讲出来,姑奶奶的手自然就稳当。若有一句不实,嘿,这弩箭上的毒,姑奶奶可是没有解药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向海而生(七)

  “……且说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谁家不是摆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顿饭?

  当时知府大人下来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镇,巡检司老爷们自然要设宴相待。

  就说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现下诸位都是见了的,其实早在大人来文登当日,可就指着各处了说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论是修路搭桥、开山种田,还是设作坊立织厂、养鸡鸭养鱼虾,就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这是将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着文登兴旺起来,大家伙儿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检司老爷们真心诚意的摆酒想请知府大人与夫人一处过节赏月,这县里上上下下的老爷们哪有不赶来作陪的?!

  便是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百户老爷们也都来了。

  且说这端得是热闹,那温泉镇顶顶有名醉香阁的十二花仙齐齐来献舞,赤山镇的堂馆又岂心甘,玉如意、念奴娇、百媚娘、碧牡丹几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艺来,一时群芳争艳……”

  文登县县城最大的馆子聚福元里,一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口沫横飞,先还说得正经,歌功颂德,没两句就转到了百姓喜闻乐见的当红姑娘们争奇斗艳上。

  一时还合着身后小徒弟的弦索,张口唱了两段香艳唱词。

  没到春耕忙时,往这边来听书消磨时光的闲人颇多,一个子儿一碗粗茶,白听一天的书,再没比这更美的事儿了。

  而市井乡民听得就是这个调调,立时就有人起哄有人怪叫,又有满撒手的丢出铜板来喊着打赏的,更加热闹几分。

  说书先生这边谢了赏,又唱了一段艳词,转而说起宴席上的菜肴来。

  “……每桌前冬春饼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个,大烩肉菜九碗,小烩肉菜五碗,面饭两道,米饭两道……那是胶汁冷凝水晶蹄、红糟烹制鹅胗掌、滋肾益气鸽子雏、味美鲜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来,都不倒气儿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时又引起一片掌声喝彩,铜板作响打赏不断。

  这楼子里一二楼是散台,三楼则是一排包间,皆是窗户冲着戏台开着,供里头人观赏说书等节目。

  天字号那间最大的雅间里,一个黑面皮的汉子拉着脸,敲着桌子,不耐烦道:“好生嗦!忒也讨人厌!”

  他身后立时就有两个劲装青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样。

  不过到底没出就被拦了回来。

  那拦人的汉子生得膀大腰圆一副悍勇模样,然却是躬着身一脸讨好,陪笑道:“他们下九流的营生,卖的就是这副嘴皮子,全指着这花活儿赚两俩大子儿赏钱。几位爷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脸汉子冷哼一声,回头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须发皆白,满脸褶皱,双手拢在袖中,怀里还抱着根龙头拐,活脱个棺材瓤子。

  此时双目微阖,像是因老迈而精神不济昏沉沉睡过去了一样。

  那黑脸汉子盯了许久,见那老翁眼皮也没掀一下,终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让两个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听。

  此时那说书人已将一场酒宴用的什么碗筷都统统形容了一遍。

  听众也有人催促起来,这才口风一转,道:“这诸位大人聚在一处赴宴,各家也都关起门来热闹过节,却叫那贼子觑着了作恶的时机。”

  “诸位道那是谁?便是那在苏州一带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鲨帮!

  那说书人便又洋洋洒洒介绍了一番这巨鲨帮,将知府大人的师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围剿巨鲨帮的前事讲了一回,倒也讲得生动有趣,将王大人讲得如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智计无双,听众也连连夸赞。

  雅间里那黑面的汉子忍不住嗤笑一声,道:“真是捧知府臭脚,吹得没边儿了。”

  那老翁依旧阖着眼,却忽然道:“蠢材。你当烧高香盼着别遇上王侍郎。”

  他的声音干涸沙哑,好像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对面的汉子听得后背发凉,脸上笑容维持得颇为艰难。

  那黑面汉子倒是饶有兴致道:“当真这么厉害?难不成你交过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过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便是在阎王爷的牢里。”

  那黑皮汉子登时闭了嘴垂了头。

  听得那说书人道:“……那贼首施天泰早就存了报复之心,这打不过师父,就想着来欺负徒弟!一路北上来寻仇。

  “却不知,这自古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知府大人经营登州,岂会不关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鲨帮北上的消息!

  “原来那筵宴特特请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爷,留下卫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诱敌之计!

  “这边喧喧闹闹请了恁多头牌姑娘造出声势来,全是为了将消息传到那海寇耳朵里去。

  “那贼子果然上当,趁着二更天,宴上诸位老爷酩酊大醉之际,带着众匪寇潜上岸来,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寻仇,再也是想杀几位老爷,这边乱了阵脚,再挟持些大人物,他们劫掠一番后退走也更容易些。

  “贼子到得楼下,正要亮家伙冲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顶上乱箭齐发,但听‘嗖嗖’声不绝,那群匪寇便有数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头鼠窜。

  “恰这时巷子里涌出兵卒无数,一时与匪寇战在一处……”

  那说书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隐在扇后,又演了一段口技来,只听得那箭矢破空声、伤者吃痛喊叫声、兵器相交声、人喊马嘶声乃至楼上众粉头受惊呼喊娇啼声,无不惟妙惟肖。

  下面听众又是一片掌声与打赏。

  连那黑面的汉子也忍不住笑了,道:“这还有些个意思,赏他五两银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着这厮嘴皮子不错,把他领回去给老奶奶解个闷儿吧,若能缠住老奶奶……”

  那老翁骤然睁开眼睛,瞪视那黑面汉子,哪里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电犀利异常。

  那黑面汉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慌忙垂下头去,半句也不敢言语。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笑声,一个娇滴滴女娘声音道:“康爷好眼力,这说书人可是花了重金请来的,本事是有的。只是这人今儿康爷却是带不走……”

  对面那大汉显然松了口气,堆起笑来向众人一躬身,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们东家到了。”说话便拉开了雅间的门。

  门外聘聘婷婷走进来个年轻妇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语先笑,盈盈行个万福,口称“孟翁”、“康爷”,道是自家琐事缠身,未能及时赶来,还望两人见谅。

  话说的客气,却也不卑不亢,纵使这屋里十几个劲装汉子皆是练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旧从容以对,倒是衬托的她身边的汉子紧张过度了。

  那黑面康姓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阴阳怪气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温泉镇、赤山镇、这文登县城里几十家产业都在你手里,也难怪忙了些。”

  玉珠闻言笑弯了一双杏眼,玉指轻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还敢夸耀夸耀富贵,在康爷您面前呀,这点子东西算得什么!您一条船就能换我这一条街的铺面呢。”

  好似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那康爷脸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样了,这话说得也不一样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爷净打趣奴家。”

  说着却遥遥一指楼下台上那仅凭一张口就将一场大战讲得活灵活现的说书人道:“康爷是个识货的,寻来这人可不容易,这本子写得也是极精的。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传大使’呢。”

  康爷听得一愣,转而脸拉得更长,“奶奶的,当爷不识字就能唬爷?朝廷哪来这么个古怪官职?!”

  口中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爷且听下去就知道了。”

  那边已经从陆战讲到了海战,却是那贼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顶着箭雨护着贼首突出重围。

  他们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后手的,海船都在浅海等着接应。

  谁知道跑到海边儿的村子时,那些他们眼里如两脚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们,突然就变成了勇士,一个个拿着长棍鱼叉,呼喊着来抓贼。

  众贼寇手忙脚乱的应付起来,又乱了一阵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来,但见火光点点,不知多少船只拦在海上,将贼船的去路给堵实了。

  船上人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讲义气到肯跟着贼首同生共死的,当时就有船调头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没个家什,什么火箭、火油罐子的纷纷往外招呼。

  然那又如何能抵得上朝廷的水师装备精良!

  这次简直就是李延清新式武器试练专场,几艘配备新式碗口铳、神机箭的船轮番过来演练,直到两艘最先闯过来的贼船被砸得千疮百孔,彻底沉入水中才作罢。

  那边众贼船都看得胆寒,哪里还敢来试上一试,纷纷降帆投降。

  岸上的人也就没了死战的心思,最终俘获施天泰在内的海寇三百余人,斩首近百人,缴获大小船只二十艘。

  又由俘虏引着去了施天泰落脚的岛屿老巢,将整个巨鲨帮一举端了。

  那说书人真好口齿,这一场大战讲得精彩之极,听众们也是听得入迷,听得巨鲨帮覆灭,台下掌声雷动。

  雅间内黑面汉子一伙人神色各异,有人颇为不屑道:“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赢了有甚好炫耀的……”

  虽黑面汉子咳嗽了一声,像是制止他再说,但是那一伙人大抵也都是这样想的。

  比起他们的势力来,什么巨鲨,不过是个小泥鳅罢了。

  朝廷的新式火器虽也让他们忌惮,但大海上变数极多,也不是凭着两门碗口铳就能所向披靡了的。

  听得那说书人继续道,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拿下匪寇,与军民一心也是分不开的。

  那小渔村村民们拼命相助,不仅是帮了官府,也是帮了自己。

  要知道这群海寇穷凶极恶,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若是败走而不甘心,就算不抢掠,放上几把火,也够百姓们苦恼的了。

  村民们敢于站出来打跑匪寇,也是保护了自己家园。

  又说知府大人知道了村民们勇敢抗击敌人,深感欣慰,把这个村子立为“模范村”,先建了朱子社仓,许多养鸭、养鱼、办作坊等好项目也都先在这边推行。

  又将村中青壮组织起来,练些粗浅的功夫,配备了简单器械,没事就在沿海巡逻,以防再有海寇。

  说话间小徒弟就拿上来个长柄木叉,前端只支出来两根丫杈。

  说书人笑着向大家介绍了这东西,说是大人起的名字叫防爆叉,又让小徒弟拿着叉子与自己比划了两下。

  台下众人瞧着说书人被小徒弟顶住,张牙舞爪怎样也够不着人,不由捧腹大笑。

  那说书人却不只是为了逗乐,演完又夸了一番这防爆叉的种种好处来,又表示如今诸社都配了这东西,又有配合着用的长短棒,两人一组配合着用,这个顶住人那个就开打,便再也不怕匪盗再来,但凡社里人家,都可以去领上一根。

  “平时就是拿来晾衣服也是好的,真来贼了,操起来就用!”那说书人比比划划的说,引得台下一阵哄笑声。

  还有人凑趣调笑喊道:“领了领了,早领了,晾衣裳好用得紧。”

  这话题刚过去,那说书人转眼又拿出一面锣来,笑道:“这可不是耍猴用的,在下技艺虽也会些个,独独这耍猴不在行。”

  又是引起一阵笑声来。

  那说书人又解释了来贼如何敲锣示警云云。

  更鼓动起青壮报名“保卫队”,并不入军籍,平时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农闲时集中训练一阵,管饭还发贴补,到又贼人来时,出力保卫自家村镇一亩三分地就行。

  楼下热闹喧哗,说什么的都有。

  楼上在那说书人拿木叉耍宝时,还有人禁不住被逗乐。

  这会儿脸上却是都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这一套,就是防着水匪上岸劫掠的。

  虽然他们不做这种近海买卖,但是被带着看这种戏,自然不快。

  那老翁忽然开腔道:“玉姑娘特特安排了我等看这出说书的戏,如今看过了,玉姑娘的戏也请摆出来吧。”

  两个劲装汉子应声过去将靠戏台子那边的窗户关个严实。

  玉珠身后的汉子虽面上还带着笑,但脚下已悄然踏好了方位,暗暗防备着。

  玉珠却依旧巧笑嫣然,道:“也不怪孟翁急了,这眼见就入三月了,到了汛期,海上生意也该是起来的时候了。”

  那孟翁实诚的点了点头,道:“玉姑娘说的不错。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来。姑娘既是收了登州这几条出货的线儿,便也只能找姑娘来搭线了。”

  八月十五一役,对于百姓来说,是朝廷剿灭了一伙海寇,从此更太平了几分。对于卫所则意味着赏银与升迁。而对于文登地方豪强势力而言,却是一场大洗牌。

  这伙海寇牵出了一直做销赃生意的王家,而这条线上还拴着山东的几家王府。

  联系巨鲨帮的是王家,意欲借劫掠杀死沈瑞的命令则出自德王府。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清丈田地确实触动了这些藩王、地方大族的利益,想下狠手杀了沈瑞倒也合情合理。

  然追查下去,巨鲨帮却又和当初的太湖水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影影绰绰有着宁王的影子。

  若王家只是一个寻常无子女太妃的娘家,随便也就料理了,但牵连着山东几乎所有藩王,这件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

  于是,八月底,文登凡与海上有些联系的人家都被清理了一遍,以各种罪名抓走了不少子弟,罚没了不少银子。

  这些人家却还要千恩万谢的若直接定罪为通匪,这匪又是妄图劫杀知府大人的,那不说株连九族,起码抄家是妥妥的。

  如今保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子弟也没流放,多半判的是当地“劳动改造”,半数家产也保住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些人家懂事的更是早早的表示全力支持建朱子社仓、积善堂,清丈田亩更是全力配合。

  唯独王家,没有人动。

  不是因着他家外戚特殊,而是,官府表示,是王家检举揭发了当地许不法之事。

  同是销赃的大户,无不咬牙切齿痛恨王家。

  也不是没有那气不过的想报复,找几个泼皮无赖去王家闹一闹,奈何王家门外竟恁多卫所官兵护卫,等闲人都靠近不得,便只好作罢。

  众大户还都道是王家告密后怕人报复,特地调了卫所官兵来保家小周全,都是跳脚骂着。

  却没有人注意到过,王家上下没有人能再踏出府门一步。

  九月天气转凉后,宫中多位太妃、妃嫔、宫娥染恙,京中患风寒的人家也不少,一时药材腾贵,而十月中,传来宪庙敬妃王氏薨逝的消息。

  听闻太皇太后请皇上荫封敬妃的侄子一个百户的职衔,皇上自然准了。

  且念在王家在剿匪一事上立功,还特别给了这个侄子一个实缺,让他往浙江某地去上任。

  这就更坐实王家告密了。

  至于王家变卖田产举家搬走的举动,被当地人解读为王家失了宫里的太妃,害怕其他人家报复,才特地搬走避难的。

  至于王家走后音信全无,根本没有人关注过。

  大约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十一月底,德王的第三子,成化十七年封了济宁郡王的朱也是因风寒袭肺断送了性命。

  这位济宁郡王曾先后有五子,奈何没一个站住的,尽皆夭折。

  众人原以为以德王的性格,必然会上折子求皇上许他择一孙子入嗣济宁郡王一支好继承爵位。

  结果德王府却没半点动静,眼睁睁看着济宁郡王因绝后而封除,御赐的产业田亩统统收回,郡王妃及内眷徙济南依附德王府过活。

  皇上似为了抚慰德王的丧子之痛,召回了张,只处置了侵吞民田案里恶意投献之人,也不继续清丈下去了。

  德王府也像回过神来一样,在年节时将所欠田亩税银统统缴了。

  山东其他藩王也似乎皆以德王府马首是瞻,德王府不蹦了,他们也都纷纷蔫了下来。

  绝大多数朝臣及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道德王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后顿悟了。

  却不知,通匪若是上升成通倭,便是藩王也一样保不住封国。

  至此,整个登州的海寇销赃线被彻底的斩断。

  销赃是断了线,海上的消息并没有断,便是不销赃,亦有一些寻常的走私买卖在里头。毕竟还不曾全面开海。

  王家低价变卖的铺子产业,被立了女户的金玉珠姑娘买去了,醉香阁等几家暗地里做销赃买卖的楼馆也都易了主,归在了她名下。

  这次的事情玉珠也立了头功,田顺收拢来的本地蛇信子、江湖好手尽数划归给她调拨。

  因此如今的玉珠姑娘再也不是那小小的青楼头牌,俨然是登州一带蛇信子的总头目了。

  诸多消息汇集到她手上,再分门别类料理好,通过八仙的站点传递到沈瑞那边,沈瑞那边有专人处理。

  故此今天这伙人才会找上玉珠。

  玉珠如今底气足,又算准了甭管谁,只要想谋日后海上的生意,就不敢与她使强硬手段这边撕破脸,因此有恃无恐,才这般镇定从容。

  听得那孟翁这般说,便笑道:“这般说却是抬举我了,这也要看孟翁想要做什么样的买卖了。我这肩膀窄的很,可不敢担重担,再耽误了孟翁的大事儿。”

  那孟翁淡淡道:“不过是让玉姑娘牵个线,老夫想见见玉姑娘的东家,商量海上的生意。”

  玉珠眉梢一挑,带出几分妩媚颜色,笑道:“才说孟翁抬举了我,这会儿又瞧我不起了,难道我这些年的缠头还盘不下两间铺面?孟翁忒也小看人!我便是这铺子的东家。”

  口中这般说,心下却盘算着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搭着以前蛇信子的线找上自己的,是海寇无疑。只如今海上乱得紧,自立门户的也多,这伙人胡编乱造个身份也没人当真。

  海寇里敢直接说要找她背后靠山的还真没有过,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所谋何事。

  那孟翁瞥了玉珠一眼,道:“玉姑娘委实是肩膀窄,担不了太重的担子,所以才要找大东家问上一问。”说话间挥了挥手。

  那黑面汉子站了起来,走到玉珠身边,用身形挡住玉珠身后人的视线,掌心一翻,手中一块小小的黑漆木牌。

  木牌虽小,其上所刻纹路却真真切切,乃是一团祥云之中露出九只狰狞蛟首。

  玉珠登时变了脸色。

  这图样她最是熟悉,早在她入蛇信子这一行之前,就熟悉了。

  当时,她大姐金胭脂正同九头蛟的大龙头孟弘通纠缠不清。

  她登时站了起来,想说请移步说话,却很快改变了主意,回头吩咐道:“二奎,外面守着,两边儿的雅间清了,今儿咱们店里请了。”

  身后随从领命而去,待听得左右一阵子喧闹过后归于安静,门上又轻轻叩响三声。

  玉珠放松了口气,脸上又堆起笑来,看向孟翁,道:“不知道是哪位龙头到了?是……哪位孟爷?九爷?小三爷?”

  九头蛟里有两位姓孟的当家,一位是大当家孟弘通,一位是九当家孟聪。

  九爷自然指的是孟聪,小三爷却是孟弘通的侄儿孟兆庆。

  玉珠说话间再三仔细打量孟翁,想看透这位是否是易容那两位孟爷可都不是这岁数的。

  若是随便打发个人来就直言想见她东家沈大人,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孟翁苍老的声音竟无半分破绽,“你怎知就不是图大娘的人?”

  玉珠苦笑道:“图大娘恨不得将我们姐妹千刀万剐了,如何还会来找我。”

  “此一时彼一时。”那孟翁意味深长道。

  却也并不自报家门,只道:“你们东家既想海上谋利,就绕不开九头蛟,他会有兴趣见老夫的。”

  “让你们东家选地方,老夫只带一人前往。”他缓缓一指那黑面汉子,道,“老夫信他是聪明人,知道九头蛟不是巨鲨那种废物,不会做多余的布置。”

  府城,沈府外书房

  沈瑞摩挲着一份简陋的海图,听着田顺和玉珠汇报。

  “孟弘通的两个儿子早就在先前的厮杀中亡故了,他侄子孟兆庆一直跟在他身边,大家伙儿小三爷小三爷的叫着,但并没有过继。”田顺说着,又看了眼玉珠。

  当初宝珠年纪尚小,只知道长姊金胭脂为孟弘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这才匆忙逃走。

  而略年长些的玉珠却是知道得更加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图大娘只早年间得了两个儿子,后常年在海上厮杀,身子受损,已生不出孩子了。

  两个儿子先后故去,图大娘就收了个年轻的帮众名唤余兴的作养子。

  但孟弘通却并不想将偌大的家业交到没血缘的人手上,他一面将侄子带在身边,一面偷偷养了外室,准备再生儿子。

  实际上,金胭脂只是他诸多外室中的一个罢了,也不是唯一一个有孕的。

  图大娘也不傻,室算不得什么,但是若妾室的儿子接掌了孟弘通的势力,将来哪里还有她立锥之地。

  遂在一个外室即将临盆时,她直接过去剖腹取子,说什么儿子还是她自己养的放心。

  那外室自然横死,孩子也没活多少时日便夭折。

  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这样的女魔头,哪个外室还敢不要命的留在孟弘通身边。

  金胭脂这样的聪明人更是麻溜的卷包跑了。门子里还会缺了落胎药?金胭脂又是有孕也不久,顺利的将孩子打了。

  后来孟弘通也确实派人找过金胭脂,只不过更在乎的是他的儿子。

  金胭脂心知孩子没了便没了护身符,海寇一怒起来哪里还有她命在,方才要躲进大户人家内宅,想着海寇或许会与商贾有来往,但总不会摸到寻常读书人家后宅里来。

  直到孟弘通死了,料想图大娘也不会闲得没事儿干找外室庶子来给自家添堵,她这才放心大胆的又出来做她的头牌,也好再钓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如今孟弘通死了,孟兆庆早有了根基,想接掌孟弘通的势力,继续做这个大龙头。图大娘则是想扶养子上位。”田顺顿了顿,方道,“还有消息说,那余兴并不是图大娘的养子,而是图大娘的姘头。”

  其实无论侄子还是养子要继承孟弘通的船队,都与其他当家不相干。

  但他们还想当大龙头,那就惹着大家了。

  孟弘通虽被众当家奉为大龙头,却没人会将他当帝王一样看待的,可没有什么父死子继太子爷登基那一套。

  孟兆庆又不是那般枭雄人物,几个当家当然不服。

  至于图大娘和她的所谓养子,大家就更不服了。

  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寻常矛盾就不少,这会儿更是想法各异,有想灭了图大娘母子与孟兆庆自己当龙头的,亦有想要一拍两散,自家出去支起帮派来的。

  图大娘原就是个极为强势霸道的性子,九头蛟雄霸海上又是金山银海滚滚而来,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大龙头位置。

  她亦心狠手辣,在众当家蠢蠢欲动时,突然出手,杀了势力最小的七当家。

  原是想震慑诸人。

  不想却是点着了炸药桶,引发了九头蛟内部大混战。

  “打了这么久,他们自己损耗也是不小,各方都吊着一口气,看谁先咽气呢。”田顺道,“按理说海上消息是有延迟的,但小的琢磨着,只怕还没打出个结果来。此人来的时机……”

  沈瑞敲着那舆图,漫不经心道:“那便会一会他,得选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免得有人攀咬说不清楚。”

  田顺连忙应下,表示会去安排妥当。

  未几,沈瑞便在云鹤楼顶楼最大的包房里见着了那位孟翁。

  孟翁确实只带了那黑脸汉子康爷一人来的,沈瑞这边,也只他与长寿两个。

  一进门,那康爷神色就有些怪异,不住的打量沈瑞与长寿两个。

  沈瑞想他是见自己这方人少,觉得托大了,保不齐还在掂量长寿的功夫呢。

  沈瑞当然不会以身涉险,不说他与长寿功夫都不错,他身上还备了连发弩,楼下更设有伏兵。

  可惜了这时候未改良的火铳用起来十分不便,不然他揣上两把就更妥了。

  当然,他也不会抓了这两人。

  莫说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小喽,就算是个当家,在这儿了结了两人对于登州也无甚直接好处,反倒是他日九头蛟报复起来劫掠登州沿海,倒霉的还是登州百姓和他沈瑞。

  没有虚伪寒暄,彼此拱拱手算是见过,孟翁坐下第一句便是问:“这里说话可安全?”

  沈瑞一哂,悠然道:“这一层和楼下一层都清了,梁上也找人敲过了,没人。”

  孟翁点了点头,道:“请大人叫上两盆热水、一斤白醋来。”

  声音虽也不年轻了,却远没有皮相表现出来的那样苍老。

  沈瑞不由莞尔,道:“孟翁这是要与本府坦诚相见,准备真面目示人了?”

  孟翁回答得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原本不知道怎样让大人信了老夫,还想了许多旧事,如今却是简单了,只要卸了这劳什子便是。”

  沈瑞虽莫名其妙,却仍叫长寿喊了小二送了东西上来。

  那孟翁掏了几包粉末搅合进水里,又兑了醋,康爷在旁边递了帕子服侍,却又忍不住嘀咕道:“这胶废了可没得寻去,怎生回去呢?尤其……尤其……”

  孟翁则打断他道:“回去行船总要半个月,足养得出一脸胡子了。”

  那康爷只好悻悻闭嘴。

  沈瑞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孟翁卸妆,心里还想着前世看的那些书上人皮面具什么的东西,不过看着孟翁手里的可不像,更像是特效化妆。

  待到洗净脸的孟翁面向沈瑞时,沈瑞终于理解了先前他说的只需要卸了这劳什子便行的话。

  连一向稳重的长寿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这孟翁,真实年纪当在五旬左右,而面相……这面相……

  瞧着就像是年老版的沈瑞一般。

  望着瞠目结舌的沈瑞,孟翁一笑,道:“这也是我没料到的你会如此肖似你娘,还在愁你娘身上也没甚个胎记可作证。”

  沈瑞的眉头就紧紧拧到了一起。

  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人其实不在少数,前世看的那些所谓撞脸明星的事还少吗。

  就听得那孟翁道:“我名孟聪,你母亲原叫孟敏。孟敏不是你那外祖孙梦生的亲闺女,却是我的亲妹子。”

  自家身世根本不是什么机密,随便往松江一打听就会知道。

  若这人今日发觉与自己肖像,就满口胡言相欺……

  却不料那孟聪又道:“不过,孙梦生与你亲戚也不算远,从前是堂伯祖父,如今你过继到了他们这房,就是亲伯祖父了。”

  沈瑞骤然瞪圆了眼,二房二太爷?!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向海图强(上)

  “我爹和孟弘通他爹孟匡是一个村出来的,出了五服,但进一个祠堂拜一个祖宗。”

  孟聪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讲起昔年旧事来。

  “那时候真倭还比现在更多些,也更狠些。孟匡的船队还不大,他读过几天书,比旁人强些,做了头目,就带着大伙儿跟着倭寇后面捡漏子。

  “倭人船破,一艘船大的也就百来人,小舢板十几人也敢漂洋过海,带不了多少粮食水,所以上岸就下狠手杀光了人,好安心填饱肚子再翻值钱东西。

  “有时候人杀了,值钱东西找着了,却因着船上没地方带不走。

  “那就便宜了像孟匡我爹他们这种人。他们也有个诨名,叫捡螺。

  “我爹就是那时候捡着义父的。当时义父伤得不算重,就是顺河飘出去老远,在水里泡久了,几处伤口都有溃烂。

  “捡螺的眼睛都贼着呢,义父那一身衣裳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便都觉得是捡着个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肉票,想着找着这户人家能弄出不少银子来,所以在医治义父时好歹也算尽心。

  “结果义父愣是牙齿咬得死紧,一个字家里的事也不肯说,反倒因为这事儿受了刑。

  “人是我爹救的,我爹见义父年纪不大却能扛着打,是条好汉,就保了义父下来,同孟匡说义父识字,能写会算,嘴巴又这么严,可以入伙算个账。

  “孟匡自己识字,晓得这能写会算的好处,也就应了。

  “还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义父当时扛着,就是怕这群人找上门去,再被有心人污蔑他家通匪甚至通倭,那样都不只是给一家子人招祸,甚至全族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孟聪喟叹一声,看了看沈瑞肖似妹妹的面容,道:“这也是我不敢去找你娘的原因,我也只在她出嫁前见过她两面。之后我亦不敢派人去盯着松江诸事,生怕走路半点风声给她惹上麻烦。不想……”

  他脸上腾起了怒容,但似乎是碍于沈瑞的面子,不好说沈源的不是。

  终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沈家四房真是一窝子的白眼狼。”

  他深吸了口气,又掉回头去讲旧事。

  孙太爷,或者说,二太爷是无奈上了贼船。

  当时二太爷就算想回家也是回不去了的,当时倭寇为祸松江,大家恨之入骨。

  二太爷在倭寇手里活了下来,又是匪盗所救,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哪里会有人信。他是生怕回去带累了全族的。

  如同孟聪所说,二太爷也是在没站稳脚跟之前,连打听都不敢打听家中事的,生怕露出一星半点来。

  二太爷出身书香沈家,虽没有功名在身,却也是饱读诗书,家中产业不少,耳目渲染之下,对于货殖之事也并不陌生。

  这群捡螺人此时并不是干那杀人放火的事,只是发死人财罢了。

  二太爷跟着他们也只负责倒买倒卖,不沾血腥,便没有心理上的坎儿要克服。

  二太爷有学识,也有经营天赋,几年下来,为孟匡一伙儿积累了不少财富。

  漂泊海上,他与孟聪之父孟元结为异姓兄弟,也曾娶过渔家女及帮众姑娘为妻,只是不知是不是身子受创的缘故,发妻与续弦始终未能替他添丁进口。

  二太爷一直十分疼爱孟聪,作了孟聪的义父兼启蒙师父。

  孟匡是个颇有野心的人,借着二太爷赚来的财富一点点扩大船队,扩张势力。

  在一次与另一帮派火拼而引来官兵被追捕后,孟匡带着船队彻底下了海,开始做起海匪那套打劫过往船只的生意。

  二太爷如何肯真个从贼,当时就与义兄孟元表明了不愿做伤天害理的营生。

  他说孟元的救命之恩他定会报答,但是对于孟匡的“收留”,这些年自家为船队赚出来的银子也足够偿还作为“肉票”的赎金了。

  孟元与二太爷素来投契,更认这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便偷偷放他上岸,又赠了不少金银。

  而二太爷多年经营,也不是没个心腹的,将得用的干将统统留给了孟元。

  二太爷上了岸改头换面去了松江,打听家里事,才知道三弟与家中决裂,已起出母亲和大哥的骨灰,只身上京去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报复邵氏,登时就快马追了过去。

  三太爷当时确实是受了风寒被船家撵下船,只不过二太爷不是什么船上船工,而是从后赶上来的。

  二太爷与三太爷相认,好生与他治病,又亲自送他进京赶考。

  三太爷果然不负期望中了进士授了官,然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官场也殊为不易,多次被人为难,也一度被对手攻讦挤出京城。

  二太爷想帮兄弟,也只有用钱砸出一条人脉来。

  可钱也不那么好赚,京城这地界,没个靠山,生意也做不长远,二太爷的买卖铺面就几次被人挤兑的关门大吉。

  此时孟匡那边已拉了新的势力入伙,帮派已有了九头蛟的雏形。

  孟元这边也是被新人排挤,找上二太爷希望能得到他帮助,并许诺虽行打劫事,但绝不伤商船上人员性命,而且若是义商,就直接放了,只劫那些为富不仁者。

  二太爷在京中受了一肚子鸟气,对那些富得流油又欺压良善的商贾也没好印象,且为了扶稳三弟,确实需要大量财富,登时就与小弟暂时作别,重回海上。

  他将一口气都撒在海上,又是他最熟悉的倒买倒卖营生,孟元那边打劫来的货物,在他手中总能卖出比别人高出许多的银子来。

  当时跑倭国航线的海商也不少,后来二太爷与孟元一商量,干脆带着打劫来的货物卖到倭国去。

  这生意越做越顺手,就专门做起这两国倒卖的生意来,在两边儿也都设了不少产业,直赚了个盆满钵满。

  二太爷也特地培养不少心腹,暗中里将自己所得一份带上岸,几经辗转多次洗白后,悄没声的送去三弟那边。

  用银子开路,又在京中安插人手,帮着实心的三弟打听着些小道消息,终于一步步将三太爷扶上小九卿进而大九卿的位置。

  再说海上,他们这样发财,当然会惹得旁人觊觎,而孟元因为并不十分服孟匡,孟匡不仅作壁上观,甚至还在背后煽风点火。

  论做买卖没人比得上孟元与二太爷,但论武力,他们并不是最强悍的。

  一次劫掠冲突中,孟元的船队冷不防被别的帮派偷袭,双方好一番苦战,孟元受了重伤,船队即将覆灭时,孟匡赶了过来,杀尽那帮派,救下了孟元一应兄弟,既卖了诸兄弟的好,又让孟元实力大损。

  孟元心里明白,临终前将一双早年丧母的儿女托付给结义兄弟二太爷,留下遗言希望他们做个寻常百姓,不再吃刀尖舔血这碗饭。

  又叫二太爷先不要得罪孟匡,暂且忍一时之气,等待东山再起。

  故此在最后成立九头蛟时,二太爷终是低头成了其中一位当家。

  二太爷表现出驯服来,施展手腕,将九头蛟的生意做得极大。

  财帛动人心,二太爷也是藉此取得诸当家的信任,暗中积蓄力量,想着有报复孟匡那一日。

  不成想孟匡却是一场疟疾自己病死了。

  其濒死时冷热交替,水米不进却呕吐不止,周身抽搐,胡言乱语,双手兀自空抓,状若厉鬼,是受尽了折磨才咽的气。

  二太爷见了这番情景,只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心下的怨恨已解,也没了父债子偿的心思。

  他本身就对海上生活厌倦已极,又知孟匡这大龙头一死,下头各个当家必然蠢蠢欲动,便起了归隐的心思。

  尤其是孟敏一年年大了,女子又不比男子,总是要早些找婆家的,二太爷就想着把他们带走。

  两个人的户籍都是一早落好了的,为了安全起见并不是落在一处,此时上岸没人会联想到一起去。

  二太爷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孟聪并不想上岸。

  “我大小跟着我爹走船,那一套我再熟不过,后来我爹没了,义父主要打理生意上的事,管理船队的是我爹的几个老兄弟,我就跟着他们厮混,那些本事也尽数学来了。”

  孟聪苦涩一笑,道:“孟匡死的时候,我们的船队是有银子有人手,我只当这是我的大好机会,也私下里和几个叔父辈的商量过。义父此时想让我舍下船队上岸,我如何能甘心。”

  “义父也动了真怒,但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也不肯听,他老人家最终无可奈何,只好将船队和生意都交给了我,人手也都留了个齐全,只带着我妹子和三两心腹上了岸。”

  “我是一心奔着大龙头去的,不想孟弘通这厮,娶了图青萍这个夜叉!

  “图青萍是个能在她爹死后越过一众老兄弟将船队抓在手里的活夜叉,又狠又绝,那会儿海上就已是无人敢惹。

  “孟弘通有了她助力,众人也只能灰溜溜收起心思来。”

  如今说起图大娘来,孟聪仍是咬牙切齿。

  孟弘通和图大娘两口子联手,九头蛟的大龙头就毫无悬念的落在他们手中,也不是没有人生了另立门户的心思,却都被他们凌厉手段震慑住了。

  孟弘通远比他爹脑子更灵活,在倭国圈了块地,一边儿自家做海贸买卖,一边儿向过往商船收过路费,如此九头蛟财富越聚越多,势力越来越大,最终雄霸东海。

  另一方面,孟弘通而也在不动声色的削弱其他当家的实力,尤其是如孟聪这般,曾试图争夺龙头之位的。

  孟聪一度被逼得几乎要反出九头蛟若是那般必将面临八位当家的合力绞杀。

  还是二太爷在江南为他筹谋,拢了茶叶、绸缎、棉布、食材、药材、香料等等诸多极为走俏的货品在手里,让孟聪掌控了这大宗货品的来源,才帮他稳住了在九头蛟中的地位。

  孟聪也不愧他的名字,是极聪明的,有了二太爷的鼎力支持,他也很快摆脱困境,将船队发展壮大起来,也在倭国圈了几个海岛作为落脚点。

  过了几年,他觉得稳当了,算着该是妹妹出嫁的时候了,便赶了回来,带着极多的金银细软、海外特产,大手笔准备给妹子送嫁。

  却是被二太爷好生训斥。

  二太爷这才将当年的旧事一一讲给孟聪听,告诫孟聪,不出现在孟敏的生活中,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将连带孟敏在内的整个沈家乃至沈家的姻亲家族统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孟聪也只好留下金银,悄没声的回去了。

  此后,他一则是谨守着当初的承诺,不去给妹子惹麻烦,另一则也是孟弘通明理暗里与他为难,他不得不时刻警惕,并不断巩固在倭国的海岛基地,也少有回大明的时候。

  “义父信守承诺,好生教养了我与妹子,将我爹的船队打理得好好的交到我手上,又费尽心思给我妹子谋个好婚事、大笔嫁妆送出了门……”

  孟聪有些黯然,道:“却是我对不住他们,妹子出嫁时我不在,义父过世、妹子过世时,我都不在……”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之后,孟聪才叹道:“海上消息总是要迟些,一年半载都不出奇,我的货又多是福建过来的,松江的边儿也不敢沾,我得知妹子扔下你撒手去了,还想着带你回海上,不受那起子人鸟气!待赶到松江,方得知你后来拜了王侍郎作师父,又过继到了京中沈家二房。”

  “那是义父亲兄弟那一房,我是极放心的,我们兄妹没能报答义父养育之恩,如今能为义父这一房延续香火,也算是略减了些这愧疚。”

  他看着沈瑞,满眼欣慰,“我原想着,往后十年二十年的,我就让人给我抄进士名录来,总能看到你名字的。没想到你小子真出息!没用十年,就让我瞧着了名字,还是个传胪!好小子!好!好!”

  孟聪连说了几个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然见沈瑞仅仅是淡淡的毫无激动可言的笑容,他慢慢的又收拢了表情,皱眉道:“我说了这许多,你还觉得我是个假的?”

  沈瑞摇了摇头,道:“没有。”

  孟聪的身份已确认无疑,今日这些旧事中许多细节,都与当年沈沧对他所讲的孙太爷之事对得上。

  那些事并不为人所知,更不可能为海匪探知并编出这样一套话来。

  如他与父亲沈沧猜测的那样,孙太爷果然是二太爷啊……他一时如释重负,却又不免怅然。

  再看着眼前与他容貌如出一辙的老人,“舅舅”两个字,却唤不出口。

  更不知道这两个字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舅舅,几十年不曾露面,说是为了母亲安全,说是远在倭国,但偏偏挑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以这样敏感的身份找上门来。

  若说只是认亲,呵呵,谁信?

  娘亲舅大,舅舅虽是至亲,但是,不靠谱的舅舅他也不是没见过沈源的舅舅,张老舅爷不就是个专坑外甥的货?

  沈瑞脑子里不自觉想到了“招安”二字。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大约是古代山贼水匪的一贯思路了。

  书中有水泊梁山宋公明,现实里,有嘉靖朝最大的海盗头子汪直。

  然招安哪里是条好出路呢?梁山一百单八将最后得善终者寥寥。

  汪直受招安后被杀,此后江浙沿海十年大乱。

  卷入政治斗争中的招安几乎是条不归路。

  如今的朝局。沈瑞心中暗叹,按照历史轨迹,正德五年,当是刘瑾下台的时候了。

  如今算着日子,该到安化王叛乱的时候了。

  沈瑞曾多次写信往山陕给张永、赵弘沛,只是事涉藩王,不得不写得隐晦。

  又曾吩咐在山陕完善八仙车马行、顺风标行站点的田丰要多注意各方消息。

  目前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而朝中,刘瑾依旧蹦得很欢实。

  他好似转型成了忠臣一般,严格推行清丈田亩,地方上的弹劾也就罢了,还一度将庆阳伯夏儒侵夺宜兴大长公主、锦衣千户王敏赐田的事摆在了御前。

  奏夏儒当初赐田三百六十余顷,可垦者实二千二百二十八顷,王敏所赐田亦在其中,宜兴大长公主所请初为一千八十顷今仅有六百三十一顷。

  此时,夏皇后已入宫四年,却无所出,而后宫里一直没有诞育皇嗣,也成了皇后的不是。

  朝臣对皇后不满者也不在少数。

  刘瑾此举让不少人暗暗称快。

  而最后皇帝的判决却是偏袒了夏儒,绝大部分田地落在了夏儒手中。

  而夏儒亦立刻上了请罪折子,又主动献田出来,还落了皇上一句夸张。

  如此一来,更显出刘瑾不畏权贵的姿态来。

  更奇的是,他开始对于行贿者不假辞色,搭理查处贪渎行为。

  江西左布政使以贪滥被查后削职为民,冠带闲住。

  平江伯陈熊为漕运总兵时,同宗绍兴卫指挥陈俊督运,欲以湿润官米贸银输京,陈熊许之。此事为东厂所查,直接谪平江伯陈熊并家属戍海南。

  更有许多此类事情,包括辽东在内,落马的大小官员不下二十人。

  此番霹雳手段,果然震慑住不少贪官。

  又有奏请通盐法四事,一请免征天下户口食盐银钞、二请令巡盐御史躬亲掣验、三请禁私贩夹带、四请禁空文虚引。由此得了皇上赞许。

  刘瑾在朝中的风评竟有渐渐好转趋势。

  沈瑞真不知这是张彩好本事帮了刘瑾使得历史将在此处转弯,还是正因为刘瑾这些种种举措让一部分人恨其入骨,最终导致千刀万剐的结局。

  总之从目前看,刘瑾,还稳得很。

  而刘瑾的头号军师,张彩,又不满足于吏部尚书的位置了,开始谋划入阁。

  此时无论杨廷和还是王华,都需要事事谨慎,不能让人抓住半分。

  沈瑞在地方上,自然也要行事更加慎重。

  “不知道您这次来,所为何事?”沈瑞也不想兜圈子,直接便发问。

  孟聪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道:“这就对了,是我孟家人的性子!一家人就该直来直去,哪里用那拐七拐八的!”

  随即,他脸上郑重起来,先是道:“你放心,我都怕连累了你娘,如何还会连累你。此番来,我安排得周详,不会有差池。跟我来的,都是死士,忠心没有问题,除了康阿山,也没人知道你我关系,阿山么,同我亲子一般。”

  一旁始终处于听得呆滞状态的黑面汉子康阿山这才像活过来了似的,动了一动,恭恭敬敬的给沈瑞行了一礼。

  孟聪这才道:“我便直说了,我虽也知道你中了进士,但没料到你得了这么大的官儿,又在登州做出这么番事业来。还是去岁中秋,你灭了巨鲨帮,消息传到海上,我才知道。”

  “登州要开海,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独门的生意才好做呢。不过既你是这登州的主官么……”孟聪狡黠一笑,道:“咱们甥舅就可以谈一谈买卖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向海图强(下)

  孟聪口口声声说着甥舅,却是一副商人口吻。

  沈瑞不禁莞尔,其实这样更好,他也没刻意去反驳甥舅这个词儿,只问:“是什么样的买卖?”

  “目前海上乱成这个样子,你们的商船也上不了倭国的岸,肯定都是喂鱼的命。”孟聪大喇喇道。

  又遥遥一指窗外万顷碧波,“我知道你们练水师呢,但你们的水师,哼,不是我瞧不起人,就是打巨鲨也是趁其不备罢了,真下了海,还指不上什么样。”

  沈瑞依旧微笑听着。

  孟聪便将身子前倾,声音也压低了些,“你的人要练兵,要试试新家伙,正好,来帮我收拾了姓图的娘们和孟兆庆小崽子,日后我保登州的商船平安来往倭国和大明。落地倭国我抽两成,运走的甭管是金银还是货我都不抽。”

  沈瑞扬了扬眉,禁不住笑了:“您要朝廷养的兵卒给您当刀使?别说我做不了这个主,就是能做,我又如何能答应?”

  孟聪向后一仰,“别提什么刀不刀的,互惠互利么。你这要练兵,不真打怎么练?

  “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你找个说书人说得天花乱坠,那也就是条死泥鳅,木头靶子似的一戳,由着你们扔上俩火油罐,你们水师就天下无敌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好像说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沈瑞面色不变,心里却也叹气,山东海上承平已久,水师是缺乏战斗经验的,虽有南京水师的人来帮忙操练,但距离实战,仍有一定差距。

  打巨鲨是次很好的练手机会,只是,巨鲨太弱了,确实就像个小泥鳅,水师一面倒的屠杀,固然士气高涨,却也不免会将对手都看得过于简单了,生了轻敌之心。

  “就说你们出去拦巨鲨的官船,四百料、五百料的,大是大了,真到了海上,没等转个身呢,快哨船影儿都没了。

  “五百料的船,不算军械配置一艘也要一千两银子。

  尖哨船、十桨飞船、高把哨船一艘不过几十两银子,每船配上二十斤火药,就是点火放船去撞,朝廷可损失得起多少几百料大船?”

  孟聪是个合格的商人,提起钱,就句句都在点子上。

  现在的船只本身就不多,造船的周期也颇长,加上原料木料供应不足,朝廷是消耗不起多少船只的。

  沈瑞垂了眼睑,道:“说的是啊,朝廷的水师既如此无用,又哪里敢拉出去深海对抗九头蛟的图大娘呢?”

  孟聪一噎,倒是把自己装进去了。

  他忍不住瞪了沈瑞一眼,心下骂了句臭小子,方道:“不用去太远,我将孟兆庆那小兔崽子的人逼到文登外海这边来,你的人上去真刀真枪打上两场么,也就练出来了。

  “吃下孟兆庆,他的船,我一艘不要。若还不够补偿你这边损失的船只,加上兵卒抚恤,这些统统算我的。”

  他颇为豪气的大手一挥,全然财主姿态,“你们包赚不赔,又有俘获,又有军功,难道不好?”

  “图大娘那边,吃下去,就一般处置船,都是你们的。”孟聪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要建水师,船嘛总是多多益善。”

  沈瑞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极大的诱惑。

  船,登州水师太需要了。

  他也想扫清海上。

  但,不是现在。

  登州水师刚刚成立,还缺乏经验,茫茫海上变数极多,风险极大,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失误就全军覆没!

  那他沈瑞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沈瑞脑子里翻了几回,紧盯着孟聪的眼睛,问道:“水师的斤两您尽知,又何必来找朝廷水师。水师能帮您什么?”

  孟聪阖了阖眼,道:“我说了,不与你兜圈子,便直说了。我需要火药,需要火油,也需要你们的碗口铳,神机箭……

  这些,你是不可能卖我的,因此,那就你们的人来用,我出银子买你们出征。”

  “九头蛟现在的局面,拖下去,鹿死谁手真不好说。图大娘还是占些上峰的,若图大娘赢了,东海也不会是当初孟弘通在的稳当局面。

  我说过,开海与我们不利,图大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会将朝廷所有出海的船都咬死,然后继续独占这门生意。这也不是朝廷想看到的。

  朝廷与图大娘必有一战。现在与我合作,胜算颇大,若是等图大娘吃下孟兆庆吃下我一统九头蛟,朝廷便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了。

  孟聪望着沈瑞,道:“我同样也怕朝廷收拾了图大娘之后,掉回头来吃掉我。若是旁人在这个位置上,我也不会走这一趟。只因为是你,便是不帮我,也不会害我。”

  “再者,王侍郎的水师也威名在外,且若能多方齐齐围剿,图大娘再是老奸巨猾也插翅难逃。”

  孟聪说罢,又添上了最后一个砝码,“山东已旱了几年了,登州也不是水土好的地方。

  “听说去年你从辽东弄了冻的干的牛羊回来,解了饥荒,结果还不是跑来登州逃难的越来越多,一张张嘴都等着吃饭。

  “粮食,总是缺的。苏松湖三府水灾,苏州府兑了军粮二十五万石,又请了二十万石。想南直隶接济山东,怕是不成的。

  “粮食,我有。”孟聪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倭国朝廷也乱着,百姓苦不堪言。我头几年就弄了倭人在自己地界开荒种粮。都是肥田,天暖,一年两熟,已囤下不少粮食。不说养你登州府一地百姓,救济解困是没问题的。”

  沈瑞深吸了口气。

  船。粮食。海贸航线。海外市场。

  哪一个都是登州需要的。

  但登州年轻的水师能够完美完成任务换来这些吗?

  “您说的,太大,我也担不起。我得,上报天听。”沈瑞缓缓道。

  孟聪伸出三根手指,道:“至多三个月。孟兆庆撑不了那么久。现在他没死,那是有人等着他去消耗图大娘。但他本身是不行的。再三个月,海上风浪大了,出海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认真向沈瑞道:“还有,此事了结之后,我可不受招安。也许你们走科举的走仕途的,都觉得招安为官是顶好的出路,但对于我们来说,进官场就是死路一条。”

  沈瑞也松了口气,低叹一声,道:“我还担心您是想招安呢。既您如此通透,也不必我赘言了。”

  孟聪哈哈一笑,击掌道:“好小子!不是那榆木脑袋的。”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实心的孩子,信忠君那一套。但听老人家一句,也别一味的愚忠了。不要告诉皇帝小儿你我关系,现在信了你忠君,将来一样会拿这个砍你脑袋。”

  沈瑞沉默的点点头。

  他当然不会愚忠。

  他若是说出来有这样个舅舅,他从前是不知情,但三太爷呢?

  三太爷什么都知道,却瞒而不报,还花用海寇亲兄的银钱在官场铺路,还是官居通政使这样高位,这就是欺君大罪。

  这一条追究起来,沈家上上下下都有罪。

  孟聪见沈瑞点头应下,目光更加柔和,又补充道:“你放心,义父在九头蛟时,叫孟邢。旁人都只猜他原姓邢,因受我爹救命之恩才改姓了孟。

  “其实不是,邢,是他那故去的长兄的名字。

  “他们三兄弟,是沈邢、沈邺、沈邦。

  “孙梦生也是化名,亦没有人能与孟邢联系起来。

  “义父已是洗得干净,半点也查不出来。

  “至于这张脸……”

  孟聪自嘲一笑,“你也不用担心,我自成年就是一脸络腮胡子,见过我少时长相的人基本死光了,是这次要易容才刮了胡子去的,除了阿山也没人见过。

  “待回去海上,又是一脸大胡子,再添两道疤,谁还看得出什么。

  “知道我有妹子的人不少,知道我妹子死了的却没有了,他日我接个妇人一家子来作我妹子妹夫外甥,养在倭国,便再没有会往旁处想了。”

  他挺直了腰,又恢复了几分海主的霸气,道:“你便告诉那皇帝小儿,我想联手朝廷除了图大娘,不求招安,不要朝廷封赏,只求他轻飘飘一张圣旨。

  “我在倭国有一块地,不过是自己抢来的,倭国既是大明藩属,就让大明皇帝降旨,命倭国封我个大名,嗯,就是将军,名正言顺把这块地划给我作封地。

  “放心,我会起个倭国名字,不会让朝廷难做。”

  他目光炯炯,道:“你告诉皇帝小儿,我若当了这将军,能尽量控制海上,不让倭寇滋扰大明沿海。

  “朝廷要与倭国海贸交易,我也能从中出力,还可以暗地里为朝廷提供想要的粮食、倭刀乃至船只。

  “而我想要的只是倭国的土地,倭国税赋,朝廷一厘银子也不用花。如何?”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海外殖民地。

  沈瑞哑然失笑。

  他想过日后大明水师强盛了,可以往东南亚去搞种植园,也不是没打过朝鲜的主意,但是确实真的没想过倭国。

  “那您且先在府城住下?”沈瑞笑问道。

  孟聪却摇头道:“我简单易容一下,准备去你的岛上看看,沿海走一圈。最迟一个月,我会再回府城。朝廷驿站说是八日内快马能达天下各处,想来你们消息一去一回,有一个月足够了。”

  回到府中,沈瑞特特请了徐氏进了密室,才向她道出孟聪此来及昔年旧事。

  听说孙太爷果是二太爷,徐氏不由的落下泪来,说起当年种种,果然对得严丝合缝,不由连连叹气,“是咱们家让你伯祖父受苦了。”

  三老太太已作古,当初算计婚事的乔家也未落得好下场,沈洲起起落落,又几经丧子之痛,如今,也算不得过得多好。

  往事便只能让它随风而去了。

  “那孟聪说的对,这件事,你知我知,你媳妇那里先不要让她知道,她年纪小,没得担惊受怕。”徐氏叹道。

  “待海上事安稳了,再缓缓说与她听,却也要她守着这秘密,便是她娘家那边也不要说。”

  “母亲放心。”沈瑞点头应了,又道,“儿子准备密信禀明皇上,按照求作倭国大名来说,想来,皇上听说有海贸有粮食,又不费朝廷什么,十之八九会应。就不知内阁诸位老大人对于兵事会不会阻止了。”

  徐氏沉吟片刻,道:“你待怎样出兵?”

  沈瑞道:“与海寇的协议,只能皇上一人知道,否则将来若有人扣我个通匪,我也是百口莫辩。

  我就想以练兵、出海剿灭小伙海匪为由出兵。等着那边将孟兆庆赶过来,就是我们海上偶遇,全歼匪盗。

  而后乘胜追击,灭了图大娘。九头蛟畏惧朝廷水师,蜗居倭国。

  他们不惹朝廷,朝廷也没必要兴师动众跨海去剿匪。

  至于朝廷要倭国封一个名为高桥聪太郎的倭人为将军,是赏其协助管控剿灭倭寇之功,与海匪无关。”

  徐氏想了想,轻叹道:“我却是不懂这些,我觉得,你当让长寿跑一趟南京,与你老师说一说。朝廷诸公看的是天下大局,你老师才是看的战局。”

  沈瑞连忙应下。

  母子两又谈了一番往京中王华、杨廷和等各处去信的细节。

  翌日,长寿便快马一路往南京而去,张成林则带着密信走海路赴天津港再进京。

  正德五年三月下旬,先是锦衣卫新上任的都指挥使石文义奏报,近来强贼屡于各地劫掠,弹劾各巡捕官、各守备指挥使不能尽职。

  小皇帝大怒,其折所弹劾诸官皆降职一级,戴罪立功。

  又发明旨,敕令南京水师出崇明,一路北上,清扫南直隶沿海匪寇,令山东登州诸卫所水师南下配合南京水师。

  兵械司大批军械随即运往山东,另由内帑拨银十万两为水师军饷。

  同时又拨银十万两于陕西以备军饷。

  不知道辽东是不是见陕西、山东都有了饷银,刚刚升了辽东总兵官的韩玺也伸手向朝廷要银子。

  结果却是被驳回,似乎讨银子行为得罪了小皇帝,小皇帝寻了个屯田仓粮烂的由头,将靠着韩玺爬上分守辽东参将位置的孙棠降职、夺俸半年,作为敲打。

  然后,小皇帝索性将升了指挥佥事的张会派去了辽东,进一步提拔为金州卫指挥使。

  虽张会升官也未免快了些,但武将的升迁,文官是不管的。

  而且张会身后站着的是英国公府和武靖伯府,其人又是从小伴着皇帝长大,且本身也是有本事的这次京卫武学兵械司改良火器就得了皇帝重赏。

  因此倒也没什么人说风凉话。

  更多的人是认为,皇上这还是为山东开海后登辽海道的顺畅做准备。

  毕竟沈瑞与张会亲近,京中无人不知。

  四月初,沈瑞前世历史上的安化王造反并没有发生。

  不知道是宁夏清查屯田换人的缘故朝廷从延绥调了丛兰到宁夏,取代周东清查屯田,丛兰为人刚直,暂无贪腐事发生,还是那十万两军饷安抚了边军兵士的心。

  不过沈瑞已无心多加研究,因为以潘家玉、戚景通为先锋的登州水师已经出发。

  之后包括赵盛、王璋、冯佑等几位表现最为积极的指挥使也将率船队出海,协助南京水师,南北合力荡平南直隶沿海匪寇。

  沈瑞坐镇后方,不断筹措粮米菜蔬、药材、乃至兵械火药,着命轻快船只往来补给。

  同时还要操心着登州的方方面面大事小情,忙碌异常。

  五月节,小皇帝吃了进上的登州海鸭蛋咸蛋,赞不绝口,又进给太皇太后、太后,定下其为贡品。

  登州鸭蛋一举创下名声,登时风靡京城,进而行销天下。

  便是闽浙北上的海商,也不惜腾出船上地方来存些咸蛋带回去,这东西能存许久不坏,实是佳品。

  登州茧绸相比江南丝绸要粗糙上些,质地略厚,为南商所不喜,但其也因这份厚实而不褶不皱、坚固耐穿且离皮离汗,大受辽东女直、蒙古贵人欢迎。

  一匹上等茧绸在辽东马市竟能换三五张貂皮,甚至一头耕牛。

  还有登州棉布,比不了松江棉布质地,但因莱州盛产红花、蓝等染料,将棉布染得极为鲜艳绚丽,深受女直、蒙古百姓喜欢。

  登州去岁起就在辽东大量收购牲畜家禽,价钱颇为公道,且有张永的干儿子、镇守辽东太监岑章帮忙,辽东各部落是很乐意与登州人做生意的。

  尤其入冬前,登州人特地来买了他们手中欲宰杀的牲口为了保证越冬的草料,部落里常常会宰杀掉一批偏弱的牲畜。

  往年杀了吃肉也是浪费了,今年登州人没故意压价,拿他们急需的铁锅、盐、棉靴棉衣等来交换,实在是大大的善人。

  听说登州人会一直收牲畜,各部落不自觉的就扩大了养殖。

  今年更是欢喜的拿这些牲畜家禽来换取茧绸、棉布等登州的好东西。

  而登州府衙在南北隍城岛上建了牧场,能拉犁耕地的就送回府城,多余的牲畜便就地圈养。

  另设有卤肉、酱肉、腊肉、熏肉等等肉制品作坊。

  沈瑞找了高文虎,请他丈人以“配方”入股熏肉作坊,不单每年拿分红,这作坊也还叫李记,打出京城李记熏肉登州分号这样的招牌来,喜得李丈人直夸女婿交到了仁义的朋友。

  却不知这招牌上打上京城两个字,在登州市面上不知道要好卖多少。

  到了后来,竟有不少精明的商家跟风,搞得登州遍地都是京城铺子开的分号似的。

  且不说这些个肉制品味道如何,单单是有肉,就让整个登州府年节时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而在冬春交替缺粮时,这批肉也很好的平抑了市价,又往青州、莱州府换了粮米,为登州百姓带来了更多生机。

  张会走马上任指挥使到了金州后,登辽海道果然更顺畅了不少,往来船只不断。

  张会频频向沈瑞取经,将金州军屯也按照登州模式种植、养殖。

  沈瑞对于辽东黑土地的产出是极为看好的,也特地派“专家”过去指导。

  在一片忙碌中,五月过去了,海上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孟兆庆被杀,缴获的船只军械由登州、南京两家水师分了,俘虏、投降的帮众被孟聪吞下。

  打败孟兆庆基本上是毫无悬念的。

  本身孟兆庆实力就较弱,又是被孟聪引入包围圈,受朝廷水师三面夹击。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日就结束了。

  明军碗口铳、火筒等火器精良,远程攻击十分占优势,但是在接舷战中,登州水师的弱势也就显现出来。

  无论戚景通还是潘家玉,都是比较传统的操练军阵,士卒多人一旦结阵便是犀利无比。

  然在船上,匪寇可不讲究什么阵法,基本都是单兵作战,且手中家伙也并无章法,上来就是杀人的狠招,一下子就冲散了登州军的阵脚。

  倒是南京水师与匪寇打交道更多,三五人一队,阵法更加灵活。

  这次的伤亡也主要集中在登州水师,阵亡兵卒四十余,伤了百多人。

  船只损失倒不大,盖因孟兆庆初时只道是孟聪一家,不免轻敌,所备火器火药十分有限。

  经此一役,潘家玉、戚景通也受益良多,回去就研发出不少灵活作战的阵法来。

  后来沈瑞听闻后,不免心下嘀咕,是不是戚继光的鸳鸯阵要先被他老爹戚景通发明出来了。

  六七月间,海上风浪渐大,不便再剿实力强横、狡诈如狐的图大娘,两处水师便各自打道回府,约定再寻时机行事。

  孟聪依照前诺除了让出孟兆庆的船只军械外,还对朝廷伤亡将士给予了抚恤补偿。

  更有倭国运来的大批粮米交由南京水师带回,投入春夏水患严重的苏松常镇等地赈灾。

  孟兆庆覆灭的消息传回九头蛟,听闻有朝廷水师参与绞杀,图大娘也不得不暂避风头,引着她一伙人隐匿至琉球一带。

  孟聪便趁机控制了山东、南直隶至倭国的航线。

  而戚景通、潘家玉回程时也顺带手的将朝鲜航线上的几伙小帮派给灭掉了。

  至此山东周围海域算是扫清了障碍。

  九月里,登州的商船满载货物,向朝鲜、倭国进发。

  登州水师与孟聪船队各护航一半路程,一路平安。

  待年节前归来时,金山银海滚滚而拉。

  这一年里,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登州,便不能落户,来做工也是好的。

  越来越多的学子往登州来求学,已有多家书院落户蓬莱,府城外大学城初具规模。

  登州的街道越来越宽,车马辚辚,村镇连成片,县城与乡村也没了鲜明界限。

  鲁西的棉花不再售往南方,直接运去了登州,渐渐的,西三府也有织厂建了起来。

  莱州的红花、蓝种植也一再扩大面积,染坊林立。

  最美的正红色冠以莱州红之名,成了大明新嫁娘们追求的嫁衣新风尚。

  山东的染料种植原就较为普遍,莱州出名后,老牌的染料种植地如兖州的茜草、靛青、历城的琉璃枝、济宁的胭脂,也都闯出自己的名气。

  颜神镇手艺最好的琉璃作坊搬到登州后,没出什么华丽造型,倒是所出的平板琉璃越来越大块,越来越澄净。

  登州用琉璃暖棚来育种,又有冬日用起来种菜蔬,而到了以牡丹芍药名扬天下的曹州,琉璃暖棚则成了育养名品花卉之所。

  其名品牡丹,洛阳、江南皆不及也,极受士人追捧。

  经济作物的大面积种植,当然会影响到粮食产出。

  各地官府一方面严格限定五谷种植的最低面积,一面大力推行朱子社仓,向种植五谷超量的农户提供耕牛、农具等等。

  登州府的种植专家们也开始频频“出公差”,受邀到各地去讲学指导,如豆子和棉花的间种套种法,春麦、豆、棉、芝麻、冬麦两年三熟的种法,还有那福建舶来经由登州试种成功的高产种子的推广……

  这一年,四月,安化王没有造反。

  十月,刘六刘七没有起义。

  到了年底十二月,原本该被千刀万剐的刘瑾还好端端的坐在司礼监,依旧狠抓贪渎、清丈田亩。

  沈瑞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将刘瑾留在朝堂,会不会引起更大祸患。

  然这一年,从登州府辐射到整个山东行省,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向海而生,向海图强!

  第八卷 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六百六十九章 疾风劲草(一)

  正德六年三月

  今年老天爷格外赏脸,早早就落了几场春雨,天气渐暖,京城内外一片新绿,生机盎然,西苑更是景色如画,引得众多游人流连忘返。

  如今的西苑已不是逢五开放了,几乎日日开放,却日日客流不断,逢年过节更是人山人海。

  而现下会试已毕,尚未放榜,正是诸学子奔走结交的时,西苑因风景秀丽、酒楼茶肆林立,也成了文人交际首选之地,处处可闻高谈阔论、吟诗作赋之音,更添热闹。

  西苑湖风楼因着观景位置绝佳,也是日日满座,雅间都是提前三五天便被抢订一空,真个是一间难求。

  然这会儿湖风楼顶层最大的天字号雅间里,却是格外空荡。

  偌大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桌边却只坐了三个人。

  上首的青年二十左右年纪,唇上已蓄起短须,不说不笑时显出几分成熟稳重,可只要这一开口,眉眼一弯,又是十足的少年气。

  这会儿他嘴里大嚼特嚼,含混道:“唔,这鱼干真是不错!朕看合该把它也列为贡品!”

  正是当今皇帝,寿哥。

  他对面坐着的沈瑞闻言立刻就嚼不下去,苦笑一声,道:“这就是当特产拿来请皇上尝尝鲜的,吃个野趣罢了。”

  “这种鱼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就刚入冬时最为肥美,干制后才有这样鲜味,产量不大,您若真给定为贡品,他日供应不上,渔户都是死罪难逃了。”

  寿哥瞪了瞪眼,埋怨道:“果子也供不上,鱼干也供不上,那还让朕吃到!委实可恶!”说着狠狠又嚼了两口,似是气鼓鼓的样子。

  沈瑞忍着笑道:“却是臣孝敬错了,皇上恕罪!”

  寿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了,再说下去,这点子吃的也没有了。下次有好东西尽管拿来就是,不定贡品为难你。”

  说着自己也笑了,又赞了一回这鱼干鲜美有嚼头,让沈瑞来年多多给他备下。

  沈瑞也捧场的应和两声。

  寿哥身边的庞天青含笑吃着,心下却是咂舌,早知道沈瑞简在帝心,却不想皇上对沈瑞能如朋友般随意,而瞧沈瑞也无半分紧张,真如寻常好友一般。

  再看他们这些人,便是帝王亲信、掌管着豹房勇士的他大舅哥蔡谅,也是一般的恭敬拘谨,偶尔说笑两句,也是要拿捏着分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皇上真对他们如朋友一般说话了,他们只怕也要多想,更加谨慎几分了。

  沈瑞见着今日寿哥只带着庞天青来,便对今日会提到的事有几分明了。

  李东阳整顿四夷馆时,选了杨慎入馆,沈瑞则向杨廷和推荐了庞天青,并在后来也与庞天青通过书信,沟通了一番。

  淳安大长公主与驸马蔡震都是精明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遇。

  而庞天青也对隐藏在四夷馆这张皮下的军事情报机构万分感兴趣,欣然入职。

  这个机构是永远不会摊在阳光下的,庞天青的许多功劳便有可能无法公之于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仕途会为此受限。

  恰恰相反,有了这段经历,将来进兵部为侍郎、为尚书,都会极为顺利。甚至对于入阁也是极大助益。

  而退一万步说,便是一直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升迁,庞天青又有旁人所没有的优势他媳妇是宗室。

  将来不能明着赏其功,还可以给他媳妇一个郡君乃至郡主的封号,庞家子孙一样有爵在身,也是一种保障。

  庞天青也确实做得极为不错。

  他本就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于人情世故上亦极是通透。

  而淳安大长公主府能屹立四朝始终圣眷不衰,其中政治智慧也非寻常,有着大长公主与驸马点拨,庞天青自然更上一层楼。

  杨廷和后来在信里还向沈瑞转述了李东阳对于庞天青的赞赏。

  至于杨慎,就如杨廷和与沈瑞所料,还是做个单纯的学者更好,他镇日埋首于书卷之中,将翻译工作做得津津有味。

  就着这道土特产鱼干起头,沈瑞讲起了这两年在经营山东的细节、海贸的详情以及对辽东马市上物资的收购。

  他这次被召回京述职,在朝堂上奏报过一次山东种种民生政策,还在弘德殿里对皇上和内阁诸大人详谈过一次山东种种。

  但这次,皇帝单独召见,又在这样的场合下,自然是要听些不同的。

  实际上,许多事沈瑞都密折报给寿哥过,但连贯讲来,寿哥还是听得十分仔细。

  庞天青更是边听边在心下暗记有用的信息,尤其是对辽东的动作。

  相比与辽东马市的兴旺,自弘治十三年起,大明与蒙古的贸易就进入一个冰冻期,马市彻底中断,蒙古先期是不断犯边逼供,后期便是直接杀掠了。

  蒙古内部,是极度缺乏物资的。

  漠北牧民不谙耕织,地无他产,食物尚能自给,布匹锅釜是真个无法了,全指着从大明获得,马市关闭,就只剩下劫掠一条路了。

  “宣德九年时,大同上疏中就提到过‘北虏穷困,其所来投者,衣裳坏毙,肌体不掩,及有边境男妇旧被虏掠逸归者,亦皆无衣’。”

  待沈瑞讲述告一段落,庞天青便道,“北边一些新报回来,也是说那边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缎布尤难得。

  “听闻如今不少部落,争相向辽东部落买布。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马市已是高价,贩到蒙古各部,却又翻出数倍不止。

  “原本兀良哈等处往辽东互市,经兵部定马匹上上等者,每马绢八匹、布十二匹;上等,每马绢四匹、布六匹;中等,每马绢三匹、布五匹;下等,每马绢二匹、布四匹;驹,绢一匹,布三匹。

  “如今上等茧绸在辽东换一头牛,运到漠北,能换两匹上上等的马!”

  茧绸要说成本,比之南边的绸、绢可是要低得多了。从山东运茧绸、运布自然也比从南方运来路费上节约许多。

  沈瑞只觉得庞天青说此言时候眼睛都是放光的,不由失笑,道:“没想到茧绸在漠北有如此高价。当时为了登州耕种计,在辽东只大量换了耕牛。而且,总要让辽东这边觉得有赚头,才好将这‘好消息’传到草原传到漠北去。”

  “恒云这颇有点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庞天青连连点头,又意味深长道:“大批收耕牛、牲畜、家禽也是一步妙棋。”

  北地草场有限,大量养牛羊,便养不下多少马匹了,长此以往,蒙古也养不出动辄十万数十万的骑兵了。

  这点沈瑞只向寿哥口述过,之后在与任何人的信件里都没提过。

  但天下聪明人多得是,庞天青如今又专攻情报,如何会不知其中深意。

  沈瑞一笑,道:“登州织厂如今于羊毛纺线上也有了些心得。”

  一句话说得寿哥眼睛也亮了起来,“便是你当初设想过的羊毛织布裁衣?”

  沈瑞前世只见过女性长辈双手翻飞织衣极快,也收到过女友亲手织的围巾,自己却是一窍不通的,只粗略了解个大概。

  所以,与寿哥形容时,说的还是纺线织布的原理。

  见沈瑞点头,庞天青则大力赞道:“羊毛这物什在蒙古诸部不值什么,不过做毡毯罢了,做一张费时费力,几年也用不坏,也没甚人看重。

  “而羊毛轻,捆扎结实了一辆大车便能运回不少来,里外里这本钱实费不了多少。

  “待羊毛织成布,想必是比棉布更暖的,漠北天寒,再卖回去,定能翻上数倍!”

  寿哥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庞天青道:“我原还同姑祖母道你庞子阔于兵事上颇有见解,可往兵部去,如今看你这般会算,合该是去户部才对!”

  便是玩笑也不好接话,到底是君上,又涉及到官位,庞天青心下叹气,实是不如沈瑞那般洒脱放得开,哪里真敢同君上说笑,也只得道一句:“臣惶恐。”

  寿哥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惶恐甚?不必拘束!”

  又正色向沈瑞问道:“那依你看,可否在延绥、宁夏、甘肃开马市,也如辽东这般贸易?”

  正统三年至弘治十三年,马市一直是在大同的。(土木堡之变时关闭,天顺六年再次开启。)

  虽然能通过马市贸易弄来不少马匹,但大同马市抚赏及当时瓦刺使臣朝贡往来接应所费甚多,又都由当地官府、军民负责筹措,这让地方上很是吃不消。

  后来明蒙关系紧张,马市关闭,便再也没有人提过重启。

  这次寿哥没打算在大同开启马市,而是想在延绥、宁夏开启,沈瑞也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

  杨一清一直在宁夏边关做着茶马互市,沈瑞清楚的记得寿哥当年就曾与他提过,杨一清用劣茶换骡马,九百骡马省下银子千余两。

  有这个基础,延绥、宁夏开马市也要容易些。

  只是,绝贡后达延汗率部屡屡南下寇边,就在前年,正德四年闰九月,刚刚进犯延绥,围纵兵吴江于陇州城,同年十一月,又犯花马池,总制才宽战死。

  在这里开马市,只怕朝臣阻力也不小。

  当然,宣大更不安全……寿哥即位之初,达延汗就曾大掠宣府。明军死伤三千多人,损失惨重,时人更是认为此次乃是土木堡之后未曾有过之大灾。

  不期然,沈瑞又想起安化王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安化王的而异动,但若是在宁夏开了马市呢?

  虽然前世历史上那场谋反很快便事败了,但若是开了马市让他勾结上了外虏呢?

  话在口中转了几番,也不曾说出来,沈瑞斟酌了许久,道:“臣对于边关具体情况不甚明了,实不敢妄下定论。这马市,也一般有利有弊……”

  寿哥微微皱眉,道:“以辽东的情形看,马市只有利,不知弊在何处?”

  沈瑞叹道:“眼下看了尽是利。蒙古要我们的布匹、我们的锅碗、一应生活所需他们皆不产,都要同我们换。这便是我们所能钳制他们的。

  “那茧绸,养蚕才用几许时候,织布也不肖太多人力,而养大一匹牛马又需要几年光景?

  “他们只有牛马羊能换,当牛马养不大时,当牛马换尽时……”

  当蒙古对大明的贸易逆差累计到一定程度时,以蒙古的性子,必然是再次大举劫掠的。

  但现下的大明兵力……

  寿哥脸色沉凝起来,要说一边儿消耗蒙古,一边儿整军治军,也不是不行,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土木堡之前,也无人觉得那会一败涂地。

  倒是庞天青道:“万事皆有度。马市总是要开的,开上几处,控制额度,蒙古地界何等广阔,牛马无数,也不是一年两年就吃得净的。边军亦不是练不出的。”

  沈瑞倒也认可,说这贸易逆差就是给寿哥提个醒,不要将敞开了边贸当是一本万利的法宝。

  “确如庞兄所说。且此事,还要有懂边贸如杨一清杨大人那般的老大人坐镇才妥当。”沈瑞道。

  杨一清曾因拒绝投靠刘瑾而被刘瑾诬陷。

  在沈瑞前世的历史上这段时间他是致仕了的,直到安化王叛乱后被再次启用。

  而这一世,杨一清虽被诬陷,却只是罚米三百石,乞骸骨的折子被寿哥驳回,如今还在右都御史任上,在才宽死后再次总制三镇军务。

  寿哥对杨一清的印象一向极好,杨一清请旨修建边疆防御时,户部拨不出银子来,寿哥还动了内帑。

  听得沈瑞之言,他满意的点头道:“不错,确是得杨一清坐镇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杨一清,寿哥摸了摸下巴,忽然问沈瑞道:“杨一清最近上了折子,奏请商议重开‘开中法’,招徕陇右、关西民以屯边。朝中也有附议的。你在登州屯田做得也不错,听说也让张会在辽东屯田了,你如何看?”

  所谓“开中法”就是让商人运粮到边关换取盐引。

  盐引谁都想要,但长途运输耗费巨大,商人逐利,便想出一招来,在边关就地雇人垦地种粮,收获之后换取盐引,此种屯田被称为商屯。

  但渐渐的,盐引越开越多,兼之宗室、外戚、权宦纷纷讨要盐引,商人们往往没法第一时间用盐引兑换到食盐,只好“侯支”。

  这一侯不知道侯到什么时候去。

  据说正统年间两淮度转运使司就曾奏,“有永乐中侯支,到今祖父子孙相代,尚不能得……”

  而另一方面,商屯大兴,当地粮价自然下跌,如果仍按照原来比例兑换盐引,当地官府、军队也觉吃亏,十分不满。

  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应两淮盐商所请,改革了“开中法”,盐商不必再屯粮于边关,而是向产盐地都转运使司缴纳高于边关粮价的银两,即可换盐引。

  如此一来,商屯迅速瓦解,边军的粮饷再次成为问题。

  今年二月里,杨一清的折子递上来时,瞬间就成了朝野议论的热门话题。

  沈瑞回京后在杨廷和、王华处都听过此事。

  而这两位阁老对此都持否定态度因为盐引泛滥更是大明之祸!

  沈瑞是倾向于商屯的,只是先前不好多说,不单是师公、岳父的态度。

  还因为,废除了开中法的是弘治皇帝,寿哥对弘治皇帝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担心寿哥会“无改父道”。

  而现下,寿哥既然提出来杨一清的奏折,这般直接来问沈瑞,甚至提了登州和辽东的屯田,想来也是认可了商屯的。

  沈瑞捋了捋思路,便道:“臣对此事确有耳闻。老大人们都是担心盐引。臣先前也深以为然。”

  他道,“不过刚才与皇上、与子阔兄一番深谈,倒是有了个别的想法。”

  见寿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沈瑞便道:“盐引确实不可再用,却可用别的,比如,登州茧绸、松江棉布,是否可设一个延绥马市总代理?”

  “还有海贸,是否能做一二准入证?又或者想售卖某种商品往倭国,必须在在边关缴粮多少石?又或者,边关缴粮可抵扣海贸税银若干。

  “代理不是总也不变的,代理资格也要看缴粮多少来定。

  “缴粮抵税也是随行就市,根据当年粮价来,当然,至少要比所缴税银低上一二成,商贾最是精明,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做的。

  “此外也可在山陕设商籍,同山东一般,只不过需要是在当地屯田多少、纳粮多少,才有资格让子弟落户参与科举。

  “并且,”沈瑞目光灼灼,“无论何地,商籍子弟取得功名后,一概不免税赋。”

  他说一条,寿哥便点一次头,直到末了,寿哥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一击掌,道:“好!速速写了条陈来!”

  说着又看庞天青,道:“你也同李阁老说一说,若这般推行下去,那边如何布局,也写个条陈上来。”

  这便是说情报机构的布局了。庞天青忙应下。

  沈瑞又轻声提醒道:“张公公与赵弘沛那边……”

  寿哥摆了摆手,道:“朕晓得。李阁老也同他们有联系。”

  沈瑞这就放下心来。

  至于担心安化王的事儿,是不好当着寿哥面说的,倒是可以私下里与庞天青提一提。

  有德王的事在前,蔡驸马这宗人令也会多多关注宗室藩王异动的。

  谈罢了马市种种,寿哥偏头瞧着沈瑞,忽道:“你这在登州府也呆了三年了,做得着实不错。”

  此言一出,沈瑞与庞天青齐齐望向寿哥。

  这开场白,十足像是要给沈瑞挪个地方啊。

  寿哥见他二人的神情,忽然哈哈一笑,倒是将两人都笑懵了。

  沈瑞先是反应过来,无奈道:“陛下便莫拿臣开心了。”如今皇帝都是及冠的人了,却还是这般孩子气。

  寿哥畅快笑了一回,才道:“朕原是想调你回京的,但内阁几位老先生却觉得你这番吏才,拘在通政司里可惜了,还当造福地方才好。”

  这件事杨廷和也是同沈瑞谈过的。

  此时朝中张彩异军突起,一直想往内阁里挤,其靠山刘瑾亦没有丝毫倒台迹象,战斗力尚强。

  内阁中李东阳、王华有合作也有对立,杨廷和儿子是李东阳的弟子,女婿是王华的徒孙,自身是忠心的帝党分子,便也只能作个和事佬角色和稀泥。

  王鏊快淡出舞台了,刘宇则是个没甚主见的,只作刘瑾、张彩手中枪。

  这么个局势下,杨廷和是觉得女婿重回通政司也没甚好前程,只怕会一直被压着。

  倒不如在外面再历练几年,尤其本身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政绩,再熬上几年,年纪长了,资历也够了,再回京一举谋个高位。

  届时,再没有什么人能压得了他了。

  沈瑞也是不想现在回京这趟浑水。

  正德五年已过,刘瑾居然还活蹦乱跳的,他的一些“先知”优势已丧失,实不知道刘瑾什么时候会倒下,又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还是在外面几年,等刘瑾死透了,阉党被一扫净,再回京才好。

  沈瑞便起身郑重施礼道:“皇上隆恩厚爱,臣铭感五内!勿论皇上将臣放在何处,臣都会尽心竭力办差,不负君恩,无愧于百姓。”

  寿哥踱过去扶了他一把,叹道:“你是什么人朕再清楚不过。岂会信你不过?那日在弘德殿朕并未问你,今日朕既在此处问你,就是想听听你有何打算。”

  沈瑞却并未起身,而是道:“不瞒陛下,臣……是觉得三年时光太短,登州府许多项目初见成效……”

  他毫不避讳寿哥的目光,坦诚道:“实话说,臣既舍不得就此撒手,更怕后来人误解,再让项目功亏一篑。”

  寿哥再次抬了他一把,笑道:“是实话!不枉朕信你。起来说话。”

  沈瑞方站起身来。

  寿哥摸了摸唇上短须,笑眯眯道:“当初朕说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果然做到了,听说便是莱州府也富裕起来了。”

  “你这三年考绩上上,便升为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理西三府民政、粮储、水利等诸事。”他笑道,“如今,朕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沈爱卿,你可做得到?”

  沈瑞不由一呆,他是真没想到寿哥会有这一手。

  庞天青也早已起身,见沈瑞愣神,忙过去笑着圆场道:“恒云怕是欢喜得傻了。”

  说着暗暗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清醒过来,这种时候怎好迟疑!

  沈瑞回过神来,连忙又翻身拜倒谢恩,口称愿竭尽全力。

  可还是不免忧心,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登州如今局面正好,他可不希望来个二百五知府坏了他的好事,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还是将他从登州府调走了。

  虽说是升官了,又多管了两个府,但即便他沈瑞是参政,也没可能按着下面知府的脑袋让他们做什么不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山东可没有刘瑾的人,若是此时刘瑾伸手进来,安排个知府,那沈瑞可是指使不动的!必然会坏事!!

  沈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那边寿哥已再次开口,又是一个大恩典砸下来。

  “既你升了参政,兄弟不好都在山东布政使司,沈理也是考绩上上,在山东任上多年,便让他往湖广去,为右布政使吧。”

  寿哥说着又瞧了眼庞天青。

  庞家便是湖广望族,庞天青忙笑道:“素来听闻沈状元勤政爱民,皇上这是赐了湖广百姓天大的福气!”

  沈瑞又忙替沈理谢恩,心下不由五味杂陈,越发没法开口了。

  不想寿哥却似看透了他,忽问道:“瞧你这样子,还是不放心登州吧。你还在山东,有甚不放心的?那依你看,谁能接手你那些项目,不出岔子?”

  沈瑞再次一呆,寿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搏一搏,将登州完全掌控在手里,便不假思索道:“请皇上恕臣僭越,臣以为,登州府同知丁焕志素有吏才,且在同知任上五年有余,可为登州知府。”

  丁同知是最早投靠沈瑞的登州官员,之后也是不遗余力执行沈瑞的各项命令。

  最关键的是,丁同知没有靠山,是一心靠着沈瑞的。

  尤其是在沈瑞“扳倒”了张吉之后,更是对沈瑞死心塌地。

  提完丁同知,见寿哥点头表示准奏,沈瑞略一沉吟,又咬牙开口道:“臣以为,前大理评事林富可为登州同知。”

  这就将登州所有官缺都堵住了,坚决不让外人渗透。

  寿哥有些茫然,疑惑道:“前大理评事林富?”

  沈瑞忙道:“此人先前任大理寺评事,后辞了官,在青泽学堂任教。臣常听家叔和表弟何泰之赞林先生胸有沟壑,臣也曾与林先生书信往来,在民政上极有见解,臣也受益良多,觉得如此大才合该继续为国效力才是。”

  庞天青则凑在寿哥身边,低声道是林富与探花郎戴大宾同乡,因招婿事惹得刘公公不喜。

  庞天青当初也是为戴大宾出过头的,他这般说,寿哥便知林富辞官是怎么回事了。

  “准奏。”寿哥点点头,半点没犹豫。

  沈瑞大喜,忙又是一番谢恩。

  因提起何泰之,寿哥忍不住笑道:“何小子到底还是长进了,这次榜上有名了。”

  何泰之也算是与寿哥少年相识,这几年在京中求学,寿哥也多次招过他出来玩过。

  虽然会试没放榜,但实际上名单寿哥已是看过的。

  “他那性子,在翰林院怕是要憋闷坏了,还是到六部当差,办点儿实事吧。”寿哥说着,脸上不由浮起笑意,“朕看工部、兵部,都挺适合他。”

  第六百七十章 疾风劲草(二)

  仁寿坊沈府内书房密室

  “当真?不会再生变故了吧?”何泰之紧张又兴奋,抓着沈瑞的胳膊不放,连声发问。

  沈瑞不由失笑,擂了他一拳,道:“君无戏言,皇上说的还能有假?”

  何泰之立时欢喜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握了握沈瑞的胳膊,而后大踏步在密室里转起圈子来,口中嘟嘟囔囔要写信给家里报喜,给哥哥姐姐报喜。

  要说何泰之聪明是有的,也确实是读书种子,只是因性子跳脱,行文时常没准头,若遇上个四平八稳的考官,那卷子必然是要被黜落的。

  在这点上,何泰之从前的老师、沈洲乃至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都是反复提醒过他的。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风也是一般,何泰之若当真处处小心斟酌下笔,那文章也同样没法看了。

  之前考举人就是险之又险,这次依寿哥话里的意思,这次春闱也是堪堪挂个榜尾。

  但那又怎样,到底是中了!

  进士岂是那般容易得的,中了也是极幸运之事!

  这里面有没有寿哥的助力,也不好说,但既寿哥提到了,那就是一份大恩典。

  沈瑞等何泰之稳定下来情绪了,才道:“皇上看重你,你当心里有数。”

  何泰之连忙点头,脱口而出道:“该当请他好好玩乐上一日!”

  话一出口,看着沈瑞黑下来的脸色,他才觉得失言,连忙拱手作揖,道:“是我顺口胡说的,二哥看在我魂未归位的份上饶我这回……”

  “你也是及冠的人了,如今眼见是进士了,对自己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该是清楚的。”沈瑞依旧冷着脸,道:“关起门来托大说一声,是与天子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但你这是准备将来一直作个玩伴?”

  何泰之那点子高兴劲儿立时烟消云散,认认真真道歉道:“确是没走脑子。二哥放心,我不是那等糊涂人,对将来也有盘算。”

  他望着沈瑞满眼是羡慕,轻声道:“我也想像二哥这般,做一番事业出来。”

  这几年来听着山东传回来的消息,他真是心痒难耐,一度还想过往登州几个书院求学去。

  还是沈洲明白他的心思,拦了他下来,道:“你若去了登州,怕是不能安心读书的,必要上手帮你二哥理事。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一个举人能帮衬你二哥得多,还是一个进士能帮衬得多。”

  何泰之这才熄了心思,加倍努力读书起来。

  如今,他终于是进士了,终于能向二哥道:“我也想跟着二哥做事,开拓海贸、推广农桑,造福一地百姓。”

  沈瑞闻言神色缓和下来,拍了拍他道:“只要你有心,无论在哪里,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只要心里装着百姓,立在朝堂上更能造福百姓。”

  见何泰之使劲点头,他才又道:“你也听到皇上的意思了,我也觉得你这性子在翰林院是坐不住的,工部或是兵部……”

  没等他说完,何泰之已急急抢着道:“我自是选兵部的!”说着又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杵了他一拳。

  这也没出乎沈瑞预料,何泰之喜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要是能让去军营,只怕他得一蹦多高立时就撒欢儿地跑去。

  “兵部也不是让你去打仗。”沈瑞叹道道,“你也别想得太好了。”

  他顿了顿,道:“我是想着,约莫这一两日也就放榜了,之后带你往几处去拜会一下,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下工部、兵部事宜,你再选也不迟。”

  工部尚书李的长子李延清是沈瑞的连襟,算得实在亲戚了。

  登州的许多工程也是沈瑞出面向工部借调的主事、郎中及一应工匠等技术人员。

  工程办妥,不止酬劳丰厚,更是有政绩在身,因此工部上下都同沈瑞极是亲近。

  而兵部更不用说了,何泰之可是王守仁的嫡亲小舅子,可是比沈瑞这王守仁弟子更近一层的关系,哪个会不卖面子。

  何泰之点头应好,却仍是笑嘻嘻道:“看过也是要去兵部的!便是能干工部的活儿也不用去工部,李延清李大哥不正在兵械局!我去给他搭手也好。”

  沈瑞拿他没办法,也绷不住严肃脸了,笑道:“罢了罢了,既你这般喜武事,殿试之后,为你寻个拳师,你也操练起来吧。”

  何泰之喜笑颜开道:“妙极妙极。也不用另寻,我瞧四哥儿那个师傅邹峰就不错,如今家里孩子少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让他教我罢。”

  邹峰原是高文虎麾下一名锦衣校尉,被高文虎举荐来沈府作拳脚师傅。

  名义上是教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习武强身健体的,但实际上沈瑞是想为天生神力的董大牛寻师傅的,只不好请个校尉来教下人,才托府中孩子之名。

  邹峰功夫了得,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升迁,家中儿女又多,也需要一份俸禄外的私活儿来养家糊口。

  因此他对沈家这份工是相当上心,不仅教几位沈家子弟教得认真,对董大牛也没半分轻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

  后沈瑞去了山东,族人纷纷相随,这些学武的孩子自然要跟着父母走。而董大牛已是练就一身横练功夫,也被沈瑞带了去。

  如此一来,邹峰的学生就剩下四哥儿一个了。

  沈家并没有少给束,要教的却只剩下一个孩子,且四哥儿体弱,又要读书,习武的时间十分有限,邹峰觉得是白占了沈家便宜,提出要辞工。

  还是沈瑞再三挽留,直到隐隐透出自家去了山东不放心三叔一家,希望邹校尉这等高手能多多看顾的意思,邹峰才应下。

  何泰之觉得邹峰无论功夫还是人品都极好,才想着同他学拳脚。

  沈瑞自然不会反对。

  因说到这一科春闱上,今岁沈氏族中这一辈只有沈还来应试,文章平和,心态也是极平和的,恐怕是没甚希望。

  沈的好友祝允明也再次同儿子一起下场。沈瑞却是知道,祝允明之子祝续这次中了,而祝允明将再次落榜……

  其余族人中有三个旁支子弟,文章也皆寻常,只怕希望不大。

  沈理长子沈林这一科也下场了,沈瑞瞧着倒是大有希望的。

  想着如今沈理升了布政使,若是沈林得中,那可是双喜临门了。

  不,应该说三喜临门,沈理的女婿张鏊除了孝,今岁春闱也下场了。

  张鏊与沈枚的婚事就定在了五月。

  因着张鏊守孝,沈枚被拖着数年如今已十八了,女儿家青春耽搁不得,无论张鏊这科中不中,婚事都是要办的。

  沈瑞这次进京后,张鏊曾以侄女婿身份来拜访过几次,会试之后也来与沈瑞论过试卷文章。

  若单独从文章角度来看,沈瑞认为张鏊答得相当不错,不说一甲,起码也能名列前茅。

  只是,今年的主考官是吏部尚书张彩、吏部右侍郎靳贵。

  当初张元祯同焦芳争天官之位时可是斗得相当厉害,虽然现下一个故去多年,一个也已致仕,但张彩到底与焦芳曾为一党,捎顺手卡一下张元祯后人做这种顺水人情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张彩如今盯着内阁,自然不希望杨廷和一方多一份助力。

  想到这些沈瑞也不由暗暗叹气,若是如前世历史上一般此时刘瑾、张彩坟头都长草了,没人作梗,张鏊必然是个好成绩。

  然提到了张鏊,何泰之却是一拍脑袋,懊恼道:“我原想着回来就说的,却是这一高兴就忘了!可是大事!”

  说着他神色郑重起来,道:“今日有人说张鏊拜了刘太监的山门。”

  刘瑾?沈瑞不由皱了眉头,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这种时候说出来,真假难辨,是诋毁或是挑拨都是说不准的事。

  哪里那么巧这消息就落在有些亲戚关系的何泰之耳朵里?

  “今日在浣溪沙会友碰上张鏊便寒暄几句,待分开后,陕西会馆的张江航与我说的。他说是在会馆里听说的,有人因是陕西籍而去拜见刘太监,遇着了张鏊。”

  何泰之看了看沈瑞的脸色,道:“还说张鏊先拜了李阁老,不晓得是不是被李阁老所拒,调头就去拜了刘瑾。他们都说,到底是张元祯的孙子,一般的钻营做派。”

  何泰之并没有模仿那些人不屑的语气,却是叹了口气。

  当初张元祯在吏部侍郎位上,为了争尚书,确实四处钻营。

  身为李东阳的人,却联姻谢迁,掉回头又去与外戚张家牵线,仗着座师身份让沈瑾娶了当时声名狼藉的张家女。

  这种种行径让士人不齿,也同样惹恼了皇上,所以吏部尚书的官帽落在了焦芳头上,而随即皇上又升了王鏊作吏部左侍郎,结结实实的打了张元祯的脸。

  张元祯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

  但就因他病后也始终不肯引退,惹得一应御史弹劾,名声也就越发难听,便是病故了还被安上个他因争不得而气得呕血而亡的谣言。

  虽此事过去数年了,但作为张元祯嫡长孙的张鏊,仍不免受这名声影响。

  如今张鏊去拜见李东阳还说得过去,若果然从李东阳门出来就去拜刘瑾,这可真真是与其祖父如出一辙了。

  “今年主考毕竟是张彩。”何泰之道。“他们的意思是,张鏊怕受焦芳一党报复,才去给刘瑾送礼。”

  单纯看这一句,是合理的。但是……

  沈瑞冷哼一声,“主考官还有靳贵呢!若照他们的说法,这讨好了刘瑾,张彩是不会找碴了,靳贵可是会大大的不喜,难道靳贵就不会卡他一卡?”

  靳贵是弘治三年的探花郎,后选詹事府,是标准的帝党。

  刘瑾一度想拉拢于他,他当然不肯,结果就被刘瑾寻了由头贬谪。

  不过到底是东宫旧人,在皇上那边挂了号的,很快又被皇上放到了礼部。

  去年九月靳贵又从礼部右侍郎转到了吏部右侍郎。

  沈瑞也曾暗自揣度,寿哥虽然由着刘瑾提拔了张彩到吏部尚书位上,但又抬手楔了个与刘瑾有仇的帝党中坚靳贵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这还是留了后手罢。

  何泰之嘶嘶吸了口气,道:“这话说的也是。都说焦阁老是张彩拱下去的,张彩未见齐会对张元祯的孙子怎样。但要是真走了刘瑾的门路,靳贵可不会给留面子,听说这位脾气很是刚直呐。”

  沈瑞冷着脸道:“这谣言,还指不上冲着谁来的。”

  张鏊若只是张元祯的嫡孙这一层身份也就罢了,但是,他还是沈家的女婿!谢家的外孙女婿!

  刘瑾在将谢家撵出京城后,又多次清算谢党旧人,更是连诰封都追讨了。这谢家与刘瑾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差不多了。

  张鏊若被扣上为了能榜上有名而去给刘瑾送礼,这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偏偏他文章极好,是有极大可能上榜的!

  凭空一盆污水泼下来,竟是躲都躲不掉,造谣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此后张鏊这仕途之路不知要多上多少坎坷!

  而此举更是一石多鸟。

  一来污了张鏊名声,再来收了这样一个无耻女婿的沈家亦成了笑柄!

  三来,靳贵虽没在哪个阁老门下,却与杨廷和同是帝党,如今又管着詹事府,是沈瑛的上官。若这谣言传到靳贵耳朵里,必然是要生嫌隙的……

  沈瑞咬得后槽牙生疼,拍了拍何泰之,道:“这当真不是小事,我要去一趟杨阁老府。”

  随后沈瑞又简单同何泰之说了自己之后的任命,以及登州的官员变动,让何泰之私下去寻林富透个话,让其有个心理准备。

  何泰之应声去了。

  今日辞了寿哥后,沈瑞就来了一趟岳家了。

  挑拣着说了与寿哥的对话,以及寿哥对自己、对沈理的安排,与杨廷和分析了朝局走向,明确了近期自己要做的事儿,顺带接了回娘家的杨恬回家。

  可这刚回去没过一个时辰呢,人又跑来,杨廷和也颇为诧异。

  听沈瑞讲完关于张鏊的谣言,杨廷和眉头紧锁,道:“当真小人难缠。你且回去,我着人去查查这件事。”

  又叹气道:“只是,放榜也就是这一两日了,便是查出来,恐也做不了什么。”

  分明就是有人看准时机下套。

  沈瑞道:“青篆本也是要印时文的,我让人加紧,早早刊出来,张鏊文章极好,这文章公之于众,多少会挽回些名声。日后远着刘瑾些,这……公道自在人心罢。”

  只要远着刘瑾,也不怕刘瑾倒台后有人硬生咬上张鏊了。

  他顿了顿,又问杨廷和道:“您看靳侍郎那边……是不是要私下招呼一声,莫要误会了才好。”

  杨廷和道:“他是个聪明人,这等明显捕风捉影的事儿不会信的。”

  话虽这样说,但仍是吩咐沈瑞:“招呼一下也好,显得亲近。你往毛学士府上去一趟,毛学士素与靳贵交好。”

  这却说的是玉姐儿的夫家,毛迟的父亲毛澄。

  沈瑞应下,表示明天会带着媳妇去探望玉姐儿。

  然第二日,会试结果便张榜了。

  张鏊排在第五。

  沈林为第六十九名,祝允明之子祝续则在七十五名。

  何泰之则是一百零九名,这个名次颇悬,殿试一个不留神怕就要到三甲同进士档了。

  沈、祝允明再次名落孙山,沈家旁支子弟也未能上榜。

  旁支子弟三人之前就已商量好了,若是不成,想留在京中青泽书院再读三年。

  沈洲自然欢迎,还表示包下他们三人一应花销。

  如今的青泽书院也不是当初的规模了,这几年因秀才出得多,已有了名气。

  沈洲就颇有先见之明,早早往左右买了地新修了房舍,果然秋闱里中了六个举人,也是轰动一时,求学之人登时就多了一倍。

  今科又得了个进士何泰之,更是扬了名,之后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

  以祝续的名次,殿试当也是二甲没问题的,祝续希望能考中庶吉士入翰林,再不济也是六部为官,并不想谋外放。

  他既准备留京,沈洲便大力挽留祝允明与沈来青泽任教。

  祝允明连续不第,不由心灰意冷,见儿子得中,好歹得以宽慰,既沈洲相邀,他便也应了。

  沈这个浪漫画家却说画腻了西苑,想往登州看看蓬莱仙境如何入画。

  沈瑞自然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登州举子在这科也是取得了不错的战绩。

  有明以来,山东出进士人数最多的自是济南府,其次便是兖州府,登莱始终是末尾。

  从洪武到永乐,登州是一个进士也没有,宣德到天顺四朝,登州进士才八人。

  成化朝八科十一人,弘治朝六科十四人。

  正德朝么,嗯,这一科才开张。

  不过这开张就中了四人,已是破天荒头一遭!足可以在沈瑞的政绩里划上金灿灿的一笔了!

  登州的书院亦就此镀金了。

  这进士人数有些出乎沈瑞预料,不过他才不分析那么多,已美滋滋的开始筹划登州大学城二期工程了。

  沈府这边喜气洋洋的,沈理旧宅里更是欢乐热闹。

  得了儿子女婿都中了的喜讯,谢氏登时亢奋起来,立时就打发人四处亲戚家送信,又叫快马送信去济南给沈理。

  张鏊、沈林的排名都靠前,殿试若是没极特殊的情况,必然是都会是进士的。

  这真真是双喜临门!

  谢氏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心里想着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女婿高中,女儿出嫁便更体面,而儿子高中,也好寻更好的亲家!

  谢氏真是迫不及待就想去拜访杨阁老夫人,请她牵线搭桥为儿子说亲。

  没成想,乐极生悲,随着榜单传开的,还有张鏊送礼给刘瑾好让金榜得中的传言。

  谢氏听闻,直气得病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能卧床。

  她自己既没法出门,便火急火燎打发沈林来寻沈瑞想办法。

  而沈瑞,则心情十分复杂。

  盖因杨廷和送来消息说,已派人查过,张鏊送礼给刘瑾,并非谣传,乃是事实。

  且张鏊送礼之事做得一点儿也不隐秘,真是谁打听都能知道。不晓得他是被人算计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沈瑞不知道若是将真相说出后,谢氏会不会要求退亲。

  谢家在谢氏心中一向是重逾千斤的。

  而沈瑞其实也犹豫着,张鏊固然是个人才,但这样的德行,如何会是良配!

  犹豫再三,他还是合盘托出,全都告诉了沈林,也说了已写信快马送往济南府沈理处,希望沈林在没收到沈理回复之前,好生照料安抚谢氏。

  沈林也是愤怒不已,但事关妹子的终身,他也不敢妄动,只能听从沈瑞所说,先瞒着谢氏,好生安抚她,并焦急等待沈理的回信。

  回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回不来的,外面的闲言碎语不断,而殿试眼见就在眼前,沈林一时觉得身心俱疲,又开始害怕自己殿试会不会答不好……

  结果殿试之前,突然又爆出春闱舞弊来。

  这消息犹如晴天一声炸雷,登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什么给太监送礼啊,根本没人关注了。

  沈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因舞弊案而导致春闱成绩作废。

  他不知道他再考一次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而沈瑞听闻,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不住起疑。

  十三道御史林近龙等劾奏:“掌詹事府事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主考会试而家僮通贿,宜罢。”

  第六百七十一章 疾风劲草(三)

  西苑豹房公廨

  “朕这抡才大典,怎的回回都出事儿?”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斜歪着身子坐着,颇有些纨绔模样,语气也充满戏谑。

  当今登基后拢共就开了这么两科,结果正德三年是春闱贡院失火,正德六年又曝出科场舞弊。

  哪儿那么多巧合事儿都赶在正德朝的科举上了呢!

  “钦天监都怎么算的日子?”寿哥敲了敲御案,扬声道,“叫钦天监的都来,上天梁观跟张真人学学,好生寻黄道吉日来。”

  一应小内侍都溜着墙边站着,大气不敢喘,哪个也不敢上前应这“口谕”。

  下面的诸臣呢,管科举的礼部尚书费宏登时便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了句“臣有罪……”却又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了。

  他是正德二年升的礼部侍郎,去年十月前礼部尚书白越过世,年底他升了尚书。

  这正德三年、正德六年的春闱他都是经过的。

  因此这会儿皇上一提这话,他除了麻溜跪下请罪,也实没有旁的选择了。

  而此次考官、被告受贿鬻题的靳贵也是默默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却是一言不发。

  本来被赐座的几位内阁大佬也都不好再坐着了,皆站起身来。

  只刘瑾在内的司礼监几位大铛脸上云淡风轻,颇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寿哥却是谁也不看,头一个点了都察院的名,“王鼎,都察院是个什么意思。”

  去岁湖广也遇旱灾,洞庭匪盗横行,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钟被任命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因此这会儿只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在京。

  彼时弹劾的事情一出,王鼎便是暴跳如雷,将那上折的御史林近龙祖宗十八代骂了三千八百遍。

  正常御史确实有权“风闻言事”,只负责监察抛出问题,并不负责核实,查证的事儿都是六部或者锦衣卫去做。

  但,科场舞弊是这寻常事情吗?!

  “鬻题”二字一出,天下震荡,乱纷纷查将起来,还不知要搅出多少乱子、耽搁多少时候,搞不好这一科就废了。

  更重要的是,这事儿他事先不知啊!!

  他这是叫人给坑了!

  王鼎受张彩举荐,去年九月从顺天府尹升到都察院右都御史位置的,满朝皆知他是张彩的人。

  而又有谁人不晓得靳贵与刘瑾那些个官司?

  这靳贵刚坐上吏部侍郎没几个月,就有御史弹劾其科举舞弊这样严重的罪名,众人自然都以为是刘瑾、张彩授意他王鼎寻人做的,是准备将靳贵往死里整了。

  可天地良心,真没人让他做过什么!

  他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打理明白,哪有闲心撩猫逗狗的!

  每个大佬手里都会捏着不少御史、给事中以为喉舌,王鼎刚接手都察院不久,还没摸透谁是谁门下。

  更何况,有些人面上像是某位大佬的人,实际上却是为另一位大佬办事的,这种也极为常见。

  天晓得这林近龙是得了谁的吩咐!

  然不管真相如何,这事儿一出,都察院这口锅就得他王鼎来背,真真是要生生呕出口血来。

  如今听皇上的言语,那是不满到极致了。

  王鼎迅速跪倒叩首,硬着头皮也得道:“臣,实不知情,是臣失察之罪……”

  “失察。嘿。失察。”寿哥轻蔑一笑。

  王鼎听得皇上满满嘲讽的声音,心里越发沉了,头低得直扯得后脖筋生疼。

  “林近龙这折子,连点儿旁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一句‘家僮通贿’。”寿哥啧啧两声,话音儿轻飘飘的,但忽然就话锋一转,语气严厉起来。

  “太祖曾言,设风宪之官乃为察善恶,激浊扬清,绳愆纠谬。然若徇私背公、矫直沽名、苛察琐细、妄兴大狱……便是从重论刑,比常人加三等。”

  王鼎汗透重衫,重重磕着头,却除了“臣失察”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几位阁老都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用眼角余光去扫靳贵。

  皇上这么说,便摆明了是不信有舞弊之事了。

  靳贵却依旧跪着一动不动,半点抬头的意思也没有。

  寿哥也没接王鼎的话,却突然开口转向刘瑾道:“大伴,有人言说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是一呆,万没料到皇上能这样当众如此直白说出这话。

  几个阁老又迅速而隐秘的打了眼色。

  心中觉得小皇帝不会这就朝刘瑾发难的,但是,谁说的准呢,帝王之心难测呐,甭管如何,若是皇上这边开了个口子,大家只有上去使劲撕开的份。

  就算不能撕碎了刘瑾,总要撕掉他一层皮下来。

  谁叫这阉竖越来越猖狂了呢!

  刘瑾原还斜着眼看热闹,万没料到万岁爷来了这么一句。

  他登时变了脸色,想也没想就跪下磕头道:“万岁爷,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当初靳贵纂修实录不尽心,奴婢弹劾只有公心,绝无私怨!”

  脑子稍稍转过来一点,刘瑾便开始哭诉,“万岁信任奴婢,予奴婢以司礼监掌印,奴婢铭感五内惟鞠躬尽瘁以报天恩,日里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思所谋皆利国利民之大事,如何会阻了朝廷抡才大典!”

  “不管是清丈屯田、罚米输边还是惩治贪渎,奴婢都得罪了不少人,恐是有人造谣生事!诽谤奴婢是小,误了朝廷正事是大!请万岁爷明察,奴婢着实冤枉!”

  刘瑾一时间声泪俱下,凄凄惨惨戚戚的,真跟要泣血了似的。

  几位阁老这回也不打眼色了,一个个都垂了眼睑瞅地面青砖了。

  这老阉货!真是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在哪里!

  清丈田亩这话一出来,只怕皇上就轻易不会动他了。

  虽那罚米输边啊惩治贪渎的,主要是为了打击报复异己,但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的,皇上亦不会不考虑一二的。

  果然,寿哥摆摆手,道:“大伴想左了,朕没有疑你。”

  刘瑾的哭号立时就咽回去了,一抹脸,便又变成感激涕零得老泪纵横,高呼“万岁爷圣明!”

  表情自然,感情真挚,切换得毫无违和感。

  寿哥嘴角微微抽了抽,却又问,“大伴也是与靳贵打过交道的,可信靳贵会受贿鬻题?”

  刘瑾身子一僵,但还是叩首下去,道:“未经查证,奴婢不敢妄言。”

  寿哥却似没听到他这回答一般,兀自问道:“多少银子能打动一个吏部侍郎鬻题?”

  他扫了一眼板板一张脸的张彩,道:“靳贵已是侍郎,张彩若是入阁,他便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呵。这鬻题能得几个银子,能让他自毁前程?”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谁也没管靳贵什么什么,注意力都在“张彩若是入阁”几个字上。

  饶是几位阁老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听了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表情,下意识愕然抬头。

  张彩更是双眼锃亮的盯着皇上,也不管什么直视天颜是不是冒犯了!

  他张彩为了入阁可不是努力一天两天了,可皇上就跟不知道似的,一直也没松口。

  如今,可算是漏出一句半句了。

  甚好甚好,只要有个缝儿,他张彩就能把这“若是”变成“定是”的!

  至于靳贵想要吏部尚书,哼,那休想!

  张彩脑子里十八般念头轮流转着。

  刘瑾那边同样是又惊又喜,刘宇是不顶用的,若是张彩能入阁,那李东阳、王华这些老东西统统要靠边站!

  刘瑾正美滋滋想着,上头万岁爷又点他了:“这桩事,就由大伴去查,朕信大伴定会为朕查个清楚明白。若果然有舞弊,定不轻饶,但若有人危言耸听,蓄意破坏朝廷抡才大典,也同样论罪处置。”

  刘瑾腮边的肉抽了抽,还是满口应下。

  他暗暗磨着后槽牙,万岁爷这一句句的,这是逼着自己保靳贵呢。

  这次的事儿还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让靳贵问罪的心,顺势而为嘛。

  然这会儿万岁爷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傻了才会逆了圣意!

  脱罪就脱罪吧,反正,张彩了入阁,他也有法子让靳贵做不了吏部尚书。

  他刘千岁岂会让这么重要的吏部丢了?!

  嘿嘿,想收拾靳贵,日后有的是机会。

  寿哥是不管他一句话丢出来让多少人心里生了弯弯绕的,事儿说完了,就打发众臣退下了,却留下了靳贵。

  众臣各怀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几波。

  刘瑾冲众阁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脚下生风的去了。刘宇、张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还闲话几句作别。

  王鼎擦着额头的汗,他如今可是有点儿里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着刘瑾张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后,与费宏这难兄难弟的一道,相视苦笑。

  几位阁老则都是四平八稳的步子,皇上心里明镜儿呢,这不说的是“若是”么,这“若是”便等同于“不是”了……

  至始至终,靳贵都静静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满殿的小内侍都被打发了出去,只寿哥一人,在来回缓缓踱步。

  足有盏茶功夫,寿哥才开口道:“靳贵,你奏乞放还田里的折子朕看了。”

  靳贵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头肿胀,发声艰难:“老臣有负皇恩,请皇上准老臣……”

  寿哥干脆利落的打断他道:“不准。”

  靳贵低低叹了一声,又归于沉默。

  寿哥却随即道:“朕听钱宁言说,你曾言国本之事。”

  这句惊得靳贵猛的抬起头来,虎目圆睁,大张开口,似是要说什么,可却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寿哥两步走近靳贵,轻轻俯身直直盯着他的双眼,见他瞳孔微缩露出些许惊恐来,寿哥方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来,道:“你如今掌着詹事府事,操心东宫也在情理之中。”

  靳贵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似是用尽气力道:“老臣糊涂妄言,罪无可恕……”

  正磕着头,忽然感觉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头,靳贵不由一僵,不敢再动。

  却是寿哥蹲下身,凑近他,平缓问道:“靳贵,当初朕与你说什么来着。有什么不能实情上奏?”

  靳贵满口苦涩。

  帝党有谁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虽说皇上如今刚刚及冠,但要论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犹空!

  先帝子嗣不丰,既有自幼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情之所钟后宫就皇后一人。

  即便如此,张太后也是诞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过,一子一女夭折,只当今长成了。

  而当今呢,身体倍儿棒,骑射功夫了得,后宫又是一后二妃,听闻豹房里也有美人侍寝,却是至今仍没有动静。

  别说皇子,就是公主也没有一个。

  太子乃国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党如何会不操心。

  靳贵自家也是只有两个孙女至今没孙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孙子满月酒归家后,不免与儿子多说了两句子嗣之事,说完自家又顺口说了点忧心皇嗣的话。

  却是儿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话去。

  之后突然就有人登门送了重礼来,请他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说一句话

  “为皇嗣计,请择宗藩中亲近且贤惠之人,置之京师,用以安抚海内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让宗藩之亲复归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岁,仍无子嗣,这样的话倒还罢了,也算得谋国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岁!这是安的什么心?!

  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选了这么个人出来,甭管以后有没有皇嗣,这人都将是个特殊的存在,这是多大的隐患!

  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将是大明又一场浩劫!

  靳贵自然不会答应。

  那边随着重礼来的,还有威胁。

  对方说靳家长子在外谈论宫闱是非便是有罪,而谈及无嗣时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贵又不是被吓大的,登时就冷着脸撵人。

  对方走前便冷笑道,祸事就在眼前了。

  此后几日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人提出来什么皇嗣的话,靳贵忙于春闱,也没功夫再理会这边。

  在他看来就算有人真敢提出来那句话,内阁也不会让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来个御史弹劾他受贿鬻题。

  麻烦的是,他那书童,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在书童的住处搜出几张不同当铺的死契当票来,写的都是金银首饰玉佩之物,所当银两数额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着当票去几家当铺问,店伙计都能说出这书童的形貌来,所当的东西也都能拿得出来,确是贵重之物。

  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聩糊涂……”靳贵哑着嗓子道,“累及抡才大典,有负皇恩……”

  寿哥却摸着下巴,自语道:“没说举荐哪家的……”

  靳贵垂首道:“老臣曾旁敲侧击探过话,那人兜着弯子故意露出只言片语是德王府,臣以为并不可信。”

  寿哥嗤笑一声,道:“与钱宁说话之人也称是德府的。”

  钱宁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常伴豹房的,下头无论朝臣还是宗室,往钱宁那边送礼的无数。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说,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问皇帝要钱的,没有给皇帝身边小鬼儿撒钱的。

  京中的事儿,还都是淳安大长公主的面子兜着。

  对方这就是摆明告诉你们,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于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个遍,最好再疾言厉色的下旨申饬,把一个两个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烧……

  呸。

  寿哥露出个温和笑容来,又拍了拍靳贵道:“起来吧,还跪着什么,朕几时疑过你?朕这不是让刘瑾去查这案子了么,定还你个清白,这次会试成绩也不会作废。”

  靳贵不由眼眶一热,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双腿因着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颤巍巍站起来便一阵阵钻心的疼,亏得皇上赐座,否则真要御前失仪了。

  寿哥又在殿内踱了两圈,忽然问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贵愣了一瞬,还是老实点头了。

  他若是个不谙世事的木讷傻子,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

  寿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折,就说……”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惊得靳贵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囫囵叩首,苦劝道:“陛下三思!虽是陛下妙计,然这与置宗藩于京更有不同!万万不可啊……陛下三思!”

  寿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忧心,朕让你做的,你照办便是……”

  第六百七十二章 疾风劲草(四)

  皇上让刘瑾去查科场舞弊案的消息当天就飞遍了京城。

  稍晚些时候,上折子的几个御史家就被内行厂围了,说是办案,却是什么也不干,就是围着。

  这几家人还愤怒的据理力争,又说要弹劾内行厂。

  外头的人却眼皮都不撩一下,别说是奉了上谕查案的,就算没口谕,敢弹劾刘公公执掌的内行厂,那真是嫌死的不够快了。

  一些当铺的掌柜伙计也被锦衣卫带走了,京城连带周边地界都贴起那靳家书童的画影图形海捕文书。

  到了第二日,满大街的消息都是刘瑾刘公公秉公处理案件,不让宵小诬陷朝廷重臣。

  又过了一日,几个御史家还被围着,那据说畏罪潜逃了的家童还没被抓回来,这边殿试的日期以及读卷官的名单已张榜公布了。

  靳贵的名字赫然在读卷官名单上。

  得到消息的贡士们都松了口气,这便是朝廷认为舞弊案为假,会试成绩不会作废了。

  这读卷官除了内阁几位阁老、六部尚书外,另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和翰林院侍讲学士毛澄。

  也巧,公布殿试读卷官这日,沈瑞两口子正在毛家做客,却是玉姐儿诊出身孕。

  正德二年玉姐儿诞下男丁后一直不曾有妊,毛家几代单传,长辈们也都晓得自家情形,得了个男丁便足矣,也不曾抱着过多期望。

  这次忽然有孕,毛家大喜过望,自然要赶紧通知玉姐儿娘家虽然母亲不在,但兄弟沈瑞这不刚好在京么,论礼数也当知会一声的。

  沈瑞杨恬自也欢喜,又拉了几车吃穿用度到毛家。

  玉姐儿忍不住嗔道:“莫说从前送回来的,只你们这次回来就给过一份了,这才几天,又拉了这许多来!”

  杨恬怀里抱着玉姐儿的长子骁哥儿逗弄,口中笑道:“那如何一样,回来时东西是给你的,这一份却是给我小外甥的。”

  骁哥儿已是到了听话似懂非懂的时候,听得舅母叫外甥,便张口脆生生的应了。

  逗得杨恬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顿揉捏这粉团子似的小人儿,喜欢得舍不得撒手。

  玉姐儿虽也跟着笑,但见杨恬如此喜欢小孩子,心里又不免为杨恬难过。

  她到底忍不住向杨恬低声道:“也别心急,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瞧我,当初不也这样急那样急,这生了骁哥儿又是好几年没动静,我都以为就这一根独苗苗了,不想这悄没声的又来了。你养好了身子,缘分到了,自然孩子就来了。”

  杨恬微微红了眼圈,点头道:“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屋里正是气氛伤感时,外头就有仆妇喜气洋洋的进来通禀老爷被选为殿试读卷官了,一时间又热闹起来。

  去年顺天府乡试毛澄就是主考官,这次又作了殿试读卷官,这便是要升官的前奏。

  阖家又都悄悄说大奶奶肚子里这小哥儿是带着福气来的。

  毛家虽是欢喜,却也不张扬,尤其是在先前闹出科场舞弊案的时候,更应该低调。

  恰沈瑞两口子在这边做客,便以此为由头置了一桌好席面权作庆贺了。

  沈瑞吃了一回酒,又陪着毛澄老爷子聊了好一阵子朝事,这才同杨恬告辞出来。

  车刚进了仁寿坊,没等进府门,就遇上了沈林的车驾。

  沈瑞不由笑道:“林哥儿可是看完皇榜来的?如今可是踏实了吧?好生准备殿试罢。”

  沈林却是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低声道:“二叔,张鏊到我家拜见了我母亲……”

  沈瑞不由一愣,忙将人让进书房详谈。

  却说张鏊也真沉得住气。

  谣言满天飞的时候,他没有登丈人家门解释;沈理升官的圣旨下来时,他竟也没登门。

  倒是在这贡士拿稳了、且按照他的成绩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时候,才去拜见岳母。

  谢氏就是被那谣言气病的,虽然沈林极力掩盖真相,再三安抚母亲说就是造谣污蔑,就是故意陷害云云,但张鏊始终没登门,谢氏心里便有一笔账了。

  日日按着心口窝嚷嚷要退亲,天天叨念济南府的回信怎的还不送到。

  倒是沈理的任命下来后,她喜极而泣,不知是不是心下大定,倒是安静下来,不似之前那般吵闹了。

  今日张鏊登门了,谢氏也没有喊打喊杀的,只冷冷表示,不见。

  张鏊却是撩衣襟就要跪在大门口街面上。

  沈林哪里敢让他这么跪着,一家子名声还要不要了尤其父亲刚升官,正是不少人盯着的时候,便只得让人进来了。

  张鏊请沈林屏退了下仆,伸手就掏了沈枚的庚帖出来,双手捧到沈林面前。

  唬了沈林一跳,心道怎的我家还没提退亲,你倒是要退亲了?

  这个庚帖他接不得,便是接了也没得男方庚帖退还,张鏊的庚帖是在谢氏那边的。

  张鏊道是想与岳母禀明一些事情,之后若岳母想退亲,他悉听安排。

  沈林无法,只好去与谢氏说了,这才带张鏊进了上房。

  打发了满屋子下人出去,张鏊往病榻前一跪,异常平静的承认他去巴结了刘瑾,又言说为的是避免被打击报复榜上无名。

  “您心里的恨我深知,而若非焦芳投靠了刘瑾,我祖父亦不能被逼死,此亦是我心头大恨。然,若我被黜落,一辈子在乡间,便记着这仇恨又能怎样?”

  张鏊一脸果决,“只要我迈入朝堂,终有一日会大仇得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我忍他一时,来日我想作甚么,他安能束得住我手脚?且有这功名,亦不辱没了吾家先祖。”

  他将沈枚的庚帖,双手奉过头顶,道:“当初我祖父去了,我家惶惶然离京,是沈家高义,并未弃我,大姑娘亦空耗青春等我孝满,此恩我永记在心。”

  “今日,是我之过错令您恼我恨我,若您要退亲,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他苦笑一声,“以如今外头传的那些,便是与我退亲,想也不会污了大姑娘名声的。不过您这边若需我做些什么,我定会竭尽全力,不让大姑娘名声有瑕……”

  沈林偷眼看着谢氏,她并没有动怒也无动容,半晌才道了句,“如今殿试要紧,不要想旁的。”

  退亲也不是这时候退的,在殿试之前退亲,影响了人家发挥,也会落下不好名声的。

  沈理能再上一步是多不容易的事,谢氏就是再糊涂也不会这会儿拖沈理后腿。

  张鏊应声去了,前脚出门,后脚就着人送了药材吃食过来既没退亲,便是还要做亲家走动,总要送东西来给岳母补养身子才不失礼数。

  谢氏也没让退回去,算是默认收下了。

  沈林这边来与沈瑞说了,也叹气道:“张鏊就那般直说要借刘瑾之力入朝堂,我竟无言以对了。”

  沈瑞淡淡道:“既是‘借’力,便有‘还’的时候。他只道那些个银两就能买刘太监的‘力’了?

  “他这会儿是意气风发,觉得将来鹏程万里,没人捆得住他手脚,等一脚踏进那泥淖,他就会发现,便是没有捆绑也一样寸步难行。

  “张家,只先张侍郎是个懂官场的,彼时张鏊还年少,一心苦读,想来张侍郎也是没传授他多少为官之道的。张鏊要是这样的性子……”沈瑞摇了摇头,难说得紧。

  张鏊现在口口声声是要报复,只是一时“屈”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因为别的事继续“一时屈”?

  屈得多了,屈得久了,可还能伸吗?

  最后真成了刘瑾阵营的也不一定。

  刘瑾到底还能蹦多少时日呢?

  以杨廷和那边传话所说那日豹房里寿哥对刘瑾的态度来看,只要刘瑾还能为寿哥所用,寿哥只怕也不会动他。

  那么张鏊是否会攀附刘瑾,攀上之后能走得多远,实不好说。

  而这样性子的人,真站得高了,也未必是件幸事。

  若依照他沈瑞的看法,当然是退亲的好。

  但是,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摆着,沈枚年纪不小了。

  “我也希望妹子找个良人。”沈林脸上更苦了几分。

  “我母亲也是为难,枚姐儿今年十八了,这桩婚事若是不成,便是咱们占理退亲,也没有调头就找人定亲的道理,总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才好重新说亲。到时候,二十的姑娘,还有什么好姻缘。”

  沈理如今是湖广布政使,封疆大吏,其实给枚姐儿的选择余地反而更小了。

  时人风俗,体面人家,找年长媳妇的极少,与沈理家门当户对的,少有年岁相当的。

  给人当填房那是绝不可能的。

  而若是不看门户找个潜力股,那就要好好考察一番了,奔着官位家世凑上来巴结的只怕不是良配。

  沈瑞只得低声道:“恰毛学士先做了顺天府乡试考官,又为今科的读卷官,回头必有学子去拜座师,我去与他说说,请他代为留意一二。无论六哥怎样考量,多准备些总没有错。”

  这一科进士同进士也有三百来人,总能找出几个未婚的。

  沈林感激不已,连称谢过二叔。

  不想这次没退亲,殿试之后,这亲事已是退不成了。

  三月廿二,金殿传胪,张鏊竟中了探花郎。

  杨廷和与沈瑞道是,张鏊确实才华横溢,堪配这名次,不过也当是下了大本钱在刘瑾身上的。

  因为张彩居然为他说话,主动提起谢迁、沈理这对状元翁婿,道是不知道沈理、张鏊这对翁婿能出怎样佳话。

  皇上便笑着点了个探花,道,张鏊亦是一表人才,可为探花,翁婿鼎甲亦是佳话。

  这“一表人才”与说上一科探花戴大宾“姿容甚美”如出一辙,皇上这选探花郎的标准让人……无话可说。

  而“翁婿鼎甲”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也就坐实了这翁婿。

  沈家再是不能退亲的。

  沈瑞也只有叹气的份,回家后悄没声的将沈理的回信取出,将写着退亲字眼的笺纸统统丢进火盆里烧了。

  同时也提醒沈林烧了相关信笺,并管住家中上下的嘴,再不许提退亲半个字。

  这一科,沈林、祝续都是稳稳中了进士不必提,他们都是要考庶吉士的。

  何泰之殿试难得发挥出色,没落进同进士里去,便正好道是可不敢再考了,要在六部谋个差事,很快便如愿进了兵部。

  那边沈瑞升迁的圣旨也下了。

  因着要带林富过去登州交接,沈瑞是没法留下来等到五月沈枚成亲了。

  好在还有沈瑛夫妇、沈瑾,鸿大太太郭氏也在京中,都能帮忙操持婚事,也无需沈瑞夫妇担心。

  倒是谢氏正经送了些路上用得着的东西来,又软语拜托了杨恬回济南府时帮着料理料理他家迁往湖广事宜。

  谢氏实是分身乏术,只能等嫁了女儿后,赶着儿子这新进士的探亲假再送她直接往湖广去了。

  就在沈瑞夫妇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往天津卫港走海路去登州时,刘忠突然递了消息约沈瑞一见。

  沈瑞便假作与京中亲戚故旧告别,走了两户人家后,方到了刘忠私宅。

  刘忠却不是私事找他,因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向你府上借了个懂妇人科的嬷嬷?”

  沈瑞奇道:“是有这回事。可是又有哪位同师叔您打听了?”

  又道:“只是恬儿一直体弱,都是靠这位妈妈帮衬保养身子的,如今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我们这就要回山东了,只怕没法让这妈妈过去帮忙了。”

  刘忠却是叹气道:“我如何不知你家情形,只是……”

  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还是压低了许多,“上次,并不是淳安大长公主借人,而是……宫中皇后娘娘有恙。”

  见沈瑞大惊,刘忠拍了拍他臂膀以示安抚,口中却说着更吓人的话:“这几年,皇后娘娘成两度有妊,却是都不足三月便掉了。”

  沈瑞变了脸色,蹭一下站起身来,“可是宫中有人居心叵测……?”

  这会儿他脑中嗡嗡作响。

  前世历史上武宗一直没有子嗣,史料上有各种猜测,都觉得是武宗身体有问题。

  因为,武宗后宫嫔妃美人虽多,却从来没有一处资料显示过武宗的后宫曾有人有孕。

  是皇家谨慎不足三月的胎儿流掉未免引起谣言便封锁了消息,致使史书上没有痕迹;还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后宫里动了手脚?!

  是前世今生的不同,还是,所谓的历史根本就是错的?

  刘忠拍着沈瑞的肩膀又将他按回椅中,道:“宫里早就过了几遍筛子了,可惜未能查出蛛丝马迹。”

  他捏着沈瑞的肩头不自觉有些用力,“如今皇上想寻一个懂些医术、关键是可信的人放在皇后娘娘身边。上次你家那位妈妈伺候得极精心,所以这次……”

  沈瑞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这就叫人带这妈妈一家子过来。”

  刘忠摆摆手,道:“不必。皇上知道你的忠心,让我来找你,便是信任于你。明日,你们往淳安大长公主那庄子上去一趟,只将那妈妈留在那边便是。那妈妈的亲眷仍在你府上。”

  沈瑞一愣,随即应道:“我会告诉那妈妈知道,她家人我会照管,她只管忠心侍奉皇后娘娘便是。”

  刘忠脸上泛起笑意,道:“旁的也不必我吩咐你了。”

  沈瑞便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师叔放心。”

  刘忠轻叹一声,又缓缓道:“还有一句,不是皇上吩咐的,是我这作长辈的私下叮嘱你一句。”

  他顿了顿,直视沈瑞道:“山东的宗藩,你要为皇上看住了。”

  沈瑞心下一凛,忙再次道:“瑞晓得轻重,师叔放心。”又低声补充道:“我见着理六哥,也会请他多上心。”

  那就是说湖广的宗藩也会被看住。

  刘忠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便让沈瑞去了。

  沈瑞回府便同杨恬提了,尽管杨恬调养身子仍是需要桂枝妈妈的,但皇家要人,也是不能不给的。

  好在桂枝妈妈从不藏私,将一身本事尽数教给了杨恬身边的丫鬟谷芽,如今谷芽来照料杨恬也是一般。

  两人商议之后,也不瞒着桂枝妈妈,诸事都提点一番。

  毕竟是去伺候皇后,而且此番又与前次不同,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出宫,若糊里糊涂只怕要坏事。

  桂枝妈妈也是精明人,这些年跟着沈家也算见得世面了。

  虽听说是皇后娘娘,也吓得不轻,但想起先前被带去伺候那回,皇后娘娘的性子是相当宽和的,便又略略安心了些。

  沈瑞又与她讲,皇上先前的保母等亲近伺候的人都得了诰封,又荫封了子孙。

  桂枝妈妈倒是个不贪心的,实话实说表示,可不敢奢求那许多,她那傻儿子也不是能当官儿的材料,自家定会尽心竭力伺候好娘娘,但求一家子吃喝不愁平平安安便是福气。

  这些年下来,沈瑞夫妇也是信得过桂枝妈妈人品的。

  杨恬也极是不舍,又私下叮嘱了桂枝妈妈不少,还塞了些银票以及不打眼的小件银首饰、玉把件,以备宫中打点之用。

  桂枝妈妈感动得热泪盈眶,好一番千恩万谢,又掏心窝子说了许多体己话,再三让杨恬放宽心,不要为子嗣烦忧。

  翌日,沈瑞夫妇便将桂枝妈妈送到了淳安大长公主庄上,而后往天津卫海港去了。

  如今京城周边车马行遍布,消息传递极快。

  这边沈瑞夫妇尚未登船,就收到了八仙那边递来的消息。

  十三道监察御史罗缙等上书言六事,第一事便是,“陛下春秋鼎盛,青宫尚虚,请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

  谁也不敢头一个跳出来说支持。

  这司香说得简单,实际上意义非同一般。

  沈瑞立刻写密信让人带回去给杨廷和,请杨廷和注意宁王。

  他记得前世历史上宁王就曾想以图以己子入嗣明武宗夺取皇位。

  然等船行至山东靠岸补给时,沈瑞收到的消息却是,满京城都传起来,当初先帝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第六百七十三章 疾风劲草(五)

  众所周知,弘治朝后宫之中,太皇太后周氏是颇为不喜孙媳张皇后的,除必要的定省与年节,近乎是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因皇后独霸后宫,蔚悼王夭折后就只东宫一根独苗,外间就有那“太皇太后养着‘小皇弟’以备万一”的说法。

  后来随着这些皇弟渐渐长大,纷纷就藩,这个说法也就没甚人提起了。

  如今既然有御史敢上书言择太庙司香之人,自然就有人把当初的说法捡起来了。

  先帝还只是子嗣不丰,到了当今这儿,那是子嗣全无啊!

  只是如今,汝王、泾王、荣王、申王四人当中:

  申王早已故去多年。

  汝王至今也无子息这位可是二十七了还没孩子,比当今还急呢。

  泾王倒是有个儿子,只是这唯一的骨血也是个体弱多病的。

  而荣王,如今已有两嫡三庶五个儿子了!

  既说得好听是要为皇上引个子嗣来,待有了皇嗣,再“遣还封国”,那就要找个子嗣旺的人家吧。

  这不,就把荣王显出来了。

  因此朝中不免有人嘀咕,不知道这昔年小皇弟的风吹出来是不是荣王的手笔。

  要说荣王,这两年没少被皇上申饬,倒是还老实了些,然当初没出京就藩的时候,可是没一时消停过。

  求选好岳家、求禄米、求盐引、求草场、求封长子虽然一样也没成功吧,但一直没放弃,扑腾得挺欢。

  所以要说这事儿有荣王的谋划,是大有人相信的,尤其,荣王与在京这些宗室公主还是很有些交情的。

  比如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都为荣王说过话。

  只是这两位大长公主都算不上皇上的亲近人,而皇上身边的红人呢……

  “固然是‘亲’王,但到底还有一句亲且‘贤’呢。”

  西苑太液池上,湖风阵阵,丝竹轻扬,寿哥惬意的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手在空中虚划,合着节拍作抚琴姿态。

  臧贤在一旁侍奉,说的却不是音律乐理,而是当下诸臣看来顶顶重要的国事。

  寿哥手不曾有丝毫停顿,口中却笑嘻嘻调侃:“贤爱卿说贤,哈哈,哈哈。”

  臧贤脸上挂着笑,却道:“小臣懂得什么呢,不过是听大人们这样说罢了。小臣只名字占了便宜,大人们才是真正的国之贤臣。”

  寿哥鼻子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只唤臧贤表字道:“良之又听着了什么,只管说来。”

  “都是些旧闻罢了。”臧贤面上依旧是那轻浅笑容,口中声音柔和,却是道,“前年荣王爷就藩,在途时绑缚官吏需索财物、夹带私盐、沮滞客商,被御史弹劾扰民。

  “最后查下来,王爷深居少出不能周知,乃是长史等恣肆无忌,贻累于王,末了皇上下旨申饬了荣王爷,发配了长史。”

  “去岁,荣王爷乞湖广常德辰州府属县无粮田地一千五百九十五顷,皇上体恤百姓,未准。

  “未出三月,倒是徐州知州上官崇为供应荣王之国责徵雇役至无辜百姓枉死,巡按御史逮问,上官崇赎徒为民,令谪戍戍云南澜沧卫。”

  他这么轻声漫语说着所谓“旧闻”,但真不算太旧。

  虽被判刑的都是旁人,但起因还都是荣王府,那无论如何荣王也称不上一个“贤”字了。

  寿哥嗤笑一声,只乜斜着看臧贤,也不说话。

  臧贤笑容不减,转而轻声道:“外头又说起了益王、衡王。”

  宪庙一共十四子,如今在世的只剩半数。

  除了汝王等几个小的,还有兴王、衡王、益王、寿王。

  寿王也是至今无子。

  不说益王衡王,寿哥扭回头看臧贤,道:“去年十一月,总制尚书洪钟还奏报,兴王以湖广连岁兴师讨贼,发白金千两助军饷,朝廷也降玺书褒谕之。兴王如此轻财尚义,堪称贤王了。”

  臧贤有轻微的僵硬,但仍将笑容维持得很好,口中也应和赞道:“兴王爷深明大义!”

  说着又带着些惋惜道:“可惜了兴府长公子早殇,唯一的小公子年方四岁。”

  寿哥翻了翻眼睛,“益王两嫡一庶仨儿子。”

  其实衡王儿子更多,口碑也还算凑合。

  但先前登州海贸之事,虽德王府是出头的橼子,可实际上,山东宗藩有一个算一个都牵扯其中。

  衡王自然也就出局了。

  臧贤听提到了就藩江西建昌府的益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也赞道:“听闻益王爷极是俭约,那是巾服浣至再、一日一素食,爱民重士,实贤王也。”

  果然,性喜奢华的小皇帝登时就撂下脸子来,淡淡的嗯了一声,只道:“确贤王也。”

  臧贤不说其他,只顺着道:“江西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今科探花张鏊不正是江西人。”

  寿哥便又扬起笑脸来,道:“不错。张鏊文章书法都是一流。”

  说到江西,自要提一提皇上最喜欢的道门龙虎山。

  臧贤也是一副好口齿,直哄得皇上眉开眼笑,方有意无意提了一句江西还有一位贤王宁王呢。

  别看不是宪庙这一支的,但总归是要引子嗣罢了,亲不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贤”嘛。

  您看啊,这宁王的孝顺懂礼等美行是堪入孝庙实录的虽然皇上您没准。

  但您不还曾赐书、赐乐工并赐了护卫与他么……

  寿哥笑眯眯的,眯缝着一双眼睛只看着水面,手上依旧打着拍子,不知是在听曲子,还是在听臧贤说话。

  那边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寿哥忽然重重一击掌,大声叫了个“好”,然后从外面喊了声“赏”,只听亭子外小内侍一路传着口谕咚咚咚跑走了。

  而刘忠转进来换了一攒盒点心,又顺手将小几上半盏果子露斟满。

  寿哥的注意力似只在那边水面上优雅游来的几只天鹅上,浑不在意般道了句:“叫沈瑞那边多进些红丁子来,他不是在琢磨什么果子‘保鲜’之法?”

  刘忠手微微一顿,随即应了声。

  好似因提起了沈瑞,寿哥这抱怨就多了起来,又说进上的颜神镇琉璃灯笼花样子少,又说今年曹州的牡丹没有去岁的好看,又说听闻鲍鱼海参三年可成,登州这养了也有三年了,怎的还不进上来……

  他这么问着,刘忠那么应着。

  臧贤则似是事不关己含笑听着,心里却已一一记下。

  待寿哥偶一回身,指着湖上戏水天鹅向臧贤道:“良之,来一曲《海青拿天鹅》岂不应景儿?”

  臧贤方收回思绪,起身笑应道:“小臣这就去取了琵琶来……”说着退出了亭子。

  寿哥端看着那白瓷盏中红馥馥的浆汁,半晌听得那边琵琶铿锵声声急,方哼笑了一声,一饮而尽,转而阖目而卧。

  山东济南府,沈府

  与登州一样,济南府这官衙后宅也安置不下诸多官员家眷,遂一般官员都会在城里另置私宅。

  沈理的宅子里布政使司不远,参政的规格,如今他既要往湖广去,正好将宅子留给沈瑞,东西也几乎不用动的。

  沈瑞自接海船靠岸补给时接了信报,便赶着要与沈理商量,遂请林富仍跟船先往登州去,他带着杨恬下船改走陆路到济南府。

  杨恬帮着打理沈理一家子南去湖广之事。

  沈瑞则与沈理在书房密室中详谈近来朝中诸事。

  如今京中闹着给皇上引子嗣,沈瑞将刘忠那句看好宗藩的话说与沈理听了。

  至于后宫阴私,还未查证什么,自要守口如瓶。

  山东藩王不多,而且有海贸那件事,德王府受挫,其他山东藩王也都缩起脖子来,倒还好说。

  分封湖广的宗藩却着实不少,而如今刚刚就藩湖广常德府的荣王又正在风口浪尖上。

  “不知道这位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沈瑞毫不客气的评价。早在荣王在京时,沈瑞就对其没甚好印象了。

  荣王那是心明镜儿从太后到皇上就没个待见他的,偏还要闹出恁多幺蛾子来,然后又落申饬,最后灰溜溜的出京,在沈瑞看来就是一等一的蠢人。

  而这蠢人这会儿跳出来,要是被人下套还则罢了,要是真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那可真个是愚不可及了。

  除了荣王,还有一个,是沈瑞不得不关注的。

  “去年十一月,兴王出了一千余两银子资助朝廷官兵剿贼寇,皇上也大为褒奖。”

  “这些年来,兴王也没少出银出粮赈济灾民,弘治十二年、十八年、正德三年都曾有赈灾之举,据说活人数万余。”

  “兴王为绝水患,曾出资筑堤四十余里,又给佃户来岁麦种,安定地方。”

  “兴王布医药、崇圣学。特命侍医周文采等选录医方,编纂医书,并“躬为校阅”,一一为之作序。暑日亦设药饵汤水于府城内外,以济往来百姓。”

  “兴王常命长史焚香于文庙行礼,行礼后便集诸生于明伦堂,听讲《周易》,督导诸生学习……”

  口中说着这样的善举,沈瑞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赞美的表情。

  他前世史书上对兴献王多是溢美之词,他是不信的,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经了大礼仪之争,谁还敢写嘉靖帝的父亲不好?

  这个时空里,沈瑞在有能力之后是一直关注着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几位藩王的情况,而这兴王还真是诸藩中少有的清流。

  想来,历史上,杨廷和能选中兴献王这支,除了大众普遍认为的朱厚聪敏过人、小小年纪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等等原因外,与兴献王积攒下的好口碑也是不无关系的。

  但是想到嘉靖帝继位后对正德帝、张太后所做的那些事,想到嘉靖帝将个好好的大明一步步拖入万丈深渊,沈瑞就愤恨不已。

  既让他来这一遭,他便绝不希望旧事重演!

  沈瑞认真看着沈理,道:“然则,近日我与庞天青深谈过湖广地方一些事……

  “弘治一朝,兴王府陆陆续续乞请赤马、野猪二湖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二顷,实际上,那边内有军民一千七百余家已住种多年……先帝善待宗室,到底也允了。

  “兴府也没就此满足,倒是也不找寻常百姓之地了,将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弄到手里,还与襄王府争田多年,最后也叫兴府赢了。

  “如今说是诸藩中,德王田亩最多,实际上,兴王不声不响,名下田亩已逾六千顷。还有包庇私盐、夹带私盐等事……”

  沈理听得直皱眉,叹道:“我原也只听说兴王贤名,不想……”

  不过是花朝廷的银子买自家的好名声。

  花的与占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当然,这肯花钱买个善名的,到底也还是比只顾自己享乐祸害地方的强。

  “湖广宗藩多,便有沃野千里,也架不住这样侵蚀。”沈瑞正色道,“这几年湖广又受天灾,百姓食不果腹方有匪祸横生。六哥在山东赈灾卓有成绩,此去只怕又要担起赈灾重担。

  他盯着沈理的眼睛,语调渐轻“这次择太庙司香之事一出,也不乏有人有更进一步的心思……”

  沈理缓缓点头,表示无论沈瑞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都懂。“如今正好借着择太庙司香的东风,将宗藩动上一动。”

  他道,“名声好的,便当为表率,做个更好的名声出来;名声不好的想要名声好起来,不是在皇上身边喊两嗓子就行的。”

  沈瑞闻言不由笑了,“六哥这话妙极。”

  说着又正色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来。“这次因六哥往湖广去,蔡谅又为我引荐了一人,定西侯蒋壑。他虽袭爵了,但还未出孝,因此滞留在京。”

  先定西侯蒋骥实是一员老将,先后镇守过蓟镇、辽东,弘治十八年佩平蛮将军印镇守湖广。

  在大明普遍吃空饷的军方中,是位难得不喝兵血的好将军,非但不贪麾下将士的,反倒贴补了不少银两,乃至家无余赀。

  那几年刘瑾上位揽权,猖狂无比,曾遣人往定西侯处索贿。

  老侯爷别说没银子,便是有银子也不会给这么个货色。

  双方不欢而散,索贿的人回头就告了刁状,刘瑾便气鼓鼓的命人构陷定西侯。

  时逢湖广贼盗起,老侯爷剿灭了一伙悍匪立了功,那些弹劾折子自然而然被压下去了。

  但老侯爷性如烈火,如何肯受这闲气,正巧立了功,便也上折子弹劾刘瑾索贿。

  那正是刘瑾气焰最盛的那几年,刘瑾岂会容他,故意指使人拖欠了粮饷供给,让官兵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败仗,后再让人上折子弹劾定西侯贻误军机剿匪不利云云。

  老侯爷是又气又怒,又痛心枉死的将士,急怒攻心引发旧疾,拖了半年多到底过世了。

  饶是沈理这样的斯文人也忍不住恨恨骂了句:“阉竖该死!”

  因又问沈瑞:“听闻现下是南和伯方寿祥镇守湖广,蒋壑找你,可是有心再去湖广?”

  各地镇守总兵官没有父死子继这样的惯例,也就是安远侯柳文那样的皇帝亲信、且兼广西境况特殊才有这待遇。

  不过南和伯方寿祥原一直在京营,派出去镇守贵州年余就被调去镇守湖广,大约是经验不足,不敢冒进,到任后虽无过,却也无功。

  而如今湖广匪患连绵不绝,实是需要悍兵勇将尽快收拾干净的。

  现任定西侯蒋壑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在辽东,近些年又跟着在湖广剿过匪,熟知当地情形的,也是一员猛将,其实很适合湖广的情况。

  沈理以为蒋壑来寻沈瑞是找门路的,毕竟沈瑞同勋贵这边也颇有交情,在皇上面前更是说得上话。

  沈瑞却摇头道:“蒋壑寻我不是为的这个。而且,皇上让蒋壑与同是新承爵的襄城伯李全礼都进了京卫武学,想也是要大用的。”

  张会去了辽东,京卫武学这边又交给了出孝的周贤。

  能进京卫武学的也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当然,若非如此,也不会是蔡谅带蒋壑来找沈瑞了。

  “蒋壑来与我说了湖广地方上一些人的背景,”沈瑞压低了些声音,“还有几个面上正直实是投靠了刘瑾的人。”

  蒋壑与刘瑾是结了死仇了,又觉得沈理这谢迁的女婿自也是恨不得刘瑾死的,沈瑞也不是没被刘瑾下过绊子,这才会找过来。

  能借着他们兄弟之手报仇最好,报不了仇,这递他们需要的消息也是份人情。

  这样的一份名单是不好落在纸上的,沈瑞便轻声说了十几个名字,布政使司有、按察使司有,地方上州府的也不少。

  沈理这状元郎的脑子岂会差了,心里默默记下了。

  他自得了圣旨,也是打听了一番湖广之事,还曾写信往绍兴给岳丈谢迁,自家对湖广局势已是心中有数,却不想这次沈瑞带来的名单仍出乎他意料。

  沈理也不由思量起来到任后的布局来。

  沈瑞则道:“六哥莫忧,这二年,刘瑾是大张旗鼓的查贪渎、清丈田亩,又是惯爱‘替皇上分忧’的,六哥此去,既要借太庙司香的东风,那正好将这个‘头功’让给刘瑾去。”

  这名单上的人正好可以一用。

  沈理也禁不住笑了,道:“自要送一份大大的功劳给刘太监的……”

  第六百七十四章 疾风劲草(六)

  在宋元时代一直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而到了明清时代,就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

  在沈瑞现下这个时空里,其实在弘治朝湖广就开始对外输出粮米了,只是正德初年起大灾小灾不断,这供给天下粮米的潜力自然也就瞧不出来了。

  初时听说沈理要往湖广去,沈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甚好。

  等回过神来,又不免苦笑。

  为什么内阁也好,刘瑾一党也罢,都没有人对“将谢迁的女婿升为封疆大吏”提出反对?

  就是因为,湖广现在是个坑。

  连年灾患,已让民心不稳,又有匪寇横行,这种时候落个火星子就能燎起一片揭竿起义的。

  刘瑾怕是巴不得沈理这倒霉蛋被推进坑里去呢。

  而既然刘瑾想坑沈理,沈理沈瑞便少不得要用刘瑾来填这个坑了。

  “为什么只见匪寇,不见造反的?”因在密室里,沈瑞便也没有忌讳直言。

  沈理还是不禁变了脸色,严厉的瞪了沈瑞一眼,方道:“湖广先是天灾,才是人祸。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有一口吃的,便不会跟着造反的。”

  如今这口吃的要往哪里寻去?

  先前沈理还怕不太好动,想了不少举措,现下嘛,正好先向宗藩要去。

  如沈瑞先前所说,有太庙司香这根胡萝卜,也有刘瑾清丈田亩这根大棒,这事儿十之八九是能成的。

  只是,这是解决一时之难,不是长久之计。

  沈瑞却道:“固然是口吃的。也是因着,没人挑头。”

  沈理面色凝重,直视沈瑞,“又出了什么事吗?”

  沈瑞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前世历史上,湖广最为严重的匪患源自刘六刘七起义,现今刘六刘七影子都没有,湖广却还是闹腾起来了。

  要说是天灾苛政酷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也极有可能,但是匪寇纵横剿之不尽却又不举反旗,不免让沈瑞生疑。

  因为前世的历史上还有一段,是宁王畜养匪寇,杀逐幽禁地方官员、强夺官民田产、劫掠商贾,聚敛财富,密谋起兵。

  今生又有前些年太湖水匪冒充倭寇洗劫松江的大案。

  近几年江西地面上也不太平,宁王还曾以此为由屡次上书讨要护卫。

  沈瑞也让田顺的拜把子兄弟回江西查了一回,确实有绿林人物投靠宁王府。

  江西地面上的匪寇是宁王家养的,湖广的呢?

  不举反旗,那就还是匪寇,于朝廷诸公而言是“癣疥之疾”,也不会被多重视。

  而造反又当别论,朝廷是不会允许反贼存在的,必要集结重兵下大力气平叛。

  湖广这般局面,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瑞不好说前世今生,便只拿太湖匪寇说话,将所思所想一一告知沈理。

  沈理沉默良久,方道:“人心难测,实难说准。而剿匪之事,有镇守总兵,布政使司做不得什么,未粮草供给及时。”

  他顿了顿,道:“待我到了湖广,先与洪尚书谈谈。”

  刑部尚书洪钟目前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沈瑞点点头,转而又道:“洪尚书对兴王多有推崇,这从兴王府讨要百姓口粮的事,六哥不妨拜托与洪尚书。”

  沈理无奈一笑,道:“也要人家肯应承才行。”

  又叹,长久之计还是要兴修水利,发展农耕。

  沈瑞如何不想!他太想尽快推动湖广变成大明粮仓了。

  以目前的农耕水平,在海外大批进口粮食还是不现实的,还是要靠自身。

  肥沃的江汉洞庭湖平原及鄂东沿江平原就摆在那里,宜农、宜渔,水上交通便利,贸易条件优越,实在是一块宝地!

  没有白白放着浪费的道理!

  抛开让人讨厌的政治不提,两人开始规划起湖广耕种事宜。

  当初沈瑞没少从苏松、福建请有经验的老农来作耕种专家,可惜登州并不适宜种稻,推广没有收到很好的成效。

  如今添些银两,请这些老农随沈理往湖广去,只怕都是肯的,毕竟从湖广回苏松福建也更便宜。

  登州的农具生产也有一定规模了,湖广这边若起朱子社仓,官府再给予一定贴补,登州可以低价提供一批先进省力的农具。

  辽东运来的耕牛等牲畜亦可以沿运河而下,走水路运到湖广。

  沈理在山东这么多年一直主持赈灾工作,立官庄、招抚流民这套早已做得熟了,也早有腹案。

  以工代赈、朱子社仓沈瑞又都趟出了经验来,这一套搬过去,再按照实际情况微调就可以。

  唯一没法借鉴登州经验的就是渔业。

  登州也有河流,只是不太多,而且这几年旱的,水位下降,鱼获也少,渔业主要还是出海捕捞。

  湖广却是河流密布,淡水资源丰富,本身渔业课税也是官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

  登州养海产的法子移植到湖广养河鲜是不顶用的,这却要到当地摸索了。

  而沈瑞当年在登州没能推广成功的稻田养鱼虾养蟹,如今介绍给沈理,在湖广是十分可行的。

  湖广也产棉,且产量可观,其实设作坊织布将获利极丰。

  但现下却是要控制不能推广,盖因丝绵之利远胜于粟米,只怕一旦纺机林立,便是要棉稻争田了。

  倒是山区地带种茶、种竹都是不错的选择,茶无论是往北边关贩卖还是往西南卖,都有不错的利润。

  而竹林资源,便是不仿曹州走精品观赏竹路线,就单纯的实用无论食笋、作材还是造纸,大面积种植都很划算。

  兄弟二人越商量越觉得大有可为,不由满怀希望,分别的伤感也被冲淡了。

  送了沈理南下后,沈瑞也忙碌起来了。

  沈理走前已带着他又将济南府各衙门口都走了一遍,都是熟人,三年前这些人还都是看着沈理的面子、沈瑞阁老岳父的背景,才对沈瑞客客气气的,而今,别说沈理沈瑞兄弟皆高升,就是沈瑞在登州谣言的政绩,就足以这些人态度亲热了。

  登州这一崛起,带动着山东多地富裕起来,上下官员都有收益为什么大家都想往江南去为官,还不是富庶地方捞的油水多!

  尤其还有海贸这块,大海商可都是机灵的各个衙门口都打点到了的。

  谁和钱过不去呢,不说将沈瑞当财神爷一般供起来也差不多了。

  衙门的手续走完,沈瑞又登门拜访了姑丈杨镇的同年的家族阮家,准备再讨一些人才。

  大于小于师爷就是阮家推荐的,这两位如今已是沈瑞的左膀右臂了。

  而沈瑞这次来却不是再多要些幕僚门客,而是想找些能管事能做事的阮家族人。

  如今要经营的是三个府,首要问题就是缺人才。

  就是沈家陆家族人再多,也不能统统拉来山东用,而且,就只用自家人也会引起地方势力反感,反倒不好办事。

  地方大族的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科举出仕的,有能为的就找个胥吏的差事,更多的只是帮着打理打理家族庶务,就如当年的沈涟。

  而若跟着沈瑞,哪怕是管理工匠学堂这样的地方,那也是半官方的身份。

  家族觉得有面子,当事人觉得有前途,沈瑞省心又省力,何乐而不为。

  尤其工匠学堂是要大推广的,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嘛,有大族子弟管着学堂,地方士绅自然要竭力推荐。

  如此才能让更多的人走进学堂,学一门手艺。

  阮家家主自是高高兴兴应下了,并表示还会代为联络青州几个大族。

  而如蓝家、丛家,沈瑞更是要用,还得亲自去上一趟的。

  沈瑞这边济南府一应事办完,就往登州去交接那一大摊子,同时接母亲徐氏来济南府。

  他也想借此机会走一走青州府和莱州府,当初虽有合作,知道个大概,但总要亲自看看当地风物民情,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这些年几乎是登莱一体的。

  倒是青州,先前的知府是焦芳门人荣节,在焦芳致仕之后,荣节也坐不稳这位置了,很快被人抓了把柄贬谪山西。

  新到任的这位知府名徐文,是刑部主事外放的知府,跟朝中哪党都没甚交情,但刑名出身之人,头脑很是清楚,甫一上任便向沈瑞示好过,青州也仿照登莱推行起朱子社仓,还往登州聘请农业专家,改了两年三熟的作物。

  这一年多倒也是政绩亮眼。

  沈瑞路过青州时,与徐文交谈,听他言辞对青州各县土地人口特产了若指掌,可见是个做实事之人,便也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再往登莱去,就算是回了自己主场了,莱州知府李与他算是忘年交,也为他升迁高兴。

  老人家已是年近六旬,在莱州府任上十二年,本都有心告老还乡的,这次知沈瑞高升要经营东三府,他便也不提致仕了,打算留下来再帮衬沈瑞几年。

  于他本心,亦是希望登莱重现昔年辉煌的。

  而登州,前同知现知府的丁焕志是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块馅饼砸自家脑袋上,欢喜得都要疯了。

  亲自跑去招远县登莱边界迎沈瑞,真是把沈瑞当恩公一般待,现在张口闭口都以沈瑞门人自居了。

  这,算是,沈瑞官场中第一个门人,直让沈瑞哭笑不得。

  走马上任同知的林富也是能吏,林家是福建大族,在泉州亦又产业,林富对海事更为热衷,海贸、海岛开发、海产养殖他格外关心,实地走上一圈,就有不少好建议提出。

  海参鲍鱼的养殖周期约是三年,今年登州最早一批圈海养殖珍贵水产可以捕捞了,韩大老爷就受了林富不少指点。

  虽然这些海珍都娇贵,不是轻易就能养得活养得好的,但仍是存活下来一批,也不乏上品。

  想想这些海货的价格,就让人觉得大有希望了。

  于是,等登州海参、鲍鱼干制出来,用上等匣子包装起来发往京城的时候,青、莱两州的沿海已有数十处海域下了深网开始大批量圈海养殖了。

  京中那择太庙司香之人从年中热议到年尾,还没个结论。

  皇帝不点头也不摇头,众人都说皇上不摇头便是许了的,毕竟,没有子嗣,难道皇上不急?

  后宫嫔妃们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而消息渐渐扩散开来,不少宗藩都有了动作。

  比如,距离年节尚远呢,宁王就进了新样四时灯数百,穷极奇巧,听说皇上龙颜大悦。

  兴王荣王都为湖广剿匪捐了饷,也为灾民捐了粮,皇上直称贤王。

  就藩青州府的衡王,甚至开始配合起清丈田亩,该退的田地一点儿也不含糊。

  又学兴王,把身边侍医派出来,为青州府济世堂讲学,还捐出田亩百倾,供给济世堂不时义诊散药之用。

  这济世堂是沈瑞继推广工匠学堂之后推广的医学院性质的学堂,各地都有设立。

  一方面招收学徒,另一方面也让各中小医馆坐堂大夫来进修。

  凡济世堂毕业生出去开药店医馆的,政府都有贴补。

  衡王如此举动,徐文都忍不住写信问沈瑞,是否要上折夸上两句。

  沈瑞则回信笑称,大书特书,好让衡王再多多造福百姓。

  这一年山东往辽东收购畜禽直翻了一番,不仅东三府各社仓需耕牛、普遍养气家禽,更有一批是运往湖广的。

  湖广的匪寇始终没能被彻底剿灭,农业渔业倒是在沈理的强力推动下有了极大进展,秋日里虽然不能恢复对外输出米粮,但已无需朝廷拨付多少赈济粮了。

  九月入冬前,延绥的马市开了。

  很快就开始有大批商人赶来山东,大量收购棉布、茧绸。

  东三府的山地也变得热门起来,大片大片的山地被承包出去,养山蚕,也养果树。

  养山蚕为了茧绸这个不消说,养果树却不全是为了卖鲜果。

  虽登州新研发了深洞窖藏山果,可以很好的保存鲜果,反季鲜果这行当比较赚钱。

  但相比起酿酒来,利润还是差多了。

  一些作坊收山果酿酒,这果子酒虽没有粮食酒劲道足,却别有一番味道,尤其在粮食匮乏的如今,官府是不许粮食酿酒的。果子酒就是成本更为低廉的替代品。

  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出产了各种五彩琉璃坛、琉璃瓶,那上等的果子酒拿琉璃器这么一装,是好看又显得金贵。

  如此卖到京中贵人府邸,一小坛就是几两十几两银子的利。

  若卖出海外,那更是上百两都有的。

  便是下等酒,皮囊一装,也能卖到西北或是辽东去鞑子嗜酒,是不挑什么的。

  自然也不乏有人看中了这果子酒的商机,延绥马市那边开始推行“代理商”制度,棉布代理不好拿下,果子酒的代理总能抢上一份的。

  有市场需求,这边山东自然就有更多人乐意包山种果树。

  沈瑞又同林富“商量”出挖池取卤晒盐法,改良了从前的“溜井”取卤法。

  大晒盐池一次可晒盐一二千斤,小盐池一次亦可得五六百斤,日头足时,一二日可得。

  比之煎盐法成本低、省工时,且产量高得多,也就迅速在山东各盐场推广开来。

  便是布引、酒引再多,也不及盐引吸引力大。

  当产盐量逐步走高时,越来越多的商贾汇聚延绥,大量买田置地,雇人耕种,重启商屯,以图获就近用粮食得盐引。

  朝廷并没有松口许诺盐引,但边关的粮饷已是不用发愁了。

  延绥边关彻底的热闹起来,延绥马市入冬前最后一次交易量已远超辽东马市。

  于是年底时,重提“开中法”并坐镇延绥马市的杨一清得了皇上褒奖和重赏。

  张永也被皇上调去延绥暂领镇守太监一职。

  这个年节,因着皇上高兴,京中上下都是欢欢喜喜的。

  不料,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宫中突然失火。

  却是宁王所进花灯奇巧,附着柱璧,辉煌如昼,遂布置于乾清宫,是夜不知是否小内侍失手,引燃了宫室。

  好在救火及时,只烧毁了皇上日常所在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沈瑞收着信报之时,沈家上下正自欢喜杨恬终于被查出喜脉。

  杨恬是喜极而泣,这几年来多少的惶恐多少委屈都化成泪珠儿滚滚而下。

  徐氏也是红了眼眶,揽着杨恬轻声安慰,心中不住念佛,口中吩咐着阖府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钱,更是让悄悄的往各处年节时设立的粥棚舍米,为孩儿积福。

  沈瑞也觉惊喜来得太突然些,这嘴咧开了就怎样也合不拢,原是想着立马书信一封送进京给杨廷和报喜

  这到了书房,却接着八仙递来的这么个消息。

  得,喜报也别大张旗鼓的送了,这种情况下杨家就是再欢喜自家女儿有妊也不敢表现出来。

  就是沈家,也得更低调一点了。

  这是烧了乾清宫啊!

  沈瑞又是诧异又是头痛,早在听说宁王进新奇花灯时,他就写信给刘忠了,希望他多加小心,怎么到头来,这灯还是挂在了乾清宫这么紧要的地方!

  前世历史上乾清宫是整个被烧了的,现下只烧了弘德殿,应该是有所准备的吧,不然都是木质结构不会救火这样及时。

  但哪怕不是全部,哪怕只是个偏殿,那也叫乾清宫!

  其政治意义在那里摆着!

  何况那弘德殿也不是无名小殿,是孝庙和当今两代帝王接见臣工的地方!

  好在寿哥已是长住豹房,许久不回宫了,倒是没受伤。

  但很快就有流言说,当日皇上在豹房,“省视回顾光焰烛天,戏谓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烟火”……

  沈瑞恨得牙根痒痒,这话,还真是寿哥能说出来的话,但是传这句话出来的人绝对居心叵测!

  而这场火灾,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隔日,皇上服浅淡色服,御奉天门视朝,撤宝座不设,降敕谕群臣,言“敬天事神之礼有未能尽,祖宗列圣之法有未能守用……”

  提及或刑赏未公,或者征税工役伤民,或抚剿失宜盗贼未息,又提及“谗谀”“贿赂”“奸贪弄法”等等方致此灾。

  又言让文武“细心改过、痛加修省,及时政关失军民利病,宜直言无隐,以答上天仁爱谴告之意”。

  得,很快就有耿直御史跳出来上折子批皇上:舍乾清宫而就豹房,忽储贰、疏儒臣、弃文德、忽朝政,信童竖而日事游,君臣暌隔、纪纲废弛,是以天心赫怒显示谴告。

  您也别说让文武群臣改过的话,您先痛改前非吧!

  之后折子就雪片一样飞来,都是大同小异,不是说皇上诸多错处,便是告状各地镇守太监贪婪鱼肉百姓,又或者忧心重修殿宇将耗费太过……

  然后那“青宫尚虚,择太庙司香之人引圣子”的言论也再度大热。

  朝上也出现了为某些藩王歌功颂德的声音。

  就在朝堂内外都在探讨哪位宗藩更贤时,西北安化王发出一篇檄文

  历数当今皇帝种种糊涂之举,控诉对宗室不仁对百姓不慈,罗列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条条罪状,言“顺天命,举义兵,清君侧”。

  安化王,起兵造反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山重水复(一)

  山西太原府顺风标行

  “安化王反了?!”

  标行内账房密室中,总镖头邢大桩惊得几乎跳起来。

  因有成祖这位藩王造反成功的祖宗在,时人听着藩王造反都不免精神紧张。

  邢大桩对面是两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显见长途奔驰而来,一脸疲态,几乎是瘫倒在椅上,不住的往口中灌着茶水。

  因着刘瑾的罚米输边政策,不少受罚官员光靠自家仆从是无法送米粮到九边的,所以一时间镖局的生意大好。

  顺风标行借着这东风(歪风)迅速发展起来,在山陕甘宁各处都立起站点。

  随着这几年经营,交通网越来越完善,消息传递也极是快捷,因有辽东马匹供应,田丰又搭上了这边牧场,马匹充裕,这一路换人也换马,速度堪比驿站八百里加急。

  听得邢大桩的话,其中一个汉子囫囵拿袖子擦了嘴边水渍,便点头道,“要不怎么说不赶紧将消息送给丰爷才是。咱们紧赶慢赶抢先回来,只怕一两日内,消息也会到山西各处了。”

  延绥马市开放时赵弘沛带着陆二十七郎过去筹谋商路了,是李熙与田丰留守山西。

  田丰如今管着整个西北的顺风标行,消息都是他这边处理的。只是他这几日恰往大同去了,如今太原府只剩下个李熙。

  邢大桩反复看了那密信,点头表示会妥当安排,便叫人搀了两个汉子下去好生休息。

  他则骑上马赶过去知会李熙一声。

  李熙的宅子离着不远,邢大桩这还没进大门就听得里头琵琶声声,不由问门房可是李世子在宴客?

  李熙虽还没受封世子,但丰城侯就这一个嗣子,早晚也都是他的,外面抬举人便都这样叫了。

  因都是熟人,也不用什么等着回禀,门房笑着引邢大桩往书房去,道:“没客人,是世子爷要松乏松乏。”

  他们这一路走过,只听得花墙外莺声燕语,却是那边李熙揽着粉头,喝着小酒,听着小曲,一副富贵闲人做派,好不惬意。

  邢大桩脸上登时便不太好看。

  他也是绿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后跟了田丰进了标行,虽如今正经标行当差,可也只听命于田丰,与那什么姓李的姓赵的全不相干,不高兴了面子都不给的,更别说什么敬畏了。

  这会儿他生气,是为自家头儿不平

  他们的头儿田丰那边忙得什么似的,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半用,这位李大爷可好,只顾自家高乐去了!

  那边当是有人过去禀报了,没一时乐声停了下来,有姐儿谢赏声,有姐儿拿腔拿调痴缠声,着实有些混乱。

  邢大桩是强压着火气没骂出来。

  而李熙那边抽身出来,也没更衣,身上犹带着酒气,转出花园子进了书房,瞧见邢大桩,没端什么架子,笑着拱手道了声总镖头辛苦。

  邢大桩面色稍缓,指了指密室方向。

  李熙知是要事,立时收了脸上笑容,不由郑重起来。

  进了密室,接过邢大桩手中的密信,李熙只一瞥便也是大惊。

  “安化王反了?!”

  他同样下意识喊了一句。

  却也没要人回答,李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信,口中又反复叨念着“安化王反了!”这声音里已是压不住的兴奋。

  说起来,李熙这几年过得真是不大如意。

  当初是他聪明,先过继到李膝下,借着张永与丘聚的矛盾、张会与会昌侯孙铭的矛盾,上下奔走,拜了张永、张会和沈瑞的山门,硬生为李谋划着承袭了丰城侯。

  李倒也知恩,对他这嗣子视同己出,坐稳了爵位后屡次上折子为李熙请封世子。

  只是皇上那边一直没准。

  精明如李熙如何不明白,皇上是抻着他,直到他立功才肯封的。

  当初他主动请缨想讨个干实事的差事,揣着火热的一颗心跟着赵弘沛来山陕,也是奔着立功来的。

  却不想这边形势复杂,官员、宗藩、边军、巨贾,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竟是处处受制,迟迟也未能打开局面。

  再看沈瑞那边真将登州打造成苏松一般,又升了官儿,他如何不眼热早知道当初就求着跟沈瑞了,真真失算。

  如今,总算又有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了!

  “安、化、王……”李熙口中翻来覆去嚼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个略显狰狞的笑来。

  邢大桩瞧李熙这样子,以江湖客的思维,自觉地是理解的有人造反,自然就需要有人平叛嘛,李世子乐成这样,怕是惦记着军功吧?

  听说这位过继的爹在京中掌着府军前卫呢,都是官兵,人头熟吧?恰好那个张公公现在兼着宁夏镇守太监,把这李世子塞进兵营,想来不难。

  就是嘛,这位的功夫,啧啧,那是三脚猫都不如的。

  那所谓骑射,不过是纨绔子弟遛马吧,弓能不能拉开都得两说,去了兵营不是拖后腿嘛!

  邢大桩对文弱公子哥儿一般的李熙是压根瞧不上的,心下暗暗盘算着,丰爷却不过面子只怕要挪出几个好手来护卫李世子,还真得琢磨琢磨让谁跟着去没准儿兄弟们命好,能捞个小功劳呢。

  果然那边李熙郑重道:“大桩,你也知此事紧要,现下你把人手拢一拢,有大用。”

  求人就是不同,叫得忒也亲热。

  邢大桩倒也应得爽快。

  却不想李熙分派下来却全然不是他想得那般。

  “留几个好手盯着晋王府……”

  “把能调的人手都调出来,立刻赶往汾州,盯着庆成王府各处。”

  邢大桩唬了一跳,下意识道:“盯着王府做什么,难不成……也都是要反的?”

  李熙摆了摆手,只道:“这种时候,总要防备一二。”

  邢大桩却不容他含糊,直言道:“李世子,咱们就是走镖的,又不是锦衣卫,咱们去盯梢套话的,行。可旁的,做了,就是与官府为难,被打成匪寇可就再难翻身了。”

  他是不懂政治,但绿林出身,对官府剿匪的道道可是明白得紧。

  李熙想了想,又道:“是我思虑不周。大桩,我记得你同徐仪徐千户有些交情,你备份礼,去寻徐千户吃酒。”

  邢大桩呆了一呆,合着,我们不行,就得去搬来行的上?可,你当锦衣卫是咱家镖师啊?!这是吃酒就能搬来的人物吗?!

  “李世子,在下可没有这样的面子。”邢大桩不客气道。

  李熙却闲适的整了整衣襟,道:“你且放心,我往沈参议府上去,回头便去寻你。”

  这沈参议,说的乃是苏松沈氏先前的宗子,长房长子沈。

  沈当年外放山西为布政使司右参议,因着赈灾有功,借着京察打点一番,转了左参议,只是离着参政始终还差一口气。

  自从沈家分宗、贺家倒台,沈与其他兄弟就越发远了,如沈瑾、沈瑞成亲都是礼到人没到,寻常节礼也只是平平。

  不过,赵弘沛到山西时也曾带着李熙拜访过沈,沈倒也没拒之门外,相反,倒是搭手帮了些小忙,彼时还让沈瑞沈理十分诧异。

  这些内情,如邢大桩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若是田丰在,许会仔细斟酌这种时候让不让李熙去找沈。

  可在邢大桩眼里,沈就是沈家人。

  顺风标行有沈家一大股,他邢大桩如今端着的是沈家的饭碗,李熙去找他东家的族人,那他有啥好斟酌的,好生备礼也就是了。

  沈置的宅子离布政使司略远,外观不大起眼,内里园子陈设亦是寻常。

  而沈本人一身家常道袍,看上去朴素得简直不大像江南望族子弟。

  李熙却是知道,这位在山西任上绝没少捞。

  人都道山陕边关,是苦地方,可实际上,山西的豪商,家资丝毫不逊于江南!

  山西平阳、汾州之地一直较为富庶,也有经商的传统,平阳的解州还有着现下山西最大的盐场。

  潞安、泽州则自古便是南北转运要道,又有丝绸产业、煤铁冶业。

  尤其泽州大阳镇冶炼发达,手工制针那是享誉天下。

  当初山西行省提出“开中法”,便是这四地商人最先响应,亦最早获利。

  尤其解州的盐,使得盐引不必非取“淮盐”,更为这些晋商提供了便利。

  这四地商人由此崛起,时人笔记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旧称)。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窑粟,其富甚于新安。”

  “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即使后来开中法停了,那商路已是趟出来了,至今往蒙古去的商路仍牢牢掌握在几大豪商手里。

  这些大豪商当然也会各找靠山,且山西官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会打点到,处处有人给撑腰。

  是以赵弘沛、李熙虽可称一句侯门公子,背后也有大势力,却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动不了这些商贾分毫。

  想从这些人手中拿下最赚钱的通蒙商路来“为皇上分忧”,那是别指望了。

  沈倒是帮赵弘沛牵线搭桥过,将他们引荐给一些商贾,边贸没指望,倒是把山西的一些特产运往山东销到海外也算过得去的买卖。

  因打过交道,李熙登门,沈便十分和气。

  然当他看到了那信笺上的内容,那笑容便凝在了脸上,立时便打发走了一应伺候的下人,又叫人远远守在院子里。

  沈语气极差,近乎训斥道:“布政使司衙门还不曾收到信报,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这种消息也是能混传的?!还巴巴送来本官门上!”

  李熙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咱们顺风标行和八仙车马行的消息,沈大人还不知道吗?左不过这一两天,衙门大约也会有信儿了。”

  他倾了倾身子,道:“我这不就紧着来找大人,好叫大人早做打算。”

  沈其实心下对这个消息信了十成十,面上却仍是黑沉着脸,冷声道:“李公子莫要玩笑,山西府有何打算自是要布政使大人做主,本官岂有越俎……”

  还不等他说完,李熙已抢着道:“我已着人看着晋王府和庆成王府了。”

  沈登时脸色大变,拍案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熙哼笑一声,道:“朝廷诸公对宗藩一向慎重,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大人应更清楚,这几年来,庆成王府惹了多少祸端,皇上申饬了多少回?”

  庆成王府那些仪宾作奸犯科委实太多,皇上厌烦庆成王府也是摆在明面上了的。

  实际上,庆成王府又何止几个仪宾为恶呢!

  当初南海郡君闯去京城被遣返回庆成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成王就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说了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虽说当时是以退为进吧,但也确实就是有那么多不法事的。

  庆成王有多少子孙呢?现任庆成王朱奇浈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据说首代庆成王有子百人。

  庆成王乃是晋王一脉,晋王系共有郡王二十四位,这子嗣不是一般的繁茂。

  那些郡王、将军、县主、郡君纷纷出去建府造宅,如现下的汾州城有半数地方是庆成王府的,另半数呢,属于另一位晋王一系郡王永和王。

  除了官衙还在城中,百姓都被挤到边角地方了。

  这样多的龙子凤孙,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家奴,为祸地方的事哪里会少了。

  冒出头的、被申饬的不过是一个庆成王府罢了,可实际上,山西宗藩实是大问题。

  “皇上的意思,大人不知道?”李熙直视沈,咄咄道。

  沈一时语塞,进而有些恼羞成怒,拍着案几喝道:“李公子倒是要来教导本官了?!”

  “不敢。”李熙说着不敢,却不曾移开视线,口中更没有半分退让,道,“山西宗藩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大人不知道?”

  “山东清丈田亩,宗藩那边清出来的千顷有余,这还是不好从严呢。山西可敢清丈?”

  “我细细查算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指辅国将军、县主、郡君等的宅邸)”

  “而庄田,仅晋王府就有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只怕不下两万顷!”

  “大人在山西多年,熟知山西民情,这山西,一共有良田多少亩?”

  “夺了田,还要争水,百姓要么没田,要么有田无法引水浇田,一年又能得多少收成?”

  “有了收成,又有多少如当初南海郡君仪宾那般兜揽解纳税赋、敲诈勒索小民的?”

  “‘民以食为天’、‘地为民之命’呐,大人!”

  一句句皆如利箭。

  刺得沈一句也答不上来。

  这是多少年积弊了,打宣德年间起就是困扰山西的大问题了。

  山西大小官员谁人不知?

  历代皇上不知吗?!皇上太知道了!

  那,皇上又想怎么做呢?

  当今,早就厌恶庆成王府了。

  正德元年又有山西流民往京城去险些惊了圣驾的事。

  皇上岂会不疑心晋王府?只怕对晋府也是多有不满!

  但能怎么样呢?

  靖难之后,事涉藩王,朝廷总是谨慎再谨慎,生怕逼反了藩王,再逼出成祖那样的人物来。

  再是不满,也不过是敲打敲打,没有天大的错处,也不能削藩。

  这些年,藩王除国的,都是“无子除国”。

  偏在山西的这群宗藩,个顶个的能生,真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让孝庙和当今这子嗣不丰的情何以堪,哎。)

  而今,安化王反了!

  同在西北,安化王与其他藩王可能没有丝毫联络吗?

  可能的。

  但,谁在乎呢?

  就算真没有,也,“可以让他有”。

  造反,那就是天大的错……

  削藩,贬为庶民,名正言顺。

  沈额角有些见汗,他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但是,他能做什么?

  他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大得惊了他自己一跳。

  李熙仍是那副笑模样,声音低沉,道:“大人也是知道,这山西边贸里,有晋王府多少抽红?!庆成王府还有几位仪宾好能耐,能直接搭上那边的商贾?!啧啧,草原上,都是骑马挎刀的,谁知道是商贾还是马贼,还是骑兵呢……”

  沈瞳孔一缩,半晌才道:“你与本官说这些,又有何用?本官也不是那能做得主的。”

  李熙却道:“大人在参议任上也有年头了。”

  沈脸上更黑了。

  当初他为宗子,不说举合族之力供给他也差不了多少。

  宗房经营族产,落下的那许多银钱,让他在京中走关系探门路时出手阔绰,很容易达成心愿。

  彼时他伯父沈沧、舅舅贺东盛都身居高位,很是提携于他,他也算是仕途顺遂。

  那会儿九房的旁支沈理中了状元郎,又娶了阁老的女儿,他还很是不服气了一阵子,明里暗里较着劲。

  可如今再看呢……

  分了宗,族长归了五房,族产交出去,宗房还落得族人埋怨。

  沈理一跃成了湖广布政使,从二品的封疆大吏!

  便是沈瑞那个小娃儿如今品级都在他之上了!

  他呢,三年又三年,这多少年了,还在个参议的位置上打转转!

  他不想上进?!

  如何会不想!!

  沈瑞升官快靠的什么?为皇上分忧呐。

  如今,眼前,就可以为皇上分忧!

  把晋王府乃是山西几家不大安分的王府统统打成从逆,山西地面就清净了。

  皇上会如何犒赏其功?

  沈死死盯着李熙。

  他,还有一桩隐忧。

  他的长子,沈栋,自那年“松江倭祸”中“失踪”后,一直也没有消息。

  他知道,那是被宁藩掳去了,可这么多年,也没人来联系他。

  二弟沈往南昌去了,这些年却也没能寻回小栋哥。

  他养那么大的儿子,又是个读书种子,那是锥心刺骨的痛!

  不盼着儿子活着吗?

  不敢盼!他现在宁可儿子已经死了!

  若宁藩一直捏着他儿子,别说终有一日会拿小栋哥来胁迫他做什么。

  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日宁藩败露,小栋哥也会牵连到他这亲老子的。

  所以,他得做点什么。

  坚定的拥护当今皇上的正统地位,坚决反对一切的宗藩,才不怕被人说“通藩”!

  “我……本官……我这样的位置,便是有心,只怕也是无力。”最终,沈缓缓开口道。

  李熙笑得真诚极了,“查谋逆的事儿当然不能让大人您来。不过是大人一片忠心,出面与锦衣卫徐仪徐千户说上一说。这查案嘛,还是锦衣卫拿手些。”

  沈眼神闪了闪,微微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熙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些,再次凑近沈,道:“大人呐,延绥能开马市,大同,一样能开。”

  第六百七十六章 山重水复(二)

  正德八年四月,春夏相交之际,大家都有点忙。

  宁夏,安化王朱在忙着焚官府、释囚徒、招降边军将领兵卒,忙造反。

  陕西,赵弘沛在忙着游说坐镇延绥的杨一清,想靠着一副好口齿、一身好功夫以及皇帝亲信这一好背景,加入讨逆的队伍,向自己的第一份军功进发。

  山西,李熙忙着盯梢晋王府、庆成王府等宗藩府宅,想着能拦截从逆的书信最好,若是不能,就加紧炮制一些证据出来。

  而京里,诸位大人们也忙着“打仗”打嘴仗。

  被焚毁了弘德殿的乾清宫修是不修?如何修?

  用哪里的木头?征何处的工役?

  以及最最紧要的,银子从哪儿出?!

  围绕着这诸般问题,内官外臣、工部户部好一番唇枪舌剑,愣是从正月十五吵到五月初五,还没有个结果。

  各派手下的御史给事中再轮番借着乾清宫火灾上点儿折子责备一下皇上各种不是、天下各种不公。

  首当其冲,就是皇帝不该纵情声乐不玩花灯不就啥事儿没有了吗?

  “说的都是没道理的话,从古到今,哪个上元节不点灯的?御史家不也一样点灯,也没见把他们烧成灰了。”

  寿哥口中嘲讽,一扬手,将一只活鸡丢过栅栏,落在兽池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上。

  那山石上卧着只猛虎,皮毛黑白相间,竟是只罕见的白虎。

  但见那白虎四肢舒展,神态慵懒之至,任那鸡在面前惊惶扑腾,始终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全然懒怠理会的样子。

  方才寿哥一行刚自狼坊而来,那边几只活鸡甩进去,狼群一拥而上,争抢撕咬,热闹之至,看得寿哥拍手大乐。

  这虎池里却是这般冷场。钱宁怕寿哥觉得无趣,还想着法子要逗弄那白虎过来取食,博寿哥一笑。

  怎知寿哥却是越发欢喜,向左右道:“这才是百兽之王应有之态。”

  钱宁立马识趣的跟着吹捧,左右大小内侍更是联系到帝王,猛夸寿哥一通。

  看管兽池的小内侍往后缩了缩,笑容略显尴尬,就是土狗刚吃饱了十斤牛肉,也会有这等“帝王之态”的……

  寿哥笑眯眯听着众人颂圣,半晌挥挥手道:“再养个把月,就挪到百兽园去。也让百姓同乐。”

  身边立马又是一片“皇上圣明体恤百姓”之声。

  百兽园的总管太监笑得一脸褶子,好像看到银子在招手。

  西苑如今日日开放,百兽园也由五日一开放变成三日一开放,依旧人满为患日进斗金。

  不止门票收入,当初沈传胪给小刘公公(刘忠)支的妙招,允许百姓给兽禽喂食,也是获利极丰。

  甭管是一把小米还是几个果子、一只活鸡,可都比外头集市上卖得贵多了,依旧不少人乐意买来作嬉,不光赚钱,更省了喂养兽禽的开销。

  皇上又是个大方的,许多珍禽异兽也肯放过来与百姓共赏,而这样名贵的禽兽都是要收高价门票的。

  这回来了白虎,这可是祥瑞啊!

  当初进城时候悄没声的谁也没见着,如今能得以一见,百兽园的大门还不被百姓踏破了!

  却说这白虎乃是月前建昌侯张延龄送进西苑的。

  张延龄是早许了皇帝外甥弄一只白虎来的,但这样的白虎若是易得也就不称为祥瑞了,这些年建昌侯府一直叫人在辽东深山老林里寻,却始终未能如愿。

  去岁将入冬时野人女直部有消息传来遇到白虎,重赏之下,便是大雪封山也有人冒死前去猎捕,直到今年开春才终于擒获。

  一众人欢喜之极,敲锣打鼓的把这白虎祥瑞抬出了深山。

  山中消息闭塞,直到了县城里,才得知乾清宫失火。

  历来皇宫失火这种事都要说上天示警的,而御史言官不少折子内容都有流传到民间,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更是深以为然。

  建昌侯府的人也傻了眼,这种时候,这祥瑞是献还是不献?

  皇上贪玩的名声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了。

  这边儿刚刚上天示警,那边儿就说天降祥瑞,可千万别解围不成反被打成勾搭了皇上玩物丧志的妖孽啊。

  可这一路抬白虎出山动静闹得忒大,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再放回去肯定是不行,私下养着更不行,这除了天子又有谁敢养这么个瑞兽?

  这厢急急报进京里,张延龄也是头疼不已,怎么就赶上这么个时候!

  为这白虎耗费颇多,这花银子还花出不是了!

  他进宫和太后商议了许久,最终这白虎还是送进西苑了,只不过十分低调,百姓大抵不知。

  这回要是往百兽园一送,一准儿全城轰动。

  总管太监已经在盘算着这门票收多少合适了。

  而他到底还是眼界窄了,一旁的钱宁就会陪笑道:“皇上慈悲,让百姓也能拜拜祥瑞,天大的恩德!这是不是要做个仪式……”

  他声音略低了些,“也好压一压有些人的嘴。”

  众内侍一听,皆齐齐称正当如此。

  这阵子内官可被外臣骂得狠了,还是句句奔着镇守太监和皇店去的,真是一点儿有油水的地儿都不想给他们留了,众内侍如何不想扳回一局来!

  奈何他们的万岁爷不这样认为。

  寿哥满不在乎道:“压他们作甚么,眼皮子浅的,好容易得了只活鸡,就抢来抢去,且让他们咬去吧。”

  说着又扭头去欣赏那白虎优雅姿态,兴之所至,又吟了两首前人咏虎的诗作。

  众内侍不由都是暗暗苦笑,万岁爷您这不是把御史当眼皮子浅的狼崽子,而是把咱们当活鸡丢着玩呐。

  没等他们再多劝两句,钱宁已是紧跟皇上脚步,大赞皇上气度。

  寿哥瞥了他一眼,忽问道:“你说,御史家点花灯怎的便不走水呢?偏宁王进的灯起了火。”

  钱宁眼珠子一转,陪笑道:“臣见那花灯精巧,想是宁王爷花了心思的,做工繁复,点灯人不晓得机关,失了手也是有的。”

  那日乾清宫布灯的内侍早已在化人场灰飞烟灭了,也就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皆由着钱宁说圆说扁。

  这钱宁没少拿宁王的好处,然皇上曾抱怨山东花灯不好的话却是臧贤透给宁王的,宁王送了华美宫灯来果然得了皇上欢心,加倍的厚礼送与臧贤,这让钱宁很是妒恨。

  这会儿花灯出了问题,钱宁原是幸灾乐祸的。

  不过既皇上问起,他又拿了宁王恁多银两,不好捎带上宁王,话锋捎带,就给自家表功起来:“要说花灯虽小,但想要做得好,却须得费大心思,当初臣干爹进上的金银琉璃结丝灯也是……”

  他干爹大太监钱能在成化年间镇守云南,发现永昌人炼石成丝,堆织成布以为灯屏,称结丝灯,遂扣下方子,不许外流,做出宫灯进献皇家。

  此灯可谓“镂玉裁云,妍雅精工”,华美异常。

  直到钱能死后,这发明这料丝的后人才敢将方子传出去,如今“滇南料丝灯”和江苏丹阳仿制的“丹阳料丝灯”行销海内,备受欢迎,可见此灯精妙。

  当然,其中最最上等的自然还要属进献宫中的,也无怪钱宁有炫耀的资本。

  寿哥的思路却没跟钱宁的话走,没称赞一句钱能,而是道:“既是宁王的灯烧了乾清宫,自是要宁王来赔的。”

  钱宁一噎,立时闭上嘴装死。

  这话怎么接茬?臣愿为陛下分忧去说与宁王听?不,臣不愿意!

  不能好听的话叫臧贤说了,得罪人的倒叫自己去办。

  好在寿哥似乎不在意钱宁是否接话,转而吩咐身边内侍道:“你想着些同刘大伴说一说,让他与内阁各位老先生商议。”

  钱宁登时松了口气,心下又有些纳罕,皇上怎的早没提这茬,拖了这么久倒想起来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又或者哪个不开眼的御史……

  钱宁已是在心里暗暗思忖起能拿这个消息同宁王换些多少好处来。

  待皇上那边去皇后寝殿,钱宁这边不当值,也就趁势出宫回府,找了几个心腹过来,问了朝野各处消息,又打发人去寻宁王在京办事的人过来。

  宁王的人没到,倒是他买通的司礼监的人送了消息来。

  “安化王反了?他可看仔细了?”钱宁虽口中这么问,却是明白,这样大的事,再没有敢信口雌黄的。

  “小侯公公说八百里急报送进来的。”那管事回禀道,“小侯公公说,刘千岁看了脸色大变。是不会有错。”

  他又压低了声音,“小侯公公说,那份急报还附了旁的,但只瞥着了先头的,后面的刘千岁看了两眼就收走了,还叫大家伙儿闭紧嘴巴,便匆忙回了私邸。只怕是要紧的东西。”

  钱宁咂咂嘴,刘瑾私带折子回府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张彩没冒头的时候,刘瑾都是带了奏章回去,与门人商议了,再让焦芳润色了批红的。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不同,刘瑾是想瞒下什么?

  钱宁有些后悔叫人去请宁王府的人了,情况出乎他意料,他得好生琢磨琢磨,怎么与宁王的人说才能获得最大利益。

  遂一边儿吩咐去请心腹幕僚来议事,一边儿叫人拖住宁王府的来人,“就说我有点儿急事,少一时就回来,摆上好的席面,让芳蕊过去弹一曲……”

  刘瑾最近诸事不顺。

  在山陕一直没甚建树的张永,借着延绥开市翻了身。

  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该死的杨一清,也凭借延绥开市得了褒奖。

  可气这马市就在他的老家他的地盘,却叫张永、杨一清两个护得严实,他竟没能伸进手去!

  他刘瑾刘祖宗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他已着人与延绥总兵曹雄搭上了,要与曹雄结个儿女亲家。

  刘瑾有两个侄女,年长的那个就是曾想择戴大宾、后嫁了陕西解元邵晋夫的,名金娘,年幼的那个尚未定亲,名玉娘。

  当初沈瑞还担心刘瑾是看上了游铉想给那小侄女谈玉娘择婿来着。

  刘瑾虽攀不上游驸马这样门第,却也的确为这个小侄女的亲事好一番筛选,一直迟迟不肯许婚。

  尤其是在对大侄女婿极为不满的情况下

  本来去岁春闱刘瑾已给各方都打好招呼的,必要保大侄女婿邵晋夫一个三甲,好早日成为他左膀右臂的。

  没想到邵晋夫恁的不顶用,会试就落榜了,直将刘瑾气了个仰倒。

  再是把人叫过来骂了个臭死也不顶用,刘瑾索性给他寻了个江南富庶之地外放。

  可这邵晋夫却又上来牛脾气,死活不肯去,非说要再读三年,必要中进士才行。

  这要不是顾着自家亲侄女,刘瑾勒死他的心都有。

  故此刘瑾对小侄女婿的挑选就越发上心了,说什么也不能选邵晋夫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曹雄次子曹谧,与刘瑾小侄女年岁合适,相貌也不错,只是是个纳粟监生,其实并不太符合刘瑾择婿的条件。

  但此子却是办事能力出众,入了刘瑾的眼。

  那是正德四年十一月,达延汗寇边犯花马池,总制才宽战死。

  正德五年巡按御史上折,弹劾曹雄拥兵不救,贻误战机。

  曹雄佯引罪,乞解兵柄,却又打发次子曹谧奏诣京师。

  曹谧尚未及冠,在京师多家府邸游走却毫不怯场。

  讲起达延汗寇边种种情状,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又讲他父亲如何带兵死守云云,直讲得朝臣心惊胆战。

  当时本就是边关要紧,无论如何曹雄带兵上确实有一手的,最终朝廷也就象征性的罚了些俸禄,仍令曹雄居职如故。

  那曹谧自也是拜过刘瑾的山门,给刘瑾留下了深刻印象。

  待延绥马市一开,曹雄这个延绥总兵分量愈重,刘瑾就越发觉得曹谧是佳婿人选。

  他派人往延绥说媒,曹雄也是要在朝中寻一靠山,当即便同意,双方换了庚帖,婚期定在了翌年九月。

  怎料这转过年来开春,刘瑾兄长不知怎的就病了,肚腹肿胀起来,面色苍黄,食不下咽,不时疼痛。

  太医看了说是《黄帝内经》所载“膨胀”,乃是四大难症之一,实在难治。

  刘瑾也是遍寻名医,药一副一副的吃,却一直不见好。

  人都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却是肚腹依旧鼓胀。

  眼见人就是要不行了的。

  可若人没了,谈玉娘是在室女,要守孝三年再嫁!

  刘瑾遂去信往延绥,希望曹家能提前迎娶谈玉娘过门。

  然曹家那边却月余也没有回音。

  刘瑾料是因乾清宫走了水,这外头铺天盖地的弹章,不论说皇上还是说镇守太监,总能捎带上他刘瑾,消息传到边关,曹雄最是油滑之人,怕是有观望之意。

  刘瑾大为恼恨,但他想拱掉哪个文臣还算容易,想伸手到边关教训一个总兵却难。

  尤其现下无论是延绥马市,还是侄女的婚事,都是要指着曹家,一时倒也不好翻脸。

  就在这么个关头,又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安化王那纸檄文,虽也说了皇上对宗室不仁不慈,可却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了他刘瑾的罪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

  别说那些罪名他心里清楚不是捏造,便就是捏造的,有这样“清君侧”的名头,他也难得善终!

  刘瑾卷了那急报和檄文就出了宫,又叫人赶紧喊了张彩来。

  刘瑾私宅密室里,张彩展开那檄文一看,也是心惊肉跳,当即便道:“千岁应当即进宫,报与皇上。然后什么都不用做,只在皇上脚边哭上一场,说说自皇上登基以来您都为皇上做了些什么。”

  “一定要提一提查九边屯田之事,这檄文上说丛兰虚报田亩、滥征田赋,丛大人出自通政使司,素有贤名,皇上最是信得过的,如今被这般说,可见是贼子颠倒黑白。”

  “他既是诬陷丛兰,自也能诬陷千岁你!这些宗藩私占田亩便是侵吞朝廷税赋,乃是大逆不道,清丈田亩让他们无所遁形,故此才会如疯犬般狂吠乱咬!”

  “再提一提山东的德王……”

  “还有太庙司香之事,别看皇上冷眼看着朝臣选这个推那个,其实此乃皇上逆鳞,千岁不妨就说这些人妄蓄大志……”

  刘瑾眉头紧锁在密室里来回踱步,听得张彩一条条说来,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发烦躁。

  忽然,他一拍长案,打断了张彩的话,“不成,这檄文不能叫万岁爷看到。”

  张彩不由愕然,脱口而出道:“千岁万万三思!”

  刘瑾却道:“正是三思过了的。这些年,皇上……”

  他顿了顿,似乎不想说下去,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句:“皇上长大了。”

  张彩脸色数变,咬了咬牙,道:“千岁是担心皇上看了这檄文疑心于您?!可正是因怕皇上疑心,才要剖析个明白!”

  刘瑾缓缓坐在椅上,摆了摆手,道:“皇上见了……必要起疑的。”

  他阖了阖眼,道:“乾清宫如今还没修……”

  他来了这么一句,让张彩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乾清宫为什么没修差钱!

  皇上没银子修宫室,身边的大太监却有的是银子,这像话么!

  说这话,不是意味着刘瑾舍命不舍财,而是刘瑾心里清楚,在丘聚之后,皇上对奴才敛财十分敏感,不会轻饶。

  张彩沉默了良久,忽道:“千岁,您想想当初,是怎么将刘谢赶出朝堂的。您……最是知道皇上的心思!”

  刘瑾面色稍缓,当初,是他一句“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让皇上厌恶起那些把持朝政的老臣,最终成功化解危机,反将刘谢收拾了。

  而今,是可以说藩王心存反意,诬陷于他。

  皇上当然也会信。

  比起贪渎,意图谋反当然是更值得君主关注的。

  但是……贪了皇上的银子这点,仍会在皇上心里扎下根刺。

  他,太懂皇上的心思了。

  丘猴子。该死的丘猴子。便是死了,也能祸害人!

  刘瑾终究是摇了头,咬牙道:“这檄文,不能叫皇上看着。”

  张彩目光阴鸷,语气森然:“千岁,那咱们就要另做打算了,先把一些人的嘴堵上。”

  刘瑾点头道:“东西两厂、内行厂、锦衣卫,你只管调用。”

  刘瑾想着封锁檄文消息,不让小皇帝看到。

  却不知,其实,寿哥早一日就已经拿到了赵弘沛的密报,还有,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沈与丰城侯嗣子李熙的密折。

  “赵弘沛没白去山陕一趟,至少这密信传递网就做得不错,真应了当初沈瑞的话了,比驿站还快些。”寿哥不无嘲讽道。

  何止比驿站快,比八百里加急还快。刘忠躬身垂首,没有接话,却道:“今日,刘公公又拿了些折子回府了。”

  寿哥点了点御案上的密报。

  刘忠微微颔首。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不作评价,反道:“当初朕就知道晋王有鬼,倒没想到是安化王先反了,拉拉杂杂说什么这个横征暴敛、那个不仁不义的,说到底就是开了马市,断了他的财路罢!只怕再开一次马市,晋王也该忍不住了。”

  看着折子上一行行小楷,他冷着脸,厌恶的吐出两个字,“蠹虫。”

  李熙密报写的是晋王府这些年与代王、庆王、安化王勾连,垄断山陕甘宁对蒙“黑市”贸易,贩卖粮食、铁器甚至兵器等诸多违禁品到蒙,赚下巨额财富。

  这次安化王起兵,晋王府也有暗中资助。

  而沈的折子则详细的列了晋王以及这一系诸郡王庆成王、永和王等王府其子女共霸占多少良田,祸害多少百姓。

  因他是布政使司参议,数据翔实可靠。

  “这个也是沈瑞的族兄?”寿哥点着折子因问刘忠。

  刘忠称是,简单将沈介绍了一下。

  寿哥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道:“松江沈氏真是人才辈出。”

  又摩挲着下巴,道:“沈瑞想也该得着信儿了,不知道他的折子会写些什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山重水复(三)

  山东,济南府

  沈瑞确实得到山陕的信报没比京城晚几天,只是反复斟酌折子,迟迟没有往京中递送。

  沈瑞并不太担心安化王这场叛乱,前世历史上这场叛乱仅十八天就平叛了。

  而如今杨一清并没有被夺兵权,又有张永在宁夏镇守,肯定无虞,搞不好他这边看信报时,那边都已尘埃落定了。

  要说担心,只是比较担心丛兰。

  前世历史上是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在宁夏清查屯田,因谄媚刘瑾敛财巨多而被安化王杀于公署。

  而今是丛兰被调去了宁夏!

  丛兰一直是沈瑞敬重的老上司,自沈瑞到登州后,文登的丛家也没少帮衬配合沈瑞执行诸事。

  丛兰为人正直,断无贪腐之事发生,去了宁夏便严查各处屯田、仓场,这自然是要得罪人的,从檄文措辞上看,清丈田亩亦热闹了安化王。

  沈瑞不免悬心,生怕丛兰被安化王趁乱杀害。

  然千里迢迢,除了飞马去信请赵弘沛帮忙关照,旁的实是有心无力。

  自檄文传来,沈瑞便知,离京中乱起不远了,故此他才没有立时写了折子递进京。

  前世历史上这场安化王叛乱最大的作用,是推动了刘瑾的下台。

  那檄文简直就是道催命符。

  所有看过檄文的人都明白这点。

  当然也包括刘瑾。

  历史上刘瑾是藏匿了檄文未让小皇帝看到,直到张永归京面圣时奉上檄文揭发刘瑾罪行,方让小皇帝决定抓捕刘瑾。

  敢藏匿檄文,是因那个刘瑾对京城掌控力极强?还是那个小皇帝真的沉湎玩乐不问政事?后人已无从猜测,而今嘛……

  沈瑞虽不知道刘瑾是否还会藏匿檄文,但深知如今的刘瑾即便有厂卫在手,终还是没达到史书上所说“立皇帝”的程度,更何况寿哥也非那史书中的“顽童”皇帝。

  这檄文,他沈瑞能拿到,旁人也一定会拿到。

  刘瑾,怕是藏不住的。

  届时不知道多少人会上书抨击刘瑾,而刘瑾,又岂会坐以待毙,必是一场“混战”。

  沈瑞手下几个新近从京中来的幕僚中,也有不少人认定此檄文一出,便是扳倒刘瑾的大好机会,极力建言沈瑞上书揭发刘瑾。

  莫说沈瑞与刘瑾原就有过结,便是没梁子,沈瑞要往上走,也必会对上刘瑾的势力。

  如今已为沈瑞谋主的谢先生一开口道:“朝中刘谢旧人被刘太监压得久了,有此良机,必会群起而攻。李王两位阁老与刘太监素有不和,亦不会干看着……”

  当众幕僚更是纷纷跟进:“正是众人合力之时,一举将阉贼拿下!”

  谢先生却冷笑一声,道:“如此局面,与当初刘谢李欲诛刘瑾时何其相似?”

  一句话如冷水泼下,众人登时尽皆默然。

  这几位幕僚皆是沈瑞升官后王华、杨廷和、杨镇、沈瑛等荐来的,在京中官场浸润多年的老幕友。

  沈瑞此番晋升,不止在山东铺开的摊子更大、需要各色人手更多,更因为位置愈高,便不能只向下向下看着地方,还要向上看着京中上层动态,时时关注京中局势。

  陈、姜、大小于几位师爷在地方庶务上精熟,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局却是难以把握。

  这群京中幕僚的到来,着实帮了沈瑞大忙。

  尤其谢先生,乃是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重要谋士。

  白越是翰林侍讲学士出身,与杨廷和交情莫逆,倍受提携,乃官至尚书位,是杨党的中坚力量。

  白越故去后,其膝下三子皆庶出,学识平平,并未出仕,家中幕僚门客自纷纷散去,杨廷和就接收了其中一批人。

  谢先生来鲁既是受杨廷和所托,也是他见沈瑞年纪轻轻政绩着实耀眼,有背景、有圣眷,又肯干、又会干,实是前程可期。

  到了山东与沈瑞多次深谈,彼此都十分满意。

  而谢先生曾为九卿幕客的身份,及其学识、见识也让一众幕僚心服口服,他即成了沈瑞的谋主。

  谢先生一语提到了当初刘健谢迁被刘瑾赶出朝堂,此桩事直接改变了正德朝朝局,可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位幕僚也是在京多年,不知仔仔细细将这件事研究了几百遍。

  细究起来,当初刘瑾能撵走刘谢,并不是他刘太监有多大本事,根子上,还是因着刚登基的小皇帝对于一直把持朝政的老臣们已十分不满。

  当时朝中皆刘谢李门人,上书必提刘瑾必规劝皇上,这“众口一词”,便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而今呢,又是满朝齐齐发力,同样“众口一词”要扳倒刘瑾,皇上心中会半分感触也无?!

  “何况这是‘清君侧’!”谢先生又补充道。

  众幕僚更是无言以对。

  清君侧,清君侧,自古臣下起兵打的多是清君侧的旗号,喊着要保护圣主,然佞臣对应的便是昏君,君王身边出了佞臣,这哪里还是什么圣主,分明就是昏君。

  如今若大家随着檄文的节奏参劾刘瑾,不正是遂了人家“清君侧”的意,在骂皇上昏君!

  小皇帝又将作何感想?!

  沈瑞轻咳一声,道:“丛大人刚直清廉,不容叛贼污蔑。”

  这便是要上折为丛兰说话了。

  既逆贼列丛兰的“罪状”是诬陷,自不能说刘瑾的罪状就不是诬陷,更不是皇上昏聩了。

  有两位幕僚连忙点头,连称此步妙极,“这檄文自叛王之手,叛逆之言焉能采信?”

  “折子上就事论事,以及如何帮扶边关恢复农耕生产,山东可以提供子粒粮食农具。”一幕僚有些不甘,道,“至于密折上……当初御道投书案,还有戴探花那姻缘,皇上总归是知道大人的……”

  却是想说明着奏折上不提刘瑾,密折上多下点儿眼药,反正皇上也知他沈瑞与刘瑾不和。

  沈瑞摆了摆手,示意不可。

  今日的寿哥,可不是史书上所写那个毫无主意、一味听信近侍之言的小皇帝。

  而刘瑾与寿哥而言……

  他未将话说出口,谢先生已道:“你们只瞧见了刘太监作恶,却未想过刘太监可不是个只会陪着皇上玩闹的东宫旧仆,这些年,刘太监办事有多少是合了皇上心意的?”

  这也正是沈瑞难以落笔的原因。

  刘瑾,未尝不是寿哥手中一把刀。

  在这把刀剩余价值没有被完全压榨出来之前,寿哥会不会丢弃这把刀,实是难说。

  帝心,难测。

  前世今生已有偏差,沈瑞已无法再信前世史书上那些,这场“倒刘”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你我都知道这檄文要命,刘瑾自也不会坐以待毙。”轻咳一声,沈瑞道,“他想自救,只能靠皇上,靠显一显他能为皇上‘办事’。”

  英雄所见略同,谢先生目露赞许,又见幕僚中已有人似恍然状,便道:“他要自救,就要做那立竿见影出成效的事。

  “皇上看重国库,海贸商税、晒盐法这两处易见银子的有咱们大人珠玉在前,刘太监也难效颦。西北既有乱,这罚米输边也要缓一缓了,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清丈田亩了。”

  这话已是点明了,不少幕僚露出喜意。

  “远处难以立竿见影。”

  “北直隶戚畹勋贵之家已查过一遍了。”

  “山陕不免要受叛乱波及……”

  “山东的事有大人在且轮不上他!”

  “唯有河南!大人,必是河南无疑!这也是咱们的机会!”

  沈瑞微微颔首,“中原膏腴之地,折亩之事亦多,如诸位所愿,河南动起来,我山东亦得益。”

  随着山东东三府的崛起,整个山东行省各行各业皆发展迅猛,一时间用工缺口巨大,不少河南百姓往山东来寻生计。

  近两年河南又有旱情,一时流民也多了起来。

  沈瑞固然希望劳动力多多益善,但更希望河南这样的产粮大省变成大粮仓。

  温饱永远是一切的基础。

  百姓食不果腹还谈什么工业化,论什么发展!

  在没法从海外获得海量粮食时,提高本土粮食产量就是重中之重,是稳定一切的根本。

  因河南土地肥沃,土地兼并情况十分严重。

  刘瑾若在此时竭力推进河南的田亩清丈,归田于国,归田于民,必将有大批粮食释出,于山东无疑是个利好消息。

  众幕僚都振奋起来,商讨起如何在折子中不动声色提起河南粮米,在京中怎么想法子吹风影响刘瑾的决定——光他们在这儿分析没用,也要刘瑾真个如他们所料才行。

  乃至后续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推广新作物和优选粮种等等都拿来议一议。

  这边正商议着,那边忽有管事来报,山西沈珹的次子沈来了。

  那管事还小声道是看样子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没有车辆,没有礼物。

  沈瑞一笑,这不年不节的,原也不是送礼的时候,这么急着赶来,只能是为着一桩事。

  田丰的书信只比檄文晚了半天到,沈瑞也是知道李熙与沈珹那行动的。

  这俩人搅到一起也没甚稀奇的。

  李熙原就是个投机心重的人,往山西去就是奔着立功去的,有了机会自不会放过。

  这个切入点也选得不错。

  晋王府、庆成王府,确实已让寿哥不满。

  庆成王府这些年出了多少幺蛾子,再想想当初流民进京恰是小皇帝刚刚登基,朝局未稳时……

  沈瑞也曾在给张永饯行时听过只言片语,猜想寿哥派张永去山西只怕不无探底晋王府的意思。

  李熙跟着张永,以他的聪明,想是看出些端倪来,如今挑得有藩王造反的时候一锅烩了晋王这支,算是稳准狠了。

  而李熙想选帮手,在山陕多半是刘瑾手下的情况下,选上好歹属于沈家人的沈珹也是顺理成章。

  沈珹做人一般,做官儿也无甚领土治民的本事,却是从没息了“上进”的心思,当初也没少钻营,如今在山西一呆多年未能晋升,想也是急的。

  两个都是立功心切,自然一拍即合。

  只是,自从分了宗,沈珹就远了族亲,只年节走走礼表示没断了亲戚罢了,沈瑾沈瑞婚事其妻儿更是一个也没到场。

  如今倒是肯把儿子派出来了。

  想来是对同李熙合作不安稳,认定沈瑞是天子近臣,懂得揣摩圣意,希望沈瑞能帮衬一二罢。

  同族的兄弟,到了这个份儿上,真个无趣。

  沈瑞对其也是无话可说。

  但到底是同族骨肉,晚辈儿来了,也不能拒之门外不是。

  沈瑞吩咐人引着沈往后宅去先拜见太夫人徐氏,再往内书房叙话,晚上再设宴与其接风。

  沈是沈珹庶出的次子,因与嫡长子沈栋只差了一岁半,一直极不得珹大奶奶贺氏喜欢。

  直到小栋哥失踪……

  珹大奶奶出身贺家嫡支,与宗房血缘不远,且当时沈珹又要贺东盛,珹大奶奶自然硬气。

  后来小栋哥被贺家拐走的,下落不明,贺家又引来倭祸、陷害沈家……沈贺两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家,再之后就是贺家宗房抄家。

  这一番变故,珹大奶奶失了一向倚重的爱子,娘家又受了牵累,不由大病一场,若不是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尚幼,怕是熬不过去的。

  只是人虽活过来了,腰杆却再也硬不起来了,只能由着丈夫培养起年长些的两个庶子来。

  沈虽得了重视,这重视却来得晚了些,读书已是不成了的,勉强得了秀才功名,就走起了沈氏一族庶子们的老路——帮着家里打理庶务。

  不知是因和沈瑞年纪相差不大,还是因历练了数年人情练达,沈倒不怯场,几句客套话说得颇为得体,而后也不多巴结,只从贴身衣衫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这般行事做派,颇有几分昔年沈玲的影子。

  沈瑞默默接过那信笺,心下却不免唏嘘。

  待抖开那信,不由一怔。

  却是沈珹将上奏的折子誊抄了一遍给沈瑞。

  沈珹上奏的是宗藩霸占良田祸害百姓,给沈瑞这信里却指出宗禄之事。

  又言说,山东这边宗藩也有与山西类似的情形,想来沈瑞也是处置过,他是来求教的。

  宗藩一直是大明朝的巨大包袱。

  沈瑞也不是没研究过这个问题,这包袱不甩掉,大明便是腾飞了也总被拖着后腿,一不留神许就被拽下来再飞不起来。

  当年太祖分封,意在“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然从建文始,就一直视藩王为威胁,一代代帝王一直也没停歇过“削藩”之举。

  成祖就是因建文削藩“被逼”“靖难”起兵,然得了天下后,也开始变相“削藩”——解除各藩王的军事力量,诸如削夺王府护卫,剥夺军事指挥权,更换封地等等。

  但成祖对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一绝到底,汉王赵王都设有三护卫,也仍参与军事战斗。

  这也为后来埋下隐患——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反了。

  明朝藩王虽多,但真正造反的,除却成祖之外,便是汉王,再之后,就只有正德朝的安化王与宁王了。(拢共四个,寿哥就摊上了俩。)

  宣庙平定了朱高煦之乱,也借机继续削夺了王府护卫,将赵、晋、秦、楚及肃府手中的大量护卫收归朝廷,同时还进一步弱化分封的政治意义,明确宣称国祚长短与封建无关。

  后世都认为宣庙是彻底完成了削藩大业,从此藩王被豢养于一地,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想有作为都不可能了,自也威胁不到龙椅。

  但历代帝王始终也没对宗藩放下过戒心,无论是英庙还是宪庙,乃至先帝孝庙,都有各种藩禁政策出台。

  当今登基之后,虽一向对宗室不大待见,明旨申饬也不少,但要说新增的藩禁政策还真没有。

  而且刘瑾还在正德四年时出台了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的政策。

  其中充分考虑了宗室爵位高低、亡故与否、是否有子嗣及亲疏五服关系,视情况规定需要回避的王亲官员的范围。

  总体上来说,是个对宗室来讲十分亲和的政策。

  只可惜正德帝的宽和并没有收到好效果——两个藩王叛乱。

  不过即便没有叛乱,失掉武力失掉政治影响力的藩王们也没有让大明朝廷轻松多少,因宗室人口日益繁茂,很快,宗禄就压得大明财政喘不过气来。

  太祖时规定:“亲王岁给禄米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公主及附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及仪宾六百石,郡君及仪宾四百石,县君及仪宾三百石,乡君及仪宾二百石。”

  宗室人口增长基本上三十年翻一番,到了正德朝,宗室健在者逾两万,宗禄已成为财政的重要开支,藩府所在的布政司已出现了拖欠宗禄的现象。

  (历史上待到嘉靖朝,宗禄已使朝廷财政陷入困境。)

  沈珹因不知帝王心思,没敢在奏折上明写,只有所暗示,倒是给沈瑞这信里挑明说了。

  “弘治八年,山西巡抚曾上书言:‘山西分封宗室独繁于他省,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等主毋虑千余,岁禄七十七万有奇,递年修治第宅,工价亦至数万。况且临各边,州县供亿刍粮动以百万计,频年被灾,军民疲敝已极。’

  “李熙言他查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晋王府有庄田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两万顷。

  “而宗藩侵占民田,不止宅地庄田,还有香火地(坟茔用地)。

  “曾闻宣德时,永和王坟茔十五顷(一千五百亩);而正统年,庆成王为王妃请坟茔竟已至十九顷。

  “至如今,不提郡王,单县主、仪宾就敢请坟茔百余亩,又筑桓、修道,其外更侵数步以外,以筑拦马之堤,此多占亩数,地利尽归王府,额税仍及百姓。”

  “有巡按御史曾奏,‘王府主丧者常以择吉为由,夺据民间膏腴之地。’

  “如今宗藩又几多人口矣?”

  沈瑞掩了信,低叹一声。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当初沈沧也曾外放山西,徐氏也同他讲过不少山西旧事,而因涉边镇,他在通政使司的时候,也特地找过山西的一些奏报来看。

  沈珹说山东也有宗藩问题,是的,山东宗藩也没好到哪里去,沈瑞与德王府、衡王府都交过手,生从他们身上为百姓撕下一大块利益来。

  但山东因藩王数量少且子嗣不茂,情况尚可控制。

  山西就麻烦多了。

  山西的宗室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能生。

  所以宗禄及各种开销问题也就格外严重。

  如沈珹这信里所说,山西宗藩活着的就逾三千之数,死了的四千有余,宗室活人要盖房子,死人要修茔地,一面伸手问朝廷要,一面变本加厉的盘剥小民。

  至今府宅、庄田、香火田占地只怕不止三十万亩,而山西百姓人均土地,不足十亩!

  山西本就因临近边关百姓甚苦,偏山西宗藩又不断侵夺百姓生存空间,这样下去迟早生变。

  现下,李熙也不是没看出山西的危机来,想借着小皇帝对晋王一支的厌恶拔了这一庞大的一支,省出土地来。

  却是只能缓和一二,治标不治本罢了。

  沈珹倒是看到了那“本”,却没有给出“药方”——至少,这封信上是看不出的。

  他也不像是抛出难题来给沈瑞,更像是来试探沈瑞。

  沈瑞当然也想解决这个大麻烦,只是先前觉得时辰未到,要改革还是准备充分些才好。

  但目前这局势……

  第六百七十八章 山重水复(四)

  “瑞二叔,侄儿是常与掌柜、庄头、百姓打交道的,这日日所见,唉,山西百姓实在是苦。”

  沈是个伶俐的,虽低眉顺目坐在一旁等着沈瑞读信,却一直偷偷觑着沈瑞面色。

  见沈瑞已是看罢了信,沉思不语,沈不由出声一叹。

  沈瑞闻言也跟着叹气,合了信放在手边案几上,又端了茶向沈示意。

  沈纵有话也说不出了,只得谢过,端起茶盏来啜饮。

  撂了茶盏,他似想好了,垂头叹道:“瑞二叔也知,我父亲……唉,实在是自从我大哥……失了音信,父亲便是日夜悬心……”

  这一杆子又从关心民生捅到关心自家上来。

  沈瑞撩了撩眼皮,沈珹派沈的意思他如何不知。

  一则是事涉宗藩,不得不机密行事,怕是心腹管事幕僚都信不过,只信亲儿子。

  再则便是,只消沈站在着,自让人想起他上头那失踪了的哥哥沈栋。

  小栋哥可是在宁王手里的!

  而宁王的反心,沈瑞、沈理等各房宗子最是清楚不过。

  沈珹这也是给沈瑞“提个醒儿”,一旦宁王事发,虽沈家分宗了二房不在株连九族之列,但到底是嫡支族侄,必然也会是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他沈珹现在就着宗藩问题出手,便是向皇上投诚,向百官表明立场。难道你沈瑞就不顺势表表态?

  沈瑞却不接沈这茬,撂下茶盏,淡淡道:“这桩事,李熙有些冒进了。”

  沈呆了一呆,反应倒也快,跟着苦笑一声,道:“侄儿倒也接触过李世子,他也是……想着在山西开好商路,能为皇上分忧。”

  “如今晋王府、代王府在地方上盘剥百姓,又把商道也占了去,开了不少铺子,霸着最赚钱的生意不许旁人来碰,还时不时征调民夫、车辆帮着他们运货,更有强买强卖的事儿。”

  沈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而且,晋府代府与那草原上,也是有生意往来的。可怜我大明百姓家中无余粮,倒是进了鞑子的肚囊。”

  “还不止粮草,还有好些个犯忌讳的东西,诸如,铁器,那在草原上都是卖出了好价钱的。

  “泽州大阳的绣花针,瑞二叔想是听过,听闻山东海贸里这针也很是紧俏。”

  诸般好处都是挑着山东能用得上的说,却始终不见沈瑞有些许动容。

  沈目光闪了闪,又道,“这泽州大阳镇的冶锻手艺高妙得紧。侄儿也曾听说延清叔父在兵械局屡立奇功,若有大阳镇的匠人为叔父所用,想来更是锦上添花……”

  这说的是沈瑞的连襟李延清。

  自从山东水师使用了兵械局大量新式军械一举端了巨鲨帮之后,李延清便升了正五品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其家学渊源、为兵械局一等一的功臣更是人尽皆知。

  而沈瑞也成了大家眼中支持水师建设、支持新军械改革的先锋人物。

  沈瑞闻言哂然一笑,他原也派人去考察过泽州大阳镇那些匠人,也像从颜神镇挖角琉璃匠人一般挖过冶炼匠人,这些却是不足与沈道了。

  沈百般投其所好,终见沈瑞露出些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心下一喜,忙点火道:“只泽州如今在代府宣宁王、隰川王手中。这二位……唉,前些年还被皇上申饬的……作坊在他们手里,怕草原上得的比山东得的还快些……”

  代王府也少有良善之辈,这二位自也不是,只不过他们没有像庆成王那般公然违法罢了。

  至于那次申饬,乃是正德四年,宣宁王成钴禄、隰川王聪羡私自出城游戏、包占乐妇被告发。

  寻常公子哥出城包个乐伎自然是小事儿,但藩王私自出城便是大罪,故此他们在城中横行地方官府反倒不敢处置,唯有抓了出城这样的大忌才好“告发”。

  而彼时寿哥的判罚如今看来颇有深意,乃是革了宣宁王三分之二的禄米、隰川王三分之一的禄米,相关知州等各有贬黜。

  皇帝,当也是清楚宗禄难发了。

  沈瑞手指轻叩着那信笺,晋府宗室三千余,代府宗室两千余人,沈王一系算少的,也有五六百人,都是这样的主儿,要拿财政白花花的银子养这样一群祸害,怎不令人扼腕。

  山西自然是个大好地界,大有可为,不然赵弘沛、李熙、田丰、陆二十七郎也不会早早被布局过去。

  然到现在仍没见什么成效,还不是因着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

  边关武将,镇守太监,还有这些个横着走的宗室藩王,哪个都不是善茬。

  如今安化王叛乱,原有格局必将被打破,首当其冲怕就是武将要换防,山西的这几位能挪一挪位置了。

  镇守太监么,现在暂时无法,但是很快——刘瑾倒台,自然要换掉一大批。

  只剩宗藩。

  李熙想要揪“藩王参与谋反”事,拔掉几个郡王、镇国将军,也是想着借此收回商路。

  而若是能从这里撕开一块,解决宗禄问题……

  指尖轻叩在信笺纸面上划出细微声响,连绵不断,让人心绪也跟着飘远。

  半晌,沈瑞抬眼看了看沈,摆手道:“此事,容我斟酌斟酌。且先去歇着吧,晚上与你接风洗尘。”

  这样大事自不是立时能有决断的,有这一句便表示沈瑞已动心,沈心下欢喜,当下忙恭恭敬敬起身行了礼,退了出去。

  谢先生被请进书房时,沈瑞已在纸上写写画画列出数条来。

  檄文不是秘密,沈府幕僚尽知,而田丰递来的消息因涉宗藩,却是机密,只谢先生等几位高级智囊晓得。

  因李熙采取的是“揭发恶行”的手段,这在永乐朝是十分常见的,且当年成祖是默许甚至鼓励这种对藩王的检举揭发的,彼时不少人以此进身,故而谢先生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看到了沈珹书信,谢先生方大惊失色,又扫了一眼沈瑞所写果然是宗藩改革内容,不由连声急道:“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这东家方才没答应搅合弹劾刘瑾的事儿,他是颇为高兴的,觉得东家睿智沉稳,远超其他年轻官员。

  却没想到东家这冲动起来,比那些毛头书生更甚!

  李熙只是对一家藩王下手,一桩藩王谋逆卷进去一二其他宗室也不奇怪。

  沈珹沈瑞这却是要对所有宗藩下手了!

  这是不反也要将人逼反了!

  谢先生不好过去抢沈瑞的纸笔,急得跺脚,“大人!现下是什么时候?!叛乱一起,朝廷只会更加安抚诸藩,唯恐有人从逆!”

  “大人这般折子递上去,被内阁里老大人们痛斥都在其次,万一有只言片语传出去,又恰好有那么几个刺头宗藩也跟着反了……大人!到时候朝廷问罪起来,大人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沈瑞起身亲自为谢先生拉了椅子,请他坐下,道:“先生莫急,我有分寸。等我这折子进京时,只怕叛乱平定的消息早已先一步入京了。”

  “咱们方才不也说了,有张永张公公、杨一清杨大人在,没准儿这会儿就已平叛了。”沈瑞虽脸上仍有笑,眼神却是凌厉异常,“如此迅速平叛,诸藩当知天子之强,当畏天子之威,安敢造次!”

  谢先生眉头未松,仍劝道:“虽有张、杨两位大人,应是无虞。但,但,这到底是兵事,瞬息万变,哪里会是尽如你我算计?若有个万一……赌不得,赌不得!”

  “这不是赌,先生放心。”沈瑞语气笃定。

  “即便是,大人,您指望诸藩都会因此畏惧皇威不成?”密室中的谢先生毫无顾忌,直言道,“诸藩心思难辨,大人也见了,这些藩王哪个真个怕过国法?”

  他抖着手中沈珹的书信,“安化王敢在檄文里写丛大人,旁的藩王他日便不会诬陷沈大人了吗?!”

  “正是知道他们无法无天,才不能容许他们再这般扒在大明百姓、大明朝廷身上喝血吸髓!”沈瑞伸手攥紧沈珹的信,一字一顿道:“先生最知礼部事,如今的宗藩,已将大明压成什么样了?”

  谢先生不由一顿,管理宗藩也是礼部的重要工作,宗藩的册立、婚丧、爵禄、入京觐见等各项事务,都需要经过礼部尚书核准之后方能上奏批复。

  他最是了解宗藩的情况,实说不出现在宗藩问题不重要的话来。

  他长叹一声,颓然松了手,口中只道:“只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

  沈瑞将信笺放在一旁,压低声音道:“就是这个时候,朝廷大胜,且胜得迅速,可见武力之强,诸藩都要掂量掂量!

  “借着李熙的揭发,以雷霆手段料理晋府,诸藩只会惶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这时朝廷颁布怎样的政策,他们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晋王一系三千宗室,各种问题不在少数,在查附逆时曝出此事,顺势而推宗藩改革,也不显得处心积虑对付宗室了。

  谢先生张了又张嘴,脑中绕过无数想法,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终于缓缓点头,“此时,也好。”

  此时推出来,先查山陕,后续还查不查别处的藩王,那就要看局势了。

  皇上若是顺势免查别家,亦是大恩典一件,也算安抚了诸藩。

  而且,此时还有一个好处……

  谢先生低低喟叹,声音几不可闻,“皇上尚无嗣……,对宗藩也厌烦得紧。”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了儿孙,哪个会不为儿孙打算呢,这一打算起来,就容易舍不得。

  如成祖那般人物,也免不了爱子之心,没卸了汉王的护卫军权,以至后来有了汉王叛乱。

  皇上无嗣,这几个字却让沈瑞心下一紧。

  一时倒是更坚定了宗藩改革的心——如果真个天不遂人愿,寿哥无嗣,那也要让宗室里能出一个适合大明的皇帝,而绝不要将大明拖入深渊的那一脉!

  谢先生一面起身去拿那一摞沈瑞所写条陈的初稿,一面道:“大人,亲王郡王先不能动,与他们无涉,才不会催生反意。”

  郡王以下,基本上没造反的实力了。

  沈瑞点头道:“头一宗,是想着五服之外,能否解了藩禁,开四民之业。”

  谢先生一愣,随即点头赞道:“难得大人能想到这些人,实是大善大仁!那些藩王对旁支都不甚搭理,老朽还见过不肯为旁支请封的事,更勿论五服之外。

  说着不免有些愤慨,“宗禄短缺,那亲王郡王是饿不着的,活不下去的都是这些五服之外、无名无爵却要守着藩禁无以养家糊口之人!

  “这些人,禄米微薄,就是拿了禄米也难养家,可这些人却是丁口众多,禄米积少成多,对国库却是不小负担。”

  谢先生先是为这些丁口省下的宗禄而开怀,转而又有些怅然道,“只这些人,便是开四民之业,也不知道士农工商能做哪行……”

  就怕这么多年的禄米把人都养废了,什么也做不得。

  不过,那又怎样,总归是给国库省下银子了。

  “只要勤勉肯干的,总不会饿死。届时请朝廷许些优待政策,如减免赋税之类。”沈瑞淡淡道。

  而话锋一转,“我不怕他们不事生产饿死自己,我怕他们还敢端着架子欺压百姓,比如那经商的强买强卖,只怕还要细化一些法令。”

  谢先生也是无奈摇头,仔细看了条陈,频频点头,末了又道是既许开农商之业,也得适当放开城禁了,不然困守一城,也做不得什么工。

  只不过范围还是不能太大,农商者许于封城四境谋生等等。

  这开藩禁算是间接的去除掉了一批拿禄米的丁口。

  当然还有更直接的方法,也是礼部擅长的——限制各级宗藩额妾数量,并严格封爵,直接控制拿禄米的丁口数量。

  其实当时的大明对于纳妾是有很明确规定的,如“世子及郡王额妾四人,长子及各将军额妾三人,各中尉额妾二人。世子、郡王二十五岁嫡配无出,许选妾二人,至三十岁无出,方许娶足四妾。长子及将军、中尉则是三十嫡配无出,许选妾一人,三十五岁无出方许娶足。庶人四十以上无子,许选娶一妾。”

  而且各王府需要注明妾媵姓氏来历、入府年月,如有子女出生,要及时将子女生年月日注在妾项下备查。

  更在弘治十年规定王府凡有新生子女要造册两本,分别送往礼部和宗人府;凡奏报立案者,才能请名请封。

  只可惜,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执行力差得惊人——要不然庆成王一个郡王也不会有九十多儿女了。

  谢先生处理过这样的案宗不在少数,深有体会,不由道:“宗藩在地方,花生传生子女不在少数,不少都记在良妾名下,朦胧请封,骗取宗禄。虽弘治十年有明令禁止,却仍有不少人无视国法,蒙混欺诈。”

  (时人称宗室奸占娼妓、私收乐妇等不良女子所生子女为花生、传生。)

  “还有已革爵的子女记在别人名下、乃至认养子女为亲子女,请封骗取禄米的!这番若是查处,又能剔掉一批冒领禄米的,只可惜如今只怕不好掉回头清查,只能是日后严行法度……”

  沈瑞所知前世历史上嘉靖、万历朝上折奏请宗藩改革里,基本上都会提到限制妾室,通过强调妾室的“合法性”以保证所出子女的“正统性”,这也是扼制宗室人口膨胀的有效手段。

  此番沈瑞就在条陈里重申了弘治朝原有规定,并进一步细化。

  如王府姬妾产子造册时,需令本亲支或房族宗室五位与长史教授、收生人等甘结,以凭查考;若朦胧冒请名封,本位参革爵禄,结勘宗室降爵或革爵,长史教授等官罢黜,收生人问罪。

  如非良家出身姬妾、花生传生子女不得入玉牒,更不得请封。已封者革去爵禄,不许造入玉牒。违者,乐工人等俱发边卫永远充军,辅导和保勘官一体问罪。

  打着保持血脉“正统性”的幌子,其实还是要减少领宗禄的丁口数。

  直白来讲,就是国家不会再当冤大头给藩王养十八房小老婆了。

  诸藩王宗室,想广纳美人、开枝散叶,没问题——只要你自己出钱,编外人员国家不给开资。

  随便从青楼楚馆里接出来真爱再带仨娃说是亲儿子来封爵要禄米,对不起,国家不认。

  严格的登记制度也避免了宗室谎报年纪提前支取宗禄。

  此外沈瑞还将前世万历年间修改宗藩条例时提出的宗学制度搬了来,并加以改进。

  史上修明宗范针对的是亲、郡王以下之子,“未封爵者,年十五请封时给禄米三分之一,要求入宗学学习五年,亲王奏请出学,才支给全部宗禄。期间凡有玷宗仪者,革为庶人。”

  沈瑞的条陈中,宗学进一步扩大,要求各藩必须设宗学,有资格享受爵位禄米的宗室子弟到了启蒙年纪必须入宗学读书,年满十五请封时考较一次,通过者给三分之一禄米,继续学到二十岁考核出学,方给全禄。

  考核不止考学识,也考品行,并且禄米与考核结果挂钩。

  学识考核每年给予两次重考机会,各相隔一月,三次考核都未过,禄米降等,并延长学习时间。

  品行考核则更为严格,德行有亏即降等袭爵,若有违法乱纪、有玷宗仪者,则直接革为庶人。

  这一方面是教化宗室,同时也是将宗室享受岁禄的年龄提高了一大截,以缓解宗禄负担。

  对于教化宗室谢先生是一万个赞成,不由感叹道:“若宗室子弟皆能循规蹈矩,才真是藩地百姓之福。

  “实望由此而始,他日能考察藩王郡王德行,使贤者为王、为百姓谋福者为王,方是太祖所盼之‘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沈瑞虽也跟着点头作感慨状,心下却叹,他当然是希望诸藩出些个贤良人,以备日后万一之选。

  但若是诸藩都贤了,现任帝王只怕就睡不好了,恐时刻担心得了民心的贤王们所谋甚大了。

  而宗室们,因为被斩断了政治路途,困居一城,也没有做个贤良的动力,越发自我放飞,肆意妄行。

  他们寄生在大明身上,吸食大明民脂民膏,却对大明没甚认同感和归属感,祸害百姓、破坏法度,乃至里通外国,完全无视国家利益。

  其实历史上万历朝放开宗藩政策时,还有一项放开入仕之禁。

  即允许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根据进士、举人等出身资格可授予知州、知县等官,只是不许选京官。

  沈瑞此番既将宗学提了出来,也希望能开入仕之禁,给那些想上进的宗室一条新的出路。

  “既有宗学,便让人学以致用,”他道:“先生,不为京官,不为武官,品阶上也设些要求,最大程度上避嫌。”

  谢先生沉吟半晌道:“到底是宗藩,这入仕为官……还是谨慎些罢,若是从五服之外无名无爵者始……”

  沈瑞摇头道:“开入仕之禁原是激励宗室上进报效朝廷,而五服之外无名爵者其实已与百姓无异,对宗室的激励作用甚小。确实这条敏感了些,但我想在官员品阶上控制一二,对朝廷是没有威胁的。”

  谢先生又是思量许久,方道:“前几年,刘太监有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之政,如今……内阁几位老大人,想也不会太过反对。”

  说到刘瑾,两人对视一眼,缓缓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六月的京城已是热极,夏蝉伏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京城锦衣卫谈千户宅邸里,主院上房里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号声,生生把那蝉鸣都压了下去。

  刘瑾站在廊下,脸色难看至极,眼中却是半点泪意也无。

  周围跟着的人本还跟着开嚎,但见刘千岁这般模样,一个个也不敢高声了。

  可这到底是死了千岁爷的亲兄,又实不敢不哭,只好一个个哭丧着脸,举着袖子蹭着眼作伤心模样,眼珠子却骨碌碌绕着刘瑾打转。

  看诊的太医根本不敢提告辞,提着药箱的小徒弟更是微微颤抖,几乎要缩成一团了。

  大管家急一脑门子汗,这丧事总是要办起来的,谈千户久病,东西是早备齐了的,但这怎么操办,还是得刘千岁开金口呐。

  他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硬着头皮道:“千岁节哀,该是给大老爷更衣的时候了……”

  再晚人就硬了,不好擦洗换寿衣了。

  刘瑾黑沉着一张脸,半晌忽然道:“先起孝棚吧。”

  说着大步流星就往外走,口中吩咐左右道:“备车,去西苑。”

  第六百七十九章 花明柳暗(一)

  西苑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不说那草木葱郁清木养神,只说湖中岛一隅引得活水,开渠砌石,做出一个小小叠泉瀑布来,轻风卷水汽,扑面沁凉,单就听着那清凌凌的水声已是倍感清爽。

  可水边的听泉小殿中,寿哥的话音儿里都冒着火气,“朕连花生传生都不养,倒要给他们养这许多官员,他们倒是比朕谱儿还大了!”

  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礼部尚书费宏面上虽是尴尬,却都齐齐一礼道了声皇上圣明。

  蔡驸马调头吩咐那边执笔的宗人府经历道:“今后除亲王府长史、郡王府教授别议外,其余审理、纪善、奉祠、工正、良医、典膳、典宝、典仗、引礼、伴读、仓库等官,止设一正员,其余均裁革……”

  那经历运笔如飞,快速记下,蔡驸马又低声让其在后面注明了奏讨内侍等具体规定,禁止私收净身之人等等。

  寿哥手里的扇子晃了晃,鼻子里哼气,又道:“以后郡王、将军、中尉、郡县主房屋、冠服和坟价俱一概免给,永为定例。”

  费宏又颂圣一句,蔡驸马那边便又向经历重申弘治以来严禁宗仪服饰僭越的规定,违者参究问罪。

  如是这般一个上午,列出近四十条宗藩改革内容。

  其中不乏有开放藩禁,甚至开入仕之禁等条例,只怕一经公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当然,这不是最后定稿,还需要内阁商议,但看皇上态度坚决,又有安化王造反这宗事,想来这条例也不会被删减掉太多。

  寿哥把想说的都说了,翻了翻手中条陈册子,往旁边一丢,便喊内侍传膳,又转换了个好态度,留两人西苑用膳。

  两人皆是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谢了恩。

  近几年皇上越发随性,常常留膳甚至留宿重臣,两人都习以为常,只是满腹心事,这西苑佳肴再美也不免食不甘味。

  用罢饭,费宏便出西苑回官衙,他还要继续头痛明日这宗藩条例拿到内阁上去,众阁老要是一致反对,少不得他也得背锅。

  事涉宗藩,是头等的机密,虽放了他回去,也一样得守口如瓶,不敢与任何人商量,只好自己闷头思量了。真真苦也。

  而被皇上点名留下来继续议事的蔡驸马也是一样满嘴苦涩。

  近几年宗室也委实不太安分,蔡驸马这个宗人令也是颇为累心,自家大舅哥德王并山东几个藩王那桩事刚揭过去,这西北的郡王又出了叛乱事。

  当日战报到了京中,李东阳立时请旨由杨一清率军平叛,刘瑾则推荐了泾阳伯神英为总兵官。

  杨一清是总制三镇军务,平叛理所应当。

  而那神英说起来,原也是边将出身,曾做过总兵官,但弘治十一年时因贪得无厌违禁边贸,又坐视寇掠蔚州而不救,被言官弹劾,去职闲住。

  直到正德初年达延汗犯边宣府,神英才起复,率兵驰援,颇立战功。

  后在京畿周围剿匪立功,得进右都督,他便又投靠了刘瑾,砸下重金,受封了这泾阳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瑾此时推出神英,不止是要抢这份军功,怕也是在为之后延绥、宁夏马市打算。

  于是平叛的主帅尚未定下,京中忽然就流传起“安化王打得清君侧旗号”、“檄文列出刘瑾十大罪状”等言。

  然递进兵部及内阁的诸多战报中,却丝毫没有提及有这样檄文。

  随后有六科给事中上折弹劾刘瑾罪状,甚至“猜度”刘瑾有藏匿檄文之嫌,却被刘瑾当堂直斥诬陷。

  皇上似乎不满于这种争吵——叛乱当前,哪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口水仗上,他迅速下旨,杨一清总制军务、张永为监军、神英为总兵官共同平叛。

  这样的结果,想是要挨个给点甜头以安抚各方的。

  但实际上,哪一方都没有被安抚住。

  这边神英都出了京城,那边朝堂上还依旧吵着,那份檄文被越来越多人提及,但,始终没有“官方渠道”得来的“实证”。

  街面上,东厂西厂内行厂连带锦衣卫纷纷出动,抓捕“造谣生事”之人。

  而后几日,那几位弹劾了刘瑾的给事中过往种种“违法乱纪”劣迹陆续被锦衣卫挖掘出来,呈到了御前。

  刘瑾气焰高涨,虽没上重枷,却罚了每人百石米,口口声声不为难他们“输边”,只要送到刚刚报了旱灾的河南即可。

  他同时上书请旨,清查河南仓粮、屯田,清丈田亩,以备赈灾。

  这一下朝中又炸开了锅。

  曾经的阁臣刘健、焦芳,如今的阁臣刘宇、工部尚书李鐩皆是河南人!

  虽然刘健门人多被刘瑾清扫掉了,焦芳下台其门人也大受影响,但朝中的河南籍官员仍是极多!

  而这些在朝为官的,谁家里没“些许”隐田的?

  一时间众官员纷纷上折,都表示眼下当务之急是平定西北叛乱,且又有传闻叛乱皆因“清查屯田”起,这等敏感时候还是不要再清查的好。

  且河南受灾,立时查出土地来也得来年耕种了,不可能立时让灾民吃饱。清查过程中还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反而让灾区雪上加霜,还是先想赈灾的法子要紧。

  河南清丈事尚在僵持中,这边皇上又秘密召了礼部尚书费宏和宗人令驸马蔡震来商量宗藩改革之事。

  两人皆有种皇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

  费宏委婉的表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安抚宗室才好么?

  皇上只说恰这次叛乱暴露出一些问题,这会儿先查缺补漏把要改之处列出来。

  至于什么时候颁布,皇上只字未提。

  费宏在朝中根基尚浅,当初刚升礼部尚书就遇上了正德六年春闱舞弊案,险些丢了官帽,后来便一直谨言慎行。

  尤其是听皇上所提更改内容,虽有让人惊诧之处,但大抵上还是宗禄改革,朝中重臣哪个不知道宗禄发放困难,于是费宏那些想劝的话统统咽下去了。

  至于蔡驸马,他们这一家子本就是站在皇上这边的,而且宗室现在“罪行累累”,他这个宗人令还能说啥。

  这会儿皇上单独留他下来,蔡驸马心里也在不停思量,这又是为着什么事。

  寿哥却是一改刚才说宗藩改革时候的冷脸,笑容变得温和无害。

  “姑祖父,”他口中招呼得亲切,又说了一个好消息,“张永急报过来,叛乱已平,待彻底扫尾便将押送朱寘鐇(安化王)回京。”

  蔡驸马一愣,随即大喜,连声恭喜圣上。

  心下一算,去了路上时间,这才多少时日就平叛了!真真是神兵了。

  当然,越快结束叛乱越好,能波及到的百姓越少,这烂摊子也就越好收拾!

  寿哥也笑得开怀,口中却又道:“朕也接着密报,说庆府、晋府、代府都有与安化勾结。庆王还向朱寘鐇行君臣之礼呢。”

  蔡驸马这笑容就僵到了脸上。

  安化王这郡王本就出自庆王府一支,现在的庆王矮了安化王一辈,这事儿,确实很像庆王能干出来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作何表情为好了,要说谢罪,且轮不上他谢罪。

  这宗人令说是管着宗室,其实也不过管管属籍罢了。

  因辈分高,近边儿的宗室小辈他还能训斥一二,那远在天边儿的藩王郡王,谁能管得了呢?

  寿哥却也不是想让他怎样,很快递过来两本密折。

  蔡驸马接过来一看,脸色更差了,那密折中满是晋藩、代藩在山西所作恶行。

  另有山西宗室丁口、房宅、庄田、香火田等统计,贪婪占地、巨额宗禄几乎拖垮了整个山西。

  蔡驸马手都有些抖了,扪心自问,他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这些宗室行径的,看他大舅哥德王就知道了,但,到底也没成想已到了这种地步。

  过了半晌,蔡驸马才低声道:“皇上圣明,这宗藩规矩,这宗禄,是不改不行了。”

  他想,皇上给他看这些,想是要明日内阁议事时,他能代表宗室站出来支持宗藩改革吧。

  “这是山西参政沈珹的密折,他是沈瑞的族兄。之后沈瑞、沈珹二人共同上了宗藩改革条陈。”

  寿哥没有去看愣神的蔡驸马,而是望着轩窗外几番跌落的溪流,似是自言自语道:“宗禄难以为继已非一日两日,国库空虚,朝廷困顿,宗室却仍在不停上折乞田乞禄米乞盐引乞追封!”

  “朕不给,他们便敢问百姓拿!”寿哥骤然转回身来,森然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

  “都说对待宗藩要慎重,要慎重,朱寘鐇这样的,朕慎重了,他便不反了?晋藩、代藩这些年往草原回易,拿得不够多吗,不一样与朱寘鐇勾勾搭搭?”

  他目露寒光,盯着蔡驸马,近乎一字一顿道:“还有哪些个藩府,一个两个的,都盯着来为朕太、庙、司、香。”

  淳安大长公主一直为皇上后嗣奔走,皇上心中那根刺蔡驸马一清二楚。

  他颤巍巍俯身跪了下来,终却只道了声“陛下”,那声音,苍老无比。

  寿哥抬手扶了他,声音又放柔和下来,“姑祖父,这些话,朕也只能同你,同姑祖母说了。”

  蔡驸马虎目含泪,垂头道:“是老臣无能……”

  寿哥打断了他的话,道:“姑祖父,有些话,朕不能说,但你能说。”

  “老臣明白,诸位阁老那边,有老臣去说。”蔡驸马立时保证,便是阁老们一力反对,他也要想尽办法促成此事。

  宗藩已是大问题了,此事不改,异日再生乱,他也没脸去见英庙、宪庙和先帝了。

  寿哥一笑,温言道:“亏得有姑祖母与你。”

  说着又拍了拍那折子,道:“还有,沈瑞这般忠臣。这种时候他远在山东,要明哲保身何其容易,难得他一片赤诚,处处为朕考量,为朝廷考量,为百姓考量,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毅然上此密折条陈。”

  蔡驸马原也对沈瑞印象极好,此时自是跟着感慨道:“沈瑞不仅是能吏,更是忠臣。亦是陛下慧眼如炬,重用沈瑞方让其得以施展。”

  寿哥显然高兴起来,频频点头。

  他也是着实没想到沈瑞会给他这样一份折子。

  沈瑞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有办法”的人,这办法大抵是用在领土治民上。

  他原想着沈瑞的折子会说说如何战后恢复、推广山东经验,也许是开市通商,他还颇为期待想看沈瑞怎样再复山西繁荣。

  万没想到,沈瑞交上来的,会是宗藩改革。

  没想到是这样详细的内容,没想到是富有远见的设想!

  更是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沈瑞敢站出来说宗藩问题!

  这是最好的时候。

  寿哥摩拳擦掌,他早看那些藩王不顺眼了,可这群人就偏偏大动作没有小动作不断,一干老臣又总唠叨慎重慎重。

  慎重又怎样,有反心的总归是要反的!

  先有宁藩狼子野心劫掠松江、太湖养私兵,后有晋府、代府与草原勾勾搭搭,这安化,直接就反了!

  不趁这样时候收拾他们更待何时!

  沈瑞提的正是时候!

  “沈瑞没有辜负朕的厚望!”寿哥的喜悦溢于言表,又向蔡驸马道,“沈瑞更有其他条陈呈上来……”

  寿哥正待进一步说说日后山西的布局时,刘忠在门口晃了一晃。

  寿哥知是有事,点手让他进来回禀。

  刘忠在他耳边低声道:“刘瑾的兄长刚刚殁了。刘瑾在外面求见。”

  寿哥眼珠子一转,扯了扯嘴角,“正好,让他进来。”

  刘瑾在内廷耳目众多,进了西苑就有小内侍迎过来悄然说白晌皇上召见了礼部尚书费宏与宗人令蔡驸马,因御前没留人伺候,说得什么却是不知。

  晌午皇上还赐了午膳给两位大人,费大人用罢便走了,蔡驸马仍在御前。

  此外,钱宁钱百户来了两趟也没见着皇上。

  刘瑾这一路听着,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几转。

  在殿外略侯了片刻,就听得里头传召,刘瑾正了正衣冠,又调整了一下表情,袖子拂过眼角,转瞬双眼便红了,却又并无泪珠落下,全然一副强忍悲伤的模样,进了殿内。

  两边儿小内侍们看得眼睛发直,心下直念,到底是刘祖宗呢,这般收放自如,可是要好生学上三五年……

  刘瑾进门也没管蔡驸马、刘忠都在场,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呜咽着喊了一声“万岁爷”。

  寿哥打发刘忠去扶了刘瑾起来,叹气道:“大伴节哀。大伴无需挂念朕,且放心去,先将家中事办好要紧。”

  刘瑾又叩首道:“因奴婢家事惊扰皇上,是奴婢的罪过。”

  寿哥摆手道:“大伴不要悲伤,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又道,“大伴保重身子,办好家中事,朕这边还有要事须得大伴去办。”

  听得这话,刘瑾连忙道:“岂敢耽搁万岁爷要事,还请万岁爷明示,奴婢这就办来。”

  说着又眼含热泪,道:“莫说奴婢忠心为主,奴婢的兄长也是一般忠心圣上,差事从不敢有丝毫含混怠慢。”

  “大伴的心朕尽知,谈千户也实是兢兢业业。”

  刘瑾这兄长,吃喝玩乐倒是兢兢业业。

  不过刘瑾的来意寿哥十分清楚,也没装糊涂,而是倾了倾身,放缓了声音,道:“大伴,朕接着密报,晋藩、代藩、庆藩有从逆之举。”

  刘瑾一惊,下意识去看蔡驸马。

  蔡驸马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刘瑾心道难怪陛下招了礼部与宗人府来议事。

  他口中大义凛然说着叛王委实可恶、晋藩等不识好歹等言,心下却已经转了百转。

  听得皇上吩咐道:“朕拟让你秘遣锦衣卫、内行厂得力之人往山西彻查此事,要快,不要走露风声,如有不妥之处,立时阖府缉拿。”

  说是“阖府缉拿”,那便是一个都不放过了,刘瑾眼皮直跳,又去瞧蔡驸马。

  蔡驸马脸边腮肉不可遏制的抽了抽,终是什么都没说。

  刘瑾略一犹豫,便稳稳叩头下去,道:“奴婢遵旨。”

  他最近过得极不顺心,那檄文他明明动用了所有厂卫力量瞒得好好的,却依旧被人翻出来弹劾于他。

  那些跳梁小丑他根本不在意,他唯一关注的就是,皇上怎样看。

  皇上虽然快刀斩乱麻迅速同意了神英领兵平叛,但私下里皇上对他只字未提那檄文,反倒让他心下忐忑起来。

  所以他才会急急用了手下幕僚的点子,抛出清丈河南来,以图赢得皇上的看重。

  河南离着近、良田多、效果立竿见影,河南又是刘健那老匹夫故乡、可以借机把那老匹夫及其门人压得死死的……种种好处他都想过了,唯独没想到坏处——

  那些低阶河南籍官员会如马蜂一样紧盯他不放,虽小,却毒!又是成群!

  现在,皇上肯交代他任务,他自然要立时接下以示忠心。

  藩王,是烫手的山芋。

  与其说是查,还不如说是抄,他刘瑾伴君这么多年,皇上的心思还是揣摩得到一二的。

  抄了藩王会引起多大震动,刘瑾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只要皇上依旧信重他、肯用他,他权柄在手又有何可惧!

  何况,这几个藩王可没给过他什么好处,相反,日后他想在马市插上一脚,这几个藩王只会是绊脚石。

  能借着皇上的怒火抄了才好!

  刘瑾回得这样快这样干脆,寿哥面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他却没进一步交代,而似喟叹道:“大伴与谈千户兄弟实是忠心为国。今谈千户去了,是朝廷痛失英才……”

  刘瑾心下大喜,自己的选择果然没错。

  他在这么个时候进宫就是奔着给兄长求个封赏来的,既是为着葬礼更好看,也是因这阵子扑上来撕咬他的人太多,他想要借皇上厚赐来展示一下自己圣眷依旧,震慑群小。

  听得皇上夸赞他兄长,他心跳也不由得跟着快了一拍,自己接了烫手山芋,皇上便不会亏待自己。

  果不其然,听得皇上吩咐刘忠道:“传朕口谕,进谈粮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赐本身妻及三代诰命,赐祭葬加等。”

  一颗心踏踏实实落地,刘瑾这头磕得诚恳多了,面上是感激得涕泪横流,口中直称皇恩浩荡、奴婢万死以报圣恩云云。

  寿哥笑眯眯听着,勉励了他几句便让他去了。

  刘忠也悄没声的退下,准备圣旨及赏赐。

  殿上只剩蔡驸马。

  蔡驸马几次想张口,那锦衣卫内行厂都是些什么货色,派他们去,指不上将诸藩祸害成什么样,岂非要逼得藩王造反!

  但看着年轻帝王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他完全想象得出在他问出口后,皇上会怎样轻描淡写的回一句,那就让张永晚些回京就是了。

  还有神英的大军,这短短时日到宁夏是不可能,到山西却是正正好……

  罢了,晋藩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敢驱赶流民往京中来,就要想到早晚有一日会被皇上清算。

  蔡驸马垂了头,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姑祖父,”寿哥似乎根本没在意蔡驸马的情绪,笑嘻嘻道,“方才没来得及说便被刘瑾这厮打断了。朕拟在山西再立武学,六郎这几年在京卫武学也历练出来了,正好过去山西武学掌舵!”

  这六郎说的是蔡驸马的孙子蔡诵。

  蔡驸马的长孙蔡谅如今正管着豹房勇士,乃是寿哥身边一等心腹之臣,次孙蔡诵先前也在豹房当值,后张会去辽东,他就被调往京卫武学,给周贤打下手。

  大明的武学原就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尽管太祖设立之初未尝没有培养高级武官的打算,但到了后来,基本就变成了武官子弟学校,还是混日子的那种。

  正德元年寿哥大刀阔斧对京卫武学进行改革,除了勋贵子弟必须入学外,锦衣卫、豹房勇士、武举人也需入学,并严格考评制度,又有各种演武、阅兵,近些年来成果斐然。

  那改革中也有沈瑞和张会从中支招,这次同样是沈瑞上密折,建议再建山西武学,将卫所武学合并过来,既揽边将子弟来学习,也让中低级军官来进修。

  同时也想实现当初没能实现的,让部分京卫武学的学员过来边关学习实训,接触真实的边防。

  如此培养储备军官,日后九边有战事,自武学中抽取优秀学员顶上,从最大程度上避免“水土不服”的状况。

  所以,现下这山西武学中的正副使就相当于文官中的座师。

  蔡驸马精神大振,若六郎蔡诵能任山西武学副使,将来在边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作为大长公主的孙子,爵位到了蔡诵身上已不值一提了,荫封锦衣百户也是虚衔,任何实职都需要靠他自己努力。

  眼下皇上这是给了他一个绝佳机会,蔡驸马自谢恩不迭。

  寿哥笑着扶起蔡驸马道:“朕还打算在山西武学中设几个‘研究院’,还要姑祖父一同参详参详!”

  第六百八十章 花明柳暗(二)

  现在的京中,刘瑾撒出厂卫盯着各处传“檄文谣言”的人,而各处准备拿檄文说事儿的人、等着落井下石的人、站干岸看热闹的人也都在盯着刘瑾。

  所以谈千户府上传出哭声后,没等白灯笼挑起来,刘瑾长兄殁了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大半个京城了。

  想当初谈家嫁女,那是何等风光,文武百官勋贵戚畹少有不来送礼的,车马直堵出几条街去。

  而今,除了铁杆刘瑾一党早早备下厚礼立时来吊唁,更多的官员还属于骑墙观望阶段。

  虽然官方没有证实那檄文为真,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这檄文够刘瑾喝一壶的。

  加之河南帮在朝中也是不小的势力,他们抱起团来参劾刘瑾又与先前那些大佬的马前卒们不同。

  这一番恶斗,刘瑾还能否保住他刘千岁的权势可不好说。

  尤其这瞧着,谈千户家丧礼的排场,似乎,不太大呐,是不是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不料只半天时间,又是风云变幻——

  刘瑾直奔西苑,没两个时辰就打道回府,身后还跟着传旨的小太监,谈千户就这样变成了谈都督同知,还祭葬加等。

  刘千岁圣眷依旧!

  不少人立马拎起奠仪来直奔谈府。

  谈府门外的长街再次拥堵起来,谈府内的诵经声也越发响亮。

  谈府内书房中里,刘瑾已经同赶过来的刘宇、曹元、张彩、石文义等人密谈了皇上吩咐的事情。

  几人对于朝宗藩动手不无疑虑,但既刘瑾已在御前接旨了,且安化王檄文一出已将刘瑾送到了宗藩对立面去,如今也没得选择了。

  刘瑾不放心锦衣卫下头人去办此事,思来想去,便要石文义亲去。

  张彩也觉事关重大,石文义亲去放妥当,他思虑缜密,又叮嘱了石文义许多话,让他诸事小心,不要犯了忌讳,将自己折进去是小,牵累了千岁是大。

  石文义面上谦恭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这下老子可发达大了!这可是去抄藩王郡王的家!

  他仿佛看见了金山银海汹涌而来,真是强遏制着才没露出开心来。

  当然,这银子回来还是得孝敬千岁爷、孝敬张阁老(张彩还没入阁,但刘党认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私下已经这么称呼了)的嘛……石文义如是想。

  外面不断有身份显赫的勋贵前来吊唁,他们是对皇家反应最敏感的一批人,最知风向,饶是刘瑾再目中无人,有些贵宾也是得出去接待一二的。

  后堂的议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刘瑾带着众人刚出内书房就遇上来过来报信的大侄女婿邵晋夫。

  自从邵晋夫落了榜又死活要继续苦读后,刘瑾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有事儿没事儿就要骂几句的,这会儿见着就是一股邪火,张口便呵斥。

  邵晋夫就跟木头人一样,由着他骂,一声也无。

  还是刘宇、曹元劝了两句,刘瑾才不在理会他,拂袖而去。

  邵晋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影儿都没了,才缓缓挪动脚步。

  那厢骂完大侄女婿的刘瑾走着走着就想起二侄女婿还没着落来,不由心下又是一恼,一边儿点手叫个仆从过来给二姑娘传个话“虽你父亲去了,但亲事跑不了,你勿忧心。”

  一边儿又叫石文义过来,低声吩咐道:“你此去山陕,也去找曹雄一趟,就同他说……”

  这一夜直到快宵禁了,谈府来客方止,翌日一早便又有客登门。

  此番“盛况”自然传遍京师,那弹劾刘瑾的折子果然少了近一半儿,

  内阁议事时,刘宇倒是意气风发,其余几位阁老面色都不甚好。

  当礼部尚书费宏将昨日拟定的宗藩条例拿出来时,几位阁老面色更难看了。

  蔡驸马立时就跟着将几份誊写下来的山西宗藩、宗禄现状递过去,又痛陈晋藩、代藩从逆大罪,然后直接表示,皇上已经派锦衣卫往山陕去调查此事了。

  几位阁老大吃一惊,连说不可,都道“值此安化叛乱之时,宗藩人心不稳,朝廷正当安抚才是”云云,苦口婆心劝年轻的帝王莫要冲动,收回成命。

  如费宏所料,众位阁老还都一边儿劝皇上一边儿无比凶狠瞪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皇上年少胡闹,你也糊涂了?怎的不拦着?!”

  似乎若非在御前,只怕就要破口大骂了。

  费宏欲哭无泪,那位祖宗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得拦得住啊!

  蔡驸马则颇为淡定,先一步代皇上答了,“陛下已收到宁夏密报,叛乱已平,大军不日便可回京。想来这一两日战报就会到内阁了。”

  又状似无意道:“泾阳伯的大军,想来到了山西便会回还。”

  众阁老闻言先是一喜,皆没想到平叛如此神速,之后又是一忧,既大军腾出手来了,皇上这是真要收拾山西宗藩了。

  虽说朝廷不惧战事,但文臣口中总归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众阁老依旧表示,只要动了刀兵,便是百姓受苦。

  蔡驸马却耿直道:“宗室有此败类,不去惩治、不以条例约束,才会更让百姓受苦。山西百姓如今已是甚苦!”就差没说怕宗藩反,难道不怕百姓反吗?

  众阁老一时语塞,但事涉宗藩,多谨慎都不为过,哪个也不敢说动了山西藩王们是好事。

  就这时候,一直支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的寿哥清了清喉咙,翻了翻眼皮,道:“朕欲在山西建山西武学。”

  众阁老一愣,不知皇上怎么又天马行空的来了这么一句。

  听得寿哥道,“武学选址不在太原府,在泽州府。诸位老先生都知罢,泽州冶炼极佳,武学中将设有‘兵械研究院’,暂调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李延清过去,继续研究新式兵械、战车。”

  这所谓兵械研究院正是想依托泽州发达的冶炼技术,借助泽州匠人们的巧手,将李延清研究的图纸尽快转化成试验品乃至批量生产的成品。

  而山西离边关近便,兵械可以很快送达战场,检验使用效果。检验结果也可以很快反馈回研究院,第一时间加以改进。

  蔡驸马适时插话道:“泽州府封给了代府宣宁王、隰川王。”

  言下之意,这不收拾了代府,如何在泽州建武学?

  李延清到底是杨廷和女婿,杨廷和要避嫌,不好再说话。

  王华本就管过京卫武学,素来赞同兵械应不断改良升级,沈瑞能山东水师推广使用新式武器也多亏了王华的支持。

  且之后王守仁在南京水师、陆军中也进行了推广装配,同时着令南京兵械局开始新兵械研发,王华还特地协调户部调拨了专款。

  虽王华厌恶刘瑾,也恨屋及乌厌恶刘瑾门人如李延清父亲李鐩,但就事论事,王华还是认可李鐩、李延清父子在工程、器械上的才华的。

  此番派李延清过去主持这兵械研究院,王华是没有意见的。

  李东阳斟酌着措辞,想说武学自然是好的,但择址事关重大,也不是非泽州府不可,还试图不与藩王撕破脸。

  然他还没开口,寿哥已收了支腮的手,微微坐直了些,又道:“武学内也设四夷学院,是为四夷馆分支。”

  四夷馆一直是李东阳主持,闻言他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眼中精光灼灼。

  他还没老糊涂,这不是皇上为了说服他们方特地挑出与他们有关系的两个机构,这分明就是,皇上意在蒙古!

  北虏屡屡寇边,他如何不恨?

  他亦有一腔抱负!

  奈何现实是,现下朝廷还无力开战,近几年各地灾荒不断,若不是山东辽东异军突起,海贸上进项颇多,国库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了。

  李东阳深吸了口气,终还是劝道:“皇上圣明,只如今国库刚略有盈余,实是……”

  寿哥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国库不宽裕,才要开源节流。开源嘛,朕拟在平叛之后,开大同马市。四夷馆在通商中也用得到嘛。”

  “至于节流。”寿哥拍了拍御案上的宗藩条例,凉凉道:“正该从宗禄上省一省。没得白花花的银子,倒养出群祸国殃民的反叛来。”

  李东阳与王华、杨廷和迅速交换着眼神。

  国库问题也一直是压在他们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巨石。

  而宗禄,也着实是国库快背负不起的大包袱了。

  然宗藩改革,这影响委实太大。

  朝廷背不起宗禄,可也更加担不起平叛的军费啊。

  “山西武学,朕拟让蔡诵过去打理。”寿哥慢悠悠道,“兵械研究院,李延清先打理着,等寻着得用的人,仍让他回兵部。至于四夷学院,朕拟让翰林编修、戊辰科探花戴大宾去打理。”

  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直面天颜,面上神色各异。

  戴大宾此人学识渊博,且现在也正在四夷馆供职,调去山西完全没问题。

  但,他先前因拒绝刘瑾提亲,闹出过不少风波,皇上昨日才赏了刘瑾胞兄,今日就提拔与刘瑾“有仇”的戴大宾,这……这……

  众人不免都揣度起寿哥用意来。

  尤其是刘瑾门下刘宇,更是暗暗磨牙。

  寿哥则特地点名李东阳问道:“李阁老觉得戴探花可能胜任?”

  李东阳一礼道:“陛下慧眼如炬,戴大宾大才,足以胜任。”

  寿哥点头笑道:“老先生觉得好,必然是好的,那就这么定了。”

  李东阳心下一哂,这话说的,怎的又成了他定的了?

  皇上啊,这是帝王平衡之道,拿他来挡刘瑾对戴大宾的不满呐。

  不过戴大宾委实才华横溢,他也是极欣赏的,便是背了这个举荐之名又如何。

  他却不知道,这戴大宾,乃是沈瑞举荐的。

  当初戴大宾刚刚中探花入翰林不久,便即丁忧离京,回福建老家为母亲守孝。

  归乡途中与沈瑞的交流、德州遭遇的追杀,以及沿运河而下途经几个灾区所睹流民惨状,种种经历让还是少年的戴大宾迅速成长起来。

  回到福建,他如先前与沈瑞约定的一般,凭借自己探花郎的身份和家族影响力,在县里乃至府城推广种植改革,建立技术工坊,并积极联络海商,游说他们北上登州通商,并通过海商家族接触外洋商人,照沈瑞书信中所描述寻找外洋的火器、海外良种。

  戴大宾也无愧于神童称号,学习能力堪称强悍,跟着通译学了几个月,便能与外洋海商近乎无障碍交流,买火铳、买器械、买种子以及一些舶来工艺品都是他自己去沟通,更是在沈瑞、杨慎等好友书信中提及四夷馆后,买了些外洋书籍来,试着自己翻译。

  山东与福建的海运航线繁荣发展,福建良种在山东落地种植成功,乃至兵械局一些火器的改造,都有戴大宾一份大大的功劳。

  出孝之后,他带着妻子北上回京起复,特地到山东盘亘数日,与沈瑞深谈了一番未来打算。

  沈瑞将书信里不好细说的四夷馆另一身份同戴大宾合盘托出,戴大宾慎重考虑后,决定起复后进四夷馆。

  遂沈瑞写了书信几封,戴大宾带回京中又去拜见王华、杨廷和,颇为顺利的进了四夷馆。

  这些年他与京中同年杨慎、庞天青等一直有书信乃至礼物往来,对于他的到来,两人都十分高兴,也没少帮衬于他。

  戴大宾本就擅长学习各类语言,但与杨慎这种纯粹的学者型人才又有不同,在丁忧的几年里,他的办事能力已被锻炼出来,倒是有了几分庞天青的能耐。

  寿哥原也曾考虑过何泰之的,何泰之是他的心腹玩伴,如今又在兵部,调去武学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寿哥太过了解何泰之,想想要让他学鞑靼话、鞑靼文字,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这厮唯一乐意学的大约就是舞枪弄棒、拳脚功夫了,武学倒还罢了,四夷馆实不适合他,这才作罢。

  戴大宾是寿哥钦点的探花郎,又拒绝了刘瑾的提亲,寿哥对其也是有好感的。

  收了沈瑞的密信后,寿哥细细问过庞天青,还特地微服出宫,在西苑湖风楼见了戴大宾,考较了一番,最后定下了由他去山西。

  至于何泰之嘛,此番蔡诵走了,正好把他塞京卫武学里去,日后能扑腾成什么样,就看这小子自己了。

  这边寿哥一锤定音,敲定了山西武学,那也就意味着收拾山西宗藩也定了。

  待收拾了山西藩王,震慑了旁的宗室,那条例推行自然无阻,寿哥的意思众阁老也都明了。

  寿哥又补充道:“这条例推行天下,规矩立罢,也是为着择出贤良之人,太庙司香。”

  得,棒子之后,这又是个妥妥的大胡萝卜挂在跟前了。

  众阁老心里只剩慨叹。

  又听得皇上似漫不经心道:“朕昨儿还听钱宁说,宁王深明大义,知是自家花灯惹得乾清宫走水,愧疚不已,愿出银五万两修缮弘德殿。他还说,宁王几个儿子都是忠厚孝悌……”

  李东阳、王华、杨廷和都是知道当初宁王太湖养私兵祸害松江那档子事的,对宁王很有戒心,不由都皱起眉头。

  刘宇却是不知的,他也没少收宁藩的礼,闻言便自以为是顺着皇上的话接道:“老臣也有耳闻。宁王为朝廷出力,实是忠义,早年前更有种种孝行为人称道,有宁王言传身教,其子必当皆是忠厚孝悌之人。”

  李东阳等三人都忍不住怒目去看刘宇。

  刘宇的注意力却都在年轻的皇帝身上,对旁人目光毫无所觉。

  皇帝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宇,慢慢挑起嘴角。

  他慢条斯理道:“是极。宁王素来忠义贤良,想必也会赞成朝廷颁布宗藩条例的。有了宁王这样的藩王支持,宗藩条例也会推行顺利,诸位爱卿,还有甚好忧心?”

  六月底,平叛的正式战报才发来京里,更多的叛乱细节也被披露。

  安化王其人本就有些狂诞,被封在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威作福也无人管他,兼之一些神婆巫道之流在他身边说些“生而不凡”的吉利话,他不免越发自大,生了觊望非分之心。

  同其他靠近边关的宗藩一样,安化王手中也垄断了不少草原上的生意,由此日进斗金,维持他奢靡的生活。

  怎料,丛兰来了宁夏后严格清丈田亩,清出他许多隐田,而那边延绥开市,更让他几个大宗买卖失了优势,这两厢相加,可以说损失惨重。

  一向顺风顺水的安化王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身边又有不得意的生员孙景文、孟彬、史连等人不住煽风点火,便生了起兵造反的心。

  这兵从何来?安化王便去找了一直与他有生意往来(参了股还欠了他高利贷钱)的宁夏都指挥使周昂、千户何锦等人。

  这些人原就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在边关苦哈哈的不说又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这么一边儿是财路断了前程渺茫,一边儿是能晃花人眼的“从龙之功”,周昂等人的选择可想而知。

  安化王通过这几个人用重金和“光明前程”买通了一批掌兵将领。

  随后在府中设宴,诓来宁夏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巡抚都御史鲍睿,于席间突下杀手,将三人斩杀当场,并逼迫在场其他将领,不肯追随者就地格杀。

  说起来安化王手下谋士都不是什么高明人,筹备得并不是十分周详,安化王府更不是那管理森严的府邸,加之开场为了稳住姜汉等人,先上来歌舞酒宴,人员有些杂了。

  等血溅当场,歌姬仆从哭爹喊娘,一时间场面混乱,就有机灵的将士趁乱逃了出来,四处报信。

  当时副总兵杨英、游击将军仇钺刚领兵出御蒙古归来,驻扎城外,都是受了点儿伤,便不曾去赴宴。

  收着亲近的将士死里逃生来信报时,两人一商议,伤势较轻的杨英便即快马奔赴灵州去搬救兵,仇钺伤势略重,则伪降,伺机而动。

  丛兰虽也受邀,但他极是厌恶安化王,根本懒怠虚以委蛇,便直言要下乡去看屯田春耕情况,拒绝赴宴。

  也是他丛兰命不该绝,这去看春耕情况并非借口,他是真正关心春耕的,早早就出了城,也就此躲过一劫。

  丛兰要看屯田要与总兵官打招呼,总兵姜汉赴宴去了,他自是要找副总兵杨英。

  他这边前脚刚从营地走,后脚报信的就来了,杨英仇钺得知连巡抚都御史鲍睿都被杀了,料定安化王必不会放过丛兰,忙安排手下去追回丛兰。

  丛兰刚正却不迂腐,这种时候也不会硬抗白白牺牲。

  他年迈又是文官,不能同杨英一起骑马奔逃,便被仇钺安排藏身一户百姓人家储粮的地窖之中。

  安化王那边收拾了宴席残局,果然带兵围住各处官府公署,屠杀官员小吏,劫掠府库,更是大开牢门释放囚徒,丧心病狂纵火烧房,引起满城混乱。

  同时将黄河渡船通通撤于西岸,禁止任何人渡河。

  翌日,安化王又大摇大摆带着大军往庆王一系其他王府去,挨家敲诈,掠夺金银充做军资,又发“清君侧”檄文往各处。

  ——寿哥所得密报上写的“庆王向安化王行君臣之礼”,便是此事而来。

  且说那厢杨英快马加鞭赶到灵州报信。

  总兵官曹雄闻讯先还稳稳当当的给总制三军的杨一清报信,没甚动作。

  然,没一时“清君侧、诛刘瑾”的檄文传来,险些与刘瑾成了亲家的曹雄也稳当不起来了,忙不迭点齐兵马,遣指挥黄正驻灵州,自家带着杨英率军先一步杀回去,以图最终不被刘瑾牵连。

  而杨一清那边接到信报立即调兵遣将,令指挥韩斌、总兵官侯勋、参将时源等会兵讨逆。

  有战斗经验的张永立时也请缨随军,赵弘沛则软磨硬泡百般央磨,终于也获批跟着张永一同去了。

  杨英这边一发兵,就遣密使去通知仇钺为内应,根据仇钺信报,令史墉浮渡夺取船只,又烧了大小二坝柴草。

  安化王这几日打劫完庆王府一系诸宗室,又开始掠夺官民财帛,坐拥金山银海正自得意的时候,被朝廷凶猛反扑的消息给打懵了,登时慌了神,派了何锦等出城去守黄河,独留周昂守城,又急招仇钺问计。

  那仇钺当初脱甲来降,演得一手好戏,口口声声杨英在抵御蒙古时就害他冲锋在前受了重伤,回来后又弃他逃走,实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杨英轻伤而仇钺重伤是真,杨英独自逃命也不假,安化王又在用人之际,便收下了他。

  仇钺自归顺就告病养伤,也不争权夺利,相反还给安化王在军事布局上出了些主意。

  这些主意经周昂等人商讨研判是有价值的,因此仇钺算是取得了叛军集团的信任。

  却不知,他们按照仇钺的“妙计”布局,仇钺正好开开心心将这些布兵情况卖给了杨英。

  此时战事告急,盲目信任仇钺的安化王忙又招他来议事。

  仇府回消息说仇钺伤势沉重,都没法下床了,还请主帅移步过去商量。

  周昂也没什么好法子,安化王那边又催得急,便纡尊降贵来听听仇钺讲些什么,结果到了病榻前就挨了几刀,嗯,就此便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战事了。

  仇钺结果了周昂,又令亲兵疾驰至安化王府邸,骗开府门,生擒了安化王,又击杀了孙景文一干所谓谋士,提着周昂的人头叫开了城门,迎朝廷大军入城。

  此时叛军群龙无首,哪里还有斗志,何锦麾下更有无数倒戈相向者,将他乱刃砍死,并剿杀死忠叛党作为投降的投名状。

  曹雄、杨英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叛军尽数拿下。

  这一场叛乱,持续了短短十日就落下帷幕。

  虽然时间不长,但因安化王滥杀不附己官员,放火焚烧房屋,胡乱释放囚犯,之后又劫掠官民百姓,也是给地方上带来极大破坏。

  丛兰回了城,才安定了城中局面,慢慢收拾起后续烂摊子。

  待等赵弘沛随军赶到时,早已一切尘埃落定,他那长枪是一点儿血也没沾着,那军功梦就此破灭,怎一个郁闷了得。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丛兰丛大人毫发无伤,总算不负好友沈瑞相托。

  赵弘沛立时写了简短书信让手下通过标行渠道快速送去山东,又帮着丛兰打理起地方政务来,好歹捡点儿功劳吧。

  张永这边则开始了其他人不好上手的扫尾工作——处理宗藩。

  张永出京之前就得过寿哥吩咐让摸一摸山陕宗藩的底细,张永也深知小皇帝心思,暗中没少调查取证。

  他查到与南边儿有些瓜葛的是晋藩,庆藩这边还真没什么关系,但架不住安化王作死,跳出来造反,那这一家子便都去死吧。

  庆王府在祸害地方上并不比别家藩王差,这次又给安化王提供了军资——不管是不是自愿的,没反抗就叫从逆,张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儿庆藩一系都撵在庆王府集中看管起来。

  至于安化王自家财产、搜刮来的“军资”以及庆藩府邸剩余财产嘛,自然是要充公的。

  陕西境内其他三家宗藩,秦府、肃府、韩府见朝廷如此雷厉风行,统统缩了脖子,皆是庆幸自家离着远,没被安化王牵连到。

  然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让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莫说他们离得远,这好歹还在陕西境内呢!那远在山西的晋府、代府都被查出来与安化王勾结,叫锦衣卫给抄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花明柳暗(三)

  安化王造反时,举国震惊。

  因自从宣德元年朱高煦造反之后,这七八十年间再没有一个敢起兵造反的藩王。

  这震惊没持续多久,朝廷大军十日平乱的消息就来了,甚至有些地方是造反和平叛的邸报同时接到的。

  各地官民尽皆称奇,或笑安化王自不量力没甚能耐就敢造反,或赞朝廷武力强盛,区区叛贼手到擒来。

  各地宗藩则反应不一,因着血缘早已经远了,又天南海北的住着没有往来,许多藩王对彼此都是漠不关心。

  谁爱反谁反呗,反正谁当皇上自家都是亲王(郡王),只要没打到眼前来就跟自家没干系。

  当然,也不乏那暗地里讥讽的,现下湖广、江西不时报匪乱呢,怎的好几年了也没剿灭,倒是剿灭老朱家自己人恁是快呐。

  不想这话竟像是一语成谶,很快,新一波“剿灭老朱家自己人”也快速展开了。

  这回,大部分藩王都坐不住了。

  ——锦衣卫查得陕西庆藩、山西晋藩、山西代藩与安化王勾连从逆,证据确凿,以谋逆论,除去藩国。

  安化王一系被诛、一个不饶也就罢了,庆藩一系其他宗室、晋藩一系、代藩一系竟尽皆贬为庶人,发落高墙。

  因三府人数众多,凤阳容纳不下,特旨不迁凤阳,在省内择一处,仿凤阳高墙起闲宅,安置罪宗庶人。

  其中有曾作奸犯科者,依旧要按大明律处置,该死刑死刑、该戍边戍边,一应等同庶民犯法。

  几家王府宅邸、财物、庄田、香火田一律充公。

  这所谓有作奸犯科者不止是指先前晋藩一系、庆成王一支那些犯了国法的不肖子孙,还指在这次锦衣卫行动中,因不服搜查而反抗殴伤锦衣卫的晋藩、代藩宗室子弟。

  庆藩一系当时先被安化王叛军挟制,后朝廷大军至,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乖乖束手就擒。

  但晋藩、代藩可不同,虽说已无法定护卫吧,但谁家不养些个得用的家仆下人呢。

  何况,晋藩代藩自身宗室人口众多,再加上仆从之流,人数逾万,就算有女流且不是人人都能战,那也不是千八百锦衣卫官兵能应付的。

  且晋藩代藩子弟原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在地方上为恶惯了,哪里肯由着锦衣卫“搜查证据”,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据说除群殴伤了锦衣卫之外,还杀了两个当地官兵。

  这杀官兵、伤锦衣卫可就等同于造反了!

  要说造反,这些纨绔宗室别说没这胆儿,这心都真没有,敢这般的,除了是一贯张狂外,也有些“法不责众”心理,总觉得朝廷待宗藩总要优容的,皇上总是要脸的,对宗室下狠手不怕天下唾骂吗?

  他们还做着“皇上会安抚宗室,再打锦衣卫一顿平息宗室怒火”的美梦呢。

  却不知,比起要脸,小皇帝更喜欢要钱。

  也完全低估了小皇帝对他们的厌恶和铲除他们的决心。

  更不知,石文义等的就是他们反抗,不反抗还真不好下手呢。

  石文义可不是杨玉那个废物,钱财开路之外,他的办事能力也是被阉党认可的。

  石文义出京没多久就追上了神英大军,彼时神英已接到了叛乱已平的消息,还在郁闷没捞着立功的机会,石文义这就把机会送上门来了。

  都是刘千岁的人,都对夺财十分热衷,两人碰头一商量,就定下计策,石文义先赶到山西,暗中布置,神英大军缓缓而行,只待石文义信号。

  晋藩、代藩闹将起来,神英大军立时抵达,那就是“平乱”大功了。

  而晋藩代藩也就此妥妥被钉在谋逆的罪名上,幽禁抄家顺理成章。

  只不过这样的“谋逆”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的。

  哪怕是深恨这些王府祸害地方的山西本地官民,也忍不住窃窃私语,朝廷是不是要趁机削藩了。

  有那忧心小皇帝年轻冲动重蹈建文覆辙逼反诸藩的朝臣,立时上书皇帝、拜访阁臣,希望朝廷能慎重对待宗室。

  更勿论诸藩王了,在他们眼中那更是朝廷发兵围剿“无辜”藩王,还上来就一锅端,何等凶狠!

  当初宣庙借着朱高煦叛乱这引子,一举收了诸藩王府护卫,而今小皇帝是要借着平安化连块地皮都不给诸藩留了吗?

  然后诸藩又惊又怒之后却发现,面对朝廷的大军,他们竟是没甚反抗能力的。

  学安化王勾结卫所官兵吗?……离得都不近呐,勾搭得上吗?

  又不是塞北苦寒之地,人家好端端的肥差为什么要随你造反卖命呢?

  何况,朝廷大军近年来战绩赫赫呐,太湖剿匪、东海剿盗不提,这西北平叛只用了短短十天!

  清了晋藩、代藩恁多藩府只用了两天……

  前脚清了晋代藩府,后脚朝廷就在清出来的空地上建山西武学。

  建武学干嘛?操练兵士、研发兵器。

  起兵造反?谁爱去谁去吧……

  不少藩王就此把脖子缩了回去,打是打不过的,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也有蜀王、楚王等藩王上书朝廷,痛斥锦衣卫公然谋害宗室,要陛下为宗室做主,却不过是博个道义上站住脚,迫朝廷不要太过分。

  那些折子到了寿哥手里,寿哥还笑嘻嘻的同杨廷和品鉴了一番,赞道:“蜀地果然多才子,先生瞧蜀王折子写得恁是漂亮。”

  真是让四川人杨廷和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寿哥还是在阁老们的规劝下,中规中矩的下旨安抚了上折的诸藩,然后,甩手又下了道荫封内官子侄的旨意。

  一个是荫刘瑾的侄儿谈二汉锦衣卫千户,一个是升张永的弟弟、千户张容为指挥佥事。

  上折的藩王们险些气歪了鼻子,这还是安抚吗?!这是示威!

  赏张永他弟那是平乱的功劳也就罢了,赏刘瑾他侄儿是为的什么?!——为的抄了晋藩、代藩?!

  然义愤填膺的他们还没进行下一步举措呢,真正的“示威”才来了。

  朝廷颁布了《宗藩条例》,对《皇明祖训》的宗藩政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调整。

  尽管宗藩条例大部分内容基于《皇明祖训》,但开放藩禁,甚至允许宗室科举入仕等等政策依旧轰动天下。

  对于这样的宗藩条例,文人是十分矛盾的。

  有见识的都知道宗禄已是国库的大负担,胡作非为的宗藩也成了社会毒瘤,宗藩政策能改革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让宗室子弟科举,那是抢占文人的上升渠道!

  尽管宗室子弟有学识的少之又少,但是,他们是宗室啊,地方长官敢得罪吗,考试真的能公平吗?

  便有愣头青的御史上折陈说此事,费尽笔墨渲染不公。

  皇上却难得亲自回了一句,可要官宦子弟皆避嫌?

  御史一时也哑了火。

  而宗室那边,因阶层复杂,所以对宗藩条例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宗藩条例里绝大部分条款都是针对将军以下宗室的,对于亲王和郡王的影响不过是少了些属官,少了些衣冠,以及,以后多纳的小老婆、非良籍的小老婆、非婚生的娃朝廷不给养了。

  对于富有的亲王郡王们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朱家又情种稀缺,少有一定要给某个“真爱”的青楼女子上玉牒的。

  至于花生、传生的不满,时人最讲究血统,他们这类人什么想法是没有人会在乎的。

  当然,他们中也有那能得宠的,在父祖面前撒个娇为自己争取争取爵位。

  只可惜,这条本身就是皇明祖训里的明文规定,不过是现在查得更严格了。他们的父祖可不傻,就算想上书也不会就这点来上书。

  对于五服之外的宗室,基本上都是拥护这一个改革的。

  他们处于最底层,克扣宗禄也是先从他们这克扣,又有藩禁不许他们务工务农,真是要活活将人饿死。

  如今开四民之业,又解除了城禁,才是真正给了他们生机。

  尤其是山东的五服外宗室,得了这消息无不高呼万岁圣明,山东如今处处缺人,只要够勤快,养家不成问题,致富也近在咫尺!

  在郡王以下、五服之内的宗室则意见最大,宗禄被削减,宗学制度又推迟了他们拿宗禄的时间,甚至考核不合格还可能丢了爵位,这简直是给他们上了重枷一样。

  说什么科举入仕,他们中有几个是能读得进去书的?这条所谓出路和没有也差不多了。

  偏偏他们的地位说高并不高,没什么话语权,只好想尽千方百计发声。

  于是也有各种各样的折子递了上来,堆满了寿哥案头。

  在这么个当口,又出了两宗事,皆事关藩王,寿哥大笔一挥料理了,算是表明了朝廷态度,给宗藩指了条明路。

  一桩是封地河南怀庆府的郑王朱祐枔殁了,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

  朱祐枔父亲早逝,他是以世孙身份袭爵的。

  这朱祐檡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东垣郡王的嫡长子。

  关于承爵问题,皇明祖训里是要求:“凡王世子必以嫡长。……如嫡子有故,庶子袭封父爵,定以庶长承袭,若有越次争袭,朦胧奏扰者,将本宗参究罚治,辅导官并同谋拨置之人,行巡按御史提问治罪。”

  这一条早在正德二年时,寿哥就在整顿宗藩事务时下旨重申过。这次的宗藩条例里也明确提了。

  但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明宗室里旁支袭爵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端看皇家的态度了。

  往前推几十年,一代郑王、二代郑王都没少给英庙找麻烦,皇家也素来不喜郑藩。

  往前推几年,正德二年时候郑藩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御史上报,寿哥重罚革职了那厮并申饬了郑王,郑王当时还颇为不满,那谢罪折子写得极没诚意。

  往前推一个月,刘瑾推进河南清丈时,郑王刚过世不久,郑王妃还以丧仪未完为由,请朝廷暂缓清查郑王府名下庄田。这点也被有心人用来抨击朝廷清丈河南政策来着。

  这处处给皇家添腻歪的,还想旁支袭爵?

  哪怕朱祐檡早早就往朝中大把撒银子活动了,也只得到了“不合规矩”四字答复。

  礼部拿出了弘治十三年周藩夺嫡事举例,痛陈庶支觊觎爵位的危害。

  周府庶支义宁王、平乐王因不满庶长兄封为世子,意欲夺爵,便诬奏庶长兄“进毒弑父”、“蒸父妾”、“与弟妇乱”等恶毒罪名,拉帮结派内斗不休,引得周府大乱,骨肉相残。

  直到孝庙遣司礼监太监赵忠,刑部侍郎何鉴,会同镇巡三司前往勘察,才最终真相大白,义宁王、平乐王被削爵迁至凤阳守陵。

  皇上和礼部态度如此明确,最终,郑王无子国除。

  这是一个月内,消失的第四个藩国。

  另一桩,则是宁王上书,先说因自己所献彩灯致使乾清宫走水,自家愿出银五万两修葺弘德殿。

  然后,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

  并奏,“迩者宗枝日繁多,以选用仪宾、点佥校尉为由,巧索民财,肆其暴横。乞降敕痛革前弊,其纵恶不改者,听臣系治参奏。”

  又将建安王觐鋉及乐安弋阳等府镇辅国将军等拨置害人事奏报朝廷。

  这是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对此不少朝臣都赞颂不已,经过礼部尚书费宏、兵部尚书曹元等议,“宁王历陈诸毙,可谓忠勤,宜如奏,戒敕榜谕,及许王训饬其不法者。”

  皇上悉数答允,许了宁王对宗支的司法权力,将宁王所奏报不法宗室尽皆处罚。大赞宁王为贤王,又盛赞其子肖父,德才兼备,拟召其司香太庙。

  京城里流传着小道消息称,这召宁王幼子司香太庙的中旨都下了,只不过被内阁里几位老大人封还了。

  尽管圣旨的影子都没人见着,可依旧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那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

  这异色龙笺乃是内府专用的公文笺纸,通常情况下只有颁发监国诏书时方用此笺!

  若是这般的圣旨,皇上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一时间京中人心浮动。

  诸藩,尤其是曾有过司香想法的藩王,无不暗骂宁王奸猾,后悔自家没有抢占先机。

  有这一正一反两个例子戳在那里,宗藩还不明白皇家态度吗?还不明确该怎么做吗?

  很快,荣王、兴王、衡王、周王等藩王也开始上书,表示宗藩条例改得对,改得好。

  兴王原就在当地出资修了书院,此番又立时遵照宗藩条例建了宗学,并仿山东、松江等大族做法,建立“奖学金”制度,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

  这一做法得到皇帝赞许、朝廷表彰后,宁王也麻溜建了一所书院,更是巴结的上书请皇上赐名。

  事已至此,无论诸藩满意还是不满意,宗藩条例都强力推行了下去,如河南、湖广等宗藩较多宗禄负担沉重的省份布政使司无不松了口气。

  如此“节流”算是为国库省下一大笔开销。

  光“节流”不能解决大明国库空虚问题,还要“开源”才行。

  西北在将平叛后续收尾工作料理好后,便积极开始了“开源”工作。

  ——宁夏马市、大同马市同时开放。

  丛兰升陕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升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别监管两处马市诸事。

  原本被寿哥派来研究马市的赵弘沛、李熙却是谁也没和马市扯上关系。

  赵弘沛升了宁夏卫指挥使,继续宁夏的扫尾工作。

  李熙这“世子”的称呼总算名正言顺了——李旻递上去请封的折子终于获批。

  他原有个锦衣百户的荫封,而今升为指挥同知,调到泽州,协同蔡诵将山西武学立起来。

  李熙真是欢喜得不行,虽然武学比不得马市油水大,但傻子都知道山西武学才是皇上的心尖子。

  能被派去武学,说明他也算进了皇上“心腹”的圈子了,以后前程可期,如何会不欢喜。

  他立时打点了大批礼物各处答谢,送往京中的自不必提,除了送往陕西给赵弘沛、张永、杨一清之外,还有不薄的一份送往山东给沈瑞。

  还特地是让田丰寻人走顺风标行的路子送去。

  田丰接了这差事不由乐了,好嘛,最近手边儿都是给沈二爷送礼的活计。

  李熙之外,赵弘沛也着人送了东西来要捎给沈瑞。

  沈珹那边更是派了沈?再跑一次山东,这次可不是轻车简从快马加鞭了,而是实打实拉着十几车山西“特产”过去,也寻田丰来找标行的人护送。

  当然沈珹不会打着“答谢”旗号,而是表示,算着日子,沈瑞的孩子也该出世了,沈珹这做伯父的总要给小侄儿洗三礼吧。

  田丰自己也早准备好了要给主母的药材、和小主人玩物,便将这几分差事并到一起,调拨了大批得力的镖师趟子手去办。

  他蛇信子出身,现下又吃标行这碗饭,早就得了风声,河南最近闹灾荒,地面上不甚太平。

  车队虽走河北入山东,且顺风标行的买卖绿林中总要卖几分面子,但这趟到底是给主家的东西,一切都要稳妥起见。

  好在一路无话,车队平平安安进了济南府,然而却并没有见着沈瑞。

  沈瑞,被皇上下旨招进京述职了。

  圣旨到山东时,正是中秋前夕。

  随着圣旨一并到山东的,还有两个年迈的宫人,据说是宫里妇人科手艺最好的姑姑。

  本来杨恬产期临近,沈瑞哪儿都不想去的,倘使只是圣旨来了,沈瑞或可上折给寿哥求个情,待孩子落地再快马加鞭赶赴京城。

  可皇上把接生嬷嬷都派来了,便是表示他晓得沈家情况,但京中情况更为紧急,需要他沈瑞立刻进京。

  沈瑞是不去也不行了。

  然,什么事会这样紧急?

  沈瑞脑子里只转着一件事,前世历史上,张永回京后刘瑾便锒铛入狱彻底倒台。

  而现下,张永已经押着安化庶人在回京的路上了。

  莫非,寿哥要清算刘瑾了?

  可,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寿哥先前不动刘瑾,是因为刘瑾还是一把好使的快刀,这不,就将晋藩、代藩整个儿剜出来了。

  寿哥还给了刘瑾兄长厚葬、侄子荫封的体面,显然是以酬其功。

  若是此时诸藩闹将起来,便顺势将刘瑾推出去当替罪羊也就罢了。但诸藩分明已被按下来了,也没有人攀咬刘瑾,怎的就要动刘瑾?

  还有,清丈河南……

  前不久朝廷下旨,调山东右布政使马炳然为河南左布政使,不少人认为皇上此举是在给沈瑞腾地方呢,就如当初调走沈理一般。

  盖因在宗藩条例颁布时候,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朝野尽知。而后沈珹顺利升官,大家都觉得沈瑞升官也不远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沈瑞这般官运亨通。

  但实际上,马炳然原就是河南右参政,对河南情况再清楚不过,在山东这些年又分管过清丈田亩……

  沈瑞与谢先生都认为,此番调动,乃是为了之后的河南清丈。

  清丈河南在即,这种时候却收拾了主推这项政策的刘瑾,必然产生极大影响,尤其是河南籍官员本身就在拼命反对这件事……

  一时间思绪纷乱,沈瑞怎么分析怎么觉得不该是收拾刘瑾的时候。

  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如今已与前世历史完全不同了。

  但仍直觉这次刘瑾要倒了。

  他又没办法同谢先生商量这事儿,他没法给谢先生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就一定认为皇上会在这种时候清算刘瑾。

  其实,即使当真是清算刘瑾,沈瑞也不想蹚这趟浑水,诚然刘瑾倒下乃他所愿,但清算阉党后留下大片空位,那又将是一场朝堂混战。

  沈瑞如今的身份,在地方上也就罢了,丢在朝中根本不够看的,他既抢不到什么位置,他夹带里也没有什么适合的人物。

  他相中的几乎都同他一样,属实干之人,造福地方才是正经,在朝堂上周旋扯皮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但无论怎样想,总归是要进京的。

  回到后宅,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沈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杨恬早得了报信,连他出门的行李都开始打点起来,因笑道:“陛下相招,必是要事,你只管去便是,家里还有母亲,还有姐姐和陆嫂子呢!”

  这说的是何氏与陆二十七郎妻子张青柏,这些年相处下来,她们早已亲如姐妹一般。

  杨恬月份大了,徐氏年事已高,何氏再次以徐氏义女名义代为理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帖。

  有何氏照顾家里,沈瑞确实算是放心。

  他只是担心杨恬身体。

  虽然这几年在山东杨恬将养的不错,喘症很少发作了,但这个夏天干燥少雨,格外炎热,孕后期的她不可避免的再次出现胸闷气短的症状。

  因本就是裹足,浮肿让她站立行走都越发艰难,但为了顺利生产,每天她都要咬牙在院子里走上几圈。

  这个把月,是她最难的一段时间。

  沈瑞即便每日里公务缠身,很难能陪伴杨恬,但总觉的只要在她身边,便能为她“稳定军心”。

  沈瑞紧紧攥着她微微肿胀的小手,很快被她回握,然后手被扯着放到了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现在是孩子的活跃期,很快,一个小小的鼓包就骨碌碌滑过肚皮,异常有力的顶着肚皮上父母的双手。

  杨恬扬起笑脸,她两颊起了一层妊娠斑,因怕脂粉对孩儿不好,便一直素着脸也不用粉遮掩,这本该让她的容貌大打折扣的,然她的笑容格外温暖,还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沈瑞原听说孕妇多易忧郁感伤,还一度十分担心原就敏感的杨恬,想了好些开导她的话。

  结果,这些话一句也没用上。

  确诊滑脉之后,杨恬好似有子万事足,心情总是十分好,总是笑眯眯的。

  她骨子里那股坚韧劲儿也完全显现出来,孕吐、浮肿、抽筋、气短、心悸……孕期再怎么难受她也没抱怨过一句,就这么笑着接受了孩子带给她的一切磨难,甘之如饴。

  “便是你在这儿,也不过是产房外等着罢了,也用不上你什么,我身边儿这么多人呢,还有甚可担心的?”杨恬笑道。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是一直焦虑的,因为他待她这样好,婆婆亦待她如亲女,她便是无子,他身边也始终没有添人,他们始终都在宽慰她。

  她如何忍心拖累这么好的他无后,更不忍让本就是要来嗣子的婆婆断了香火。

  幸而上天垂怜,让她有妊,那一瞬间,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尤其后来从大夫到周围有经验的妇人都说她怀的是个儿子时,她就彻底踏实下来。

  如今不过是临产时夫君不在身边,那有怎样,她坚信,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们这个孩子,必定会让她顺顺利利生下来,健健康康长起来!

  沈瑞终是扯了扯嘴角,拢住她双手,低声道:“想来皇上是招我商量山西的事,快则半月,多则一月……”

  杨恬一笑,道:“山西事情千头万绪,哪儿能那么快就放你回来,便是孩儿百日时回来又又何妨,总不会周岁才回来罢!”

  沈瑞见她眼中虽有不舍,却并无惧怕,便也放下心来,因笑道:“我又不是去打仗,哪里用得着一年才回来!”

  小夫妻说笑了一阵,沈瑞安顿了杨恬歇着,自己去见母亲徐氏。

  有些话,同谢先生没法讲,但同徐氏,沈瑞便合盘托出自己看法。

  徐氏也是历经三朝看尽朝局变换的,她沉吟片刻,道:“若真应了你的猜测,皇上要拔除那阉党,此时调你回去,是真真当你是‘自己人’了。”

  沈瑞也不无感慨,因道:“儿子省得,儿子并无怨怼之心。只是儿子愿为皇上尽忠,却不想搅进之后的纷争里。”

  “母亲,”他语气低沉,又坚定道,“这几年,我在地方上,做了这许多事,越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才是好的。

  “为百姓们做点子实事,看着他们吃饱穿暖,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百姓富裕起来了,地方富裕就起来了,有了富裕的地方才有更多税银到中央,我大明才能富裕起来。这才是真正为大明好!”

  他更喜欢在地方上的自有自在,虽然地方上也不是没有党派之争,官员、官绅之间一样勾心斗角,但是比起朝堂,真是要清爽太多了。

  徐氏看着儿子,脸上缓缓绽出笑容来,“这回,就先当个皇上的‘自己人’吧,万事都听皇上的吩咐。待事情了结,你愿为皇上牧守一方,只管同皇上提便是。”

  第六百八十二章 覆手为雨(一)

  正德八年八月十三,张永押送安华庶人朱寘鐇抵达京城。

  因提早就递了折子进京请示过了,礼部也出了献俘的章程,原是要从东华门入,献俘御前,再自西华门出的。

  但自正德三年小皇帝把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挪到西苑后,凡这样“游街”的事儿,统统都是要从西苑走一遭的。

  这次也不例外,这套章程拿到御前立时被否了。皇上要求张永自广宁门入,经报国寺至西苑,绕湖而行,再入西华门,末了从东华门出。

  礼部哪里别得过皇上,只好改了章程,内阁也只刘宇表示了反对,却没甚用,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到底按照皇上的意思来了。

  最终张永依旨挑选了三千精骑,换上光鲜甲胄红袍,押着朱寘鐇及其亲属一十八人并何锦等从逆大小头目近百人,浩浩汤汤入了城,直奔西苑去了。

  本身时近中秋,街面上就热闹非凡,又早有献俘的消息流传出来,百姓好奇不已。

  遂张永的队伍甫一入城,立时涌出大批百姓夹道围观。

  大家都想看一看那胆大包天又废物之极的安化王长什么模样,想看一看能十日平叛的威武之师究竟何等气派。

  顺天府及锦衣卫衙门更是早早得了消息,特特派了差官衙役出来维持街面秩序。

  待百姓们见到骑兵团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风,都不由要赞上一声。

  不晓得是百姓自发还是有人引领,张永的队伍每到一处,都是掌声雷动,喝彩不断。

  顺天府衙役们倒没什么,还有跟着叫好的,锦衣卫却有不少人脸色难看,还有脾气暴躁的会去喝止训斥百姓。

  无它,如今锦衣卫石指挥使可是刘千岁的人,刘千岁哪里能容旁的内官如此风光?石指挥使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但甭管锦衣卫怎样控场,张太监这风头都是出尽了。

  “张公公这队人也是个顶个的好汉子,两边儿人眼都看直了,叫好嗓子都喊破了,就差没学那小娘子投花投果了。”

  沈瑞这一路往京里去,沿途顺风和八仙系统都来报信。待进了顺天府境内,八仙这边则是王棍子亲自赶来,报信连带着护卫沈瑞。

  现下便是他跟个说书人一般绘声绘色讲起京城这几日的“热闹”来。

  “听说皇上也是一身甲胄到了西华门,啧啧,都说皇上像太祖、像成祖呐。文武百官也都侯在旁边,大内是金鼓齐鸣,西苑都听得真真的,张公公这次可真个是体面!”

  “听说宫里赐宴,张公公坐下吃席,嘿,那刘公公是在旁边儿伺候的。——这传言不知道真假,但张公公这么体面,刘公公生气是真的。”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二爷您猜怎么着,刘公公就专门挑了八月十五这日子给他大哥出殡!”

  “这出殡的日子都是请大师真人算过的,哪儿是随便改的,刘公公就偏争这口气。满朝文武来送殡,刘公公这体面也就大过张公公了。

  “京城这群官老爷们也没辙,中秋团圆节,去随这白事情,多晦气呐。可晦气也得去呐,谁叫这是刘公公。

  “这中秋佳节嘛,本该是大红大绿挂彩灯的,可好,刘公公家这出殡要在城里走一圈,内行厂番子先出来扫一圈。谁家要敢挂红,家里怕就得见血。这大节下的满城一片白,啧啧……”

  沈瑞轻轻摇了摇头,不予置评。

  平叛是头等大功,张永又是平得这样迅速,战后又料理得极好,这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可是重上加重了。

  刘瑾自是感受到张永对他地位的威胁。

  于是就如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一样,露着獠牙竭力嘶吼,向世人展示着他的实力,想把张永吓回去,更震慑那些妄图投靠张永的骑墙派。

  要是寻常内官,也许确实要慎重对待了,这招原也不算大错。

  但一来,张永亦是东宫旧人,有多年伴驾的情分,有太湖剿匪的功劳,有延绥开市的功劳,岂是被人吓大的?

  再则,刘瑾竟是没想过,年轻的皇帝会怎样看待他这样庞大的势力。

  能让中秋佳节的京城一片素白的人物,皇上可能容他卧榻之侧鼾睡?

  前世历史上,正德帝最终捉拿刘瑾也是因着刘瑾有“反意”。

  一个太监,就算造反成功了,也没个子嗣接着皇位,不是为人作嫁么,又何苦造反?

  只怕,帝王担心的不是他的反意,而是他过于巨大的权柄吧。

  而今,寿哥不止叫沈瑞回京,辽东的张会也被招了回去。

  他们算得是皇上最最信得过的心腹,一个背后站着两位阁老,稳得住满朝文臣;一个背后是英国公府,又曾实际掌管京卫武学,武将、勋贵亦在掌握。

  又有张永这押送安华庶人的“三千精兵”……

  这便是对刘瑾下手之前的万全准备了。

  前世历史上,正史野史里对捉拿刘瑾的日子说法不一,有说张永陛见当夜便拿了在值房的刘瑾,也有说刘瑾借着给兄长出殡聚拢人手图谋造反,被堵门拿下的。

  而今,直到沈瑞进京时,刘瑾兄长已下葬两日了,京中还是一派风平浪静。

  因是皇上急旨招回京的,未陛见之前,沈瑞不好先去拜见王华和杨廷和,也怕去了被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便送了拜帖到两位长辈府上,表示翌日再登门,自家匆匆回府盥洗更衣,径直往西苑去了。

  沈瑞全然没料到,来接他的不是刘忠,而是张会。

  他与张会实打实数年未见,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交情并未因距离而减,实际上还因辽东山东的贸易往来而更亲近了,但见面到底是不同。

  张会远远瞧见他便大踏步赶过来,上来就一拳擂上他肩头,朗声大笑道:“你小子,怎的不蓄须?还像个毛头小子!哪里有地方大员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在辽东呆得久了,张会的声音也高亢粗犷了不少,更是蓄起一脸胡子,果然有了威武模样。

  都说汉朝十六蓄须,唐朝十八蓄须,而宋明之后男子多是及冠乃至二十二方蓄须。

  时人对蓄须也是颇为重视,富贵人家都有专门仆从打理男主子们的胡须,一如女主子们要配梳头丫鬟一般。

  有些时候看胡须美观程度,就窥知其家境如何,算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了。

  沈瑞却是习惯使然,总将脸刮得干干净净。在山东地界上可没人会因为他面相年轻就小觑于他,他便也不在这胡须上费心思。

  沈瑞微微避让开张会的拳头,抬手也是一拳还回去,笑道:“你倒是个将军样子了,就是老了十岁。”

  “倒敢嘲笑你兄长来?”张会见他避过,一时玩性大起,左右开弓两招攻来。

  沈瑞快步避了开去,笑骂道:“张二,你生怕蔡五太闲怎地?西苑动武,豹房勇士便该出手了。”

  张会大笑着收手,与沈瑞勾肩搭背,道:“你小子这身功夫竟也没撂下,果是王尚书的传承。”

  这却说的是王守仁。

  就在不久之前,南京兵部尚书何鉴卷入一桩丑闻,其家僮骗取武职求进者贿赂,为侦事校尉所查,科道言官上折弹劾,何鉴便乞致仕回乡。

  皇上准了其所求,未追究其责,之后很快就下旨升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

  对此沈瑞既是为老师感到高兴,又为何鉴而不平。

  何鉴原在刑部,与沈沧共事多年,与沈家交情深厚。

  此人素有才干,往南京后与王守仁相处融洽,亦是力主兵器、战船改革的人物。

  沈瑞十分怀疑何鉴乃是遭人陷害,“家僮索贿”,这词儿恁是耳熟,不由得让人想起正德六年会试主考吏部右侍郎靳贵那“家僮鬻题”案来。

  只是他远在山东,且那边王守仁也是要避嫌的,他不好伸长手去管,也只能书信一封又备下节礼,让人送往何鉴老家浙江新昌。

  这会儿听张会提起“王尚书”三个字,沈瑞便不由想起何鉴,面上虽带笑,口中却极低声叹道:“何尚书,可惜了。”

  张会眼神闪了闪,口中哈哈大笑,好像沈瑞讲了什么笑话,随即回头,瞥了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们一眼。

  跟这儿伺候的都是刘忠调教出来的人,立时便会意,特特放慢了脚步,拉开了距离,远远跟着。

  张会这才扭回头来,也低声道:“还不是魏彬干的好事儿,这厮快成了刘瑾第二了。”

  刘瑾弄死了丘聚之后,让魏彬接了东厂,魏彬便处处以刘瑾马首是瞻,端得一条好走狗。

  张会低声说了前后,乃是个犯了事儿的将官被何鉴摘了官帽,这人与宫中内侍有些姻亲关系,转弯重金求到了魏彬这里。

  魏彬自接了东厂攀上刘瑾,也膨胀了不少,自觉地刘千岁之下他起码也是个魏九百岁罢,便大喇喇让何鉴复用此将官。

  何鉴自然半分面子也不给。

  魏彬恼恨起来,让人下了这么个套儿,倒还真把何鉴给掀下去了。

  只是……

  沈瑞冷笑道:“这下,刘公公怕是恨死了魏公公罢?”

  何鉴下去了,换了王守仁上来,刘瑾不气疯才怪。

  比起何鉴,王华王守仁父子才是刘瑾的眼中钉。

  张会这才真正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小声道:“正是。皇上,高兴得紧呐。”

  沈瑞也不由莞尔。

  拐过两丛花屏,行至长桥之上,张会见周遭水面空旷,小内侍们离着极远,方才说起正事。

  他缓缓开口道:“这次平乱,仇钺首功,兵部议封其为咸宁伯,皇上已经准了,拟让其为陕西总兵官。”

  如今献俘完毕,安化庶人身首异处,这场叛乱彻底尘埃落定,也该轮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仇钺首功毋庸置疑,得个爵位也是应当的,沈瑞略点了点头。

  张会却讥讽一笑,道:“但刘瑾进言,此乱之后还当换防,应将仇钺调入京来,杨英调延绥为总兵官,曹雄调宁夏为总兵官。又替杨英、曹雄请封,说是此番平乱两人功勋不在仇钺之下云云。”

  沈瑞不由大皱眉头。

  “杨英同刘瑾素无干系,谁不知刘瑾这么卖力是为了他那儿女亲家曹雄。”张会一脸不屑,“真是物以类聚,曹雄也是十足小人。

  “先前这厮搭上刘瑾成了姻亲,后来乾清宫走水,刘瑾被科道弹劾,可好,曹家又作了缩头忘八,谈粮病重,作为正经亲家的曹家可没半点儿动静。

  “这次见石文义出来办差,还一举抄了晋藩代藩,知刘瑾还没倒台,曹雄急吼吼就派曹谧带着大批金银礼物往京中来。这几天曹二郎更以谈家女婿身份披麻戴孝送殡呢。

  “神英那爵位就是走刘瑾门路得来的,曹雄怕是盯得眼红。还有传闻说曹雄与刘瑾相约,若得爵位,便立次子曹谧为世子……”

  曹雄的嫡长子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沈瑞冷哼一声,道:“这般赤裸裸的算计,皇上岂能应他!”

  张会也冷笑一声,道:“你是不知,那阉竖算计得恁美呢,神英此番平了晋藩代藩也算有功,刘瑾为他谋大同总兵官的位置呢。”

  沈瑞不由讶然,皇上刚要开源,开宁夏、大同马市,刘瑾这就惦记上了?!

  安置曹雄、神英两个总兵官,这是跟皇上抢银子吗?

  刘瑾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莫非他是觉得替皇上平了晋藩、代藩有功吗?

  他怎么不想想,皇上平晋藩代藩为的什么?除了宗禄还不就是为的草原上的贸易!

  沈瑞阖了阖眼,张会特特跑来接他,就是为了说着一番话,只怕,这也是寿哥的意思。

  寿哥在此时要动刘瑾,是否便是因这阉货贪得无厌?

  “果然白日做梦。”沈瑞的声音极冷,目光森然。

  张会却不再说旁的,拍了拍他臂膀,只道:“有皇上圣裁。”

  两人加快了脚步,往豹房公廨而去。

  两年没见,寿哥也在唇上蓄起短髭,看上去像是沉稳了不少。

  然一见沈瑞,他便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畅快大笑,却还是那般孩子心性。

  他快步过去,一把拉起了行大礼的沈瑞,打量两眼就笑问:“你怎的不蓄须?”

  沈瑞哭笑不得,这一个两个都关注他留没留胡子,因道:“臣没空打理,索性剃了便宜。既皇上垂询,臣回去便蓄起来……”

  寿哥哈哈一笑,“这是邀功呢,忙政务忙成这样?!”

  也不等沈瑞解释,便喊喊小内侍立时去取一套内造的牙雕胡梳来赏沈瑞:“朕可不是那苛待臣子的昏君。”

  沈瑞无奈苦笑,道:“皇上这般说,臣就是死罪了。”

  看来这胡子不留都不行了,得,他认了,不过留上一字短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寿哥赐了座,三人坐定,寿哥偏头去看沈瑞,没问山东诸事,张口先道:“原是当将董姑姑送去师妹那边的……”

  杨廷和曾为帝师,寿哥唤杨恬一声师妹,也是亲近之意。

  只是这“董姑姑”沈瑞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是桂枝妈妈,忙起身道:“皇上言重了,折煞臣……”

  皇家征用去的人,还没用完岂有送回来借你再用用的道理,沈瑞与杨恬压根没想过把桂枝妈妈请回来。

  何况帝王还派了宫中懂妇人科的姑姑过来,已算是难得的对心腹重臣的待遇了。

  沈瑞也只当客气话听罢了。

  不想,寿哥拉他坐下,却是:“非是朕不体恤师妹,实是正是皇后要紧的几个月,离不得董姑姑……”

  沈瑞呆了一呆,坐下都忘了,根本没过脑子就下意识问道:“莫非皇后娘娘有了身子……”

  寿哥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猛一拍掌,孩子般欢喜道:“啊,你猜到了?聪明!太医院和董姑姑都说是男胎。”

  一股狂喜涌上来,沈瑞呆呆站在原地,有些发傻,可嘴却不受控制的裂开,大笑起来。

  要说这和他得知自己有后时候一样欢喜,那是假话,但现下他也是真个高兴至极。

  这么多年来,沈瑞一直下定决心,既来了这里,就要有所作为,让大明有所改变。

  他确实也为这大明做了许多事,改变了许多,现今发生的事件时间也确实与前世历史所知大有不同,可……

  可若是寿哥如历史上正德帝一般早早去了未留子嗣,大明最终到了嘉靖那一支手里,那怕是仍会被推向深渊,他这一切,是不是就白做了?!

  而今,有了这个皇子,终是不同了!

  至于这个孩儿能否生下来,能否长大成人,能否成才,皆未进入他考虑范围内……

  这一刻,是忽见未来光明的狂喜。

  沈瑞不禁失态的大笑出声来,几乎喜极而泣。

  他自然不是唯一一个失态的人,一旁的张会已是热泪盈眶,激动得跪下直呼皇上大喜。

  张会与沈瑞又有不同,他这当真是比自己有了儿子还欢喜。

  他自小便跟在寿哥身边,忠君之外更有一份朋友般的情义。

  所以,这几年朝野间屡屡提及什么太庙司香,让张会愤怒不已。

  皇上还这么年轻,用什么别人家子嗣来继承香火?!还不都是觊觎皇位之人,都是乱臣贼子!

  他甚至写过密信回去,请皇上勿要听信那群人的鬼话,该狠狠惩治他们。

  然皇上传讯让他稍安勿躁,守好辽东。

  他无可奈何,便只能将一腔热血都用在练兵上,用在治理屯田、发展与山东、朝鲜的贸易上。

  现在,皇上终于有嗣,江山有继,江山有继!这才是未来正统君王!旁的魑魅魍魉算得什么?!

  张会真个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寿哥此刻也抛却了帝王身份,像个与至交好友分享初为人父喜悦的寻常青年一般,见朋友们都这般为他欢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由拍着案几连连说要他们两个一道喝酒,不醉不归。

  说笑了好一阵子,大家才理智回笼。

  寿哥拍了拍沈瑞肩膀道:“天梁子真人的丹药也极好,董姑姑医术精妙,你的功劳,朕记得。”

  说起来,这两个人也都算是沈瑞“挖掘”出来,又被宫中瞧上的。

  沈瑞施礼道:“是皇上洪福齐天,臣安敢居功!”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虽确实是天梁子真人的药救了内子一命,但这丹药……臣以为,是药三分毒,皇上还请谨慎服用……”

  寿哥笑叹道:“也只你沈恒云敢说这样的真话了!”

  又笑道:“放心,是些补身的药,不是那起子神棍求子骗人的符水。天梁观如今香火鼎盛,也多是因天梁子真人药好又不骗人的缘故。太皇太后、太后也都有进服,开胃养身是不错的。”

  沈瑞只好一笑,哪怕真是个骗子呢,被宫里看重的,能不香火鼎盛么。

  开胃养身的丹药……山楂丸么?

  嗨,罢了,反正天梁子那药,素来是吃不好也吃不坏。

  这人看着木呆呆不善钻营,但能在御前这么多年也未被厌弃,当初还有本事传消息出来,显见也是个人物,最基本的该给天家吃什么药,当是心里有数的。

  沈瑞自己的心还操不过来,还是莫要替这等大能操心才是。

  很快让他操心的事儿就来了。

  说完了喜事寿哥直接谈起了正事,无缝衔接。

  如沈瑞所料,说的正是刘瑾。

  不过听闻了皇后有孕这桩事,沈瑞心下暗忖,寿哥要收拾刘瑾,是否也是为了将宫中清理干净,以免妨碍子嗣?

  当然,这条是永远不会宣之于众的。

  “张永把安化庶人那个檄文给朕拿来了,你们也都瞧见过吧,合着就瞒朕一个人。审了司礼监的人,西北的军报里刘瑾把那檄文私藏了起来。”

  寿哥脸上毫不掩饰厌恶,“若心里没鬼,藏那檄文作甚?!”

  “卖官鬻爵,大饱私囊,刘瑾负朕多矣!”

  第六百八十三章 覆手为雨(二)

  安富坊刘瑾私邸

  自从兄长故去,刘瑾就被准假,不必宫中值夜,可以长时间呆在家中料理丧仪。

  刘瑾自恃帮皇上料理了恼人的晋藩代藩,立下大功,对于这样的待遇安然受之,连先前那对檄文会被皇上所知的惧意也退了七七八八。

  这样的大功,就算有檄文在,皇上也该揭过去,重重赏他才是。

  更何况清丈河南在即。

  果不其然,他侄儿就从锦衣百户变成了锦衣千户。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同时获得封赏的还有张永的兄弟。

  但就算刘瑾再怎么不快,也不得不承认,张永这次的功劳是可以与他媲美的。

  然即便承认了,也不代表他能忍受张永进京献俘比他还风光!

  尤其是在宫宴之上,皇上对于张永的亲近,让刘瑾格外心惊。

  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了,再封赏,能往哪里挪动?司礼监!

  不行!张永不能留了!

  当然,现下想杀张永像杀丘聚那般是不能了。

  那起码的,要把他弄出京去!

  那日刘瑾出了宫就匆忙将兄长出殡的日子提前了,确实是为压制张永气焰,亦向那些墙头草们发出警告。

  其中,也不无试探皇上态度之意。

  选八月十五出殡,刘瑾是特地进宫向皇上报备了的。

  理由特别简单,天热,尸体存不住了,请来道士一算,也只八月十五这日子是离着最近的不犯冲的日子了。

  要是皇上摇头说不妥,说再多买点儿冰之类,刘瑾当然也会立刻改期。

  只不过,明白了皇上的态度,就要换一番布置了。

  但皇上许了,表示顺应天时才能让逝者安息,又宽慰他一番,还赐下不少祭葬之物。

  刘瑾心下稍定,办完了出殡大事,重新获得百官敬畏后,刘瑾也没急着进宫日夜守在皇上身边。

  在皇上面前与张永争宠就落了下乘了,怎么把张永弄离皇上身边才是正途。

  他这几日见天儿将张彩、刘宇等心腹叫来一起商议。

  山陕也不能让张永回去,新开的两处马市,又扫清了藩王势力,刘瑾还指着在边贸中插一脚大赚特赚呢,安能让张永横在前面?

  张永挟大胜之功,想把他挤兑到如云贵边边角角的地方是不可能了。

  江南乃富庶之地,更舍不得让他去了。

  末了还是张彩建言,让张永去河南。

  当初去山西就是打着清查屯田粮仓的名头,如今要清丈河南了,正好请他过去。

  自从郑王无子国除后,河南的藩王们也不甚安分,有张永这个刚刚平了藩乱的,也能镇上一镇不是。

  真是越想越觉得张永去河南实是大妙。

  最妙的还是……

  “河南,不是有匪患?张公公当年剿匪也是好手,算得有用武之地。”张彩施施然道。

  也好借着“匪患”,让张公公“永远地”留在河南。

  彼此交换个眼神,大家皆是面露笑意,心照不宣。

  “山陕边关若缺镇守太监,倒是魏彬可去。”张彩又道。

  想起魏彬把何鉴弄下去倒让王守仁捡了便宜,刘瑾便气不打一处来,原就要收拾魏彬的,只没腾出手来罢了。

  “不行,那边要开市,不是便宜了那蠢货!”刘瑾恨恨道。

  张彩却笑道:“魏彬如何敢不孝敬千岁?”

  魏彬确实一直是刘瑾门下一条狗,再怎么自我膨胀,始终是不敢对刘瑾不敬的。

  现下这掌管东厂的督主从繁华的京城、天子身侧亲信的位置,被丢去荒凉的边关,就算要开马市了,那也是极大惩罚,算是罚了魏彬间接帮王守仁上位。

  而魏彬又如何能耐那苦寒之地,若是聪明的,为了重回京中,必然会拼命巴结刘瑾,大批大批给刘瑾送银子。

  想到这些,刘瑾也松动了,点了点头,道:“也罢。就让他去。”

  至于接手东厂,这次不能再找昔日东宫旧人了!这些人,总归在皇上心里有些份量。可不能再养出一个丘聚,一个张永来!

  刘瑾斟酌一番,选了个跟东宫旧人全然没瓜葛的内官范松来管东厂,这人才干不足,但胜在对他刘千岁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这几日随着商议妥当,刘瑾一党便趁着封赏未定开始上本,一则是要弄走张永,再则也是为曹雄神英造势讨赏,也好在山陕布局。

  这夜刘瑾入睡前还想着,河南局势已被渲染了一番,瞧着皇上态度也有松动,这几日该让张彩、刘宇、曹元加把劲儿,直接把张永丢过去。

  可恨张永在朝中也有人帮衬。

  因与王守仁有交情,王华这老匹夫跳出来跟着搅合。

  还有沈瑞那小崽子也回京了!

  张永帮衬过沈家,沈瑞先前就巴结张永,这次肯定也会从中作梗。

  老匹夫倒也罢了,小崽子却是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

  不成不成,得想个法子让沈瑞这小崽子自顾不暇才行……

  娘的,可恨山东没有得用之人……

  河南的事儿有没有能扯上山东的呢……

  刘瑾脑中这般纷纷乱乱,许久才睡去,梦里也是混沌,睡得轻浅,夜半有些微动静就让他醒了过来。

  一直伺候他的小内侍跪在帐外,语带焦急道:“千岁,小金公公来传旨,万岁爷召千岁进宫。”

  这小金是刘瑾埋在刘忠身边的眼线,常是借各种理由出来给刘瑾送信,他来传旨也是正常。

  刘瑾丝毫没起疑,由着小内侍麻利为他更衣,脑子里琢磨着什么事能让皇上半夜三更的叫他。

  掰着手指头算,约莫也只有藩王闹事儿这一桩了,八成就是河南,郑王无子除国这事儿,是做得有些绝……

  刘瑾穿戴齐整匆匆出了上房,外头软轿已备好,小金正在一旁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来。

  刘瑾道了句边走边说,便上了软轿。

  四个高壮小厮抬起轿子走得飞快,那小金脸上尽是急色,一溜小跑跟其后,呼哧带喘的向内里的刘瑾禀报。

  “小的实在不知是什么事儿。……是蔡佥事先来的,然后出去把蔡驸马带了进来。没一时里头就叫小的来传旨让您进宫。小的出来时,还听着叫崔成去传张永,彭青去传谷大用了。”

  刘瑾揉着太阳穴,蔡驸马来了,果然是宗室的事儿,莫非是有人密报了什么?

  告密宗室在孝庙和当今不甚流行,但是在成祖爷那会儿可是相当多的。

  莫不是看着皇上对宗室起了大动作,又赏了首倡《宗藩条例》的沈家兄弟,就有人按捺不住来告密谋个前程了?

  谷大用管着西厂,张永么……莫非皇上要让张永去平乱?

  那真真是太好了,他正愁张永不滚出京呢。

  刘瑾如此这般一想,倒是高兴起来,困意立时消弭殆尽,琢磨起他该怎么御前应答来。

  片刻之后到了前院,刘瑾下了软轿,却未见备好的车马过来。

  急着去皇上面前坑张永的刘瑾不由大怒,冲身边仆从破口大骂,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也有机灵的磕了个头口中喊着去叫人,忙不迭跑去前院当值的。

  可刚出了穿堂,那人又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回来了,口中结结巴巴道:“千岁!外头……”

  静夜中响起击掌声,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千岁?刘公公好大的威风!”

  院内气氛登时一凝。

  刘瑾先是一呆,这声音,这声音……很快,他脑中那根弦便断了,不好!!

  一盏灯探进院中,一个黑衣小厮弓着身子挑着灯,为身后人照着亮。

  他身后,同样一身黑衣,面带笑容的张永,施施然迈进院中。

  刘瑾已大喊道:“快快将他拿下!”

  与此同时,张永亦是一声断喝,“拿下!”

  呼啦啦一群黑衣汉子一拥而入,个个身手不凡,院中刘家仆从大多都跪在地上,未及反应,就已被按在地上绑缚起来。

  院中登时大乱。

  刘瑾也被几个黑衣人抹肩头拢二背捆了起来。

  他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厉声尖叫道:“张永!你要造反了不成?!敢绑你家爷爷?!”

  他嘴上虽喊得凶狠,心却一直在往下沉,妈的,他还想要了张永的命呢,哪知道这小子这样歹毒,竟敢带人闯他家杀他!!

  张永慢步踱过去,一边儿黑衣小厮极识趣的抬高了灯笼照着刘瑾的脸,张永端详了一番,嗤笑道:“老刘,你说反了,是你图谋不轨,皇上方下旨,让某家拿你。”

  刘瑾恨不得伸头去咬他两口,奈何黑衣人手若铁钳,按得他动弹不得,他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素来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住这个。

  他铁青着一张脸,喝骂道:“放你娘的屁!我于社稷有功,为皇上做了恁多事,皇上赏我还来不及!你敢假传圣旨就是死罪!今儿敢动你爷爷一根汗毛,皇上定诛你九族!”

  张永却只轻哼一声,也不理会他,转而分派人手,让某某带人去往偏院,拿下护院,某某带人去后罩房按住仆从,某某去库房仔细盘点,全然抄家模样。

  刘瑾骂声的声音也随着这一声声布置、一队队黑衣人的出现而慢慢弱了下去。

  最终,他满脸骇然的看着张永,鼻翼翕动,咬牙切齿道:“尔敢……尔敢?!”

  院子里的其他人已被提走关押起来,张永拍拍手,押着刘瑾的黑衣人将他提起,带进一旁待客的花厅。

  厅中灯火大亮,刘瑾不适应的眯了眯眼,待人被安置在椅上,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绳索,刘瑾这才眯缝着睁开眼。

  面前除了张永,竟还有一人,却是沈瑞。

  刘瑾脸上的肉都扭曲起来,咬紧了后槽牙,他原道是张永夜袭他府邸要杀了他,然若要沈瑞也在……

  沈瑞再是胆大,也不敢如此,亦没必要露面。

  难道……真是皇上?!

  他心中陡然生出巨大的怨念来,皇上这是要卸磨杀驴了?!他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

  “我……我要见皇上!我要面见皇上!”刘瑾像使尽周身力气一般吼了起来,吼得面红耳赤,吼得颈项青筋暴起,“我为皇上做了恁多事……”

  “刘瑾听旨。”张永打断了他,冷冷道:“皇上口谕,问刘瑾,那军报中的檄文,哪里去了?”

  这问题刘瑾心中早就有数,也早有应对,他一直咬死了军报中没有檄文,此时便是当着发了军报的张永,也是当面扯谎坚决不认的。

  他冷哼一声,反而喝问道:“张永,你可敢说那檄文不是胡言?”

  张永却不上当,也不回他,而是接着道:“这么多年,你从司礼监带回来的折子,各个都是胡言?有时奏章还没进宫,批旨已下,四处传播,又是什么道理?”

  刘瑾梗着脖子道:“是我殚心竭虑为皇上分忧!我不倡罚米输边,边关兵士哪里来的口粮?你张延德靠着饿兵能打胜仗?我不提清丈田亩,国库如何丰盈……”

  张永翻了翻眼睛,嘲讽道:“你倒是一心为着朝廷呐!不知道京察时候、地方官进京述职时,缴的‘拜见钱’是你刘公公为国库收的那桩银子?又入了哪里的账册了?”

  刘瑾呸了一声,骂道:“你他娘的少装大善人!我竟不知道,你张延德是一点儿孝敬银子都不收的。”

  张永森然道:“我却不会背地里行事、替主子做主。老刘啊,丘聚是怎么死的?”

  刘瑾心如擂鼓,他最是清楚皇上恼丘猴子敛财,皇上若是将他与丘猴子相比,那可坏了。

  可丘猴子凭什么与他比呢?!他可是功臣!大功臣!

  他极是不甘,口中直呼:“丘猴子乃是丧心病狂,违了国法,皇上下旨拿他下狱,依律问罪。张永,丘猴子拿什么与你我相比?!丘猴子几时为万岁爷效忠过,你我却是为皇上、为朝廷办了多少实事?!张永,丘猴子也不是没害过你,他死了,难道你不遂愿?!”

  张永淡淡道:“你也莫绑上我,丘猴子与我没干系。老刘,你也不用拿你那些功劳说事儿,你我这等皇上的奴婢,为主子效命难道不该?皇上也不是不容人的,咱们为自家前程打算,皇上也不是容不下,甚至给咱们机会让咱们有个好前程。皇上容不下的,乃是背、主。”

  他一字一顿说出“背主”二字。

  刘瑾勃然色变,立时骂道:“张永!你他娘的欺人太甚!敢将‘背主’这样的屎盆子扣你爷爷头上?!这么多年,老子从东宫时起就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你仗着平乱点子军功就敢这样污蔑你家爷爷,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见万岁爷!我要见万岁爷!”

  张永冷漠的看着他发疯,偏了偏头,向沈瑞比了个手势,沈瑞微微颔首,正色道:“皇上口谕,问刘瑾,‘异色龙笺’从何而来?!”

  刘瑾本还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沈瑞看似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他耳里。

  他此时本就高度紧张,情绪激动,骤然听见这等机密事被问出,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张大的嘴里再喊不出一个音儿来。

  然到底是老江湖,他转了转脑子,又疑心沈瑞诈他,当下冷笑道:“宁王自觉的司香有望,为自家儿子造势罢了,市井愚民被哄骗信了乱传的,他们知道甚异色龙笺!”

  刘瑾这话也是目前大多数朝臣的观点。

  在宁王掏了修乾清宫的银子、又主动站出来支持宗藩条例之后,皇上一度盛赞宁王,故而京中一直有皇上下中旨招宁王幼子太庙司香的说法。

  市井间便流传起那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

  那异色龙笺乃是颁发监国诏书时方用,因此这事儿在民间就几乎被解读成皇上要过继宁王幼子了。

  宫中皇上是哈哈一笑,嗤之以鼻。中枢内阁都表示是无稽之谈,并无此等中旨。

  不过仍被百姓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宁王在京中撒了大把银子贿赂上下官员,便也无人为此上奏,都觉得又是宁王造势的手段罢了。

  异色龙笺是内府专用的公文笺纸,有专人保管,每一张都要核准数量,寻常是不会流出的。

  而且,便是流出了,没有朱笔玉玺,也不过是寻常笺纸罢了。

  故而在张永沈瑞如刀的目光中,刘瑾仍板起脸来,作愤怒状道:“便有异色龙笺又怎样,万岁爷不认,那就是废纸一张,一切都要听万岁爷的,你们这等小人,在万岁爷面前搬弄是非,硬要给我扣屎盆子,你刘爷爷可不是你们想污蔑就能污蔑的!咱们万岁爷面前见!我便不信,万岁爷会信了你们胡说八道!”

  沈瑞也不看他演戏,冷冷打断他道:“我们一个在山陕,一个在山东,哪里知道什么异色龙笺,刘公公也不必忙着反咬我们。且皇上重视有功之臣,自断不会轻信污蔑之语。是不是污蔑,就要问刘公公,你的侄女婿,邵晋夫为什么要污蔑你。”

  邵晋夫三个字出口,刘瑾明显一窒,脸上表情狰狞起来。

  “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宁王前前后后花了银子恁些银子,就为着夺这个司香的名头,没个保障如何甘心?现捧了三万两银子来求刘瑾,说的是就求个踏实。

  刘瑾是真没觉得这事儿“背主”,如他所说,他打心眼里认为只要皇上内阁否认,什么异色龙笺就是一张废纸。

  能用一张废纸换三万两银子,干嘛不换?!

  当然,也未尝没有卖个好儿给宁王的意思,皇上无子,这万一,嗯,万一有个万一,让宁王一脉得了那位置去呢?

  凭着这份人情,他这刘千岁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千岁千岁千千岁下去?

  刘瑾也知道这事儿须得万分机密,不能让外人晓得,笺纸拿回来容易,悄没声的盖玉玺也不是没法子,但要朱笔写就,他那手勉强工整的字是不行的。

  这与奏折还不同,便是张彩等心腹人他也信不过。

  还能用谁呢?

  亲侄子谈二汉一手狗爬字,行文更是不通。

  那就只有亲侄女婿、曾为陕西解元的邵晋夫了。

  邵晋夫虽然倔头倔脑的不肯按照刘瑾安排为官,非要自己读出来,刘瑾也只觉得是腐儒行径,因论老实来,真没人比邵晋夫还老实了,那是任凭怎么骂都安安静静受着的,甚至都不曾迁怒下人乱发脾气宣泄。

  刘瑾是压根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栽到老实人手里。

  “他……他……此次落榜对我怀恨在心,污蔑于我……”刘瑾疾声道。

  这话分外无力。

  谁不知道刘瑾待侄女如同亲女,为这侄女婿也是多番谋算。

  “他们夫妻不睦……”刘瑾还试图辩解。

  沈瑞却只道:“已有人随邵晋夫去刘府、谈府几处宅邸书房了。”

  刘瑾脸色难看至极,当初他也没少留邵晋夫在书房密室里写些要紧东西……

  他不自觉牙齿微微打颤,腮肉也抽动起来。

  然……

  皇上已拿了他这么多把柄,为什么还要让张永、沈瑞来问他?

  皇上仍是犹豫!皇上还念着情分!

  心中陡然升起些希望来,皇上叫人问他,不就是要听他怎样说?

  这么多年,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他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

  刘瑾眼中迸发出精光来,急切吼道:“我要见万岁爷!我有机要内情禀告万岁爷!”

  他见张永和沈瑞无动于衷,心知这俩人是恨不得自己死的,不会轻易让自己见皇上。

  但皇上既让他们问话,肯定有暗中盯着他们的人。

  自己即便见不着皇上,话也得让皇上听到,便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吼道:“青宫空虚,老奴也是想为万岁爷分忧,总要在宗室中择一二聪慧小儿……”

  “宗藩恁多,为何单单选了宁藩一支?”张永问道。

  “宁王素有贤名,朝廷各项政令无有不从,我也打听过,宁王幼子聪敏过人,年纪又刚刚好……”刘瑾忙道。

  张永再次打断了他,讥讽道:“难道不是因着宁藩给你银子最多?”

  见刘瑾恶狠狠瞪着他,张永冷笑一声,道:“老刘,便叫你死个明白。你道宁藩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说话间一指沈瑞,他道:“你可还记得弘治十八年那场松江倭祸!”

  刘瑾不明所以的看向沈瑞。

  虽然过去多年,想起那场人祸,沈瑞依旧愤怒不已,“那不是什么倭祸,是宁藩派水匪扮作倭寇洗劫松江!你的那些银子,不知道有多少沾着松江富户的血!”

  张永冷冷接着道:“皇上命我去太湖剿匪,也不是剿的什么水匪,而是宁藩的私兵。宁藩在太湖养病,你猜,他是要做什么?”

  刘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股子彻骨寒意从脊梁柱爬上来,他瞳孔急剧收缩,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他可真冤枉!他不知道啊!

  弘治十八年,皇上刚刚登基,司礼监等紧要位置还都是萧敬、王岳这样的老东西把持着。

  内阁里是刘健、谢迁、李东阳。

  他,他刘瑾在哪儿呢?还在谋算着怎么在内宫里抓权,哪里关注外面的事儿了。

  彼时沈家又算得什么东西,沈沧已死,一家子连个上三品的官儿都没有,沈瑞小崽子不过是皇上身边毫不起眼的小玩伴罢了!

  他哪里会想得到事涉宗藩……

  宁藩要反?宁藩要反?!

  刘瑾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些年,他收了宁藩不少银子,也为宁藩说了不少好话,甚至包括宁藩上折乞赐还王府护卫时……

  还有这异色龙笺……

  “奴婢,奴婢冤枉……奴婢实是被小人蒙蔽,奴婢,奴婢失察,万岁爷……”他忍不住拼命大叫起来。

  沈瑞却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年纪轻轻,哪里又需要考虑青宫空虚的问题?好叫刘公公知道,如今,皇后娘娘已有了好消息,这可是,嫡、长、子,哪里需要那些旁支来?”

  刘瑾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皇后、沈贤妃落胎的事儿他都知道,皇上还曾派他查过。

  可如今,皇后又有了身子,已知是男胎,那便月份不浅了,他却半点儿消息也无。

  这次,皇上是防着他的。

  皇上,已经不信他了。

  刘瑾终是委顿下来,半晌,方哆哆嗦嗦道:“奴婢只求,万岁爷看在奴婢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为朝廷为万岁爷办事的份儿上……许奴婢……许奴婢往凤阳为太祖守灵吧……”

  他已不奢望其他,先保下命来罢。

  张永沈瑞对视一眼,沈瑞缓缓开口道:“宁藩没少往京中送财帛,也没少在京中布置人手……”

  东厂西厂内行厂乃至锦衣卫都曾在刘瑾掌中,对于这问话的套路他再熟悉不过,听得沈瑞开口他便是精神大振,慌忙道:“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说,我都说……”

  第六百八十四章 覆手为雨(三)

  一夜之间,风云骤变。

  权倾天下的刘千岁到底没能千岁千千岁,倒在了他六十二岁这年。

  不过,他家的银子倒真有千万千千万两之多。

  不枉他素以王振为偶像,这祸国殃民的程度虽略逊,没把小皇帝折腾敌国去,贪墨程度却是远远超越偶像了。

  当初王振被抄家,乃是“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而刘瑾家中,“黄金二十四万锭,元宝五百万锭,银八百万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金钩三千,宝石二斗,金甲二……珍玩十余库”。

  京中他及家人名下大小宅邸不下四十座,京郊庄田数百顷。

  后世有那么一句俗话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此时刘瑾跌倒,大明的国库、小皇帝的内库也是吃得饱饱的。

  更何况,刘千岁一倒台,籍没的可不止他一家!

  他掌握朝政日久,根深叶茂,党羽遍布朝野,他一倒下,不知道带下马多少虾兵蟹将。

  这些人都是身家不菲,这场浩大抄家活动前后足持续了数月之久,从京城到地方,刘瑾党羽们的家财合在一处足抵得数年国库收入。

  什么九边军饷、河南赈灾、山陕建设等等都不是问题,新立起来的山西武学和筹备中的山东水师学堂都获得了翻倍的经费预算。

  虽然巨款轰动天下,但八九月间的京畿官场却没甚人关心国库到底入账了多少银子。

  阉党倒台,半朝官位空了出来。

  这是一次比刘健、谢迁离朝更大更猛烈的政治地震。

  京城官场中人,不是忙着避祸、与阉党划清界限,就是忙着收割政治利益,填补阉党腾出来的空位。

  几位阁老家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同样门庭若市的,还有英国公府和仁寿坊的沈府。

  厂卫一直由刘瑾掌管,头头脑脑也都是刘瑾一手提拔,此番自是统统拿下。

  寿哥也是早有腹案,拿下刘瑾后立时下旨,裁撤西厂、内行厂,统一并入东厂,由谷大用统领。内部也由谷大用一一清查。

  锦衣卫这边,则是召回了弘治朝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让其官复原职,又让张会领了北镇抚司的差事,同样启动了自查。

  虽没直接将锦衣卫交给张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不过是借牟斌的管理才能稳定当下锦衣卫局面,过渡一下,带一带张会罢了,张会接班掌管锦衣卫是迟早的事儿。

  勋贵人家子弟几乎都是谋的锦衣卫出身,便是恩荫,只是虚职,那也是归锦衣卫管的,少不得过来英国公府套套近乎。

  而沈瑞呢,虽没有如张会这般立即升官,但先有首倡宗藩条例之功打底儿,现下四处抄家亦是他伴驾,可见高升在即,自然有不少人抢着来烧热灶。

  是的,伴驾抄家。

  这次抄家,寿哥亲自出马。

  厂卫还在自我清理中,这次抄家主要动用的是豹房勇士、府军前卫与京卫武学的人。

  掌着豹房勇士的是蔡谅,掌府军前卫的乃是赵弘泽——赵弘沛的长兄、张会的大舅哥,都是帝王心腹。

  自张会、周贤相继外放后,京卫武学交到了定西侯蒋壑手中。

  蒋壑的父亲便是被刘瑾陷害而亡故的,他与刘瑾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抄刘瑾家,寿哥也是特地安排了他过来。

  此外,寿哥还将张永之下所有内宫大铛们都叫来了抄家现场。

  让他们排班轮番跟着观看抄家,再去牢里观看昔日风光的魏彬等人如今惨状(刘瑾被单独关押,与外界隔绝,故此只能看看魏彬)。

  算是杀鸡儆猴,给这帮人提神醒脑。

  内宫中是清洗最早也是清洗最快的,此番提拔上来的大铛们都是心里有数,前有丘聚、后有刘瑾,足够警示他们好一阵子的了。

  故而宫里不说立时风清气正吧,内官们却也都收敛起来了。

  武官内官是这般情形,文官这边却只跟了沈瑞一个,足可见圣眷隆重。

  只沈瑞自己明白,他要做的,除了明面上的查抄阉党之外,还要顺带将刘瑾供出的宁王在京的一些产业拔除掉。

  这些产业当然不会大喇喇打着藩王的招牌,都是挂在不同人名下,商贾有之,亦有小部分中低级官员。

  产业多不大起眼,也不甚红火,显然不是为了敛财之用,想是作为耳目与寻常行贿之用。

  除了这些放在明面上的,还有多少暗桩,就得细细挖掘了。

  这样的查抄当然会引来不满,但这等混乱时刻,阉党这顶帽子委实好用。

  封个店铺,便说这与刘瑾有往来,在刘瑾府上看到了礼单。——不是阉党你主动给刘瑾送礼作甚么?

  任他是谁,都不敢跳出来大吵大嚷的,更何况有些人本就是禁不起查的,更要捏鼻子吃下这哑巴亏了。

  沈瑞也不怕打草惊蛇,甚至他觉得,寿哥这是特特打着草,专等着宁王的下一步动作。

  想想前世历史上那个“非让王守仁放了宁王再亲自捉一遍”的正德皇帝,现在寿哥做什么沈瑞都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瑞如今已是不知道历史将走向何处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夏皇后诞下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后,宁王是不会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的。

  实际上,打草果然惊了蛇。

  宁王留在京中的暗桩已是行动起来了。

  钱宁看着对面黑着一张脸的宁王幕僚苗先生,不由得一阵阵头疼。

  钱宁这阵子也是惶恐不安,他与刘瑾渊源极深,当初他义父钱能的丧事就是刘瑾给办的,他能有个锦衣百户的恩荫、能到皇上身边,也皆是刘瑾举荐。

  他没少为刘瑾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私下里也没少为刘瑾办事,虽说后来因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颇有些自立山头的意思,不再依附刘瑾,但要说他是阉党,他也根本辩驳不得。

  但不晓得是不是因皇上的青眼,这次清算阉党,竟没有动他。

  钱宁一直担惊受怕,却发现皇上待他的态度好像丝毫没变,亲近如故,这边抄着刘瑾的家,那边还能在校场让他左右手开弓与校尉们比箭,好像他同刘瑾没有半分干系一般。

  他进出豹房也没有受到一点儿阻碍。

  但钱宁自家人知自家事,是丝毫不敢放心的。

  这几日正提着小心,仔细伺候着小皇帝呢。

  他这操心自己的事儿还操心不过来,当苗先生登门来质问为何宁王的一些产业竟被牵连时,他真是又惊讶又厌烦。

  苗先生盯着他的目光十分不善,似是在怀疑是他钱宁供出了宁王才得以在这场风波中保住地位与荣华的。

  钱宁不由也冷了脸,他是皇上身边儿一等一的红人,只有别人捧着银子来求他的,他可从没有什么“拿人手短”的自觉。

  莫说宁王这些事儿不是他说的,便是他钱宁说的,宁王能耐他何?!

  这几处被抄没的产业大抵是年节时给钱宁送过礼的,他便冷冷道:“如今到处在查阉党,这几家既替王爷在外走动,少不得也结交了些阉党人物吧。”

  苗先生心里骂着谁不知道你姓钱的才是刘瑾手边头一号恶犬,如今倒是一口一个“阉党”叫得义正言辞的,好不要脸。

  口中则道:“也是我家小公子带着五万两银子正在来京路上,学生也是怕犯了什么忌讳,让我家公子来了为难。”

  钱宁眉心一跳。

  这位上京来的小公子便是那位传说中要太庙司香的。

  宁王特特让其带着修缮弘德殿的五万两银子来,便是给儿子又加了份分量。

  钱宁是曾亲耳听见过皇上赞宁王、赞这位小公子的,若真有个万一,将来委实说不得什么。

  他最初肯为宁王说话当然是因着宁王银子给得多给得爽快。

  待到皇上要择宗室子弟太庙司香之后,他也未尝没有把宝押到宁王身上的意思。

  钱宁脑中转了几转,便道:“说句不中听的,先生莫怪,这些人四处走动,谁知道犯了谁人的忌讳?又或者是没喂饱的那故意趁乱寻衅,也未可知。”

  钱宁本就是祸水东引,当初刘瑾之所以举荐他到皇上身边,就是希望他能取代张会在皇上身边的地位。

  可惜了他虽看上去已是皇上身边第一红人,但到现在,也仍是个“锦衣百户”,连个千户都没捞到!而张会呢,眼见就是能接手锦衣卫的人了!

  还有那沈瑞,看起来已是要奔着封疆大吏去了!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这也就是顺手给沈瑞下个小绊子。

  在他看来,宁王在京中大撒银子,尤其是对皇上身边的人,那都是五千一万的银子送上!肯定也是给沈瑞送礼的。

  而今沈瑞是抄家总管,甭管宁王的产业是不是他沈瑞抄的,只要自家挑拨了这话,宁王府必然觉得沈瑞是那拿了银子还反咬一口的东西。

  宁王在京中拉拢了那么多官员,不说收拾了沈瑞,要给沈瑞找些麻烦总是能的吧!

  钱宁根本不知道宁王府与沈瑞的渊源,只是顺口下蛆,却没想到是正正说中了苗先生心中隐忧。

  能被放在京中,这苗先生便是宁王心腹之一,宁王的许多布局都有他的参与,包括当年的那场松江倭祸。

  沈家可是至今还有人在宁王手上,苗先生也是颇为关注沈家动态的,知道沈瑞如今伴驾抄家,又偏偏抄了王府的产业,不由得他不多想。

  而钱宁这样明显的指出沈瑞,是否……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些什么呢?

  苗先生暗暗打量着钱宁的脸色,只道:“学生也是糊涂着,此来,正是想向钱大人打听一二,若真有什么犯了忌讳的地方,或者得罪了哪位,还想请大人帮着斡旋美言几句。”

  钱宁却是暗自得意,口中一边儿表示一切好说,他可以帮忙当这个说客,银子交给他,他妥妥送到位,一边儿又将沈瑞说成个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小人。

  苗先生心下冷笑,嘴上敷衍,套了半天话也没得到想要的,威慑的话说到了位,便也不耐烦与钱宁周旋,遂告辞离去。

  回了住所,苗先生即在书房铺开纸墨迅速写了数封书信,喊来心腹交代分别送往南边儿王府,路上的小公子处,以及,京中的几位御史言官家中。

  现请示王爷是来不及的,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甭管沈瑞是何等居心,既抄家有他的份儿,便要收拾收拾他,也好向王爷交差……

  沈瑞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登门来送礼的人,就是家里人也难见他一面。

  何泰之就是跑了几趟也没碰着他,索性干脆住了下来,守株待兔。

  他科举时原也一直住在九如居的,日日由三老爷督促读书,偶尔还会跑去城外青泽书院住上一阵子,请教沈洲文章。

  待中了进士在兵部任职后,为了交游便宜,他才搬回何家在京中的宅子。而沈家这边依旧留着他的屋子。

  如今回来住倒是方便,却没成想沈瑞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竟是守株也没待到兔。

  这一日何泰之归来,刚拐进巷子口,恰遇上了沈瑞的马车出来。

  何泰之哎呦一声,立时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长随手里一扔,猴儿一样灵巧的跳上了沈瑞的马车。

  他笑嘻嘻道:“你往哪儿去?我只同你一道说说话,你去你的地方,我自己回来就是。”

  沈瑞揉着太阳穴,摇头无奈笑道:“你都上来了我还能撵你不成?我去岳家,你可要同去?”

  何泰之忙道:“免了免了,我还是别给你老泰山添堵了。”

  沈瑞笑骂一句,道:“这几日我同蒋壑一处办差,倒是没少听他夸你来,只道你进益良多,却怎的还是这个皮猴儿样子。”

  何泰之往宣软的座上一摊,伸着懒腰道:“蒋黑子倒是跑去报仇了,将京卫武学烂摊子丢给我,他敢不夸我!他都夸我甚了?不会是办事妥帖吧?!”

  蒋壑生得高壮黝黑,故此得了这么个雅号。

  先前沈理去湖广时,蒋壑曾通过蔡谅联系沈瑞,将他所知刘瑾在湖广的爪牙尽数告知沈家兄弟,也算同沈家兄弟有了交情。

  此番何泰之被寿哥指派到京卫武学,既是帝王心腹,又是沈瑞的亲戚,蒋壑自然多加照看。

  何泰之虽生在书香之家,却自小喜欢武事,手上有真功夫,性子又豁达豪爽,全无那起子瞧不起武人的进士做派,亦是投了蒋壑这些武将的脾气,没几日就与一干武勋子弟成了好友。

  此番蒋壑被派去查抄刘瑾,京卫武学就由何泰之暂代。说是忙碌,实际上抄家抽调了不少人过,也没剩多少人了,比之日常是轻松多了。

  沈瑞笑道:“自是夸你文武全才,又通机栝,脑瓜儿又活,是个难得的人才。”

  何泰之却撇撇嘴,道:“亏得二哥你当初答应我同邹大哥学武,和他们过得招,不然真叫这起子莽夫瞧扁了去!”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赞道:“蒋黑子那手功夫倒是真俊,到底是辽东、湖广真刀真枪打过的,大开大合,同邹大哥的路子全然不同。真盼着哪天我也能上战场,打这么一场,也不枉学武一场!”

  “那你成亲后索性请旨留在南边,为陛下建个南直隶武学好了。”沈瑞不由打趣道。

  何学士夫妇先前为何泰之订了下了杭州望族齐家的姑娘,因着双方长辈均在杭州,故而喜事就准备在杭州办,日子订在明年开春,拟待何泰之南下成亲后,再携妻子回京任职。

  何泰之再是练得好厚一张面皮,也到底是少年人,提到亲事,还是难得扭捏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抛开这点儿别扭,他龇牙咧嘴的道:“我老早就想同姐夫一道行军剿匪了,奈何爷娘都不许,唉……空费了我这身武艺了。”

  沈瑞拍了拍他臂膀,道:“如今在京卫武学,也算有用武之地了,你不单单要好好练自身,也要好好学带兵才是。老师可不是凭着一时武勇去剿匪的。”

  何泰之闻言却没严肃答应,反倒挤眉弄眼的,却是他姐夫王守仁是沈瑞老师,这般论他足长了一辈。

  沈瑞焉能不知他那点子鬼心思,探手便去敲他脑袋。

  何泰之哈哈笑着顺手拆招,道:“论来论去的,张鏊都成我孙儿了!”

  张鏊是沈理的女婿,管沈瑞叫叔父的,何泰之要是再长沈瑞一辈儿,自是成张鏊祖父辈了。

  自从张鏊为求会试不被人为黜落而重金贿赂刘瑾之后,沈瑞、何泰之就对其极为不喜。

  当时碍于皇上圈点三甲时一句翁婿鼎甲,沈家不好提退亲,只能捏鼻子认下了。

  何泰之本就郁闷,而张鏊进了官场后更显出钻营本色来,他便更加厌恶了,故而这声“孙儿”叫得极是轻蔑。

  沈瑞手上不停,一时变换了几招擒拿手,到底技高一筹,扭住了何泰之,因笑道:“理六哥与我老师平辈论交,你这大辈儿却是称不起来的。”

  拆招拆得马车直晃,两人便都哈哈一笑住了手。

  因提到张鏊,何泰之忍不住道:“最近朝中到底怎么个风向?我可是听说,张鏊这小子现在上蹿下跳的,要鼓动着迎谢阁老回朝呢。”

  当初张鏊行贿时,丝毫不考虑未婚妻乃是谢家外孙女,不念谢家与刘瑾恩怨,这会儿倒是打起谢家外孙女婿的大旗,为谢迁呐喊起来。

  沈瑞冷冷道:“只盼他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虽说刘健、谢迁是刘瑾排挤出朝堂的,但是本质上还是两人犯了小皇帝的忌讳。

  故此现在就算刘瑾倒台了,刘谢顶多是沉冤昭雪重获尊重,重回朝堂那就别想了,小皇帝是不会将这两尊大佛请回来给自己找别扭的。

  张鏊既擅投机,此番作为到底是真心为迎谢迁回朝给自己多个阁老外祖的靠山,还是明知谢迁回朝无望,打出这样的大旗来,收拢当初刘谢门人之心,那便很难说了。

  何泰之满脸不屑,撇嘴道:“罢了,我多多盯着他便是。他也着实是爱收买人心了些!才几品的小官儿就做这些个事,这银子没少撒,嗯,还真有冲着银子捧他臭脚的。”

  沈瑞张会都离京后,京中一部分八仙和顺风的消息线就交到了何泰之手上。

  沈瑞探了探身,声音压得极低,道:“你也多留心,看他与江西那边……有没有甚关系。”又低语了几句。

  这次他在查抄中,一部分宁王的铺子是挂在江西籍官员名下的,虽其中没有张鏊,但是总要防着一二。

  尤其是大手笔撒钱的情况。

  当年张元祯虽是吏部侍郎,很有家底,但是张家人口众多,又退回老家守孝三年,没有能在官场立得住的人物了,张鏊便是嫡长孙,能动用的银钱也不会极多。

  给刘瑾送礼是一大笔,成亲又是一大笔,张鏊手中能有多少银子够他这样漫撒手的广结善缘?

  花媳妇嫁妆?也要看沈家让不让!

  因着不喜张鏊,沈枚那丰厚的嫁妆多是田庄铺面,少有现银,又都是沈家陪房跟着经营,若张鏊动用大笔银钱,沈家不会不知道。

  不花自己钱,不花妻家钱,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何泰之也知道先前一些事的,闻言面色郑重起来,点头道:“二哥放心。”

  两人方聊了几句国事家事,便快到了杨府左近,何泰之不便再跟随,下了车,与随从骑马而去。

  今日杨廷和休沐,来拜访的人便不少,递了帖子候在门口的官员车马只堵了整个巷子。

  有那聪明的小贩提溜着篮子穿梭其间,低声叫买,竟而生意颇好。

  沈瑞见状便低调的绕道后院,走角门进了杨府。

  杨慎早得了信儿,今日并非他休沐,不过四夷馆素来松散,便请假在家,特特等着沈瑞。

  迎上沈瑞,杨慎便急急问起自家妹子身体情况。

  杨恬自从那一场大病之后,身子骨总是很弱,杨慎夫妇一直极为惦念。虽常有书信往来,总是要亲口问问才踏实。

  沈瑞从山东出发就交代了家中每日一送信给他,随时汇报杨恬的状况。顺风和八仙的线路算是得到充分应用了。

  当下沈瑞就说了昨日收到的信,“恬儿这一胎极稳,算着日子是近了,只还没有动静。济南城里最有名的妇人科大夫给看过了,说是无碍,孩子有早有迟,还有迟上二十余天的,也属正常,大兄勿要挂念。”

  杨慎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女人家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太太和你嫂子都有要问你的,这会儿父亲还在前头会客,不若先去主院?”

  沈瑞应道:“自要去拜见岳母。”

  两人一路唠着家常往主院去,今年秋闱杨廷和次子杨惇第一次下场应试,因回了蜀中,尚未有消息回来。

  不过杨惇的文章原不及他那神童父兄,杨廷和父子对他都没甚期许,此番只是让他下场试炼试炼,积累些考场经验。

  杨慎道是杨惇之前提过,若是这科没能中举,便想往山东登州蓬莱书院去就读。

  蓬莱书院山长蓝竎出自即墨望族蓝家,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他是最先到登州开书院的,得道了登州知府沈瑞的鼎力支持,拿下很多优惠政策。

  蓝家不差钱,这蓬莱书院占得登州最好的风光,取得蓬莱仙名,又聘请了许多大儒讲学,又有如沈玥这样的书画名家坐镇,八方学子们纷纷而来。

  如今蓬莱书院已是名扬天下了。

  因又提起蓝家之事。那蓝竎的侄子蓝田拜在李东阳门下,与杨慎师兄弟相称,关系极好。

  蓝田虽才华横溢,可惜科考运道欠佳,弘治五年十六岁就中了举,却一直没能中进士。

  正德初年其父开罪了刘瑾,被罚米输边,他的成绩也不知道是否被动了手脚,又一次落榜,便去了抚州府帮衬父亲,再没出来考试过。

  此番刘瑾倒了,杨慎第一时间写信与他,希望让他能积极准备,迎战正德九年春闱。

  抚州府正在江西。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想着待会儿进了密室再与杨慎深谈。

  眼见到了主院,忽听得一阵嘈杂,有女子尖声喊着什么,只是听不真切。

  沈瑞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前行,若是岳父家的家务事,他这当女婿的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杨慎则皱了眉头,家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闹了。

  自从当年出了蒋姨娘害杨恬的事儿之后,杨廷和便下狠手整治了一番,而随着王研的嫁入和逐渐主持中馈,杨府规矩也是越来越严。

  此时王研还在主院,论理说有什么事儿,就算俞氏脾气软弹压不住,王研也是能料理了的。

  杨慎没甚顾忌,大踏步往前走去,身边小厮更是一路小跑先去探听消息。

  沈瑞也只好放慢脚步缓缓跟上了。

  这走近了,便听得一女子哑着嗓子凄厉叫着:“……治死我姨娘,如今是要治死我兄弟,再将我一并治死了,你便快活了!四郎就是你亲儿子了?”

  而后便是杨慎一声断喝,“说什么浑话!”

  那女子立时哭喊道:“大哥,大哥救我。大哥,便让我见一见父亲吧。”

  沈瑞便知是杨廷和次女杨悦,不由微微顿住脚。

  若她只是杨家女儿,这小姨子的事儿沈瑞的断不会管的,还当避嫌。

  但,她同时还是李延清的妻子。

  那杨悦已经挣脱开王研及一干仆妇的拉扯,往门外冲去,口口声声喊着今天不见着父亲就死在这里。

  杨慎不好动手,扶住被带得趔斜的妻子,气得跺脚大骂。

  杨悦一脚跨过院门,忽见沈瑞,不由呆了一呆,随即飞也似得扑将过来,伸手去抓沈瑞衣袖,哭喊道:“姊夫!你救救三郎(李延清行三)!你一向与三郎要好的,对不对?想当初三郎也为了登州出过力的,哪一日不是三更半夜还点灯画图!姊夫,姊夫,如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第六百八十五章 朱阙牙璋(一)

  工部尚书李鐩祖籍河南,原是刘健门人,因与焦芳交好,被焦芳引入刘瑾门下。

  当初李延清与贺家五娘的婚事,也是因刘瑾、焦芳的提醒,李鐩方能提早退亲顺利脱身。

  而李鐩能从侍郎升到尚书位,自然也多赖刘瑾提拔。

  实际上,李延清与杨悦的婚事,也是刘瑾的授意李鐩去提亲的。

  这么多年,李鐩还是颇按刘瑾心意办事的,比如安插人手,比如替一些人说话。所以,说他是阉党,妥妥的跑不了。

  但要说他滥用公款损公肥私,却是真不曾有。

  李鐩为人如何不提,对于工程技术的热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凡他经手的工程,必是妥妥当当,便是或多或少收了孝敬银子,也不过是在不相干的事上松松手,绝没有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事。

  但这会儿清算阉党,许多人恨不得多扣些阉党帽子拉下马,好多空出些位置来,何况李鐩这身居高位的真阉党了。

  李鐩自是被革职,连带着包括李延清在内的仨儿子都被停了职,便是他那前年从二品官位上致仕了的长兄李鈞也被人上书弹劾,要求褫夺一切待遇。

  但相比张彩、刘宇、曹元等人,李家已算是好的了。

  那几家早早就下狱抄家,市井中一直在说最轻也是流放,弄不好便是满门抄斩。

  满耳听得都是阉党人家的下场,李家内宅自是惶惶不可终日。

  这等时候,杨悦这阁老的女儿如何还能安坐?

  李延清原都接到调令要往山西武学去任职了,杨悦本都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的,满心都是对于能摆脱继婆婆与难缠妯娌的欢喜。

  哪里知道天降横祸。

  杨悦当时立刻就想往娘家赶,虽与娘家并不亲近,但这等时候,到底她父亲是阁老,总能庇护他们一二。

  还是李延清拘着不让她出门,表示这种时候阁老发声容易被攻讦,非但救不下李家更会连累杨家,让她先不要冲动。

  然出事之后杨家竟无只言片语捎给她,杨悦不免心寒,怪起娘家,也不大想回娘家了。

  昨日却突生变故,将宵禁的时候,李府来了一队锦衣卫,悄没声的带走了李鐩。直到今日天明没有任何音讯。

  李延清一早就出去打探消息。

  他前脚刚走,李鐩的继室便带着幺子儿媳冲进了杨悦院里,一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口口声声李鐩完了李延清也没好下场,逼得她回娘家求救。

  杨悦在婆家吃了排揎,带着火气赶来娘家,听得嫡母嫡嫂说父亲忙,更觉得她们凉薄至极,不肯让她见父亲,这方不管不顾寻死觅活闹将起来。

  此时见着沈瑞,想到李延清帮沈瑞做的那些事,想到与山东来往的厚礼,虽她与嫡姐并不亲厚,却也禁不住将这姐夫当成救命稻草一般。

  沈瑞沉下脸来,皱着眉头道:“子澈让你来的?”

  杨悦一顿,便又哭出声来:“三郎一直说怕连累杨家,不肯让我来!他自有情有义了,哪知杨家这般黑了心肝,只顾得自己,哪顾得我们!”

  她再次伸手去抓沈瑞衣袖,便是没抓主也不在意,又是焦急又是期盼道:“姊夫,你最是知道三郎的,他可从来没做过丧良心的事儿!姊夫,三郎为你做牛做马,你可不能过河拆桥不管他啊……”

  此时杨慎已赶了出来,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也没有小姨子拦着姐夫说话的道理,当下大喝一声,道:“发什么癔症!满口胡言!”又喝令左右仆妇去把她拖走。

  杨悦哪里肯依,又是哭又是闹起来。

  沈瑞向那边被人搀扶着赶来的王研拱手为礼,又摆手止住仆妇,道:“大兄,二妹是急火攻心,让我好生与她说了道理。”

  他在地方上做了几年主官,自带威仪,板起脸来,莫说仆从恭敬退下,就是杨悦也被镇住,一时不敢再哭闹。

  “我料子澈是个明白人,也不会让你来的。”沈瑞沉下脸来,道,“不让你来,不止为了杨家,更是为了李家。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人盯着李家的错处,你再闹下去,便真连累子澈了。”

  杨悦一怔,不自主的收了哭声。

  沈瑞正色道,“子澈是杨家女婿,朝中哪个不知?李家没有被锦衣卫查封,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便是岳父的面子。”

  “但这件事,岳父不能开口,开口,即便说了公道话,也会被扣上以公谋私。这些年你当也为子澈打点过外事,这道理,不会不懂吧?”

  杨悦是急怒攻心,却不是真傻了。

  她虽不如杨恬那样有父兄教导通晓政事,然如沈瑞所言,嫁人后她也是要为李延清交际应酬打点关系的,自不会对朝事一无所知。

  她垂下头来,只拿帕子按着眼睛抹泪。

  沈瑞又道:“子澈才华出众,人品无暇,皇上素来惜才,自有圣断。便是不能再入仕途,山东如今也正缺懂技术的人才。”

  杨悦猛的抬起头来,急切道:“姊夫,姊夫你若肯拉拔我们一把,我们将来就是做牛做马……”

  “又浑说!”杨慎再次喝断她道,“你听听你自己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杨家会饿着你和外甥外甥女不成?!”

  杨悦斜了长兄一眼,李家若是倾覆,杨家为了颜面也不会看着她流放又或者堕入教坊,她自能和离逃离苦海,可,她是想保住她的小家呀。

  那才是她的家!

  这个娘家,呵,这个娘家,没了亲娘又算什么娘家。他日真个她的小家没了,回了这娘家也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然她到底也没去反驳长兄,到底,这是她最后的退路。

  而眼前,她仍想一搏。

  她定定的看着沈瑞,近乎一字一顿道:“姊夫,你最知道三郎的手艺,姊夫,求你救救三郎……”

  王研强忍着扭伤的脚痛走到杨悦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隔墙有耳呢!且你也多多思量,别听风就是雨,莫要被那妻子利用了去。”

  说着扬声吩咐丫鬟给姑奶奶打水净面云云,要将杨悦带走。

  杨悦却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只盯住沈瑞,道:“姊夫,你能用得到三郎。”

  语气端是笃定。

  虽然知道这会儿就是他沈瑞指天发誓也没什么效用,说到底要看圣意。

  但沈瑞仍是道:“子澈是奇才。”

  杨悦阖上眼,狠狠吸了口气,端端正正福身一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走了。

  闹成这样,那边俞氏已是被气得心口疼,请了太医。

  沈瑞也不好再过去拜见,打了招呼,便随杨慎径直去了书房。

  面对沈瑞这自家人,杨慎也没甚好遮掩的,歉然道是没管教好二妹,又低声说了昨夜李鐩被锦衣卫带走的事。

  杨家没给杨悦递过什么消息,那是怕落在有心人口中招惹麻烦,但如何会不关注亲家!

  只是这次的事确实棘手。

  “到现在也没有进一步消息,甚至都不知道人关在哪里了。”杨慎皱着眉头道。

  沈瑞对这事一无所知,心下暗忖,怎的没见张会送消息过来,便是八仙也没动静。

  这么大的事儿,便是沈瑞忙得脚打后脑勺无暇相顾,那边也不会不来知会他一声……

  “又或者,是东厂那边?”杨慎压低声音问道。

  东厂如今在谷大用手里,谷大用与刘瑾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沈瑞微微摇头,“实不好说。许是东厂。也许是……”他伸手指了指天。

  若是寿哥要问话,那锦衣卫任谁也不敢透露出来的。

  不过,要说是谷大用,也不无可能。他沈瑞也好,李延清也好,都和张永交好。

  谷大用固然同刘瑾不睦,可同张永关系也算不上好。本身八虎之间就存在竞争关系,对于权力的争夺远比寻常激烈。

  作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大铛,小皇帝也未必乐见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

  谷大用制造一些矛盾,把两人的不和放在明面上,让皇上放心,也算是常规操作。

  少一时,杨廷和的长随过来相请。

  密室之中,杨廷和疲惫的揉着眉心,自刘瑾事发后,他就一直在头疼李鐩的事。

  寻常时候便是一有人弹劾工部问题,就会捎带上李鐩的亲家杨家,谁叫弹劾大官也是都察院的传统呢。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更是弹章纷飞。

  杨廷和也就越发不好说话,也实是觉得没甚必要说话了。

  先前李延清总归是造军械有功的,功过相抵,性命总能保下。

  至于官职,那就不用想了。

  不过,实际上李延清只怕比李鐩还危险些。

  李延清现在研究的军械说是“国之重器”也不为过,是不许有丝毫外泄的。

  天家要用他还则罢了,若是不用,那就恐怕根本没有什么“流放”、“贬为庶民”的说法,直接便是没命了。

  毕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

  “皇上,还是念旧情的。”杨廷和有些无奈道。

  不知道这旧情说的是冲着李延清有功,还是他曾为帝师这点薄面。

  “说子澈是不世出的天才也不为过,如今到处都缺懂机栝的人才,理当人尽其用才是。”沈瑞忙道。

  抛开私交不提,只说在这样的大明,李延清这种科技人才有多难得!沈瑞是一万个想保他下来的。

  只是同样碍于现在的局势,不好轻易发声,生怕适得其反。

  但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李老大人在水利工程上极有建树,若是……”沈瑞真想为大明保下科技种子,犹豫再三才将先前的打算向杨廷和托出,“小婿想,禀明皇上,让李家父子往山东去,改良水利,能造福一方总也是将功赎罪了。”

  一旁杨慎忍不住道:“恒云,不要意气用事,你想想锦衣卫既能不声张带走李大人,如今皇上的意思尚不分明。咱们自要保下子澈的,只是还当从长计议,真要求到御前,万一许惹得龙颜不悦,再失了回旋余地,更连累了你。”

  杨廷和也摆摆手道:“且先有了李鐩消息再计较。子澈一时无事,你也勿忧心太过。”

  他转过话题,又问沈瑞最近差事如何。

  沈瑞简单总结了一下最近抄家的情况,又说了那几个与宁王有涉的官员,末了,将方才何泰之所说张鏊诸事也同杨廷和讲了。

  张鏊是半个沈家人,总要处理一二莫牵连到沈家才好。

  杨廷和让沈瑞放心,一则皇上心里有数,再则既疑了张鏊,就会在有些苗头的时候直接处置了,断不会容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说到张鏊撺掇迎谢迁回朝,杨廷和便也提起内阁事。

  如今内阁中除刘宇落马外,王鏊因当初与焦芳、刘瑾有些微牵扯,也已以老病为由致仕,只余李东阳、王华、杨廷和三人,皇上已明确表示会进人了。

  当然,不可能是刘健、谢迁回来。

  “皇上欲调杨一清回京入阁,然王阁老以西北刚稳,缺不得杨一清,否了。”杨廷和道。

  沈瑞闻言微有诧异,因为王华与杨一清交情还不错,且当初王华入阁也曾受过刘健阻碍,有这番经历,推己及人,当不会再卡旁人才是。

  不过很快也就明白缘由了。

  “李阁老推的也是杨一清。”杨廷和道,“王阁老则推了费宏。老夫推举的是靳贵。”他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道,“王伯安也不会一直呆在南京。”

  内阁从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真要是铁板一块,皇上就该睡不着觉了。三位阁老互相协作也互相牵制,才是帝王最乐意见到的局面。

  能上到阁老位置的,都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活菩萨,名利场中人,自各有打算。

  要论交情,李东阳与杨一清更近,当初杨一清被刘瑾打压,亦是李东阳极力保全,相比起来,王华那点子交情便微不足道了。

  而王华一直管着礼部,费宏算得是他门下。且费宏因着这次宗藩改革而颇得帝心,入阁希望极大。

  靳贵与杨廷和同为詹事府出身的帝党,且与毛澄交情莫逆,不是杨党也是杨党了。

  因涉及到老师与师公,沈瑞不好开口,只是沉默。

  他当初不愿回京便是不希望搅合进这样的朝局之中。

  这还只是内阁人选,接下来六部九卿、京中诸衙门,因刘瑾倒台而空出来的那些位置,都将是阁老们的棋局,端看如何落子厮杀了。

  沈瑞一时越发想回山东了。

  果然杨廷和又道:“皇上已调了梁储回京,又起复何鉴。想来是吏部与兵部。”

  梁储原就是吏部尚书,因着刘瑾欲捧张彩上位,换着法的寻了梁储错处,使其左迁至南京吏部尚书。

  何鉴则是刚刚被魏彬陷害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

  如今张彩、曹元落马,梁储、何鉴补了这两个位置也是寻常。这倒也从侧面印证了杨廷和那句“皇上还是念旧情的”。

  对于沈瑞来说这是好消息,何鉴是沈家故交,而梁储是正德三年的主考官,算得是沈瑞座师。

  “皇上属意你去六部,工部或是户部。你的意思呢?”杨廷和问沈瑞道。

  以沈瑞如今的官阶入六部即为侍郎,凭着圣眷,熬上几年资历,而立之年便也能在九卿之列。

  再往前望一望,他再立些功劳,杨廷和告老之后推他一把,入了阁,也就抵达文臣巅峰了。

  以他现下的年纪,着实是一条青云路!

  沈瑞却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早想禀明岳丈与大兄,我想,京中事了,便回山东。”

  杨廷和与杨慎皆是一怔。

  杨慎奇道:“那怎的突然想回山东?皇上如此重用于你,显见是要留你在京中任职的!”

  “工部户部,皆因皇上念我能实事,方选了我。只是身在京中,许多事便身不由己,实事也难落实。”沈瑞叹了口气。

  “还是在地方上,才好把事办实,不说那为朝廷多多纳粮纳赋,便是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这十余年寒窗苦读。”

  他直迎上杨家父子的目光,正色道:“何况,如今,沈家子弟亲朋皆高官,若我再留京,只怕,是祸非福。”

  杨慎一时讶然,转而沉默下来。

  细细盘点,沈瑞的师公为阁老,岳父为阁老,老师为南京兵部尚书,姑丈是大理寺卿,沈家姻亲这边既有翰林学士毛澄,更是还有外戚张家。

  沈氏一族子弟里,沈理是湖广布政使,沈珹为山西参政,沈瑛升了少詹事,还有他沈瑞,都不算是小官儿。

  余下如沈瑾、沈全、沈林这样的五六七品官员也有数位。

  而与沈瑞交好的勋贵高门亦不少,英国公府、武靖伯府、淳安大长公主府都是顶尖的门第。

  他的至交好友张会将掌锦衣卫,渊源极深的张永眼见就要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了,还有一位,一直在皇帝身边的刘忠,也已是内官监大铛了。

  沈瑞在外任上,也许无人会去细细考究这许多关系。

  一旦沈瑞留京又为高官,这张闪闪发光的巨大人际网就会戳在众人面前。

  谁人不忌惮?

  便是圣眷隆重,又怎敌得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轻帝王的心思原就难测。

  便是杨廷和揉着眉心的拇指也更加用力了几分。

  半晌,还是杨慎低声道:“山东,也确实被你经营出来了,你若回去,实是齐鲁百姓之福。只是……只是……唉……”

  杨廷和摆摆手,杨慎便住口不再言语。

  杨廷和捻着颌下长须,沉吟道:“此番,陛下还将有封赏,若再晋一步……你这样小小年纪,便能主政一方,极是难得。你既有这份心,便扎扎实实做事,既是为着百姓谋福,也为你自己攒资历。他日回京……”

  他却顿住不说,然在场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如今沈瑞的功劳就已不小,再攒上三五年,给陛下一个富庶山东,再回京坐在什么位置上,都名正言顺。

  沈瑞原还担心杨廷和不同意,毕竟他在这棋局中将会是杨廷和一大助力。

  现下见杨廷和是全盘为他考量,不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既说到朝中局势,便少不得说起先前被刘瑾诬陷贬谪罢官的许多人,刘瑾既倒,这些人也当平冤昭雪,或起复或升迁了。

  杨慎提到了蓝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因是张彩举荐,亦属阉党,已是革职,蓝章当能重回都察院,接替王鼎也不难。

  “只盼蓝田师兄能明年春闱金榜得中。”杨慎道。

  蓝章当初被贬为抚州通判,而抚州府正紧邻着宁藩所在的龙兴府。

  蓝章已在江西数年,沈瑞原还想着倒是可以让这位做一做内应,不过有都察院右都御史这样好的官位摆在前头,他也不好再提了。

  只得略说了说宁王在京中的一些布置,希望杨廷和能调拨一二信得过靠得住的门人往江西去。

  杨廷和点头应允,表示会同幕僚商议适合人选,并书信一封与蓝章,让他也举荐些江西当地得用的人才。

  说到江西与宁王,沈瑞又不免说起了之前何泰之说的张鏊那些事。

  杨廷和淡淡道:“朝中委实有不少人喊着迎刘谢两位阁老回朝。”

  他并未说下话,但是表情也已说明了一切——那是万不可能的。

  皇上不喜刘谢两位阁老,难道现下内阁里的几位就喜欢?

  谁愿意这几位老前辈回来指导工作呢?

  尤其还有一位王华,当初可是被刘谢联手阻挠,终孝宗一朝也未能入阁。

  现今不报复回来已是雅量,想让他拉拔一把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于张鏊,杨廷和不以为意,别说他不姓谢,就算是谢阁老的亲儿孙,不过七品官,在京中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不过杨廷和还是嘱咐了沈瑞让他先将张鏊这件事向小皇帝报备一下,防着其别真个勾结藩王带累了沈家。

  这等事沈瑞自原也不会瞒着不报。

  翁婿两人说了一番御前奏对细节,又谈了山西山东布局,期间不断有客来访,不乏朝中要员,长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密室外禀报。

  想想府门外停着的那些车马,便知杨廷和的繁忙程度,沈瑞亦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便婉拒了杨家留饭,辞了岳丈舅哥出来。

  今日王华内阁值守,沈瑞便径自去忙差事,拟过几日王华休沐再抽空去拜见,再就山东水师学堂建设争取王华的支持。

  只是他这一忙起来,便又没了空闲功夫,而王华亦是忙碌异常,一直未曾休沐。

  这几日朝堂上大局已慢慢落定。

  李东阳推荐的杨一清,只加了太子少保,赐金币,到底没有调任京中,转了左都御史,依旧总制三镇军务。

  杨廷和推荐的靳贵,只从吏部侍郎升为吏部尚书,也未能入阁。

  王华推荐的礼部尚书费宏倒是入阁了。

  何鉴从落马到起复不过几个月功夫,已从南京兵部尚书变成了兵部尚书,不晓得当不当算因祸得福。

  同样被从南京召回的梁储则最是出人意料。

  原本众人都道是皇上召他回来官复原职吏部尚书的,不想竟晋了华盖殿大学士,入阁辅政。

  梁储入阁后头一份奏疏,便是说的他归京路过河南所见受灾情况,请朝廷尽快派得力之人赈灾,否则入冬之后,灾情会越发不可收拾,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百姓,又有多少人落草为寇祸害地方。

  而他推荐的赈灾人选是,山东布政使司参政,沈瑞。

  第六百八十六章 朱阙牙璋(二)

  “梁储惯会体察圣意,不过作个孤臣姿态,不会是真个将你推去河南的。”

  阁老府内书房里,王华端坐书案后,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品着茶,口中语气虽云淡风轻,却是满含嘲讽。

  梁储原就不属于任何一位阁老麾下,皇上直接召他入阁便有让他制衡其他阁老意思。

  梁储果然深谙帝心,甫一到京就先把沈瑞提溜出来往泥潭里丢,顺利将自己摆到王华、杨廷和对立面上,做足了姿态。

  且沈瑞近来参与抄家亦是风头正劲,敢拿沈瑞出来说,更显出他几分刚正不阿来,也能拢一波人心。

  王华虽在武宗一朝才得以施展抱负,对寿哥是忠心耿耿,但正是灭了阉党意气风发时,被皇上这一手弄得也很是气闷。

  这火自然不能冲皇上发,也只能尽数撒在梁储身上。

  尤其梁储要推沈瑞往河南,也让王华气愤异常。

  沈瑞不止是王华喜欢的小徒孙,亦是王华所欣赏的那类能臣,王华是特别认可沈瑞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的,所以才会鼎力襄助各项工程。

  此番沈瑞提及想回山东,王华虽觉得朝局动荡、空位极多,他现下归京也能大有作为,但考虑到沈瑞所言沈家姻亲故旧皆高官,也确实太打眼了些,且从仕途的长久规划来看,回山东能主政一方要更好。

  他日经营出山东来,既是大明的大幸,也是沈瑞的大功绩,谁也夺不走掩不了的大功绩。

  凭这一项,将来在朝中得什么高位都顺理成章,再没人能置喙。

  哪成想梁储这厮跳出来搅合了这么一下!

  旁人或许对河南境况不十分了解,模模糊糊听说受灾了有流民云云,身为内阁次辅的王华却是再清楚不过,河南现下的情形已是不妙。

  大旱少粮,流民成匪,又有蠢蠢欲动的宗藩,这灾如何赈能让朝廷满意?

  皇上分明是要沈瑞留任京中的,梁储还这番做戏,这派了别人去,将来赈灾事弄得一塌糊涂,叫人说“当初派了沈瑞去就好了”,凭白被捎带上得罪了人不说,反衬得他梁储有先见之明似的!

  更糟的是若这次赈灾不成,下次是不是就要派沈瑞去了,彼时河南情况会不会比现在更不好收拾!

  沈瑞也是同样没想到梁储这番举动。

  因他与梁储并无仇怨,相反,因着当初正德三年春闱贡院失火案中,梁储曾在殿上直接言明已评过卷纸,叫破杨慎为会元、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的名次,拒绝刘瑾焦芳毁卷作废的提议,末了重录考卷也出力甚多,算得是于沈瑞有恩的。

  梁储又是会试考官,是沈瑞正经的座师。

  这些年沈瑞逢年过节一直都是礼数周到,即使是他外放、梁储被刘瑾排挤去南京,这节礼也从没断过。

  便谈不上交情,总有一二分人情。

  沈瑞不由自嘲,自家这都快成“赈灾专业户”了,哪儿受灾都想得起他来。

  “朝廷如今得了一注银子,总该速速发兵剿平河南响马了吧?”沈瑞因问道。

  扳倒阉党,国库可一点儿不空虚了。以他得到的消息,河南的响马也确实成了必须被重视的问题。

  当年顺风标行初立时是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彼时开封镖局还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

  因有这层关系,顺风默认河南是开封镖局这总号的“地盘”,这些年少往那边设立站点,以免抢了开封镖局的生意。

  况且这几年因沈瑞在山东,顺风与八仙两家也是主要精力都放在山东境内及山东往京中铺设交通、信息网络,捎带着经营山西陕西。实无那样雄厚财力人力四处开花,便不曾经营河南,河南的消息网也就没那般灵通。

  但田丰田顺兄弟到底是蛇信子出身,总有些同行互相交换些消息,尤其是绿林消息,故此沈瑞也晓得河南境内已出了几股匪寇了,只是具体灾情到了何等程度尚不知晓。

  提起河南局势,王华也是有气,不由骂起刘瑾来:“都是那阉竖搅的!清丈田亩原是好事,但也要分时候!又是天灾又是人祸——藩王造反正是朝局动荡时,他这般一搅合,河南地方大族人人自危,哪个又敢出来安抚灾民,谁人不怕被查粮田?!

  “朝中河南籍的官员也是不知好歹!这等时候吵作一团,耽搁了赈灾,生生让灾民成了流民,甚至落草为寇!河南岂会不乱!还有地方上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平时年景为了多落些在口袋便敢报灾好减免税赋,真个有大灾了,生乱子了,又怕影响仕途,竟敢瞒下不报,粉饰太平……”

  王华是真气得狠了,从朝堂骂到地方,将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放才平复些许怒火,又叮嘱沈瑞道:“梁储这厮既荐你往河南,你便是想回山东,也别这会子跟皇上提。皇上也深恨那起子蠢物不中用,别恰撞上去,再拿你去救急。”

  沈瑞口中应声,心下却不免苦笑。

  他手中查抄宁藩私产的差事已是完成了,总要去跟寿哥复命。寿哥要是点了他新的差事是留在六部之中,他难道会不提回去山东?

  小皇帝的急脾气,也不是能由得他拖拉的。

  内阁大佬角力不止,又有皇上这般制造的“平衡”,他沈瑞夹在中间,根本做不得那左右逢源之事,还是早早抽身为妙。

  西苑,豹房公廨

  “这可是大喜事!待朕好生想想,给你儿子取个好名字!”寿哥手舞足蹈,欢喜无限,一叠声喊殿外刘忠往内库里寻赏赐小儿的宝贝来。

  沈瑞原还满脸喜气,一听寿哥要赐名,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有些挂不住了。

  却是昨日山东快马来报,杨恬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沈瑞大喜过望,险些立时就冲去哪座庙里上香谢过满天神佛去。还是三太太笑拦了他,表示她替他去便是。

  沈府里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满街分喜蛋撒喜钱,又急忙忙往杨家等几处亲戚家报信。

  至亲如玉姐儿、杨家婆媳、沈瑛妻子等闻讯都是亲自赶来,问询杨恬及新生儿的情况。

  虽报的母子平安,但杨恬生产时还是颇为凶险的,主要是她身体底子弱,偏孩子又养得壮实,胎儿大了生产时不免艰难。

  产后一度出血不止,好在当时有十数位名医、数位积年的稳婆在府里,救治及时,总算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这番亏损了元气,总要调理上二三年。

  当初沈瑞在山东推广医学院,各府都有设立医学院性质学堂济世堂,延请名医讲学,广招学徒,又许医者前来进修,还对济世堂毕业出去开药铺、医馆者给予一定政府补贴。

  这般这样弘扬医道,自是大受杏林赞许。

  是以此番听闻是沈夫人待产寻良医以备万全,许多非济南府的名医都是毫不犹豫的赶来沈府帮忙,末了也是大家合力斟酌药方,又有人拿出收藏的珍贵药材,才保得杨恬平安无事。

  沈瑞原是为世间多些良医造福百姓,如今却是自己也得了善报,收着这消息他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而玉姐儿等女眷听了,更是不住念佛,都说是修了善因得了善果,要往庙里好好拜谢佛主才是。

  晚些时候,下了衙的杨慎、沈瑛、毛迟、沈林等都赶来了这边,府里开了两桌席,一家子骨肉共聚。

  掌灯时分,张会也推开了繁重的公务过来了沈府,还带了坛子醉仙楼的顶尖儿好酒来贺沈瑞。

  他二人自那日料理了刘瑾后,就各管一摊忙碌起来,许久也未得相见,此时借着喜事边喝边聊,越发尽兴,直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便是该沈瑞御前交差的时候,既要进宫,喜得贵子这样的大事,自要当面向小皇帝禀报了。

  怎料寿哥这欢喜上来,竟要赐名。

  沈瑞一阵阵头疼,皇上赐名自是天大的体面,可他真心瞧不太上寿哥那起名的本事,瞧瞧这“豹房”,瞧瞧西苑那个“湖风楼”……

  他干咳一声,委婉道:“谢皇上隆恩,只是沈氏族中子弟甚多,恐重了名去,起名甚是麻烦,且臣岳丈也早想妥了几个男孩儿女孩儿名……”

  怎料寿哥笑眯眯道:“无妨无妨,老师取老师的,朕取朕的,两个名字也不多,你也可以自取一个嘛。”

  又摸着短须,故作老成道:“回头朕这舅父给他座宅子,立个什么书斋,再为他取个号……”

  寿哥是杨廷和的徒弟,一直叫杨恬师妹,如今杨恬得子,他便开始以舅父自居。

  好似觉得自己这主意绝妙,寿哥好不得意,又一叠声叫刘忠回来,问西苑这片儿哪里风致好,要赐个宅子给他外甥,住得近些,以后甥舅俩可以一起逛西苑玩耍。

  还书斋!还取号!沈瑞简直哭笑不得,小娃娃翻身都不会呢,皇上您这想得也忒远了些!

  他忙连连摆手道:“他小孩子家家的,万受不起这样大的福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寿哥笑嘻嘻连道无妨,“舅舅给外甥的,你外道什么!”真是越发扮舅父上了瘾。

  畅想了一番,寿哥这才回到现实,又摸着下巴咂着嘴道:“那师妹这一时,也挪动不了,嗯,看样要到明岁开冻,走运河上京,也稳当些。”

  这虽说的是杨恬,却已是明示要留沈瑞在京中任职了。

  沈瑞起身恭敬一礼,直言道:“不瞒皇上。当年皇上对臣说,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臣一直不敢忘,这几年只能说略有小成,但离南直隶繁华仍相差甚远,臣想,扎扎实实为皇上经营出这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来。”

  寿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盯了沈瑞片刻,忽道:“这是杨阁老的意思,还是王阁老的意思?”

  不再叫阁老们先生,已是生气的表现了。

  沈瑞并不惶恐,仍坚定道:“两位阁老都希望臣留京为皇上效力,是臣放不下山东,亦觉得,臣在山东,更能为皇上效力。”

  寿哥板着脸,冷声道:“朕也同两位阁老提过,要留你在六部做个侍郎。你若是嫌工部、户部太忙,礼部也可。”

  相比其他吏、户、兵、刑、工部,礼部算是冷衙门口了。这便是闲置之意,算得是威胁。

  沈瑞深深叹了口气,道:“皇上厚爱,臣铭感五内,只是,山东海贸刚刚推进,水师学堂也在筹建当中,又有多个外洋来的良种还在试种阶段,须得一二年才能看得出是否适合本地、是否高产,还有羊毛纺线也有小成,如今山西通商,正是可试着推广时候……皇上,臣实是觉得,这都是利国利民、能为皇上分忧的大事。”

  他顿了顿,道:“王阁老曾对臣说,在工部任职,向下推广农械岂非更易。然臣自地方上一遭,深知,虽则朝廷下旨强令一地推广,官民不敢违抗,但在没看着实效之前,地方上从主官到百姓都是不愿尝试的,阳奉阴违,根本不会是朝廷想要的那种结果。

  “盖因地里的庄稼不比其他,一旦错过时令,只怕一年都没有收成,那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口粮!故此,想真正推广什么东西,是要让百姓看到希望,相信这东西有用,能赚钱。

  “那就要从地方上做起,做出实效来,用东西说话。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销路极好,获利极丰,遂从前无人问津的荒山如今都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宝山,匠人学堂里的养蚕专家也随之极受百姓追捧。”

  寿哥听得入神,脸上渐渐去了严肃之色,忽地轻笑一声,似喟叹道:“沈二,当初朕让你去济南府做参政,你也是这般说,说登州丢不开手。”

  他一扬眉,“后来你去了济南,登州不也越来越好了吗?如今又说离不得山东。”

  听得寿哥语气轻松,沈瑞便一拢手,笑道:“不是登州、山东离不得臣,是臣心窄,舍不得山东。”

  寿哥在厅里溜溜达达走了一圈,站到沈瑞身边,歪着头问他道:“你是知道梁储那折子的,此时你提要回去,就不怕朕对你说,朕也想要一个繁华如南直隶的河南?”

  沈瑞回望寿哥,苦笑道:“怕又有何用,只恐梁阁老以旧日印象高估了臣,臣无扭转局势之能。如今的河南,便是要赈灾,也要有重兵随行,以免匪寇来抢粮草。臣也想过山东这面可以暂且吸纳部分流民,待河南地方稳定,再送他们归乡。至于河南当地田亩抛荒,则可先收归……”

  他未说完,寿哥已抬手打断,道:“朕拟新设河南总兵,让蒋壑过去,以平乱匪。”

  这些时日蒋壑与沈瑞一并料理抄家事,他便知小皇帝是要提拔蒋壑的。但他还以为张会从辽东回京当了这指挥使,寿哥会派蒋壑去辽东,却没想到是要用他在河南。

  蒋壑曾随其父镇守过辽东、湖广,剿匪是一把好手,倒是适合河南。

  “河南不止有匪寇。”寿哥脸上笑容消失殆尽,沉声道:“你也知,那些宗藩都是些什么心思,还有郑藩……还有,南边儿。”

  年轻的帝王眼中已有寒芒,语气极冷,“河南这样快乱起来,少不得他们推波助澜。当还有,定少不了南边儿那个的手笔。听闻他儿子正在北上途中。这一路上……”

  沈瑞知说的是宁王,这也是他的隐忧,一旦正嫡皇嗣落地,宁王造反也就近在眼前了。

  “朕不瞒你,原是想留你在工部。”寿哥拍了拍沈瑞肩头,道,“然你说的在理,在京中,再想推那些水利农械,地方上不动,也是枉然。你确是在地方上更得施展。”

  “而今,朕不止需要一个能臣替朕料理河南赈灾诸事,更需要一个明白人,为朕料理好河南宗藩,守好河南。”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直望着沈瑞道:“此去,比当初往山东要凶险,沈瑞,你敢不敢去?”

  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能说不敢?

  其实这种情况沈瑞也早有预料,亦与沈瑛、张会探讨过解决河南问题的一些方案。

  只是不无感慨,就在两个月前他还在和幕僚们商量着怎么推动河南清丈,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吸纳河南劳动力,处处想的是用河南来造就山东。

  如今……却须得山东输血扶起河南了。

  当然,他原本的心愿,就是把河南打造成大明的大粮仓。

  无论怎样,都比留在京中夹在各股势力中间疲于周旋强些。

  沈瑞不闪不避,直迎上寿哥的目光,道:“皇上既看重臣,臣愿勉力一试。”

  寿哥见他面上毫无惧色,不由欢喜,又使劲儿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个沈二!朕没看错你!”

  又道,“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焉能让你犯险!现下,晋你为礼部侍郎,巡抚河南、山东,总制两地军务,总理赈灾事宜。命高文虎为参将,为蒋壑这总兵的先锋营,领兵三千先行往河南剿匪,顺路,护你上任。”

  对于升官沈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原当不过是从山东布政使变成河南布政使,不想竟会是巡抚!且是巡抚两地,给他偌大权柄!

  “巡行天下,抚慰军民”,巡抚可协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处理地方军政事务,这是直接给河南、山东地方官头上加了个太岁。

  这般跨行省总制军务的,沈瑞倒也不是头一份,先前刑部尚书洪钟就是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后陕西军务归了杨一清管,现下又将河南剥出来交给沈瑞了。

  沈瑞特殊之处在于他的京官职衔——礼部侍郎,又是可管宗藩事宜的!

  既管了军务,就能调度地方卫所军将,又有高文虎这老熟人带着三千兵卒,尽可听他差遣,这既是最大程度上保障了他的人身安全,也是将他锻造成一把利剑,以对付河南宗藩,以及,妄图北上的宁王。

  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比沈瑞预想得好上许多,他也真心诚意谢了恩。

  因提及宁王,沈瑞将差事中的种种讲了一番,便又提了张鏊之事算是报备。

  寿哥听到那些宁藩私产时,一直是噙着冷笑,直到听到张鏊之名,才略感诧异的挑了挑眉。

  然而,这位的关注点却是有些跑偏,没在意张鏊是否通藩,反倒咂咂嘴,道:“奇也怪哉,沈林这谢老先生的亲外孙没动静,倒是张鏊这外孙女婿跳得欢。”

  沈瑞……默默撇开头,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寿哥依旧是那调侃语气,漫不经心道:“谢老先生也该是养老的时候了,不过张鏊既这样想寻个长辈庇佑,那就,让他丈人回京吧。”

  沈瑞不免认真看了寿哥两眼,以确认他这是玩笑话,还是……

  却见寿哥慢悠悠指了指他,道:“既你不肯去工部,那便让沈理回京,做工部尚书罢。”

  沈瑞足足愣怔半晌,直到寿哥哈哈一笑,表示君无戏言,绝非玩笑,他这才反应过来,再次叩谢天恩。

  这消息是比让他作巡抚还惊讶,更是惊喜!

  王华、杨廷和都与他谈论过这六部尚书侍郎的人选,哪个也没想到沈理身上去。

  原以为因有谢迁,只怕沈理一二十年内不会回京中任职。这却真个是意外之喜,这可是京堂!

  沈理的能力也是担得起工部尚书这担子的,他虽不如李鐩那样精通工程,但这些年在地方上,也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当能有所作为。

  沈理进京后,谢家若还剩下门生故吏,也只会投奔他去,还有张鏊什么事儿。

  有沈理这老泰山看着张鏊,张鏊怕也不敢轻易为宁王做些什么,便真有个万一,沈理也可为女儿和离,摆脱张鏊。

  从哪方面看对沈家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沈理委实将湖广治理得不错。”寿哥如是评价,“朕看了折子,他倒是用了不少你山东的法子。”

  沈瑞笑应是,表示兄弟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有了好的经验做法也会互相交流。

  湖广先前也收了灾,同样匪寇横行,其实没比这会儿的河南好多少。有了沈理这份先例,沈瑞对河南也多了几分信心。

  既是如今接了河南赈济,少不得要与寿哥“讨价还价”。

  沈瑞负责查抄事,清楚的知道多少银子入了账,自然要为河南多讨些赈灾款。

  而山东这边主要是人事调动,寿哥应了沈瑞的举荐,升莱州知府李楘为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调登州知府丁焕志为兖州知府(兖州与河南相邻),升登州同知林富为登州知府。

  如此,既可保山东海贸基调不动摇,也便于与河南互通。

  沈瑞犹豫再三,还是道:“臣还想向皇上讨一个人……臣窃以为,若此人能为河南水利工程尽一份力,则经营河南事半功倍。”

  寿哥扬了扬眉,道:“你可是瞧上工部哪一个人了?这你族兄还没接手工部,你便先来挖墙脚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却是笑不出来,他低声道:“臣,知李鐩李大人恐有重罪,但其在水利、营造上实是人才,听闻成化年间,李大人在山西救灾同时,广开水渠,救得万顷良田,政绩斐然……”

  寿哥骤然沉下脸来,冷冷打断他道:“难道昨日张会没告诉你清楚吗?”

  自然是说了。沈瑞抿了抿嘴。

  张会当时叹道,若是李鐩在他手里如何会不来给沈瑞送信,实是李鐩之事乃皇上亲自过问,也关在原内行厂的牢里,众人皆要回避的。又劝沈瑞不要沾手。

  沈瑞也不是圣母,没那普度众生的心,但实是技术人才稀缺,不由得他不惜才——既是惜李鐩这水利人才,更是想保下李延清这军事器械天才来!

  即将到来的热兵器时代,委实太需要李延清这样有想法又有动手能力的技术人才了。

  而现下他要经营河南,水利也是绕不开的一道坎。

  正值黄河夺淮入海阶段,水患频发,须得行家来治理;而河南这几年一些府县的旱灾,更是需新式农田灌溉工程来解决。

  李鐩,他实在是想争取一下。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张二哥已告诫过臣了,臣,原也不该提。但臣想,再重的罪过,不过一死……恕个罪说,臣以为,一个死了的李鐩远没有一个活着的李鐩有用。”

  “赐死李鐩,也不过震慑一时,三年五载,哪个还记得。

  “而若让李鐩,唔,哪怕以囚犯之身呢,回其原籍河南营建水利,他既能活命,又是为故里,焉有不尽心之理?如此既是造福百姓,亦是为朝廷分忧。

  “若能修得一二得用百年的大型水渠,便是以他一命换得活民千千万,受益数代,史书上也必有皇上宽仁厚德知人善用的美名!”

  寿哥面色稍霁,却一直沉默不语。

  沈瑞觑着寿哥面色,又添上一个砝码,“更何况,还有李延清,其于军械上,无人能及。李鐩若论罪死刑,李延清便是得活命,朝廷诸公怕也不敢轻易委他重任了。而活一个李鐩,便更多活一个造军械的奇才李延清。皇上您最知武事,就说这一件利器,会杀敌几许?又活我军士几人?更能挽救多少边关百姓!”

  寿哥抬眼看了沈瑞半晌,方轻哼一声,道:“甚好,这些话,你去同李鐩说。看他,肯不肯开口。”

  这般一说,沈瑞倒不知接什么话好了,他实不知李鐩到底犯的什么事儿,寿哥想问出来的是什么。

  寿哥斜睨着沈瑞,正是问道:“你可知李鐩是什么罪?”

  然却不是要沈瑞回答,他便径自凉凉道:“曹雄给刘瑾的礼单子上,有两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抄家没抄出来,刘瑾咬死了不认,说没这样东西。王岳则道只怕在刘瑾阴宅里。而东厂有人揭发,刘瑾暗暗修了处阴宅,呵,还是个地宫。”

  沈瑞不由愕然,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史上都说刘瑾谋反,但一个没儿子的太监为什么要造反?便是成功了也是别人的儿子坐江山啊!

  一个太监要当皇上,要引起多大争议,朝野谁人会服气?!他这位置,坐得稳吗?

  这样一件费力不讨好、又容易为人作嫁的事,刘瑾是傻了么才去做!

  但若是地宫,便又有不同,生不能成帝王,死后享受帝王陵寝一般的待遇,再谋个来生托生到帝王家,倒像是刘瑾这样的内官能做出来的事儿。

  而这私修地宫那可是大大的僭越了,说是“有谋反之心”也是辩驳不得的。

  怪道刘瑾咬死了不说。不说,他还能往凤阳守皇陵去,说了,他必死无疑。

  至于李鐩,他曾为弘治皇帝修过泰陵,刘瑾要修地宫少不得叫他参与。

  他必然知道其中违制之处,当时刘瑾势大,他没敢说,现在,那就更不敢说了。

  作为参与者,乃“从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所以,李鐩也只有闭紧嘴巴。

  自拿下刘瑾后,皇上就调了王岳回京。

  当初刘忠让沈瑞救王岳时,就说了王岳埋了不少人手下来。如今看来,那揭发刘瑾的东厂之人,自当是王岳当年埋的线了。

  真真应了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王岳先前用盐商杜成事收拾了丘聚,如今揭出这桩地宫事,再收拾刘瑾,也是报了当初劫杀之仇了。

  寿哥饶有兴趣的看着脸色变换不定的沈瑞,背着手绕着他踱步两圈,似乎在等着他服软改变主意。

  然沈瑞终是垂首道:“皇上,臣以为,一个活的李鐩,比死的李鐩,更有用。”

  寿哥哈了一声,扬了扬眉,忽的蹲下身,直视沈瑞,道:“你当下可是前程正好,还敢沾这事,就不怕被牵连?”

  沈瑞抬眼道:“皇上是圣君,臣才敢直言。”

  寿哥嗤笑一声,道:“沈二,你倒是会说,这般竟把朕也架住了。”说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袍角,道:“起来吧,就你去问问李鐩,刘瑾那阴宅到底在何处。”

  沈瑞犹问道:“皇上可许李鐩往河南?臣也好知如何问他。”

  寿哥扭头望向窗外,忽叹道:“李鐩、李延清于工程、机栝上,确都是可用之才。沈二,也只你这般一片公心,才敢在这种时候仍来朕面前保他。”

  他俯下身,点着沈瑞,道:“你便去与李鐩说,你查抄刘瑾宅邸,查得伪玺、玉带等违禁之物,又有扇中藏刃,刘瑾日里配其出入内庭,可见意在不轨,实罪大恶极。朕已下口谕,将其徇于市,凌迟三日,不必覆奏。”

  “地宫之事,不会公诸于世。李鐩,以阉党论罪,革职,许其归乡,参与水利营造。其子李延清因有功,功过相抵,降级留用,即刻往山西武学就任。”

  寿哥大手一挥,大方道,“找到地宫,起出的金银,就再拨半数与河南营造水利工程用。”

  第六百八十七章 朱阙牙璋(三)

  这个夏天干旱少雨,入秋以后依旧是烈日灼人,直至冬月也没见大冷。

  “这贼老天,到底还是干件好事儿的。这天儿,能少冻死不少人。”驿路上,杜老八勒了勒缰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因体胖,素不畏寒,旁人都换上了冬衣,他却还是夹衣,骑行一阵子便见了汗。

  一旁的何泰之眯起眼看了看日头,叹道:“这天儿,今冬是能多保些灾民下来。只是依着农书看,只怕明岁收成要不好了。”

  但很快又道:“当然还是保下人要紧,空有地无人耕种也是休矣。”

  杜老八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了颤,挑起拇指来道:“小何爷不愧是文曲星下凡,读书人竟连田里的事儿都晓得,可真个是那个,那个,书中自有千斗米了。”

  “哪儿就文曲星下凡了?!”何泰之哭笑不得,挤眉弄眼调侃道,“还有,老杜,你这爱掉书袋的毛病几时能改?那是书中自有千钟粟!”

  杜老八被他打趣也不着恼,哈哈大笑道:“某家粗人,班门弄斧了,小何爷勿怪,勿怪。”

  “你瞧你瞧又来了!”何泰之作出一脸怪态,笑嘻嘻道,“提鼻子一闻净是酸味儿!老杜,我可是敬你侠肝义胆,是义薄云天的豪杰人物,学甚腐儒酸调,不爽快,不爽快!”

  互相吹捧的两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何泰之在京时没少与杜老八打交道,是颇为熟络的,但真正要好到这般说话百无禁忌,也还是在这一路相处。

  自从张会掌了锦衣卫,门下诸人也跟着水涨船高,杜老八在京城正是能借势坐享权势富贵之时,却能跑来局势复杂危机四伏的河南相帮,莫说沈瑞十分领情,就是何泰之也待他更亲近许多。

  而在北地绿林人脉极广的杜老八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这几年大明灾荒不断,北直隶受灾虽没到河南那样严重程度,却也未幸免,又因着马政,百姓日苦而响马日多。

  此次虽有精兵三千,却带着辎重,押运着赈灾钱粮,寻常小毛贼自不敢打这个主意,但胆大包天的响马仗着马快却未必不敢一撸虎须,若再驱使那些饿急的流民,也足够沈瑞高文虎头疼的。

  杜老八带着帮众打了前站,与北直隶绿林豪强旧友招呼了一番,又搜罗了一圈情报。

  大军行进时,果然全无宵小滋扰,竟还不时有一拨精壮汉子自称“本地百姓”,抬着肥鸡大鸭子来劳军——自都是冲着给杜老八长脸来的。

  何泰之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听了一耳朵侠义故事,又读了恁多话本子,如今真个窥得绿林一角,顿时倍儿有精神,除却跟高文虎学着带兵,便是缠着杜老八讲江湖故事。

  何泰之这次能跟来,是央磨了寿哥,提前请了婚假出来,先是嬉皮笑脸说是护送表哥上完任,再由河南去山东接了姨母徐氏去参加他婚礼,非常“顺路”。

  又一脸正色表示先前都是纸上谈兵,没真正历练过,此次想跟着高文虎的队伍去看看真正的行军打仗什么样。

  寿哥先还听得直翻眼瞪他,但原就在培养他以待大用,听到后来,便也爽快放人。

  而何泰之也并非是寻个借口,他是真个抱着历练目的来的。

  这一路上,他不止认认真真跟着高文虎学带兵安营等诸事,还一起商讨京卫武学的战阵应用于剿匪实战中的调整。

  还能在杜老八讲的江湖故事、消息里捋顺一些绿林人物关系,与沈瑞一道分析直隶、河南各地流民、匪寇情况。

  对此沈瑞也是十分欣慰。

  沈瑞也是太了解寿哥了,此番寿哥派了高文虎、何泰之来,说是护送他沈瑞,为料理河南提供武力保障。但潜台词也是让沈瑞护着他们,带他们历练,使其真正成长到能独当一面。

  尤其是高文虎,寿哥准备将他外放之意太过明显,而高文虎也确实要在河南呆上不短的时日。

  这一路上,沈瑞便诸事都叫高文虎、何泰之来一起商讨,但凡有地方官员乡绅来访,更是带他们在身边,让他们多听多看,教他们如何与地方上打交道。

  何泰之素来机灵也就罢了,对于高文虎,沈瑞也不求耿直的他能把官场这套弯弯绕弄个清楚明白,但求寻常伎俩骗他不过便足矣。

  高文虎出发前也是面圣过的,深知皇上对他的期许,他又是个实诚人,这一番也学得十分认真。

  只是,天性使然,他实做不来那些应酬事,相比之下,他当然更乐意同何泰之一道,谈谈兵事,切磋切磋武艺也好。

  此时与何泰之并辔而行,听得他与杜老八斗嘴,高文虎也忍不住笑了,末了又叹道:“若是行军再快些,早些到河南,能多救下些灾民也好……”

  高文虎这还是头一次独立领兵,护着巡抚又带着赈灾钱粮,自是无比谨慎,行军速度也就称不上快了。然他底层出身,最知道小民疾苦,这些时日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心急赈灾。

  何泰之闻言忙劝道:“虎头大哥,还是稳妥为上!”

  杜老八也道:“北直隶尚算安稳,但某家道上朋友许多都与河南断了音信,可见那边还是乱的。这也快到河南地界了,不差三五日,高兄弟莫要心急,还是等探路的回来了再仔细商量。”

  高文虎无奈点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被护在队伍当中的几辆车驾,满怀希冀道:“幸而李大人……李世伯来了,只盼李世伯能大展神通,多造些水渠来,明年便是旱也不怕了。”

  因着李鐩已罢官,他便冲着李延清的关系称一声世伯。

  何杜二人皆随之颔首称是。

  却是一个暗道,听闻这位以治水见长,又能养出李三哥这么厉害的儿子,必然不凡,真河南之幸。

  另一个则想,阉党一干人里只全须全尾留下这一位,又能被皇上派来这边,想必是有两把刷子的……

  然这会儿车里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李鐩,却并没有说来年水利灌溉等等事宜,而是更加务实的与沈瑞商量灾民过冬窝棚的草图。

  李鐩乃河南汤阴县人,虽离乡日久,但一直惦念故里,朝中焦芳倒台后,河南帮自然而然以他为首,他也就越发关注家乡。

  尤其前几年其兄长李鈞不愿入刘瑾门下,又怕刘瑾迁怒影响弟弟仕途,便以老病致仕归乡,李鐩对老家更添一份牵挂。

  近年河南灾荒频发,李鐩也没少为家乡说话,协调各方关系早日赈灾。

  只可惜河南局势急转直下时,刘瑾倒台,李鐩自顾不暇,也就不顾上河南了。

  沈瑞去诏狱“问供”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甫一见面,根本不提刘瑾地宫,开口就说河南越发糟糕的状况,以及皇上对自己的任命,又好一番赞了李鐩早年山西赈灾政绩,末了问他是否乐意与自己一道往河南赈灾。

  李鐩甚至连眼皮都懒怠抬一下。

  他宦海沉浮,还曾做过刑部郎中,见惯了种种诱供手段,只道沈瑞虚言诈他,尤其,他入狱前沈瑞就已有诨号在外——乃是扳倒刘瑾、籍没阉党诸家的“沈抄家”。

  被关押这些天,李鐩哪怕是受刑也死咬着不松口,可不是什么替刘瑾守密,而是他知道,一张口,便是坐实欺君、附逆谋反,那是要诛九族的!

  没有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刘瑾势大,他既被告诉了有这么个地宫却不肯帮着建,那刘瑾当时就得弄死他了。且以这阉宦的狠辣,李鐩家人也是难逃毒手。

  左右都是死,他不过是选择晚死些罢了。

  也不无侥幸之心,想着刘瑾圣眷隆重又年事已高,要是顺顺当当寿终正寝了,地宫一封,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事到如今,李鐩是不指望活着出这牢门,但闭紧嘴,没有口供实证,至少没有诛九族的理由,勉力为族人亲眷求一条活路罢。

  狱中油灯昏暗,沈瑞像是没注意到李鐩难看的脸色一般,话题一转,又讲起在山东所建青翼学堂、鲁班学堂等匠人学堂诸事。

  末了表示也要在河南建此类学堂,还要比匠人学堂更高一等,名唤工程学院。

  拟在有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中招擅格物者,专授土木工程、机栝等学问。

  又言已得陛下首肯,一旦学院有了成果,果然有利民生,就可以请旨开设专项考试,如科举取士一般,取中者最次也可在地方为吏,更优者可推荐至工部为官。

  沈瑞道,想请曾为学政的李鈞为山长,主持大局,请李鐩为“首席教授”,负责具体授课事宜。

  李鐩骤然睁开眼,目光炯炯,直直盯着沈瑞。

  这已是,开宗立派了!

  可直接取士,不知道多少喜格物的才智之士趋之若鹜!

  他的脑里嗡嗡直响,似在呐喊,那满肚子工程学问将得以传承呐……

  沈瑞见火候到了,方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了寿哥对李家父子的“开恩特赦”。

  面对李鐩复杂的目光,沈瑞轻叹一声,“世叔与子澈之才,大可造福苍生,功在千秋。皇上惜才,盼世叔父子为大明盛世出力,方肯既往不咎。世叔若自误,亦误了子澈,乃至,误了大明。世叔,三思啊……”

  李鐩自然要“三思”,毕竟事关九族生死,不敢轻信也是正常。沈瑞也没有立时就要李鐩的答案,而是告辞离去,迅速投入筹备赴河南诸般事宜。

  他之所以急着去河南,既是因着救灾如救火,河南已耽误不起,也是因着,朝中局势越来越混乱了。

  沈瑞被外放的消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沈抄家”这阵子在京城赫赫有名,为小皇帝干了恁多“脏活儿”,大家都知道他这升官当是板上钉钉的。

  京中如今空位虽多,可盯着的人也多,便都想看看沈瑞能拿下个什么位置,好再谋其他,免得白费力气。

  谁料沈瑞被皇上一纸诏书丢去了河南这个大泥潭。

  要不是皇上又是派了一支精兵护送,又自内库中调拨钱粮赈灾,真不知道这是赏是罚了。

  有人幸灾乐祸,却也有人眼红沈瑞身上那礼部侍郎和巡抚的官职,便是沈抄家有大功,也没这么快升官的!

  当下也有不少折子言辞激烈表示反对——让沈瑞去河南可以,当然可以,太可以了,但,给这么大的官,不可以!

  连寿哥都忍不住在朝上嘲讽道:“又要让马儿跑得快,又要让马儿不吃草,不知道上折子的诸卿可否来作这忠心的马儿?”

  忠心的马儿自然不会有,马儿们还都在琢磨着更深远的事——如今的内阁局势,好方便自己挑一个好槽站队。

  不管沈瑞外放是不是因着梁储的折子,现下梁储都算是和王华、杨廷和两派撕破脸了。

  而皇上能不顾王、杨两位阁老,把宠臣沈瑞都丢出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要大力扶植梁阁老?

  毕竟,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都是年近古稀,李东阳比王华还小了一岁。两位都有过上折乞骸骨。

  皇上没给大家太多思考时间,就又甩出一记炸雷,相比之下,沈瑞官职那“千层浪”立时就变成小水花,瞬间没人提了——

  皇上要封张永为泰安伯,另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三百石,并再三赐敕褒谕,不仅任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兼督京营事务。

  一时满朝哗然。

  历来内官立功,都是荫封其兄弟子侄的,张永的弟弟也曾被荫封为指挥佥事。

  阉人封爵?没这个规矩!

  便是当年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监郑和、历事六帝武功赫赫的刘马太监刘永诚也没有封侯!

  他张永凭什么封侯?!

  先前张永刚刚掌司礼监事,王岳被急调回京,重入司礼监为秉笔,朝臣皆以为皇上此举是要用王岳制衡张永,还颇为欢喜。

  连有消息说皇上让内阁兵部议赏张永兄、弟各一个爵位这等殊荣,也被大家解读成是皇上抬起王岳后对张永的安抚。

  这会儿看来……

  竟似皇上要抬举起几个内官来填补刘瑾的空缺,制衡外朝?!

  好不容易倒了刘瑾,大家如何肯再让个阉竖骑到头上来!

  一时间上书不断,声声皆是“不合祖制”,甚至有愣头青御史喊出“他日怕不又是一个刘瑾”这等诛心之语。

  杨廷和府上内书房密室里,杨廷和也在就此事与女婿沈瑞相议。

  “你若进宫,当劝劝皇上。”杨廷和面沉似水,“我朝官制皆太祖所定,载于《祖训》,内官监局官止于四品,未有加封爵位者。”

  沈瑞低叹一声,道:“小婿接旨巡抚河南那日,张公公曾遣人来送了一匣子他的名帖,说在河南若有事,可持他名帖寻镇守太监廖镗及各地矿监、税监。”

  杨廷和冷冷道:“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你若用他名帖,他还正可借机收拢人手。”

  河南镇守太监廖镗原是刘瑾的人,或者说,现在外面的镇守中官以及那些肥缺矿监、税监们,基本都是走了刘瑾门路的。

  如今刘瑾刚倒不久,朝堂还在清理中,这厢事毕,将很快轮到清扫外头的党羽了,尤其占了肥缺的中官位置,哪个不令人垂涎。

  如廖镗这样离得近的,应已得了风声,正该是要着急自谋后路改换门庭的时候。

  此时张永的名帖确实好使,廖镗不会不卖面子。

  但同时,也等于帮着把廖镗送到了张永夹带里。

  “虽是如此,但到底对小婿在河南行事大有裨益。”沈瑞垂首答道。

  不同于边关镇守太监,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抚安军民,提防贼寇。

  但实际上权限还是大得很,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等,也快赶上巡抚的权限了,而且有些事内官来做,要比外臣便宜得多,也少了许多啰嗦。

  他们,也是素来不怕弹劾的。

  廖镗是一把极好用的快刀,若能捏在手里,将是经营河南的极大助力。

  这个人情,沈瑞还是领的。

  更不论先前张永多次相帮沈家,又与王守仁交情甚笃。

  而且,沈瑞于本心也是倾向于让张永得爵的。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张永有平乱和“倒刘”两项大功,却是给兄、弟赚了爵位,为人做嫁衣难免心有不甘。

  沈瑞对此非常理解,不光是自身政治地位问题,也涉及到养老问题。

  张永总归是要过继个侄子承嗣的,爵位要给了他兄弟,那侄子不当伯爷之子倒来做宦官之后,哪里会真心奉养?只有爵位在张永身上,那侄儿觉得有盼头才能尽心竭力的奉养好嗣父。

  后来张永一直谋求自家封爵,被内阁所阻,也生出不少事来。

  嗯,那位阻张永的,便是沈瑞眼前的岳父老泰山,杨廷和杨阁老。

  “其实,不提先前神英之辈重金买的泾阳伯,便是此次,以仇钺之功都封爵了,张公公功勋还在仇钺之上……”沈瑞轻轻道。

  他其实既是真心佩服张永的本事,更有现实上的考量,北疆还不太平,南边宁王野心昭彰,正是该张永这样经过实战的宿将大展身手的时候。

  沈瑞实在不希望张永在无意义的事上消耗太多气力,更不愿看到张永磨光那份君臣情谊,最终落得没有好结果。

  他提了北疆南疆种种可能发生的战事,又向杨廷和道,“非常之功,当非常之赏。”

  可这并没能说服杨廷和,杨廷和意味深长道:“你又意气用事。你合该劝劝张永,非常之恩,必遭非常之嫉。”

  沈瑞一凛,这话,也未尝不是劝他。他眼下,不也是遭非常之嫉么。

  他再次垂下头,叹道:“是以小婿只想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杨廷和并不想打击女婿积极性,拍拍他肩头道:“能为百姓造福,方为大善。”

  顿了顿,手上力道又重了两分,却转回话题道:“宋时,童贯功至封爵,后竟如何?”

  沈瑞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陛下不是徽宗。”

  “但,他日张永未必不能成刘瑾。他日,便是他不想成刘瑾,内外形势,怕也将他逼成了刘瑾。”杨廷和松了手,负手而立,“且变乱成法,他日若马永成立功,又当如何封赏?谷大用呢?”

  沈瑞实不能答。

  明武宗不是宋徽宗,嗯,没错,历史上,明武宗是比宋徽宗还任人唯亲的存在。

  他所知的历史上,张永的哥哥弟弟封了爵之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等人一窝蜂表功讨赏,俱都有兄弟亲人封了爵。

  但张永……

  出了杨府,沈瑞最终也没如杨廷和所愿去“劝”张永。

  他自己都顶着这“非常之嫉”接受了皇上赏的巡抚这“非常之恩”,又凭什么去劝张永不要受此天恩。

  连日来,除却杨廷和,也有不少人来“游说”沈瑞,劝说皇帝放弃赐爵张永。

  有人干脆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借由担心河南局势说起,明里暗里道是同为功臣,阉宦迷惑圣上竟得以封爵,沈传胪却要去河南收拾烂摊子,如此不公云云。

  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还捎带上李延清——

  李延清降级继续任用的旨意已经静悄悄下来,除了李家内宅又闹腾了一次、分了家外,外界其实没甚声响,一则李延清这几年在军械制造上成绩斐然,再则,那毕竟是杨阁老的女婿嘛。

  然再看沈瑞这同为阁老女婿的要去哪里……

  沈瑞实在不胜其烦,恨不得立时就启程赶紧去河南才好。

  好在寿哥并没有招他进宫说张永封爵事。

  寿哥,是铁了心要给张永这个爵位的。

  在面对朝堂上以杨廷和为首的诸臣齐齐提起《祖训》时,寿哥直接跳将起来,铿锵有力回道:

  “祖制?祖制便是论、功、行、赏!”

  “何人立功,何人就该赏!”

  “张永骁勇善战,辑宁中外,两建奇功,大丈夫也!当得此爵!”

  这番话传到内宫,据说张永不顾内相的体面,跪在御前泣不成声,誓死效忠,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内宫大铛们更是精神振奋,这是一条从未敢想过的金光大道,谁人不心热?遂颂圣声浪直冲云霄。

  这话传到了民间,百姓都说当今恩怨分明,刘瑾负了皇上,就成了饺子馅,张永对皇上忠心耿耿,就能封爵重赏。

  这话更是使军中士气大振,阉人立功都能封爵,何况他们?

  一时间寿哥声望大涨。

  只有朝臣万分不满,依旧不停上折子。

  但很快,寿哥就让他们没闲暇关注旁人有爵没爵了,先保住自己要紧。

  先是一向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庆阳伯夏儒忽然上折表示,今河南受灾,朝廷受累,该是夏家回报陛下天恩之时,夏家欲将今岁御赐庄田的收成尽数献与朝廷,用以赈济河南。

  说起来,近年来大明官民捐献真不算新鲜,莫说自古就有地方富户捐助乡里修桥铺路事,就说正德朝,那年丈量田亩时,京中公主戚畹还献了一回田,而后治理宗室时,诸藩也不少为地方捐饷捐粮者。

  更不用提,沈瑞在山东搞的积善堂是大大有名,各地效仿也不在少数。

  所以夏家献粮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何况,有消息灵通人士表示,宁王幼子已在上京路上了,没准今年正旦就是这位小公子来太庙司香。

  无子,始终是皇后娘娘的软肋。

  不少人觉得这是夏家在替皇后博圣心买美名。

  尽管宫中沈妃吴妃两家很快跟着捐了粮,却没有臣子将这些与自家联系起来,街面上也依旧不断有吹捧宁王府小公子的流言。

  谁知,随后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这二位竟也上书表示要捐粮,不是银钱,而是现下最紧缺的粮食!且比夏家献的还多了三成!

  这倒是稀奇了,这两位皇亲舅舅可素来只有搂钱的份儿,少有修善积德之举。

  登时就没有人提宁王府的小公子了。

  又有传闻说,张家之所以这样大手笔,是因为在不久之前刘瑾兄长的葬礼上,张延龄亲自去吊唁,张鹤龄虽人没去,礼却也没少送。

  这一下不少人都紧张起来,刘瑾坟头草都长起来了,阉党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开始扫那些和刘家有来往的人家了?

  当初刘瑾权势熏天,有哪个是没给刘家送过礼的?

  连皇帝的舅舅们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何况他们这些人!

  可别等着皇上来问,有钱贿赂内官,没钱为朝廷分忧呐。

  于是自寿康大长公主始,外戚勋贵纷纷慷慨解囊,不少文臣武将已经经过一轮清洗了,正是惊魂未定时,便也跟着捐献,没那么多就少捐点,重点是不能落下。

  于是,不止朝堂上闭了嘴,这次赈灾的粮饷也是没用户部操心就已筹备足够。

  沈瑞带军在路上,还不断有哪家贵人的庄上送来捐献赈灾的米粮,拿到沈瑞所出“收条”后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瑞也不由在心底为寿哥这波操作默默点了个赞,要说“赚钱”,没人能出小皇帝其右。

  大军入真定府地界时,李鐩方才赶上来。

  他到底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又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虽有沈瑞和李延清联手改良过的马车相对平稳许多,但长途跋涉身体到底吃不消。

  此次是罢官归乡,应是阖家都回去的,但现下河南不太平,且带着一家老小赶路也不方便,李鐩便将家眷留在京中,庶次子李延彬随其同行。

  李二郎并没有李延清那般天赋,但生在李家,耳目渲染,也比寻常人通些机栝,又因擅丹青,这一路上李鐩有什么想法,都是口述出来,李二郎琢磨着画出图纸来。画得多了,倒也有模有样。

  如眼下这取暖的窝棚图,设计本身就是简单易搭,画得也是明明白白,李鐩拿出来与沈瑞商讨时,沈瑞也是称赞连连。

  当然,作为一个看惯了各种产品说明书的人,沈瑞依着前世经验,与李二郎沟通一番,让他画得更简洁,步骤更全,便是外行人看上两遍也能造出来。

  之后又请其多画几份出来,派人先送往直隶以及山东靠近河南的各府县,以备安置逃难过去的流民。

  因当年有山西流民入京冲撞圣驾的事,这些年来直隶各府对于流民可比从前仔细多了。

  而且如今受山东崛起影响,直隶地区尤其是山东致京师一线沿途府县,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也有余力安置部分流民。

  且这几年山东的许多产品“品牌”叫得响亮,民间也广为流传,河南灾民都是奔着活命才肯背井离乡,自多选择据说很富裕的山东而非北直隶,也为直隶减轻了不少压力。

  是以大军这一路上途径各府县,所见灾民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如今沈瑞与李鐩商讨的,便不仅仅是河南赈灾,而更多的是灾后重建,像山东一般的经营。

  李鐩能带给沈瑞的,也不单单是几张工程图纸。

  因有刘健、焦芳这两个河南籍阁老,两人又都不喜南人,尤其焦芳,排斥南人的同时还大力提拔同乡,导致朝中河南籍的官员很是不少。

  有子弟在朝为官,其家族在地方上自然腰杆子就硬,这许多河南籍京官,背后的家族势力错综复杂,地方官员也是轻动的。

  而河南除了京官多,还有一样多的,藩王。

  地处中原的河南因位置特殊,是大明封藩建府的重镇,迄今为止封过九位藩王,除了成化六年就藩成化八年就无子除封的秀王外,余者都在河南开枝散叶广立藩府了。

  包括刚刚被寿哥收拾了的郑藩,虽被抹了亲王爵,但还有四位郡王是早就立府了的,这也成了一例极为特殊的情况。

  不止郑藩是个不安定分子,河南其他宗藩如赵藩、周藩、伊藩也都是出了名的刺头儿。

  这也是强势如刘瑾,提出清丈河南后,一样阻力重重,一直没能彻底落实下去的原因。

  亦是寿哥给沈瑞挂了个礼部侍郎衔,希望他能收拾收拾河南宗藩的原因。

  河南这摊水可以说是又深又浑。

  但深谙河南关系网底细的李鐩就是一个极好的领路人。

  此番因感念沈瑞援手相救,李鐩也不藏私,对于沈瑞与幕僚谢先生的提问是知无不言,竭尽全力帮着沈瑞参谋对河南的布局。

  这一日,大军抵达顺德府与广平府交界的沙河驿驻扎,再两日路程,过了邯郸驿,便将进入河南彰德府地界了。

  一进彰德,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赵藩。

  赵藩是河南宗室中人丁第二多的,一位亲王,八位郡王,百余位镇、辅、奉国将军,二百多郡主县主,林林总总的有爵者足有五百人。

  同山西宗藩一样,赵府人口也占掉了彰德府大量的土地和资源,也同样,为祸地方。

  自从宣庙灭了汉王,削夺诸王府护卫,赵王府还算老实了一阵子,但自成化元年朱见灂袭封赵王后,赵王府就开启了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时代。

  这第四代赵王朱见灂更是暴虐异常,最喜以杀人取乐,每每酗酒狂悖,便以刀剑击人面、重锤碎人首,手段极其残忍。

  地方上奏时,有实证的说是前后杀害十一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无法举证的也不知多少人。

  同期,赵王府南乐郡王、临漳郡王、汤阴郡王皆被查出有杖杀庶民、强买妇人、夺人畜产等等不法事。

  当时宪庙震怒,但处罚也仅仅是:杀人者赵王、南乐郡王革去冠带,减禄米三之二,令戴民巾读书习礼;汤阴郡王减禄米半,临漳郡王减禄米三之一,下敕切责。

  至弘治十五年,朱见灂身亡,第五代赵王朱祐棌于弘治十六年袭封。

  “见灂喜幼子祐朾而恶祐棌,还曾诬告奏称祐棌暗通长史董亮等谋害王爵,及自受封以来,不拜谒祖庙。后经河南镇守、巡抚、巡按及三司等官会勘才知真相。”谢先生原在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就对宗藩诸事知之甚详,此时娓娓道来。“若非祖宗规矩无嫡封长,祐棌也难能袭爵。”

  李鐩捻须点头道:“祐棌倒是与乃父不同,生性谨慎,是个难得的老实本分人。”

  沈瑞心道,遇上这么个想弄死儿子的爹,能不谨慎么。

  “然也因着他的老实,难以约束住赵藩其他郡王、辅国将军。赵藩诸人仍屡屡犯法。”李鐩因叹道。

  谢先生又道是正德元年十月,汤阴王府镇国将军朱见潲就曾殴打人致死。

  只不过寿哥却不是那好性儿的,毫不犹豫的直接将其革爵闲住,敕赵王约束。

  这一改从前皇家优容态度,倒是震慑了一干人,加之之后寿哥也没少敲打诸藩,赵府倒是没什么幺蛾子再呈到御前。

  但没到御前却不代表没有事儿,只不过是没撞到地方官吏手里,又或者地方官吏没上报罢了,他们横行乡里是不可能改的。

  因听得李鐩讲这彰德知府余潘,道是:“是江西人,原一直在广东南雄府为官,正德二年时升的彰德知府,这几年考绩平平。因是南人,没入焦阁老的眼,不是刘党。但其人倒油滑得紧,三节两寿的孝敬,焦阁老也没动他。”

  沈瑞不由揉了揉太阳穴,赵府没事儿上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余知府的油滑之处,而……江西人,更让他不自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屋里正商量着,忽然房门被轻轻叩响,没等待护卫开口,杜老八的大嗓门已传了进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得了允许,杜老八大踏步进得屋来,见在座没有外人,也不避讳,急声道:“二爷,某一个道上的朋友下山做买卖,一不留神绑了个微服跑路的官儿,倒是从他口中问出来,武安县有流寇造反,固镇的巡检司被废了,西乡十二里也都被祸害了,如今卷着万八千灾民已奔着武安县城去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朱阙牙璋(四)

  东方既白,武安县城渐渐显出轮廓来。

  旧传此城乃秦时武安君白起所筑,周围三里二百七十步,原城墙高仅一丈八尺,幸而遇上前任好知县梁敏正梁大人,正德五年时易以砖城,高三丈,阔两丈五,坚固可守。

  这才挡下了匪寇流民的一次次冲击。

  城墙上,武安县典史刘琮使劲儿挤了挤干涩酸痛的眼睛,晃了晃头,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呸一口唾沫在地上,抬腿踹了身边满脸疲惫眼皮几乎黏在一起的捕快一脚,哑着嗓子骂了句娘,催促道,“赶紧的醒醒神,天亮了,小心狗娘养的畜生翻墙。”

  那捕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也忙不迭去召唤其他人,随着他们的喊话,城墙上后半夜才轮换着睡了一会儿的官兵、义勇纷纷打起精神,互相提醒打气,又警惕起城下来。

  匪寇虽然洗劫了固镇巡检司,但获得的兵器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能用来攻城的家什,他们本身也没有攻城经验,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堆土法,靠着城墙堆个土丘垫脚,再人叠人攀爬。

  这个效率低下,但,架不住人多。

  尤其生死攸关——不进城,就冻死饿死,总有悍勇之辈能踩着旁人跃上城头来。

  而守城的人同样没经验,别说什么滚木、滚油,逢大旱之年,水井也只浅浅一层,便是连沸水都没有的。唯一比流民强的是兵器,总有长刀长枪和为数不多的箭矢可用。

  于城中人而言,同样生死攸关——固镇巡检司官兵统统被砍了脑袋,西乡南乡被劫掠一空,丁壮都被驱赶来攻城,还有传闻流民缺粮是要吃人的!真让流民攻进城来,城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会有好下场?

  隧一攻一守,都带着股子以命相搏的狠厉,战况也就激烈异常。

  没两日,城下断了粮,饿疯了的流民是真个开始吃人了!

  战死饿死冻死者的尸身也就罢了,竟连伤者也被一刀结果性命拆卸果腹,可把城中人吓得不轻。

  守城的军民就算都听过流民吃人的传闻,又哪有亲眼所见来得恐怖!

  众人几乎崩溃,更是死命的守城,生怕成了流民釜中肉。

  好在危急时刻,知县、县丞、主簿等一干官吏统统上了城墙,与军民一道坚守,便是被凶徒伤了也未退却,极大鼓舞士气。

  县衙又宣扬说当日固镇被血洗的消息一送到县衙,知县就派出数骑急往周遭州县以及府城求援了——早在围城之前,所以左不过这几日援军就会抵达。

  如此上下一心,才守住这武安县城。

  但实际上,几位主官对援军是没什么信心的……

  “林县的就算道远,爬也该爬来了。”县丞王聪阴沉着脸,与刘典史寻了一处背风背人的地方低语。

  彰德府只林县设一处千户所,共有兵卒两千三百余,距离武安县城约有七八十里。此时还未到,显见是拥兵不救了。

  “磁州更指望不上了。姓杜的倒是溜的快,俺且看他在磁州能安稳几日。”刘典史咬牙切齿道,“这群狗娘养的畜生自己人吃没了,啃不下武安,肯定是要往磁州去的。”

  这姓杜的说的是河南道巡按御史杜旻。

  那日叛乱消息一送抵县衙,杜旻就立刻表示他可以去往磁州乃至府城调兵,然后迅速带着家丁仆从出了城。

  就算县衙上下都知道这厮是要跑,但面对巡按御史这等人物,也是没人敢拦的。

  王县丞也点点头,声音更低了几分,道:“老刘,想个法子,引他们往磁州去?”

  刘典史愣了愣,流民自己跑去磁州是一回事,他们出手祸水东引是另一回事。

  听得王县丞道:“莫说这群乌合之众下不了磁州,就算下了,也是往府城去,不会掉回头来啃个小小武安。林县千户所敢不来救武安,难道敢不救磁州不救府城?”

  刘典史正自犹豫间,忽听得那边人喊着早饭送到了,他心下松了口气,忙向王县丞告罪,表示趁着城下没反应,赶紧填饱肚子要紧。

  王县丞也只得停下来,起身去取饭食,再与带头送饭来的知县太太打个招呼。

  武安县地方虽小,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却半点不少,知县、县丞、主簿都不甚和睦。

  现任知县是个举子出身,却比进士出身的前任知县谱儿还大,一副恃才傲物的样子,让只是个监生的县丞十分不爽。

  不过这次危急关头,知县却颇有担当,第一时间上了城头激励守城军民,又一直坚守,被凶徒砍伤了也没下城。

  而那个看着瘦弱单薄、风吹就倒的知县太太更是让人惊讶,一向喜静的她竟能主动站出来担事,挨家游说富户捐粮出力。

  还在全城男丁都上了城墙守卫、劳力缺乏之时,组织起包括官家、富户女眷们在内的一干娘子军,统筹粮食等物资调动,统一烹制干粮配给四城。

  更是毫无诰命的架子,每日必要往四面城墙上走两趟,亲自发放干粮,向所有守城军民道谢,并鼓舞士气。

  而每日送饭时必有写着城中情况、粮米结余的简单文书送到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手中,好让他们心中有数,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王县丞对知县孤勇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对知县太太倒真是佩服得紧,与主簿、典史碰头,私下也都道这知县太太才干见识不输男儿,真真称得上巾帼豪杰。

  此刻王县丞见着知县太太便照例客气几句,又问过知县伤情,正交谈间,忽然那边望楼上响起刺耳的锣声。

  众人皆是一惊,以为是流民再度攻城,慌不迭一边将干粮往口中填塞,一边操起家伙来。

  不料自那边望楼中层层传出的喊话却是,北边烟尘滚滚,有大队人马过来。

  林县在武安南边,磁州在武安东边,这北边忽来了人,只怕是敌非友!

  众人不由惊骇更甚,一时城上也有些混乱起来,尤其那前来送饭的妇人更是惊慌失措。

  刘典史不及噎下去口中饼子,忙一口吐出来,扯脖子高喊着:“不要乱!归位,守城!那边人还远着呢,别叫眼皮子底下这群畜生趁乱捡了便宜去!”

  王县丞也顾不上知县太太了,匆匆说一句你们快下城去避一避,就忙着布置人手去了。

  知县太太更是心急如焚,却是知县大人是带人守北门的。若匪寇人马自北边来,只怕北门危矣。

  只是送饭的娘子军渐渐聚拢在她身边,都是六神无主,正是需要她当好这个主心骨的时候。

  知县太太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素来得用的几个人带领大家收拢好剩余干粮置于一处待回头兵士自取,然后迅速从一侧依次退下城墙。

  娘子军手忙脚乱的依她吩咐行事,刚下得城去,忽听得城上一阵欢呼,不由都顿在当场,仰头去望城墙。

  知县太太心底忽然腾起希望来,却不敢轻易说出口来,刚吩咐身边大脚的丫鬟:“你脚程快,赶紧上去问问怎么回事?”

  此时,那边城墙上已清清楚楚传来“援军到了”的呼喊!

  众妇人在短暂的茫然后,皆是大喜,也跟着欢呼大笑起来。

  有人转身就往城墙上跑,想亲眼看一看的,也有忽然嚎啕大哭,宣泄起这些日子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恐惧。

  知县太太也是喜极而泣,又忙拭去眼泪,同几个领头的女眷招呼一声,表示自己要往北城去,拜托她们照看这边。

  那几位都晓得既有援军来的,必要知县去相迎的,忙不迭应下来。

  知县太太坐上拉干粮过来的牛车,匆匆而去。

  车行半路,便迎面遇上一个同守北门的小吏,那人远远便喊道:“大人得知援军来了,欢喜得昏了过去,发起高热来,已被送回府衙,孺人快去看看。”

  哪里是什么欢喜的!却是知县这些天一直带伤上阵,全凭一口气顶着,如今得知援军到了,这口气一泄,便是病都找上来了。

  知县太太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忙往府衙赶去,还不忘吩咐那小吏快去通知王县丞一声,知县大人昏迷,只能请县丞去迎接援军将领了。

  却说那小吏抵达城头时,王县丞和刘典史正在兴致勃勃的观战。

  那北边来的援军竟尽皆骑兵,真真是又快又狠,宛如钢刀切进豆腐,瞬间冲开了流民阵营,直取阵后那些驱赶流民抵抗的匪寇。

  那些匪徒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忽然有数人横刀迎上,余者开始向着多个方向拼命奔逃。

  骑兵却哪里肯让他们逃了,听得前锋几声尖锐呼哨,数十骑快马登时分散开来,各盯一路,紧追不舍,不少人在马上就弯弓搭箭开始射击匪寇。

  而那几个留下断后的,根本没让骑兵稍作片刻停留,不过一两个回合便白白送了性命。

  那边流民大军被冲开后,因着缺乏组织,登时混乱不堪,有状若疯狂的竟挥舞着家伙奔着骑兵去了,自然轻易被斩杀,更多的则是急慌慌四散溃逃。

  骑兵源源不断而来,开始跑马形成大包围圈,呼喝着甩着马鞭,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流民圈回,数千流民,就这样被圈拢到一处。

  到底大多是被夹裹来的百姓,做惯了顺民的,在无人胁迫无人教唆的情况下,面对强大的朝廷军队,哪里还有反抗之心,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

  当有数十骑兵高声起放下武器等语,流民们只有片刻呆滞,便纷纷将手中长棍、木锨、竹叉等家什丢下,抱头蹲在地上。

  武安县守城军民眼中无比凶残的饿狼们,就这样变成了乖顺的羔羊,诸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皆是看得傻了。

  刘典史咂着嘴,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是哪路神仙?这,这,边军也就这样了吧?!”

  在他心中只有九边打鞑子的边军才有这样的能耐。

  他手搭凉棚极目远眺,但见那边军中一面大旗迎风飘扬,上绣一个“高”字,口里不由叨念起所知近边那些卫所将领的姓氏来。

  王县丞却是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早前的公文来,北边来的,姓高!他转瞬兴奋起来,大声道:“莫不是高文虎高将军到了?!护送巡抚沈大人的高将军!”

  刘典史呆了一呆,随即也是狂喜,又扭头冲那传话的小吏喊道:“快去,快去,请王教谕来!同他说沈巡抚要到了!哎哎,牵头驴去,他必是要跑着来的,莫累坏了他!”

  王县丞原想着要由他接替知县去迎接大人物,还十分紧张,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襟,被刘典史这一喊,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摇头阻止道:“巡抚大人岂会身涉险地!必然是高将军派一队人来救了武安,沈大人还当是走驿路,过邯郸到磁州才是。别让老王白高兴一场……”

  “学生是山东济南府齐东人。虽是正德元年就来了武安,但大人在山东推行的种种仁政,学生都自家书中得知,家乡百姓无不感念大人恩德!山东有大人在,真真是百姓的大福分!!”

  教谕王渊说话间一脸狂热,双眼冒光,好似虔诚信徒见着了真神一般。

  “大人在山东的许多善政,学生都向知县、县丞讲过,各位大人也敬佩得紧,试着在武安推行,实是让百姓受益良多!如今大人到了河南,河南百姓的福气也到了!”

  武安县诸人迎了沈瑞进城后,因着城外还有恁多乱民待安置,城内坚守数日精疲力竭的百姓也待安抚,沈瑞便让诸人自去忙公务。

  王县丞便安排了教谕王渊来陪同沈瑞了解武安县城种种情况。

  这位王教谕素来对沈瑞推崇备至,平日里总爱把山东如何如何挂在嘴边,还极力向知县、县丞诸人推荐山东的一些做法。无论前任还是现任知县都有采纳,也确实改善了武安县状况。

  县丞主簿都巴不得王教谕能博得沈瑞的好感,毕竟治下出了民乱,论理说武安县上下都是要被问罪的,但若是巡抚大人能说一句话,他们也就稳了。

  沈瑞全然没想到在河南武安县还能有一个他的忠实粉丝,不禁莞尔。

  他的施政能被人民如此认可,也是打心底里高兴,更是对武安县推行了哪些山东政策及其取得的效果大感兴趣。

  此番经营河南,原就是打算推广山东经验,只是到底两地情况不同,河南又连年大旱,元气大伤,想来要建一些试验点,花费年余时间见到成效才好说服河南上下。

  而今若是武安县已有成例,岂非更好!不知道要节约多少时间下来!

  只是现下还不是仔细讨论这个的时候,他还有几桩重要的大事要做。

  那日得了乱民的消息,幕僚团皆分析武安只怕已城破,且乱民自武安西乡来,在武安西南方向的涉县只怕也凶多吉少。

  匪寇夹裹百姓,算下来,乱民很可能破万甚至更多,尽管高文虎极有剿匪经验,手下亦是精兵,但到底人数摆在那里,很难说没有风险。

  众幕僚皆劝沈瑞就算不在沙河暂待,也是先到邯郸到彰德府城安阳去,由高文虎调兵去看看究竟。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实在没必要以身涉险。

  就算会有政敌借此攻讦,也可以解释为前往府城是既定行程,又要护送大批赈灾粮草,且也分兵去援救了,可谓全无过失,皇上更不会为此怪罪。

  但沈瑞认为若乱民破城,就是高文虎夺回县城,也一时难以安抚,只恐会有更大乱子。

  且他此行目的便是镇抚河南,若遇事便畏惧不前,与那临阵脱逃的巡按御史杜旻也无甚区别了,就是躲过弹劾,给河南官民留下那样的印象,往后又如何在河南施展,谁人会听?

  之后又在杜旻口中得知一桩涉及赵藩的大案,幕僚团终也不再反对,一众人方皆随大军来了武安城。

  没想到武安县官民竟能守得住城池,而城外的乱民也远没有想象得多,沈瑞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高文虎的大部队驻扎城外,继续追剿匪寇,并进一步看管、细分拿下的乱民,李二郎曾在北直隶做两任知县,带着精通庶务的大小于师爷过去帮武安主簿箫琏、典史刘琮的忙。

  这边沈瑞拒绝住富户家宅,一行人便被安顿在城西按察分司,说起来这按察分司还是永乐十一年所建,年久失修,亏得前阵子为迎接巡按御史杜旻,特特收拾了一番,倒也干净。

  这会儿杜旻再度入住,却是被关押在厢房,门口时刻有守卫,杜旻望着窗外,不由喟叹起他时运不济来,早知道武安能守住,他还如何会逃!

  守城亦是大功一件!有这大功劳,再加上那桩案子,没准他就转运了呢!

  他怎么就……这么多年都走背字儿呢!

  当年作监察御史时,杜旻为了博个名声出头,上书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不知礼仪,建议给刚刚成为国丈的夏儒安排个教导师父。

  此举得了内阁大佬的好感,却惹恼了小皇帝,被安了个巡按御史的头衔踢到当时也在受灾的河南来。

  若是寻常巡按御史虽位卑却是权重,在地方上那是能呼风唤雨的存在,但据说杜旻外放是刘瑾的手笔,为皇上出气,如此一来地方上谁还待见杜旻。

  尤其后来刘瑾成了刘千岁,地方上更恨不得踩他杜旻两脚才好。

  故此杜旻这些年考绩从来没好过,别说升迁的机会影儿都没有,就是想调他处都不准。

  月前收到朝廷公文知道刘瑾倒台了,杜旻真是欢天喜地,恨不得仰天大笑三百声。

  他以巡视之名跑来彰德府不过是图离京师近些,有什么消息好及时反应,不料却凭着多年御史的灵敏嗅觉,发现一桩涉及赵藩的大案。

  从安化王谋反到宗室条例的出台,想着朝廷与皇上对宗室的态度,杜旻觉得真真是自己的出头之日终于要到了,他不敢呆在藩府林立的磁州,便跑来武安准备悄悄进一步挖证据。

  奈何倒霉如斯,才来没几日,就遇到了乱民杀官造反,他可得护着自家大好头颅,果断弃城跑了。

  不敢呆在彰德府其他地方,就是怕自己身为御史弃城而逃的事被问罪,毕竟在彰德府内,他什么时候出的城很容易被查出来。

  而北上则不同,待他乔装一番悄悄快马加鞭进京,谁知道他几时从武安出来的?只要这个事涉宗藩的大案呈到御前,谁还在乎他是几时从武安出来的?!

  可惜他的霉运还远远没有终结,因着乔装成百姓,也不敢走驿路,结果就这么被劫道的绑了票。

  他抛出官员身份恐吓说若伤了他官府必来剿匪,没想到山匪居然把他送到了剿匪的人手里——巡抚沈瑞。

  御史犯法,罪加三等。最终他只能将那宗能让他扬名立万、仕途光明的案子当作筹码与沈瑞交易。

  就这么着,他又被沈瑞又带回武安,看着一直不曾被攻破的武安,看着砍瓜切菜般迅速解围的援军,杜旻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可后悔也没用了,他开始绞尽脑汁的想怎样与沈瑞博弈,在这桩案子里撕下一块肉来。

  却不知沈瑞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再理会他。

  赵藩此案非比寻常,沈瑞也不得不慎重,要好好收集证据,核实一番。

  现下的沈瑞由王教谕领着,正准备去看望慰问受伤的知县,沈琇。

  籍贯和姓名都对得上,但沈瑞不能确定这位知县是不是他认得的那个沈琇。

  最后一次听到那个沈琇的消息,还是在沈家与贺家官司时,其兄沈琰向沈瑞告密乔家诸举动。

  当时,沈琇还在南京读书,其与沈瑾是同年中举,列八十九名,因觉没有把握,春闱并未下场。

  随着沈洲归京,与乔家撕破脸,乔家臭了名声黯然离京,沈瑞便再没有沈琰沈琇兄弟的消息。元年并无恩科,三年,六年,榜上皆无他们兄弟之名。

  对于沈琇,沈瑞的心情是格外复杂的。

  沈家二房上一代的恩怨不提,不管怎么说,沈珏都是因着沈琇而受风寒夭折的。

  这么多年,每每想起珏哥儿,便是痛彻心扉,沈瑞便不迁怒,心下也总有个疙瘩。

  但当年二太太乔氏疯魔了想勒死沈瑞,到底是沈琇为沈瑞挡了灾,几乎断送性命,且沈琰也一直是刻意与沈瑞修好。

  沈瑞也不是那只记仇不记恩的人,不说恩怨两清,却也只想当个寻常陌生人,不想再有瓜葛才好。

  而今……知县因守城而英勇负伤,作为上官,巡抚理当去探望慰问一二。

  王教谕这一路上没少称赞知县,主要在于,知县采纳了不少他所提效仿山东的建议。

  更是对知县太太赞不绝口,将这次守城战中种种事迹都讲给沈瑞听。

  沈瑞心里却想到娶了乔家女儿的沈琰,看来,沈琇是娶了位好妻子。

  县衙后宅,当院一个小小男童拖着根烧火棒子跑得飞快,清脆欢快的笑声洒满院落。

  一个粗使仆妇在水井旁叮叮当当的捶洗着一盆衣裳,不时抬头用土话喊一嗓子“慢些跑别摔着”。

  男童却哪里会听,兀自玩得开心。

  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再见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一幕,让人不自觉会心一笑。

  沈瑞也不由露出笑容,心底更加思念起恬儿和那还未谋面的儿子来。

  王教谕却是几乎低不可闻的喟叹一声,“亏得守住了。”想起城外流民,再看眼前孩童,真真是后怕得一身冷汗。

  “这是知县家小公子,三岁了,机灵得紧,您瞧跑得多快!只是贵人语迟,话还说不大利索。”王教谕一边介绍着,一边喊那仆妇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一个素衫妇人快步走了出来,那男童一见,立刻丢下烧火棍,撒丫子跑过来,抱住妇人的大腿,口中含混叫着娘。

  那妇人有些无奈的笑着戳了男童额头一指,转而向沈瑞与王教谕笑道:“失礼了,大人见谅。”

  因王教谕所说这位孺人的事迹,见是个爽利妇人,沈瑞也不免多打量她一眼,倒觉得有些面善。

  说话间,那妇人已经整整衣衫郑重见礼,道:“董双见过大人。”

  王教谕闻言一呆,虽说有守城那生死攸关时刻在前,这会儿也不必讲什么狗屁男女大防,但孺人这样直接报上闺名,是不是……也太豪迈了些……

  董双?董双!

  沈瑞却不由愣住,听得那妇人又道:“昔年学堂多谢大人相助,因有苦衷,不得已为之,还请大人见谅。”

  是她。

  沈瑞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再见,没想到,沈琇娶了她。

  他摆摆手,当年早便猜到董双是女扮男装,在大明可不流行祝英台,知道她家有寡母病兄,欺瞒众人自是有苦衷的,有何可怪。

  因道:“我先前得知知县名姓时还想,会不会是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如今看来,确是故人。”

  见王教谕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沈瑞微笑解释了句,“本官少时与沈知县曾是同窗。”

  王教谕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心下却想着,亏得刚才都是在夸知县,回头得赶紧告诉王县丞一声——巡抚的同窗啊,看样子巡抚与知县夫妇都是相熟的,怪道孺人上来就报名号呢。县丞与知县先前还有些龃龉,看来这往后啊,得把知县当大佛供起来了。

  董双喊来仆妇抱走男童,请沈瑞与王教谕内堂奉茶。

  王教谕自不会没眼色的留在这里妨碍巡抚大人与故人叙旧了,便寻了个去县学看看的由头告辞,表示稍后再回来听巡抚大人差遣。

  沈瑞进了内堂,沈琇早已苏醒过来,人倚在床头,受伤左臂被包裹得严实,脸上是病态的惨白。

  沈琇望着沈瑞,目光复杂,想挤出个笑容来,却最终还是失败了,只无力道:“实是起不得身,大人海涵。”

  沈瑞向对面圈椅中坐了,摆了摆手,“你英勇守城而负伤,何须再讲虚礼。”又按部就班问了沈琇伤情。

  三两句客气话后,室内就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还是董双端茶进来打破僵局,轻轻将茶盏放在沈瑞手边,“没甚好茶,大人见谅。”

  又放了一盏温水在沈琇跟前小几上,轻声道:“唐大夫说暂且不易饮茶。”

  说罢向两人颔首致意,便退了下去。

  沈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董双的身影,直到房门关闭,脚步渐远,放才缓缓转回头来,自嘲一笑,忽开口说起旧事,又似有几分解释。

  “当初,非是有意欺瞒,实是她兄长卧床在床,家中只一寡母,不读书便无出路。没奈何,她只得替了她兄长去读书。卖力的背书抄书,回去讲与她兄长,也不求其他,只盼她兄长能中个秀才,将来收几个学生,收几分束脩,能养家糊口……”

  但在文风鼎盛的江南,秀才也不是那样好考的。董家大哥养好了身体,能进考场了,却一直不曾考中。

  董双早早被母亲安排嫁人了,换来一注不菲的聘礼。

  成亲三年多未有子嗣,夫家一直十分不满,丈夫意外亡故后,夫家更是大骂董双克夫,将她撵回了娘家。

  街坊闲言碎语,娘家嫂子没有好脸色,董母还想着谋划女儿再嫁。

  董双只觉得走投无路,欲削发出家时,在庵堂重逢了为母亲做法事的沈琇。

  白氏当初一心要等儿子高中进士再娶个名门闺秀,故此任凭媒人踏破门槛,也一直没松口沈琇的婚事,不想却是没等到媳妇进门的那一天便染疾撒手人寰。

  若她还在,是断不会许董双进门。

  但她不在了,沈琰为人豁达良善,与沈琇深谈了一番,便同意了他的婚事。

  沈琇遂了心愿娶了董双过门,董双也脱离了苦海,夫妻极是和美。

  只是情场得意考场失意,正德元年没有恩科,沈琇因守孝错过了三年的春闱,到了正德六年,沈琇信心满满的下场,却是名落孙山。

  这次落榜对沈琇自信心打击着实不小,董双又有了身孕,沈琇便不想空耗银钱时光去赌下一次春闱了。

  彼时沈琰因机缘巧合,在头一年由乔家给谋了个广东的知县,放弃科举上任去了,在地方上得以施展才干,着实做得不错。

  这也给了沈琇极大的触动,他最终请托了恩师的关系,谋个官缺。

  这些年河南一直大灾小灾不断,有些背景的人都不爱去,武安县又是个多山少田的县,一般人也看不上眼。

  前知县梁敏政是正德三年的进士,在任三年考绩上上,很容易就得了升迁机会走了,沈琇便花了不太多的银子,谋下武安知县的位置。

  这些年沈琇一直听说过沈瑞的种种传闻,到了武安,更有个王教谕见天给沈瑞唱赞歌。

  沈琇对沈瑞的心情也同样格外复杂,沈珏,亦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每年清明、中元、年节及沈珏忌辰他都会郑重祭奠。

  尽管那年沈琇差点儿被二房二太太给勒死,算是救了沈瑞一命,也算得一命还一命了。

  但,说到底,他不是没死么……

  初到地方,就被灌了一耳朵沈瑞如何如何能耐,他未免不服气,也曾雄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事业。

  但现实很快打醒了他。

  最终,不得不承认,沈瑞之能,他远远不如。

  王教谕向他推荐的一些政策,确实都是利民的善政,沈琇也不会嫉贤妒能,意义采纳,是抱着一腔热情,一心想把武安治理好的。

  “先前梁敏政已经在几个村试着推行了朱子社仓,只是有的效果可以,有的效果却不好。武安还是田太少了。内子已在山上尝试养山蚕之法,只是这场大旱……”

  沈琇三言两句说了自家事,便很快说起武安政事。

  而说到这些,他立时来了精神,自己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又侃侃而谈。

  “……县里药铺坐堂的唐大夫曾说山中颇有些药材苍术、车前子、香附子……我不甚懂,但总归是好东西罢……”

  “……原想过立积善堂,只是先前我威望不足,说不动那些富户人家,且这灾荒还不知道多久,谁家肯舍钱粮出去。倒是此次合力守城之后,想来能有些起色。如今你来了河南,他们要更有信心一些……”

  沈瑞静静听着,偶一颔首。半晌方道,“我在京中时就曾写信往山东,招一些擅种植的大户来河南。包括养山蚕的雷家。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沈琇不由大喜,连连称赞。

  沈瑞摆手道:“这些且不急,入冬后,许多事也做不得了,且等来年开春。也要好好进山中看看,到底能种什么才是。”

  他顿了顿,盯视沈琇,道:“我此来,主要是想问,杜旻先前来武安县查的那桩案子……”

  见沈琇面上微微变色,沈瑞已是心中有数,低声道:“赵府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在磁州、高史、琉璃各水路码头私设榷场的事……”

  沈琇下意识看了看窗外,转而又摇头苦笑,道:“有你亲卫在,我还怕得什么。也就是你来问,我才敢说一句,杜旻小人,我是万万不信不过的。”

  他凝视沈瑞,想起听闻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的事,心下一叹,何止韬略,这胆识,自己也是远远不如的。

  他深吸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极低,“何止私设榷场一桩,那位可是诨名在外。我还疑心磁山上有他设的山寨,揽一干亡命之徒……磁山矿上也出过几次案子,颇为蹊跷。”

  沈瑞目光一闪,“你的意思,这次的民乱……?”

  沈琇咬了咬牙,道:“难说。虽是从西乡乱起来的,太行山上也素不太平。不过……眼下恰有这个抓乱匪的由头,你手中有兵,能否借着追剿匪寇,往磁山里探一探?”

  第六百八十九章 朱阙牙璋(五)

  老朱家的皇帝,以盛产“爱好广泛”的不务正业者闻名,史书拉出来看一看,什么促织皇帝、修仙皇帝、木匠皇帝……当然,还有正德这个大将军皇帝。

  不知道这份“任性”是不是刻进了老朱家的基因,导致宗室也是一般。

  沈瑞看着手中一块小小漆木令牌,抽了抽嘴角,眼下寿哥尚未变成“大将军”皇帝,倒是先碰上了个更不靠谱的“山大王”宗室。

  那牌子算不上什么名贵木料,做工倒是颇为精细,下山虎雕得栩栩如生,好不威风,那“令”字也像是名家手笔,遒劲有力。

  只是上面还明晃晃写着,赤虎寨寨主神臂金刚朱祐椋。

  竟还是个实名的!

  寻常养贼的,如宁王在太湖养水寇、江西养山匪,那都是当棋子散兵养的。

  而这位赵藩临漳王府的辅国将军朱祐椋,却是真情实感做起山贼这份职业来,纠集了市井无赖、亡命之徒百十人,在磁山上立了个山寨,亲自出任山大王,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不知道是做令牌,还是做名片呢!

  “江湖上都是要用这个下令吗?”何泰之好奇得紧,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虚心向江湖前辈杜老八请教。

  杜老八笑得几乎要岔气,嚷道:“小何爷,莫被他个假把式给骗了!这位还当县太爷发签子呢?哈哈哈!道上的哪个用这劳什子?是吧老万?”

  何泰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不由莞尔,便同世人臆测皇家是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一样,这位辅国将军怕是把江湖当话本子了。

  而下首立着的被称作“老万”的矮壮汉子陪着干笑两声,却颇为拘谨,并不敢随意玩笑。

  此人正是当日绑票了杜旻的山匪,名唤万东江。

  拿着杜旻和匪乱的消息作见面礼,又帮着杜老八一举端了磁山赤虎寨,现下万东江已经成功从劫道的转型成押镖的,带着手下兄弟入了顺风标行。

  都是靠“路”吃饭的,万东江称得上道熟、脸熟、规矩熟,这改行改得倒是毫无障碍。

  只是到底是新来的,在沈瑞这么个手握精兵的大官儿面前,难免缩手缩脚。

  沈瑞对他倒是和善,这位因着深谙山匪寨子的门道,将那赤虎寨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该留的活口都留了,该取的物证一件没落下,事儿办得干净漂亮,这让沈瑞后续工作变得容易得多。

  “老万,还得辛苦你和弟兄们几天。山口这边还得派人守着,暂时不能走露了消息。”少一时沈瑞摆手止了何泰之和杜老八天马行空的调侃,把那令牌丢回证物匣子里,转向万东江道。

  万东江连忙躬身应下,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定给大人把事儿办妥了云云。

  沈瑞微一颔首,又向杜老八道:“老杜,太行那边的人撤回来吧,你这就带人往朱祐椋那几处水陆码头,盯住着,等这边消息,便即动手。”

  杜老八立时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

  他在拜访那些旧友时得知河南情况严峻,就已着手从相对稳定的北直隶东部至山东线各处八仙车行里抽调好手过来帮忙,如今已有不少抵达的。

  这码头榷场与山寨不同,没什么隐匿之处,也没什么高手,多是些地痞泼皮,杜老八的青狼帮本就是市井出身,对付这种人最是在行。

  这两人领命去了,那边何泰之犹翻看着证物,还颇为兴奋,因问沈瑞道:“二哥,咱们可是这就去安阳(府城)吗?武安这边……”

  那日平了匪乱之后,沈瑞一行便一直驻扎在武安县城,明面上是赈灾抚民,暗中自然是在查朱祐椋的种种不法事。

  高文虎的部下兵分几路,除了继续大张旗鼓抓捕流寇外,也帮着县里看守一些不甚安分的灾民,以及帮忙维持李鐩那边以工代赈的赈灾秩序。

  这场匪乱对武安西乡、南乡破坏不小,不少村舍被毁,不少百姓丧生,李鐩那简易窝棚搭建法倒是派上了大用场,也便于灾民集中管理。

  李鐩的以工代赈主要是水利方面,发动起大批灾民趁着枯水期疏通河道、挖沟修渠,为明年春耕做好准备。

  沈瑞则是安排一批修路的活计——武安多山,总是要靠山吃山的,而无论山里要种什么,都要有路才能运得出来。

  武安经此乱后,人心思安,乡民本就淳朴者居多,以工代赈那“干活儿才有饭吃”的规矩是他们劳作的主要动力,而修渠则是为了自家的田,县丞、主簿又大力宣传沈青天曾带领山东致富云云,众人都觉得武安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自然纷纷卖力干活。

  当然,无论刺头儿,还是滑头,都被揪出来丢去干最重的活儿了,自也就没人敢冒头找碴了。

  城内的大户更认沈青天这块金字招牌,谁人不知那登州一样是山多田少,当初一样连年灾荒,可如今又怎样?那已是比肩济南府了,还有了小江南的雅号!

  这期间又有多少豪商巨贾崛起!

  就说那即将来武安帮衬的雷家,当年不过山沟沟里的小地主罢了,谁识得他啊,可如今提起山东茧绸来,谁不说雷家是头一份!

  塞外的鞑子可是最认这茧绸的,雷家从辽东怕不赚了金山银海回来!

  武安旁的不多,就是山多!离着若是养起山蚕织出茧绸来,走山西往塞外一运……

  大户们那是光想一想都激动得眼珠子通红,殷切盼望着沈巡抚引山东豪商来带着他们一起发财的,所以但凡沈巡抚有令,他们都会坚决执行。

  这会儿知县太太董双再次站出来组织那“积善堂”,富户们立刻积极响应起来,纷纷慷慨解囊,甚至暗中攀比谁捐得多些。

  有的便连家中粮食都不藏了,一并捐出来,就指望能在巡抚大人、知县大人这里挂个名,将来有了好的营生先想到他们。

  此番匪乱,原有里社几乎都被破坏掉了,如今正好重建黄册,重分编里划社,因有了“积善堂”的善款、子粒粮,又有巡抚下拨的赈灾粮、承诺明春到位的耕牛,各村朱子社仓迅速建立起来。

  同时清丈田亩也在快速推进。

  匪乱中阖家遇难的不在少数,村中谁家富裕那是根本藏不住的,富裕人家一开始就是歹徒洗劫的目标,劫后余生者也是许多契书尽失。

  县衙照着存档一一清查核对、发放新契书的同时,自然也将那些大户的隐田查了个清楚。有巡抚大人坐镇,有重兵在侧,也没人敢造次。

  可以说,武安一切都向着正轨发展。

  但要如果说这就稳定下来高枕无忧,那也过于乐观了。

  毕竟,这场混乱刚刚过去几天,匪首还没抓到,幕后策划人更是影子都没有。

  赵藩的那位辅国将军朱祐椋,贪财暴戾不假,赤虎寨也确实参与了这次匪乱,但要说他造反肖想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也是高看他了,他并不具备硬件条件。

  安化王好歹是个郡王,尚且要拉拢边将捏着边军才敢反,他朱祐椋一个辅国将军,指望着二三百山贼、四五十地痞流氓就来造反,简直是个笑话。

  朱祐椋,更像是浑水摸鱼,又或者,成了别人手中刀。

  当然,不论哪种,都是要迅速将他拿下的。

  “武安这边,分一部分兵留守,有李鐩父子和沈琇,问题不大。咱们,不去府城,直接去临漳。”沈瑞沉声道:“先将临漳王府这些魑魅魍魉拿下。”

  何泰之点了点头,又道:“只是,二哥,这要是牵连上赵王府,咱们这点儿人手……听说这赵藩丁口也是极多的,不若再等等蒋黑子那边?”

  “不能再等了,蒋壑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沈瑞道。“如今的河南,禁不起折腾,要速战速决。”

  他心底还有一番话便是对何泰之也不好讲的。他一直疑心这桩事里有宁王手笔,只是目前拿到的证据都没有勾连宁藩的痕迹。

  但宁王小公子在河南境内时间略长,论理说河南这样乱,他们当速速离开才是。

  不过这会儿离河南入直隶,时间倒是掐得刚刚好,腊月上旬抵京,怎样都得留在京中过年了,而若要太庙司香,又不会没时间学相应的礼仪。

  宫中,夏皇后有妊的消息还被捂得严实,以寿哥闲聊时透露的只言片语,沈瑞推算应是在明岁三四月才会生产……

  宁藩多年来一直大手笔送金银拉拢朝臣,又素来不惜成本撒钱打舆论战,京中关于宁府小公子种种美德传言满天飞。“事关国本”,这个年节,不知道会有多少见钱眼开的、多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在朝中上蹿下跳。

  然,若是赵藩“犯事儿”的消息传进京中呢?

  安化王叛乱事情还未远,现下又有一个宗藩与乱匪勾结、意图夺取县城,还是紧挨着北直隶的地方……

  宗藩,还安全吗?

  这种情况下,他沈瑞倒想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

  所以,朱祐椋这件事,必须要迅速的办完,证据砸实、砸死,迅速送上京。

  “先只拿临漳郡王系诸藩府,至于赵藩,”沈瑞冷冷一笑,“以赵王脾性,便有护短的心,也未必敢妄动。”

  对祸害地方的宗藩深恶痛绝的何泰之,默默在心里补全了下半句,妄动才好,正正一网打尽。

  彰德府城安阳,府衙后堂

  “宁府小公子是不是要太庙司香,那要看圣上的意思,但咱们总要先将人护好了,若是有个闪失,朝廷问咱们要人,咱们怎么办?提头去见?!”

  彰德知府余潘重重将茶盏撂在桌上,唬着脸瞪向还待张口的通判何汉宗。

  “便太庙司香是个虚言,那还有真真切切的五万两银子呢!那位可是带着宁王孝敬圣上修弘德殿的银子呢!五万两,那是五万两,有个闪失,你出还是我出?”

  何通判也不言语了,就如余知府所言,太庙司香这事儿成不成另论,五万两银子是真的。

  乾清宫能不修吗?耽误了这笔银子,皇上怪罪下来,可比得罪一位巡抚糟多了。

  何通判这边自我安慰一番,心下稍定,却仍忍不住问道:“那如今宁府小公子也离了河南了。若沈大人还在武安不来安阳,难道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武安发生民乱,彰德府上下官员被问责是必然的,不过河南累年天灾,民生艰难众所周知,料朝廷也不会重罚他们;而救援不力这件事则完全可以推到林县千户所、推到河南都司头上去。

  但巡抚大人解救了武安县,知府却没第一时间去迎巡抚大人来府城,还是让彰德府衙其他官员心里发毛,生怕巡抚大人一个不高兴挥一挥笔杆子写个折子上去,他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巡抚大人在武安县一呆就是数日,偏知府大人稳得住,如何通判这等的小官儿们早已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了,无不在心里将余知府十八辈祖宗骂了千八百遍。

  “若他来了,问你,赈灾可有对策?官仓有粮几何?今秋依旧没收成,明春子粒哪里来?……你如何作答?”余知府冷冷问道。

  何通判被噎了个仰脖。

  先前彰德府同知因父丧去职回乡丁忧了,河南许多地方夏秋粮食绝收,灾民剧增,匪盗四起,成了烫手山芋,便没人肯来补缺。而随着近来朝中局势日渐混乱,更是没人理会这块了。

  余知府是个官场老油条了,早在一开始就麻利的将同知干的活儿尽数甩给了通判。

  何通判这几个月管着两大摊子事儿,早已心力交瘁,听得知府这一长串问题,不由头疼不已,张了张嘴,刚说了半句“已设粥棚十余处……”

  余知府便打断他道:“还有清丈田亩事。”

  何通判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清什么清,不说彰德府多少大族,就说一个赵王府,就根本没法清。

  余知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你还不趁着巡抚没到,好好斟酌斟酌,该做的事儿,该写的账……啊?都做得明明白白的。急巴巴的迎上去,就不怕被他杀鸡儆猴了去?彰德可是他进河南的头一把火。”

  何通判只得唯唯应是,见知府大人端起茶盏来啜饮,晓得是送客的意思了,便讪讪起身告辞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被当柴禾填了灶膛。何通判唉声叹气,往预备仓去,准备把粮米账目再好生做一做。

  米粮原就不多,如今,唉,不止赈灾,那宁府小公子可是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那五万两银子的,这人吃马嚼,全要地方供给。

  到底是有可能太庙司香甚至……更进一步的主儿,余知府能不巴结嘛,特特从府库调了一批粮草供给,几处官仓都见底了。

  唉,巡抚大人在山东时就搞了朱子社仓,听说现下武安也搞起来了,想来到了安阳,也得是先来这一套,倒时候粮仓空空,总要有个说法……

  何通判想着就觉得无比棘手。

  他料想的原也不错,后来沈巡抚到了府城,确实再次推起朱子社仓。

  只是,彼时,并不用他担心粮食不够的问题了。

  因为,传说中的“沈抄家”,在抵达府城之前,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抄家大事——这位竟把临漳王府一系诸藩府皆给抄了!

  藩府里是粮米满仓金银满库,比县中预备仓还多数倍,民间都传足够全县百姓吃上二年的……

  “抄了临漳王府?!”知府余潘几乎要跳起来了,急急揪住来报信的人,厉声道:“整个临漳王府?!一个藩府都没放过?怎么可能!他才带了多少人?!”

  亏得是在密室里,不然这吼声能将整个府衙都惊动了。

  余知府眼神阴狠,几乎一字一顿道:“朱祐椋他娘的是死的不成?”

  报信人不自觉抖了抖,才低声回道:“沈瑞调了德州卫的人来,不知有多少,怕不得一万?高文虎那边还有两千多。他们一个河南兵都没用……小的往榷场去了,那边路都被封了。因急着来给大人报信,便没去磁山,但磁山既没来救,只怕……”

  “德、州、卫?!”余知府不由咬牙切齿。

  余知府也想过沈瑞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搞不好会调山东兵来应急,毕竟这小子才来河南,河南地面上听不听他的还得另说,因此一直派人盯着最近的东昌府平山卫,却不曾想沈瑞竟会调德州卫。

  德州卫道远不说,关键,德州卫指挥使,是周贤呐!!

  沈家不是同周家有仇吗?!

  “到底是个嗣子,养不熟的畜生。”余知府恼得狠了,忍不住用方言骂了半晌以泄愤。

  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调周贤来的好处。

  寻常指挥使,比如平山卫的郭仁,是没胆量在没明旨的情况下查抄藩府的。没有沈瑞那样的好岳父,谁不担心要做替罪羊?

  唯周贤,是宪庙胞姐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在宗室里身份、辈分摆在那里,动起手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朝中亦不敢说什么。

  而德州卫,兵也是真多。

  随着山东日益繁华,水陆运输也越发重要,德州卫守着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要冲,地位亦水涨船高。

  原本德州卫分正卫和左卫,周贤去了一年之后便是两卫皆归他统领。

  近年来卫所不断扩军,原有兵八千,如今已两万有余,负责漕运的运军也从一千扩到了五千。现下正是冬季,屯田农闲、运河封冻时,周贤抽调出一万兵马来河南,也是绰绰有余。

  一万兵马么……余知府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几遍,才沉声吩咐那报信人道:“别去汤阴了,你抓紧叫人,不,你亲自去一趟,往周府、伊府,还有郑府送个信儿。”

  那报信人应了一声,又问:“那赵府这边……”

  余知府口中不屑道:“一个窝囊废,一个小毛孩子,斗不过沈瑞,理他作甚。”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打发走了报信人,翌日还是称病不出,以风寒过人为由将前来探病者都挡在门外。

  再一日,临漳王府被抄的事便在府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武安出了乱匪攻城事刚传来府城不久,正是敏感时期,这就爆出乃是辅国将军朱祐椋私养匪寇,裹挟武安县灾民攻击武安县城,意图谋反,如何会不引人注意。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很快,朱祐椋早存反志、几年前便在太行山山口私设关卡,私设黑牢,私刻关防大印,在水陆码头设私设榷场等事也被一一爆了出来。

  听闻巡抚沈大人特特在县衙升堂,专门听审上告宗藩欺压百姓的案子。

  而开门头一宗案子便是骇人听闻,一户段姓人家来告,称小民段祥无故得罪朱祐椋,被拷打致死,朱祐椋竟丧心病狂的令家奴将其头项砍下,面目肢体统统剁烂,弃尸城外。段家人欲收尸掩埋,又被百般刁难讹诈,几乎倾家荡产。

  这案子迅速被审结,段家人句句属实,人证物证俱有,行凶恶奴也认罪画押。

  朱祐椋因是宗室,且身上罪还多着,需押解回京由皇上亲判。

  那几个行凶恶奴则被当堂判了斩立决,一刻没耽误就拉出去当街斩首示众。

  当地百姓苦宗藩久已,无不叫好称快,越发敢于揭发诸藩府恶行了。

  此后案子源源不绝,百姓被侵夺田产、财物乃至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凶残的又何止朱祐椋一个,临漳郡王一系的镇国、辅国、奉国将军那是个顶个的心黑手狠。

  不然那藩府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粮米何来?!自不是禄米,皆是民脂民膏!

  临漳王府,抄得半点儿不冤。

  当然,赵王府不会这样认为。

  当赵王府得到消息火急火燎找知府余潘时,发现余潘“病得起不了床”了。

  王府长史直接带上王府良医和司药太监来“探病”,不料余知府早有准备,王府良医诊脉也表示确实是风寒入体高烧不退,司药太监看过药方子甚至药渣子也表示都对症。

  长史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也无法,只能恨恨而去。

  在管了许久同知事之后,何通判这又要接手知府大人那更大一摊府衙公务了,也是气得在家里跳脚骂余知府奸猾,同时也不免提心吊胆,生怕赵王府找上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官职低微难商大事,赵王府并没有招他过府一叙,倒是见天送折子来,指明要八百里加急赶紧送进京中呈到御前。

  据何通判眼线回报,赵王府前前后后也得有十来波快马出了安阳,不知道往哪里送信呢。

  何通判虽捏着鼻子听赵王府差遣,却在心下冷冷想,沈巡抚那边案子怕是码得有一人高了,赵王府再怎么扑腾,也难翻身。

  他也没太多闲心替赵王府担忧,因为沈大人那边既审的是宗藩侵夺百姓,就少不得牵连出那些助纣为虐的地方官吏来。

  宗藩为祸至现下这般情形,牵扯其中的也不会是一个两个官吏。巡抚大人动了真格的,只怕彰德府官场要变天,还有流言说沈抄家怕是要顺手清一清刘瑾余党的。

  府城这边人心惶惶,便是和刘瑾、焦芳扯不上关系的,与宗藩同城,又哪有没打过交道的,总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细究起来,谁也不干净。

  遂府城这两日,真有些风雨飘摇的意思。

  杀神“沈抄家”在来的路上,衰神赵王府日日里几波快马出城折腾着,而另一尊大神——刮地皮大神,河南镇守太监廖镗,竟也赶在这时候摆足了排场气势汹汹来了府城。

  府城上下都是叫苦不迭,既怕廖太监如先前一般再刮地三尺,又怕这位是赵王府那一边“请神符”请来的大神儿,要扛上沈巡抚。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这两位要是斗起法来,哪位稍微歪歪手,地方上就得倒大霉。

  一干官吏心惊肉跳的开始为自家谋划后路,而“病重”的余知府倒是渐渐“病愈”起来,能下床走动了。

  那廖太监到了安阳城,并没有先去拜见赵王,倒是先来府衙看了一眼余知府。

  他可没带什么大夫,也不大在意知府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甚至病房都没进,就象征性的在前堂略站了站,淡淡撂下一句,“无妨,回头抬着去赵王府便是。”

  然后便大摇大摆住进了城中首富家腾出来的别院里,毫不遮掩的收了包括余府在内的一大波孝敬。

  他还真说话算话,两日后,果真叫人抬着滑竿来抬余知府往赵王府去。

  余知府其实已经“病愈”到能下地行走了,却也不好立刻表现得生龙活虎康健无恙,只得再三谢过上官体谅,“强撑病体”坐上滑竿。

  而一同前往的,还有刚刚抵达府城的巡抚沈瑞,以及,德州卫指挥使周贤。

  第六百九十章 朱阙牙璋(六)

  彰德府城安阳,赵王府

  赵王朱祐棌自从知道临漳的消息便是寝食难安,着急上火嘴边起了一圈燎泡,说话时牵牵嘴角便是钻心的疼。

  他只得一边儿捂着嘴嘶嘶吸着凉气,一边儿有气无力的冲儿子挥手:“不要惹祸,不要惹祸……”

  “不惹祸,祸便不来了吗?!祸已临头了,父、王!”世子朱厚煜咬着后槽牙道。

  朱厚煜是赵王嫡长子,年方十六,自幼聪敏,勤学好问,尤以诗文见长,因文藻弘丽,在彰德府文人圈里还颇有才名。

  赵王一向优柔寡断,世子虽还是个少年郎,却不得不早早成熟起来,如今已是能当得起赵王府半个家。

  只是遇到现下这种关乎整个藩国存亡的大事时,自还是要赵王做主的。

  然这几日赵王做的仅仅是,让才华横溢的儿子写一封又一封文采斐然的折子送往京师……

  “我们倒是等圣旨了,他们没有圣旨不也照样抄了临漳!”世子跺足道,“廖镗那阉奴来了到现在还没来拜见您……”

  宗藩内部倾轧争斗极为频繁,而且更加凶残,赵王朱祐棌先前还不是差点被亲爹朱见灂整死,而其中哪能少得了临漳、汤阴、平乡等诸郡王掺和。

  其实赵王世子瞧诸郡王是不大顺眼的,说实话,收拾临漳他乐见其成,但,绝对不能以“为祸地方、意图谋反”的罪名!

  前者表示赵王府无能缺乏束缚,更直接影响赵王府声誉,作为一个“读书人”,世子还是把声誉看得很重的。

  后者更不用说了,真被认定是谋反,那,看看安化叛乱后,山陕诸藩的下场,就知道赵藩会如何了。

  奈何他这亲爹……

  赵王阖着眼,捂着嘴,只冲儿子摆手,“廖镗不来才好……”

  却是说曹操曹操到,说话间,外头赵王贴身内侍飞也似的奔来禀报,巡抚沈瑞、镇守太监廖镗、指挥使周贤、知府余潘来访。

  赵王猛的睁开眼,捂着嘴的手都不自觉抖了抖,一张脸更白了几分,强稳住心神,问道:“周贤?!可……带着兵马?”

  那内侍也是勉强挤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外头报是有一队人马,但在府门外候着,没……没围府……”

  赵王松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更衣吧。”

  他扭头去看儿子,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其一并过去,既想儿子在身边壮壮胆气,又怕这小子口没遮拦的惹下大祸。

  结果世子根本没等他决断,招呼一声,便大步流星出了门,回去更衣了。

  赵王也只好唉声叹气的认了。

  然后,很快,他便后悔了。

  承运殿里见过礼设了座,不等众人开口打官腔,赵王世子已先一步用极是亲近的语气,笑眯眯问周贤道:“表叔怎的来了彰德?可是奉旨来办差?”

  赵王听得“奉旨”便脑子嗡嗡响,奈何素无急智,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岔开才是。

  那厢周贤已带上了对待晚辈的和煦笑容,温声道:“正是。皇上有旨令沈巡抚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我谨遵圣旨,听从沈巡抚调令,方来了彰德。”

  世子笑得无邪,一派天真道:“原来是这么个奉旨。小侄还道是皇上神机妙算,早便防范诸藩了。”

  此言一出,诸人面上都难看起来。

  朝廷防范诸藩也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了,那是从永乐起便一直防着呢。

  只是,这层窗户纸是能捅破的吗?!

  沈瑞、廖镗几乎异口同声冷然道:“世子慎言。”

  赵王险些背过气去,急忙找补去糊那窗户纸,一边呵斥世子,一边向众人表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胡乱听了些谣言云云。

  世子却是压根不在乎,掉过头去盯着沈瑞,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说,不知沈大人是怎么个奉旨查抄临漳王府?”

  沈瑞淡淡一笑,在他前世历史上,这位未来的赵王德才兼备,是宗室里难得的好王爷,他其实对这位还是有些期许的。不料现下,这还只是个熊孩子。

  没有回答世子,沈瑞只转向赵王道:“下官等此来正要向王爷禀明。下官于武安县平乱,查得乱匪竟系临漳王府豢养,且辅国将军朱祐椋在磁山、磁州更有诸多不法事,事出紧急,下官职责所在,方调周指挥使前来协助执法。”

  世子则再一次抢在父亲发声前,凉凉道:“太祖皇明祖训有云,‘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逮、问。’”

  到了末一句,特地咬了重音,死死盯住沈瑞与周贤。

  沈瑞这方转头冲世子拱了拱手,“世子学识渊博。只是,下官记得,祖训中还有一句,乃是,‘惟谋逆不赦’。”

  世子脸色愈发黑沉,厉声道:“沈大人慎言!谋逆重罪岂可草草定论?!大人须知:‘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见亲亲者,斩;风闻王有大过,而无实际可验,辄以上闻者,其罪亦同’!”

  却是一旁廖镗嗤笑了一声,颇有些拿腔拿调道:“世子爷这太祖爷的祖训背得恁是熟呐,只不过嘛,沈大人收拢的案宗也有几箱子,有无‘实际可验’,世子倒也不妨去看看。”

  知府余潘一直悄然缩在椅子里作重病状,此时偷眼去看廖镗,心下暗骂,这该死的阉竖收了恁多礼,却调头向沈瑞摇尾了!哼,沈抄家必是要除尽刘党的,且看这阉竖什么下场!

  世子似对廖镗厌恶之极,只瞪了他一眼,仍冲沈瑞道:“谋逆这等重罪,当由朝廷判定,不是你等几张哪里找来的山匪流民口供胡混过去便可作数的!”

  “私设关卡、伪造关防印信,皆有实物为证。依大明律,亦是死罪处斩。”沈瑞道,“世子放心,下官岂敢‘妄判’宗室,一应卷宗证物皆已递回京师,由皇上圣裁。”

  世子先前只一心想着撕掳掉意图谋反这桩,倒是一时哑然,转而强辩道:“便依律死罪处斩,也不过一人耳,尔等如何敢擅自查抄王府?!”

  沈瑞并不回话,却调头向赵王问道:“朱祐椋私设关卡、榷场已有近十年之久,王爷竟毫不知情吗?”

  赵王一直想插嘴也没插上,真到这会儿轮到他说话了,却又是这等尖刻问题,不由头疼欲裂,张了张嘴,也只能道:“实是不知,是本王失察……那个,本王已上书皇上……”

  世子只能抛开自己的话题,先来为父亲解围,道:“我父王宅心仁厚,亲族皆知,不免被他们巧言蒙蔽了去。且到底相隔两地,先前宗室无旨不得出城,对外地诸府的约束便也弱些。此事一出,我父王也是震惊异常,当即便写了折子进京,这几日也是辗转难眠……”

  沈瑞点头接口道:“早便听闻王爷宽和慈善,此番河南受灾,王爷与世子还曾捐出禄米设粥棚赈济灾民。”说着便问余知府此事。

  余知府只能堆起满脸笑容来,沙哑着嗓子连道正是,倒也说得上是哪里的粥棚,显见来前做过功课。

  廖镗也插口进来,表示自己也曾听闻此事,竟似忘了方才怼过世子一般,又吹捧起赵王父子来,直赞赵王仁义,实诸藩表率云云。

  殿内气氛登时轻松了起来。

  赵王世子到底是个半大少年,再是聪敏,又哪里抵得上这群官场中人,被绕得有些迷糊,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心下不由暗骂沈瑞奸猾,岔开话题。

  但这口气一泄,就很难再提起气来掰扯查抄临漳王府之事。

  况且,既沈瑞他们这般夸了自家了,那就是把自家与临漳王府分开了,且又保了赵王府名声,那他还掰扯什么!

  掉头看到明显放松了、说起客套话来的父亲,世子忽然就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傻。磨了磨后槽牙,他也不想再说话了。

  廖镗等好一番官场客套,哄得赵王露出笑容来。

  沈瑞方道:“下官此来,一是向王爷禀明临漳之事,另有几桩小事,想请王爷示下。当下顶顶要紧的,便是方才说的赈济灾民。”

  赵王软弱是软弱,却不是个糊涂人,闻言忙道:“都是大明子民,本王身为朱家子孙,自当尽一份力,今岁本王与吾儿禄米尽数捐与府衙,赈济灾民。”

  说着又去看儿子,咳嗽了一声,本想提醒儿子赶紧再圆几句好听的,却见这臭小子眼观鼻鼻观心装起哑巴来,不由气结,该说话时偏不说话了!

  没奈何,只得自家继续道:“腊月正月里,王府再增设几处粥棚,此事由吾儿全权操办。”

  沈瑞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道:“王爷仁善慈心,实是百姓之福!只是听闻先前宁府小公子上京,颇带了些护卫,赵府这边也帮衬了些粮草。王爷此番又如此大手笔捐粮,不知道府上余粮可还够,莫要委屈了府中才是。”

  口中说着宁府小公子,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那边余知府,余知府不由身子一僵。

  赵王神情也不自在起来,还不是因着那太庙司香!

  他这样的老实人是不图将来有啥的,但也同样不愿得罪一个将来有可能一步登天的人嘛,因此别说粮草,就是盘缠,也是奉上了些的。

  当着沈瑞这等小皇帝的心腹,哪敢说什么继任的好话,他也只能讪讪道:“都是一家子亲戚,便就,嗯,便就帮衬了一二。”

  好在他的宝贝儿子及时开腔帮忙了,世子道:“沈大人放心,王府多少还是有些余粮的,几处王庄或多或少也能调粮过来,我父王也会修书与赵属各藩府,令多捐米粮造福地方。”

  沈瑞拱手道:“下官代百姓谢过王爷与世子!”

  廖镗却又笑眯眯补上一句,“临漳的粮米,想来也可作赈灾之用,也能解一解今冬燃眉之急呐。”

  世子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瞪向廖镗,到底没忍住,讥讽道:“听闻廖大人刚来彰德便已收获颇丰,可是也要捐出来赈济灾民吗?”

  廖镗非但没有恼怒,反倒一击掌,笑道:“世子倒是真个料事如神,咱家正有此打算。”说着就向沈瑞道:“有不少官吏乡绅也想尽一份心,捐了些钱粮,咱家已一一造册,待王府这边事毕,刚好请沈大人一并收验了吧。”

  世子气得七窍生烟,心下大骂阉竖无耻,明明是刮地三尺,两句话便粉饰成天下第一大善人了!

  又想,搞不好这两人狼狈为奸,姓沈的装模作样收了账册,却并不收赃款,回头做个假账来搪塞!他可要好好的盯着这两个东西,一旦抓到把柄,就叫他们好看!

  余知府心里是万马奔腾,这阉竖出声帮忙向沈瑞示好也就罢了,居然还捐钱粮,是真要投靠沈瑞了?还是看沈抄家来势汹汹暂避锋芒?!这也关系到许多事之后的布局……

  不过,投靠不投靠的,说甚他娘的官绅捐粮米,忒也坑人!镇守太监说捐了,身为知府的难道能干看着?!这一遭又不知道要破费多少!

  沈瑞先前也没想到廖镗能配合到这种程度,嘴上忙着客套赞了廖镗几句。

  他才不会管廖镗此时是不是假意捐粮,便是假的,他也会挤兑廖镗成真捐。

  沈瑞这一路上耳朵里早灌满了廖镗种种刮地皮光辉事迹,便是廖镗之后要投靠张永,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必要让这厮将赃款都吐出来,用以建设河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沈瑞赞完廖镗,又将话题转回到赵王父子身上,“廖大人说世子料事如神,果然如此,下官想禀明王爷的其中两桩事,刚刚世子也都提到了。”

  赵王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世子脸色也难看起来。

  沈瑞似浑然不觉,兀自道:“一是赵属藩府事,王爷虽也约束诸府,但如世子所言,王爷最是宅心仁厚,不免受人蒙。下官在查临漳案时,也有涉及汤阴等国,少不得要再追查一番了,特来禀明王爷。”

  都盯上汤阴王府了,还来问啥?汤阴郡王和临漳郡王是一路货色。赵王忙着撇清,道:“先前是本王失察,嗯,失察。若各府有犯国法者,本王也决不包庇,嗯,决不包庇!”

  他话音刚落,沈瑞立刻跟上一句“王爷深明大义”,语气可比刚才赞廖镗诚恳多了。

  而后方又慢悠悠道:“另一桩事关王庄。王爷也知,皇上已下旨在河南清丈田亩,不日将在府城清丈各家田亩,当然,也包括王府各处王庄,还需府上配合。此前在临漳审案时,发现有不少隐田以及恶意投献,皆依照国法充公或退还原主,此番若府城若也有,则也需照国法而行。特此禀明王爷。”

  赵王虽不理庶务,但于这些还是心里有数的,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支撑这么大一个王府种种开销,只靠明面上那点王庄,如何能够!

  只是,他们左一个深明大义右一个依照国法,他又如何还能开口说不行?!

  赵王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厉害,是点头不得,摇头也不得。

  世子则深深看了沈瑞一眼,“沈大人是说,彰德府各家都要清丈?河南各藩府都要清丈?”

  沈瑞故作诧异道:“皇上旨意已下发多时了,世子竟未听闻吗?皇上下旨,河南各府、各州县、各家各户,皆要清丈。”

  说着又向赵王拱手道:“王爷也是为河南诸藩作个表率。”

  世子冷冷截口道:“河南诸国中,我父王既不是年最长者,因为不是辈分最高者,这个表率,赵府不敢领。”

  清丈田亩,那就是在宗室口中夺食,本身禄米便发得艰难,不时有拖欠,再拿走田亩,就真是要逼死逼反宗室了!

  赵府怎么会站到宗室对立面去!世子暗地里发狠,承诺捐粮赈灾已是很给面子了,再提清丈,便是得寸进尺,那真得要御前说道说道了!

  廖镗闻言则沉下脸来。

  当初是刘瑾提出的清丈河南,廖镗作为刘党急先锋已是在开封府撺掇这事许久了。

  而今刘瑾倒了台,但此策却并未废止,廖镗揣摩着皇上心意,便打算继续牟足劲在清丈中立个大功,以洗掉刘党印记,再得重用。

  清丈既要从彰德始,若叫赵藩绊住了,那后面诸王府更难推行了。

  “王爷这是准备抗旨不尊了?”面对拦路石,廖镗眼里满是寒芒,语气森然,真真恨不得立时由抗旨变为谋逆,把赵藩彻底打倒在地。

  “胡……胡说,胡说!”这顶帽子扣下来,赵王又气又急,嘴上都磕巴了。

  赵王世子更是立刻厉声喝道:“廖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殿内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周贤打起圆场来,淡淡道:“廖大人也是一心为圣上分忧,王爷亦是忠君爱民,二位都是好心,不过是话赶话说得急了些。”

  周贤在宗室中的地位,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廖镗都是晓得的,当先只得勉强放缓语气,道:“是下官心急了。”

  世子不理廖镗,只向周贤道:“表叔明鉴。”又挑衅似的望了一眼沈瑞。

  沈瑞竟也不提清丈了,向世子一笑,道:“有一桩事,倒是世子必能为表率。先前皇上下旨颁布了《宗藩条例》,其中有放开入仕之禁一项。”

  世子一脸嘲讽的望着沈瑞,“‘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

  这开放入仕之禁也是给低级爵位者的,他是嫡长子又已请封了世子,是天然的下一任赵王,入仕与他有何相干?他作个甚表率!

  却听沈瑞道:“宗室子弟想科举入仕,也要自宗学好生苦读。以世子的才学,进士及第易如反掌,因此,若想立好这宗学,山长非世子莫属。想来各府也有学识渊博子弟愿意下场一试,怕不都要来求世子指点。”

  世子到底是个少年郎,且是个对自己才学颇有自信的少年郎,听得此言,不免心下得意,亦有几分心动。

  他也觉得自己科考必然高中,可惜身份所限不得下场,也是憾事一桩,然若他能教出几个进士学生来,岂不更显他学识!

  虽这般想,但面上仍淡淡的,矜持道:“沈传胪谬赞了。”

  沈瑞又道:“宗学要立,另有一桩,恕下官直言,各府虽有英才,却也难免树大有枯枝,有骄侈罪戾如朱祐椋者,这些人更需宗学使其明礼让、知律法。因而,宗学在延请名师之外,还需请‘严师’来,方见成效。

  “而各府虽各立宗学,但只怕仍有诸多弊病,下官窃以为当设一总揽全局之职,于宗人府挂职,而在河南坐镇,沟通藩府与朝廷。此职任重道远,既需才学,更需才干,非世子这般德才兼备且有担当之人莫能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诧的望向沈瑞,谁也没想到他能抛出这样一招。

  宗藩条例里可是要求宗室子弟皆入宗学,不能通过考核毕业者就没有爵位与禄米。

  若是在各府宗学之上再设一个“总管”之位,专门负责“沟通”藩府与朝廷,那权柄可想而知。

  便是老实如赵王,也不免心动。

  他清了清嗓子提示儿子,却见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垂头不语,便只得自家发声道:“宗学若能立得住,立得稳,此后多出良才,便不入仕,能造福地方,也是利国利民之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本王欲拨王庄田亩百倾以供宗学花销。”

  沈瑞赞了又赞,又支招道:“听闻湖广兴王先前就出资建了书院,这几个月也建了宗学,还依民间一些族学做法,以“奖学金”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而山东,衡王也曾拨银拨田资助青州府济世堂等医馆医学堂。种种良策上书朝廷,得了皇上好一番赞许。王爷,也可参考一二。”

  赵王听得连连点头,立时跟着说道:“大善!赵府宗学也当如此。”

  兴王衡王都是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的,赵王先前是观望派,而如今出了朱祐椋这个祸害,还是……通过建宗学表示一下支持宗藩条例的态度吧。

  要说上书吹嘘自家宗学建得如何好,那容易得紧,他儿子可是一支生花妙笔!

  赵王看了儿子一眼,道:“这些你且都记牢了,建好了宗学便一一做来。”

  世子似乎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来冲父亲应了一声,转而竟郑重的向沈瑞拱手为礼,认真道:“承蒙沈大人抬爱,厚煜愿意一试。”

  赵王闻言登时放下心来,眉开眼笑的拼命点头。

  沈瑞也微微颔首,还礼客气两句世子过谦了云云,他还是十分看好这个少年的。

  “沈大人在山东广建书院医馆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知大人此来河南,是否也会多建书院、医馆?”世子忽问。

  又道,“赵府虽家底比不得兴府、衡府厚实,但也愿为地方、为朝廷尽一份力,宗学之外,赵府愿再拨些王庄田亩,如那二府般资助书院医馆。”

  少年的眸子清澈透亮,尤其说到书院时,更是眼中光华大盛。

  沈瑞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世子大仁大义。不瞒王爷与世子,下官确有建书院的打算,只不过,可能和世子所想有些出入。”

  “彰德府,乃至河南境内河流颇多,这几年天时不好,正当好好利用河流之利。下官已请了先工部尚书李鐩李尚书出山,还想建几处水利工程学院,专门研究治水修渠灌溉诸般,以利农事……不知道世子对此是否有兴趣……”

  赵王世子静静听完,想了想,扬了扬眉,“愿闻其详。”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有人想做“教育家”宗室,总比想做“山大王”宗室强上万倍,他将非常乐意推动一把。

  而腊月初,宗室里特别务正业、特别想升级当皇帝的那一位,他的儿子抵达了京师,积极准备着“太庙司香”,向着他的梦想迈进……

  第六百九十一章 克绍箕裘(一)

  一进腊月,好似立时便有了些年味儿。

  京中各处商铺年货早早都摆了出来,辽东的山珍、福建的海味、蜀中的佳酿……这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汇聚到天子脚下来,以图卖个好价钱。

  而京城百姓也是见多识广,随着海贸日益繁荣,海外的东西见得也多了,什么都不稀奇了,想赚他们的银子,也不是容易事。

  不过今年还真个稀奇的,那便是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牛羊肉,价格竟是十分便宜。

  往年羊肉多自辽东来,自从去年延绥马市重启,京中便多是塞北的肉羊,价格也有下降,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宜,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吃得起的。

  更不用提牛肉。

  为保护耕牛,朝廷是禁止私自宰牛的,便是牛病死了,也要上报官府后方能处置牛肉。

  边关牲畜交易,自也是多买卖价值更高的耕牛。

  寻常百姓想吃牛肉,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可今年市面上出现的牛肉,多是酱肉、熏肉。

  坊间不免有议论,说是今年边关多处重启马市,鞑子恐是怕大明耕牛多了,故意宰杀了牛直接卖肉过来,忒也黑心。

  说起来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但又有谁不是掉过头便欢欢喜喜买了便宜牛羊肉回去!

  百姓其实最容易被满足,只要锅里有肉,便是一个肥年,日里家家飘着肉香,日子也就格外有奔头。

  此时的西苑豹房公廨偏殿暖阁里,也是一阵阵的羊肉鲜香。

  寿哥正围着暖锅子涮羊肉,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得眉飞色舞,好不痛快,时不时还要叫声好:“鲜得紧,鲜得紧!”

  “可比你孝敬的辽东羊好。”寿哥笑嘻嘻的筷子一戳张会。

  张会也是吃得一脑门子汗,陪笑道:“皇上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想是辽东羊吃得腻了,方觉得塞北羊好。”

  寿哥面上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话却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是朕贪心,这辽东的羊肉固然也好,但,还是比不上北疆的呐。”

  张会夹着肉的手不免顿了一顿,很快又十分自然的送肉入口,边大嚼特嚼边笑道:“皇上圣明,重启马市,方令臣等有幸尝得此等美味。哎,真盼着能日日吃到!”

  便又调头冲庞天青笑道:“这便有劳子阔了。”

  庞天青也陪在席上,只是可要比这两位吃得斯文多了,闻言从容撂筷起身,冲寿哥行礼道:“臣必尽全力……”

  寿哥连忙挥筷子摆手,不满道:“没外人,说这些恁是无趣!坐下坐下,快吃快吃。”又指张会,“这厮可是大饭量,你再不吃便被他抢没了。”

  庞天青一笑,再次行礼落座。

  边关各处马市重启后,四夷馆作为“翻译机构”也有分支入驻当地,更是将触手进一步伸向草原。

  庞天青因统管此间事务而地位不断提升,明面上官职也已是翰林侍讲学士,他妻子蔡洛更在上个月被封了郡君。

  当然,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看来,这些皆因淳安大长公主府。

  淳安大长公主夫妇一直全力支持皇上的所有政策,尤其是宗藩政策的推行,作为宗人令的蔡驸马功不可没。

  皇上投桃报李,给他们孙女个郡君也算不得什么。

  而本来侍讲学士品阶便不高,彼时又是各路人马瓜分阉党位置之时,庞天青背靠大长公主府,晋升一两级实属平常。

  心有妒意的人也少不得说上几句酸话。

  庞天青素来豁达,从没理会过那些非议,只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九边。如今皇上意在北疆,他也正可一展抱负。

  “今年会有大批牲畜,原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还是比臣等先前预估的要多。”庞天青遂说起边贸的情况。

  当初鲁商在辽东马市大批收购牲畜,致使靠近辽东的部落在卖自家养的牛羊之余,还靠着做二道贩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消息传遍草原,诸部无不眼热。

  所以当延绥马市重启后,不少部落试探着过来交易。

  在杨一清、沈瑞等人推动下,大明一再放宽牲畜交易限额,又严格管理市场秩序,使价格相对公道,严防欺诈抢掠等行为,草原诸部在交易中换到了大量生活物资,尝到了甜头,回去便着手扩大养殖规模。

  从前养殖规模受限,是因为秋冬牧草短缺,养不活那许多牛羊,最后宰杀也是浪费。而今可以在入秋之前便将多余牲畜卖给大明,换来过冬所需的米粮布匹,那还犹豫什么!

  消息传开,不止一个部落扩大了养殖,而今年又多开了宁夏、大同马市,因觉来的商人多,必然能卖更多牛马,不少部落是将族中能卖的牲畜都赶了来边关,准备大赚一笔。

  结果却是大量的牛羊聚集,导致价格大幅度跳水。

  可恁多牛羊带回去也养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赔本,牧民捏着鼻子也都卖了去。

  而大明商人们买时候是高兴了,却还要考虑运回去这一路上的草料人工成本——今年大明多处大旱,草料价格也上涨了不少。

  在大明不能随意宰牛,在草原上可不犯法……所以,许多牛羊就这样变成了好存放的腌肉制品。

  这实惠,也就落在了大明百姓身上,丰盛了年节的餐桌。

  但,谁也不是傻子,哪个部落肯费力养大牛羊来便宜大明百姓?

  这暖阁内没有外人,庞天青便直言回禀,“虽则今岁牛羊多且价廉,咱们占了便宜,但如此一来,明岁草原上养牛羊的怕要少了。”

  “尤其,草原上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今冬天暖,至今不曾有雪。”

  皇上只叫了他和张会来,自不是单纯让他们来共享美味羊肉的。庞天青也不是那等报喜不报忧的人。

  张会闻言,掂了掂手中筷子,默默叹了口气。

  他在辽东数年,深知这话背后的含义。

  冬日若是少雪,翌年草原上十之八九要旱的。

  那可就不是明年交易的牛羊减少的问题。

  以草原诸部属狼的脾性,一旦大旱缺少粮食,必然是要犯边劫掠。

  恰庞天青也在这时道:“臣曾写信给沈恒云,聊过此事。臣等都担心,一旦塞外觉得从马市中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只怕会再起兵戈。”

  张会心下一叹,边镇当然十分重要,但对于当下有杨一清镇守边关、又有强大军械利器的大明,鞑虏来犯边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他并不担心边关,而是,担心朝中。

  只要有鞑子犯边的消息,朝中肯定又要一场唇枪舌战,会有一大批人跳出来义正言辞要求关闭马市。

  在扫清山西诸藩、刘瑾一党的势力后,未待朝中诸公反应过来,小皇帝的人已是迅速补全了马市这边的空缺,将马市牢牢掌握在手中。

  边贸利润如此丰厚,诸公却连边儿也没沾到,如何会甘心,自然是要搅和搅和的。

  张会如何肯让这样的局面出现,且不说他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让马市有了如今的繁荣,单论一旦马市关闭,鞑虏没处弄米弄布,只会变本加厉来劫掠,那才真个是后患无穷。

  撂下筷子,张会郑重道:“皇上,马市这边,万不能关停,相反,还得继续扩大交易品类,不止让他们卖马牛羊,牛皮、羊毛种种与我们都有用处——山西武学那边军械研究正用得上牛皮,听闻今年活牛都成了酱牛肉,牛皮倒让他们收了去,正是便宜。沈二那边羊毛纺织工坊也有模有样了,他如今到了河南,也是要在建工坊的,离着山西还近,羊毛运来便宜……”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那边庞天青只是默默听着,观察着寿哥神色。

  寿哥则没有丝毫停顿,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好不容易嘴巴腾出空儿来,才一撩眼皮,问庞天青:“可是有人提了西北监军人选?张永?谷大用?”

  庞天青眼皮一跳,忙道:“并未。并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内阁老先生们也觉边关当提防鞑虏才是,莫要因着马市获利而放松了警惕。”

  寿哥忽然绽出个笑容来,道:“若是真有鞑子犯边,朕便御驾亲征,张二,听说李延清那边新出了不少军械,还没处练手?”

  唬得两人慌忙站起来,齐齐跪下叩首,皆道皇上万万不可。

  土木堡一役给大明留下了太深刻的教训,大明臣子是片刻也不敢忘的。

  尤其当今比英庙还爱玩闹,且,他还没兄弟没儿子!真有个万一可没人接这江山!

  刚才喝下去的热汤都变成冷汗,打湿了两人后背衣衫。

  寿哥不以为然,摆摆手,道:“朕说说罢了,真要御驾亲征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的。”

  跪着那俩人都快趴地上了,近乎哀求道:“皇上三思,万万不可呐。”

  大有寿哥不放弃这念头他们就跪死在当场的架势。

  寿哥无奈道:“罢了罢了,朕不说就是了。爱卿们快快起身吧。”

  两人这才起身,擦擦额头冷汗,重新入座。

  寿哥又提起筷子来涮肉,淡淡道:“张永,得留在京中,护驾。”

  二人都是头皮一紧,复又起身。

  一个躬身道:“是,臣明白。”

  另一个道:“臣定加强京师护卫。”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那位,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控中。”

  寿哥不由讥讽一笑,调子拖长,“朕那远房小堂叔呐。”

  论辈分,宁王是和宪庙是一辈儿的,是寿哥的叔祖,他的儿子都是寿哥的叔父。

  当初选这太庙司香之人,乃因“青宫尚虚”,要“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既是说要为皇上引个儿子来,辈分且不论,总要找个童子来罢,找个年纪比寿哥还大的表叔来引圣子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所以宁王府便派了这半大孩子上京来——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行四,今年虚岁才十二,虽是庶出,但因着年纪最小,生得最好,嘴儿最甜,深得宁王喜爱。

  这小四公子还没踏进京城,那“异色龙笺”的传言便满天飞,如今人到了,吹捧都是“谦恭”“孝顺”之词,那是铁了心抛开辈分,往孝子贤孙上推了。

  在上殿面君奉上那五万两银子时,小四公子还道因自己未曾受封出阁(依例宗室年十五才请封爵位。出就藩封则称“出阁”),故此在家只按排行称呼,连大名都没有的,想请皇上赐名。

  寿哥和颜悦色笑纳了那五万两银子,当场下旨明春动工修缮弘德殿,却一口一个“小堂叔”,生将赐名给堵了回去。

  侄子给叔叔赐名?虽是天子,也没这规矩!

  虽在殿上遇挫,但那位置在前头吊着,小四公子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这些时日他正仗着年纪小,频频在京中各处公主府走动,还颇得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等青眼。

  而寿哥身边,钱宁、臧贤之流没少吹风说宁府好话,朝中亦有人上书夸赞小四公子,各种暗示太庙司香的礼仪可着手准备了。

  寿哥则冷眼看着这起子人上蹿下跳,折子一律留中,不管谁来说什么,他始终只是笑而不语。

  这会儿当着两个心腹的面,寿哥才一脸讥讽道:“他还往寿宁侯府、建昌侯府送了东西。”

  虽没下话,但显见的,太后那边也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张会、庞天青都低着头不好接话。

  其实宁府往朝中文武重臣家中送礼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淳安大长公主府、英国公府也都收过,而且今年节礼尤重。

  当然,这两府都是小皇帝心腹,自不曾欺瞒皇帝,有一部分东西还进了皇帝内库。

  寿哥也没有让他们接话的意思,随意的挥了挥筷子,招呼两人道:“怎的又站着?坐下坐下,吃,吃。”

  张会暗暗松了口气,转而道:“也就这三两日,临漳的人就该到了。”

  这说的是“谋反”的临漳郡王朱厚炣、辅国将军朱祐椋等人即将押送抵京。

  从河南到京师,这一路走得颇急,就是为了赶时间。

  有这谋反的藩王在那里戳着,那起子跳着脚喊找宗室藩王之子太庙司香的,想必也会安静点。

  寿哥微微点头:“沈二素来会踩点儿。”

  张会笑道:“沈二还有一招儿,正要臣代为向皇上禀报,看可行与否。”

  寿哥佯作抬脚欲踹,笑骂道:“你还卖关子,快说!这个沈二,怎的不写札子上来!”

  张会笑道:“却是不好写札子的。他先前不是上书说赵王世子颇有文才么,这不,这又叫人快马送了一沓子其诗作文章来,准备在他家那几处书坊印出来,满京城发一发。”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拍案大笑,“这个沈二!亏他想得出来!”

  随即煞有其事的端出一副学究模样来,向庞天青道:“你们翰林院年下总有赏梅赏灯的诗会吧,正可赏一赏这新诗集嘛。”

  庞天青含笑应是,表示这几日就会向同僚友人推荐。

  这位青年才俊世子爷诗集一出,仕林一捧,那十二岁只懂“谦恭”“孝顺”的小毛孩子就得靠边儿站了。

  听得寿哥笑道:“这次临漳出事,赵王虽管教不利,但难得他一片忠心,深明大义,不包庇叛逆,又捐出禄米为地方赈灾出力,兴修水利、广建学堂医馆,实是贤王,当好生褒奖才是!等那边诗集发出去,朕便赐些东西与赵王世子,再涨一涨赵王禄米。”

  张会、庞天青相视一眼,皆道皇上圣明。

  得,赵王这贤王名头也稳了,这几样造福百姓的业绩拿出来,宁王那“贤王”可就不够看了。

  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十六岁赵王世子珠玉在前,谁还会闭着眼睛瞎喊宁府小公子堪配太庙司香?!

  “沈二果然没让朕失望。”寿哥满意的笑道,又吩咐张会,“回头你挑几个得力人去帮沈瑞。这次临漳事出突然,咱们先前也没料到,有些事,沈瑞这身份,到底不妥,朝里那些人少不得要聒噪,还是锦衣卫去做稳妥些。”

  张会心知寿哥这是收拾宗室上瘾了,不知道又惦记上哪一位,河南宗藩着实不少,宗禄也是勒着财政脖颈的一条粗绳子,若真能收拾了那些祸害百姓的宗藩去,造福地方不说,也是为河南财政松绑。

  既要收拾宗藩,那就得选几个胆子够大的人了。

  张会这边盘算着,那边寿哥又交代此一番临漳抄没的钱粮、土地都划拨地方作赈灾用,以后若再有此等情况一概照此办理,这却是要借庞天青的口给内阁通个气了。

  皇帝不往内库里划拉东西而是造福地方,内阁也没不同意的道理。

  寿哥又让张会催蒋壑速去河南汇合沈瑞,又叫庞天青用淳安大长公主的渠道传口谕给周贤,这次做的不错,暂时不用离开河南,先配合沈瑞平定河南“匪患”再说,还空口许下个总兵来,以期周贤好好配合。

  还让庞天青与沈瑞多联系,就大同马市这边贸情况想个对策,写了条陈递上来云云。

  席上气氛越来越轻松,寿哥边吃边问张会道:“游小五婚事可定了?那日听游驸马提了一句,可是想在明年完婚?”

  张会笑道:“臣家长嫂也急着呢,只女方家说想多留闺女两年,她也不好催,还说让臣变着法的问问沈二呢。”

  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做媒,游铉与福姐儿定下亲事,寿哥也是乐见其成的,还曾赏过东西。

  当时两人年岁都小,这成亲便也不急。

  后山东开海,寿哥便将心腹游铉放到了天津卫,这几年历练下来,游铉已是能独当一面了。

  头年福姐儿及笄了,游驸马府便开始频频往沈瑛府上商量婚事。

  只是沈家疼惜女儿,总想多留些时日。

  而今年先有安化王造反,后有刘瑾倒台,朝堂动荡,两家人既是想把婚事办圆满了,便不会择这等混乱时候。

  但转过年来游铉都二十了,驸马府如何不心急。

  寿哥听得乐不可支,感慨道:“这转眼小五儿也到了盼着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去和沈二说,他好好干,明年秋收见着河南情况好转,朕便许他回京送他妹子出阁。”

  咸宜坊一处宅院,密室书房里

  “啪”的一声,一本诗集册子被掼在地上,又被人狠狠踏上几脚。

  奈何这书装订结实得紧,竟未散乱,只是好端端的雪白书页被踩得乌七八糟。

  宁王府留在京中主事的幕僚苗先生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人犹不解恨,又将桌案上的茶壶茶盏统统掀翻,听得清脆碎裂声响,才喘着粗气坐下来,又踹了一脚凳子,咬牙切齿道:“沈家小儿,竟敢一再坏王爷好事,真真找死!”

  说着又瞪向苗先生,道:“你在京中这么多年,还弄不死一个小崽子,由着他越做越大,干什么吃的!”

  这话说得恁是难听,可苗先生面上也不敢有丝毫不满,诚惶诚恐道:“学生当初也没想到一个小毛孩子能走到今天这步……”

  眼前的这位小李先生乃是宁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李自然李真人的俗家侄儿,深得宁王信任,被遣派来辅佐小四公子。

  听说,还是有些神通的……

  苗先生可得罪不起这人,是半分不敬也不敢露的,但也委实不肯背这个黑锅,因道:“当年,咱们主要对付的是张永和王守仁……这小子,主要还是巴结住了上头那位,被破格提拔……”

  小李先生冷笑道:“张永倒是让你弄出京了,结果怎么样,现在风风光光回来了,还把刘瑾给拔了!王、守、仁!你还敢提他?!他倒是在南京没动弹,这些年净和咱们作对了!!苗同江,你他娘的到底是哪头儿的?!”

  苗先生擦着额角的汗,不敢接茬。

  小李先生一拍桌子,道:“破格提拔!破格提拔到通政司的时候你就该做了他!还留着他!怎么样,他娘的都敢来抄了王府的产业了,你竟还留着他!还由着他出京!”

  说着脚下一挑,便将那踩得脏污不堪的诗册子踢向苗先生,“由着他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书带着劲风撞在苗先生小腿上,疼得他一趔斜,却也不敢说什么,身子抖了抖,喏喏解释道:“学生真真已布置了,未成想他走得急……也没想到,他没走文安……”

  小李先生怒极反笑,哈了一声,吼道:“合着他没走文安,走了武安啊?!”

  苗先生头垂得更低,心知其实沈瑞走文安县也是没用的。

  沈瑞出京之后是什么护卫配置,高文虎又是何等战力,小李先生在武安县布置得那样周详,还不是个把时辰就让沈瑞一众人杀得大溃,文安县不过几个小毛贼,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因提到了武安县,小李先生也是一阵阵的窝火。

  他是抢破了头才挣到这保着幼主上京机会的,自是雄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业。

  奈何幼主聪明是聪明,可离神童还差得远,诗文书画都拿不出手,没什么扬名的本钱。

  他本想着下一步好棋,给那本就熊熊燃烧的河南再添上一把火,既是乱了那人的江山,也能趁机运作一番为幼主博些美名。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姓沈的一番蛮干生生毁了他这盘棋,不仅逼得他许多招数没使出来就匆匆带了幼主离了河南,竟还有本事把这把火变成一盆水,泼了他个透心凉,给他添恁多绊子!

  他不由得大骂朱祐椋,“真真是个废物!给他脸他都接不住!也就配当个地痞山贼!”接着又骂彰德府知府余潘中看不中用。

  看着被踢远了的诗集,更是一砚台摔过去,大骂赵王:“这种窝囊废也敢出来捡这现成的便宜?!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这边腾出手来,就叫他知道知道厉害!那位置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哪个都能肖想的!”

  小李先生发威半晌,才算出了口恶气。

  看姓沈的这布局,是想借着这盆水浇熄了河南的大火,哼,想得美!叫他有命看河南火灭?!

  “那起子御史都是废物。”小李先生敲着桌子,“你得再去寻一批得用的来。”

  苗先生苦着脸应着,小李先生说得容易,能养下几个御史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他其实没少发动御史弹劾沈瑞,尤其这次沈瑞胆大包天,未有圣旨就抄了临漳王府,朝中本也有人上书弹劾其肆意妄为引得宗藩不稳的,苗先生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只是姓沈的竟将“谋反”做成了铁证,这些证物证词又极快的送进京师,其又有个礼部侍郎的身份,那些人才不得已闭了嘴。

  “那个张鏊也是个废物,让他办丁点儿事也办不好,亏得王爷那般器重他。”

  听得小李先生这话,苗先生低声叹道:“本想借他挑一挑谢家,原还顺利,没想到那位竟把沈理弄回来了。想来是为了把沈瑞放出去,才收了沈理回来,没准儿也是防着沈家之意。沈理不在湖广,对咱们也是好的。只是沈理到底是张鏊岳丈,这一回来,只怕压得张鏊动弹不得了。”

  他与张鏊还是有些交情的,不想张鏊被小李先生穿了小鞋。

  小李先生却冷笑一声,道:“防着沈家?给沈理个尚书来防沈家?少拿这种话来搪塞!

  “沈理回京,正正好,送上门来与你,动不了沈瑞,还动不了沈理?

  “正好也试一试张鏊忠心,这小子精明得紧,得了王爷的好处,却不想为王爷尽忠,哼,天下便宜事都叫他占尽了。”

  苗先生一惊,“这,这,这种时候……还是小公子的大事要紧,若做了沈理,再节外生枝……”

  “谁说这会儿就要做了沈理?!蠢货蠢货!”小李先生恨不得伸手去打苗先生一巴掌,只可惜苗先生站得离他甚远。

  他招了招手,苗先生硬着头皮上前,却被他一把揪住领子拉近,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小公子的事头等要紧!你得想法子让沈理为咱们的事儿出力!你让张鏊他去……”

  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苗先生脸色阴晴不定,并没有立时赞同。

  小李先生也不催,松开了手,悠然往椅子上一靠,道:“当然,也没指望他喊两嗓子就能成事。不过既能为咱们所用,又能敲打敲打沈瑞那厮,何乐而不为。天家的事儿,还得指着天家的人——张家那边素来贪财,你得多多送礼去。”

  又啧啧两声道:“瞧瞧,同是沈家的状元郎,看看沈理,再看看沈瑾,张家能不窝火?不正是你施展的时候?”

  苗先生垂头道:“张家大门倒是好进,尤其建昌侯那边,银钱来者不拒。只是,张家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不上什么话,不然沈瑾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官儿了。”

  小李先生却露出个笑容来,咂着嘴道,“这不和,更有不和的用法。那你说说,太后就不想要个孝顺孩子吗?有孝顺孩子在眼前比着,那个不孝顺的,是不是也得收敛着点儿?你得揣度太后的心思。这太后的话,有时候比什么都顶用。”

  苗先生略有迟疑,他又不是傻子,岂会想不到这里,只是有皇上在,太庙司香这种事,全然轮不到太后做主。太后的话,皇上不听,那就干脆没用啊……

  小李先生却郑重道:“张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了,还得让一些人知道,咱们与张家是来往密切的。懂吗?”

  苗先生忙忙应是,他也是一直这般做的,那毕竟是太后,这杆大旗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

  说到宫里,小李先生又问:“宫里钱宁、臧贤那两个蠢货是不是失势了?说话一点儿用也不顶!这宫里面,你也得另找人才行。”

  他也不无惋惜,当初刘瑾在时,说话还是顶用的,王府护卫都是靠了刘瑾进言才过了明路的。可惜,刘瑾死得太早了,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费劲。

  苗先生道:“自从刘瑾倒了,钱宁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不敢多说话。臧贤倒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学生也在找人了,张锐之外,御马监张忠那边又引荐了一个张雄,如今在司礼监正得用。”

  小李先生刚刚露出点儿笑模样的脸又冷了下来,呵斥道:“你少叫张忠去进言,张忠还有大用!若折了他,你有几个脑袋来赔?”

  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东厂没洗干净前那人只怕不会用,张锐就先放着吧,叫他多竖起耳朵来听消息。司礼监倒是好的。

  “苗逵老得快进棺材了,他们会重选个监军的,叫你的人推一把,把张永弄走。

  “张永如今这个爵位还坐不稳,也需要点儿战功来稳一稳,西北他还熟,推一推,他会去的。这边司礼监的人不就派上用场了。”

  苗先生心下腹诽,张永刚刚掌了司礼监,岂会这种时候舍下?爵位得了就是得了,哪儿有什么稳不稳的说法。且比起司礼监的权柄来,爵位不过是空架子罢了,又算得什么。

  想归想,他也是打定主意绝不直说出来的。

  听得小李先生问:“天梁观那边呢?”

  苗先生忙道:“那几个管事的都搭上线了,只是那天梁子油盐不进……”

  小李先生自小跟着道人叔父李自然,僧道的一些手段再是清楚不过,心下冷笑,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却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来,乜斜着苗先生,不屑道:“听说那是个金丹派的高人,岂会搭理你们这样的俗人。”

  直噎得苗先生干咽了口唾沫,垂头不语。

  小李先生这才理了理道袍袖口,慢条斯理道:“来京数日,一直俗务缠身,也没得空闲,你去备上东西,回头我去会一会这位道友。”

  第六百九十二章 克绍箕裘(二)

  在灾荒、匪乱阴影笼罩下,河南寻常百姓哪里还有心情想那年节,愁云惨淡,处处萧条,又哪里有年节的样子,真真是年关难过了。

  好在彰德府那边传来巡抚大人开始赈灾的消息,总算让人提起些精神来。

  底层百姓灾民都是盼着巡抚大人早日来自家府县。

  偏巡抚大人迟迟未到,好似消息一直都是说彰德府彰德府,百姓心里焦急,不由纷纷揣测。

  不可避免的,一些恶意流言掺杂其中,悄然传播开来。

  “沈巡抚这番到了河南每两日,手里便攥上大笔金银、粮米、田亩,这是要做什么?”

  “逼着略富裕些的捐粮捐钱赈灾,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沈青天,分明就是收买民心,意图不轨!”

  且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便知不是能从百姓口中说出来的。

  再看看沈瑞来了河南便朝临漳王府动手,又强力推进清丈田亩,先就把赵国属下诸藩府隐田扫了一遍,也就不难知道这些话都出自何人之口了。

  万东江听着这些流言,不由心惊肉跳,虽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沈瑞那边送信去了,却忍不住和田丰商量要不要做点儿什么事。

  临漳王府被平后,万东江守磁山的任务便也结束了,沈瑞便派他跟着田丰一起,往河南其他府县去探路,筹备建八仙车马行和顺风标行的河南分号。

  他们这条线是往怀庆府来,走河南府、汝州、南阳府;而杜老八那边则启程往开封镖局去打招呼,再往归德府、汝宁府铺路。

  “在这边道上做买卖的兄弟,也是识得几个的。要不……”万东江比了个搅水的手势道。

  他一直也与道上人联系,既为多招揽些人手,也顺带为沈瑞打探为乱的各路匪寇虚实。

  田丰在山陕呆了几年,与赵弘沛、李熙这样的公子哥一处,没少与官场上人打交道,对这样的政治手段十分了然。

  因此浑不在意安慰万东江道:“放心,二爷心里有数呢,那起子也就这点子手段。当年在山东比现下还凶险呢。”

  又叮嘱道:“你也记住,往后遇事儿别慌别急,不要自己琢磨琢磨就动手,听着什么立时就叫人送去给二爷,二爷那边有了话你再动手。咱们到底是江湖人,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可别好心办了坏事儿才是。”

  万东江连连点头,心下记牢,沈二爷这是将整条河南的顺风标行都交给他了,何等信任,他万万不能给办砸了。

  田丰又压低声音道:“这流言,少不得郑府那位掺和,咱们本也要往街面上几处拜山门,正是让他们给打探打探……”

  怀庆府的郑王先前殁了又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又没少在朝中活动。

  郑王一系素不招皇家喜欢,恰赶上当时宗藩条例出台,自然是“无子国除”。

  没能成功升为郑王的东垣郡王朱祐檡花了恁多银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肯甘心。

  而那首倡宗藩条例的沈瑞,又来清丈田亩,真个新仇旧恨撞一起去了,不生事才怪。

  万东江忍不住道:“这要是天下藩王都跟赵王那般就好了……”

  田丰扯了扯嘴角,万东江不知内情这般说也不奇怪,遂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这一个月来赵王的名声可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前临漳王一系造反了,竟引匪来攻县城,害死百姓无数。

  后又曝出临漳王汤阴王等诸藩府为祸多年,连带着安阳城里先赵王还在时那些祸害百姓的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

  因此在民间,赵王府声望一落千丈。

  自打沈巡抚往赵王府去了一趟,赵王府就开始行动起来,全力挽救自家形象。

  先是捐出大批米粮来赈济灾民,又带头力挺积善堂——赵王父子捐出两年禄米用于积善堂行善。

  而后赵王世子出面联络了府城内外几家有名的医馆,针对灾民流民和贫苦百姓开展义诊,并免费提供基本的药材,一切花费都由赵王府承担。

  他还承诺未来两年内将在各州县均建一所医馆,每月定期义诊。

  同时撂下话来,赵王府已将城外三处风景好的庄园捐出来,与府衙合作,兴建一所书院,一所医学堂,一所工程学堂,并捐出庄园所带百顷田地供给诸学堂花销。

  书院还则罢了,那只有读书人会感兴趣。

  那两处学堂却实打实是民生工程——医学堂、工程学堂均面向全体彰德府百姓招收学徒,包食宿,还有一定的工钱,出师者各处医馆、王府名下产业将优先雇佣。

  出师什么的都是后话,单就这学徒期间管饭给工钱,莫说在荒年里格外动人,就是寻常年景,一般的百姓人家,能省出一口人的嚼用来,还能拿工钱回来贴补家用,那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此举一出,立时在民间引起一片叫好声。

  家有半大小子的百姓人家哪个不动心?!

  只是那学堂还在修缮中,据说总要过了年才能开始招人,要不然只怕赵王府日日都要被带着孩子上门来求恳的百姓们围个水泄不通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赵王府的名声总算扭转过来。

  腊月中旬,京中圣旨到了,先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让赵王日后对藩府多加约束的话,随后便是大肆褒扬一番赵王宅心仁厚、爱惜百姓、为君分忧,又夸赵王世子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云云,赐下庄田百顷,又给赵王父子俩加了禄米。

  尽管这御赐庄田就在临漳县,根本就是从临漳王府那边抄没的,且清丈田亩后,赵王府交出去的土地比这多数倍,所加禄米相比他们的“损失”更是少得可怜,但……这到底是圣旨褒奖,赵王这贤王的名头是坐实了。

  赵王世子的才名也传播出去了。

  尽管世子本身并非虚荣之人,可到底还是个少年,得知自家诗集在京中仕林得了好评,还是极开怀的。

  由此他也越发想做一番事业。

  首先就是得建个能比肩山东蓬莱书院的大书院!

  少年人一腔干劲儿,先前拟好几个风雅的书院名字这会儿瞧着都嫌俗了,忙就筹备着年下设宴请文士朋友们来,集思广益想个足够大气的!

  赵王见皇上不再追究是否牵扯入临漳反案里,也是松了口气。

  旁的事儿他巴不得一概不管,全权交给儿子处置去,只觉得花些银子行善实算不得什么,也是为自己积德了。

  待到山东来的粮车驶进彰德府城,赵王府的声望空前高涨——

  满载的粮车,重兵押运,无不吸引着百姓的目光,原本有些冷清的街面上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自有那胆儿大的好事者高声询问。

  押运粮车的兵士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表示,乃是沈巡抚大人从中调度,赵王府出银子往山东去买的粮米!

  又称也有部分是山东即将来彰德帮忙指点种田养蚕的富商雷大善人、陆大善人等大善人们捐的。

  围观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喊“沈青天”的,喊“赵王府大仁大义”的,喊“山东富户办事体面讲究”的,不绝于耳。

  往预备仓去的路上,果然又有赵王府的大批管事家丁过来引路,点验粮米。

  可见果是赵王府买的粮,百姓们交相称赞,临漳王府汤阴王府做的那些恶,再没人算在赵王府头上,反倒都说赵王府大义灭亲又心系百姓云云。

  赵王世子见王府名声日益好转,不由心花怒放,也越发舍得花钱,日日催促医馆学堂早日建起,又亲自往各处赈灾点去看施粥舍米可有敷衍,真个要做将贤王做到底了。

  此番随着山东粮车一道过来的,还有沈家三房四老爷沈涟,并山东数家富户。

  当初沈瑞经营登州时,正是沈涟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北上,帮着沈瑞建起登州的鲁班学堂和织厂,此后沈涟彻底落户登州。

  无论兴建船厂还是开发海岛、改良晒盐种种,沈涟都有深度参与。

  现下登州乃至山东已走上正轨,而沈瑞来河南“赈灾”又是如当初一般的“开荒”活计,沈涟自是紧着过来帮忙。

  这次头一批来河南的山东豪商,也是当初在登州最早投靠沈瑞而发家的几户大商家,陆家、雷家、韩家、秦家。

  雷家擅经营山地,秦家擅长田地耕作,这两家都是沈瑞点名叫派人过来的。

  两家不敢怠慢,都是家主亲自过来的,雷老爷带着赘婿李兴田,秦二爷带着长子秦培,显见都是响应沈大人号召要在河南做大产业的。

  他们不仅是听从沈瑞吩咐,也是极为相信沈瑞的目光,当初偏远的登州那样境况都能有如今的繁华,何况中原腹地河南!

  陆家已是同沈瑞深度捆绑,相帮自不必说,只是沈瑞书信到山东时候陆家十六郎在辽东还未归来,陆七老爷便将大女婿刘广南和另一个族中子弟陆二十三郎派来帮忙。

  至于韩家,主要营生乃是养海船捕鱼、圈海养海鲜,顺带经营大酒楼,典型的靠海吃海,和河南这内陆行省全然不搭。

  但韩老爷子却是个通透人,直说沈大人的事儿韩家可不能落在后头,左右冬日也不能出海,他便将韩三老爷韩四老爷统统派了过来。

  说甚江里打渔、水泡子里养鱼那都是一般套路,叫俩儿子好好琢磨琢磨,实在不行在河南开些个酒楼驿店,也是替沈大人分忧了。

  韩三韩四都是愁眉苦脸,河南这会儿灾荒吃饭都是问题,还开甚酒楼呐?!

  但韩老爷子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脾气,是真能抡起拐杖追着儿子往死里打的主儿,谁敢反驳!紧忙的跟着诸家来了。

  既是来帮忙救灾的,众豪商又不差银子,自也筹集了一批粮草。

  只是河南匪祸横行,众人怕有不测,即便顺风标行也保不住恁多粮车,都斟酌着是否等蒋壑那边大军南下时,请卫所兵士护送一段与大军汇合便好了。

  待到了东昌府,恰遇沈瑞安排的人带着赵王府管事筹粮,而平山卫也由周贤打好了招呼,调出大批兵卒护送这批粮草。

  众豪商大喜过望,忙将粮车并到一处,在兵士护送下一并来了安阳。

  他们抵达安阳时,沈瑞已往卫辉府去了,彰德府衙这边由新任通判接洽相关事宜。

  而这位新任通判不是旁人,正是沈琇。

  却是那日武安县解围之后,高文虎便即依照规矩将详细战报递回京师。

  像武安县官民一心死守县城这等英雄事迹最对寿哥的胃口,自然要大书特书,也是为这场战役中的生者求嘉奖、为死者求抚恤。

  寿哥看完果然大为赞赏。

  而沈瑞同时也上了密折,提及巡按御史杜旻、知县沈琇发现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不法事,能迅速平了临漳王府这“叛乱”,此二人也有功。

  只不过,杜旻身为巡按御史却弃城而逃,那是罪加三等。

  且这人当年可是找过皇后娘家夏家晦气的,寿哥对他印象极差,勉勉强强给他个功过相抵,只是这官儿也是一撸到底——都不顾百姓了还做什么官儿!

  而对沈琇这样能尽忠职守的好知县,寿哥自是要好生嘉奖提拔的,亦是要树立个好榜样。

  彰德府同知已空着许久了,先通判何汉宗一直以来考绩上上,在赈灾中也是没少出力,遂被升为同知,而沈琇升了通判。

  自然,武安县县丞升了知县,主簿、典史俱都升了一级,皆大欢喜。

  而彰德知府余潘乃是“病重不能理事”,如今却是何汉宗代行知府事。

  余潘先前装得狠了,总不好一下子便痊愈,因此依旧告病,想着沈瑞总不会在彰德府呆一辈子,只等这杀神走了,他再慢慢好转,到时候彰德府的灾情也会有极大好转,他正可以收割一批政绩。

  未成想沈大人“体恤下属”,特特让随军名医来与他看诊,结果被说得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气儿便是棺材瓤子了,没一年半载决计养不好那种。

  余潘疑心沈瑞这是要借题发挥,用“重病”逼他致仕。呸,他正是仕途正好时,还等着京里喜讯,没准儿能升一升呢,岂会辞官!

  他这边推着太极手,不想沈巡抚是使快刀的,竟掉头就派了一队兵士来“守护”他,美其名曰怕他“为国不惜身”,要他好生将养,彻底好了再理事。

  余潘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料想沈瑞也不敢暗害了他,便暂且按捺,静等京中消息,只盼那位成事,那姓沈的便在河南呆不长久了。

  余知府“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汉宗原也是身兼数职代理许久,相关事宜早就做熟了的,接手过来毫无障碍。

  而且这次非但没因治下民乱而受处罚,倒还升了官,甚至被暗示有可能会成为知府,何汉宗不由意气风发,做起事来也更有干劲儿了。

  又因算是受了沈巡抚提携,对于沈巡抚的同窗通判沈琇,也多有关照。

  沈琇人虽聪明,却从不曾有官场前辈给予提点,才会在武安县时与同僚皆不和睦。如今有了何同知点拨,倒也开窍了几分,在府衙里有了不错的口碑。

  当然,也少不了那背靠沈巡抚这棵大树的原因。

  府衙里哪里会有愣头青能不给沈巡抚“同窗”几分薄面。

  而待沈涟一行抵达安阳,众人才发现,亏得给沈通判留足了面子,原来这沈通判和沈巡抚竟还有点儿拐着弯的亲戚——

  沈琇毫不遮掩的称沈涟为“四舅父”,还向同僚解释,他妻子的婶娘乃是沈涟的胞姐,当初他能附学沈家族学,也全赖这几位舅父帮衬,一直铭感于心。

  众人待沈琇立刻更客气了几分。

  论同窗,人可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是个少年同窗,与同年又有不同,说起来这关系也不甚值钱。

  可有亲戚关系可就不一样了!哪怕拐了三千里的亲戚关系,也比同窗要瓷实得多!

  那厢沈涟对于沈琇这声“舅父”也是感慨万千。

  沈琇既随着董双叫起舅父,便是真的将沈家子孙这一身份放下了。

  而董家与沈琰沈琇兄弟这渊源……

  却是当年白氏带着沈琰、沈琇两兄弟投奔沈家,沈琰是因拜了沈涟的亲姐夫董举人为师才能在沈氏族学中教书,沈琇方能附学。

  董举人喜沈琰才学为人,颇为看重他,还想将女儿淑姐儿许配于他。

  可惜董沈氏目光短浅,彼时正值二房南下择嗣子,董沈氏以为沈琰有希望入主二房,便急忙忙寻白氏要定下婚事。

  结果二房拒绝了沈琰沈琇兄弟以庶支归宗,董沈氏二话不说立时否定了这亲事,反而将女儿说给了亲侄子——三房长孙沈珠。

  思及此,沈涟心下不住苦笑,说起来,三房的人真是生来凉薄,对自己房头的也是如此,更何况对“外人”。

  当初董举人弱冠之年便中了举,奈何四次不第,也只能回乡安居。三房为了族中地位,便为女婿董举人谋了族学的差事。

  实际上,这中间还有沈瑞生母孙氏出力帮衬!

  然从三房诸人到董举人,却都未曾感恩。

  其实细论起来,孙氏为族人做得何其多,可族人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而今,还是孙氏的儿子瑞哥儿,肯拉拔族人,如今多少族人受瑞哥儿照应,出来京师、山东、辽东做事,攒下一份家业。

  他沈涟不也是全托了瑞哥儿的福!

  沈涟每每总会无比惭愧当初贪心做的那些糊涂事。

  而凉薄的三房,自私自利不积德,又落下什么福报?

  看看沈琰,虽没归宗,但后来一样中了举,娶了官宦千金为妻,如今也好好做着官。

  那沈珠却是犯了那等大罪,祸害了亲族,更祸害了松江百姓,被流放千里。

  董沈氏更是自吞苦果。

  先前虽订了亲,但因着聘礼嫁妆之事董沈氏与湖大太太姑嫂不知闹了几场。

  湖大太太自觉儿子是状元之才,将来有的是品貌出众家财万贯的好姑娘相配,便也看不上董家,后来竟直接撕破了面皮,亲事作罢。

  然待沈珠流放,湖大太太却又上董家门撒泼打赖,非说淑姐儿已是沈珠的媳妇,必须跟着去照顾沈珠,又扯出董举人当年受了沈家多少提携来,骂董家忘恩负义云云。

  这般一闹,董举人自是无颜再在沈家族学执教,更憎恶三房纠缠,索性阖家搬离松江,往福建去投奔已捐官的儿子去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作为族长沈琦也曾出面管过,但三房扯脖子喊着是自家私事,两家曾定过亲也是事实,族中管不着,清官难断家务事,沈琦也没好办法。

  直到董家搬走,这事儿便也不了了之了。

  三房早就是分家了,沈涟厌恶湖大老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尤其沈珠流放后,湖大老爷夫妇自家不肯去照顾流放的儿子,反骂沈涟这当四叔的没良心不跟着去照应,真是沈涟恶心得够呛。

  他们再去闹董家、逼董家搬走时,沈涟虽也看不上长姐为人,到底还私下帮衬了董家些银两,这些年也仍有联系,头些年淑姐儿在当地嫁了个寻常秀才,沈涟还曾派人送过贺仪。

  没想到,兜兜转转,沈家兄弟里弟弟沈琇又与董家亲侄女结了亲。

  沈涟一时思绪万千,饶是他这样长于交际应酬的,被沈琇这一声舅父叫得也不知回什么方好了。

  好在周遭人员众多,大家彼此客气寒暄,不乏话题可谈。

  待那厢粮米入仓,小吏们忙碌了起来。

  这厢沈琇这通判则要引众鲁商往府衙去见何同知以及府城的一些富商乡绅。

  既认了舅父,他自要与舅父同车而行。

  沈琇对董举人、对三房并没甚好感,当年董家悔婚,他比兄长更愤怒。

  但到底时过境迁,此后他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再回首看当年那“失信”,实算不得什么。

  总归董家也好三房小长房也罢,并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倒是他们兄弟如今总算熬出来了,他的怨气便也消弭殆尽了。

  何况当年那些事与一直在外经商的三房四老爷沈涟也没甚关系。

  上了车,沈琇便先笑道:“听说瑖哥儿已经进学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恭喜舅父!”

  提起最有出息的长子,沈涟由衷笑了出来,“家里总算出了个爱读书的,我与你婶子……你舅母,真是烧高香了。只盼他能学着你们兄弟这一星半点,也不枉家里供他读书一场。”

  沈瑖真是沈家三房里难得的读书种子。

  被沈涟带去山东后,他便入了蓬莱书院,有山长蓝竎点拨,他自己也知上进,自是进步极快。

  而当初沈瑞为了登州招商引资,上书寿哥求设“商籍”——

  在当地有田有铺、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且与当地有一定贡献,如修桥铺路之类,真正造福一方百姓,才允许附籍,且以商籍进学的读书人以后是不会免税赋的。

  寿哥拍板决定,开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

  尽管商籍的条件相对苛刻,但江南那些科举大省竞争何其激烈,不是那等才学一流之士,可能终生都没机会做个小小秀才。

  故此山东此举实实在在的吸引了一些想靠着科举改变门庭的富商巨贾前来山东投资附籍。

  而今河南的招商引资沈瑞也打算用商籍这招,此乃后话。

  却说沈瑖也正是因在山东应试,才轻松考中秀才。

  提及喜事,车厢里气氛登时轻松起来,沈涟、沈琇两人之间的隔阂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沈涟关切问起沈琇的伤势,又对他守城义举大为赞赏。

  沈琇笑道:“只是皮外伤,初时高热了几日,还是随军的大夫高明,药到病除,如今已养得差不多了。”

  沈涟因道:“我们路过济南府,也请了两位名医同来,待会儿见过同知大人,便请这两位再与你好好诊诊脉。身子骨要紧,可要彻底将养好了才是。”

  沈琇笑着谢过,又问:“这两位名医便是要来指点种药的吗?不知几时能往我们武安县去?”

  沈涟不由笑道:“你如今已升官不在武安县了,却依旧惦记着为武安百姓谋些营生,这才真个是心系百姓!”

  又道:“你且放心,瑞哥儿早有安排,待安顿好了安阳这边的事宜,是要彰德府这几县都要看看的。”

  沈涟此番请这两位名医,既是来帮着赵王府建医学院的,也是要看一看河南药草现状,好经营河南药草产业的。

  实际上,河南怀庆府的怀地黄、怀山药、怀菊花、怀牛膝这四大怀药,早在汉代《神农本草经》就有记载,早已是天下闻名了。

  而彰德府本身也盛产药草,武安地区有大量的苍术、葛蒲、何首乌,林县盛产党参、连翘、黄芩,府城安阳也出产薄荷、天花粉、冬花等等,资源非常丰富。

  在沈瑞前世的明清时期,河南彰德府山神庙庙会就是赫赫有名的药材交易市场。

  此番在彰德府,沈瑞便想主打这药草产业,拟将那药材市场提早搭建起来。

  周遭诸府县的药材汇聚一处,产量大品种全,可让南北药材商人一次性买齐全,且又有怀药的名气,不愁没销路。

  待立稳了牌子,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必然会带动当地相关产业的快速发展。

  沈瑞准备把彰德府打造成标杆样板,一如当初登州府那样,从而推动整个河南发展。

  当然,粮食才是根基。

  沈瑞也没指望那些卖药的商人们会自主自动的运粮食过来。

  他也不会放弃本地粮食种植,毕竟,将河南打造成产粮大省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他已是叫秦家将福建送过来一些海外种子带来河南试种看看,头一批试验田便是在临漳县籍没的那些靠近漳水、土地肥沃的王府田庄。

  下大力气支持李鐩的水利灌溉工程,向边关几处马市打招呼购买更多的耕牛,推广朱子社仓保证耕牛与劳力合理使用,依照山东旧例设“专家”给予重赏以推广新的种植法,可谓是多管齐下,大力鼓励耕种。

  这些规划,沈瑞也与沈琇提过一二。

  沈琇原就有造福一方的心,如今更是干劲十足。

  此时与沈涟说起推广药草种植来也头头是道,显见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沈涟见他如此干练,也是欢喜,只盼早日能完成沈瑞这番“大计划”。

  两人聊着,不免提及武安县种种,也就免不了提到董双。

  沈瑞给沈涟的书信里自不会详细八卦什么董双经历,只提了一句沈琇已与董双成亲罢了。

  沈涟对于沈琇和董双怎么走到一块的并不知情。

  因沈涟到底是董家亲戚,沈琇便提了提董双的遭遇,又礼貌性的打听了一下董举人一家近况。

  沈涟自不会提淑姐儿,只能道一切尚好。

  心下不由叹息,若是当年董举人还在松江,断不会让寡嫂侄子逼迫侄女至那般境地,只可惜彼时董家已搬去福建,山高水远,又如何顾得上。

  但,若董双没有那番遭遇,如今怕也不会与沈琇这桩姻缘。

  看着沈琇说起董双在守城期间的种种事迹,面上满满是骄傲自豪,沈涟也是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欢喜。

  不由感叹,冥冥中,自有定数。

  如今,未尝不好。

  在沈涟与赵王府就建医学堂、工程学堂协商时,沈瑞正在卫辉府城准备离开。

  实际上他早该离开了,他是希望能在年前赶到开封府的。

  只是在卫辉府推动清丈田亩比他想象的要麻烦一些。

  因为封地在卫辉府的汝王,称病拒绝见客。

  汝王是宪庙十一子,与益王、衡王、皆德妃张氏所出。益王、衡王年长,早早便出宫就藩,一个在江西,一个在山东。

  汝王年幼,当时被养在周太皇太后宫中,直到弘治十四年就藩卫辉。

  当年曾有流言,说什么孝庙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这次太庙司香风波中,此流言再度兴起,但已和汝王没干系了——因这位王爷已近而立之年,仍膝下空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对于朝廷诸事都显得漠不关心。

  他兄长益王虽在江西,却和宁王没交情,反而有不小的仇怨——宁王为了凸显他地位不同,没少做打压其他宗枝之事,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出台宗藩条例时,宁王上奏说宗枝种种不法事里,还有益王府一桩。

  宁王因这奏报得了朝廷嘉许,并有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越发变本加厉打压起江西其他宗藩。

  益王早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少与兄弟通信痛骂宁王。

  此番宁府小公子上京,路过卫辉,自少不得拜访汝王,汝王却是直接称病未见的,一个铜板盘缠也没给。

  而汝王的另一位兄长衡王,因在山东,没少与沈瑞打交道。

  初时沈瑞与德王府斗法,衡王其实也掺了一脚。后德王府无声无息没了个济宁郡王,衡王也就悄悄把那只脚缩了回来。

  虽然后来衡王府对太庙司香也有了些想法,极力打造起贤王形象,捐助医馆等等,沈瑞曾是“不计前嫌”,还帮着推动了一下,报到朝中,令衡王也得了嘉奖。

  但汝王并不会因此对沈瑞产生什么好感,相反,因忌惮沈瑞种种手段,而不想与之打交道。

  这才有了如今的依旧称病拒绝见沈瑞之事。

  汝王府隐田自然是有的,但因着没有旁支也没子嗣,而少有恶事,也并不怕“沈抄家”来翻小辫子。

  沈瑞亦不想强行去汝王田庄清丈田亩,毕竟一旦起冲突,得罪的就不止汝王一个,还连带着衡王与益王。

  益王可是在江西的。

  尽管益王与宁王不和,尽管笃定宁王必然覆灭,但沈瑞仍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

  变数,就意味着有更多百姓、更多士兵葬送掉生命。

  沈瑞不是圣人,却也不想有没必要的牺牲。

  因此汝王既不配合,他便打算先绕过去,把卫辉其他地方清丈了。

  当然,这势必会引起一些大族拿汝王府来说事,也可能会加剧一些矛盾,但毕竟沈瑞、廖镗皆是名声在外,也轻易不会有哪个大族头脑发热跳出来反抗。

  为此,沈瑞还和廖镗商量了,先留他下来“镇守”。

  这位刮地皮的大太监一听,立刻一本正经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会盯着卫辉府将赈灾、清丈事宜统统办好。

  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本以为要一路跟着沈瑞,不好捞油水,现下单独留他下来,又是清丈这等大事,自然有大笔银子入账了。沈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沈大人却是心下冷笑,如何不知这阉竖想些什么,只是时辰未到,且等河南赈灾、清丈结束,这厮怎么吃下去的就得怎么给本大人吐出来!

  两人商议妥当,沈瑞便带着高文虎、周贤的人马先行一步。

  这一日一行人进了开封府地界,在延津县廪廷驿暂驻,忽然王棍子一路快马自京城赶来。

  他显见是拼命赶路累得狠了,从马上滚下来时几乎失力虚脱,是被护卫们抬着来见沈瑞的。

  沈瑞不由大惊,知道若非出了大事,他断不会如此。

  此地没有密室可用,沈瑞只能遂迅速打发下去所有人,叫护卫四下里守好门户。

  王棍子一口气干掉了半壶茶,缓过气来,便嘶哑着嗓子急切道:“东家叫我赶紧来告诉二爷,沈理大人遭人算计,被人仿了笔迹盗了印,上书请让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

  第六百九十三章 克绍箕裘(三)

  开封府,延津县,廪廷驿

  “我出来的时候,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上折子了,东家说也有折子在弹劾二爷你。只是我走的急,没等后头人,后头还会有人接着送信来。东家都安排好了,轮番快马,绝不耽搁。”

  尽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头,王棍子还是下意识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个手势请沈瑞俯身来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东家说,宗藩的事儿,偏偏脚许就踩泥坑里去了,让二爷千万三思,宁可不做,也别脏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张会这句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间内静坐良久,才叫人喊来何泰之与幕僚谢先生。

  他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何泰之登时便暴跳如雷,顾及着在驿站中,他强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骂道:“必定是张鏊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这孙子!”

  沈瑞的愤怒和郁闷比何泰之更甚,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张鏊没回江西守孝时就曾担心过其会不会倒向宁王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年张鏊也没做出什么来,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设,也没空过多关注张鏊。

  未曾想宁藩能在这种时候使出这么一招来!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没人什么好意思厚颜吹捧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来皇上的态度了,更不会出头。

  这么一来,沈理这样份量的京堂“上书”就相当显眼了,那些被买通的人、装糊涂的人见到这样的“带头人”,自要一拥而上赶紧跟着上书拥护宁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气得狠了。”何泰之与寿哥也相处多年了,极了解寿哥那暴脾气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为人,不会迁怒吧?张二哥、刘大人(刘忠)肯定也会为理六哥说话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来安慰沈瑞,还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谢先生望着沈瑞,沉声道:“宁藩此举,也在打击大人。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会不信大人,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人现下须得把宗藩这件事撕掳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礼部尚书身边的幕僚,对宗藩的事儿还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叹。谢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隐忧。

  先前朝中对沈瑞的弹劾都是说他妄自朝赵藩动手,引得宗藩不稳。

  而这会儿,必是要说他与赵府沆瀣一气,意在“太庙司香”了。

  沈瑞当初种种布置,是为了针对宁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势。

  赵王世子本身才华横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赵王曾谋夺嫡这历史原因,只要寿哥或者说宣庙一系还在位,赵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选太庙司香。

  所以,若论戳宁王肺管子、搅黄“太庙司香”这件事,赵王世子实在是个又安全又有效的选项。

  而其实,在沈瑞心底最深处,因熟知未来历史走向,未尝没有将热衷教育、怀有爱民之心的赵王世子朱厚煜作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备选的想法。

  当然,血脉总归是大问题。

  但,当宣庙一系不在位,当朱厚煜更具有“贤君”潜质时,当从仕林到市井都晓得赵王世子勤学好读、爱惜百姓时,在这“德才兼备”“相类孝庙”的巨大光环下,内阁大佬们当也会考虑一二吧。

  然现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恒云往阴谋家、野心家里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与不信,只要种下这怀疑的种子,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最终不止毁了他,赵王府也难幸免。

  而日后,倘若正德这年号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届时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旧账来,毁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郑重向谢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连忙起身还礼,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亲戚关系沈家人都是称呼他泰哥儿的,几时叫过他表字这般郑重。

  “二哥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这般,忒也吓人。”何泰之连忙道。

  谢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谢先生道:“我想请先生去怀庆府见一见繁昌、庐江郡王。”

  郑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无子国除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郑王的东垣郡王,便是繁昌、庐江两位郡王了。

  这东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的嫡长子。

  而当今的繁昌、庐江郡王分别是朱祁锳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两个叔叔且没轮到承爵,倒让侄子先一步跑去请承爵,若是心里服气那就怪了。

  更何况,如今叫侄子折腾的,这郑王的爵位也没了。

  “老夫去收一收东垣郡王府的案子,劝一劝繁昌、庐江配合赈灾与清丈。”谢先生捻须道,“复郑王爵是没可能了,但说到底,争这王爵不过是争个禄米王庄罢了,到时候皇上把抄没的田庄赐予他们,岂不又实惠又体面。”

  田丰、万东江已把怀庆府那边消息送了过来,东垣因着宗藩条例没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没少传播流言诋毁沈瑞。

  谢先生早想收拾东垣了,只不过彼时在年前赶去开封要紧,那边就先放了放。这会儿,正好一锅烩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长道:“‘朝中’也是乐见河南多几位‘贤王’的。”

  沈瑞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

  捧赵王是“别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贤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绩。

  “年节下的还要劳动先生奔波,且怀庆府还有乱匪,有些风险……只是泰哥儿到底年少没经验,我能许给那两位的东西又委实太少,想要说动他们只能请先生出马了。”

  沈瑞颇为歉意道,“我想请王棍子保着先生过去,田丰和万东江在那边也有些时日了,必能护先生无虞。”

  谢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老夫虽是文人,却也走过些地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风雨。”

  沈瑞道了谢,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劳动你尽快往开封,去见一见周王。”

  现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书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之一,盖因与赵藩一样,周藩的爵位继承也是好一番争夺。

  就在不久前礼部回绝郑府旁支袭爵时,就曾将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夺嫡案拿出来举例——

  现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亲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为世子,下面同为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连带朱安?在内的几伙人各自纠结地痞无赖,时常互相殴斗。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时,几人更是直接撕破脸,殴斗升级,惊动了地方官员、巡抚等来断案。

  然未等审出个结果来,朱安?便暴毙。

  世子妃立时上书,请立年幼的长子朱睦?承爵。

  那几位庶出的郡王简直丧心病狂,一人侵凌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发”世子妃淫乱,说“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后又诬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杀等等。

  当时孝庙命太监魏忠、刑部侍郎何鉴查此案,连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几人禽兽行径,孝庙震怒,将相关人等革爵贬为庶人,幽禁凤阳。

  朱睦?于弘治十四年才得袭爵周王,当时,也不过八岁。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书为其庶弟请封,表示请以周藩汝阳王府子孙例封他兄弟个爵位。

  然礼部查出其母乃是乐女,不予封爵不说,又查了查汝阳王府那子孙,一样是传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说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断然不信的。

  待宗藩条例出来后,这位周王也是积极支持,在宁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时,他也曾奏周府要阳郡君仪宾王环酗酒淫泆,后王环被革职为民。

  可见如今周藩内部至今也并不太平。

  周王,想必会很乐意看到官府出面将那些“不知进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极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顺利成为世子、继承爵位,别像他与父亲当初那样受那许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换”的东西就多了。

  “你便说,皇上给咱们‘便宜行事’的权限,本就是许咱们清理如朱祐椋那样为祸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为礼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传生’,为周王嫡长子请封世子,这些都是职责所在。”

  沈瑞道,“当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贤王’的赞许,这些事情也能更顺遂些,尤其请封世子,本官报上去,也是要礼部、宗人府、皇上最后拍板决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给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赈灾这么简单的了。

  怎么也得向赵王看齐吧。

  何泰之也听过李鐩对诸藩的分析,当下连连点头,道:“二哥放心,我必办妥了。”

  “我书信一封给马炳然马大人,有什么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马炳然最初是河南参政,后调到山东升任右布政使,曾与沈瑞共事过一段时间,今年又被调回河南为左布政使。

  马炳然在山东时,因左参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与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无门无派的,自然而然与这两位交好起来。

  而沈瑞当时在登州政绩实在闪亮,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后沈瑞升任山东右参政,两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来河南,双方早就通过几次信,对很多政策都达成共识,马炳然正盼着沈瑞早些抵达。

  何泰之点头应下,又问:“待开封事毕,我便往钧州、往南阳府去?谢先生去河南府吗?”

  这三处分别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摆手道:“不,河南府、南阳府矿盗猖獗,只怕背后就有这唐、伊两府的手笔,这件事还需好生解决了,暂时不去联系他们。唐藩还则罢了,徽、伊历来作为,同‘贤’字沾不上边。”

  尤其伊藩,那是祖传的作恶多端,还一代更比一代“恶”。

  在沈瑞前世历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间获罪除国的。

  沈瑞不介意现在让他们早点结束,好救当地百姓于水火。

  谢先生道:“老夫此去怀庆,也会让田丰、万东江布置人手查一查矿盗之事。为大人下一步布局打算。”

  怀庆、河南、南阳三府多处矿洞,矿藏丰富,铁矿、锡矿、乃至银矿、金沙,一应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采,但财帛动人心,如何能够禁绝!

  因有利可趋,流亡之民渐渐聚集,许多矿盗凭借山势,私开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来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继续盗掘,乃至几伙互相仇杀、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只是矿盗流动性极强,剿灭困难,这几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担心搜剿太过激发民变。

  沈瑞对矿藏是极为重视的,尤其是铁矿,直接关系到军、民各类机械的制造,因此早与寿哥报备过,同蒋壑商量借剿流寇将那些矿盗也一并端了。

  “有劳先生。只是此事凶险,先生千万小心。”沈瑞道,“再有几日蒋壑大军便该到了,届时我们再行动不迟。”

  谢先生表示他会万分小心,让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诸藩里,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宪庙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后的亲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贵。

  弘治八年时,周太皇太后想念儿子,还想宣崇王进京,因礼部、内阁都反对而作罢。孝庙还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脉亲近,崇府得的封赏委实不少,倒也没什么恶行传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时,出过一桩事,却是彼时刘瑾当政,用焦芳之计,欲籍没江南官员家产敛财泄愤。

  抄了已故都御史钱钺家,借口便是钱钺在河南为巡抚时,以土产红粳米四千石代替旧例中的粟米给了崇府岁禄,并没奏请,乃是崇王请给。

  刘瑾给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时钱钺已故,便抄没家产,几个儿子阖家戍边,遇赦不赦。

  实际上改粟为粳是一个便民的常规操作,毕竟是土产,方便,对百姓有利。

  要说擅更成法么,或多或少也能沾点儿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刘瑾焦芳歹毒罢了。

  而崇王府当然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奉承长史一律被罚赎罪米千石。

  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殁了,只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刘瑾压着,崇王世子大约也怕被这阉竖抓住什么把柄,老老实实守孝,不曾上书。

  如今刘瑾倒了,崇王世子这请封的折子也递上去了,却是石沉大海没个动静。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么,世子朱厚耀就是冲着早日承爵,也会积极配合,努力树立自己贤王形象,最少是向赵王看齐的。

  “汝王那边,大人如何考量?”谢先生因问道。

  见沈瑞微微摇头,谢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无嗣,故此做这‘贤王’,更显大人‘一、心、为、公’。”

  他特地将“无嗣”“一心为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顿,他原觉得汝王这根硬骨头忒难啃了,不啃也罢,但确实是,只有汝王是没儿子的,肯定不会与太庙司香发生关系的,捧出这位作贤王,才显得沈巡抚全然大公无私呢。

  他还在犹豫着,谢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让周贤一试?碍于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见周贤,但若周贤自家去,汝王必会相见。”

  汝王毕竟受周太皇太后养育之恩,有这一脉香火情,不会不见周贤这个周太皇太后亲外孙的。

  何泰之不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声,“先生不是不知……”

  谢先生道:“皇上派周贤来‘帮’大人,就已是将大人同他放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微微阖了眼。

  当初蔡谅曾宴请沈瑞同周贤,不求和解,只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并未入席,只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会因公废私,至于私交,那就免谈。

  此番周贤带兵来河南,也是因有寿哥的密旨。

  寿哥想提拔周贤,沈瑞也不会从中作梗,本身德州卫的兵丁便多,又训练有素,周贤的身份也正可以压制一部分宗藩,种种皆能为沈瑞所用,何乐而不为。

  虽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从来都没有与周贤相交的意思。

  现下,到底也还没到用不用周贤关系到沈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沈瑞依旧是不愿妥协的。

  谢先生深知沈瑞的心意,却是笑了笑,全然没有提当年旧事,而是道:“既在一条船上,河南的差事办的好、办不好,便不止是大人的事儿,也是他周贤的事。”

  见沈瑞惊愕,老先生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去劝汝王,是他忠君之举。拿下临漳王府,他也得了皇上重赏,此时不正当报君恩么。”

  他含笑道:“大人放心,咱们什么都不用说,只消让他听到一点风声仲安去联络周府赈灾了,他自己就会想明白,会主动请缨去见汝王的。毕竟,劝汝王于他而言,并非难事。到时候,大人不拦着他、给他如实上报功勋,便是大人厚道了。”

  沈瑞一时哑然,转而失笑,郑重向谢先生一揖,“多谢先生教我。”

  一番商议之后,谢先生与何泰之分别回去打点行装准备立时出发,抢出时间来尽早让几位“贤王”的事迹送到京中。

  沈瑞一个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前前后后想了许多事,但每每坐下提笔给沈理写信,又不知道写什么好。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将纸团作一团。

  那已经是数天前的事了,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已经发生了,现下,真是什么都写不了。

  只能,等一等张会那边后续的消息,再根据局势……上书吧。

  沈家的忠心寿哥晓得,沈家与宁藩的血海深仇寿哥更晓得,故而寿哥当清楚沈理是被陷害的,并不会把他划到宁藩那伙去。

  不过寿哥那脾气,很难不迁怒,尤其是调沈理回京还有压制上蹿下跳的张鏊的意思,而今倒被张鏊利用了……

  只能寄希望于寿哥还要用沈理做大事,不会惩罚太过吧。

  至于沈理的应对,当下,真真是进退两难。

  被盗印本身也是有罪,更是无能与失职,一旦公开真相,这点在很长很长时间内都会成为政敌攻讦的目标。

  而若按下来不提,现下还则罢了,将来一旦宁藩反了,那曾站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的都将被入罪,就算内阁乃至皇上都能为沈理作保,只怕也会被政敌围攻。

  沈瑞也不由苦恼起来。

  数日前,京城,沈理府邸

  主院里灯火通明,偌大厅堂上,却只三人。

  仆从统统被打发到院外候着,端茶倒水的也不留一个。

  沈理面色沉凝坐在上首,两侧官帽椅上分别是他的长子沈林,女婿张鏊。

  沈林瞪着对面的张鏊,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虽然方才家里人已商议过了,沈林的心情稍有平息,但看到张鏊,依旧忍不住怒意上涌。

  这个混账东西!父母此番回京,他带着枚姐儿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枚姐儿思念父母,想在家里多住两日陪伴二老,尽尽孝心。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这女婿贴心。

  哪里知道这女婿是个黑心丧德的东西!趁着借住机会潜入父亲书房,盗印上书,把整个沈家推进了火坑!

  张鏊顶着沈林杀人的目光,却神态自若。

  他甚至首先开口打破室内沉默,向沈理道:“岳父也知,皇上青宫尚虚,总是要引一位圣子来,才能安天下之心。事关国本,既有贤王之子在京,正是天意……”

  “胡言乱语!你快住口!”沈林又惊又怒,忍不住呵斥出声。

  这里不是密室,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真真是找死!

  关键,找死自己去,莫连累旁人!

  沈理抬手冲长子摆了摆,而后转向女婿,脸上神色有些复杂,道:“我原道是有人胁迫于你。看来,是我小觑了你。”

  这话语气平平,听在张鏊耳里却是无限嘲讽意味。

  他自嘲一笑,沈家没喊打喊杀已是出乎他意料,难道几句嘲讽都听不得了么。况且,木已成舟,嘲讽有什么用。

  扯了扯嘴角,张鏊道:“岳父刚回京城,不知前后事,小婿也是为您分忧。”

  沈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骂“无耻”。

  张鏊充耳不闻,将早已想好那一套说辞搬出来,道:“英明如岳父您,如何看不出,眼下这情势,自是只有争先方能有功。若是跟在后头人云亦云,他日论功行赏,自也没后头人什么事了。”

  他目光闪烁,声音低了些:“李阁老、王阁老都有了春秋,岳父既是翰林出身,又是牧守一方政绩超卓,正是更进一步之时……有了这首功,入阁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话间目光灼热,好似是他张鏊面临能入阁的局面一样,毫不掩饰对权势的渴求。

  “我这处处为岳父打算,为咱们沈家打算……”他道。

  沈林恼怒之极,大声喝骂:“无耻!无耻之极!你分明是为了自己打算,拿沈家当垫脚石,用尽下作手段,还往自家脸上贴金?!”

  父亲还不到五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既有学识又有政绩,不说那再进一步的话,这工部尚书也是稳稳的!

  他也与父亲、与瑞叔多次书信来往,深知父亲正是想借工部尚书这个位置,推广瑞叔的一些工程构想,日后若是各地都能兴修水利保灌溉,粮食收成有保障,何愁百姓不富裕,何愁大明不强盛!

  可这一切,都叫张鏊这个小人毁了!

  沈理却是丝毫没有动怒,凝视了张鏊片刻,方淡淡道:“下晌,我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好似没有听清,脸上带着些茫然,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沈林讥讽一笑,带着几分快意的回答他道:“你的盘算,落空了,父亲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如遭雷击,骤然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但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腮肉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强作镇定道:“到底还是岳父高明,这以退为进……”

  沈林要被他气死了,张口欲骂,却被沈理抬手止住。

  沈理依旧语气平平,道:“皇上已允了。这几日交接完事务,我便带一家子回松江去。沈林暂留两月,待开春,便找一处地方外放。”

  说话间,他示意了沈林一下,又道:“你与枚姐儿和离的文书已拟好,聘礼原也是都随枚姐儿带去你家的,清单在文书后头。”

  张鏊扭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脑子嗡嗡作响。

  沈理竟能使出这招来!!

  沈理虽是主动辞官,但落在朝臣眼里,便是皇上怒了要撸了沈理官职,“主动请辞”不过是给他最后的体面。

  雷霆一怒,一个尚书都说罢就罢了,还有谁敢顶风上?!

  太庙司香这件事只怕再没人敢提了!

  他张鏊辛辛苦苦这许久,先头的心血都白费了不说,这桩事没办好,宁王爷那边……

  若还是苗先生统管京城事务倒还好说,偏偏,如今是那最是心黑手狠的小李先生坐镇……

  张鏊瞳孔骤然收缩,回过神来时沈林已经是将几张纸交到了他手上,他下意识低头,和离二字端是刺目!

  和离!

  这种时候和离,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张鏊一张脸寒冰也似,三两下将和离书撕个粉碎,甩手抛在地上,朗声道:“岳父这是何意?”

  沈林早便忍耐不得,因防备着张鏊,那和离书也是誊抄了好几份的,当下又取出一份来,狠狠摔向他,骂道:“你这丧德败行的东西,如今还要赖在沈家?速速签了文书!”

  张鏊心中忽生恐惧,更大的却是怒意,眼中也冒出凶光来,一脚踹翻身边椅子,“你沈家又是什么清白人家了?!这会儿倒要与我和离!我签了这文书,你转身还好好当你的尚书,只把我甩开!做梦!”

  “你们沈家、谢家一丘之貉!当初还不是看中我祖父官运,巴巴上门来订亲!谢阁老想利用人,却连个亲孙女也舍不得,弄个外孙女来,好稀罕吗?!

  “谢家沈家,哪个不是只想占便宜不想出力!不然怎会逼死了我祖父!!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帮凶,这会儿装什么圣人!”

  听得这番话,沈理也不由怒了,挥手将高几上茶盏砸在地上,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亲事原是你家先提起,你祖父是钻营谋官而不得,与谢家沈家何干?!”

  张鏊忽然裂开嘴,笑得端是瘆人,“呵呵,钻营?他钻营什么了?钻营什么了?不过是给你们沈家的另一个状元郎保了媒!”

  显见他也知道张元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栽跟头的。

  沈理脸色更是难看,这里不是密室,事涉外戚,他自不能直言张家乃是沈家仇家。

  张鏊只当他词穷,一时似癫似狂,指着沈理道:“你们沈家成了侯府的女婿,占尽了便宜,一个两个官运亨通,倒说我祖父钻营?!你们沈家不钻营?!不钻营你这官位怎么来的?还有那沈瑞!才几岁年纪,满朝没有比他贤良的,就他得高位!”

  “你没靠过阁老岳父?!他沈瑞没靠过他阁老岳父?!一个两个都靠着岳父,我却靠谁?”

  张鏊一脸怨毒,恶狠狠道:“说我是女婿,哪个为我谋划了,我若不去给刘瑾送银子,哪里得保功名?!我寒窗苦读多年,学识文章哪里不如人,凭什么要被一个阉竖黜落?!但凡你们肯为我奔走,我怎么会落下结交阉宦的名声?!”

  “和离?还想和离?还想甩开我?!做梦!我告诉你们,如今这些都是你们欠我祖父的!欠我的!”

  “沈家欠你的?!好大的口气,你配吗?”忽的,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院中传来。

  三人下意识向院内望去,却见是沈枚独自一人走了过来,显然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俱都留在了院外。

  沈林忙跑了出去,扶住妹妹,不由心疼。

  当父亲说出张鏊行径以及准备为他们和离时,母亲气得狠了,几欲晕厥,妹妹却一直是毫无反应,一副心如死灰模样。

  偏她这会儿过来了,听到那畜生的狂言,只怕心里指不上怎么难过呢。

  沈林赶忙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陪着母亲?少听那畜生胡吠!快回去!”

  沈枚轻轻摇了摇头,“母亲,那是心病,我陪着只怕她更难受。”

  这一日里,谢氏失掉了引以为傲的诰命身份,又发现自己当初执意给女儿选的姻缘是如此糟糕,哪里承受得住,直接病倒了。

  “我过来了结。”沈枚低声道,抬眼便对上了一脸狰狞的张鏊。

  沈枚毫无畏惧,凉凉道,“张探花,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张家也一向看重你这嫡长孙。那你便告诉我,吏部侍郎张大人拿自家最有出息的嫡长孙,却去配谢阁老家一个‘外、孙、女’,图的什么?”

  张鏊登时一噎。

  沈枚眼也不眨,不疾不徐一句接着一句问。

  “张侍郎病重时,张家四面楚歌,倒三番五次来我家要我赶紧过门,图的什么?”

  “张侍郎、张夫人相继过世,我被你拖着守孝数年,‘仁义’如你,也没一封书信提一句退亲,图的什么?”

  “你张鏊高中探花前程正好时,却未与我家退亲,图的什么?”

  “这几年你在京中四处走动,做的什么,哪些银钱过手,真当我不知道吗?”

  沈枚语调平平,不似诘问,却是逼得张鏊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然听到最后一句,张鏊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死死盯住沈枚。

  沈枚却垂下眼睫,缓缓舒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那几张薄纸,道:“张鏊,签了和离书,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罢。”

  西苑,豹房公廨

  张会侯在殿外,脑子里不断转着要回禀的各项事宜,还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的为沈理乃至沈瑞说上两句话。

  正思量间,里头有了动静,他忙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等待传唤。

  先出来的是钱宁。

  这厮见着张会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说两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毕竟,他钱百户,还是锦衣卫的人嘛,总要对上司低低头的。

  实际上那眼中真是明晃晃飞刀子的。

  张会哼哈两声,对这个“下属”是连招呼都懒得打的。

  随后跟着的,是西苑天梁宫的观主天梁子道人。

  老熟人了,张会立刻堆起笑容来问好。

  天梁子半点“神仙”架子也没有,和蔼亲切的嘘寒问暖一番,顺手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来,递给张会,道:“天凉了,这丸子清咽利喉,给大人养养嗓子。”

  张会抽了抽嘴角,这牛鼻子,宫里行贿的手法学得恁是纯熟!

  就是这爱给人药的毛病改不了!他巴不得这位给的是个行贿的金银锭子呢!

  里头传张会觐见了,客气道别后,张会急忙忙奔进殿里。

  只见寿哥一身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打着坐,一旁小小香炉中青烟袅袅,甚是静谧。

  张会一时倒不好开口了。

  还是寿哥先撩撩眼皮,慢悠悠问张会道:“那几处,都盯着呢?”

  张会忙凑过去道:“万岁放心。”

  寿哥用鼻子发出长长一声“嗯”,忽道:“沈理辞官了,朕准了。”

  张会一惊,脑子一乱,没能接上话来。

  直听到寿哥道:“不愧是状元。可惜了。”

  他方猛的醒悟过来,暗道高明,这一招可解了好几处的扣儿。只是,委实可惜了,好好的尚书位,说弃就弃了,这……

  张会不敢想太多,忙应道:“臣会加紧盯着各处。”又做了个抓的动作。

  “不必。”寿哥却慢悠悠道,“随他们去。”

  张会喉头动了动,今儿皇上怎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都赖天梁子那牛鼻子!

  寿哥换了个手势,道:“方才天梁子真人为朕起了一卦。”

  张会勉强控制住惊讶神情,没听说过这位还会算卦啊?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寿哥道。

  张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牛鼻子!算得什么卦!二十三祭灶呐,能不是好日子么!特特哄皇上开心么?!

  可皇上的下一句,他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们不是总说青宫尚虚?”寿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语调却格外轻快,道:“朕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好日子,收钱宁为‘义子’,遂了他们心愿。”

  第六百九十四章 克绍箕裘(四)

  整个儿年节里,钱宁府上就没断过宾客,收礼直收到手软。

  不,如今不能叫钱府了,要改叫“朱府”了——当今收了钱宁为义子,还赐了国姓。

  钱宁这机灵的,当天就找了匠人加急赶制了匾额、灯笼,麻利变成“朱府”。

  朝臣那边,当然是炸了锅,弹劾的折子一摞一摞往上递。

  有直接弹劾钱宁的,如监察御史周广上书:“锦衣卫指挥朱宁本太监钱能奴仆,不宜冒皇姓、称义子,怙宠乱政。”又言宫中番僧乱政,正当逐。

  也有站在国事高度谈大局的,如户部主事冯驯上书言七事,在“重儒臣明义理”、“收忠直以作士气”等老生常谈之外,又提到“重赐姓以消嫌疑”、“择宗室以摄皇储”。

  这两位素来刚正耿直,非是某些藩王可以用钱帛收买之辈,所代表的,也是朝臣的主流态度。

  而皇上的态度呢?

  这位老神在在的就往西苑一呆,折子一律留中,几位阁老齐齐过去求觐见,去了几趟才得面圣。

  老大人们苦劝一番,结果却是……

  第二日,皇上先是“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其中有宫中侍卫、宦官子侄,又有市井人物,反正是他看着顺眼的,就都划拉到身边收成了义子。

  你说他青宫空虚?他就能拿“干儿子”给你填满了!

  随后又赐了天梁宫观主天梁子真人度牒二百道。

  你说他亲近番僧,他就能亲近一下道人给你看!

  虽说皇上打小儿就是这肆意妄为的脾性,但近年来已是靠谱许多了,尤其是山东开海、宗藩条例出台、清丈田亩等善政的提出,以及迅速除掉刘瑾,都让朝臣们觉得皇上长大了,开始有些明君气象了。

  可这回,他好像一下子又变回那个率性胡闹的少年天子了,越是上书劝谏他越同朝臣们对着干。

  就这么折腾着,就过了年。

  太庙司香?没这回事。

  宁府小公子就很尴尬了,大约不甘心空手而归吧,便适时“染恙”,请求留京养病。

  皇上乐意不乐意,这大冬天的,也不能强逼一个生病的孩子上路。自然是准奏,还得打发了太医问诊,赐了药材,官面上文章要做得足足的。

  虽然这“义子”多了,但钱宁的地位依旧是最特殊的那个。他算是“长子”,又原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官位也最高。

  西苑又传出风声来,说皇上酒醉后枕着钱宁腿酣然入梦。这份荣宠可再没谁比得上的。

  故此才有那宾客盈门的热闹场景,大家都是从“刘千岁”那会儿过来的,都晓得当今的脾性,晓得天子近臣的权力有多大。

  而天上掉下来这么大块馅饼砸在脑袋上,钱宁也很难不被砸迷糊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宁藩那边儿一个劲儿的推小四公子太庙司香,皇上都没松口,却在这会儿把他提溜出来当义子,就是立个挡箭的。

  但,那又怎样!!

  “庶皇子”这名号,谁舍得不要?!

  如今他在宫中行走,到处都是小内侍们巴结谄媚的笑脸,那些平时眼睛都在头顶上的大铛们也都变得热络起来,甚至就是张永、王岳、刘忠见着他,都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他直接升了千户,长子也得荫封锦衣百户,瞧瞧自家门前车水马龙,那权力富贵滚滚而来,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至于宁藩,他当初确实有将宝押在宁藩这小公子身上的意思。

  但,皇上既立了他这挡箭牌,那便是看不上宁府小公子。那一位,也就只能是宁王的一个小小庶子,他便也没什么可顾及的。

  再说了,他是收了宁藩的礼,可,也没少为宁藩说话呐。

  拿钱办事,公平合理。

  他日,也依旧只有宁藩求他的份儿。

  钱宁这儿想得明白,等那边宁府苗先生登门时,他就把“皇庶子”的架子摆得十足。

  张口闭口皇恩浩荡、自家忠心、谨遵圣旨云云。

  苗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心里直骂小人得志,却也拿他无法,只能恨恨甩袖而去。

  回了宅子,苗先生就将钱宁的言行一五一十都同小李先生说了。

  不出他所料,小李先生果然暴跳如雷,又砸了不少东西,“不过个小泥鳅,还真当自己跃了龙门了?!这蠢货,正是给御史送菜呢。”

  他烦躁的敲着案几,吩咐苗先生,“继续去找那些酸儒,不用花银子,就吹风,收个阉竖的养子当义子可合他们儒家之道?让这些硬骨头接着上书去。”

  苗先生心道,先前的弹劾还少了?就按这个弹劾的,还特地借着义子这桩提了皇储,奈何皇上根本不接口啊!

  要论这根由,还不是小李先生走了一步臭棋!

  他们原安排好后续几波跟着上书非逼着皇上认下太庙司香不可,没想到沈理一辞官,那些人立刻就被“帝王一怒”震慑住了。

  那是尚书位,谁信有人会说抛就抛?

  况且,真到官都必须抛的程度了,那一定代表着皇上的处罚会比贬官更严厉。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又有谁会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拼上现在实实在在的前程去博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的?

  而民间,百姓都对一个“史上最短任期尚书”更感兴趣,尤其期间还夹杂上“尚书刚丢官,探花女婿就同尚书千金和离了”这种百姓喜闻乐见的豪门恩怨故事,谁还会讨论一个小小的藩王公子会不会太庙司香呢?

  小四公子这呼声便几乎消失殆尽了。

  而皇上前手撸了沈理的官儿,后手就收了个阉奴的养子当义子,这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

  收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作义子,说起来离经叛道,但其实同在豹房里养的那些虎豹豺狼也没什么区别,根本不会影响子嗣传承。

  想让他收影响到传嗣的藩王之子,那不可能。

  那些本就被沈理之事震慑住的朝臣,越发不看好小四公子,就是苗先生携重礼登门也没能得到几句肯定支持小四公子的准话来。

  “参劾义子这事儿不能断了。让宗室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那边,也该出来说句话。”

  小李先生指着苗先生,道,“英国公府那边,也去找找人,只消在张会耳朵边说一句‘钱宁可不是太监’便是。钱宁现下就是千户了,能不惦记指挥使?那张会也是靠着巴结那位上来的,能不提防钱宁?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苗先生心道,别说张会现在的身份等闲搭不上他身边人,就算搭上了,这挑拨的也太过明显了些。张会能走到今天这步就不是蠢人,会轻易被挑拨了去?!

  真照小李先生这一步一步的,怕还得办砸。

  苗先生心里拿定主意,便只虚应故事罢了。

  小李先生根本没关注苗先生什么态度,兀自交代紧抓住太后娘家张家。

  这种时候,正该太后出来说话的。

  忽听得小李先生问,“张鏊这个废物,如今做什么呢?”

  这位自诩算无遗策,是不会承认自己犯错的。

  他的计策没问题,那就是执行的人办砸了——至此就常将“张鏊废物”挂在嘴边。

  苗先生皱了皱眉,“他年节后一直告假,并没往翰林院去。现下街面上的一些流言,委实难听。我正准备着引一引,说一说沈尚书是一心为国,举荐小四公子,奈何奸佞迷惑圣主,沈尚书不忍连累女婿……”

  沈理辞官,多少人盯着沈家呢,那和离的消息本就是瞒不住人的,张鏊立时就成了众人口中那当年百般巴结高官岳父、等岳父失势便抛弃发妻的小人。

  连带着,当年张鏊祖父张元祯那些钻营的旧事也都被翻了出来。

  张鏊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索性告病也不去上衙了,只窝在家中,想等这事儿慢慢淡下去。马上就是会试了,新的话题会源源不断涌现,便也就没人说他什么了。

  苗先生本是十分看好张鏊,年轻,书读的好,脑子够用,又有了探花身份,是可造之材,宁府在他身上的没少下本钱,指着他往上爬的。

  如今可好,小李先生一招臭棋直接将他助力统统砍断了,还泼了他一身污水,这还爬什么了?

  故此想着帮着洗脱一二。

  小李先生嗤笑一声,“你倒是替张鏊这个废物着想,糟蹋王爷的银子不心疼怎么着?”

  苗先生脸色难看起来,“他到底还是探花郎。”说话间字音咬得极重,“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对王爷忠心耿耿……”

  小李先生却打断道,“没说不用他。”

  他顿了顿,呵呵一笑,“他那皮相,这探花郎身份,倒可一用。建昌侯长女,不是还没许人家?”

  苗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晃了晃神,才讶然道:“建昌侯张延龄的长女?!”那位不还在庵里呆着吗?!

  因着意拉拢外戚张家,他们是将张家上上下下情况都打听个清清楚楚的。

  “那位,得罪的是如今的德妃娘娘、还有杨阁老的千金,如今都过了花期张家依旧不敢将人接回来。咱们这个谋划,只是怕不成的。”苗先生是真怕了这臭棋篓子再出蠢招。

  何止是得罪,当年之举算得上是谋杀了!

  当初张家送这姑娘入济悲庵约莫只是避避风头的意思,反正年纪小,缓个一年半载的没人注意了再出来。

  没成想那两位之后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倒是张家圣眷大不如前,所以这姑娘也就只能一直在庵呆下去了。

  一年又一年,拖到如今直拖成个老姑娘了,张家也没半点提起的意思,可见忌讳。

  小李先生不以为然,道:“德妃就是张家出来的,张家与沈家是姻亲,与杨阁老家也算得上是亲戚,况且张家还有太后,哪里是真怕了他们。当是这么多年没找到合适的结亲人选——

  “张家倒是不怕那二位,旁人家未必不怕。寻常人家张家又看不上,这不就拖着么。想当初,寿宁侯府为甚挑了状元郎沈瑾作女婿?不过拿来抬他家声价罢了。张鏊这皮相,这探花郎的身份,必然对张家的胃口。”

  小李先生似乎觉得自家这计策无比高明,击掌几记,笑道,“这张鏊舍弃尚书千金而娶张家姑娘,不正是说张家姑娘金贵吗?”

  苗先生只皱眉不语。

  小李先生咂咂嘴,又道,“张家没少在女婿身上下功夫,往朝堂里推,你看看沈瑾。也合着他倒霉,要不是赶上丁忧了三年,如今也未必比沈瑞那小兔崽子差。能得个探花郎,好生栽培,张家会不乐意?”

  苗先生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张家,未必会不乐意。只是……“只是,张鏊要是不乐意……这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再得罪了建昌侯府……”

  小李先生登时便冷下脸来,“他不乐意?!张家别说嫡出的姑娘,就是庶出的姑娘,不是眼下这境况,那个废物就是没成过亲的探花郎也高攀不上!

  “沈家如今在朝是没有高官了,但沈家的姻亲故旧都在高官位上,待要碾死他个小小的翰林编修还不容易?他不找个靠山,就等着悄没声的被沈家弄死吧。”

  “你让他放明白些,”小李先生近乎一字一顿道,“王爷,不会留无用之人。”

  苗先生背后也见了冷汗,勉强应道:“学生这就去同他说。”

  小李先生挥挥手示意他尽快去办,又慢悠悠道:“你既与他交好,便好好劝他一劝,让他,多学学他祖父。”

  弹劾义子的风潮一直出了正月还没刮完。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悄悄为宁府小公子摇旗呐的。

  如南京十三道监察御史汪正等便疏言:“陛下嗣位九年储位尚虚,请择宗室幼而贤者一人置之左右,以代宗庙之礼,尽晨昏之职,皇子诞生,遣之归国。”

  正月太庙司香这茬是过去了,可,还有“晨昏定省”呢!

  这个不赶时间,天天都行!

  “幼而贤”,偏就把那“幼”字放在了头里。

  若不是沈理刚刚丢了尚书位,这些人几乎就明说宁藩小公子就是现成儿的人选。

  而先前一直没发声的太后,也过问了“义子”之事。

  传出来的话是太后望皇上以宗社为念,戒游佚,亲贤纳谏,勤政厚民。

  但也有小道消息说,太后虽没说择宗室子弟,却也着实夸赞了宗室贤王。

  皇上再怎么荒唐胡闹,可以不听贤臣的,却不能违了孝道,不听太后的。

  于是,没两日,“听话”的小皇帝就下旨,褒奖了贤王周王,加了禄米,特地破格早早封了周王嫡长子为世子。

  这位周王,是最早上书响应了宗藩条例的,而今捐粮赈灾、配合清丈田亩不说,还积极配合清查藩府花生、传生,上缴了这些人多年来骗取的宗禄,还妥善安排了这些革爵之人——

  他依照宗藩条例重开了宗学,又向赵王看齐,又捐建学堂、医馆、工程学院,许这些无爵的花生传生子弟依喜好免费入学读书,学得一技之长,以谋生路。

  此举得到了文臣的一致好评。

  可比那只告其他宗枝刁状却没啥实际行动的宁王更贤了。

  而周王的儿子还是个奶娃娃,可比宁藩小公子更“幼”!

  未几,一向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忽然开了金口,向皇上求情,令崇王世子袭爵。

  而河南也“适时”报上来许多崇王世子赈济灾民、捐资助学甚至捐军饷协助剿匪的善举来。

  说起来,今年三月初一是先周太皇太后十周年忌辰。第一代崇王到底是周太皇太后亲骨肉,宪庙的亲兄弟。

  皇上当即便下旨褒奖一番,命崇王世子出孝后即承爵。

  论理,太皇太后这宪庙的皇后开口为崇王一脉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知道,太后当年可是与周太皇太后不睦的,甚至在周太皇太后最后的时光里,都不肯见太后,不许她侍疾的。

  外戚张家与外戚周家更是打了许多年,直到周家两位爵爷都过世、家族渐渐衰落,无力与张家抗衡了,这才少了官司。

  太皇太后此举,不免被人解读出不同意思来。

  多年来太皇太后都如同隐形人一样,在后宫前朝都是无声无息。

  可她到底是太皇太后,辈分在那里摆着。

  皇上至孝,自是要孝敬母亲的,但祖母同样要孝顺。

  如果还有人能压住太后,那便只有太皇太后了……

  至于河南之地,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贤王来,不少人都在心底暗道一声沈家小儿好奸猾好手段。

  先前沈理辞官离京,不少人是等着看沈瑞的话的。

  不少人抱着各种目的参劾沈瑞,那拿了宁王银子的,更是直指沈瑞私交藩王、替藩王邀买人心,又暗戳戳点出第一代赵王那些意图谋反的事儿。

  可还没等形成声讨沈瑞风潮呢,河南那边便快马送折子进京,说汝王也大手笔捐禄米赈济灾民。

  朝廷立时就下旨褒奖。

  要说赵王邀买人心意图谋反还说得过去,可汝王连个儿子都没有!说他也要造反,谁信呢?!

  那些被打脸的御史给事中便又都把头缩回去了。

  而这短短不到一个月里,河南又接连冒出贤王来,一个比一个贤,一个比一个对朝廷贡献大。

  当然,不贤的,如赵藩的临漳郡王、汤阴郡王,郑藩的东垣郡王等,都叫沈瑞收拾掉了。

  好么,甭管他沈瑞这赈灾的官儿最终赈济多少人,单就敢朝宗藩动手、还能让这么多宗藩恭恭敬敬向朝廷低头,他就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何况弄了宗藩这么多禄米,这赈灾也不必发愁了。

  在众人眼里,沈瑞此刻是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躺在功劳簿等着领赏便可。

  但实际上,沈瑞却是头疼着各种事,比如药材交易市场,比如水利工程,比如剿匪,比如边关马市交易量下滑……

  正月上旬,蒋壑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河南,与沈瑞汇合。

  武安县沈巡抚一战成名,之后收拾王府、剿灭匪寇端是辣手,宦官人家背地里称他“沈抄家”,绿林却送个绰号“沈阎王”。

  而今手握重兵,更是尽显阎王本色。

  他原就让人在怀庆府“考察”多时,此番挥兵而来,又有领路的内应,迅速荡平了几股势力最大的马贼。

  当然,剿匪的事情不用他这个巡抚亲自披挂上阵,他主要还是升堂受理当地百姓状告郑府宗藩案。

  想要查,宗藩违法乱纪的案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又有繁昌、庐江郡王“配合”,东垣王府自然种种罪证确凿。

  若不是沈瑞执意必须有实证,繁昌郡王甚至想将郑王的死都栽到东垣郡王头上去。

  这次沈瑞是只管审案判案,抄家的活计还是交给了专业人士——京中奉旨而来的锦衣卫千户汤兴。

  这位是北镇抚司里论心黑手狠名列前茅的人物,无论是牟斌还是杨玉谁坐在指挥使位上,他都凭着一手狠辣刑讯功夫呆得稳稳的。

  但实际上,他暗中是王岳的人。

  张会遣这汤兴来河南,既是图他这恶名用来背锅再好不过,任谁也弹劾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也是因着用王岳的人,让皇上放心。

  解决了宗藩问题,能迅速推进清丈问题,怀药的生产便有了保障。

  清扫了马贼,也打通同山西泽州的运输通道。

  沈瑞让杜老八、田丰在怀庆府所建标行、驿站密集程度堪比登州,既是方便怀药南北运输,也是为了与泽州府联通——山西武学正设在泽州,如此许多消息会更畅通。

  沈瑞又向朝廷申请,建立山西武学的附属医学堂,专门培养军医,制作用于战场的伤药,这药材供应,则将在怀庆府、彰德府两地提供。

  两地推广种植药草,建立相应的药厂,地方上可以药草抵税,并给予一定优惠。

  内阁对军医学堂的设置表示赞许,很快便获批,军医学堂的经费国库给出,配套药厂在要由地方筹建了。

  大佬们认为朝廷肯承认药厂为军医学堂供药,就是给了药厂天大的荣耀与商机,就如同贡品一样。故此是一点儿费用不会拨给的。

  至于抵税,大佬们也并不太情愿。

  实际上,河南各府里,怀庆府虽土地不多,但占的税赋比重却是不小,朝廷不会轻易允许改变。

  不过如今河南受灾,反正也是免了一年税赋的,内阁便表示税这桩事先放一放,明岁看情况再定。

  沈瑞倒也不着急,等彰德府的药材交易市场起来了,按比例提高商税,引导粮食的流通,百姓生活情况转好,水利工程又能进一步提升地力增加亩产,则赋税不会是太大问题。

  当然,那也是之后的事儿了,当前的紧要问题还是粮食的巨大缺口。

  河南已连续几年受灾,就算藩府富户屯粮再多,也只能是一时赈济,难让这一省百姓挺到秋粮大批下来的时候。

  沈瑞这边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筹备粮米。

  为祖上已故先人请封六品以下官爵、诰命为交换条件动员望族富户捐粮,以牛羊子粒为赏鼓励入社仓百姓抢种短期高产粮食,以河南药材为引吸引商户自外省运粮前来交易等等。

  除却这些常规手段外,沈瑞还早早派人往登州去叫金玉珠设法联系孟聪,看能不能从海外再弄些粮食来。

  虽是远水接不了近渴,但只怕这一二年河南都将是缺粮的,无论是哪里的粮米,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无论是哪里想运粮进河南,都需要河南地面上太平才行。

  因此沈瑞蒋壑议定,要兵分三路。

  周贤往河南府去剿矿盗,高文虎与蒋壑则先清了开封府匪盗,再分头往归德府、汝宁府去。

  归德府紧邻山东兖州府,沈瑞出京前特地请旨将丁焕志放在此处为知府,为的便是这份交通便利。

  丁焕志也深谙其意,这几个月也没少为沈瑞张罗物资。

  当年高文虎往山东曹州所剿匪寇,便是自归德府流窜过去的,这边的境况他颇为熟悉,故此他将往归德府去。

  而汝宁府与湖广、南直隶相连,离江西亦近,向南可遏制江西兵北上,向东又可迅速护卫南京。蒋壑又曾随父亲在湖广剿匪,在湖广地面上也有许多资源可调用。此步正是为防备宁藩。

  相比起来,矿盗比马贼更难对付。

  马贼虽四下流窜机动性强,但总归行踪可查,大军压去,天罗地网,便无所遁逃。

  矿盗却是都在深山老林中,有个风吹草动便即藏匿得无影无踪。大军若要深入森林搜山,便如大海捞针,补给更是难题,一朝大军退去,又极易死灰复燃。

  地方官员推诿诉苦说的都是这一套。

  “咱们粮草运得艰难,那些匪寇的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分兵前,蒋壑召集众人一起商讨作战计划时,周贤如是说。

  “受灾了这么久,金沙铁砂都当不了饭吃,他们既能挖出来,就得换成粮食。”

  他看向沈瑞,道:“我在德州卫时听人说过沈大人当初对付海寇,也是用的斩断他们后路这招。”

  沈瑞微微颔首,他身后的田丰立时行礼道:“大人放心,小的们已是在查与矿盗有联系的坐地户了。只是山头多,还需得些时日。”

  田丰顿了顿,环视一周,道:“只怕与地方上有些牵扯,不那么容易查清,料理起来也……”

  周贤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瑞,心下一哂,晓得不过是沈瑞借下头人之口说出来罢了。这河南地面上哪里还有沈抄家不敢收拾的人。

  皇上派自己来河南为的什么,周贤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劝汝王。沈瑞又没在军报上隐瞒过他的功绩,他自也不会故意刁难作对。

  因此,周贤很自然的接过这话茬,道:“皇上派我等来,不正是为了荡清地方,勿论查到什么,田壮士你只管上报便是,若有知法犯法、包庇盗匪者,国法难容,吾等绝不姑息。”

  又向沈瑞道:“还请巡抚大人下一调令,让廖公公过来,这边矿监,还需廖公公协调一二。”

  沈瑞颔首道:“我已着人去请廖镗过来河南府了。”

  这矿盗不止有宗藩的势力插手,地方上的矿监税监等内官必然也没少参与。

  对付内官,自然要廖镗来镇。这把刀,沈瑞如今已是用着十分顺手了。

  杜老八瞥了眼那边角落里的万东江,拱手道:“某有个,不大上得台面的主意。”

  因着这是张会的人,周贤颇为客气,道了声请讲。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直隶地方上有些府县,能缉盗的人手忒少,有时候是靠海捕文书悬赏花红,总有些有本事的人肯吃这口饭。”杜老八道。

  “有时候,就是逮着个道上的,并不立时处置,只关着,吊着,让他手下兄弟家人亲朋去逮旁的贼,逮着了,就或多或少给牢里这个免些罪。再如法炮制新逮着的这个……”

  周贤意味深长的看了杜老八一眼,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既然直隶一直这般做,也算得是成例。只是,起头的那一个却也不好逮罢。”

  杜老八给万东江使了个眼色,万东江才有些拘谨的起身道:“小的认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常能听到些江湖纷争……”

  周贤闻弦知意,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向善,戴罪立功,虽不能说既往不咎,却也会从宽处置。招安亦不是不可,只要手上不曾有罪无可赦的大案,军中素来敬血性汉子。”

  说着又看沈瑞。

  沈瑞只道:“周指挥使惜才,是将士们的福气。”

  周贤道,“大人过誉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去修河堤修路,算得是以为百姓、为地方造福而劳作赎罪。有些或被裹挟,诚心悔过,又有些功夫在身,也当好好用才是。”

  他顿了顿,“原听闻登州民间组织了青壮沿海巡护,如今河南府山高林深,亦易藏匪患祸害百姓,原也应有这样的青壮结队自保,只是现下匪乱丛生,又怕这些人被裹挟了去,反倒糟了。故此,若是送去边关,既为护卫边疆出一份力,也为他们自己博个前程,岂不两全其美。”

  沈瑞也不是没想过弄些马贼去草原,做个奇兵。

  只是一则这事儿涉及武装力量,总归是有些敏感,沈理的事他也不免受到影响,这阵子被弹劾得多了,实不愿送新的话柄到御史手上。

  再者,如何驾驭这样的人,也是门大学问,一个不好,这些人的刀就指不上落在谁头上。

  沈瑞微一沉吟,道:“只恐野性难驯,需得从长计议。若有这样的人,先留下,我这边已请杜当家过几日去少林交涉,请些少林俗家弟子来帮忙。届时有这样弓马娴熟的青壮,可交到少林弟子手上,帮着训一训。”

  周贤道了声还是大人想得周全,却又道:“只盼边关能多太平些时日。”

  却是暗示边关未必能等得这些人被训练好。

  去岁牛羊甚至马匹骤多,有心人都会关注一二。

  周贤已是寿哥心腹,又与淳安大长公主府交好,不难知道边关境况。

  沈瑞心下一叹,口中只道:“快刀虽利,然若伤了手,得不偿失。”

  周贤便也不再言语,岔开话题,又与杜老八、万东江去商讨扫荡坐地销赃富户、缉捕矿盗的详细计划。

  对于边关,沈瑞也是头疼。

  前世历史上,正德九年、十年,鞑靼都曾大举入寇。

  去岁重启马市时,沈瑞一心想着用马市的利益拖住鞑靼脚步,为大明多争取几年时间。

  李延清那边的武器研究进展迅速,京卫武学山西武学也在大力培养中低级军官,待便捷稳定的远程火器问世,待一批又一批优秀将领奔赴边关,大明将再不惧边患。

  沈瑞一直与丛兰、沈珹保持着密切联系,庞天青那边也会不时来信相询,因此他对马市、对边关的情况知之甚详。

  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能干预得十分有限。

  对内,沈瑞可以提高粮食收购价防止谷贱伤农;可对外,他没立场、也不可能要求大明商贾提高牛羊收购价来保护草原人民的饲养热情。

  因此也只能另辟蹊径,积极拓展交易物品种类,让鞑靼觉得有利可图。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草原这场旱灾。

  如今天冷,许是还不太明显,等到三四月间春回大地,便能看出端倪,不必等秋高马肥,就可能会迎来一波扰边。

  到时候朝中必然又要叫嚷着关停马市。

  可现在沈瑞尚在为河南的粮米发愁,又哪里有多余的能提供给草原?!

  盐铁有定额,茶再好也顶不得饿,还有什么能安抚草原的……

  就在沈瑞这边忙着大军分兵的准备工作、那边愁着边贸交易情况时,迎来一位全然没料到客人。

  蓝田。

  去岁刘瑾倒台后,被刘瑾陷害贬谪抚州的蓝章得以平冤昭雪,回京任都察院任右都御史。

  沈瑞后来在杨慎书信中得知,蓝田也是跟着其父蓝章进京准备春闱的。

  这位七岁能诗、十六中举的少年神童才华横溢,只是时运不济,又逢奸人作梗,屡试不第,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了。

  今年本是最好的时候:对头刘瑾倒了,他父亲起复成了新贵;

  他师父是首辅李东阳;

  他与阁老杨廷和的儿子乃是同门,相交莫逆;

  因蓝家在山东与沈瑞有合作,王华那边亦不会为难他。

  他本身又有大才,不说必然鼎甲,总归会是榜上有名。

  可正值会试之期,蓝田却出现在了河南。

  沈瑞听人通禀时候吃惊不小,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当然,若与自家有关,张会那边早该快马过来送信了。

  不过即便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年沈瑞没少跟着大舅哥应酬文会,与蓝田多有来往,他深知此人最是直爽,不喜绕弯子,因此迎了蓝田入后衙,便直接引入密室,细问京中情形。

  蓝田摆手道:“不必担心,是我父亲想参宁王,又想整顿盐法,怕我参加今岁春闱时被人利用混淆视听,故此让我再等三年。”

  他自嘲一笑:“左不过也等了这许多年,哪里又差这三年。”

  沈瑞也不由叹气。

  沈理南归并未来河南见他,只让心腹捎了厚厚一沓信,仔细与他分析了京中形势,让他在外也要多加小心。

  张会那边时不时送来的消息也表明,宁藩对小公子入嗣这桩事并没有死心,将会卷进去更多人。

  蓝章如今要直接对上宁藩,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将可能被攻讦的隐患都解决掉。

  只可惜了蓝田这样的才华。

  沈瑞一时也不知道该安慰他点儿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又问他此来河南目的。

  “我多少懂些医理,老师让我过来,看看你所说的那军医学堂,还有药厂。”蓝田笑道。

  沈瑞眼前一亮,瞧了瞧蓝田,试探着问道:“蓝兄可是要往首辅的四夷馆去么……”

  蓝田道:“听老师提起过此间情景。‘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尽我所能为老师分忧罢了。”

  又笑道:“我那堂叔父也指望我将蓬莱书院开到河南来,听闻如今河南正兴起开医馆,我看倒是先开一家蓬莱医学堂才是正经。”

  沈瑞不由大喜,蓝田是那种经史子集、天文律历无一不精的全能型学者,又随其父在抚州任上多年,庶务也是打理得清爽明白,能留在河南,实是他一大助力。

  蓝田既答应留下来,便很快进入角色,将他这一路上所想医学堂、药厂规划一一说了出来。

  末了又问沈瑞道:“我听庞子阔说了边贸种种,他说你们在寻能让草原大量需求的——你可想过药材?我是说,兽药,成药。”

  草原生存全靠牛马,兽药确实是草原急需,且是将长期、大量需求的。

  正常给人用的药品当然也是有限额的,毕竟也算战略物资的一种。

  但兽药毕竟有所不同,人畜皆可用的那部分制为粉末、丸药等成药,便能有效防止再度被制成伤药了。

  沈瑞轻叹道:“想在彰德推广药草种植时也想过,只是了解后才知道,好的兽医竟也是难寻。”

  大明因有马政,因此早年是十分注意兽医这块的。

  洪武二十八年曾规定:“民间每二十五匹种马(永乐以后改为五十匹)设一兽医,由农家挑选聪明俊秀子弟二、三人学习,定业一人,如医治无状则撤换。此外,每州设兽医二人,每府设兽医一人,无品阶,到年终更换。”

  然随着马政逐渐败坏、各地财政日益紧张,兽医们是干着最累最忙的活计,却常常被克扣月银粮米,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

  即便是在驿站里为官马做兽医者,也因着难以靠那可怜的俸禄养家糊口,而多半消极怠工,另谋生路,真正钻研的少之有少。

  如此,在河南地界,这抽选兽医成了农家沉重负担,避之唯恐不及。

  当初登州多山地,并不适宜养牛马,兽医也不多,后沈瑞推海贸,登州自辽东大批购入牛马,陆家办事向来周详,兽医也是给配齐的。

  在登州逐渐繁华,百姓收入渐多,牛马也入寻常人家后,兽医的待遇自然不再是问题。

  故此在山东时,沈瑞并没有注意到兽医这个群体的状况。

  直到来了河南,还是接连受灾后的河南,他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沈瑞叹道:“我已向京中请旨,看能否调太仆寺、苑马寺中懂兽医的人过来好生教教本地兽医。也让人往山东去寻高明兽医了,只是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良多。等学成再制药……”

  那就不知道耽误到猴年马月了。军情不等人呐。

  说罢,沈瑞目光灼灼盯着蓝田,他既然提起,应该是已有腹案。见他听自己说完,仍一派淡然模样,便忙一揖道:“还请蓝兄教我……”

  果然,蓝田笑着双手扶他,道:“恒云客气了。我也读过些牛马经,或可帮着和本地兽医们切磋一二。”

  第六百九十五章 克绍箕裘(五)

  正德九年,又逢京察之年。

  上一次借由京察大动干戈,还是在正德三年,刘瑾趁机大肆清理刘谢余党。

  风水轮流转,而今朝里朝外皆以为这次京察是要清理阉党余孽了。

  果然,都察院这开年头一炮,便是打向与刘瑾有瓜葛之人。

  只不过,这人并不是阉党。而是,宁王。

  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言:“宁王自交通逆瑾,陈乞护卫,愈生骄恣,掊克富室,侵夺腴田,淫刑酷法,动至灭族。始于省城及于乡境,利之所在,百计牢笼,商旅不敢出入,舟楫不敢停泊,民之受祸何可胜。”

  又言:“抚按三司为其所饵,莫敢喙息,宁坐视民患以负君恩,不敢輙贾奇祸以忤宗室。”

  满朝哗然。

  宁王可是一直自我打造贤王形象,从最早的上表希望将他的孝顺懂礼写进孝庙实录里,到朝廷推出宗藩条例时积极举报其他宗枝不法获取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朝中还有不少人吹捧宁藩小公子贤王圣子。

  而这折子里,一句句控诉皆是宁王罪大恶极,比之先前被抄家削爵的临漳王府还恶劣得多。

  朝中为宁藩代言的喉舌统统哑了火,这样的弹劾,只能宁王上表自辩,又或者小公子代父辩白。

  莫说一个十二岁的毛孩子能知道王府的多少事,单说现在小公子对外,可是打着“病重不能离京”的旗号。

  一旦出现在大殿上,露出一点儿马脚,那便是欺君之罪。

  而等消息到达江西,宁王的自辩折子再快马送进京,总要月余。

  宁府小公子的处境登时便尴尬起来。

  大家心里雪亮,这八成是冲着小公子来的,不是贤王,还提什么圣子?

  咸宜坊宅子里,李先生气得跳脚,一面加紧给江西送信,一面催苗先生赶紧去找人来打这场口水仗。

  然却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有些事情,都是默认宗藩会做的,比如侵占民田、压榨商贾。

  别说宗藩,地方上哪些权贵人家没做过?就是寻常大族也难免这种事。

  哪个敢说宁王就真是个圣人,王府上下一丁点儿违法的事儿都没做过?

  嫌事情烫手没关系,银子不烫手呐,宁藩那边一再提高“润笔”银子,只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如此一来,也是看得人心痒痒的,便有人蠢蠢欲动。

  毕竟,御史奏报不会像沈抄家那样做得证据确凿,多少有些“风闻奏事”的意思,还有可撕掳的余地。

  不过很快,他们也不用纠结抉择了。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蓝章奏:“先朝各王府奏讨食盐不过二三百引,今公差人员奏讨不下数万,又织造等项,名虽二万,夹带实多。更有进贡船只在于长芦运司收买私盐,公行无忌,乞要节赏。”

  所列各奏讨里自少不了宁府,而夹带里赫然有宁府护卫指挥使王麒纵其下收买私盐于长芦。

  名姓都指出来了,自然是有实证的。

  而蓝章更是在江西抚州府主政多年,宁王府的“罪证”只怕他手里还有不少。

  很快,皇上下旨,官榜谕江西百姓,凡被王府侵占田产房舍,俱许诉复,及令本省镇守抚按三司官谒见,令宁王,“改过自新”。

  同时升蓝章为南京刑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令其清理两淮长芦盐法。

  随后,在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员京察之年例行调动中,江西的高层几乎大换血。

  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黄瓒调至湖广,左参政汪获麟为广东,江西按察使王秩调至云南,按察司副使胡世荣调至福建。

  只有右参政张嵿升了右布政使,留在江西。

  此外,又升四川左参政蒋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

  皇上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宁藩的礼再没人敢收,收过礼的,也不免惶惶。

  实在是,这一二年,皇上收拾宗藩收拾得太很了。

  山东的宗藩都悄没声趴着了,陕西山西河南的刺头儿都清理到除国了,又有宗藩条例里一条一条的大棒子打下来,很难不联想到宣德年间宣庙一系列削藩举措。

  今上是为了表达对宁藩小公子欲太庙司香的不满,还是下一步真想清理江西宗藩,谁也说不准。

  于是朝中开始有声音,表示宁府小公子是以送银的名义上京的,如今银子也入库了,弘德殿也开始修缮了,已是没这位什么事儿了,也该是回封地的时候了。

  宁藩在京的人员,在皇上下旨令宁王改过自新后,便停止了一切或明或暗的拜访官员权贵活动,而改为跑各大医馆乃至寺庙庵堂为小公子寻访名医。

  小公子的病自然是“越来越重”,无法出京了。

  宁藩甚至还重金请动永康大长公主进宫替他恳求,请皇上赐天梁子真人为他看诊炼丹。

  皇上倒是许了,可传口谕的小内侍到了天梁观,却被告知天梁子真人带了个童子云游采药去了,走了已有月余。

  往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一概不知。全凭老神仙心意。

  皇上只好表示让各地驿站多多关注这位真人,遇到了就让他立刻返京。这边再安排一打儿御医去给小公子看病。

  这一番纷纷扰扰,时间便到了三月中。

  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上将“自今观之,如画野分州,设官分职,明礼乐、兴学校、正律历、秩祭祀、均田赋、通泉货、公选举、严考课、立兵制、慎刑法,则帝王之治天下,固未尝不以法也”写进殿试题里,也是颇耐人寻味。

  然尽管小皇帝殷殷盼望,但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依旧是希望留京的人更多。

  尤其是京察期间,京中对刘瑾一党进行了再次清洗,稍有瓜葛的也不放过,便又有不少中低级的位置空了出来。

  也莫说新科进士们心热,高层大佬们也一样心热,趁机拉拢新人,安插自己人。

  对此,小皇帝也只能同张会抱怨一句:“再多两个沈瑞便好了。”

  张会则笑道:“到底翰林清贵,读书人盼着入翰林原是寻常。倒是沈瑞在地方上,瞧着知县知州里有实干的举荐上来,踏踏实实的为皇上牧守一方,岂不比那不知稼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更得用?”

  寿哥将“不知稼穑”在嘴里咀嚼了两遍,叹了口气,只道:“日后要从根子上一点点改了。不能把读书人都养成御史脾气,周身上下就只剩一张嘴。”

  张会缩了缩脖子,这话皇上能说,他却不敢接,他自接了锦衣卫就没少被御史们的铁口咬。

  最近从太庙司香到收义子,皇上可是没少被念叨,不胜其烦。好在最近齐齐开参宁王,皇上算是得了些清净。

  至于宁藩小公子,张会只心下冷笑一声……

  新科进士带来的新一波喧嚣直到四月还没散去。

  而四月,宫中忽传惊天喜讯,沈贤妃有身孕了!

  今上登基已是八年有余,成亲也有七年了,后宫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前朝后宫没少为皇嗣操心。

  先帝子嗣单薄,既有先帝本身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先帝情有独钟,后宫只张太后一位。

  而今上,弓马娴熟,热衷武事,可以说是身体倍儿棒,后宫有名份的妃嫔就不少,听说西苑里也不少美人,却一直没皇嗣,甚至都不曾有宫妃有妊的消息传出来过,不免让人诸多联想。

  尤其是今上这几个月胡闹般收了百来号义子,又传出“枕着钱宁大腿入睡”这等传言,也很难让不让人想歪。

  如今总算后妃有妊,虽尚不知男女,重臣忠臣们的心却也都放下一半儿。

  尤其是在刚刚闹完太庙司香之后,这个皇嗣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皇上显见十分高兴,各种赏赐流水一般涌向长安宫,涌向沈贤妃的娘家。

  原本沈贤妃娘家在外戚里就是垫底的那个,皇上有什么赏赐通常只能想起皇后娘家夏家,而就算吴德妃在宫中不那么得宠,可吴家到底是太后娘家张家的姻亲。外戚沈家可真真是什么都靠不上。

  而今的外戚沈家,已是门庭若市,无数人赶来添“柴”(财)烧热灶。而沈家也摆足了皇长子外家的排场,赫赫扬扬,俨然盖过了夏家。

  尽管沈贤妃叫人传话出去,尚不知道是公主还是皇子,便是个皇子,难道庶长子是好当的?庶长子也一样要叫皇后为母亲!不要这会儿飘起来,回头跌得更狠!!

  只是贤妃娘娘固然贤惠,可有先前外戚周家、张家那般显赫的案例摆在前头——尤其周家,周太皇太后当初也不过是个妃子,等儿子成了皇帝,周家足足富贵了三朝!

  沈家如今被人那般捧着,巨大利益摆在眼前,又有几人能冷静下来不动心?

  这样的高调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只是有御史试探着上了两回折子,都是留中不发,大家心里也有数了。

  毕竟是皇上盼了多少年的皇嗣,沈家又刚刚有些抬头,也没来得及做什么恶事,弹劾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众御史渐渐的也就作罢。

  更多的人是准备痛打落水狗的——撵宁藩小公子出京。

  如今皇嗣也有了,甭管是男是女,只要能生,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皇上才二十五呐,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生孩子。

  就算再过个三五年,依旧没皇子,那也是再找年幼的孩子,彼时宁藩小公子也过了十五了,彻底用不着他了。

  上折子请这位返回藩地,也是表示一下自家对皇上的忠心,对正统的维护。

  面对蜂拥而至的御史、给事中们,宁藩小公子选择了装聋作哑,镇日里“专心养病”,还时不时传出点儿病危的消息。

  反正就是赖在京里不走,任谁也没辙。

  当贤妃有妊的消息传到河南时,人前沈瑞自然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心下却是异常沉重。

  去年八月,寿哥亲口说的是皇后有妊。

  按照时日算,已是该生产的。

  此时却将沈贤妃推出来,到底是皇后已诞下皇子,为防万一,被藏了起来——孝庙幼年就被藏了六年之久,还是皇后的孩子出了事?

  事涉内宫,张会就是知道也不能送出只言片语来。

  但无论是那种可能,京中局势,都当算不得太好。否则,也没必要推贤妃出来吸引注意了。

  皇上这一招又一招,怎么看怎么像……想逼反了宁藩!

  没有点儿造反的事儿,很难一削到底?!

  沈瑞眉头紧锁,可是,朝廷,真的准备好一战了吗?

  北边儿的邻居,因为干旱,还在虎视眈眈!

  虽说前世历史上的宁王不堪一击,如今的老师王守仁也已是南京兵部尚书,手握重兵,水师又是极有战斗经验,打败宁王应该不难。

  可若鞑靼趁虚而入呢?

  这两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始终没攒下太多,若是两头开战,着实吃不消。

  北方的损失也会直接牵动经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臣们敏感的神经,到时候又会如何?

  费劲心力才在北疆打开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一旦这固有印象种下,可能会影响十数年、数十年大明对蒙政策。

  宁藩这个脓包,挑破就挑破吧,早挑早好,但北边,无论如何要保住。沈瑞咬牙切齿的想。

  随后他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书房,开始写一封封密信,给老师王守仁,给张会,给丛兰、沈珹,给蔡诵、戴大宾、李延清,给蒋壑、高文虎……

  “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丛、沈两位大人。”沈瑞将信交给田丰时再三叮嘱。

  田丰在山陕数年,人头最熟,故此派他往边关去送信。同时送去的,还有蓝田带人这两个月加急赶制的一批兽药。

  蓝田在京其实就同他老师李东阳,以及庞天青商量过了,来河南的一路上已是在历朝农书、牛马经中寻了不少用药简单的方子,也有了初步的制药方案。

  这边取得沈瑞的全力支持与配合后,蓝田带着从彰德、怀庆府抽调的有经验兽医,在灾民中挑选了一批机灵又勤快的学徒,在资金配给充裕的情况下迅速建起作坊投入生产。

  沈瑞对他们产品的要求与天梁子的药一样——治不治得好病不要紧,一定不能给人牛马治死了。

  这批药的目的也不是炫技显示药效多好,而是给草原提个醒,有些东西,靠抢是不会得到的,它只会在马市的交易。

  “不是拿来赚钱的,拿牛皮羊毛什么来交换都可以,只要让他们知道,有马市,才有这些。”沈瑞向田丰道。

  田丰连连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二爷,我想将陈力带去,若是得用,可让他留在那边,日后这边再有他们这样的人,都可以放过去。”

  这陈力乃是河南府一响马头子,手下有三四十号人,都是马上功夫了得,悍勇异常。

  因与矿盗李才有私仇,被万东江说服招安,帮着周贤剿灭了李才,又端了为李才销赃的当地豪民李根生。

  陈力这伙人手上虽没人命,却也有过不少劫掠的案子,不太容易获得体面的官方身份。

  而李根生这样的坐地户,线上拴着不少山贼马匪矿盗呢,一时间,陈力就成了道上“人人得以诛之”的“叛徒”,在河南府难以存身。

  田丰便想将这伙人带去边关,作为顺风标行的一个分号,专门接护卫来往马市商队的镖。

  有了这么一层身份,慢慢的了解草原内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四夷馆的人开展合作,日后一个官家出身总还是有的。

  沈瑞摆手道:“他们与万东江还不同,都是刀比脑子快的主儿,现下非常时刻,千万不要冲动误事。”

  他斟酌片刻,方又道:“河南他们呆不住,倒可先带去山陕,放在顺风标行里跟着熟悉熟悉,磨一磨性子。至于四夷馆那边,问咱们借人再帮,若是不提,不要轻易插手。”

  这边安排完,沈瑞上了折子请令河南道分巡官专驻汝州,以防矿盗,之后便启程往彰德府去。

  已是要进五月了,雨水依旧不多,今年显见又是要旱了。这天气着实愁人。

  彰德府这边虽大力推广新种子、新种植方法,又开了水渠,却也很难不受天气影响。

  山神庙庙会那边筹备得差不多了,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得催着那边赶紧开起来。

  然他刚抵达彰德府,又一个惊天消息传来。

  四月廿九,太皇太后王氏薨逝。

  与消息同时送达的,还有皇上急招沈瑞回京述职的圣旨。

  太皇太后王氏是宪庙的第二位皇后。

  头一位皇后吴氏刚刚册封一个月便被宪庙废黜,之后宪庙一直想立万贵妃为后,奈何周太后不答应,只得立了王氏为后。

  以后的岁月里,宪庙其实不止一次想废掉王氏,然王氏为人谨慎低调,素无错处,任万贵妃怎样嚣张跋扈她始终淡然处之,实在无由可废。

  到了弘治朝,王氏成了太后,却是安静如故,依旧在后宫当她的隐形人,也从不卷入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的纷争中。

  直到正德朝,这位老娘娘从一开始就坚定的站在寿哥身后,支持他的政策、配合他的行动,也为他解决了不少宫中之事,最近一次也是由她出面为崇王世子承爵说话,配合了寿哥布局。

  寿哥待这位祖母也是极为亲近,多次为祖母加皇庄,正德五年还为她上尊号“慈圣康寿”。

  这位老娘娘说起来身体一直偏弱,但却并没有似周太皇太后年迈时候那样不时卧病在床。

  这个冬天也没有任何她染恙的消息,正旦时候也同太后、皇后一道受命妇朝贺。

  这时候骤然薨逝,实是出乎所有人预料。

  太皇太后薨逝时,皇上还在西苑,听到噩耗,他发疯一样几乎一路快马奔回皇宫,在仁寿宫哭到昏厥过去。

  再出现在人前时,已是面色憔悴,满脸病容,可见哀痛。

  夏皇后更是哀损过度,直接病倒了,灵堂都是几个体格健壮的宫人强架着她去的,那一张脸惨白的几乎没有血色。

  还是太后体恤夏皇后与有孕的沈贤妃,命两人好生休养,由吴德妃代为完成其他礼仪。

  满朝皆称皇帝皇后至孝。

  可不知什么时候,坊间竟流传起这样的话来,说太皇太后身体一向康健,突然暴毙,必是遭人暗害。

  太皇太后薨逝确实很突然,所以真有百姓相信此言,街面上便是议论纷纷。

  很快有人说,太皇太后一向与人为善,外戚王家更是安分,从未与人结仇,太皇太后虽身份尊贵,却也没有什么权柄,怎么会有人暗害于她?

  便就有遮遮掩掩的说,怕不是沈娘娘肚子里那小皇子克了曾祖母……

  也有言之凿凿的说,太皇太后实际上是服食丹药而亡,这丹药,便是天梁观观主天梁子进上的。

  这道人也知道这药不妥,怕被追究,所以先以云游为借口遁逃了!

  而皇上结交番僧妖道本就不该,发现出了问题,却为掩盖自家错处而任凭妖道逃窜,也不肯下通缉令抓捕其为祖母报仇,是为极大不孝……

  再深挖一下,这道人是谁荐给皇上的?听说是那个沈抄家沈瑞!似是同沈瑞有些亲戚关系。

  又说,皇上也是常年服食那妖道的丹药,只怕已是离不了了。沈瑞掌握着这样的丹药,怪道他能平步青云呢,怪道皇上竟许他把刘瑾这样的宠臣拖下马!

  这样的言论自然立时引起朝廷的注意。

  锦衣卫抓了几波人,关了几家聚众妄议天家的茶楼酒肆,然而并未能抓住“主犯”,审来审去大抵是素来拿钱办事的泼皮无赖,连谁给的银子也不晓得。

  也未能有效遏制住谣言的流传,大家自不会在明面上说了,但背地里一点儿不少议论,锦衣卫也没真的神通广大到监听京城中每一位百姓的谈话。

  尤其是在许多官宦人家、商贾富户都于家中修了密室的情况下。

  这会儿,寿宁侯府外书房密室里,就有人毫无顾忌的说着会掉脑袋的话。

  “如今太皇太后薨了,宫中便是太后娘娘最尊贵。可太后娘娘同皇上的母子情分还剩下多少,呵呵,这个侯爷怕比谁都清楚。”那人笑眯眯道。

  张鹤龄黑沉着脸,恶狠狠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最近沈家张扬太过,侯爷就看得过去?沈家凭的什么?还不是贤妃肚子里那块肉。”那人盯着张鹤龄道,“这宫里,皇后也有孕过,如今贤妃也有孕了,就只德妃娘娘一直都没动静,皇上,这是防着张家呐。”

  张鹤龄心下一跳,不是旁的,是皇后曾有身孕又掉了这桩事,早就被封锁消息,宫外根本没人知道。

  太后都是在孩子没了之后自蛛丝马迹里晓得的,也并未声张。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想一想便不由得后背沁出一片寒意。

  “张家如今是显赫,那是因着亲外甥是皇帝。然将来,若是贤妃之子得承大统……太后在一日,自还会有张家一日的富贵,但若是太后百年……想当年,周家在成化朝是何等风光,就是孝庙时,也算得能与张家平分秋色了,而今再看呢?”

  那人一笑,道:“张家当早想到这些了,要不当年送德妃进宫为得什么呢?还不是为的之后几代富贵!可,皇上不亲近德妃呐……”

  张鹤龄有些不耐烦起来,打断他道:“兜什么圈子,直说了吧。”

  “当年周太皇太后在时,不也在宫中养了几个小皇弟,以备万一之用嘛。”那人凑近了些道。

  当年这事儿也是张家心头一根刺。

  尤其是在张皇后所出的蔚悼王早夭后传出这样的话来,让张家如何受得了。

  张家与周家的梁子也是由此越结越深的。

  而今,这人却是要用这话来游说张家了。

  张鹤龄没好气道:“如今哪儿来的小皇弟养着。”

  那人笑道:“我家小公子,不就是现成的!”

  张鹤龄眯了眯眼睛,“说笑呢吧,这差着辈分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都是一家子血脉,辈分什么的,又不是结亲,有什么要紧。孩子年纪小,人您也见着了,最是老实孝顺的,认在太后名下、认在德妃娘娘名下,全凭太后与侯爷做主。”

  他顿了顿,又道:“辈分合适的,也有,赵王世子、周王世子,都合适,就是,嘿嘿,就是不知道肯不肯听侯爷的话,毕竟,那两个人,是沈抄家捧出来的。”

  “侯爷要是作难,可以同太后娘娘商量商量嘛。怎么着小公子也会呆到大行太皇太后梓宫发引入陵,送她老人家一程,才会回江西,还有时日可思量。”

  张鹤龄一脸“你哄傻子呢”的表情,话都懒得说一句。

  那人道:“这桩事对太后对张家都有利呀,我家小公子最是听话,他在京中举目无亲,不靠着太后靠着张家,他能靠着谁呢?有他这样孝顺懂事的比量着,旁人不得更孝顺更懂事些吗?岂不让太后舒心?”

  “他日德妃娘娘若是有了亲骨肉,那就是太子不二人选,规矩摆在那里,小公子自是要回藩地的。

  “您必然想那这样于我们有什么好处?侯爷呐,我家小公子不过是庶子,上头又有三个年长许多的哥哥,王爷就是再喜欢他,您说王府有多少东西是能给他的?好地方也轮不到他来选。

  “若是有幸养在太后膝下数月,那王爷再怎么给他东西,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若是太后看在他尽心尽力孝敬一场的份上,能赏他块好封地,那不止他自己受益,就是子孙后代都受益的!这不是天大的好处?”

  张鹤龄始终不发一言,但面上已无明显的嫌弃之色。

  见他沉吟不语,那人便又道:“侯爷的心思,在下也能猜出一二,当初侯爷选了小沈状元做女婿,不也是奔着朝堂里有人么,想不只靠着后宫,这路子原也是再英明不过的,奈何,小沈状元这样的忠厚人,是玩不过他那个阴险狡诈兄弟的。”

  “侯爷这岳丈也是慈父之心呐,今年京察之年,想来侯爷也是为小沈状元安排位置了的吧?通政司先前刘瑾的人最多,如今空了大半,小沈状元过去做个左右通政的,妥妥的四品,再往上走,未尝不能入阁……”

  张鹤龄确有这般打算,已是打点了不少银子活动得八九不离十了。

  那人却是话锋一转,“小沈状元已是因丁忧耽搁一次前程了。这次要是再……”

  张鹤龄一呆,忽想起多年前丘聚那个阉竖也说过同样的话来威胁他,禁不住脱口而出:“怎的又是这招?”

  那人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招不在新旧,管用就行。”

  又道:“张鏊也是个好的,但,那毕竟是建昌侯的女婿嘛。侯爷也知道,建昌侯那个脾气,侯爷可未必使唤得动。”

  听到张鏊二字,张鹤龄便皱了眉。

  这门亲事他本是不同意的。

  他可不念什么张元祯曾是他女儿的大媒。

  当年张元祯是帮他保媒,他又不是没帮张元祯说过话,是其自己不争气没当上吏部尚书,怪得谁。他还浪费了人情呢,合该两清了。

  不同意一则是张鏊因着同沈理闺女和离闹得满城风雨,这风评着实太差了些。

  再则,当年毕竟是婷姐儿先动的手,这仇结得结实,德妃是自己家养出来的没什么,杨家那边,如今内阁里李东阳、王华都垂垂老矣,杨廷和眼见是能往首辅上挪一挪的,而那姑娘现在的夫婿是沈瑞,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很没必要得罪了他们去。

  婷姐儿是大了,真要想结亲,悄没声的送去外地,再不叫回来,也就是了。

  现在大喇喇接回来办婚事,还找了这么个风口浪尖上的货色,生怕人想不起当年旧事吗?

  ——这还很容易把他闺女娴姐儿也牵连进去。

  偏这事儿叫张延龄媳妇捅到金太夫人面前去了。

  太夫人一直最是疼爱婷姐儿,老太太脾气上来了,就非要接婷姐儿回来成亲。

  张延龄个添乱的,还阴不阴阳不阳的,说:“怎的,就许大哥有个状元女婿,就不许我有个探花女婿?”

  虽说张鹤龄当时表示新科进士有的是,但心里也知道,婷姐儿这般状况,想找个体面如探花郎的,委实不容易。

  金太夫人一闹,太后那边也表示到底是探花,是个人才,张鹤龄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而当娴姐儿夫妇知道这桩婚事时,娴姐儿一脸嫌弃道:“二叔糊涂了,这人原是我侄女婿,如今成了我妹夫,这,这成什么了!”

  沈瑾更是一脸冰寒。

  他是知道沈理辞官真相的,沈理走前还再三告诫他和沈瑛要多多提防。他对张鏊是深恶痛绝。

  没想到张家还能办这么恶心人的事。

  他突然就深刻体会到了当初瑞弟得知他与张家结亲时的心情……

  张鹤龄不知道女婿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看女婿这表情,也晓得,他女婿和老二女婿以后是没可能在朝堂上互相声援、互为臂膀的,只怕,不互相攻讦就不错了。

  耳边听得那人叨念:“虽然现在张鏊品阶还低,通政司就算是个参议的位置,他一时也还够不着。但如果小沈状元丁忧三年,又或者丁忧了六年……”

  他意味深长道:“你看,侯爷,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一条路哪儿能保得准?还是得有个亲近张家的皇嗣,再有个出息的亲女婿,两条腿走路,这才稳当呢。你说是不是,侯爷?”

  张鹤龄死死盯着眼前人,久久不语。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同是外书房密室里,同是那旧得不能再旧的招数,有人正对着参政沈珹使着。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团团脸,好生福相,尤其是一笑起来,一脸喜气,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然面对他,沈珹的手都不自觉微微抖了起来。

  这人若是不提,他已是全然想不起了,一提起来,再看去,才恍惚找到些当年小童子的样子。

  别说是一个小小书童,就是他亲儿子,嫡长子沈栋,他其实也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洗墨洗砚,是当初在京中给沈栋买的一对书童,也跟着沈栋回了松江。

  那场“倭祸”里,沈栋失踪后,洗墨状告沈珺“勾结倭寇、绑架亲侄”,后死在牢里。

  洗砚却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指使洗墨的人灭口了,还是自己畏罪跑了。

  当时恁是混乱,没有人会理会一个小小书童的下落。

  现下这个小书童回来了,带着沈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大少爷一直念着老爷太太,到现在,背着人,也会有掉泪的时候。……大少爷过得是真苦啊,可大少爷从来都不叫苦……

  “小的现在看了二少爷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是大少爷能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也当是二少爷如今这般吧。大少爷恁聪明,必定是要做官了的!……”

  洗砚圆溜溜的眼睛红红的,泪花闪闪,一副为主人委屈的忠仆样子,一句又一句戳着沈珹的心窝子。

  沈珹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情绪,冷冷问洗砚道:“你们既回来了,栋哥儿他人呢?还是,有什么人让你来给我带话?”

  洗砚转瞬便破涕为笑,语气里都透着欢快:“大少爷回松江了呀,老爷不在老太爷身边,大少爷要替老爷尽孝嘛,替老爷担起宗子的责任。咱们宗房才是沈家嫡支嫡脉呢,大少爷作族长,才能让沈家更好呀。”

  沈珹却是背脊一阵阵发寒。

  听得洗砚又道:“少爷最是有孝心了,让小的来跟老爷禀告一声。还送了一桩天大的功劳给老爷。”

  他凑近了些,一张笑脸格外灿烂,“鞑靼人这不是缺粮要来抢嘛,那就让他们抢走好了,粮食丢了可以再种嘛,左右也是打不过的,抵抗不成反被屠城可就糟糕了。少爷慈悲为怀,为边关百姓性命计,让老爷到时候避走就好。”

  沈城大惊,险些坐都坐不稳了。

  “胡闹!”他忍不住爆喝一声。

  洗砚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又是一笑,“老爷莫怕,他们能打进来多远呐,抢点儿粮食就退走了,到时候您再带人杀回去,轻松夺回城来还能立功,您这官位也要升一升的。”

  “现下也不是前朝了,他们还能抢了江山去呀!而且,江山,还有我们王爷呢。您这,日后,也是大功一件呢。”

  沈珹就是再傻也听明白了,宁藩,这是要反了。

  用北边儿吸引朝廷的注意,宁藩在南边儿起事,朝廷首尾不相顾,就是宁藩的机会。

  “乱臣贼子!”沈珹义正辞严喝道,“当年你们怎么被抓走的都忘了吗?如今竟是要为虎作伥了!你当速速去衙门向朝廷揭发逆贼行径,也能戴罪立功。否则,那安化庶人便是前车之鉴!”

  提及被抓走,洗砚眼里已满是怨毒,口中却仍笑道:“果然叫少爷说着了,老爷还是这样谨慎,怪道理六老爷、瑞二老爷都能做到二品大员,老爷始终在这从三品上上不去呢。”

  沈珹面上闪过羞恼,厉声道:“混账,你扯三扯四的什么。”

  洗砚骤然收了笑脸,冷然道:“老爷,少爷说,别用文官不管武将调遣的话来搪塞,你总归是有法子的。你若不应,也行,那他就伺候老太爷西去,让你回乡丁忧。这里的位置,自然是能办这桩事的人来顶上。至于丁忧三年后,你这从三品还有没有,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混账……”沈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老爷也别想着大义灭亲,拿亲儿子的人头去邀功。说是大义灭亲,也得有人信呢,老爷你说是不是?少爷教过小的背书,怎么说那个烹子的易牙来着?‘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爱于君’,嘿,到时候,这功呐,你未必能捞到,指不上便宜了谁去。”

  他施施然往椅子上一靠,“何况,您,还得丁、忧、三、年呢……”他一字一顿说讲出来,丁忧二字咬得尤重。

  沈珹素来最重仕途,这些年汲汲营营,为的不就是个官位!

  如今……

  沈珹恶狠狠盯着洗砚,烛火之下,面上阴晴不定。

  第六百九十六章 克绍箕裘(六)

  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可这还没进六月,已是这般的天儿了,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是大雨倾盆。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里,一室静默,只闻雨声。

  冰盆渐融,水滴无声滑落,一如跪成一片的阁老重臣们额角涔涔而下的汗珠。

  半晌,寿哥比冰还冷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朕,不是在同你们商量,是告之你们,朕,要亲征北虏。”

  已经喊过数轮“皇上三思”、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的大臣们再次叩首下去。

  首辅李东阳抬起头来,刚一声“陛下”出口,已被寿哥堵了回去。

  “老先生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了,这些天,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朕都能背下来了。没新鲜的,便不用说了。”

  李东阳叹了口气:“皇上虽不喜听,然劝谏乃是老臣本分,老臣仍是要说……”

  “朕不需要你说这些,朕要让你们做,四夷馆、户部、兵部和山西武学,还有工部,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皇上,老臣还是那句话,到底边关并无异常报上来,眼下便开始筹备,只怕反而引得边关不稳。”李东阳说话间看向王华,想让王华劝几句。

  那边却是张永先张口。他膝行几步,语带呜咽,道:“万岁爷万金之体,还请运筹帷幄,且让奴婢出一把子力气,往边关去吧……”

  张永如今得了爵位,御赐府邸,在外行走便格外注意形象,甚至会刻意端着些,以图洗掉他身上“内官”的烙印,努力做个普通朝臣。

  然,此时,顶着他素来最在意的朝廷重臣们的目光,他却抛开体面,一口一个奴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尘埃里,只求劝住这位小主子。

  寿哥却根本不理他这份苦心,面有不虞,抬高了声音,“大伴!你知道朕对你的安排!”

  张永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万岁爷曾让奴婢好好练兵,万岁爷曾说,他日,想用奴婢在九边!奴婢一直记着这句话,片刻也不敢放松,如今,奴婢求万岁爷成全奴婢,就让奴婢去边关吧!”

  说到动情处,他已是老泪纵横,“只万岁爷把奴婢当人看,只万岁爷说过奴婢是条汉子!奴婢原就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如何能看着万岁爷涉险?就让奴婢先替万岁爷去这一趟,奴婢必定不负万岁爷期望,对得起万岁爷赏奴婢‘骁勇善战’几个字!”

  寿哥闻言也不免动容,紧走两步扶住张永,轻轻唤了声“大伴”。

  张永以头触地,高声道:“请万岁爷成全奴婢!”

  几个老大人原见今儿皇上还将张永也招来了,生怕张永做了那王振第二,撺掇小皇上往关外去。

  此时见张永如此,彼此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又不免唏嘘。

  此间王华因儿子王守仁的缘故与张永算得有交情,也是诸阁老中唯一没正面抵制过张永封爵的,这会儿也只能他出面。

  轻咳一声,王华劝寿哥道:“皇上,泰安伯(张永)忠肝义胆,一片赤诚。且他在边关多年,深知边关情形,又屡立奇功,皇上正当遣他再度披挂出征,最为稳妥。”

  去年岁末因苗逵老迈,内阁大佬们就打算让张永替换苗逵来着,也是把张永这个圣眷隆重的远远打发走,免得再出一个刘瑾。

  只是小皇帝一直不肯应。

  此刻王华一说,众阁老皆顺势点头称是。

  寿哥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凉凉道:“泰安伯随驾亲征,作先锋官也是一样的。”

  众老大人一噎,不由头疼。

  正僵持间,外面刘忠悄没声进得殿来,得到寿哥示意,方低声禀报,沈瑞到了。

  寿哥微微颔首,那边沈瑞和张会两个被引了进来,齐齐见礼。

  此时的沈瑞显得风尘仆仆,又因雨天湿了半片官袍,看上去越发狼狈。

  王华虽猜他想必是刚刚抵京便被召进宫中,甚至都不曾回府更衣,也来不及同他岳丈通气,但仍忍不住去看杨廷和。

  见后者微微摇头,他仍不免失望,暗暗叹了口气。

  杨廷和没能和女婿对上词儿,此时便抢先开口,以图给女婿点儿提示。

  “皇上召沈瑞回京,可是要问他河南情况?如今河南依旧受旱,山陕援助河南尚且不及,若是此时边关有战事,则山陕供给怕要吃力。”

  说着就看沈瑞。

  不止是他,连带寿哥在内,满屋子的人都看向沈瑞。

  沈瑞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张会来接他,对内宫的事只丢下六个字“不能说,不要问”,倒是将皇上闹着要御驾亲征的事情向他详细说了。

  沈瑞自是晓得内宫的事儿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是好奇也不会去问。

  而听得御驾亲征,他毫不意外,这到底还是同历史上的正德一样了。

  只不过,历史上,正德跑去边关和后来亲征宁藩时隔两年。

  而现在,两桩赶到一块,可真不是亲征的好时候。

  尤其,宁藩这会儿怕是巴不得寿哥赶紧亲征呢!

  就是杨廷和不递这话茬,沈瑞也是想苦口婆心劝一劝的。

  只是,这位真铁了心要亲征,哪个拦得住呢?

  历史上大臣们没让他去,他还不是自己偷跑宣府去了!

  听得寿哥冷声喊了沈瑞,沈瑞深吸口气,对上寿哥阴沉的目光,肃然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御驾亲征,是准备御敌,还是准备讨伐鞑靼?”

  寿哥微微一愣,随即冷哼一声,道:“你才回来,不知道。朕说的是,若北虏来犯,朕必亲征。”他偏头扫了一眼众人,“不过是先筹备着。”

  其实说起来,哪年甚至哪个月都有犯边事件发生。今年因着草原大旱,大举进犯的概率更大。

  沈瑞垂下头,道:“臣窃以为,若御敌,边关其实时时刻刻都是备战状态,四夷馆也经营了数年……当待有信报确认确实有敌人大举来犯、且确实值得陛下御驾亲征,才宜大范围行动。”

  “而若陛下准备讨伐鞑靼,臣以为,还需要养精蓄锐数年。臣只随老师学过几日粗浅拳脚,并未正经学过兵法,但也听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朝廷边疆开马市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让草原晓得,他们眼中普普通通的牛羊、甚至牛皮羊毛牛羊乳这等‘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换来大明的好货物,轻轻松松养牛羊就能有衣穿有盐吃,完全不必提着脑袋挣命厮杀。此后,至此多养牛羊少养骑兵,日渐消除他们劫掠之心,臣认为,这便是伐谋。”

  沈瑞说着向怀里取出油纸包了数层生怕被雨水淋湿的折子,双手捧起。

  “皇上,李阁老的高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蓝章的公子蓝田,如今正在河南,不计辛苦研制兽药,就是要想让草原知道,有些好东西,靠抢,是抢不来的,抢得走方子和药草他们也一样配不成!只有维持和平,规规矩矩来换,才能让他们的牛羊更肥壮,换更多东西。此乃臣就此事所书条陈……”

  李东阳在一旁暗暗呼了口气,他没想到沈瑞倒是厚道,让他爱徒在御前挂了名,当下向杨廷和微一颔首,以示感谢。

  寿哥根本不去接那折子,冷笑连连,“沈瑞,你是没见到四夷馆最新的信报。如今草原大旱,死了牛马无数。这牛马都死光了,要兽药有有何用?!”

  “臣另有一份密报……”沈瑞直视寿哥道。

  寿哥扬了扬眉,这才缓缓伸出手去。

  忽的刘忠又在外头探头,脸上有些焦急神色,寿哥皱眉问他何事,刘忠垂头回禀道是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传懿旨。

  寿哥面无表情道:“朕在与朝廷重臣议事,乾清宫是随便闯的?他是头一日当差不懂得规矩吗?拖下去杖毙。日后规矩不好的再选送上来当差,内官监那几个管事的便都不必留了。”

  诸位阁臣皆是大急,忙道:“陛下且慢!”“陛下不可!”

  在场有几个弘治朝老臣,晓得张太后那是打弘治朝就这么嚣张过来的。

  倒是正德朝因小皇帝不太待见张家,宫中王太皇太后虽不声不响却也没少为小皇帝撑腰,张太后这才相对消停了些。

  而如今太皇太后薨了……

  大臣们都影影绰绰听到些风声,太后如今又是弘治朝那般的行事了,前阵子似乎还想再接金太夫人住进宫来……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然太后一个妇人可以糊涂,皇上却不能糊涂!

  “孝道”二字必须高高供起来!

  外头本就有些谣言指责皇上不孝,若是今日这顿板子下去,明日街面上又指不上传些什么!

  这对江山稳固大为不利!

  张永更是顾不得许多,直爬过去拉寿哥袍角,满脸哀求之色。

  寿哥脸色铁青,似乎半晌才平复了些许怒火,挥手示意刘忠带人进来。

  那来传旨的正是张太后身边大太监梁恭。

  这位素来九窍玲珑心,如何不知道今儿这一趟是要倒大霉的。

  奈何被太后指名道姓让他来,他也知道事关重大,亦不敢轻易交给小内侍,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进来再看跪了一地的内阁大佬,他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

  如今是面上一张苦瓜脸,嘴里比黄连还苦三分,苦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把太后娘娘的口谕说了。

  太后娘娘说,不许皇上御驾亲征。

  太后娘娘说,要召赵王世子、周王世子、兴王世子、宁王府小四公子、衡王府二公子进京,养在宫中。

  几位阁老登时面色大变,满殿皆惊。

  寿哥却忽然哈哈大笑,混杂着殿外的雷声雨声,分外刺耳……

  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家五房

  内院外院仆从出出进进,不停将一些家什抬出来捆在二门外马车上,装满的车便迅速撤出,奔向码头。

  因着福姐儿的婚事定在了年底,这几日恰陆家商船要北上,五房正好将一部分嫁妆连带打好的苏式家具和攒下的木料请陆家帮着运去天津卫陪嫁宅子里去。

  这是婚前就说好了的,小两口虽在京中驸马府成亲,婚后却是要去天津卫单过的。

  五房富裕,三个哥哥又像疼亲闺女一样疼这个最小的妹子,因此在嫁妆单子之外又贴补了妹妹许多。

  此外还有五房以及各房准备捎去山东、京城、辽东的中秋节礼,一事不烦二主,正好请陆家一船运走,故而几处宅门洞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这边大管事正拿着单子核对东西,忽见那边三房的沈琼带着一伙人,抬着几口大箱子,大喇喇进得院来。

  因他带的人多,又抬着箱子,口口声声说找沈琦来给福姐儿添妆,管家们也不好拦着,那有眼色的小厮便一溜烟跑进里头给沈琦报信去了。

  沈琦也是忙着,听了报信就皱眉,却也不得不往这边来。

  这沈琼便是涌二太太后来得的亲生儿子,正是为着这个嫡子,她才百般算计了庶长子沈玲。

  这孩子原就被涌二太太惯得不成样子,后涌二太太被关进了家庙,沈涌忙着家中生意,没人教管他,他便被舅家几个不成器的表哥勾搭着变着法花银子,将浪荡子那一套学了个十足十,镇日无事也要生非。

  要说他来给福姐儿添妆,鬼才信,尤其他还带了一伙子看上去便不好相与的伴当。

  因怕他是来捣乱的,沈琦也暗中叫人防备着。

  这琼哥儿一眼见了沈琦,便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因着沈琦这族长处事公允,深得人心,便也越来越有威望,沈琼素日里是有几分畏惧他的。

  不过很快,他就露出个笑来,迎上去,打哈哈道:“今儿这场面我真是开了眼了,福姐儿真是好福气!琦二哥,你这是给妹子办嫁妆呐,不知道的,还道你这是给儿子办聘礼呢,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可不怎么中听,后面几声笑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浑然不觉,还挥着胳膊拍了一边儿抬箱子伴当的胳膊两下。

  那戴着斗笠的伴当被拍得一趔斜,箱子都险些脱手。

  沈琦看他这行事,连花厅都懒得引他去了,就在这小院里径直问他此来何事。

  “自然是有事,有大事。”琼哥儿忽然故作神秘,四下看了又看,还特地踱了几步伸脖子再看看,摆手让伴当们也跟着四下看来看去。

  沈琦眉头大皱,沉声喝问:“到底做什么?!”

  琼哥儿腆着脸笑道:“还得二哥把人打发出去我才能说。”说话间,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就成包围式将他们围在中间。

  沈琦身边几个会些拳脚的长随立刻警觉起来,拉开架势准备护主。

  这时那个抬箱子的伴当往前凑了凑,抬了抬斗笠。

  沈琦不由变了脸色,忽然喊了声“住手”,随即回头向随从道:“都先出去。”

  几个长随并未见到那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主人声音严厉,便都听命退了出去,却依旧守在院门口,还有人跑去叫了大管家来。

  院内,琼哥儿嬉皮笑脸向沈琦道:“你看,琦二哥,我说有大事儿吧,偏你不信。”

  沈琦根本没搭理他,只盯着那抬箱子的伴当看。

  那人已经去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有七八分相像的脸。

  沈琦不错眼的看着眼前青年,像在他脸上找寻小时候的影子。

  寻常人家孩子长相大多是儿子肖母、女儿肖父,偏他家一双儿女相貌都随了他,除了厚且长的耳垂,几乎没有像蒋氏的地方。

  从前夫妻私话时,蒋氏总是佯作生气说自家亏了,他则调侃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总归有一个会像她……

  他如堕梦魇,口中喃喃道:“桦……桦哥儿?”

  对面青年也是满眼复杂的看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那边琼哥儿打开了一口大箱子,里头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添妆。

  他笑嘻嘻道:“小栋哥说让我带着这个来请你过去。我就说不用,就是为了嫂子和侄女,你也不会不去,是不是,琦二哥?”

  听得“小栋哥”、“嫂子和侄女”等言,沈琦瞬间清醒过来,目光也变得凌厉。冷冷盯着一行人,问琼哥儿道:“你说什么?小栋哥?!”

  小栋哥回来了?!那意味着什么!

  小栋哥是宁藩带走的!

  却是对面的青年先张口了,他缓缓绽出个笑容来,“爹爹,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爹爹”叫得沈琦百感交集,险些流下泪来,那是他十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妻儿呐。

  可……

  那青年小桦哥又道,“娘和妹妹在宗祠,小栋哥让我过来请您过去。”

  沈琦缓缓阖上眼,袖中那只完好拳头捏得死紧,稳了稳情绪,再睁开眼时,已不去看小桦哥,指着箱子冲琼哥儿冷笑道:“你们还打算再绑架我一回?沈家,由不得你们放肆!”说着昂首便往外走。

  “绑架”二字让小桦哥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琼哥儿那边还没皮没脸笑道:“瞧二哥说的……”又拍着小桦哥嬉笑道:“你瞧你老子这……”

  小桦哥早就收了笑脸,斜了琼哥儿一眼,目光中的阴毒惊得琼哥儿后颈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嚣张样子了。

  小桦哥也不理他,重新戴好斗笠,打了个手势,众伴当扔下几口空箱子,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大管家正在门口焦急等着,瞧见沈琦出来才松了口气,但看见那几人紧随其后这架势,心里又隐隐有不好预感。

  沈琦口中平静吩咐道:“我要往祠堂去一趟。你这边忙完了就去码头看看那边装船如何了,到底是咱们家的事,别一味叫陆家人帮忙。”

  说话间眼睛却一直盯着管家。

  管家何等机敏,口中应着,碎碎说着嫁妆装箱的事,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码头早安排好人了,哪里还用他去,装船沈家下人哪里懂,自然得陆家船工水手来,哪里称得上帮忙!

  这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带看着这群人呼啦啦都走了,大管家慌忙跑去报信。

  去叫陆家人帮忙!什么情况下需要陆家人帮忙?

  他先就往九房跑,九房理六老爷虽是辞官回乡,但甭管族中还是官面上都敬他几分。

  不想到了九房却扑了个空,门上说是被九房的房长、嫡支如今唯一的独苗、沈琭的儿子小榆哥给请走了,也说是去了宗祠。

  大管家更是担心,顺带着跑了紧邻的七八两房,也都说被请去了宗祠,七房还问,不是族长叫去的吗?可是商量福姐儿的事?

  管家心道要坏,族中当家的老爷们都被弄去了祠堂,要出什么事儿,可就一锅端了!

  他忙跟各家大管事、外院管事通了气,让各自看好门户,把家丁集合起来,自己匆忙跑去搬救兵。

  陆家!

  为什么找陆家?因为陆家有商队养着好些护卫呢!

  这次回来了二三十艘船呢……

  却说沈琦到了祠堂,发现里头已坐满了各房房长以及如沈理这样的族老。

  其中三房房长沈湖近几年吃喝嫖赌越发胡闹,身子已经败了,中风过一次后,族中有事便都是沈涌代行房长之职。

  这会儿沈涌见着儿子琼哥儿跟着沈琦来了还有些纳罕,只是也并未深究。

  七房房长沈溧在外地为官,此次来的是其嫡子沈琴。

  沈琴早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名下,正德三年时陪族人上京赶考,与沈宝一道留在青泽书院读书。

  沈宝志不在功名,后随着师父祝允明、族兄沈玥往山东蓬莱书院去了,醉心于书法字画,如今在齐鲁已是小有名气。

  沈琴则是一直苦读,去岁回来参加乡试,虽是吊在榜尾,却实实在在的中举了。

  只是自知春闱无望,又逢妻子有妊,沈琴便没再进京,准备陪妻子待产,等孩子出世后再北上。

  因没少受五房照拂,沈琴与沈琦最是亲近,见他进来,立时站起来迎过去问好。

  早上他还去五房送了礼,这会儿便笑道:“家里不是忙着?琦二哥怎的有空召大家伙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我是闲人一个,二哥有事尽管喊我……”

  沈琦脸色便有些难看,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冲他点头,心知八成都是被人以他名义骗来的,不由恼怒,回头瞪了琼哥儿几人,朗声道:“不是我召大家来的。琼五弟,你来和大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我召你们来的!”

  说话间,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扶着沈海从祠堂后面转进来,又有一个壮汉紧随其后,拖拽着个人前行,却是一直被锁祠诵经悔过的沈源。

  沈源唬得脸都白了,因怕挨打也没敢吱声,直到厅堂上见得众人,才慌忙扯脖子呼救。

  众族人一惊,纷纷站起来,那壮汉却是揪着沈源到一处椅子坐了,又站在他身后。

  沈源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也不住发抖,强撑着才没瘫倒下去。

  除却沈琦外,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忙问沈海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海虽是称病久不在人前现身,但清明祭扫时看他身体康健气色还不错,而今却是一脸颓然,好似骤然苍老了十岁。

  被那青年安顿在族长下首位置上,沈海看了看众人,微微叹了口气,带着颤音宣布道:“诸位。我宗房嫡长孙小栋哥,沈栋,回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去看那青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栋哥是被谁掳走的,但总归是进了匪窝这么多年,如今悄没声的回来,以这种诓骗的方式把大家叫来宗祠,能有什么好事?!

  一时间众人皆戒备起来。

  但见那小栋哥冲周围团团一揖,彬彬有礼道:“小子回来了。见过各位长辈。”

  口中说得客气,行动却是半点不客气,一步便跨上前,坐在了族长的位置上。

  “我这次回来,有这么几件事,头一桩,”小栋哥一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

  江西九江府浔阳渡口

  南赣巡抚的官船正停泊在岸边,补充饮食淡水。

  船工在忙碌搬运物资,随船而来的幕僚、护卫们乃至仆从们却是得了主家允许,下船来松散松散,消遣消遣。

  不少挎着筐卖枣糕茶饼鲜果的小贩涌过来,卖力推销起自家的东西,这些算得当地特色小吃,又便宜又实惠,便有不少人光顾。

  南赣巡抚蒋冕的三子蒋荣也自船舱中走出来,惬意的吹着江风,看着岸上的热闹。

  弘治十一年时,蒋荣曾由嫡亲叔父翰林学士蒋冕引荐,拜在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当年恁是意气风发,只觉得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然之后接连参加弘治十二年、十五年、十八年三次春闱,皆榜上无名,他那些斗志也被这十年漫长而绝望的科考时光消磨殆尽。

  正德初年时,王华、蒋冕倍受内阁打压,蒋昇日子也不好过。时局如此,自家又没考运,蒋三便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打算,一直跟随父亲,帮着他料理庶务。

  从浙江到四川,如今又到江西。

  因着蒋三素来没架子,平易近人,几个护卫买了吃食回来,都嘻嘻哈哈的过来请他尝尝。

  这边几人正有说有笑,那边一个幕僚忽的表情严肃快步过来,请蒋三借一步说话。

  却是道方才有个货郎故意撞了他,然后借着赔礼悄声与他说乃是松江府人士,姓沈,与蒋大人还有些姻亲关系,现下有极要紧的事要向大人禀报,又说了个“宁”字。

  这幕僚是蒋昇到四川任上才收的,对主家亲戚关系不大清楚,但朝廷这时候派蒋昇巡抚赣南为着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事关宁藩,无论真假,总归不能放过。

  这幕僚也是谨慎人,找来几个在附近买东西的护卫,吩咐了几句,几个人便将那货郎引走,在僻静地方搜了身,悄没声的五花大绑塞进运菜蔬的推车里带上船来。

  幕僚确定那人没有任何凶器又捆得结实,才来给主家报信。

  “松江沈家……?”蒋三下意识讶然反问了一句,但又很快掩盖过去,表示幕僚做得极好,让他领路,自己先去看看。

  ……

  “儿子确认过了,是沈家宗房的沈珺,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家三子之一。他长兄是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他父亲当初是族长,如今族长给了……沈琦。”蒋三看着父亲脸色,小心翼翼道。

  提到沈琦,蒋昇便是叹了口气。

  沈琦的发妻蒋氏便是蒋昇的侄女,因失怙从小养在他身边的,同亲生女儿也差不多。

  那年他五十大寿,沈琦一家说来贺寿却并不曾到,后来消息才至,说是松江出了倭祸,侄女和孩子被绑票下落不明,而沈琦,通倭。

  蒋家慌忙派人去打听,可确确实实是沈琦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赎人,被认定“资敌”,证据确凿,人也下了大牢。

  松江倭祸之事影响极大,杭州同样是常有倭寇出没的,故此亦是处处戒严。而蒋家因为丢了个侄女,侄女婿又被判通倭,也受到波及。

  兼之当时朝中,王华正受到刘谢李三位阁老联手打压,蒋昇的胞弟蒋冕因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算是新帝党,同样受到先帝旧臣排挤,这些反映在浙江官场上,便是对蒋昇更为直接的倾轧。

  杭州知府是多肥的官缺,多少觊觎之人恨不得立时将蒋昇拉下马,一时手段百出。

  那段时间蒋昇几乎被挤兑得几无立足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帮衬沈家了,最终是放弃了看起来已没希望的侄女侄女婿,断尾求生。

  对此,蒋昇不是不愧疚。

  而他的状况好转,是在刘谢被赶出朝堂,王华、杨廷和相继入阁,蒋冕也受到重用之后。

  他升为浙江按察副使,后又调至四川布政使司为右参政。

  虽然他算是王华一党,儿子因拜在王华门下算是沈瑞的师叔,蒋冕与杨廷和也是交情不浅,但他始终没有再同沈家有何联络。

  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拉拔侄女婿一把,为自保反而将其当作弃子……等沈家三子冤案昭雪,乃至沈家再度崛起后,他再凑过去,那便是小人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再遇沈家人。

  蒋昇打了个手势让儿子继续说下去。

  蒋三这才将沈珺所说一一转述。

  却说沈珺决意要找回被拐走的侄子小栋哥,只身到了南昌。

  他常年管着沈氏宗族事务,本就有经营族产的经验,又深谙如何与官府小吏打交道,没多久就弄到了新身份,在城中立起个小小铺面。

  因想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造反必是要有粮草的,他便由此入手,立稳脚跟就开始买田,经营粮米铺子,留心南昌府市面上粮米动态,一点点接近王府田庄,接近宁府底层仆从管事,一点点搜罗起各种消息。

  几年下来手里王府欺压百姓侵占田亩的证据没少收罗,更是发现了宁藩专门关人的庄子。

  那庄子里都是些富家子弟,只可惜并没有他侄儿。

  这些都是宁藩勾结匪寇掳来的,有些人直接换了赎金,有些人则被圈养起来,直到养熟了,成为“自己人”。

  想到侄儿可能也被“养熟”,沈珺不免恐惧,沈家是分宗了,小栋哥牵连不到其他族人,他这房头却是妥妥的一个也跑不掉。

  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想立功,到后来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去岁宁藩小四公子赫赫扬扬上京去“太庙司香”,然年都过去了,也没好消息传来,之后,市面上粮价开始有了波动,粮米不知运到了何处。沈珺便觉得不好。

  直到最近,沈珺发现他一直盯着的那个关人庄子上富贵子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看门人酒醉之后说那些人各回各家了。

  沈珺知道不对,立刻收拾细软准备去报信——宁王造反的消息,在其起兵之前才最值钱!

  首选之路,当然是直奔南京。

  那里有重兵,那里有王守仁呐!

  然而讽刺的是,沈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的侄子小栋哥,在他去南京的水路上遇到了。

  当年信誓旦旦“营救侄儿”,然当两条船同进渡口,小栋哥认出他喊了一声二叔时,沈珺果断跳船逃了。

  当然,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在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有人追捕搜查他。

  靠着贴身藏的金银锞子,沈珺换了身行头,扮作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辗转向北。

  南京去不得,便去河南,找沈瑞!

  今日也是赶巧,恰在浔阳渡口寻船过江,听闻南赣巡抚的官船停靠。

  沈珺在南昌时一直着力与底层小吏交好,衙门里官方邸报消息他都知道,晓得这南赣巡抚便是当初的松江知府、沈琦的岳家,且其子还是王华的弟子。

  当下便直奔这边来了,既想着尽快送出去消息,也是求一份庇佑……

  蒋昇听罢,微微沉吟,道:“沈珺所说多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只是,就算他所说全部属实,宁藩即将要反也只是他自己的判断,真相如何犹未可知。”

  蒋三忙道:“宁藩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皇上调父亲过来,不就是……如今正好……”

  蒋昇看了儿子一眼,叹道:“这些年你虽没少历练,到底是没接触过兵事,不知其中厉害。巡抚虽提督军务,然宁藩经营江西日久,若真有起兵之意,江西诸卫所之兵是否可用还很难说。

  “你也看了邸报,你说河南都司下辖多少卫所,为何沈瑞自京中来还要带蒋壑、高文虎的兵?没有这一手,一个小小的武安县就能让他折进去。你想那临漳王府一个小小郡王,在彰德府才多少时日,宁藩呢?”

  蒋三眉头拧成了疙瘩,先前也知道艰难,只是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只道地方上情况复杂,还等着到当地先用一两个月摸清状况再说。

  他还当是按照按察使那一套,查一查藩王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作为等诸事,敦促当地卫所剿匪等等,离南昌毕竟还远,更多是震慑之意。

  没想到刚到江西就遇上宁藩异动,如此一剖析,父亲这个位置真是危险之至。

  “那我们等了援军再……”蒋三忙道。

  蒋昇打断他,道:“我会遣人往北报信。你即刻启程,带着这沈珺尽快赶往南京,请你师兄(王守仁)发兵——对外且说协助剿匪。沿途注意点消息。看邸报,浙西闽北也有匪患,南京那边或已往这边发兵了。”

  蒋三眼前一亮,“那父亲且先慢行……”

  蒋昇摆手道:“放心,为父自会与他们周旋。”

  第六百九十七章 克绍箕裘(七)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此乃乱命,内阁不会奉诏,若下中旨,内阁必将封还。”李东阳当机立断,立时铿锵有力喝道。

  那边大太监梁恭说完懿旨最后一个字就顺势跪下了,此刻听着内阁首辅这番话,直吓得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寿哥止了笑声,眼神冰冷,凉凉道:“何苦拦朕,这不,太后连朕的身后事都办妥了,诸位爱卿还有何顾虑?!朕意已决,……”

  “皇上!”李东阳似动了火气,也不顾君臣之仪,厉声强调道:“太后初衷是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欲皇上涉险,只不过所用激将之法言辞欠妥。”

  他扭过头,用更为严厉的声音向梁恭道:“太后这是关心则乱。皇上至孝,能体谅太后慈母之心,也请太后宽心,无需他想。若有奸佞小人妄图荧惑慈宫圣君,国法决不轻饶!”

  李东阳又转回身向寿哥行礼,正色道:“臣一时情急,言辞多有不妥,请陛下责罚。臣请陛下下旨,今日内殿所说,一概不许外传。”

  这是努力的将母子俩往一块捏,又借口自己言辞不妥,禁止将太后那个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懿旨外传。

  寿哥木着脸看了李东阳半晌,才吐出个“准”字。

  李东阳冷冽的目光又扫过在场诸臣。

  在场没一个傻子,太后或许确实想拦着皇上不叫御驾亲征,但要说那句收养宗室子的话纯属吓唬皇上逼他退步的,那是不可能的。

  冲张家当初送了德妃进宫,就晓得太后与张家一直是想抓住皇嗣当个筹码的。

  当然,但凡外戚人家,又有那个不想抓住皇嗣的?

  而今宁藩大张旗鼓的往张家送礼,太后这又如是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问么?

  想必因着先前太庙司香闹得恁大,只提收养宁府小公子太过扎眼,也太过敏感,又或者张家也不愿意被宁府牵着走,索性把最近左近几省有“贤王”名声的王府适龄孩子都圈拢来,到时候谁不得巴结着他们?

  好一番算计!

  但对上李东阳的目光,众人都会表示守口如瓶。

  可今儿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只消有丁点儿风声传出去,宁府那边又指不上撒出多少谣言来。

  那边王华也在给刘忠打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示意晓得怎么料理今日听到风声的内官。

  寿哥根本没管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吩咐刘忠道:“太后因老娘娘的事哀损过度,传朕口谕,让德妃多陪伴太后。传太医日诊,朕要看脉案。”

  说着又摆手让梁恭退下,只道:“你是知道规矩的,没有下次。”

  梁恭惨白着一张脸,重重磕了个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如故。

  寿哥也不理人,随手翻起了沈瑞的条陈,一直撇着嘴,不屑的样子,然看到那密报,他不由变了脸色……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从密室里出来,洗砚也没着急走,稳稳当当的又在外书房里喝了一壶好茶,尝了府里打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苏式点心,一时赞不绝口。吃饱喝得了,这才伸了个懒腰,表示要走。

  沈珹阴沉着脸,亲自送他往外走。

  洗砚一张团脸笑得分外喜庆,跨过小院门槛时,还扭回头冲沈珹嬉皮笑脸道:“老爷如此真是折煞小的了……”

  话没说完,忽那边猛的伸来一只胳膊揪住他后颈大力一带,随即便有绳索套了过来。

  洗砚大惊,虽被带得站立不稳向后跌倒,但也曾被训练过两年拳脚,当即便揪住颈间绳索,身子借势倾斜,脚上却奋力踹出。

  却不想腰侧一疼,已有利刃刺进血肉。

  他大骇欲惊呼,颈项绳索已是勒紧,一声呼救卡在喉间。

  紧接着又是利索的两刀,人便再没了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快,沈珹甚至不及反应,那边洗砚已断了气。

  沈珹是个文官,虽处罚过下人,断过案子,血淋淋打板子的情况见多了,可这等赤裸裸的杀人场面还是头回见。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回跑,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老爷勿忧,贼人已被拿下了。”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扶住了他胳膊,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珹撇过头去,见是次子沈?。

  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脑中乱纷纷的。忽的想起一事来,忙甩开儿子,想要过去看看那人如何了。

  却是如何也甩不开那双手,只听得沈?道:“老爷,洗砚死透了。”

  沈珹霍然回头,然对上沈?幽黑的眸子,他不由心下一寒。

  “老爷,让小子们去料理吧。咱们回去。”沈?说着,便搀扶着沈珹,强行将他扶进了书房。

  进了灯火通明的书房,沈珹像是缓过气来,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到沈?脸上,厉声道:“你这蠢货,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捂着脸,却依旧表情平静,“老爷不进密室里去说吗?”

  沈珹一噎,气呼呼的往密室里去。

  沈?揉了揉腮帮子,他在做什么?!他要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如今内外庶务都是他管着,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更何况是有年轻的陌生人进了老爷的外书房。

  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洗砚来——当年,太太厌恶他姨娘和他阖家皆知,所以洗墨洗砚两个小小的书童、非家生子的奴仆也能狗眼看人低,欺负到他头上来。

  为了讨太太欢喜得俩赏钱,就故意陷害让他挨了好几顿毒打,还有一次他险些被弄瞎了一只眼睛。

  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们化成灰他都认得!

  而当年洗砚也是和沈栋一起丢了的,现在突然回来,能是什么好事儿?

  那意味着,沈栋还活着,还有可能要回来!

  沈栋丢了,父亲才开始培养他,他这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府里人人敬他怕他,外头人人都当他是个人物。

  若是沈栋回来了,那他又将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可怜庶子,成了给嫡长兄打理庶务赚银子的管家仆从,跪在兄长脚边,看兄长心情赏不赏一口饭吃。

  一切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如何甘心!

  更何况,沈栋丢在哪儿了?从前他小他不懂,渐渐他接触的事情多了,又有先前宗藩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今,沈栋回来,他不止是地位不保,只怕一家子的性命都难保了。

  进了密室,沈?便听见一声厉喝:“混账东西,跪下!”

  沈?纹丝不动,反问沈珹:“老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老爷当初为什么要首倡宗藩条例?老爷当时让我去找瑞二叔,是怎么叮嘱我的?”

  “老爷忘了吗?大哥要是真回来了,咱们家才是会万劫不复。老爷牧守地方这许多年,为百姓做了恁多好事,却要毁在他身上吗?”

  沈?一声声质问,沈珹却一句也答不出。

  终是长叹一声,沈珹无奈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刚才那小子说了什么?!你祖父在他手上!!!”

  沈?心下一惊,脑子转得飞快,转而脸色大变,猛的大声道:“他要老爷做什么?!老爷,不要糊涂!”

  沈珹深深看了一眼这儿子,从前不起眼,后来是沈栋丢了,下头的太小不顶用,才把这个提起来的。

  没想到这小子虽读书不成,脑子却真灵光,这么快就能想通关节。

  若是能弄个举人功名,也好捐个官,未来未必不能往上走走……

  “你也想到了。”沈珹不再隐瞒,将洗砚那些话简单说了,又道,“我也怕他有诈,更不知道他此来有多少同伙,因此不过虚应几句罢了。先将他打发走了,不要让他立刻送信去伤了你祖父才好。”

  说着他瞪了一眼沈?,道:“你却这般鲁莽,上来便杀了他,若叫他同伙知道了……”

  沈?却问:“老爷怎知他一定是大哥派来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派来的?不,我不是说朝廷有人试探老爷,我是说,如果老爷照办了,这把柄若落在旁人手里,到时候让老爷做什么,老爷能不做吗?”

  通敌,一旦追究起来,一家子都难跑,何止死一个老太爷。

  朝中倾轧,沈珹比儿子更明白,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要紧?不管是谁派来的,这个“从龙之功”都是个大坑。

  引鞑靼入侵还算是功劳?就算是乱了北边儿给宁王争取了时间,最终也根本不可能明着受赏,相反还要担心有朝一日被翻旧账,这事儿说出来就是灭门的大罪!

  但宁藩会只找他一个人吗?还是个文官?

  他管着马市,最知道草原上如今什么状况,干旱之下,鞑靼可能不劫掠吗?不可能!

  那么既知鞑靼必然来,他躲是不躲?

  既知道必然会有人放鞑靼进来,他躲是不躲?

  他可惜命得紧。

  如果鞑靼大举进犯,北边必乱,那……宁藩有没有机会?

  朝廷收拾安化王是极快的,那也是因为边镇有重兵吧,南边儿呢?

  当年,也没人觉得靖难能成。

  所以沈珹当时虽是敷衍着洗砚,但心底也是有些动摇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惦记老父安危,亦不想早早丁忧。

  可如今……

  “勿论是谁,你这一杀人,打草惊蛇……”沈珹没好气道。

  沈?却立时道:“老爷交给我。山西松江千里迢迢,这边洗砚背后的人就算得了洗砚死了的消息,想送去松江,也要些时日,总不可能日夜换马急行——

  “但他们不行,咱们却行,昨儿我还见着了顺风标行镖头邢大桩,他说田丰田当家这一两日就会到大同了。我一会儿便去寻他,先叫他派些人手把咱们府上保护起来,再让这边传话过去尽快回松江看看情况。事关松江,就是看在瑞二叔面子上,田丰也会加紧去送信。

  “鞑靼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要让田丰尽快告诉瑞二叔。”沈?盯着沈珹道,“这件事,瑞二叔能上达天听,只有上达天听了,老爷才安全。老爷这是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便是老太爷不幸为贼子所害,三年后,老爷有山西这许多功绩在,瑞二叔再帮衬一把,想起复也一样容易。”

  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牺牲了儿子牺牲了老父亲,从此以后,他沈珹便是道德君子,有这层金光护体,便是政敌想攻讦也难。

  只是,此后,他沈珹也必须是个忠臣,墙头草的事儿就别想了。

  沈珹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已没得选择了。

  “?哥儿,这事儿就辛苦你了。”沈珹道。

  他顿了顿,道:“往后多和你瑞二叔走动走动,河南山东都叫他搞了商籍,往后,为父给你捐个出身……”

  沈?垂下眼睑,旁的不说,只这“?哥儿”已是许多年不曾听过父亲叫过了。从前他都是叫老二的。

  既是老二,上头就有老大。

  但今后,再没有老大。

  再抬起头,他目光坚毅,肃然点头,口中也改了称呼,道:“是。父亲放心。”

  雍肃殿里,寿哥看条陈密报时候,众人也都在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

  见他表情变换,众人便都下意识都去看沈瑞。

  沈瑞却是眼睑低垂,甭管是王华、杨廷和还是张永,一概不看。

  那密报是田丰日夜兼程送到他手上的。

  宁藩想引鞑靼入关乱了北疆。皇上若这会儿御驾亲征,那是正好送上门去了。

  且不说刀兵凶险,就说若有宁藩的刺客埋伏半路刺王杀驾……

  便是平安到了边关,没等打呢,先有内应放了鞑靼进来,这场也必败无疑。

  御驾亲征要的就是大胜的名声,知道必败还去,岂非上赶着丢人!

  寿哥阖上折子,扫了一眼众人,道:“今日暂且如此。几位爱卿回去后将边关筹备诸事写条陈上来。”

  见众人应声,寿哥又点了沈瑞的名,似要让他留下来回话,可是半晌,终还是挥挥手,叫他先回去盥洗更衣,表示明日再召他。

  沈瑞心道寿哥怕是自己也没想清楚,还要再思量思量,而他,现在也急着回家。

  众臣告退鱼贯而出,张永、张会都有公务在身,告了声罪先一步走了。阁老们则要往值房去议事。

  梁储笑眯眯以座师姿态喊沈瑞同去,表示还要仔细问问河南的事。

  却是那边王华以极不客气的一句“现下且顾不上河南”回绝了,直接将沈瑞打发出宫了。

  王华本就对梁储把沈瑞弄去河南一万个不满,而杨廷和心知之后肯定要商量张永戍边的事,也不希望这个与张永关系不错的女婿掺和进来。

  沈瑞亦不想蹚这趟浑水,正好借着这话行礼告退。

  出了宫门上了自己马车,沈瑞便吩咐张成林:“你先一步回家去,看二老爷在不在家,若是不在,速去书院请他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青泽书院如今名气颇大,城郊那片地后来也按照登州蓬莱书院的模板,打造了个略小号些的“大学城”。

  京城地贵,寸土寸金,比不得登州山地要多少有多少,“大学城”的规模上自然要小许多。

  规模虽不大,可从南边儿请了行家来,又有沈玥这丹青高手帮忙,全盘苏州园林风格设计,亭台楼阁极是雅致,一时极受京中文人雅士追捧。

  许多翰林越发乐意空闲时间来教几节课,作个“客座教授”,也就有越发多的学子冲着这风光、冲着这名师,乐意来此间读书。

  沈洲现下基本长住青泽书院,就连三老爷沈润也常爱往书院园子里住上些时日。

  这几日因知道沈瑞要回来,他俩这才从城外归来,早早在家等着了。

  沈瑞到家匆忙更衣盥洗一番,便请了两位叔父到密室中。

  都知道他刚从宫里回来,又在密室之中,沈洲沈润都是面色沉凝,等着沈瑞开口。

  沈瑞看了沈洲片刻,沉声道:“好叫二叔知道,如今,有个机会,能叫张家倒下。”

  哪个张家?能与沈洲说倒台的张家,除了有仇的建昌侯府不做他想。

  沈洲猛得站起身来,“什么?”

  三老爷沈润也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太后的娘家、顶级的外戚,若是他家倒了,那只能是宫中出大事了!

  沈瑞扶了沈洲坐下,能明显感觉到他强压下来的激动。

  家中独苗,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才俊,本应前途无量的,却无辜殒命。

  就算这锥心刺骨的痛能够被十来年的时间冲淡,但,仇人还活着!

  仇人,还动不了。

  这“忍”字,便是扎在心上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偏这仇人,还嚣张至极。

  数年前是硬将名声坏了的女儿张玉娴嫁给沈瑾,这几个月又将几乎害了沈家妇杨恬的女儿张玉婷放出来,还订给了害了沈理的沈家前女婿张鏊。

  简直欺人太甚!

  听着能扳倒张家,沈洲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握了握他的手臂,帮他平复情绪,才说出今日之事,“皇上想御驾亲征,太后赶在众位阁老都在乾清宫的时候,叫人传口谕,言说不许皇上去,还说,要收养几个宗室子弟在宫中,其中,就有宁府小公子。”

  三老爷听罢便立时道:“必是宁藩撺掇的!打头年宁藩的人进京起,满大街就都传宁藩给张家送了重礼。”

  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瑞的意思:“若是宁藩反了必然牵连到张家。只看,牵连多深了。”

  宁藩有不臣之心,外人不敢断定,但这十年前松江遭遇“倭祸”时沈家人就知道了!

  张家收了反王的礼,撺掇太后将反王的儿子养在身边,还妄图作皇嗣养,他日不判个从逆就怪了。

  三老爷看了一眼兄长,向沈瑞道:“当初刘瑾当政,陷害了不少人,一些人不愿回乡,就往咱们家书院里来教书,你二叔都是大开方便之门。刘瑾倒了之后,冤案平反,不少人起复,咱们家也是尽了力的。如今这些人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都察院的……”

  林富当年就是如此,后被沈瑞举荐到登州任知州,如今再升知府,已算得是“沈党”的中坚力量了。

  沈洲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年立这书院,也有想培养些学生出来帮衬沈瑞的意思,只是他的学生要在朝廷立足尚且还早,倒是收的这批落难的“先生”们是现成的人手。

  “先吹些风声出去,只等宁藩举了反旗,便弹劾张家。”三老爷道。

  “都不用咱们家吹风,”沈瑞冷冷一笑,“今日的事,李阁老虽在殿内便说了要求禁传,王阁老也让刘忠去料理内官这块,但,太后既能挑阁老们都在的时候说出来,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宫中必然有人早知道了,她今日话一出口,外头的宁藩势必要大肆宣扬的。”

  沈瑞问道:“二叔,三叔,你们想,宁藩会以什么借口起兵?”

  “清君侧?”三老爷道。安化王是列出了刘瑾的十大罪状。

  沈洲则道:“昔年靖难时……”

  却是当初靖难时,初代宁王出兵襄助,太宗曾许诺平分天下,末了靖难成功,却是改了宁王封地,远远的将人打发到江西了。

  沈瑞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初,宁藩曾在刘瑾手中,弄到了异色龙笺。”

  两人不由得惊呼出声,实在是异色龙笺含义非比寻常。

  当时街上都传说这异色龙笺,他们以为不过是宁藩自吹自擂自抬身价,没想到是真的!

  “刘瑾这阉竖,死不足惜!”三老爷不由骂道。

  “宁藩,手握异色龙笺,会打着太后懿旨的幌子起兵。”沈瑞道。

  皇上可没承认过有用“异色龙笺,加金报赐”宣宁王之子进京,而宁王手里有出现了异色龙笺,那是谁给的?自然是太后给的!

  这会儿就算说是刘瑾偷出来的也没人会信。

  沈洲兄弟齐齐变了脸色,“怪道宁藩抓着张家不放,又出这让太后收养宗室的主意!”

  三老爷又低声道:“当初,郑旺妖言案……”

  沈瑞心道,郑旺妖言案不过是说武宗非张太后所出,非嫡长,却也是孝宗的儿子,孝宗唯一的血脉,怎么着也比宁王名正言顺,所以,他前世历史上,宁王根本没提郑旺这茬,而是整个否定了武宗是皇家血脉。

  但眼下,他不能作这个“预言”,他只能依照现实合理推测。

  “一旦宁王打起太后的旗号谋反,只要坐实了张家从中牵线搭桥,便是通藩谋逆。”沈瑞道,“毕竟是太后娘家,诛九族、满门抄斩是不会的,流放也在两可,但爵位官位都别想了,一撸到底打回原籍,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等张家倒了,根本用不着沈家来踩,不知道多少人会一窝蜂跑来痛打落水狗。

  三老爷一击拳,道:“咱们现在就当趁着张家还没意识到、依旧嚣张时,拿稳种种罪证。”

  沈瑞点头,“张家做事从来不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

  三老爷冷冷一笑,道:“他家只当天底下属他们为尊了。我这就去寻刘玉刘大人好生聊一聊。”

  这位刘玉便是那大名鼎鼎、打弘治朝起就盯着张家咬的御史,扳倒了张家姻亲数人,当年因背后站着刘健、谢迁两尊大佛,张家恨得咬牙切齿也拿他无可奈何。

  后来是刘瑾上台清理刘谢门人时候,把这位巡按直隶御史打发巡按云南去了,直到刘瑾倒台后他才得以回京,因其政绩颇多,升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在沈家同贺家打通倭案官司时,因周贤暗中抛出沈家独嗣为张延龄所害的消息时,这位刘大人就曾跳出来弹劾过张延龄。

  三老爷当年同沈理一起去拜访过这位刘御史,后这位被打发出京时,三老爷也送了程仪,回京时还为其接风,算是有些交情。

  叔侄俩这边谋划着,那边沈洲却是长久的沉默,一言不发。

  很快两人也注意到了沈洲的异常,不由停下来看向他。

  沈洲却是说起另一件事,“京中最近风言风语,说皇上……昏聩、不孝,又说你谄上献道人。”

  他看向沈瑞,“用一个天梁子,既诬陷了皇上,也诬陷了你……”

  京里传出天梁子谣言时,沈洲兄弟就给沈瑞去了信。

  此时三老爷也忙问沈瑞,“你此番回来可见到张会了,问没问天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摆手道:“叔父们放心,我没事。这事儿就是宁藩造的谣,奔着一石三鸟来的。”

  “张会说宁藩当初想利用天梁子的名气,搞点神神鬼鬼的推他们那个小公子往上走一步,还想借着天梁子的手往宫里插人,安插他们的道士,”他面露厌恶,道,“更恶毒的是,他们还想诓皇上服金丹!”

  沈洲兄弟不由齐齐骂道:“这丧尽天良的!”

  沈瑞道:“幸而天梁子是个老江湖了,瞧着傻乎乎只知道制药,其实脑子清楚得很。早早的就和皇上交了底,又不声不响的反倒算计了宁藩,把他们原本在宫中买通的、埋好的几个钉子给起了。——那两百张度牒就是皇上赏他这个的,将来只怕还有更多赏赐。”

  两兄弟齐齐松了口气,尤其是与天梁子接触更多一些、没少吃他大力山楂丸的三老爷,不禁笑道:“这老道,有些个本事!”

  沈瑞也是一哂,又道:“天梁子也并没跑,是怕被宁藩害了,猫在西苑,对外说云游去了。他原怕宁藩让他给小公子看病是个圈套,尤其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赖他不要紧,再赖上皇上……他就躲了。

  “没成想宁藩还是借着太皇太后薨逝污蔑了他,他这会儿倒是不好出来了。宁藩这招,既是要收拾了天梁子,也趁机污蔑皇上,再把我这个一直跟他们作对的也捎带上。”

  沈洲兄弟对视一眼,即使在密室里,还是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

  沈瑞摇摇头,“张会说,宫里的事,不要问。”

  若没有蹊跷,又怎会不让问。

  沈洲面色越发沉凝,“若是寻常时候,张家倒了便倒了,但若在宁藩谋反时,张家倒了,太后地位动摇,对皇上,也是不利的。尤其,太皇太后不在了。”

  他看向沈瑞,认真道:“而瑞哥儿,你是天子近臣,咱们家又与张家有仇,当天家母子不和摆到了明面上,必然会牵连到你,若咱家再出手……必然会有人抨击你挑拨天家母子情分。”

  沈瑞这身份这立场,就算想扮演一个劝和的角色也得有人信呐。

  沈瑞扯了扯嘴角,说他又如何?

  “张家哪里做过什么好事儿?!讨田、讨官、讨盐引,吸血他们最在行了,几时为皇上,为这大明出过力?”

  沈瑞冷冷道,“太后是太后,张家是张家,张家这些恶事可不是太后授意做的吧?我几时挑拨得皇上不孝敬太后了?!我只是把一个祸害的张家扳倒,为朝廷锄奸,为民除害罢了。”

  “瑞哥儿!”沈洲抬高了些声音,打断了他,道:“你这样说得分明,但张家是太后娘家,这是切割不分明的。动张家,就是动太后。你与皇上君臣相得,你做这事,不免被小人解读出就是皇上的意思……”

  “叔父焉知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沈瑞反问道。

  他已经忍张家很久了,沈珞的仇,杨恬的仇,还有张家后来做的这些联姻的恶心人的事儿,一笔一笔他都记着。

  在这样君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如果不想撂倒张家,那想收拾张家太难了。

  而太后那口谕说出来时,沈瑞就知道,机会来了!

  张家没少给寿哥拖后腿,寿哥为什么还能容张家?

  因为张家还有用,帝王,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嚣张的外戚家族做些事的。

  也因为张家还没碰到寿哥底线。

  但当太后说要养一个宗室子,当宁王宣称奉了太后懿旨起兵,直接否定寿哥血统,那才是真正威胁了寿哥的帝位——因为他是嫡长子,他才是天然的皇位继承者,血统是他朱寿坐稳龙椅的基础!

  说什么太后地位尊崇,呵,看看成化朝、弘治朝一直是隐形人的王太皇太后,就知道,没有帝王的认可,没有强有力的外家,所谓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也只是个称谓罢了。

  没有张家在外头搅风搅雨,太后在内宫中也蹦跶不起来!

  “没有张家贪财掉进宁藩陷阱,使劲儿撺掇太后,太后一个亲生儿子都当了皇帝的内宫妇人,能想出这种招儿来?今次的事情之后,皇上还能容下张家?”

  沈瑞握住沈洲的胳膊,道:“我反复想过了,叔父,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沈洲却反手握住他,焦急道:“皇上容不下张家,是皇上的事儿,哪怕皇上授意你这样做,你也不要做!永远不要忘了,张家是皇上外家!动了张家,万一引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皇上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你!”

  沈瑞微微愣怔。

  旁的他不以为然,他是不介意成为寿哥手中刀的,为人臣的,怎么可能不作刀?

  倒是那句“引出不好的事儿来”忽然就让他后脊一寒。

  历史上,宁藩也是这么打着太后旗号起事的,那后来呢,太后怎样了,张家怎样了?

  武宗兴冲冲御驾亲征去了,结果归程中不慎落水,未久就薨逝了。

  太后参与定下下一任皇帝人选,寿宁侯张鹤龄还随一应人去湖广接了嘉靖。

  是的,嘉靖不待见张太后,更尊自己的亲生母亲蒋太后。张太后在后宫过得憋屈,但,那她也活到了嘉靖二十年!

  而宫外的张家在嘉靖朝还蹦跶了十年,嘉靖十二年才被扔进大牢,张鹤龄死在牢里,而张延龄是在张太后死后五年、嘉靖二十五年才被斩于西市。

  他们是没得什么好下场,但这不好的下场却不是武宗带给他们的,他们到底还是活了很多年!

  而武宗,弓马娴熟,能跑去宣府阵前杀敌、真刀真枪砍了个鞑子的人,会因为一次很快被救上来的落水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张家明知道武宗收拾了宁王之后,圣驾回京后必然是会清算一批人的,会坐以待毙吗?

  不,不,历史上可没说太后曾想收养宁藩之子,野史里也没有吧……彼时的张家没被逼到绝境。

  到底武宗是太后的亲儿子……

  但要是亲儿子不听话呢?

  亲儿子归京要对她娘家下手了,若是被切断了外界的联系、禁足在内宫之中,她也只能任人摆布了,她会不会……会不会……

  不,不会的,她手不会伸那么长,当时武宗还在外头巡幸呢……

  也正因为在外头巡幸,她才没有嫌疑……?

  武宗……真的是她亲生的吗?郑旺妖言案……

  沈瑞脑中乱纷纷,头疼欲裂。

  那边沈洲眼中已经有些泛红,“瑞哥儿,你的心意叔父知道。但珞哥儿……”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一下,还是说道,“珞哥儿的死,亦是我之错。周家赔了一条人命,乔家,我也清算清楚了。张家固然可恶,但,若是复仇会牵连到你,那便万万不可!”

  “我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搭上你。”他紧紧抓住沈瑞的胳膊,无比郑重道:“逝者已矣,这仇便就此作罢,日后不要再提了。”

  沈瑞万没想到沈洲会这般说,不由动容,轻唤了一声“二叔”。

  三老爷震惊之后,也有些释然,探身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

  “此非虚言。也无需劝我。”沈洲目光坚毅,“此后,你只管按照最适宜的法子做事,用最适宜的人做事,不用想什么仇怨。只要你过得好,沈家好,大明好,比什么报仇都强!”

  沈瑞也不由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应了一声。

  沈洲如释重负,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呼出,脸上又有了些笑容。

  “还有一桩事,原也是思量许久的,索性今日一并提了。”他道,“四哥儿(三老爷之子)快到童子试了,小楠哥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小楠哥要科举,必要有个出身,沈瑞只道沈洲终于想通了,要将小楠哥记在名下,忙点头。

  不想,却听沈洲道:“我想将玲哥儿这支记在大太爷名下,日后小楠哥兼祧大太爷二太爷两房。”

  见两人欲待说话,沈洲连连摆手,抢着道:“我不会过继嗣子。也不要瑞哥儿或是四哥儿兼祧。”

  他面露苦涩,“我是命犯煞星,老天罚我,才叫珞哥儿、珏哥儿、玲哥儿接连殇了,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不孝不义在先,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再害任何人了。”

  想起昔年旧事,三老爷心绪起伏,眼角也隐有泪光。

  这番话沈瑞当年在沈玲灵前就已听沈洲说过一次,他知道沈洲语出真心,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改变想法,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沈洲慢慢道:“我百年之后,我这点家俬,分四份,瑞哥儿、四哥儿、小楠哥各一份,还有一份,你们帮我捎回松江去,给珏哥儿过继的那孩子小樟哥吧。算是,堂祖父一点心意……”

  他凝视沈瑞,“瑞哥儿,这仇,真的揭过去吧。看我,便知世上有因果。张家为恶,必有恶报,自有天罚。沈家,只种自家善因。沈家,只做忠君之臣,只做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

  第六百九十八章 克绍箕裘(八)

  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

  是日,正是宁王寿辰,宴席上,他忽道:“昔孝庙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九年矣!今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

  太后的诏书他当然拿不出来,但是他拿出了异色龙笺。

  这东西也足够唬人!

  先前朝廷虽颁旨将江西高层大换血,但因着千里迢迢,拟调来江西的官员也需先交接再启程,这一耽搁下来,如今江西仍是早先那套班子,许多人早已是投了宁王了。

  因此宁王一亮异色龙笺,这些人皆下拜高呼万岁。

  而挺身而出叱责宁王谋逆的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被斩祭旗。

  不曾归降的一应官员被投入大牢,参议黄宏、恰来江西出公差的户部主事马思聪在狱中绝食自尽。

  随后,宁王号称领兵十万,联舟千艘,浩浩汤汤向南京进发,妄图在朝廷没反应过来时占住南京登基。

  他自觉半壁江山唾手可得,却不知,他谋反的消息早已经由南赣巡抚蒋昇之手迅速送到京中蒋冕处。

  刚刚升任礼部尚书未久的蒋冕汇同次辅王华一起密报皇上。

  之后内阁极快的进行了布置,密令在豫南的蒋壑、高文虎两部合兵南下。

  而南京方面,王守仁早在接到沈瑞书信时就已开始布局,以浙西、闽北剿匪为由,调派了兵将,此时已在江西左近。

  蒋昇匆匆赶到赣南,以整顿军务为由,联络了几个卫所,拟断宁藩后路。

  天罗地网已是铺设开来……

  其实,即使没有提前预警,消息也是极快送进京的。

  经过沈瑞几年经营,北地消息传递网络已成规模,传递速度有了极大提升,六月十四发生在宁王府宴席上的事,没到七月初一就已经送达御前。

  彼时,京城刚刚收到边关捷报。

  六月中,鞑靼自大同、宁夏两处边镇入寇,却被守军杀退。

  宁夏总兵官潘浩、指挥使赵弘沛,大同总兵官杨英领兵奋勇杀敌,阻敌于边墙之外,此役合计斩首三百余,俘虏近百,夺获马匹器物若干。算是最近几年斩获较多的大胜仗。

  这也是帝党的一次大胜。

  杨英、潘浩皆戍边宿将,属于正常发挥,赵弘沛却是表现亮眼,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此战中,四夷馆的情报工作完成度极高,探得草原有异动,便即密报各处总兵做好筹备。这次入寇规模其实并不大,最初敌军虚张声势,也是四夷馆的密探冒死侦得敌军虚实,为各镇排兵布阵提供重要参考。

  山西武学的兵械研究院新改良的火炮更是在此战中大放异彩,虽是笨重,安在城墙上却是守城的利器。

  四夷馆一直是庞天青负责,主管山西武学的则是蔡诵,加上赵弘沛,都是小皇帝提拔起来的年轻人。

  此番军报中还提到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沈珹协同守城,称其积极游说马市商贾筹备粮草,还亲自上城鼓舞士气云云。

  沈瑞看到军报时候忍不住心下腹诽,除了没负伤,几乎就是照着沈琇那武安县守城立功军报扒下来的一般。

  不过这场战役中,沈珹也确实当记一功,当初的密报沈珹不仅请沈瑞上达天听,还明智的交到了四夷馆一份。

  四夷馆也承情,报功时没落下沈珹的功劳,只是沈珹这消息的来路没法明说,便只能参照武安县的模式给他也报了个守城有功。

  当然,“守”城也不是撒谎,沈珹确实老老实实呆在大同没有逃走。

  无论如何,沈瑞总算是松了口气,蒋昇那边没有隐瞒是沈珺送出宁藩谋逆消息的事实,这边沈珹有送密报及抗击敌寇的功劳,至少小栋哥事发时宗房不至于被牵累太狠。

  寿哥对于此战中心腹们的表现大为满意,在召集重臣商议边关论功行赏以及马市等后续处置时,他连说话声都大了几分,底气极足,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朕要是御驾亲征,那战果将更辉煌。

  张永也在一旁凑趣猛夸一通皇上识人之明,之后不吝赞美,从四夷馆夸到李阁老,从山西武学兵械司夸到杨阁老,从户部夸到王阁老……几位阁老让他夸了个遍。

  听得沈瑞张会憋笑不已。

  几位老大人也有些尴尬,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原本都是想把张永踢去边关的,这会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赏功时几位老大人也没扫皇上的兴,由着皇上重赏帝党。

  但对于边关马市政策上,几位却有了分歧。

  李东阳、杨廷和认为当继续扩大马市交易,因这次入寇的规模远比这几年同期要小,四夷馆传回来的消息也是,有些部落因不愿意破坏好不容易开放的马市,而拒绝参战。

  尤其是那些战力不足但擅养牛羊的部落。

  他们往年跟着劫掠,因着不是嫡系,青壮也不多,能分得的战利品便少。

  而如今跟大明交易就完全不一样了。

  今年虽是大旱,死了不少牛羊,但对于他们来说,族人宰杀了牛羊吃肉,剥皮剃毛还能卖给大明呢,就算换不来粮铁,换布换盐也是划算的。

  尤其他们发现,有些东西真不是能抢来的。

  比如,大明传过来的专治牛犊腹泻的兽药,真是又便宜又好用。

  而这种药,在边关想抢也没有,听说连药草都是更南边儿才会有的。

  腹泻是牛犊的常见病,多发且死亡率高。对牧民来说,少折损一头牛犊那就是将来多了一头大牛。

  谁不想多从大明的马市多弄来点!

  尽管这些部落的态度虽并不能影响王庭的决定,但少一点敌人总归是好的。

  负责情报收集是四夷馆,主持兽药这桩事的是蓝田,李东阳自然是拒绝关停马市,并且希望马市交易扩大的。

  杨廷和就是冲着女婿也不会反对。

  梁储也承认马市的重要性,但表示,鞑靼既敢犯边,就必须要受到惩罚。

  依旧开着马市,会让鞑靼觉得抢不抢马市都在,抢了又有什么关系,长此以往助长敌寇气焰。

  他认为应该关停马市一段时间,让鞑靼知道厉害,挑拨求安稳的部落和喜劫掠的部落自己先斗起来。

  而王华赞同关闭马市,理由与梁储相似,却并非与梁储站到一处,而更多的是想打压总制三边的杨一清罢了。

  对王华,沈瑞也能理解,眼见王守仁将有一个平叛的大功到手,必能更进一步,王华是不会让同样有着平叛大功的杨一清再添马市功劳,挡了儿子路的。

  朝堂之上也各有站队,众说纷纭,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但大抵都是欢喜的,战胜鞑子总归是高兴之事。

  就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宁藩公开造反的消息抵京。

  尽管朝中高层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宁王竟会打着太后的旗号还是出乎大家意料,尤其,还真有异色龙笺!

  坊间本就流传当初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但从皇上到内阁都否认了有异色龙笺存在。

  此时便有人犯起嘀咕,这异色龙笺是打哪儿来的?

  若不是太后有诏……怎会有异色龙笺?!

  如此,若不是“抱养民间子”,太后又怎么会下密诏来对付自己的儿子?

  就在这种时候,街面上突然开始传太后曾想收养宁藩小公子、赵王世子等宗室子弟在宫中,为皇上所拒,之后太后就被禁足宫中,而出自张家原本掌宫务德妃娘娘也被夺了权,打入冷宫。

  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一时当年郑旺妖言案的相关谣言也再次被翻了出来……

  雍肃殿里,皇上召集内阁诸臣及张永、张会、沈瑞等商量讨逆大事。

  “真有他的,跑之前还要出这么一招恶心朕。”寿哥冷冷道。

  众人都是低头不语。

  太后的口谕当时并没有在外头流传,内阁还道这事儿已经料理干净了。

  没想到,宁藩在这儿等着呢。

  “街面上臣已着人去查了,有嫌疑的,妄议的,统统抓捕……”张会硬着头皮道,“那边的人锦衣卫已去追捕……”

  自从宁藩小公子进京后,张会就一直派锦衣卫盯着呢,尤其是蒋昇的密报上来后,更是盯得严密。

  结果等到要抓人的时候,竟发现连带“病入膏肓”的小公子在内,宁藩在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得个无影无踪。

  张会简直要气炸了肺,将下头的几个档头一顿臭骂。

  那几人也觉得冤枉,真是不错眼的盯着,愣是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跑的。进去宅子里也搜了,没发现暗道,也没发现可疑车辆,竟是找都不知道往哪儿找去。

  张会压力山大,硬着头皮来禀报。

  寿哥只冷哼一声,又问询沈瑞。

  沈瑞这次领的依旧是抄家的剧本,“沈抄家”这匪号怕是一辈子摘不掉了。

  上次抄的刘瑾,这不到一年,又来抄钱宁,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都是巨额财富,沈瑞都忍不住自我打趣是不是要他集齐正德奸臣贪官录了。

  此外还有如臧贤一般有确凿证据的被宁藩收买的外官内官也在抄家之列。

  “臣粗略审过了,这些人只是收钱为逆藩发声,不是心腹,并不知道那边的计划。”沈瑞回禀道。这些人若是知道,早就跑了,哪会等着被抓。

  “但臣也找到了一丝线索,正打算……”沈瑞是从一些内官中想到了一个人。

  历史上,正德前期太监有“八虎”,后期则有“三张”。

  这三张里并不包括张永,乃是司礼监张雄、东厂张锐和御马监张忠。

  历史上的张忠也是收了宁王厚礼为其说话的,而在宁王造反后,张忠又撺掇武宗亲征,后又为争功与王守仁为难——那个让放了宁王由武宗再抓的馊主意就是这位出的。

  而今,这张忠尚未在明面上显出与宁藩关系来,不过沈瑞也始终密切关注着。

  沈瑞关注他还真不是因为宁藩,而是他在老家直隶文安有个拜把子兄弟——张茂。

  后人所书明史中言,张忠曾将江洋大盗张茂引入过豹房,同武宗皇帝踢了场蹴鞠。

  其实这位江洋大盗在历史上出名的并不是这场蹴鞠,而是他的手下:

  刘六、刘七、杨虎。

  没错,就是历史上正德年间赫赫有名、席卷数省的那场大起义中的刘六、刘七和杨虎。

  如今的正德六年并没有这场民变,这几位也还在文安做着豪强。沈瑞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并没去剿灭他们。

  以目前状况来看,有能力将宁藩小公子等一应人偷偷弄出京城,并千里护送返回江西的,这些人嫌疑最大。

  这边正说话间,那边刘忠悄然进来附耳向小皇帝禀报了些什么。

  寿哥脸明显阴沉了下来,冷冷道:“朕又没招他们进宫,谁招他们的,他们找谁去,挑这个时候在朕这里跪着,跪给谁看呢?”

  他视线扫过诸位重臣,毫不避讳道,“寿宁侯建昌侯特特挑你们都在的时候跪到了殿外。”

  诸位阁老彼此对视,目光交流一番,不少人脸上都显出厌恶之色。

  也不怪大家反感,这一家子就没做过几件好事。

  而在场的,还有与之有嫌隙的。

  李阁老当年是有意将孙女嫁给沈瑾的,种种原因没成吧,但被张家弄去当女婿了,也让李阁老颇为膈应;

  杨阁老的亲闺女当年被张家女推河里,险些丢了命;这闺女如今是沈瑞的妻子了,而沈家,是实打实和张家有一条人命的仇。

  然而里头的人不搭理,外头的人却是不消停。

  只听得张鹤龄略显苍老哀戚的声音一声声传进殿内:“皇上,都是臣兄弟一时猪油蒙了心,被逆贼蒙骗……

  “原是一心为皇上着想的,却把事儿办拧了,臣认罪,但这些与太后无关……”

  “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皇上不要为着外人伤了母子情分啊皇上……”

  他这样的身份,别说小内侍们,就是刘忠也不好过去拦着不让他喊话的。

  殿内,寿哥冷笑连连,向刘忠道:“去问问他,收养宗室子,怎么就为朕着想了?他是认定朕不会有亲骨肉吗?他做了什么才如此笃定?”

  这话却是诛心了。

  刘忠当时便跪下了,额头紧贴地面,哪里敢传这话。

  便是内阁诸臣也都忍不住道:“皇上言重了。”

  还是首辅李东阳站了出来,“皇上,寿宁侯或有大错,但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现下,不能伤了太后与皇上的母子情分!”

  宁王正在那边吵吵皇上是抱养来的孩子,这边皇上立刻就朝太后、国舅动手,那不是正给人家佐证呢么!

  现下,就是装也要装出个母慈子孝来!

  李东阳回过头来,却忽然问沈瑞道:“沈侍郎以为可对?”

  天家母子的事,河南巡抚说不上话,但礼部侍郎可以。

  李东阳点到沈瑞,当然不止因着他这职务,也是因着沈家与张家的仇。

  李东阳也不是不厌恶张家,但在他看来,非但张家现下不能倒,即使宁藩平了,也不当立刻清算张家,以免再冒出哪个藩王有样学样,拿这件事说嘴。

  当等上三五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这“抱养”的谣言彻底被人忘了,再慢慢料理不迟。

  因此他这话就是想要提醒沈瑞,为了大明天下太平,先把仇怨放一边儿,莫要落井下石。

  这话点得沈瑞相当不爽。自家大度不愿复仇,和被人道德绑架逼着先别复仇,完全是两回事。

  就算沈家将那仇怨翻篇儿了,也不会这会儿说出来给你义正辞严的李阁老抬轿子。

  因此他只冷淡道:“下官不敢妄议。孟子云,位卑而言高,罪也。”

  王华则立时护住徒孙,揽过话来,道:“老臣管着礼部,这话首辅当问老臣,或问礼部尚书蒋冕。”

  沈瑞心下一哂,面上还得绷着,只向师公投去感激的目光,王华面上柔和了些,略一颔首示意有他在莫怕。

  李东阳似乎丝毫未觉得受了冒犯,顺势就问王华:“王阁老以为可对?”

  王华他儿子正在南边儿准备迎战宁王呢,自也不希望此时节外生枝。

  他当下向寿哥行礼道:“天家之事臣下原不当置喙,但老臣仗着年纪多说两句,盼皇上三思,先以国事为重。”

  寿哥冷眼看着他们来回打机锋,闻言讥讽一笑,却问李东阳,“老先生有何加深母子情份的妙计可以教朕?”

  李东阳深吸了口气,道:“张鏊从逆,如今在逃,与建昌侯府的婚事必然作罢,臣请太后与陛下为建昌侯府另择佳婿赐婚。”

  收了宁藩贿赂这桩事好说,宁藩进京也没少向宗室勋戚送礼,身为国舅收点儿礼物是人之常情。

  只要为宁藩说话这件事坚决否认,再把那些收的银钱捐出来,作为讨伐宁藩的军饷,这事儿也就能粉饰过去了。

  但有一桩,建昌侯府大姑娘与张鏊订婚人尽皆知,宁藩造反的消息传来后,张鏊与宁藩的人一道消失了。

  随后,当初是张鏊盗印冒沈理之名上书请宁藩小公子太庙司香这事儿也被揭了出来。

  那张鏊这就是逆贼一党,证据确凿。

  建昌侯府当初可是大张旗鼓订的亲,好显示自家能耐,有探花郎作女婿,这会儿也就很难彻底洗脱这通逆藩的罪名了。

  但若皇上和太后为建昌侯府赐婚,就表示建昌侯府当初是受人蒙骗,皇家并没有因此责怪,也就不是什么通逆藩了。

  而皇上和太后一起为太后娘家侄女赐婚,也表示天家母子感情甚笃,力破谣言。

  沈瑞忍不住嘲讽一笑,主意是好主意,只是谁家要是摊上这桩婚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还是御赐的婚事,不能抗旨不遵。

  他不免想起沈瑾这个倒霉蛋儿来,那也是太后赐婚呐。

  想起张家对沈家的算计,忍不住心下怒气上涌,几乎想讥讽李东阳一句,真是刀没扎你身上你不知道疼啊?!出这种馊主意害人!

  不想,李东阳道:“老臣想替孔家外孙求娶建昌侯府幺女。”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李东阳的外孙?孔家?那是……衍圣公府啊!!

  外人看了真得说,这要不是亲甥舅,皇上也不会拿首辅、拿衍圣公这两尊大佛为张家作保,这还有谁会动张家!

  沈瑞先是暗道惭愧,幸而方才没真的讥讽出声。

  但随后就想起,李东阳那个嫁给现任衍圣公孔闻韶的女儿已经殁了,未有子嗣,哪儿来的外孙啊?!

  彼时沈瑞还在山东参政任上,因着是衍圣公府的白事情,没的又是阁老千金,地方上官员都给面子去吊唁了。

  沈瑞也是亲至祭奠,记得听人说了一句,因这对夫妇并无后嗣,连庶子庶女也无,又涉及到衍圣公爵位传承,因此灵前孝子的位置是宁可空着……

  这事儿在场几位也不是没人知道,想来当初都是有礼尚往来的。

  还是费宏问了一句,“不知是阁老的哪位外孙?”他曾是礼部尚书,因衍圣公府地位不同,李氏的白事礼部也派人去了。

  李东阳面不改色,淡然道:“孔家续弦所出,亦是老臣外孙,故此想为他做主定下建昌侯府幺女。”

  论理,李东阳在这种时候肯牺牲自家名声为建昌侯府作保,以稳定舆论、保证皇上龙椅稳固,可以说是难得一心为公、顾全大局的忠臣了。

  只是,因着到底不是嫡亲的骨肉,且,孔闻韶还没续弦呢,这外孙更无从谈起,而张家幺女说得也是含混,幺女幺女,只要建昌侯还能生,这“幺女”就指不定是哪个。

  所以,这婚约就是一句空话,更像是政客手段,骗骗看客罢了。

  这一刻,沈瑞只觉得腻烦极了。

  见众人各自思量盘算,寿哥则满脸嘲讽看戏一般,沈瑞略清了清嗓子,向前行礼道:“臣职位低微,不当听此议。先前臣在审人犯时得一线索,现请皇上许臣汇同锦衣卫出城追捕逆贼余党。”

  寿哥立时收了那表情,沉吟片刻,正色问沈瑞道:“你叔父现下做些什么呢?他原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翰林院这边也少一个经筵日讲官……”

  日讲官是所有翰林梦寐以求的差事,多少人打破脑袋来抢,哪里会“少一个”。

  而且,寿哥……可有年头没开过经筵了。

  沈瑞心知寿哥这是来安抚自己,不由一叹,当下郑重行礼后,肃然道:“蒙皇上厚爱,然,臣叔父未能培养长兄成为进士,深以为憾,故此立志教书育人。”

  “他言,想为大明培养更多可用之人,或是进士、举人,可牧守一方,或是巧手匠人、妙手医者,可造福一地百姓。”

  “叔父教诲臣言,沈家只作忠君之臣,只作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还请皇上成全叔父之志。”

  此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寿哥面上彻底柔和下来,叹了口气,认真点头道:“沈家满门忠良,朕,尽知。”

  他顿了顿,忽抬高了些声音道:“沈瑞,准你汇同锦衣卫出城追捕逆贼。此外,遣你与赵弘泽,领府军前卫,为前哨,趋南京。张永、左都督朱晖领兵趋江西,捣逆藩巢穴。余者按诸卿先前所议。”

  他昂首而立,朗声宣布道:“朕亲统六师,奉天征讨!”

  “皇上!”寿哥这话音刚落,几位阁老又齐齐劝阻。

  这才打消去亲征北虏的念头,怎么又想起来亲征逆藩了?!

  寿哥登时沉了脸,“怎的,去边关诸卿说是凶险,不让朕去,如今往南边儿去,总不凶险了吧!”

  李东阳劝道:“虽已安排重兵,然宁藩探子极多,路上若有凶徒暴起伤人……”

  寿哥直接道:“有张会呢。”

  张会也只得道:“锦衣卫万死也要护陛下周全……”

  管着户部的王华又劝道:“千里亲征耗费多少国帑,地方上迎驾,不免劳民伤财……”

  寿哥嗤笑一声,点手叫刘忠:“去,你去问问外头跪着那俩朕的亲舅舅,就说他们亲外甥要御驾亲征,尚缺些军饷,问他们可愿贴补一二?”

  说罢掉转过头,冲众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却闪着精光,近乎一字一顿道:“朕,要御驾亲征。”

  有了银子好办事。

  在抄了一应通藩附逆的人家,又端了一个为祸地方多年巨盗的老巢后,国库内库都再次丰盈起来。

  而外戚张家又财大气粗的表示支持亲外甥的讨逆,御驾亲征的一应开销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包了。

  ——这也从另一个方向上证明抱养一说纯属胡说八道,张家也从未曾同逆藩勾结。

  因此这出征的粮草、军械及一应军需都置办得极快。

  寿哥却是极不耐烦,这也等不得,也不管礼部那边翻着旧历操持天子亲征一应繁琐礼节,便直接下旨,让“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统领各军,进剿逆藩。

  七月初六,发兵南下。

  而此时,作为前哨先锋官的沈瑞一行已然进入山东地界了。

  在霸州文安县剿灭张茂一伙时,沈瑞发现他们确实是宁藩埋下的一步暗棋。

  那主持宁藩在京城事务的小李先生原是打算着等宁王挥军北上时,这伙匪盗直接攻打京师造成混乱响应宁王,不想宁王身边谋士出招让宁王先就近去南京登基。

  北边这些人包括那位传说中最得宁王喜爱的小公子就统统成了弃子。

  小李先生哪会坐以待毙,因此启用了这响马。

  响马们以夹层送菜送米车辆将他们偷偷带出,准备护送去南京汇合宁王。

  因着张忠没有被捕暴露,因此张茂有恃无恐,以为根本查不到自己,只让手下刘六刘七等带护送人走了,自家并没跟去,这才落在沈瑞手里。

  刘六刘七却是跑了许久了,只怕已出北直隶地界。

  沈瑞一面往京中报信,让刘忠那边赶紧抓捕张忠一党,因其掌着御马监,莫要再出更大乱子。

  一面发急信给万东江和田顺,让他们发动一切黑白两道人脉关系,细查山东河南各处,务必要将这伙人逮住。

  因着大军乘船走运河,并不过济南府,尽管临清距济南府距离不远,尽管沈瑞已有近一年未见妻子,更是都不曾见过儿子,可有军令在身,也只好过家门而不入了。

  他已写信给杨恬,让她暂时不用进京去忙福姐儿的亲事。

  因有御驾亲征事,游驸马、游铉要随扈,这场婚事也只能再次推迟了。

  沈瑞同时告诉了杨恬沈洲对小楠哥的安排,让她转告何氏母子,等南边战事一平,他就会派人去接她们,一起回松江府,为孩子上族谱。

  杨恬回信说,何氏原只道沈洲不会过继小楠哥,眼见小楠哥一天天大了,距离童子试越来越近,何氏也不免心急。

  只是这话也不好同杨恬提,暗暗又觉得以徐氏杨恬婆媳待她的情义,必不会让她作难,总归能给个沈氏旁支的名分,不至于让孩子下不了场。

  没想到沈洲会有这样的安排。

  何氏惊喜交加,哭成个泪人一般,直带着小楠哥冲京城方向连连磕头。

  沈瑞看了信也是唏嘘不已。

  一路无话,很快就进了兖州府。

  知府丁焕志这门人当得极是合格,早早备好了劳军的物资在渡口等着沈瑞了。

  然沈瑞没等听丁焕志汇报南边儿军情、本地民生呢,先接着了顺风标行递来的急信。

  松江府沈氏族中,出事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克绍箕裘(九)

  松江府沈氏宗祠

  “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坐在主位的小栋哥大喇喇如是说。

  被绑匪绑走的小栋哥,如今全须全尾回来了,上来就说要这族长之位。众人头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当年为匪寇带路的沈珠!

  小栋哥,是不是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三房沈涌先不自在起来,反复去看他儿子琼哥儿。琼哥儿却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看热闹。

  沈琦和沈理对视片刻,彼此都是先稳住的意思。

  沈琦出门已经暗示过管家,相信应该很快能搬来救兵,再看沈理这神情,分明也是有布置的,心下略略安定。

  那边八房沈流已开口说话。

  八老太爷在那次“倭祸”受惊亡故,八房也被洗劫。沈流原就是恨极了那群匪寇,今日见着小栋哥如此这般,端是令人生厌。

  抬眼去看水字辈房长中,沈海闭着眼睛装聋,沈涌东张西望了两下只装哑巴,沈源则老老实实装死,沈流心下更气。

  他如今还监管族产,算是族长的副手,素来也有威望,当下便冷冷道:“小栋哥,你出门日久,不知道,家中早已分宗,你们房头的宗子,是你父亲沈珹。族长,也不是什么必出宗房,而是,有能者居之。”

  他特地将后面几个字咬得重重的,还看了一眼沈海。

  小栋哥不屑的嗤了一声,道:“分了宗了便不是沈家了?宗房就是宗房,族长就该出自宗房,嫡支血脉岂是庶孽能比的?!”

  沈家只有宗房、二房、四房是嫡支,其余都是旁支,“庶孽”二字一出扫了一片人。

  沈流登时面色铁青。

  不想那边琼哥儿却接口道:“自然、自然!”好像他三房不是庶支一样。

  听得他又道:“嫡出就是嫡出!为了个庶孽,什么体统都不要了,真是糊涂!”说着他就看向他父亲沈涌,“爹,你说是不是?”

  他咬牙切齿道:“你们为了沈玲那个庶孽,还将我娘关了起来,我才多大,就没了娘!”他一指沈琦,“这缺了德的旁支凭什么坐在族长位置上?”

  沈涌变了脸色,喝道:“孽障!浑说什么!”

  那边小榆哥忽然也道:“正是,没道理庶支享着荣华富贵,倒让我这嫡脉苦哈哈的,吃盏酒的二钱银子都没有。”说着眼神似有似无飘向沈理。

  众人目光在小栋哥、琼哥儿、小榆哥身上扫过,便都明白了这是内贼勾来了外鬼。

  小栋哥笑容可掬,双手向下压了压,朗声道:“有能者居之,这话倒也没错,这不,我既为族长,必是要给咱们族中带来一场大富贵的。”

  “这便是我说的第二桩事,”他掸了掸衣衫,“现今这昏君乃是先帝从民间抱养来的,窃据帝位多年,致使奸臣横行,民不聊生……”

  这话一出口,几位房长立时便坐不住了。

  做过两任教谕的沈流登时站起身来,指着小栋哥便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满口胡言乱语,还妄想当族长?就你这几句混账话就能让沈家灭族!”

  却突然不知道哪里出来两个黑衣大汉,一把拽过沈流按在椅子上。

  这变故太快,沈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要再骂,只觉得肩上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捏得他骨头都要裂开似的。

  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

  旁边人看了,也不敢说话了。

  沈琦想要起身,却被沈理用目光制止,只能强行按捺下来。

  只听得小栋哥继续道:“如今我家宁王爷奉太后密旨,发兵讨罪,拨乱反正。十万大军,不日便抵南京,这正是咱们沈氏一族报效的好机会,这从龙之功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运气碰上的!”

  他看向祖父沈海,道:“我宗房愿带这个头,捐献家资以为军饷,助我家王爷马到功成!”

  沈海脸上的肉抽动着,却依旧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像是默认了。

  那边又是琼哥儿先跳出来,道:“我三房虽不富裕,也愿意捐出一半儿家资来,尽一份心!”又道:“栋哥儿,我是头一个认你这族长的,你可要为咱们族人做些好事——将我娘放出来!”

  小栋哥哈哈大笑道:“琼五叔放心,不止涌二祖母要出来,还能凤冠霞帔享你这儿子给她带来的诰命呢!”

  这边是许官了,琼哥儿立刻眉开眼笑,连连赞小栋哥仁义。

  气得沈涌险些昏过去,大骂道:“你这逆子!逆子!你要害死一家子不成!”

  琼哥儿呵呵冷笑,道:“当年你也觉得沈玲那庶孽拖累了你,不是除族了?如今倒又嫌我也拖累你了,好啊,那你把我也除族了!以后我只给我娘讨诰命,不与你请封便是!”

  沈涌气得浑身打颤,指着琼哥儿“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句来。

  那边小榆哥也接茬道:“小栋哥你是知道的,当年我那太爷恁的狠心,卷了银子和琳二叔走了,剩下我个没人管的,挣命过来,如今家里是真没什么银子了,但我也有一片忠心!”

  他睨了那边端坐的沈理一眼,“不过要说我们房头儿,有那财大气粗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心是忠是奸了……”

  小栋哥笑道:“原来你竟不知么,理六叔是因着上书举荐我家宁王四公子为皇嗣太庙司香,被昏君所拒,才愤而辞官的。”

  小榆哥讪笑道:“六叔到底是做大官的人,真有那个……那个……先见之明……”

  沈理坐得四平八稳,不理他们这一唱一和,只淡淡道:“那折子并非我所写,乃是受奸人所害,我已同皇上说明缘由,因有失察之过、失官印之罪,方才辞官。”

  他眼皮一抬,眼中精光四射,向小栋哥道:“你不是不知道,十年前那场所谓‘倭祸’便是宁藩手笔,宁藩养匪劫掠松江,杀害无辜,与我沈家、与松江百姓可以说是血海深仇!而今,你还要为虎作伥?!”

  当年只知匪祸不知事涉藩王的几个房长、族老不由惊讶出声,转而纷纷怒骂起来。

  那场人祸中哪房没有伤亡,哪房没被劫掠?!真真是血海深仇了。

  沈理指着小榆哥,喝道:“那年你也十五六了,别说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你该省事了——若非你父亲贪图银钱,被宁藩蛊惑,岂能犯下重罪,最终被流放三千里?!可怜你太爷放心不下,偌大年纪还拖着病体跟去照应你父亲了。到你嘴里成了什么?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如今,你可要走你父亲的老路?!”

  小榆哥被说得涨红了脸,“我”了两声,强辩不得。

  沈理又指着琼哥儿,厉声道:“那年你也不是小娃娃。当年的事孰是孰非你应当明白!你母亲不在家庙,就当在官府大牢了!今日你父亲在这里,我不多说,我只告诫你,休要学珠哥儿行事,落得他那般下场!”

  琼哥儿缩了缩脖子,复又梗着脖子冷笑道:“我可比不得珠哥儿,那是三房的宝儿,我这没爹娘管的,什么不得靠自己!”

  沈涌气得起身便要一巴掌抡过来,不想同样被两个黑衣汉子捏着肩膀按到座位上。

  沈理沈琦等人身后,也一样出现了这般的黑衣人。

  小栋哥击了两下掌,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状元之才,这张嘴是真能说呐。”

  沈理打断他道:“你也不用兜圈子了,什么当族长,带着合族捐献家资,说到底,就是再次劫掠松江来了。你道沈家都是没骨头的,任由你搓圆捏扁!”

  图穷匕见,小栋哥也不做戏了,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的不错!我就是来取银子的。不过,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你们若肯老实听话,将来的富贵也是跑不了的。

  “如若不识相,哼,那我也只好自取了。这满城百姓死伤百八十个的,别怨旁人,就怨你们一个个蠢货不肯弃暗投明!

  “你们什么肚肠我都知道,经了上回的事儿,定是把银子都藏起来了,不怕我翻检。

  “哼,没关系,那我便找不到那几两银子也无妨,只不知道你们这舍命不舍财的,到了地下还能不能花用得了那藏起来的银子!

  “杀光了你们,我再重建一个沈家,一样是松江大族!”

  说话间又有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将众人团团围拢,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沈源已是怕得紧了,这会儿慌忙喊出来:“别,别,别,我舍财,舍财!只是我只身在祠堂里,我家银子都是你叔祖母收着,你去寻她,她定会给你银子!”

  又想起儿子来,便大喊道:“你们不是说奉了太后的旨意?我儿子是太后的侄女婿啊!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众房长都瞪向沈源,嘴上不说,心里已是骂娘。

  小栋哥哈哈大笑:“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理却突然道:“素来小榆哥登门都是借银子的事儿,几时族中有事不是五房来找,倒是他来喊了?你当我没防备吗?我在湖广也是理过剿匪事宜的。”

  小栋哥的笑声戛然而止,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沈理:“你诓谁?我可不是今儿才回的松江府,各处驻军乃至各家护院我都摸透了!”

  “你个辞官归乡的,拢共也没带回来多少人,护院不过十来个。你可知我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不会比上回‘倭祸’时候人少。”

  沈理淡淡道:“我的人是不多,也没你手下这些亡命功夫好,只不过,点点泼了油的柴禾是足够用了。”

  小栋哥脸色一变,看向一旁黑衣人。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来,脸色难看,向小栋哥微微点头。

  他已经爬墙头看了,外头不起眼的地方停着数辆装满柴草的大车,又几个长随带着几个车夫打扮的聚在一处树荫下,看似闲聊,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祠堂的。

  一旦里头有什么,那快马拉着柴车跑动起来,车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满祠堂四周,一把火点起来,就是翻了墙出去也难逃。

  他们是大意了,想着虽是大族但历来没出过武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丁护院,又是祠堂这等地方,他们这边有内应有人质,应是极易拿捏的。

  谁知道这里真有狠角色,非但连命都敢不要,竟是连祠堂带族人都敢烧的。

  “刀架脖子上让你们带我们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小栋哥恶狠狠道。

  沈理却一脸淡漠:“那你试试。只是,我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

  “现在走还来得及。”那黑人低声道。

  他对于拿下沈家并不执着,等他们出去了,再杀个回马枪就是了。他们外头那许多人,还能让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银不是!

  “他且舍不得同归于尽呢!”小栋哥恨声道,“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那咱们就看看,是谁狠!”

  小栋哥心里清楚得紧,王爷要是只想要银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来,直接派兵来取就是了。

  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钱粮,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

  沈家在朝为官的也多,只要将沈氏一族攥在手里,不怕他们不听话!

  便是他们不听话,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会用他们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

  他沈栋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爷门下他是根本排不上号的,他,也就只剩下一个沈氏宗子的身份了。

  沈家是他手里的最大筹码,他必须得紧紧攥在掌心,将来才能在王爷身边有一席之地。

  这么多年,他别的不知道,就只知道,王爷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小栋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变得格外狠厉,“沈理,你好狠的心肠,你这是要让大家同归于尽吗?敢情你的妻儿都送去绍兴府了(谢迁老家),他呢……”

  他说着指向沈琦,“你要让他妻儿都烧死在这里吗?”

  他恶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儿就厚实,你两个兄弟当官,你当族长经营着族产,啧啧,看看福姐儿的嫁妆,就知道你这么多年卷了多少银子。”

  “听说当年你是舍得掏几万两银子赎人的,如今,别是银子都而给你妹子办嫁妆了,舍不得赎妻儿吧?”

  他指着六、八房:“你们外头没有妻儿?可甘心死在这儿?我告诉你们,今儿我要是死在这儿,我们的人必将血洗沈家!你们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刚刚中了举人,前程大好呢,还没瞧见儿子呢,死在这了你会甘心?”

  六房沈琪却嘲讽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们害死了!”

  沈琴则凉凉道:“说得好像不点火你能放过我们似的。沈栋,从了你,沈氏一族才是从上到下真没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长时间被灭的,你不知道?你觉得你们造反能成?笑话!”

  沈琴先前是在青泽书院读书,有许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还有被刘瑾迫害丢官的,经常会与青年学子们剖析国事、针砭时弊。

  因此沈琴也养成了格外关注邸报关注时事的习惯,沈理回来后,他也常去请教,聊些政事。

  年初朝廷一系列动作,他料是要防范宁藩了,因此坚定认为宁藩不会成事。

  此时要说不怕死,那是假话,但要真从了小栋哥,只怕没多久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不如大义凛然做个忠良,便是没能挣命出来,也给父亲弟弟和将来的孩子争了个好名声!

  小栋哥被他们气个仰倒:“好,好,好,一个个都是硬骨头呢?”

  他狠推了一把身边一直闭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们说,你是族长,沈理这厮要烧死你烧死大伙儿呢……”

  沈海长叹一声,道:“栋哥儿,我原就与你说了,这么多年家里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还……”

  小栋哥忽然暴躁起来,呸一口吐在地上,“什么找我?!沈珺这东西哪里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么见着我反倒跳船跑了?险些连累了我也被当成探子!”

  这还是众人头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实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气。

  跳船?可还有命在?!

  “什么这些年一直惦着我,这些年我受的苦你们谁知道?!哪个惦着我了?

  “沈珹这个老东西养了个庶孽在身边,一个庶孽!庶孽!没有我,他一样有儿子不是吗?!

  “沈?这庶孽从前跟条狗似的跪在我脚边,踹他都不敢吭声,如今也人五人六起来了,家里的产业都是他做主,呵,不是沈珹养的谁养的?!”

  他忽然似癫似狂,好像压抑了多年的苦痛瞬间都爆发了出来。

  “你也一样,老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把小樟哥养在身边做什么?!

  “当年你能为了富贵把亲儿子都过继出去,儿子死了又要回来,要回来做什么?

  “又把小樟哥过继给个死人,图什么?不过是盼着京里二房那群傻子再照拂照拂你们,继续捞点儿银子!”

  沈海不由老脸一红,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愤,“你胡说些什么!家里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们都一样,都一样!”小栋哥一双眼睛猩红,“你们都对不起我!沈家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一个两个抢了我的东西,还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呸!真让人恶心!”

  他忽的撕扯起衣衫来,夏日衣衫轻薄,很快一条袖子便掉落下来,露出满胳膊伤痕,刀伤鞭伤烫伤,新旧叠加,端是狰狞。

  他凑近沈海,给他看那些伤,“我身上,都是,都是,我这些年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们真对得起我?对得起我?”

  沈海那刚刚涨红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便是在座诸人也是心下一紧。

  “栋哥儿,我的栋哥儿……”沈海一时受不住,老泪纵横,伸出手就去拉小栋哥。

  沈理也站起身来,厉声道:“栋哥儿!你也知道那是虎狼窝,怎的还不醒悟?如今回头是岸,我在这里同你保证,你若弃暗投明,我与你爹爹,你瑞二叔,必合力保下你性命!纵然有罪,哪怕是流放,也必会为你打点周详,也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儿苦!”

  周围黑衣人见情势不好,一声唿哨,纷纷露出短刃来,室内寒光一片,让人心惊肉跳。

  小栋哥脸上的肉抽了抽,挤出个冷森森的笑容,“好啊,你要救我,那就把沈家给我,把银子掏出来!要不,就都死,都死!”

  沈理冷冷道:“你还执迷不悟?沈家,不会跪着求活!”

  沈海拉着孙子的手臂,低声哭道:“好孩子,你别拧着,你放手吧,他们逃不出去,不会对咱们下手的。只要你放手,你爹会护你……”

  小栋哥怒从心头起,忽然甩手推开沈海,“你还当你儿子多好呢?!我告诉你,我和沈珹说把鞑靼放进来,他要敢不听吩咐,我就让他丁忧,换个人儿来放。你猜怎么着?他为了富贵前程,那是亲爹都不要了。哈,你养的好儿子!”

  “一个宁可看着你死也得要官位,一个奔自己前程做探子去了十年都没养你,还有一个,啧啧,你自个儿给过继出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像说了个绝世好笑话。

  沈海一辈子的老脸都被揭了,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想小栋哥转身就擎了把匕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猛的割向沈海颈项。

  沈海甚至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便已殒命,瞪圆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孙儿,死也未能瞑目。

  厅上立刻一片惊叫。

  沈涌沈源以及一些上了年纪的族老都吓得瘫软在椅中,厅堂里一阵骚臭,不知道哪位吓得失禁了。

  琼哥儿和小榆哥也哆哆嗦嗦,想把自己藏起来。不停叫着“我是自己人,自己人……”

  小栋哥一头一脸都是血,宛如厉鬼,情绪却是出奇的平复下来了,他看着沈理,冷冷道:“我和沈珹说了,不应就要丁忧,我这是,言而有信嘛。”

  沈理脸上也失了血色,手也有些抖,只吐出两个字来,“畜生!”

  小栋哥哼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那就杀给你看。”说着又冲那边一挥手,“小桦哥,把你娘你妹妹带上来吧。”

  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看看你爹,是不是和我爹一样?”

  “小桦哥?!”有关系亲近的,记性好的,知道这是沈琦当年丢的那个儿子的名字。

  方才小栋哥说沈琦老婆孩子的时候,大家心里虽疑惑,但这话很快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追问。

  待真听到小桦哥名字时,才不由惊讶。

  那边一个粗使杂役打扮的男子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极为相似的脸来,沉默的冲堂上众人一拱手,算是见礼。

  随后,又有两个黑衣人扯着两个绑手堵嘴的女人拽进厅堂。

  其中一个头发已然花白,满面风霜,看向沈琦满眼是泪,却不是失踪多年的蒋氏是谁。

  而另一个则是个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满脸惊恐,那眉眼也是像极了沈琦,正是他们的小女儿杏姐儿。

  沈琦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下意识站起身来往那边去。但很快被黑衣人拦了。

  “弟妹这些年受苦了。”却是沈理先一步出声,也有提醒沈琦之意。“这些年,琦二弟一直不曾再娶,不断的撒银子撒人出去找你们。”

  “当年,他就是收着绑匪的信,想也没想就交了几万两银子出去,才落入圈套,被人冤枉入狱,虽捡了条命出来,到底还是废了一条胳膊……”

  那边蒋氏哭得更凶,一旁的杏姐儿好似也明白了什么,一时间也是泪流满面。

  小桦哥忽然轻笑一声,向小栋哥道:“看来,我运气比你好些。”

  小栋哥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口中却道:“哦?那就看你能不能拿下沈家了。你拿,咱们也是一样立功。”

  小桦哥垂下眼睫,手上挽了个刀花儿,利落的割下自己两边袖子来,露出一样满是狰狞疤痕的双臂。

  看着沈琦满眼心疼,他忽而一笑,“爹。”

  这一声叫得沈琦眼泪都下来了,喃喃道:“是爹对不起你……”

  小桦哥却摇了摇头,道:“这苦,我不受,就是娘和妹妹受。当年你就同我说,我这做大哥的要护着妹妹,你放心,我做到了,谁敢欺负她们,我就杀了谁。所以,除了头二年冷水洗洗衣裳娘的手冻伤了,旁的再没什么了,这几年,我挣出来了,这些零碎活儿也不用她们做了的。”

  小栋哥在一旁快意的笑道:“琦二叔,你说你们一家子,从我鸿叔祖父算起,个个都是老实人,偏就出了他这个狼崽子。

  “当年,有人要动二婶,这小子才多大,还赤手空拳呢,就敢扑上去,生生用牙咬断了人家脖子,当着那伙子人的面吃人肉喝人血,把那群水匪唬得够呛。

  “这狠劲儿,啧啧,这才叫个水匪头子相中了,收了他做个打手,教他杀人的功夫。这些年,他是真没少杀人呐……”

  他不断拿言语刺激着沈琦。

  沈琦原就爱妻爱子至深,哪里受得住,泪眼模糊,踉踉跄跄走向儿子。

  小桦哥却退了一步,道:“可是爹,我只能护着娘和妹妹到这儿了,今儿,余下的,就看爹你的了。”

  “我……”沈琦脚下一滞,陷入极为艰难的选择中。

  他看到妻子一直在向他摇头,示意不要听歹人的,那本就梳得潦草的头发散落下来,大片大片的银丝刺得人眼底生疼。

  此时便是机敏如沈理,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长长低叹一声。

  他是知道朝廷计划,知道王守仁重兵在手,知道宁藩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今儿要是退一步,那是全族都要折进去,就算分宗了,包括远在京城的二房在内,哪一房都不可能幸免。

  但饶是他再咬牙再狠心,看到这样的沈琦一家,他的心肠也是硬不起来。

  沈理想着,还是要出言刺激刺激小栋哥,好打破现在的局面。

  沈琦素来机警,来之前必定也有安排,先前给他那眼神示意,显见是有救兵的,再拖上一时三刻,救兵到了,便都好了……

  要是真不行,那外头放火的都是他心腹,也不会手软,他是宁可沈家留下“一门忠烈”美名的!

  正盘算间,忽然听得那边沈琦开口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沈琦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那日我要是陪着你们一道走,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是我害了你们。”

  蒋氏依旧拼命的摇头,杏姐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呆愣愣的看着父亲。

  “以后就好了。”他声音变得缓慢而温柔,“我陪着你们一道,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儿去,黄泉路上,有我在,再没什么会欺负你们。”

  蒋氏猛的顿住,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滚落下来,她狠狠的点着头,眼里一片温柔。

  小桦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手中匕首在指间旋转,闪出一片寒光。

  小栋哥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还道你运气好,原来,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小桦哥斜眼去看他,一言不发,又望向沈琦。

  沈琦转回身来,向小桦哥道:“是爹爹没用,这么多年也没能救你们下来,让你们受苦了。但今天的事儿,爹爹不能答应你。爹爹是沈氏一族族长,不能为了咱们一家,把整个一族推进虎狼窝里去。”

  “桦哥儿,这许多年爹爹也没能好好教导你。今天,爹爹就再教你一句,沈家,没有跪着求活的儿郎。”

  这一刻,他眼中已没有泪,一脸坦然,无惧生死。

  小桦哥一语不发,手中的匕首转得更快了。

  小栋哥却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一般,满眼放光,狰狞笑道:“好,好,你们都是硬骨头,那我就看看,骨头够不够硬。今儿你们一个都别活了,放火啊,放火我就拿着你们的尸首垫路,也能冲出去。到时候,松江府,一个都别活!”

  说话间,黑衣人们手中的利刃统统架在沈家人脖子上。

  有的稍稍用力,就划破了皮肤。

  死亡逼近的一瞬间,人的心理防线就容易崩溃。

  饶是方才铁汉一样的沈流、沈琪,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只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失态。

  而那边沈源已是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他怕极了,已是语无伦次:“我给银子啊,我给银子的!你们不能杀我!我都说了我给银子啊!我儿子,我儿子,太后的侄女婿!都听你的,都听你们的!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忽有利刃破空声起,不知道哪里飞来一支短箭,直直钉在沈源咽喉。

  他身后的黑衣人就是匪寇出身,可没那武林高手的功夫,听得声音意识到危险,再想躲避却已来不及了,骇得手猛烈一抖,匕首在沈源身上划开一道血痕。

  沈源却是再也不知道疼了,一口气含在嗓子眼里,已然毙命。

  那黑衣人慌忙去看,瞳孔猛的一缩,口中急呼:“是,是九头蛟!”

  “什么?!”众黑衣人都有些慌神,戒备的朝四下望去。

  他们是鄱阳湖水寇,虽很少同海上的大海盗们打交道,但到底吃的都是水边儿的饭,有些销赃的路子是彼此重合的,一些人物都听过,一些规矩也都懂。

  莫说那短箭上赫然是九头蛟的标识,就是这种短箭也是海上近几年新出的家伙,由臂弩射出来,比暗器射得更远、更快、也更霸道,接舷战时极是得用。

  因箭头是倭国那边铸的,因此一般也只九头蛟用得多。

  一直站在小栋哥身边的黑衣人快走几步到沈源旁边,仔细查看了那弩箭,而后向一旁人打了个手势,方转回身朗声用江湖黑话喊话,问是九头蛟哪位英雄,这边他们已盯许久了,银钱可以分一份出去,但江湖规矩不能乱,有什么出来明说云云。

  他身边那人已经是悄然出去,想向天上放个信号,却不想,又是一直短箭飞来,直中他面门。

  他仰面朝天倒地毙命。

  只见那边月洞门里走进一伙人来,领头的正是陆三郎。

  沈琦沈理登时便松了口气。

  小栋哥发觉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来!看他们敢不让咱们出去!”还特地叮嘱道:“别忘了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

  众黑衣人闻言纷纷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颈项间,与外头来人对峙起来。

  小栋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蒋氏母女,沈琦要扑过去,却被他亲儿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后拽着远离那对母女。

  小栋哥这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小桦哥这会儿反水。

  不过想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们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还曾特地让他们杀过官员,小桦哥不光杀的人最多,还曾杀过一个知县呢!

  这就是投名状,他们就算回家了,也难逃律法制裁。

  只有宁王登基了,他们手上那些人命才会一笔勾销,非但无过还有功。

  那边还在僵持着,小栋哥已悄悄往后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这次布这个局还曾特地来看过,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头,还有他们许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趁着这些人纠缠在祠堂里,外头的人动起来,大掠松江!

  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还能抢上大笔金银,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还会回来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备,小栋哥转身就跑。

  然没跑两步,忽的背心一凉,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踉跄向前,想着逃出去,逃出去会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来。

  他趴在地上,喘息艰难,只看见一双粗布鞋走到了他身边,又是一疼,那人当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后的利刃,又揪着头发将他翻转过来。

  他就眼睁睁看着那没着袖子、布满疤痕的胳膊伸过来,干净利落的切开他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