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大明望族【完结】>第四百章 管中窥豹(一)

  二、三月京城,时而来阵倒春寒,叫人盼着天气早些暖起来;那四月后京城,却是跟下火了似的,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京城春日短暂,似乎从寒冷的冬日,没有过度就一下子到了夏日。

  等到了端午,就已经是酷热难耐。

  尚书府有个大冰窖,每年都要储冰。不过因满府老的老、小的小,用冰并不多,前些年每年不过贮半窖,都没有储满。这几年添了沈瑞、沈珏兄弟,少年人火力壮,最是畏暑,用冰多了,才开始满窖的储。

  沈瑞书房里,搁着两个冰盆,屋子里沁凉,丝毫不觉暑热。只是在家还好,在府学却是遭罪,穿的再单薄透气的衣裳,半日里下来也是汗流浃背,教舍里的味道更是“芬芳”,叫人恨不得没长鼻子。

  府学里的功课,沈瑞就捡紧要的听了,其他时候都在家里读书备考。

  能不出去的时候,沈瑞就不出家门,将四书五经稳固了一遍,倒是背的滚瓜乱熟。其他时间,沈瑞也不在埋头做时文,而是背诵各种名家时文集,间插着做些乡试旧卷,只当是模拟题。

  王守仁、杨廷和、沈理这三人虽都在指点沈瑞文章,可三人都是职官,时间都忙,沈瑞便每五日去一家,一圈轮下来,每人每个月请教两回,每次一到两个时辰。

  这三人都是高才,水平自是比府学里的教授高出一大截。沈瑞在府学里月考成绩已经重新归于一等,不过在三位大才跟前,他的文章已经被画了好多个圈,被指出好些不足。

  从修辞,到比拟,到引用,三位开始指点沈瑞细节。

  能有资格下场参加乡试的考生,都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要是没有几把刷子,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说起考生人数与录取人数的比例来,乡试比会试比例要低的多,竞争也就更加惨烈,要不然也不会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沈瑞已经是锻炼出来,不再为自己的文采羞愧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几位状元之才比文采那才是自虐。

  到底是后世应试教育出来的,只单攻汉语一科,只要学进去了,对沈瑞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王守仁与杨廷和几个在讶然沈瑞的荣辱不惊时,也在为他的进步惊叹。也就是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看着沈瑞的文章从稚嫩不足一点点走过来,换了其他人,都能被他现下的时文蒙住了。

  沈瑞既学进去,就无心他顾。杨廷和与沈理因这个缘故,都比较看好他,认为他今科有望,当着家里人也赞了又赞。

  杨慎在为沈瑞欢喜的同时,不免想到自己身上,有些后悔自己回京早了。要是前两年留在四川,是不是也可以下场了?

  小林哥儿则羡慕的不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央求起父亲,想要回原籍参加明年童子试。

  沈理见儿子上进,只有欢喜的,他当年就是十几岁应的童子试,小林哥儿已经十三,明年就十四岁。不说自己当年,就是族弟沈瑞这个时候,已经是生员。

  谢氏却是直接反对:“不行千里迢迢,岂是玩的?就算身子熬得住,南直隶文风鼎盛,多少积年老儒都中不了举。踏踏实实读书,等到二十岁萌监,直接在京城乡试,童子试本也算不得什么……”

  小林哥儿闻言,不免傻眼:“要等到二十?还有六年呢,娘,那也恁晚了

  沈理有些意外地望向妻子,妻子什么都好,就是望子成龙之心甚切,对于长子期待尤其高。在人前虽没有说什么,夜半私语时谢氏也说过对儿子的期盼,希望儿子能效外祖父与父亲,名列三甲。幸而小林哥儿懂事,也是喜欢读书的,要不然被这样逼着早就厌了书本。

  当年沈瑞过童子试时,谢氏可还提过让长子早日回松江备考,如今怎么改了口?

  谢氏见丈夫疑惑的神情,带了几分不自在道:“功名虽顶重要,可人更重要……林哥儿还小,有沈珏前车之鉴在,我可不放心他离了我眼前……”

  这是被沈珏之殇吓到了。

  想起沈珏,沈理不由想起宗房,皱起眉来,道:“沈械服将满,快回京了,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没有脸登尚书府的大门说起来大家也不过是面子情,虽名为族人,可都出了服,实没什么香火情……”

  谢氏叹气道:“此事做的确实难堪。前些日子,还有人在我跟前探话……不过倒是没有说到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身上,倒是歪讲了二太太一番……”

  沈理冷哼道:“下回再有人这样不知趣,你当面唾她”

  谢氏嫁进沈家十几年,自是知晓丈夫最看重的族人除了已故四房孙氏,就只有京中二房。如今虽明面疏离,实际最留心尚书府动静的还是他。除了沈沧夫妇早年曾照拂过他之外,还因沈瑞这个恩亲之子在尚书府。

  早年谢氏心里也曾有些小计较,如今年岁渐长,思量的也多,便也能体恤丈夫心情,对沈瑞也多了几分真心。如今她倒是盼着沈瑞早些立起来,支撑起尚书府门户,与自家互为臂助……

  看着眼前幽静无人的胡同,听着耳边传出的丝竹之声,沈瑞的止住脚步。他转过身来,满脸古怪地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已经蓄须,依旧是俊秀容颜,却光华内敛,不再像过去那样扎眼。素日里他不喜华丽,不穿官服的时候多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儒衫。今日虽也是儒衫,却换上新的,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腰间缀着马上封侯的玉坠子,看着像是温文儒雅的世家公子。

  沈瑞带了纠结道:“老师,这不好吧?就算表姐重身服侍不了老师,也不当寻到地方来……更别说带了我来,我这是帮老师瞒着呢,还是瞒着呢?”

  王守仁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使劲锤了沈瑞一下,道:“混小子,想甚呢?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瑞四下里望了望,就见不远处有个大门半遮半掩,门口立着一青春妙龄的妖娆女郎,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边。

  “这真的不是那什么?”沈瑞低声道:“还以为老师兴起,带我出来见‘世面,……”

  不怪他疑惑,王守仁打发人叫了他来,师生两个一个长随小厮都没带,之前带的车夫也只让停在胡同口,让他两个时辰后过来再接。

  怎么看,这行为都有些鬼祟。

  更不要说来的是南城,听得这靡靡之音,这边向来鱼龙混杂。眼见街尾那家就像是半掩门的人家,这家难道不是?

  沈瑞虽有些别扭,心中却也是隐隐好奇,只是想到小何氏,才想着劝阻一二,不想闹了个大笑话。

  沈瑞尤自惴惴,王守仁已经含笑叩门。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个缝,露出个小脑袋瓜子,出来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厮,疑惑道:“这两位老爷是……”

  王守仁从袖子里掏出帖子,递了过去道:“我是你家老爷旧友,约好今日过来,你进去通传就是……”

  眼见他打扮不俗,这小厮也不耽搁,一溜烟进去通禀去了。

  “老师,到底是哪位世叔?”沈瑞带了好奇低声道。

  虽说沈瑞进京这几年,中间王守仁两次离京,在京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可年节出去应酬时,却也多将沈瑞这个学生带在跟前。交好的几位友人与同乡,沈瑞多见过,只是不知眼前这里住的是哪位。

  “哪个是不是,反正一会儿你老实叫师叔就是……”王守仁低声道。

  话音未落,就听到大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大门敞开,走出一个儒生来。

  “师兄来了,真是贵客下降,小弟可等了半响……”来人不过二十来岁,身量不高,略显单薄,见了王守仁满脸亲近道。

  王守仁道:“眼看我就要出京,想着许久没见栖岩,就叫人传话,会不会让你为难了?”

  来人笑着摇头道:“为难甚?即便师兄不传召,每月我也要出来歇上一日两日……”

  沈瑞在旁,却是呆住,眼前这人,竟是故人。

  就听王守仁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首徒沈瑞,字恒云,今日带过来,也让师弟见见,师弟唤他瑞哥儿儿或恒云都可……”说到这里,又吩咐沈瑞道:“还不上前进见过刘师叔……”

  来人早已看见沈瑞,见他上前,不待他俯身,就一把搀扶起,笑吟吟道:“三年没见,沈公子却是光彩依旧……”

  这下意外的是王守仁:“栖岩,你认识恒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瑞四年前上京时曾同行的司礼监中官刘忠。

  当年刘忠不过是十几岁少年就是司礼监六品中官,奉了皇命去地方办差,曾让沈瑞暗中惊诧了一回。而这个刘忠对于形意拳颇为感兴趣,还曾录了拳谱,对于沈瑞自然也记得清楚。

  能入司礼监的,都是内学堂出来的识字内监。内学堂素来有用翰林学士教课的规矩,从王华那里论起,王守仁叫刘忠一声“师弟”也使得。

  可是历史上不与权阉同流合污、险些被送掉姓名的王守仁,私下里竟然也同中官有往来,瞧着这架势,显然早就有交情且交情不浅,这真是令沈瑞侧目

  第四百零一章 管中窥豹(二)

  “四年前我奉旨南下,回京时正好与徐夫人同船,当年沈公子也在船上。”刘忠笑吟吟地回道。

  王守仁道:“什么沈公子不沈公子的,虽比你小不了几岁,到底小一辈。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既是如此,我就尊师兄吩咐,叫一声‘恒云,?

  “理应如是。”王守仁点头道。

  说话之间,一行人进了院子。

  转过影壁,看着眼前的一班怀抱器乐的童子,沈瑞不由一阵羞愧。自己之前想的实在太离谱了,不说别的,就是想要做些别的,眼线这些人年纪也不能

  “我闲着无聊,就寻了几个孩子过来,寻庆和楼的杜大家过来调教一二……”刘忠指着院子里的两排童男道。

  王守仁闻言,多看了两眼,道:“这是从白纸坊那边寻来的……”

  刘忠点点头道:“都是可怜人。皇爷崇尚节俭,宫里好几年不进人,外头却是不知,有爹娘狠心的,也有想要转手换钱的,稀里糊涂地就给去了势……

  “栖岩善心”王守仁道。

  “不过是尽力罢了,我能护着几个?”刘忠叹气道。

  沈瑞跟在两人身后,却是心中大惊,这些孩子竟都是阉了的?在京城住了几年,对于白纸坊的大名他也是听闻的。那边最是偏僻,是外城的贫民窟,也是外地进京阉童在京后的集散地。

  他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那些孩子,那些男童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六、七岁,看着是与寻常孩子并有些不同,那就是太乖巧安静了些。

  即便刘忠已经走过去,可没有开口吩咐,他们就依旧抱着各式乐器,安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刘忠回头,对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先歇半日……”

  年纪稍大的两个男童带头应了,带了一帮孩子去了厢房。

  刘忠便对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道:“孩子们乖巧,中午就添两道菜犒劳犒劳”

  管事应了,刘忠又道:“去万和楼问问席面得了没有,再添两道淮阳菜两道合意的南点。”

  王守仁道:“栖岩无需太客气,我这学生虽是南边生人,饮食上却是不挑南北。”

  刘忠笑道:“不过一句吩咐,哪里就费事?恒云到底是初次过来,总不能一顿饭都吃不好……真要说起来,我还欠了恒云人情未还……”

  进了客厅,宾主落座,又小厮送了茶水上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守仁带了好奇道:“既是那年有同船的缘分,可恒云不过十二、三岁,能帮你什么忙不成?”

  刘忠道:“我从恒云那里讨了份拳谱,论起来还是占了大便宜……”

  “是那套形意拳?”王守仁扬眉道。

  “正是。师兄也是爱武的,师兄也练了不成?”刘忠道。

  王守仁点点头又摇头:“当年见了因是好奇也耍过几回,后来不如早先练的顺手就停下了……拳法本就是强身健体之效,贪多嚼不烂……”

  刘忠若有所思道:“以师兄的性子,不是当爱内家拳?还是师兄在外家拳上有所大成,才不愿分了心?”

  王守仁带了几份得意道:“为兄这两年确实在外家拳上略有所得,不能说万人敌、千人敌,对付十来个人却不在话下……”

  刘忠听得眼睛发亮,满脸崇敬道:“师兄好厉害,有机会可要指点指点小弟”

  王守仁道:“如今天热也不愿动,等我从山东回来,天气也凉快了,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我也瞧瞧栖岩的拳如何了……”

  沈瑞在旁,听得无语。

  眼前这两人是师兄弟,不是当从王华那里论起来的来么?瞧着这两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周身儒雅,看着人模狗样,跟两个富贵公子似的,怎么一开口就都是“拳法”、“比划”什么的,就不觉得有辱斯文。

  “啊,就顾着与师兄说话,怠慢恒云了……”刘忠正好看到沈瑞脸上的无奈,笑道。

  王守仁道:“我今日就是特意带他来见你的我月底就要动身去山东,这一去要到十月前后才能回京……要是京中有什么事,就托栖岩照应一二……

  刘忠道:“师兄即便不吩咐,我还能瞧着自家的孩子受欺负不成?”

  嘴里这样说着,刘忠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迟疑:“我瞧着恒云是个懂事的,不像那等淘气惹事的,师兄你是不是担心过了?”

  王守仁道:“闲操心罢了。他少年好强,非要今年下场,我要是在京里还罢,还能照应一二,偏生今年点了考官出京,如何能放心得下?当年我跌的狠,背后笑话我的也多,我可不想他们盯上恒云,再笑话我一回……”

  “原来是这个缘故”刘忠点头道:“名师出高徒,有上进心是好事,师兄只管放心,交到我身上就是,定不会让那些鬼祟小人得逞……”

  王守仁道:“难得找你一回,还是麻烦你的,栖岩勿要怪师兄面皮厚就好

  刘忠摇摇头道:“师兄这样不见外,我才欢喜,要是学那些腐儒,端个架子出来。我也不敢认你是师兄……”

  王守仁含笑颔首,招呼沈瑞道:“快起身,谢过你师叔……”

  沈瑞在旁,听得惊诧不已。

  这叫怎么一回事?

  莫非乡试还有什么猫腻不成,为什么这两人说话像是话里有话似?

  王守仁这自己人,刘忠疑似自己人,沈瑞面上就露出些异样来。

  刘忠看在眼中,笑道:“瞧把恒云吓的……”

  沈瑞已经随着老师的吩咐起身,面上带了几分腼腆出来,低声道:“劳烦师叔了……”

  王守仁横了沈瑞一眼,轻哼了一声,倒是给学生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当面训斥。

  说话的功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席面送来了,是送到客厅来,还是直接送到水榭?”

  刘忠道:“水榭吧……”

  小厮应声下去,刘忠起身,招呼王守仁师徒两个过去。

  穿过一道月亮门,转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却是内有乾坤,就露出一湾流水来,由鹅卵石堆砌出来的水道,不过一尺来深,上面是清水,里面拇指长的金色小鲤鱼。

  除了小溪,还有几处藤萝,排满了围墙,满眼碧玉。

  即便酷热时节,进了这院子也多了几分清凉。看着不像是在京中,倒像是南边园林。

  王守仁赞道:“真是好机巧的心思,这什么时候修的?前两年还不得见…

  “去年夏天燥热,赶巧在旁人家看了这个,正好这边离水道不远,就也引了水过来……”刘忠道。

  等三人到了水榭,席面已经摆好,正是城里最流行的燕翅席,还有几道淮扬菜与南点。佳肴有了,自然也有佳酿。

  沈瑞身为晚辈,这个时候无需人吩咐,起身把盏。

  刘忠与王守仁两个一边吃酒,一边闲谈起来。沈瑞老实听着,王守仁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这个时候见刘忠自有他的用意。

  只是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闲谈就是闲谈,说得多是家常。

  一个问:“这阵子皇爷不爱宣召臣子入宫,有阵子没见先生,先生身子如何?”

  一个回道:“老爷是畏寒不畏暑,倒是比冬天里来的自在。依旧是嗜茶如命,一日不离手……”

  一个道:“前些日子正淘换了两罐好茶,正打算孝敬先生,师兄正好带回去。”

  一个大喜道:“那可正好,如了老头子的意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师兄弟两个都带了微醺。

  “师弟就在司礼监,没想过更上一步?”王守仁吃了一口酒,带了醉意道

  刘忠听了,苦笑着摇头道:“又哪里那么容易呢?换了其他人,在这个职位上熬了四、五年资历也够升一步,可我年岁在这里,已经多少人眼红,怕是还要再熬几年……”

  “不在司礼监呢?”王守仁漫不经心地说道。

  刘忠一愣:“师兄是指?”

  王守仁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道:“那边”

  刘忠低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晓得?不过那边是热灶,殿下身边近侍即便不是太监,也多挂着少监名头,护食儿护的厉害,这些年多少人盯着那边,也没几个挤进去的。我在宫里不过十多年,同旁人比资历还是比等级都是比不过的,就算有这打算,也是白忙。”

  王守仁道:“栖岩作甚妄自菲薄?同旁人相比,栖岩却是有两个好处。”

  刘忠坐直了身子,就听王守仁道:“栖岩学问比翰林也是不差几分,即便中官中识字的人不少,可能像栖岩这样有几个?栖岩年轻,比那些东宫大伴年轻了二、三十岁不止。殿下年轻,身边少不了心腹人,那些人又能陪殿下几年

  刘忠虽年纪不大,可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弟,满腔上进之心。

  被王守仁说的心动,他面上带了几分激动出来:“就算师兄说的有些道理,可皇爷素来念旧,东宫旧人都是皇爷安排给殿下的,怕是轻易不会换人……

  王守仁道:“作甚要换呢?殿下年岁渐长,已经开始听政,身边多几个伴当不是正应当么?”

  第四百零二章 管中窥豹(三)

  刘忠没有追问怎么样让皇帝想起太子读书的事,王守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自然而然转了话头。

  “如今李公风光呢,就是司礼监那边都多几分客气。谁都能看出来,刘公有了春秋,已经做了七年首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来,到时李公定要再进一步。谢公那边的人怕是要急了,只是急也没有。虽说两公是同年入阁,可谢公到底晚了一步,只能屈居人后,偏生他年纪与李公相仿,等到将李公熬下来,他也差不多了。”刘忠道:“他那个状元女婿,也是沈尚书的族人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沈瑞问。

  沈瑞点头道:“正是九房族兄。”

  王守仁听了刘忠的话,想起沈瑞的“梦”,道:“栖岩,你对李公怎么看

  “李公?性子滑不留手,同司礼监这边相处的倒是融侨,不过与刘公、谢公比起来,到底少了几分风骨。”刘忠想了想,道。

  因王华在朝的缘故,王守仁早年也曾接触过几位阁臣。对李东阳的印象,与刘忠说的差不多,如此倒是与沈瑞之前的“梦言”对上号了。

  王守仁心中沉了沉,却是没有再说别的,只吩咐沈瑞道:“倒酒”

  这一顿午饭,从午初直用到申正(下午四点)。

  王守仁满身酒气,起身要告辞。

  刘忠已经站不稳,口齿不大伶俐地留客。

  王守仁摆摆手道:“等我从山东回来,咱们再饮,下次定不醉不归”

  “好”刘忠已经要人搀扶,不过神思倒是清明,还不忘吩咐旁边人取了只锦盒。

  “虽与恒云不是初见,可如今既为长辈,总没有让小辈空手的道理。”刘忠亲手将锦盒递给沈瑞道。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见他点头,才接了锦盒,道:“谢过师叔……”

  刘忠听了这称呼,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不过还是道:“师叔不师叔的不过私下叫两句,这称呼人前是露不得的……以后外头见了,亲近在心里就好了,称呼什么的不必在意。”

  王守仁不以为意道:“就算露在人前又如何?难道你不是家父教导出来的

  刘忠摇摇头道:“我到底是残缺不祥之人,何苦为了我的缘故,使得先生与师兄被人诟病?那些腐儒,无风都能搅起三尺浪,何必为了赌气去落人口舌?就算你师兄不在意,想想先生的难处。”

  王守仁带了怅然道:“到底难以自在随心……”

  王家的马车就在胡同口等着,沈瑞将王守仁扶上了马车。

  刘忠道:“我平日出来的日子少,也是摸不准哪日出来。恒云要是有事,就打发人过来留话。不拘什么事,但凡我能做到的,总不会束手。”

  沈瑞再次谢过,才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胡同,到了街道上,外头传来叫卖声。

  王守仁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却是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一片清明,哪里有丁点儿醉意?

  “老师?”沈瑞满心疑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

  王守仁轻笑一声道:“恒云莫非在腹诽为师为何与阉宦为伍?”

  沈瑞忙摇头道:“学生不敢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要知道王华虽至今没有入阁,可状元出身,曾为帝师,如今又是教授东宫的几位老师之一,在士林中口碑甚好。正如刘忠所说的,读书人多瞧不起内臣,要是旁人知晓王华之子与内臣往来颇深,且其中又有王华的渊源在里头,还不知会编排出什么话来。

  王守仁冷笑道:“真正叫嚷热闹的又几个在朝廷说得上话的?如今批红权在司礼监,别说寻常文武大臣,就是内阁几位阁老,对那边不是也要温煦如春风,谁敢端着不与阉宦为伍的架子?”

  沈瑞默默。

  王守仁看着他道:“东宫近侍我已经打听过,气候已成,想要未雨绸缪,只能多走几步路……”

  沈瑞道:“宦官不过依附皇权而生,要是没有帝王背后支持,不过是无根浮萍……真正想要与文官对峙的,从来都不是内臣……”

  王守仁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你能想到这些,那些年史书总算没有白读……只是就算如次,又能如何?即是是身为臣子,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时候,就算晓得皇上不喜,可事情还需去做……皇帝也是人,要是没有臣子忠谏,只凭喜恶行事,会出大事……”说到最后,已是带了郑重。

  沈瑞听了,心下凛然。

  这哪里是忠谏不忠谏,明明是文官集团联合前来限制皇权。

  “可,臣子也是人,也有好恶之心既是都是人治,大家担心皇帝,可谁就能保准臣子行事全无私心?”沈瑞想了想,道。

  “臣子毕竟是臣子,即便是高居首辅之位,皇帝一句话也能更换……且有多少人盯着,越是站得高,行事就越添了顾忌。行事全无章法之人,也做不到阁臣之位。”王守仁道。

  虽说知晓王守仁说的有道理,可沈瑞还是难以全盘接受这套理论。

  之前想起弘治、正德更替时,阁臣被逐,阉宦当权,朝局定是动荡不安;现下再想起此事,沈瑞的畏惧少了几分,反而越来越觉得当时阁臣与文官被打压也是自作自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与寿哥往来了两年,沈瑞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已经倾斜。

  “有几个帝王会将权柄让与臣子?那未来纷争岂不是不可避免?”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说白了,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更替之时,总有争斗……”

  “老师可否有了准备?”沈瑞道。

  这下沉默了换做了王守仁。

  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王守仁方开口道:“当年排挤父亲,压着父亲不让入阁的不是旁人,正是李东阳……要是真要让恒云所说,三阁老三退二,只剩李阁老,父亲怕是只有往南京去了……”

  沈瑞皱眉道:“那老师呢?”

  王守仁点点头道:“等从山东回来,我会谋一任外任……”

  “那刘内官那边?”沈瑞迟疑道:“老师是为了以后?”

  王守仁道:“正是。何必争朝夕?不管更替时阉宦多嚣张,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刀。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能蹦跶的时日有限。与其与他们争斗,还不若静待时日,以谋其他。”

  沈瑞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惊呆了。

  眼前这个不是未来的圣人么?方才口气中还是倾向于众阁老文臣的,怎么一转眼就谋外任,规避风险了?

  王守仁身板挺得直直的,带了几分坚毅与自傲道:“我期盼的战场,从不在朝堂之上……”

  要是王守仁脑袋一根筋,斗志昂扬地准备战斗,他多半也会觉得那种行为太愚太傻;可眼前这样的选择?

  沈瑞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明明王守仁现下的选择是最稳妥不过,可还是隐隐有些失望呢?

  五月十八,宜出行,王守仁离京。

  沈瑞身为弟子,就请了一日假去送;何泰之听闻,也跟着凑趣,赶过来送姐夫。

  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码头,王守仁将走水路转陆路到济南。

  乡试主考前后不过小半年,算是公务,自是无需带家眷,随行的不过几个老成家人与长随小厮,五宣也在其中。

  五宣比沈瑞大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不过因长着副娃娃脸,看着不过是十七、八的模样。

  五宣是孤儿出身,本就没有入奴籍,户籍上是王家旁支养子,是民籍。这些年他虽以家仆自居,实际上王家上下早就也没人视其为仆,王华与王守仁父子也多指点他读书。

  去年王守仁在家乡时,给五宣报了童子试,五宣过了县试与府试,虽不是案首,可也在头榜中,院试时因身体不适病了,耽搁了没有去考场。

  “五宣哥,以后你是不是该叫我师兄?”沈瑞看着五宣道。

  五宣正式应童子试后,就被王守仁收入门墙。

  五宣轻哼道:“作甚不是恒云叫我师兄?真要论起来,我到先生身边可比你要早五、六年……”

  沈瑞道:“可老师不是去年才吃了五宣哥的敬师茶?我这大弟子已经做了六、七年。”

  五宣无语了。

  何泰之在旁道:“不是说浙江与南直隶童子试最难?怎么五宣哥这样容易就过了两关?”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还有什么缘故?名师出高徒呗”

  王守仁骑马在前,正听到这一句,回头道:“等过了院试在说此话我可没听说谁家高徒,临到考试了不担心考试,反而贪嘴一口气吃了两只叫花鸡,吃的伤了肠胃卧床不起的……”

  五宣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讪讪道:“我不就是好奇么?偌大名气,味道还真不错……”

  沈瑞嘴角弯了弯,终于明白为何五宣文章前几年就不俗,王家父子却拖到现下才让他去年下场应童子试。五宣性子天真烂漫,有赤子之心,功名考早了,应付外人不及,也只有吃亏的份。

  长寿、长福骑马跟在后头,与五宣都是相熟的,听了都哭笑不得。

  为了贪吃耽搁了一年考试,怎么听都觉得稀奇,也就只有五宣能做出来…

  第四百零三章 管中窥豹(四)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后,沈宅,大门口。

  侧门开了,几个门房小厮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出来

  看着眼前来人,沈玲忙趋行几步,满脸惊诧:“大伯,您怎么来南昌了?

  他面前站着面上尤带风尘之色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三房大老爷沈湖

  眼看就要进六月,如今是正午时分,烈阳当空,沈湖大汗淋漓模样,就带了几份狼狈。旁边跟着三、四个健仆,怀抱肩背地带了好几个行李包。

  主仆一行人,都带了风尘之色,显然到底南昌府后,未做休整,就直接寻到沈宅来。

  沈玲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莫非是松江出了什么事?

  沈湖看着侄儿满眼复杂,使劲地摇着手中折扇,轻哼一声道:“怎地?我来不了南昌府不成?”

  沈玲忙道:“侄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先前不曾听闻大伯要过来,有些意外罢了。”

  沈湖打量四周一眼,道:“就在门口说话?还是这里是官老爷宅邸,我这穷亲戚进不去门?”

  沈玲侧开身,道:“大伯请里面坐。”说罢,又随口吩咐门房去安置沈湖的随从。

  见沈玲丝毫不犹豫,自己就做得了主,旁边小厮仆人嘴里称呼“玲少爷”,满脸服顺,沈湖心里越发复杂。

  自沈珏灵柩从京城运回松江,三房老太爷在呵斥过宗房大老爷之后,就再次生了过嗣给二房的心思,这次却是没有将宝贝嫡曾孙沈珠提出来,而是想着让庶曾孙沈玲“近水楼先得月”。就算沈玲不怎么得他欢心,可毕竟到三房血脉,等到显达了,也没有不认本生亲人的道理。到时候与沈珠两个,一内一外,堂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

  偏生沈玲的亲老子沈涌去了广州府,二房连个能当家的人都没有,三房老太爷想要吩咐人,也吩咐不到二老爷这一房头上,就只能让长房这边出面。又担心其他人压服不住沈玲,在沈洲跟前也没分量“谈判”,就打发大老爷沈湖出来。目的就是看看沈洲动静,可否开始挑嗣子,要是开始了,自然不必说,当然是将沈玲推上去;要是没开始,也要旁敲侧击尽量促成此事,省的夜长梦

  人皆有私心,沈湖也不例外,当初沈洲从松江挑走沈玲时,他心里就不自在,又怎么真心愿意让沈玲为官家嗣子?

  沈湖不仅是沈玲长辈,还是松江沈家三房房长,沈玲直接将他请到正厅。

  “洲二伯现下在衙门中,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回来,侄儿先陪大伯说话。”沈玲亲自奉了茶,道。

  沈湖端起茶,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留香,却是说不出到底哪里好来。

  沈湖放下茶盏,又看了沈玲一眼,心里越发不舒坦。

  就算二房沈洲不是嫡长,过继的嗣子继承的也是义庆堂旁支,可也没有必要过继庶孽。

  如今宗房与二房反目,四房小一辈就剩下一个男丁,那岂不是说按序也当轮到从三房择嗣?三房嫡支四兄弟已经分家,如今沈湖是正嫡,其他三房都是旁支,二房选嗣子,也该从自己这支来选。

  沈湖存了这个念头,看着侄儿就更加不顺眼,眼神发冷,隐隐地生出几分担心来。

  沈玲自是察觉出自家伯父的异样,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即便是嫡亲伯父又如何?且不说两家已经分家,他管不到侄儿头上;就算两家没有分家,自涌二老爷给沈洲写的那张手书,管教沈玲的责任与权力就在沈洲手中。

  沈玲十来岁就开始在铺子里当小伙计,十几岁就接了铺子做掌柜,见过的人多了;这几年随着沈洲出入官场,见识又增长了不少。他虽口中客气中,心中也在猜测沈湖的来意。

  松江府到南昌府相隔千里,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到,沈湖这个时候赶路过来,定有所图,且所图不小。

  沈湖并不是有心机的人,沈玲不过叫人送了一桌席面,敬了半壶清酒,就有了下文。

  “老太爷吩咐我过来与沈洲谈,沈玲总不能白给他使唤几年……谈、谈个屁……不过一婢妾所出孽庶,还想要做尚书府公子?做……做他的春秋美梦只会扒拉算盘,这辈子出息就是掌柜,哪里赶得上珠哥儿前程似锦……珠哥才配做尚书府公子,倒是便宜了二房……”沈洲酒量浅,已经醉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地道。

  沈玲听得,不由愣住。

  好一会儿,沈玲才自嘲一笑,唤人进来,扶沈涌去客房。

  乔氏既已回京,这边沈宅没有正经女眷在,这两年一直是玲大奶奶受命打理中馈。

  前院客至,玲二奶奶就得了消息。

  本以为来的既是至亲长辈,丈夫会叫自己与儿子去请安,玲二奶奶就将自己与儿子都换了见客的衣裳,等着去拜见长辈。

  不想直到前面出来吃席的消息,也没有见丈夫打发人来,玲二奶奶虽有些疑惑,却依旧规规矩矩等着。

  等到沈玲神色怏怏地进了内宅,玲二奶奶就迎了上去,发现了丈夫的异样

  “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玲二奶奶柔声道。

  沈玲摇摇头道:“没事……大伯他怕是为了洲二伯过继嗣子之事来的……

  玲二奶奶皱眉道:“会不会让二爷难做?到底是隔着房头,京中长辈尚未说什么,三房想要过问,是不是过了?还是他们以为二爷如今在洲二伯身边,就定会被选为嗣子?他们怎么不想想,洲二伯连丧两子,即便以后过继血脉,说不得也是嗣孙不再是嗣子?”

  沈玲冷笑道:“哪里是为了我?咱们这位大伯父还不死心,惦记他的宝贝疙瘩老九。我是孽庶,那位才是三房嫡血……嫡血?哈可笑之至他倒是忘了,三房始祖就是孽庶,三房一门子孙可算不得什么嫡血不嫡血”

  眼见丈夫越说越恼,玲二奶奶劝道:“不过是亲戚,二爷不愿意听就不听那些糊涂话,自己生气倒是不值当……难道二房长辈如何行事,是他能做的了主的,不过是一场笑话……二爷也不必拦着,正好借此也可以表表二爷与我的心……自打珏三叔的消息传到这边,下人们心思浮动,背后看着你我的不是一个两个……”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要是洲二伯有意再择嗣子,怕是早就与二爷提了……如今提也没提,不是不想立,就是另有打算不与二爷相于……咱们早些脱了嫌疑也好,省的有人去洲二伯身边嚼舌,倒显得你我得陇望蜀、心怀叵测了……”

  沈玲的身子发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低声道:“可我……真的有了贪念了”

  玲二奶奶闻言,变了脸色,望向丈夫的目光也带了质疑。

  沈玲脸色灰败,揉了揉太阳穴道:“那不是两全其美么?我会孝敬洲二伯如亲生父亲,为什么洲二伯就没想到我?还是他也嫌弃我是孽子……”

  “噤声”玲二奶奶抓了丈夫的胳膊道:“二爷这是醉了……”

  “是,我醉了,才说起胡话来……”沈玲苦笑道:“人心还真是贪婪,这几年洲二伯待我如自己骨肉,助我良多,我却生出这样的心思,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只是苦了你……”

  “我不苦”玲二奶奶使劲摇头道:“只要二爷与大哥儿都好好的,我就不苦……”

  沈玲叹了一口气道:“我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单凭这一件,洲二伯就是我的大恩人……”

  玲二奶奶带了几分祈求道:“二爷,人心换人心只要我们真心孝顺,即便不做嗣子嗣媳,洲二伯就不管咱们了么?莫要小瞧了长辈们,咱们如何行事,都在他们眼中,要是带了算计,能蒙得过谁去?”

  沈玲点点头,道:“我不会去算计洲二伯,今儿我是醉糊涂了,才胡言乱语起来,以后再也不会提此事……”

  玲二奶奶松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唤人端了醒酒汤上来……

  等到沈洲落衙回来,就知晓家里来了族亲。只是此时的沈湖还没有醒酒,依旧在客房高卧。

  换做旁人,沈洲都会欢迎,听说是沈湖就有些皱眉。他去过松江两遭,对于松江各房头嫡支族兄弟都见过,也曾同坐共饮。对于沈湖这个未出五服的族弟,沈洲印象并不好。

  沈湖这个人,肚子里没二两墨水,偏生眼空心大,自诩为读书人,开口礼法、闭口规矩,人前都是方正模样,可行事太过小气自私,待几个兄弟也太过刻薄。

  “夜猫子进宅啊”沈洲莫名地想到这一句,就有些担心沈玲,吩咐身边小厮道:“去叫玲少爷过来……”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屋子,就见沈玲迎面而来。

  小厮忙上前几步道:“玲少爷,老爷正叫呢……”

  沈玲点点头,大踏步地进了屋。

  “你大伯过来是不是要找你麻烦?”沈洲直言道。

  沈玲摇头道:“不是为侄儿来的……大伯以为宗房与二房反目,有心让堂弟沈珠给伯父为嗣……”

  沈洲听了,不由寒了脸:“谁说宗房与二房反目了?千里迢迢,这心操的还真怪远的?”

  第四百零四章 管中窥豹(五)

  沈洲本就对沈湖印象不好,知晓他的来意更是心中恼怒,连带着沈珠也迁怒上:“沈珠?对族兄弟毫无手足之情,心胸狭窄、手辣心狠之辈,不过小小秀才,就傲气外漏、眼高于顶,委实可笑”

  沈玲在旁,倒是不好接话。

  沈珏已故,只会让人越来越念着逝者的好,更衬着沈珠当年行为越发卑劣可恶。

  即便沈珏殇了,可二房谁会忘了他?只要二房长辈记得他的好,就不会忘记沈珠的不好。沈湖还想要将儿子推出来,这想法太天真可笑。

  沈洲说完,发现沈玲的尴尬,道:“我骂的是那个,不与你相于你爹是个忠厚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既是分了家,以后能远就远着些,不是所有长辈都值得尊敬……”

  沈玲为难道:“侄儿晓得。侄儿从不曾想要去招惹大伯,可毕竟是长辈,真到了跟前,侄儿也没法子……”

  “总要见的,要不倒像是我慢待族亲。听下人说如今他还睡着,你一会儿过去瞧瞧,要是等他醒了,带他来见我……早见早了,早日送走,也省的叫你与侄儿媳妇提心吊胆。有些话你说不得,我却是没有什么顾忌。”沈洲想了想道。

  沈玲脸上带了羞愧道:“都是侄儿无用,累的伯父操心。”

  沈洲道:“外道作甚?在我心里,向来当你是亲侄儿待的……”

  沈玲露出感激道:“侄儿能有今日,全赖伯父提挈。”

  沈洲摆摆手道:“我既带了你与琳哥儿出来,自然要安置得好好的。琳哥儿憨实了些,里里外外多是你出力,说起来这几年也实辛苦你,我当好好谢谢玲哥儿……

  虽说是出身书香望族的沈家,可三房毕竟几代人行商贾事,沈玲熟知的也是买卖上的人情往来;刚到南昌府时,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处处用心,确实吃了不少辛苦。不过胜在肯学习,加上人情往来也是一通百通的事,沈玲才没有露怯,丢了沈洲的面子,游刃有余地打理沈洲任上庶务,又在读书上有上进心。若非如此,玲二奶奶的县令父亲,也不会答应将嫡长女许给沈玲。

  “当是侄儿谢二伯才是。若非二伯带了侄儿从松江出来,说不得侄儿还在铺子里打转,哪里有今日体面?就是大哥儿他娘,也是因二伯为侄儿张罗,才低嫁给侄儿……”沈玲动容道。

  “我虽替你张罗亲事,却是你岳父许的婚,往后记得多孝敬他,不要相信外头的传言,以为他是那等攀附之辈。要是他是那样人品,我也不会为你选这样的岳家……”沈洲拍了拍沈玲肩膀道:“这世上因果都是前定,你是个肯吃苦的孩子,就这个劲头,总有出人头地那日……勿要因出身妄自菲薄,你嫡母虽有些女人家小私心,偏疼亲生骨肉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对你却有十来年的养恩,不可相忘,也不可生怨……”沈洲道。

  沈玲就算早先心中有过埋怨,如今也不剩下什么了。人心都是偏的,嫡母没有儿子时能将他视若亲生,有了亲儿子,庶子自是要靠后。对他不过是防范,怕他仗着年长以后欺负嫡出弟弟,在生活上并未缺衣少食。

  就听沈洲继续说道:“我这房以后不会再立嗣子,会让瑞哥儿兼祧……瑞哥儿性子宽和大气,以后你们族兄弟之间也要彼此相扶持……”

  有了下午与妻子的对话,对于沈洲现下的决定,沈玲倒是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心里终于踏实了。

  沈玲使劲地点点头道:“不用伯父吩咐,侄儿也会如此……”

  两人正说着,就有小厮过来寻沈玲。

  沈湖醒了,吵嚷着要见沈玲。

  沈玲闻言,不由蹙眉,望向沈洲道:“伯父,侄儿过去客房那边看看……

  沈洲道:“嗯。他要是与你啰嗦,就直接带去客厅来见我。”

  沈玲应声下去,沈洲看着沈玲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

  沈玲为人勤奋上进,待人接物也有条不紊,是个心里明白的好孩子。相处三年,沈洲对这个族侄也有几分真心,只是这份真心还不至于让他不顾二房利益去成全沈玲……

  客院里,沈湖气鼓鼓地坐着,脸上黑沉一片。

  夏日天长,外头虽依旧是天色大亮,可已经是黄昏时分。自己毕竟是客,被侄子灌醉了,在亲戚家大白日枕被高眠算什么?

  沈湖也是在南监捐了监生,自觉是读书人,怎么会让自己有辱斯文?在他看来,都是侄儿的错,大中午的就要上酒,还巧言令色地灌醉自己,显然居心叵测。

  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沈湖就望向门口。

  待沈玲一进门,沈湖就横眉竖眼地呵道:“你在黑心肝的混账东西,害的我丢了脸,与你有什么好?还是凑过来做了几年官老爷的管事,就瞧不起自家长辈?你算个什么爱物,贱婢出的孽子,早知你这般狼心狗肺,当初就不该给你上家谱”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使得沈玲愣住。待听清楚沈湖的话,他不由勃然大怒。

  原本沈玲还犹豫着,是不是提点沈湖几句,省的沈湖在沈洲面前更丢人,眼下却是没了那个心思,只淡淡道:“伯父落衙回来,吩咐侄儿过来请大伯…

  沈湖闻言,不由坐直了身板,端着架子道:“洲二老爷回来了……我是当过去拜会……”

  总算他醒了酒,还记得长幼尊卑,没有问出为何沈洲不过来,反而叫自己过去的话。

  就如沈洲对沈湖有印象一样,沈湖对于两回松江的二房族兄自然也有印象。沈洲虽人到中年,可相貌堂堂,周身儒雅,与松江水字辈族兄弟坐在一处,鹤立鸡群。

  沈湖虽不想承认自己是“鸡”的一员,可对于官帽在身的族兄,还是隐隐地存了畏惧。

  从客院到前院客厅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沈湖却莫名紧张起来,不能说同手同脚,可脚下也缓慢起来,嘴里没话找话地沈玲说道:“还没见侄媳妇,一会儿见完洲二老爷也当见见……”

  沈玲道:“那是自然,一会儿就叫何氏带了大哥儿出来给大伯请安。”

  “大哥儿?”沈湖有些疑惑。

  “是您的侄孙,现下已经一岁半…”沈玲按捺住心中不快,道。

  添丁之喜,沈玲自然不会忘记往松江寄家书报喜。

  沈湖拍了下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前年还听你爹提过,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倒是这何氏,听说也是官宦家小姐,听闻二房有门姻亲姓何,可是那家

  沈玲摇头道:“不过同姓罢了,与京城何学士并不是一家……”

  “何学士?”沈湖眼睛一亮。

  他即便没有出仕,可是沈家的发迹历史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翰林学士可是储相,常伴天子御前,清贵又体面。

  “好像听说何学士家有位千金,不知如今可婚配否?”沈湖带了几份激动道。

  他心思浅显,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脑门上。

  沈玲见了,嘴角直抽抽。

  不是说沈珠与董举人家的表妹订婚了么?难道还没张罗迎娶,两家亲事有变动不曾?

  眼见沈玲不应答,沈湖有些不快,横了沈玲一眼:“玲哥儿怎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沈玲道:“何学士家只有一位千金,三年前已经嫁入礼部侍郎府做大奶奶

  沈湖听了,不由傻眼。

  这会儿功夫,客厅已经到了。

  沈湖却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弹了弹袖子,低头看了看身上。方才醒过来后,他简单梳洗过,换了于净衣裳,看着倒也体面。

  沈玲站在后头,看到沈湖如此小心翼翼模样,心情十分复杂。同样是沈氏一族房头,三房无人出仕,自己立不起来,到底少了几分底气。

  沈湖觉得自己妥当了,才迈入客厅。

  不想客厅空荡荡的,并没有沈洲起身相迎的场景。

  沈湖不死心四下里望了望,确实空无一人,这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道:“玲哥儿,这位是?”

  是沈洲来了。

  沈玲忙带了恭敬道:“洲二伯,这是侄儿大伯……”

  “可是……沈湖?”沈洲带了迟疑道。

  沈湖本就心怀忐忑进来,正想着该如何不卑不亢与沈洲说话,如何推出沈珠,却没想到沈洲会不记得自己。他的神情有些僵:“二族兄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沈洲瞥了他一眼道:“原来还真是你怎地不去南京备考,反而跑到南昌府来?”

  “备考?”沈湖听得有些糊涂:“备什么考?”

  沈洲皱眉道:“你穿着儒衫,也是读书人,怎么连今年是乡试之年都不记得?”

  沈湖讪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玲在旁,道:“上一科九弟错过了,今年这一科定是有备无患……”

  沈湖虽向来自诩读书人,可因资质鲁钝,对于四书五经不过略知皮毛,对于科举之事,因三房没有长辈有经验传下来的,沈湖也是懵懵懂懂。

  “要是南京备考?可珠哥儿没去啊”沈湖有些慌神。

  沈玲不以为意道:“现在才六月,乡试是八月,或许珠哥儿还没出发……

  第四百零五章 秋来风疾(一)

  沈湖还糊涂着,沈洲却听出来,那沈珠当是岁科试未过,没有取得下场资格。沈洲并不意外,当年几个少年进京时,沈洲曾考校过大家的功课。沈珠虽是生员,可功课只是平平,不过胜在比其他人年长。

  沈洲本想要为沈玲出头,可眼见沈湖是个自家事都说不清楚的,就没了应付的性质,随意寒暄了两句,就叫人上了茶汤。

  沈湖却是不死心,回到客房立时问侄子道:“洲二老爷什么意思?作甚这般冷淡?可是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他迁怒三房?”

  沈玲满脸诧异地看了沈湖一眼:“难道洲二伯与三房有什么渊源不成?并不曾听闻啊……”

  沈湖哑然,好一会儿方道:“松江那么多族中晚辈,他专门挑了你带出来,还给你结了体面亲事,这不是同三房亲近是什么?”

  沈玲想起沈洲先前的话。

  这半年来,沈洲从没有提过嗣子的事,今日特意说了,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三房听。

  沈玲便道:“洲二伯待侄儿如亲侄儿一般,今日还吩咐侄儿以后好生与瑞哥儿亲近。”

  这是打定主意要选沈玲为嗣了,那沈珠怎么办?

  沈湖神色一僵,强笑道:“正是呢,都是族兄弟,你与珠哥儿两个,也当同瑞哥儿多亲近……虽说不过是嗣子,可到底是二房小长房以后的当家人……

  “不只是小长房,洲二伯说了,以后瑞哥儿要兼祧两房。”沈玲道。

  “什么?沈瑞兼祧两房?”沈湖如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从座位上起来,直跳脚。

  沈玲不以为意,心中对自家伯父却是不由心生鄙视。

  方才在沈洲面前,沈湖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如今回到客房,听自己说了沈洲的决定,眼见无利可图,立时就换了嘴脸。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都是你这废物,在这边几年到底作甚了?先前有沈珏还罢,如今沈珏没了,怎么连个嗣子也捞不上?”要说先前有多希望,现下就有多失望,看着一身光鲜的沈玲,沈湖眼里直冒火。

  沈玲站在那里,依旧满脸恭顺,口中道:“自是尽晚辈本分……”

  沈湖自觉方才在沈洲面前矮了声势,一半是对于官的畏惧,一半则是因心有所图。如今算计落空,他不由恼羞成怒,对沈玲呵斥道:“不长脸的东西同为沈家子孙,谁比谁尊贵不成?堂堂三房子孙,作甚要给二房行奴仆事?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这就谁我回家去”说完,就高声唤人,要收拾行囊。

  沈玲的脸冷了下来,淡淡地道:“大伯许是忘了,叫我爹叫侄儿随洲二伯过来”

  “哼你那个爹也是没出息的,一身贱骨头,好好的自在乡绅不做,非要南下做行商,有辱门楣”沈湖气鼓鼓道。

  沈玲怒极而笑:“要不是大伯将良田旺铺都占了,分给其他三个房头没什么进项的劣田,我爹与三叔、四叔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在外奔波……”

  “这是什么话?”沈湖面上铁青一片,指着沈玲骂道:“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凭那几个混账侵占公中产业、另置私产,净身出户也是活该,还能有田、有房地过悠哉日子?”

  沈玲早就知晓自己大伯无耻,也不欲做口舌之争,冷哼了一声,甩了门帘出去。

  沈湖气得呼呼直喘,恨不得立时甩袖而去,可到底不甘心。

  这大夏天的顶着烈日赶路,岂是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大腿根密密麻麻都是热痱子,抓破了,结了痂,这罪可不能白受……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泡在浴桶里,闭着眼睛,惬意地吸了口气,入鼻就是薄荷清香,使得神台一阵清明。

  “嘻嘻”帘子外,柳芽与春燕两个满脸促狭。

  沈瑞睁开眼睛,懒洋洋道:“好厚面皮的姑娘,还不下去,要偷看你家少爷洗澡不成?”

  “哗啦”一声,珠帘被撩开,柳芽紧了紧鼻子道:“可是太太吩咐,一会儿要给二哥上药呢……”

  沈瑞听了,立时苦了脸,道:“将药搁下,我自己上就行。”

  柳芽捂着嘴道:“是那里呢,二哥后头也没长眼睛,怎么上?”

  沈瑞横了她一眼道:“恁大丫头,知羞不知羞?还想要占你家少爷便宜?就算要上药,也叫芍药与木棉两个来,你与春燕刚受了板子,且歇着去”

  柳芽不服气道:“都是为谁呢?还不兴婢子们将功赎罪?自己身子难受自己不晓得,非要忍着,婢子与春燕妹妹可还寄着十板子呢。”

  沈瑞摆摆手道:“快下去,聒噪”

  柳芽虽愤愤,却是知晓沈瑞脾气,不敢再啰嗦,招呼了芍药过来,低声仔细吩咐了几句。

  芍药与木棉是九如院的小婢,因沈瑞有话,柳芽、春燕都要相继放出去,这两个小的就被挑出来,跟在柳芽、春燕身边,不过十来岁,等到柳芽、春燕出去,这两婢自然也就出徒了。

  沈瑞这些日子专心备考,家里的冰也富裕,开始时并没有遭什么罪。不过有一日因受凉,拉了一回肚子,徐氏就不敢在让他无节制的地用冰。

  进了伏天,天气闷热的厉害,即便屋子里放了冰盆,也不过多一点点凉意,还是让人一身一身的出汗。

  沈瑞进入备考状态,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两股之间与腋下就生了痱子。沈瑞开始没当回事,还是三老爷考校学问时,发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扭动两下,与平素稳重截然不同,才发现不对劲。

  三老爷是过来人,自然知晓夏日久坐的弊端,就将此事告诉了徐氏。

  虽说生痱子不过是小事,可徐氏还是很生气,不仅将沈瑞训斥了一顿,柳芽与春燕两人也都落了不是,革了一个月月例,还罚二十板子。不过因沈瑞惯用两人使唤,如今又是备考的关键时候,那二十板子就只打了十下,剩下十下寄着。

  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刻钟,沈瑞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原本痒痒的地方,用薄荷水泡过,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沈瑞虽是个注重个人隐私的人,可正如柳芽所说,腋下自己能涂药,后头的地方却是看不到、涂不到。

  沈瑞没法子,只好擦了身上,在榻上躺了,唤芍药进来上了药。

  上完药,沈瑞也没起身,身上披了个凉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些日子,沈瑞实在是累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自打弘治十年冬开始习儒业,至今已经六年半,收获就在眼前,沈瑞如何敢懈怠?

  等到小憩醒来,已经是一更天。

  沈瑞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不知是药效有用,还是心理作用,患处也没有那么痒了。

  看了看头顶星空,眼下已经是六月下旬,距离乡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瑞将剩下的四十多天又重新在心里做了个简短规划,想着昨日长寿带回来的卷宗,不再像之前那样忐忑……

  越是忙的时候,时间越是过的飞快。

  半月功夫,转眼而逝,转眼就到了中元节。

  徐氏眼见沈瑞足不出户,全心备考,怕他太累了,就打发他往五房走一遭

  沈全婚期初步定在八月底,过了中元节,就要下大定。

  鸿大老爷与鸿大太太是端午节前到的京城,听闻沈珏“归宗”的消息后,气宗房大老爷的糊涂,可事已至此,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在沈瑞跟前,鸿大老爷与郭氏都为宗房大老爷分辨,生怕二房以后会与宗房生分了。沈瑞虽知两位长辈是好意,不过也就是听听。

  到了沈瑛宅,沈瑛并不在家中,往衙门去了,沈全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这是定好了日子?要不要我也过来帮忙?”沈瑞眼见族兄喜气盈腮,便道。

  沈家虽有三房人在京,可二房都是长辈,九房沈理又是职官,能过来帮五房的除了沈瑞,也没有旁人。

  “过礼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二,正好一个月后迎娶。”沈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道:“早就预备的好好的,你就安心备考,等从考场出来,一个傧相是跑不了,到时催妆诗、挡酒,需要你忙的地方且多着……”

  沈瑞点点头道:“确实都赶到一块去了,前面的忙我就不跟着添乱了。”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不过你也掂量着点儿,这才十来日没见,你又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眼见成人于了,考场上可有的熬。有上进心是好事,玩命儿可不行,不要让长辈跟着忧心……”沈全道。

  “嗯。我会好好的,三哥放心。”沈瑞道。

  说话的功夫,兄弟两个到了上房。

  沈鸿不在家,最近老爷子迷上钓鱼,随着街坊一个老大爷去钓鱼去了。

  郭氏正哄着福姐儿说话,见沈瑞来了,十分欢喜。不过细打量他两眼,顾不得说旁的,少不得也跟沈全似的,先就着爱惜身体的话题叮嘱了一番。

  沈瑞忙不迭地应了。

  福姐儿虚岁八岁,已经开始留头,梳着双鬟,小脸圆滚滚。虽说这一年来她没有在父母身边,可被兄嫂看顾的极好。

  “瑞二哥的嗓子怎么不哑了?”福姐儿脆生生地道。

  福姐儿懂事后,就常见沈瑞。两人本就是契兄妹,沈瑞因郭氏与沈全的缘故,待福姐也极好,几年下来,倒是与亲兄妹不差什么。

  沈瑞自打嗓子变音后,自己就讨厌那种公鸭嗓,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压低音

  方才沈全与郭氏一时没留心,倒是让福姐儿发现了沈瑞的变化。

  沈瑞点点头道:“二哥的嗓子好了,以后就不哑了……”

  这次说话,却是正常音量。

  声音虽不能说清脆,可因这几年嗓子养护的好,声音也是清朗。

  郭氏欣喜道:“好,真好。以后瑞哥儿也不用再腼腆寡言……年轻人,稳重是好事,可有时说说笑笑也好……”

  沈全则是上下打量沈瑞两眼,含笑道:“瑞哥儿这回是真的长大了……”

  第四百零六章 秋来风疾(二)

  从郭氏房里出来,沈全就招呼沈瑞去了跨院。

  沈瑞眼见沈全依旧笑得贼兮兮的,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三哥琢磨什么呢?”

  沈全比了比身量,族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是沈瑞高挑,看着比沈全还要高一寸。

  “瑞哥儿褪去稚气,声音也变了,看着倒是有了风流公子的模样……”沈全笑道:“沧大伯为人端方,润三叔又是鲜少出门交际的,等你从考场出来,三哥带你去见世面”

  这下意外的是沈瑞了。

  “三哥此话当真?”沈瑞道。

  “我何时哄过你?”沈全笑嘻嘻道。

  “我十七日下午才出来,三哥二十二日成亲,这中间不过几日功夫,三哥是想要带我去见世面,还是想要成千前自己最后放纵一把?”沈瑞好奇道。

  沈全一时语塞,眼神漂移道:“不过是吃酒听曲儿,瑞哥儿作甚想得恁多

  眼见他没底气的模样,沈瑞越发好奇。

  沈全性子虽有些活络,可却不是热血冲动的性子。之前他对这门亲事,不能说日思夜盼,可也常常露出期待来,如今临了临了,怎么又露出几分无措与抗拒出来?

  想到这里,沈瑞收了嬉笑,正色道:“可是吕家人有什么不妥?”

  沈全皱眉道:“吕翰林要外放了”

  沈瑞讶然道:“是高升?这有什么好愁的,翰林转外任不是很寻常么?历练几年就高升回京了……”

  明代翰林官清贵,无事鲜少有罢黜的。

  吕翰林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在翰林院里待了五年,也该到了外放谋资历的时候。

  沈全苦笑道:“我是三子,这门亲事还是高攀了……”

  沈全打小帮着郭氏操持内外,比同龄人想的多的多。换做其他人,未来大舅哥升官,只有欢喜的,只有沈全想着自己大嫂、二嫂出身都不高,怕新人进门,家人妯娌之间相处不融洽,心生忧虑。

  沈瑞真是无语:“这算不算成亲前恐惧症?这门亲事既是大嫂帮你相看、瑛大哥帮你订的,不管是吕家,还是未来三嫂的人品都是得了二位认可,三哥白担心甚么?难道大嫂子、二嫂子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神色依旧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方小声道:“我既盼着她向我娘那样能于,又怕像我爹那样被管头管脑,失了自在,心中还真是惶恐”

  沈瑞真想要捶桌,望向沈全的目光就有些怪异。

  沈全被盯得直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带了疑惑道:“瑞哥儿瞧什么呢?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瑞摇头道:“我素来以为三哥成熟稳重,没想到三哥至今还没断奶”

  “哈?”沈全一时没听明白。

  沈瑞轻哼道:“三哥是娶媳妇,又不是找妈,怕个甚了?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想要什么样的内人,自己慢慢调教就是。左右翰林家里出来的小娘子,三从四德这条是跑不掉的……”

  沈全听了,不由眼睛一亮,道:“是啊,女子出嫁‘以夫为天,自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要她在家务上精明能于,对待父母兄嫂孝顺恭敬,就算她原本不是,过门后好生教导就是……”

  沈瑞客串了一把“知心弟弟”,才从五房出来。

  月底之前,沈瑞又去了一趟沈理家、一趟杨家、一趟府学,其他时间就闭门不出,继续备考。

  今年天气略有诡异,夏日来得早,五、六月的炎热也胜于往年,不过到了七月底,几场雨下来,天气立时转为阴冷,秋天来了。

  屋子里的冰盆早就撤下去,沈瑞身上也换上夹衣。

  夏日炎热虽褪去,大家却享受不到秋高气爽。

  眼见着秋雨一场接一场,柳芽与春燕脸上都带了忧色。

  “柳芽姐姐,这雨要是一直下怎办?二哥再有几日就要下场了?”春燕坐在廊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道。

  柳芽双手合十,嘴里嘀咕道:“佛祖保佑,早日放晴,莫要让二哥顶了雨下场……”

  虽说两女不过是婢子,可跟在沈瑞身边,最关心的自然是乡试之事,连听带探问的,对于乡试流程也大致知晓。一场就是三日,人都拘在考场号房里,身上只能穿单衣。

  就是天气晴朗,等到夜间都难熬,更不要说是阴雨天气。

  春燕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道:“求佛祖保佑,早早放晴……”说着,压低了音量道:“太太也担心着,打发人去往某某寺里送了供奉……”

  “明儿就初六,就剩下三日了……”柳芽带了惶惶道。

  春燕听了,也带了焦色,抬头咬牙切齿道:“这贼老天,五、六月旱了两个月,这会儿倒是将一季的雨水都补齐了……”

  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神色恍惚。

  在她眼前,周、吴两位妈妈,红云与红霞两个心腹婢子都在。两婢都是双目含泪,两个妈妈面色也难看。

  “去账上支五百两银子,加上昨日新得的那株老参,去给陈大夫送去。”徐氏长叹了一口气,道。

  吴妈妈应声去了,周妈妈犹豫了一下道:“太太,老爷既是犯了宿疾,这样硬挺着可怎么好?是不是当劝劝老爷,在衙门里告假……”

  徐氏听了,身子一僵,望向周妈妈与两婢,满脸肃穆道:“老爷已经打定主意,要等二哥考完才肯休养……你们也仔细些,要是走漏了消息,引得二哥不能安心考试,就算我能饶了你们,老爷也不会饶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道:“老奴(婢子)不敢”

  “不敢就好”徐氏带了疲惫道,闭上了眼睛。

  周妈妈犹豫了一下,对着红云与红霞两个摆摆手。

  两婢犹豫了一下,见徐氏没有反应,蹑手蹑脚地退下。

  “夫人,这事……这事……实耽搁不得啊……二哥还小,家里还得老爷撑着……”周妈妈打小服侍徐氏,又陪嫁到沈家,主仆大半辈子,素来忠心,倒是没有什么不敢说的。

  徐氏睁开眼睛,道:“我难道是不知轻重缓急的?只是老爷自打去年冬天病了一场,这大半年都是勉力支撑,一口气挺到现下,不过是为了不影响瑞哥儿应试……早在端午节前,老爷就开始用人参延寿丸了……”说到最后,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

  周妈妈脸色骇白,身子忍不住跟着哆嗦起来。

  不管徐氏怎么精明能于,毕竟是内宅妇人,尚书府的支柱依旧是沈沧。

  周妈妈还记得三太爷之丧,堂堂九卿之家,那真跟天塌下来无异,不仅人走茶凉,且不少人虎视眈眈,等着落井下石。饶是徐家那边有姻亲在京,在丁忧服满后,两位还是只有一个勉强留京,大老爷被排挤出京,在外任上过了三年,才重新回到京城。

  那是当年,大老爷、二老爷已经出仕,徐家还有得力姻亲在京,沈家才逃过一劫,没有沉寂下去;如今沈瑞不过是生员,徐氏的几个姐姐、姐夫不是寿高故去,就是告老还乡,如今沈家能依仗的姻亲只剩下两杨家与何家。可姻亲毕竟是姻亲,真正要立起来,还是要看自家二少爷。

  虽说依旧是满腹惶恐,可周妈妈也明白了老爷、太太为何做如此选择,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不再啰嗦了……

  刑部衙门,内堂。

  贺东盛站在中厅,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东屋。虽说尚书在中堂听政,不过平素办公地却在东屋。

  贺东盛的耳朵动了动,听到熟悉的咳声,眼神不由暗了暗。

  沈沧入主刑部已经满三年,刑部上下官吏为了前程,自然也盯满了沈沧三年。只是旁人看的是沈沧的喜好,生怕有什么冲撞主官的地方;贺东盛却是盯着沈沧屁股下的位置,观察的也就多一些。

  沈沧身体不好,依旧是了病弱的地步,要不然这几年秋冬,不会年年犯宿疾。

  第一年的时候,听到沈沧的咳声,贺东盛如奉纶音,心里恨不得替沈沧数日子了。他是既盼着沈沧一病而终,又担心自己资历浅,即便主官出缺也轮不到自己。

  等到第二年,听到沈沧的咳声,贺东盛心里少不得骂几声“老而不死是为贼”,却忘了他自己比沈沧也年轻不了多少岁。不过盼着沈沧病亡的念头倒是浅了,因为对六部衙门熟悉后,就会发现像沈沧这样肯将差事交到下边,也肯将功劳分下来的主官,委实难得。既是碰上了,也是自己的好运气。

  等到今年,再听沈沧咳声,贺东盛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又出来了,且底气也足了不少。不为别的,就因他如今正与李阁老府上议亲,两家马上就要成为姻亲。只要沈沧腾出地方,自己资历虽略有不足,可因是本部侍郎,且这几年政绩不俗,只要李阁老力挺,还是大有希望在。

  沈沧人长得清瘦,面上总是带了三分病态。文官这样模样的,不是一个两个,不过活到七老八十的也大有人在看。衙门上下看习惯,也知晓沈沧年年节气变换时要咳个十天半月,倒是没人当回事;只有贺东盛,因心怀鬼胎,观察的多了,就发现沈沧最近几个月的异样与越来越晦暗的面色。

  这样想着,贺东盛险些笑出声来……

  第四百零七章 秋来风疾(三)

  “呼总算到了”透过白茫茫的雨丝,望向不远处巍峨城墙,沈械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太爷周年后,沈械就启程离开松江,为了早一步进京,走的是陆路,并没有走水路,想要赶在中秋节前抵京,到时走亲访友也不显眼,正好可以托人情寻好缺起复。

  为了给自己留出富裕时间,沈械一行自出发起就顺着官道,每日都要赶百十里路。

  没想到前半程还好,顺顺利利,过了山东境内,一场雨连着一场雨。

  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避雨,沈械还暂缓行程。

  等到后来眼见阴雨连绵,沈械怕耽搁了,就叫人冒雨赶路。就这样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八月初八中午,进了京城。

  “初八了,还好……”沈械放下车帘,自言自语道。

  就差几日就是中秋节,他既到了京城,自然当去拜会族亲姻亲长辈。

  只是到底是先去尚书府,还是先去侍郎府,沈械还没拿定主意。

  要是一年前,沈械心中自然是亲近堂舅贺侍郎那边;可今年上半年往京城打发了两回人,想要将起复的事情托给堂舅,不想贺侍郎回信说得倒是好听,却是一直没有准信,直到沈械服满。

  不满之余,沈械少不得多想。

  贺家虽是他的母族与妻族,与沈家世代联姻,可在松江两姓也隐隐相争。只不过沈家先有沈度兄弟为学士,占尽士林名望;后有二房老太爷为九卿,得以在京城立足,使得沈家声望越盛。

  贺家虽也是耕读传家,嫡支旁支都有子弟出仕,不过在品级上始终让沈家一头。也就是贺家是松江土祖,在松江绵延的年头比沈家久远,家族产业不让沈家,这才始终与沈家一道,远胜其他大姓,成为松江一等人家。

  沈械虽对权力看得重些,可身为沈家宗子,也不是傻瓜,自是擦察觉出堂舅的敷衍。

  沈械并未心浮气躁,反而沉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在京这些年。

  贺东盛与他这个堂外甥两家人倒是有来有往,分外亲近,可真要说起照拂来,却是有数的。

  沈家在京有二房大老爷这门显赫族亲,又有沈理这个状元族弟,轻易也没有央求到贺家的地方。贺东盛自己还在苦苦熬资历,也没有什么可照拂外甥的

  沈械身为沈家宗孙,向来心高气傲,早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需要贺家扶持的地方。即便是亲近,也是亲戚之间的亲近,倒是并无利益往来。

  直到前几年,贺东盛升了侍郎,对沈械这个堂外甥也热络起来。去年要不是太爷离世,沈械就要在贺东盛的帮衬下,从刑部跳到吏部。同为司官,吏部可是大肥缺。

  沈械本以为即便错过了吏部的缺,自己起复留京应是没问题,毕竟贺东盛背后有个李阁老,京城的司官一抓一大把,并不像堂官缺那样难得。

  谁会想到,直到他服满,都没有准信。

  要是单单是京中贺东盛这边有变化,沈械还不会想到旁处,毕竟两地相隔千里,有些事信中也说不清楚。可是,不仅京中贺东盛敷衍冷淡,就是松江贺家那边,如今也少了几份热络。

  变化并不是从族长太爷去世开始,而是从沈珏灵柩回松江开始。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难猜。

  想着前几个月松江各种沈家长房与沈家二房“反目成仇”的流言,沈械脸色一片阴沉……

  仁寿坊,沈宅,九如居。

  沈全收了伞,脱下身上蓑衣,递给旁边的婢子。沈瑞看了看外头雨势,还有地上一滩水渍,带了无奈道:“不过是乡试,我又不是小孩子,倒叫三哥顶雨过来。”

  虽说沈全不放心沈瑞,可是怕太郑重,引得他紧张,反而影响明日考试,故作轻松道:“前几日才见过,谁耐烦再见你?还不是我娘,前些日子在寺里供了个平安牌,今儿到日子对方送来,就巴巴地催我给你送过来”说罢,从怀里郑重掏出个半个巴掌大小的锦袋来。

  沈瑞双手接过,道:“倒叫婶娘为我操心。”

  五房父子四人都有功名,郭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晓得考场规矩,是不许带片纸进场,也不会去求纸符,这锦袋里装的就是一个一寸宽、寸半长的平安无事牌。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倒是不犯忌讳。

  沈瑞立时取出来,将腰间系着的一枚玉环换了。

  沈全素来是个爱操心,向来将沈瑞当成亲生弟弟待,明知晓二房长辈会有吩咐,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考篮都准备好了?我请大哥去钦天监打听了,这几日难有放晴天,别的不说,炭需要多预备。考房都是敞着的,这样天气,炭火不足可要出大事……”

  沈瑞领他好意,并不嫌啰嗦,点头道:“太太那边早就预备好,炭火、炉子、吃食都预备得了……”

  沈全先是点点头,随即望向沈瑞带了怀疑道:“瑞哥儿会生火么?要不要先将小炉子拿过来,点个火试试看?你平素里不做这个,到时候点不着可是自己遭罪”

  沈瑞嘴角抽了抽,就在昨天准备考篮时三老爷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还逼着沈瑞点了一遍火,烧水热吃食什么的都做了一遍。

  不是个顶个儿都说他少年老成么?怎么就一点信心没有,难道他看着像是废材?

  “还是试试看吧”沈全眼见沈瑞神情,还是不放心地道。

  沈瑞忙摆摆手道:“不用折腾。昨儿我已经试过了。”

  沈全点点头,算是放下一点心。不过待他再一打量沈瑞,又担心起来。

  沈瑞素来爱洁,即便是闭门读书,每日里都要沐浴梳洗。当初初到京城,正是寒冬腊月,每日里沐浴不方便,沈瑞也要清水擦身。

  乡试不同童子试一场是一日,而是一场是三日。

  巴掌大的排房里,无门无窗,只有一块木板,一把椅子,一只马桶。整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就是沈全,想起来都觉得惊悚,更不要说沈瑞这样龟毛性子。

  “说起来,天气凉也有凉的好处。要不然想想三日之内不能倒马桶,就能让人呕死。”沈全道:“哎,到底不比在家里,瑞哥儿就对付对付……”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道:“对付什么?”

  随着说话声,进来个少年,也是如沈全差不多的装扮,身上披着蓑衣,带了一身潮气进来。

  是何泰之来了。

  沈全笑道:“我正担心瑞哥儿受不来考房的肮脏……”

  何泰之比沈瑞小两岁,今年已经十四岁,也开始变嗓子。

  在县学两年,何泰之已经褪去稚气,不再像个童子,成了翩翩美少年。

  听了沈全的话,何泰之也想起沈瑞的毛病,去了蓑衣,道:“现在说这个也晚了,要是全三哥早点想起来,还能叫瑞二哥寻地方去适应适应。饶是再不动如山,到时瑞表哥也要神容大变……”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掩嘴而笑。

  沈全想想那个情景,也觉得可笑。

  眼见着两人都打趣自己,沈瑞横了这两人一眼道:“我去适应是来不及,可全三哥与何表弟现下开始适应还来得及,赶早不赶晚,左右两位总要适应…

  何泰之入了座,本就着点心吃着姜茶,听了沈瑞的话,身子一哆嗦,立时没了胃口。

  沈全忙道:“许是以讹传讹,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这里毕竟是京城,与南直隶又不一样。”

  他虽听兄长提及乡试的苦楚,可那是南京,与京城又有不同。

  何泰之本想要说两句,不过见沈瑞笑吟吟地听着,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沈全过来是送平安牌,何泰之过来是送牛肉的。

  “正好昨儿乡下来人,送了只牛腿过来,我娘记得瑞二哥爱吃牛肉于,打发我送来,说可以吩咐厨房那边做成炸成肉于,总比饼子什么的强……”何泰之道。

  因耕牛不得随便屠宰,就算在京城,牛肉也不常见,总要赶上有伤牛,在衙门报备过了,才能宰杀。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尚书府这样的人家,一个月吃上一、两顿牛肉也不是难事。

  牛肉比羊肉粗糙,不易克化,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都不爱吃这个。就是沈珏在时,饮食口味也是保持着南方口味,爱吃鱼虾,对于牛肉只是寻常。反倒是沈瑞,见每次牛肉就是红烧或是炖汤,想起后世的牛肉于,就吩咐厨房炸制。炸好的牛肉于酥香于脆好克化,倒是大家都能吃两块。

  “等我考完出来,再去谢姨母。”沈瑞道。

  何泰之摆摆手道:“瑞二哥就是多礼,不过一条牛腿……”

  东西都已经送到,沈全与何泰之就没有多待,披上蓑衣去徐氏那里打了个照面,就告辞回去了。

  尚书府这里,一切如常。

  三太太早上的时候,倒是问过徐氏,用不用今日张罗一桌,被徐氏给否了

  “瞧着瑞哥儿已经够用心,剩下的就靠天意,只做寻常就好,省的他又逼自己。”徐氏道。

  三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大嫂想的周全,要不然我这做婶子的可是好心办坏事了……”

  第四百零八章 秋来风疾(四)

  到了下午时候,雨势渐歇。

  九如居中,柳芽与春燕两个隐隐地都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府里气氛有些不对劲,人人都带了小心,绑紧了脸。就连她们这两个婢子,也感觉到了。

  “其实,老爷、太太那边也担心二哥考试吧?”柳芽带了担心,低声道。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少爷没考中,那老爷、太太那边会不会失望?少爷看着平和,骨子里却是好强的,否则也不会这样用功刻苦。

  虽说少爷与尚书府有先辈的渊源在,可嗣子毕竟不是亲生子,有了功名也能多几分底气。

  满府算下来,从松江就开始服侍沈瑞的就只有柳芽与长寿两个。同春燕这些尚书府世仆相比,柳芽想的自然就多了些。

  “不担心才怪,听说各种考试中,乡试最难,二哥又是头一回下场。”春燕也忧心忡忡道。

  她倒没有想万一沈瑞考不中老爷、太太会不会失望,而是想着自己少爷读书太用功,这几年下来,旁人看的都觉得累得慌。早早考上了,也能缓口气,要不然再学三年,说不得身体都熬坏了。

  沈瑞从书房出来,揉了揉手腕,道:“老爷可回来了?”

  “申初就回来了。”柳芽随口回道。

  沈瑞听闻,却是一愣。

  沈沧虽已经官居尚书,可在公事上从来仔细,鲜少有提前归家的时候。

  沈瑞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道:“取了蓑衣来,我去正房。”

  柳芽应了一声,取了蓑衣与木屐出来,服侍沈瑞换上,又取了一把油纸伞

  “嗒嗒”,沈瑞自己撑了伞,去了正院。

  上房里,不仅沈沧夫妇在,三老爷也在。

  眼见沈沧面如金纸,咳声不断,三老爷险些落下泪来:“大哥,你这咳疾,本就怕凉,如今又是这样天气,何必每日早出晚归?还是暂时告假以作休养吧”

  沈沧额头上汗津津的,难掩乏态,望向徐氏。

  徐氏犹豫了一下,起身去里屋取了一枚药丸出来。

  沈沧就着茶水,吞了那枚药丸,又闭上眼养了会儿神,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过几日就告假,我也想要好生歇一歇。”沈沧道。

  三老爷迟疑道:“大哥这样硬挺,可是为了怕耽搁瑞哥儿下场?可这样瞒着,真的好么?瑞哥儿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要是知晓了,当如何自处?”

  沈沧摆摆手道:“这是老病根儿,年年犯,有什么瞒不瞒的?你也是年过而立的人,勿要大惊小怪”

  徐氏见丈夫说话带喘,便道:“三弟别再劝了,老爷有主意……不过这几日,等瑞哥儿考完,就是老爷不想告假,我这里也是不许的……”

  沈沧对妻子点了点头,三老爷心情分外复杂。

  他如今也是为人父,当然也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过却不明白长兄、长嫂作甚这般执拗。就算告诉沈瑞又如何?沈瑞不过十六岁,耽搁了着一科,等下一科就是。下一科,三年后……三年后也等不得了?

  三老爷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抬头望向徐氏:“大嫂,大哥方才吃的什么药丸?”

  “润肺丸。”徐氏道。

  三老爷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个,看来效用还不错,大哥吃了果然少咳了几声。”

  “是啊。”徐氏垂眼,遮住眼中水波。

  沈瑞站在正房门外,打了个寒颤。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因外头还下着雨,大家都在房间里,正院这边倒是无人看见。

  待折返九如居,柳芽与春燕听到动静到廊下相迎。

  “二哥没去上房,恁快就回了?”柳芽随口问道。

  “嗯。想起一篇文章还没写完,等晚饭时再过去。”沈瑞随口道。

  说罢,他就换下蓑衣、木屐,去了东厢书房。

  柳芽与春燕见状,不敢相扰,往书房去了一壶茶就退出来。

  沈瑞站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案后,俯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一寸高的时文集出来。

  这些文集的作者,都是一人,就是南京光禄寺少卿杨廉,也是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顺天府乡试主考点的最晚,都是七月底才点。

  先前京中有不少热门人选,这杨廉可是爆了个大冷门出来。只因这样杨廉虽是北直隶人士,如今却在南京为官。之所以没有在南京任上,而是回到京城,是为了省亲。

  不少人措手不及,沈瑞却是在七月初就得了杨廉的时文集,这一个月来的文章就按照方向调整。同这时文集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中庸》。

  沈瑞虽不知刘忠是怎么推断出来,却相信他不会无的放矢,就将预习的重点放在《中庸》上。《中庸》三千余字,能抽出做时文题目的句子,沈瑞差不多都破了一遍题。

  要是这些准备都是有用功,何曾不是另外一种作弊?

  沈瑞心里透亮,却没有矫情,依旧是有条不紊地预备着。

  虽然外头都说乡试最难,可在北直隶应考,录取比例加大,本就已经占了好处;加上这样的“预备”,不出意外的话,一个举人应该是稳稳的。

  沈瑞本是这样想的,虽说这个月越发用功,可心里的把握也越来越大,不过现下却恍惚起来。

  这几个月他专心备考,在上房的日子有限,与沈沧接触的并不多;可仔细回想,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屋子里幽暗下来,春燕进来点灯。

  沈瑞抬起头,看了春燕一眼道:“我记得你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侍候老爷出门的?”

  “是呢。早先是二管家随老爷听用,前几年大管家有了春秋,老爷就留二管家在家里协理,就将婢子的老爹提了上去……”春燕脆生生地回道。

  “你一会儿就家去一趟,问问你爹,老爷这几月身子如何?告诉他,要是敢编瞎话哄我,自己掂量掂量后果”沈瑞全无平日和气,面如寒冰。

  春燕心下一颤,忙屈膝道:“奴婢爹定是不敢的”

  “不敢就好你留心些,要是被人瞧见,自己寻个由子。”沈瑞道。

  “是。”春燕小声应了。

  就听院子里有动静,没一会儿柳芽抱着蓑衣、木屐进来,道:“二哥,太太打发人来请了……”

  外头红云在张伞等着,沈瑞换上蓑衣,从书房出来。

  暮色朦胧中,沈瑞不由地打量红云。

  红云圆脸、爱笑,是个性子讨喜的婢子。如今却是多了几分稳重,虽说并不唐突,可要是留心,就能发现与素日不同。

  红云见沈瑞出来,要上前举伞,沈瑞摇摇手道:“我自己来。”说话之间,从柳芽手中接了一把伞,打开来,就往正院去。

  红云见状,赶紧跟上。

  沈瑞走的不快不慢,红云就距离三步远在后头跟着。

  出了九如居,沈瑞随口问道:“老爷的病如何了?”

  “回二哥的话,老爷的病……”红云随口打着,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变了脸色,强笑道:“老爷不过是犯了咳,哪里有什么病?”

  沈瑞已经止了步,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向红云。

  伞外,雨势渐大,秋风起,吹得油纸伞“哗哗”作响。

  红云站在那里,额头却渗出汗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般反应,哪里还需问?

  沈瑞的眼眸幽暗,心里如烈火焚烧似的难熬。

  虽说早就在沈沧身子不好,可事到临头,沈瑞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红云已经站不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带了哭腔道:“二哥,太太发话,要是谁敢告诉二哥叫二哥分了心,就是严惩。还请二哥饶了婢子这遭……”

  即便心中对自家太太再崇敬,红云也不会将徐氏当成是没有脾气的老好人。况且不只是徐氏,后头还有个老爷。要是知晓消息是从自己这里露出去,让少爷考试分了心,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

  想到这后果,红云如何能不怕?

  “起来仔细与我说,我便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沈瑞轻声道。

  红云心里权衡利弊,挣扎了一番,到底惶恐不安,低声将沈沧这几个月的情景说了:“端午节前就昏厥了一次,中元节后就开始咳,还见了血。这旬月都是用人参顶着……太太让老爷告病,老爷不愿二哥分心,要等到二哥考完才肯……”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忧心。

  沈瑞神色未变,一路沉默,将到正院,方道:“记得,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红云咬了咬嘴唇,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望,低声道:“是……”

  正房里,沈宅一家人都在。

  沈沧与三老爷兄弟在吃茶,徐氏、三太太、玉姐儿在哄四哥儿说话。

  四哥儿奶声奶气,正给大家背《三字经》,一边背,一边望向徐氏,恨不得在脑门上写着“伯娘、夸我,快夸我”。

  徐氏温柔地抚摸着四哥儿的头,倒是没有吝啬赞美之词:“咱们四哥儿真聪明,背得好……”

  四哥儿小脸红扑扑的,露出几分腼腆来,拉着徐氏的手道:“爹爹也聪明,文章做得好,伯娘也夸爹爹,就跟娘一样……”

  大家听了这稚言稚语,都望向三老爷与三太太。

  三太太带了羞臊,瞪了儿子一眼,低声道:“混说什么?”

  三老爷却是不以为忤,反而带了几分激动,点头道:“好儿子,得了一句赞都还记得爹爹,真是孝顺……”

  四哥儿已经扑到徐氏怀里,嗅着徐氏的衣服,欢声道:“伯娘身上好香……”

  第四百零九章 秋来风疾(五)

  听了四哥的话,玉姐儿也吸了吸鼻子道:“母亲身上都是檀香味儿……”

  三太太道:“定是为了瑞哥儿下场,在佛堂里待的功夫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动静,有婢子道:“二哥来了……”

  沈瑞在外间去了蓑衣,才到了稍间。

  玉姐儿已经站起身来,四哥儿也从徐氏怀里下来,规矩地站着。三老爷与三太太虽极疼四哥儿,可该教导的规矩却是半点不少,这也是大家子弟应有之

  沈瑞见过四位亲长,随后玉姐儿带了四哥儿见过兄长。

  三太太已经起身,对徐氏道:“大嫂,厨房那边早得了,我这就吩咐人传饭。”

  徐氏点点头,环视众人一眼道:“许久没一家人吃饭,就摆一个桌子。”

  三太太应了,出去安排人不提。

  沈瑞则是坐在三老爷下首,就听三老爷道:“乡试到底与童子试不同,明儿三叔送你下场。”

  沈瑞闻言,忙道:“不用劳烦三叔,让二管家送我就好。”

  “那怎么行?反正我也闲着,不过早起些罢了。”三老爷道。

  沈瑞道:“半夜就要起来,到时贡院进场排队又有的熬,外头的雨明儿也未必停,何苦折腾三叔?”

  三老爷还要再说,沈沧开口道:“要是想去,等十一去接瑞哥儿……左右贡院离家又不远……”

  “正是。三叔还是去接侄儿吧,也省的侄子不安心。”沈瑞应和道。

  三老爷有些不放心道:“那瑞哥儿自己去能行么?”

  沈瑞道:“三叔放心,上个月贡院没封前,侄儿与同窗过去看过,对那边也算熟了……”

  京城贡院就在黄华坊,在京城内城东南,距离沈家的仁寿坊斜并不算远。那里是会试场地,也是顺天府乡试考场。

  三老爷眼见如此,只好道:“那我到时去接瑞哥儿出场……”

  沈瑞与三老爷说着话,眼风却一直在留心沈沧。

  沈沧本就清瘦,现下更是皮包骨似,不笑的时候神情有些吓人。他的双颊带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晕,看着似健康,可又透着几分别的来。鬓角的白发,多了不少;身上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宽松肥大。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厨房送饭菜过来。

  有了徐氏先前的吩咐,并未分作两桌,只摆了一个圆桌。

  沈沧与徐氏在上首坐了,三老爷与沈瑞在沈沧左手边,三太太与玉姐坐在徐氏右手边,四哥儿则是在堂兄、堂姐之间坐了,由玉姐儿看顾。

  在开饭前,沈沧对沈瑞道:“不要将弦儿绷得太近,明日自在从容些。你这个年纪,能下场就是历练,其他的反倒是其次……”

  沈瑞起身听了,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沈沧颇欣慰地点点头。

  徐氏望向沈瑞的目光则有些复杂。

  固然是将沈瑞当成亲生骨肉一般,可沈沧却是她相伴大半辈子的结发之夫

  大夫已经说的清楚,沈沧是肝肺脾肾四脏器都出了毛病,已经无力回天,即便卧床休养也不过三、五个月的事,可在徐氏心中,还是存一线希望。

  可是沈沧在听了大夫的结论后,并没有选择立时告假养病,而是坚持往衙门里坐衙。

  目的不用说,自然是为了沈瑞。只要沈沧一告病,身为人子,沈瑞就只有侍疾的份,要是抛开生病的嗣父下场,那就是不孝了。

  徐氏尊重丈夫的决定,可从感情上说还是难受得不行。即便不迁怒沈瑞,可也难以向往日一样亲近。

  沈瑞看出徐氏的异样,垂下头来,做恭顺聆听状。

  “你是个懂事稳重的孩子,我也没有旁的可啰嗦,只嘱咐你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去思量成绩如何,只要你能爱护好自己儿,健健康康出来,就是对老爷与我最大的孝顺。”徐氏道。

  这个家里老幼病弱太多,血脉单薄得令人心惊,对于现下的沈家二房来说,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比一个身体孱弱的进士更重要。

  徐氏嘴里有些发苦,倒不是后悔过嗣了半大不小的沈瑞,没有选年长些的嗣子;而是后悔定下杨家这门亲事。

  杨恬比沈瑞小四岁,今年才十二岁,三年后才及笄,成亲最早也要三年后;要是换做其他人家的女孩儿,寻个与沈瑞年纪相当,或是略年长一、两岁的,说不得嗣孙已经生出来。

  “太太放心,孩儿万不敢身有所损……”沈瑞道。

  三老爷察觉出气氛的沉重,忙笑道:“大哥、大嫂真是的,瑞哥儿的成绩怎么了?我可是请了好几个人看瑞哥儿的文章,都说是火候差不多,怎地你们当爹娘反而没底……”说到这里,回头对沈瑞道:“瑞哥儿明天不用担心,只需跟在家里破题时一样。平日水平出来了,榜上有名时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沈瑞道:“三叔谬赞,不过侄儿并不担心……”

  眼见大家都不动筷子,四哥儿看着摆在自己跟前的一碟珍珠丸子有些着急,不时望向身边的玉姐儿。

  沈沧正好看到,就拿起了筷子。

  一时之间,无人再做声,大家用起来晚饭。

  等到晚饭后,四哥儿已经开始打瞌睡,三老爷拉着沈瑞又吩咐了两句,带了妻儿回东院去了。

  因沈瑞凌晨就要起,沈沧与徐氏并没有留他。

  徐氏道:“瑞哥儿先前就说了让二管家送考,我已经吩咐下去,马车也预备好……泰之送来的牛腿,下午都已经做成了肉于,加上糯米圆子,都是耐饥顶饱的东西。”

  “叫母亲费心了。”沈瑞道。

  他就站在徐氏身前,自然也闻到徐氏浑身上下散发的檀香味儿。

  内宅女眷,信奉佛道都是常事,可徐氏早年并不信,这两年才开始供奉菩萨,主院里也修了小佛堂。要不是每日在佛堂里逗留时间过长,徐氏也不会染上这么浓郁的檀香味儿。

  沈瑞原本就沉甸甸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等回到九如居,只有柳芽带了两个小婢在,春燕并不在。

  柳芽道:“春燕家打发人过来叫春燕家里一趟,因匆忙,顾不得先去请示二哥点头,就让我帮她在二哥跟前禀一声。走了有一会儿了,入更前后差不多就该回来……”

  沈瑞点点头,算是知晓此事。

  沈瑞依旧去了书房,坐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中庸》,脑子里却是乱作一团。

  沈沧的身体状况,委实令人不敢多想。就看素来淡定的徐氏都忧心难掩、求神拜佛,就知晓沈沧的情况不容乐观。以沈沧的状况,本当立时告假养病,如今却是连正经养病都不能。

  一边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一边是沈沧的身体,沈沧并没有为难沈瑞,自己就做出了选择。

  沈瑞不知道还罢,即是知晓,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看着。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眼见外头传来入更的梆子声,柳芽进来催来:“二哥是不是当安置了?明早可要早起……”

  沈瑞道:“先去准备水吧,我再看会儿书。”

  柳芽应声下去,正好与急匆匆进来的春燕碰了个正着。

  眼见春燕面带焦急,柳芽不由担心,道:“可是家里有了什么事?”

  柳芽不是外人,这一开口,春燕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柳芽吓了一跳,忙拉春燕往西厢去,却是没拉动。

  春燕擦了一把眼泪,摇头道:“家里没事。柳芽姐姐,我先与二哥回话…

  柳芽不放心,就随着春燕一起去了东厢书房。

  眼见春燕面色惨白、天塌地陷的模样,沈瑞心里就明白。

  “二哥……”春燕刚开口,沈瑞便摆摆手道:“我都知晓了,不用说了……既是老爷、太太吩咐瞒着,你们也先权做不知……”

  “诺。”春燕带了哭腔应了,柳芽还是云山雾罩。

  沈瑞撂下书本,道:“我要安置了。”

  热水早就预备好了,沈瑞洗漱后,就打发柳芽与春燕下去。

  虽说在炕上躺了,可沈瑞神台清明,毫无睡意。

  东厢房里,柳芽已经面带急色,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既是你家没什么事,你作甚这么难过?二哥方才说的又是什么话,什么瞒着不瞒着的?”

  在沈家世仆眼中,大老爷就是天,天都要塌了,如何能不惶恐难过?

  春燕知晓这消息也就瞒着现下这几日,等少爷考完出来,合府上下都会晓得,便哽咽道:“柳芽姐姐,老爷病了,身子不大好……”

  正院,上房。

  不知是不是下午吃的药劲过了,沈沧又开始咳起来。

  一阵连着一阵,咳个不止,听得都叫人心惊。徐氏亲自端了一碗冰糖荸荠,服侍沈沧用了。

  “比雪梨好,不过还是太甜……”沈沧用吃完甜汤,用清水漱了口,对妻子道:“好夫人,打个商量,虽说白色儿吃食润肺,可为夫实不爱吃甜的,换了咸口的行不行?”

  徐氏道:“大夫可是专门吩咐,老爷如今咳症犯了,忌油忌盐的好……”

  “哎”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徐氏不忍心,道:“要不明日再炖汤,叫人将冰糖减半……”

  第四百一十章 秋来风疾(六)

  四更的梆子声刚传来,九如居里就已经张灯。

  今日是沈瑞乡试下场大日子,柳芽、春燕两个大婢都起来,连带着芍药、木棉两个小婢,还有其他在九如院当值的粗使婆子也都上来献殷勤。

  柳芽按捺住心下不安,喜色盈腮,道:“二哥,雨住了……”

  春燕也欢喜道:“虽还阴着,不过西边都能看到星星了……”

  沈瑞一夜未合眼,只觉得屋子里憋闷,听说外头雨住,就从屋子里出来。

  外头依旧是乌黑一片,沈瑞仰起头,望向寂静悠远的夜空,就见西边零星散落几颗星星,天色确实有放晴的趋势。

  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吐出来,只觉得胸口浊气散了不

  远处传来脚步声,随即越来越近,是周妈妈带了几个仆妇过来。

  见沈瑞只穿着中衣在门口站着,周妈妈忙道:“二哥怎这里站着,夜里风硬,仔细吃了冷”

  沈瑞看着仆妇手中的食盒,道:“有劳妈妈……”

  自己一人应试,合家上下不安,即便没人敢抱怨什么,沈瑞还是示意柳芽给了赏。

  众仆妇起身谢了,满口吉祥话。

  柳芽与春燕服侍沈瑞梳洗,周妈妈净了手,亲自摆桌。

  除了几碟耐饥味道清淡的面点,还有两罐粥,一份是沈瑞平素里爱吃的鸡米紫菜粥,一份却是看着有些眼熟的猪肉粥。

  眼见沈瑞看这个,周妈妈盛了一碗送上前道:“这是京城这两年流行的‘状元及第粥,二哥尝尝看,讨个好口彩”

  沈瑞上辈子常在港城那边住,对于眼前这碗粥自然是吃过;不过在大明朝,还是头一回。

  对于这“状元及第粥”的来历,沈瑞依稀记得些,正与弘治十二年状元公伦文叙有关。

  根据野史轶闻,这伦文叙是寒门子弟,少年时食不果腹,曾得到一个粥铺老板的接济,每日都能得到一碗粥。等到高中状元,回乡省亲时,伦文叙就去粥铺做答谢,并且将老店主煮的加了猪肉、猪肝、猪肠粉的粥提为“状元及第粥”。

  这“状元及第粥”口彩好,不仅在广东一地流传开来,随着南北官员与商人的往来,也传到大江南北,这两年连京城都流行起来。

  沈瑞虽不喜猪肉荤腥气,可还是接了粥碗,将这碗“状元及第粥”吃了个于净。

  周妈妈知晓沈瑞口味儿,本还想着劝两句,眼见他不挑不拣,用了这碗粥,如斯懂事乖巧,想到老爷的病,忍不住红了眼圈,强笑道:“好好二哥吃了这粥,定是秋闱高中,独占鳌头……”

  沈瑞又吃了一碗南瓜粥,半碟白菜素蒸饺、半碟金银馒头,才撂下了筷子

  周妈妈带了仆妇们下去,柳芽与春燕将衣服鞋袜捧上来。

  按照规定,下场考试只能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许穿棉衣、夹衣,为的是防夹带。不过对于穿几层,却是没有规定。

  鞋子是专门制的,用的是厚实棉布,鞋底直接用的是半寸厚的牛筋底儿,袜子则是三双,一层套一层,省的寒气从鞋底上来。

  裤子是四层,衣服是四层,都是厚实的棉布料子。

  沈瑞将一层层的衣服都套上,身形略显臃肿,额头也出现细细的汗。

  饶是中秋时节,早晚阴冷,这样的穿戴也太多了。幸好不用一直穿着,等检查完,进了考场,就可以脱下两层,留作夜里铺盖与加衣。

  待沈瑞穿戴齐整,已经是寅初(凌晨三点)。

  沈瑞去了上房。

  上房里灯火通明,徐氏与沈沧都已经起了,夫妻两人坐在罗汉榻上说话。玉姐儿也在,就在徐氏下首的锦凳上。

  沈沧并没有咳,脸色儿依旧带了红润,不过眼下乌青却是遮不住。

  红云见沈瑞来了,放了锦垫在地上,玉姐儿早已起身避开,沈瑞对沈沧夫妇行了跪拜大礼:“父亲,母亲,儿子下场去了……”

  沈沧摸着胡子道:“瑞哥儿辛苦了这几年,如今也当到了金桂飘香时……

  徐氏则是下了罗汉榻,亲自来扶沈瑞:“不求我儿显达,只求平安去、平安回,勿要让老爷与我牵挂。”

  “谨遵父亲、母亲教诲”沈瑞再次叩首,才扶了徐氏的胳膊起身。

  外头“嗒嗒”的脚步声起,三老爷与三太太来了。

  “虽不能亲眼见瑞哥儿下场,府里这几步还是要送”三老爷带了喜气道:“数日淫雨霏霏,今日终于雨歇,真乃吉兆”

  三太太也道:“彻底住了就好了,天气转暖,也省的瑞哥儿在考场遭罪…

  该交代的话昨儿已经都交代,眼见时辰不早,沈沧摆摆手,道:“去吧,贡院外入场人多,早去早下场,也省的排在后头苦等……”

  “诺。”沈瑞应了,从上房出来。

  除了沈沧留在房间里没出来,其他四人都送了出来。

  大门口,马车早已经预备好了。

  除了二管家与几个健仆之外,长寿与长福也都在。考篮都是早预备好的,一模一样的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瑞上了马车。众仆从骑马相随,一行人出了胡同口。

  直到看不见人,车马声也渐消,三老爷与三太太才扶了徐氏转身。

  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三老爷道:“大嫂,瑞哥这已经下场,让大哥告假休养吧。就算每场之间瑞哥儿要家来,也是暮归朝出,吩咐下人瞒着就是……

  徐氏摇头道:“你大哥的告病折子已经拟好,要等十五才肯递上去……”

  就算瞒着沈瑞又如何?旁人才不会理会那么多。这边嗣父告病,那边嗣子继续乡试,过后可是说不清。

  三老爷握了握拳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盼瑞哥儿成绩好些,让大哥心里也欢喜……”

  离天亮还有些功夫,三老爷与三太太回东院去,玉姐儿扶着徐氏回了正房

  将到上房时,玉姐儿低声道:“母亲,因三哥之事,二哥心里多有愧疚;如今父亲的病瞒着二哥,二哥知晓后定是难安……”

  “这是老爷的决定,我不愿逆了他的心思。”徐氏拍了拍玉姐儿的手,道:“你二哥那里过后我会宽慰,只是苦了你了……”

  虽说长幼有序,可在婚嫁上也不是定要序齿而来。

  做弟弟的少有先与兄长迎娶的,可做妹妹的却并不一定要等兄长成亲才能出嫁。加上沈家情形特殊,兄妹两个相差不过一岁,可沈瑞却定了一个年幼未婚妻,要是等到沈瑞迎娶完玉姐儿再出嫁,就要等到三年后。女儿芳华有限,那样就太晚了。

  毛迟是长子,今年已经十九岁,实不算小,毛家盼着长媳早日进门。前年冬毛迟回南边应童子试前,两家就已经议好,不管毛迟能不能参加乡试,婚期都定在今年,等玉姐及笄后就出嫁。

  玉姐生辰在八月底,还有大半月就及笄。

  毛迟现下还在南边,今年秋闱也要下场,等到回京,早说也要十月底十一月初。

  不管沈沧是卧病,还是……现下都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玉姐儿眼泪已经出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心疼徐氏。她紧握着徐氏胳膊,哽咽道:“女儿不嫁,以后女儿陪着母亲……”

  “傻孩子”徐氏叹了口气,道:“快回去歇吧,这些日子玉姐儿也辛苦……”说罢,替玉姐儿擦了眼泪,吩咐红云亲自送玉姐儿回去。

  等徐氏进屋,沈沧已经倚在罗汉榻上,昏昏沉沉睡去。

  昨晚沈沧咳了半晚,一直没有合眼。

  徐氏心疼丈夫,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去内间抱了被子,给沈沧盖上。

  她蹑手蹑脚地熄了灯,没有回内间,而是就坐在丈夫身边。

  听着丈夫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徐氏躁动的心情也渐平复下来。

  少年夫妻,相知相守,此生无悔。结缡四十载,已是得老天垂怜,还有甚么可怨?

  日日在佛前祈祷,徐氏也不会妄想什么“愿舍我命,延君长生”之类自欺欺人的夙愿,一是愿沈瑞榜上有名,举业有成,让丈夫得以安心;二是不管丈夫还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他少遭些罪,平平和和地走……

  黄华坊外,二管家策马走到沈瑞的马车外:“二哥,您唤老奴?可是有话吩咐?”

  虽说贡院在黄华坊东南角,离坊北街这里还有不短的距离,不过四面八方的考生与家属都往贡院赶来,街道里都是各色灯笼与人群。

  “不用先进坊,马车先避到旁边停一停。”沈瑞挑开车帘,吩咐道。

  二管家闻言,不由一愣,不解道:“二哥,卯初(凌晨五点)开始进场,现下不去排队么?”

  “不排,且暂避一旁,给后边来人让出道来。”沈瑞道。

  二管家虽疑惑,却知晓沈瑞是个有主意的,不敢违逆了他的心思,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将街道让开。

  天空依旧幽暗,不过西边方向云层渐薄,星光越来越多,放晴了。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五更将了。

  眼见沈瑞还不吩咐行路,二管家急了,上前道:“二哥,就要入场了,是不是该赶过去?”

  沈瑞隔着马车帘道:“上车说话”

  二管家隐隐地觉得不对头,提了小心上了马车。

  马车上,挂着一盏琉璃灯。沈瑞坐在灯下,小脸绷得紧紧的,面沉如水。

  见沈瑞如此神态,二管家心下一颤,忙道:“二哥,这是怎了?”

  沈瑞望向二管家,好一会儿方道:“今科,我不考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秋来风疾(七)

  “不、不考了?”二管家只觉得晴天霹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半响缓不过劲来。

  “在这里等着,到了辰初,去刑部衙门接老爷回家休养”沈瑞移开视线,望向琉璃灯。

  这是他的选择,就算不能因此延长沈沧的寿命,他也不会后悔。

  二管家神色大变,却是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虽前头还有个大管家在,可因大管家年迈,如今尚书府庶务都是二管家打理,对于沈沧的身体,他自然也得了消息,且早得了沈沧与徐氏吩咐,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眼见沈瑞要弃考,二管家想要规劝一二,劝自家少爷“大局为重”,可想到自己老爷的身体状况,委实张不开口。他耷拉了脑袋,好一会儿方低声道:“二哥,老爷怕是会不高兴……”

  沈瑞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做不得……”

  就算沈沧“瞒”的好好的,外头并不会因此对沈瑞的下场有所非议,可沈瑞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两世为人,心里不乏晦暗之处,可是他依旧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在知晓此事后还当自己不知道。

  沈沧的顾忌与打算,他也能猜出一二,可是现下到十五日最后一场下场还有六日。沈沧既病着,就该好生在家休养,而不是一日一日拖着患病之躯,在衙门里熬日子。

  沈瑞平素读书又多用功刻苦,都在众人眼中。

  二管家实没想到,沈瑞眼下这般决绝,在知晓老爷病重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弃考。

  主仆相处了四年,对于沈瑞的性子二管家也都看在眼中,也知晓他既有了决断,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二管家心里酸酸的,不知是为沈瑞的孝心欣慰,还是为尚书府的未来担忧

  主仆两个并未刻意压着音量,马车外长寿、长福两个早已大惊失色。

  府里长辈既要瞒着沈瑞,那自然也将他身边几个人都瞒得死死的。长寿与长福两个,直到现下,才知晓沈沧之病。

  若是小病,沈瑞不会做出弃考的决定;要是大病,那老爷已经有了春秋,万一……

  想到这里,长寿与长福两个都带了忧色。

  天色渐亮,陆续有车马从贡院方向折返出坊。

  等到车马散的大半,就听到贡院方向传来鸣金之声。

  “二哥,贡院关大门了……”二管家抬起头:“要不先去家里?”

  沈瑞摇头道:“直接往衙门去吧……”

  接了沈沧回去,再一起与长辈们解释,省的有些话还要说第二遭。

  沈瑞既吩咐了,二管家就下了马车,吩咐众人前往刑部衙门所在。

  黄华坊在京城东南,刑部衙门所在的阜财坊却是城西南,要穿过半个京城

  在城里,马车跑不起来,行了大半个时辰,沈瑞一行才到了刑部衙门外。

  沈沧已经在刑部做了三年多的掌印尚书,刑部上下有不少人认识沈瑞这位衙内少爷。因此,沈瑞没有下马车,而是吩咐二管家去衙门接人。

  沈家的马车,就在路口一僻静处停了。

  刑部衙门里,沈沧坐在大案后,眼前一阵阵发黑。昨晚咳了一夜,没有睡好,如今头重脚轻,身上都木木的。要不是从家里出来前又吃了一枚人参延寿丸,他怕是连坐都坐不稳。

  人参虽能补元气,却是燥热上火之物,他每每精力不支,吃了人参延寿丸能缓和一会儿,过后就会咳喘虚弱更厉害。东西虽是好东西,对现下沈沧的身体状况来说,却是饮鸩止渴。

  沈沧不是不知其弊端,可眼下这几日却要熬着,实是没有选择。

  贺东盛坐在对面,嘴里说着公务,眼风却在盯着沈沧。

  沈沧的不适,都落在贺东盛眼中。

  贺东盛幸灾乐祸之余,也压着心火。

  老而不死为贼,既是病了,作甚不好生休养?三年前贺东盛初来刑部时,不过是右侍郎,可运气好,去年左侍郎告老,他这个本部侍郎就得了便宜,升了左侍郎。

  要是沈沧现下因病告假,那刑部政务就要由贺东盛这个左侍郎暂代。

  沈沧本就眼前发昏,偏生贺东盛又喋喋不休,没话找话,不由心中不耐。他撂下脸来,黑着脸望向贺东盛。

  积威之下,贺东盛被看的头皮发麻,倒是不敢再啰嗦,寻了个由子,起身告辞出来。

  不过走出本堂,贺东盛转过身去,眼神幽深,神色带了踌躇。他有心揭开沈沧患病之事,又怕沈沧病的不重,白折腾一场还得罪了人。沈沧虽不是三阁老门下,却有几门得力姻亲。

  待转过身后,贺东盛想起沈家宗房那边传来的消息,沈械一家昨日到京了

  “该叫来沈械问问,看看这老东西到底什么病,脸色儿难看得跟死人差不多了”贺东盛心里琢磨着。

  这时,就见一个主事过来,对贺东盛躬身做礼,贺东盛摆摆手,转身就走,没有看到那主事转身进了本堂。

  “什么?我家管家来了?”沈沧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点头,叫那主事带人进来。

  那主事乖觉,传了话就掩了门下去。

  眼见是二管家,沈沧皱眉道:“你不是送二哥下场?差事完了不回家来这里作甚?”

  就听“噗通”一声,二管家双膝一弯,已经跪下:“老爷,老奴无能,没有劝住二哥。二哥没有进场,现下就在衙门外,要接老爷回家休养”

  沈沧闻言,身上一颤,“腾”地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二管家又重复了一遍。

  沈沧一时情急,又咳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沈沧咳声一止,就匆忙问道。

  “过了辰正了(早上八点)……”二管家回道。

  沈沧坐在那里,呆愣了好一会儿,方露出无可奈何来:“这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请老爷体恤二哥的孝心,告假家去吧……”二管家早年是沈沧身边小童,主仆感情深厚,看着沈沧晦暗脸色,哽咽道。

  事已至此,沈沧只有闭上眼叹了一口气,道:“嗯,告假……”

  再睁开眼时,沈沧双眼烁烁,里面并无恼色,反而带了几分笑意。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不再强忍身上不适,又是一阵咳,咳到最后嘴角已经带了血丝。

  二管家面如土色,忙上前要扶沈沧。

  沈沧低下头,拉开书案下的抽屉,取了一份折子出来。他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自打中元节后都在强撑着,为防那日支撑不住,早就预备好了因病指仕的折子,连遗折都预备了一份。

  “贺伯达日思夜盼,今日终如竖子之愿”沈沧将折子摔到书案上,不以为意道。

  刑部衙门里,尚书是长官,沈沧离衙归家也好,还是直将使人将告病折子送到内阁、直陈御前也罢,并不需要经过哪个的认可。

  不过沈沧素来负责任,不愿意因自己仓促告病就使得衙门里乱套,耽搁了公务,就叫了门外主事进来,叫他去请两位侍郎过来。

  两位侍郎,左侍郎就是贺东盛,右侍郎是外官进京,是刘阁老门下,不过并不是刘党核心人物,又是久在地方做官,资历远不如贺东盛。

  两位侍郎都瞧出,沈沧有甚么不一样了。

  沈沧将那折子递给贺东盛道:“本堂春秋已高,如今节气变换,倍感不适,恐不能再胜任部堂这是本堂致仕折子,烦劳贺侍郎代本堂送阁……”

  右侍郎已经变了脸色,贺东盛也颇感意外。明明他方才过来时,沈沧还在硬挺,这才不过两刻钟,怎么致仕折子都出来了?还有沈沧这精神劲儿,是露了病态,可怎么还如斯轻松模样?

  难道这“因病致仕”还是好事不成?

  “大人万万不可啊……大人还未来花甲之年,即便要暂作休养,告病就是,何须致仕?”右侍郎带了几分急切道。

  沈沧这几年坐镇刑部衙门,并不大权独揽,肯将差事下放,使得这边的人跟着赚了不少资历。

  贺东盛这个左侍郎鬼迷心窍,对沈沧的的尚书位“虎视眈眈”,右侍郎却是在地方上历练出来的,最是有自知之明。

  右侍郎心里明白,别看贺东盛平日里仗着是李相门人,狐假虎威,可真要刑部尚书出缺,也轮不到贺东盛。

  贺东盛年资不足,都不够再升级。

  与其来个新主官,还不若沈沧在。

  贺东盛在旁,将右侍郎恨得牙痒痒,不过面上还是做附和状:“是啊,即便大人身体有恙,告病就是……就算下半年衙门里公务忙些,还有下官与吴侍郎在……”

  沈沧摆摆手道:“刑部衙门为三法司之一,关系重大,正需能臣执牛耳,岂可因本堂贪恋权柄,就使主官虚设?本堂心意已决,两位侍郎勿要再劝……折子到内阁,再到御前,总要几日功夫,这几日衙门公务,就托付给二位了…

  沈沧这般痛快地放手,贺东盛欢喜之余,却是心生不安。

  大男人不可一日无权,沈沧身子不好,每年秋冬都要病上一场、两场,可这次不是告病,而是致仕,可是一丁点儿后路都不留。

  为何如此?不会是刑部衙门要出什么大事吧?

  贺东盛有些拿不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落衙回去就叫了沈械过来,总要将此事弄清楚……

  第四百一十二章 百年归寿(一)

  “父亲”看着眼前后背挺得直直的老者,沈瑞迎上前去,轻声道。

  在看到沈沧出来前,沈瑞心中不无忐忑。虽说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决定,不过却怕沈沧生气。“家门荣光”、“顾全大局”什么,说不得沈沧会那样想。

  不过看到沈沧的那刻,沈瑞的心就跟着踏实下来。

  沈沧身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

  早起告诉时见过的沈沧,像一棵老松,虽是挺拔却让人看得见破败与沉重;现在的沈沧,好像多了几分鲜活。

  沈瑞望向二管家,二管家低声道:“老爷请贺侍郎上了致仕折子……”

  沈瑞听了,不由愧疚。要是自己早些发现沈沧的身体状况,也不用沈沧苦撑到现下。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瑞长吁了口气,随之上了马车。

  沈沧绷着脸,看不出喜怒。

  沈瑞想了想,还是主动对弃考之事做了交代:“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启蒙晚,功课不扎实,今科下场实没把握,就起了畏惧之心……”

  瞧着他说的有模有样,沈沧嘴角挑了挑。这瑞哥儿,素日老成持重,却是个面皮薄的,就是实话实说是担心他的身体才不考的又如何?

  沈沧轻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主意正,也不知与长辈商议,委实胡闹”

  沈瑞没有说什么再也不敢的话,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有自己的判断,未必会按照长辈们的心思去做事。

  沈沧眼见他不吱声,知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你二叔年底任满,会平调南京……”

  对于此事,沈瑞并不算意外。沈沧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尚书府,肯定要想办法将二老爷调回京。不过京缺虽多,都是低品级的缺,到了四品以上的缺就是炙手可热,就算是出缺,也未必能抢得上。加上二老爷现下年资还不够,到南京熬年资也是一条出路。毕竟从南京回京城,比从地方上调京城要容易的多

  沈瑞则是想起史书中曾提及的“宁王造反”,现下南昌宁藩的藩王,就是未来造反的那位。虽说造反是在正德朝末年,可谁晓得现下开始预备没预备,沈洲早些离开南昌也是好事,要不然说不得就有嫌疑。

  再说,沈洲现下是从四品布政司参议,平级调动,就只有南京国子监祭酒与京城国子监祭酒两个缺。京缺难得,国子监祭酒又是清贵之职,以沈洲的资历还真是挤不上。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若不是沈沧出面谋划,沈洲也够不着

  “要不要打发人现下就去南京预备房产?”沈瑞道。

  南京是陪读,住了不少老牌勋贵,繁华不亚京城。

  沈沧点点头,道:“是当打发个人去安排,你二叔未必能想到这个。”

  他本担心沈瑞因孙氏之事会对沈洲心存芥蒂,现下也终于去了最后这点忧心。他是看出来了,沈瑞并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就算对于曾要谋害他性命的乔氏,在长辈们处置后,沈瑞也是提也不曾提过。对于沈洲,也没有追究旧事的意思。

  如此豁达心性,倒是让他那点担心都显得小人了。

  “之前我与你二叔早就分过家,你二叔另有房产在南城,就让乔氏在西院养着,等你二叔回京,自会接了她家去……东宅房契还在你母亲手中,等杨氏进门、四哥儿也大些,要是两下里相处安生,你就将房契送给你三叔……咱们这一房血脉少,住在一处也是彼此扶持……若是相处难安也不必勉强,住的远些两处相安……”沈沧道。

  沈家公中产业虽没有仁善坊的宅子,徐氏名下私产却有三处,除了东宅之外,还有后街的两处宅子。其中一处是徐氏陪嫁,一处是后来添置的。

  前些日子给三老爷分产业时,夫妻两个却是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两处房产。要是叔侄两个相处融洽,这毗邻而居就好;要是两家相处不好,那还不若远些住着。为这个,他们才选了国子监那边的宅子。虽说也不算远,可毕竟是不在同一坊了。

  这俨然是交代后事。

  沈瑞心中沉甸甸的,道:“杨氏温婉柔顺,若是进了沈家,自会好生孝敬长辈,哪里有相处难安之理?三婶不是爱生事的人,母亲春秋已高,玉姐儿总要出门去,有三婶陪着母亲,也省的母亲寂寞……”

  沈沧神色有些讶然地看了沈瑞一眼:“瑞哥儿什么时候想这些的?”

  “父亲、母亲前些日子说分家的时候……”沈瑞老实答道:“父亲、母亲之顾虑,儿子都明白……只是儿子既入了二房,三叔就是亲叔叔……这就一点血脉亲人,万不会因银钱事就有些怠慢,生了嫌隙……”

  三老爷的药品开销确实是尚书府开支的大头,不过沈瑞并没有放在心上。

  三老爷是沈沧的亲弟弟,尚书府的产业是沈沧的,沈沧乐意供应弟弟那是沈沧的事。沈瑞并不会因自己是嗣子,就理所当然地将尚书府的产业都看成是囊中物。

  沈沧欣慰道:“好孩子,我与你母亲并没有疑你……只是觉得你三叔当立起来,他已经过而立之年,儿子也渐长,不自己撑起来,还要做侄儿的跟着操心不成?人与人的缘法,都是说不得,就算杨氏是个恭顺的,四哥儿也懂事,可以后四哥儿媳妇呢?还有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儿女,儿女也会有自己的心思。反正你且看着,能相处就一处住着,不能相处也不要勉强自己……一味勉强,连最后那点情分都磨没了,还不若早点分开,遇事还能有个援手的地方……”

  四哥儿如今不过四虚岁,三周岁生日还没到,离娶妻少说还有十几年;沈瑞这里也是,媳妇都要几年后才及笄,儿女落地、再有自己的心思也要十几、二十年后。

  沈沧却想得那样深远,未雨绸缪,不外如是。

  之所以想了这些,做了这些后手,不过是担心小长房与小三房以后生嫌隙,沈瑞身为晚辈会为难罢了。

  沈沧夫妇能为他想这么多,沈瑞只有感激的。要不然以嗣侄的立场,真要对上三老爷、三太太,就只有客气恭顺,起码在世人眼中当如是,否则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瑞想了想,正色道:“儿子虽不能将三叔、三婶敬若父母,却向来视四哥儿为胞弟……二房如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以后自会相扶相依,老爷担心之事,只要有儿子在,就不会发生……”

  长辈自己教训不得,堂弟还教训不得么?

  义庆堂血脉如斯单薄,要是再各存私心,骨肉相争,那就成大笑话。

  另外沈瑞每次看到四哥儿,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今这自己看着长大的三头身奶娃娃,说不得就是自己的老祖宗。毕竟,他是乱入的,历史上本不该有他这个人物。沈珞早殇,二房真正传承血脉的本当只有四哥

  可恨的是他当年虽看过族谱,不过是看了几条八卦,对于几代祖先名讳之类的,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沈瑞对四哥儿格外疼宠些,也有这种微妙的心思在里头。

  沈瑞对四哥儿如何,自是都在沈沧眼中。

  沈沧笑了笑道:“本就是我想多了,谁让我这辈子是操心的命……只是有我这‘前车之鉴,在,以后你对四哥儿也不可过于宠溺。男儿立事,还是当自立自强为要”

  沈瑞感慨道:“三叔能得父亲、母亲为兄嫂,实是有福之人”

  换做旁人家,就算兄嫂厚道,在父母亡故后将孱弱的庶弟养大,也不过是娶了妻,分一份产业出去过活,哪里会像养儿子似的,金山银山地花出去,使得三老爷年过而立还心如稚子。

  “还是我误了他……”沈沧摇头道。

  要不是自己担心幼弟身体,怕他受不了出仕之苦,教导他淡薄权势、自在度日,也不会使得他荒废学业十余年。以三老爷的资质,要是循序渐进,一个进士早就到手。真要那样,二房现下能多一个支柱,三老爷也不必为了儿子临时抱佛脚。

  “父亲何须自责?能思虑的处处周全妥当,那只是神仙才能做到……”沈瑞道。

  沈沧之前的打算,沈瑞也能想得出来。不外乎有沈珞在,沈家后继有人,三房教养一个儿子,沈珞以后直接供养三房老人也是应有之义,并不用三老爷去挣功名。

  有了父子名分这四年来,父子两个私下对话的次数并不少,可像今日这样的气氛却是头一遭。

  沈沧看着沈瑞,觉得沈家后继有人,自己真的能走的安心了。

  沈瑞也看着沈沧,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让眼前这个老人走的安心。沈沧这辈子,委实不容易,令人可敬可叹。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了。

  “老爷,二哥,到家了……”二管家隔着车帘禀道。

  沈瑞挑开帘子,先一步下了马车,又立在车辕前,要扶沈沧下车。

  沈沧笑了笑,并没有拒绝沈瑞的搀扶。

  内院,上房。

  徐氏跪坐在小佛堂里,闭着双眼,默默祷告。自打送走丈夫出门,她就进了小佛堂,为丈夫与嗣子在佛前祈求平安。

  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佛堂的寂静。

  “太太,老爷回来了”事关重大,红云顾不得隔门请示,直接闯了进来,禀道。

  徐氏闻言,“唰”地一下子起身,脸上惨白一片:“老爷怎么了?”

  红云忙道:“是二哥去衙门接了老爷回来,如今已经快到二门了……”

  徐氏哪里还来得及追问,立时出了小佛堂,往二门迎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百年归寿(二)

  看着丈夫迎面走来,徐氏带了激动:“老爷”

  沈沧微微一笑,道:“夫人,我回来了……”

  老夫老妻四十年,夫妻两个彼此凝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旁人尤可,周妈妈、吴妈妈、红云、红霞几个贴身服侍的,知晓徐氏这几个月来的苦处,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沈沧看在眼中,望向妻子,心中十分愧疚。他自然为无愧于天地,无愧父母弟妹,去独愧于结发之妻。

  徐氏被丈夫看的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正好看到在丈夫旁边的沈瑞,拉着他的胳膊,心情分外复杂。

  换做旁人家,这样自作主张、是科举为儿戏的孩子,定要教训一顿,可徐氏却开不了口。

  “母亲,外边风大,还是先回房……”沈瑞轻松道。

  “嗯。”徐氏点点头,看向丈夫。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向上房。

  沈瑞甚是知趣,眼见这老两口之间水泼不进的模样,说不得自有私房话儿话,走到门口时,就停了脚步,道:“父亲,母亲,儿子回去更衣……”

  沈沧转过头,看了看沈瑞眼下乌青,道:“今早起了大早,你也乏了,好生歇一歇,不用急着过来。”

  天已近午,沈瑞也确实困了,便道:“那父亲与母亲说话,儿子回去眯一眯,晚饭时再过来。”

  沈沧点点头,道:“去吧……”

  徐氏看了看天色儿,道:“眼见饭时,不要空着肚子躺下,这边小厨房煨着粥,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用了再睡……”

  沈瑞应了,目送着老两口进了屋,才转身回九如居。

  上房里,沈沧摘了官帽,并没有放在官帽架上,而是带了几分寂寥道:“收起来吧,以后当用不上了……”

  虽说早知有这一日,可沈沧却是感慨万千,不过在嗣子面前没有表现出来,强作从容罢了。

  徐氏心下一颤,却是笑道:“老爷忙了这些年,总算能好生松口气,别的不说,我还惦记让老爷带我去钓鱼呢……”

  沈沧听了,脸上颓唐之色消减,露出几分怀念来:“那时夫人才嫁进来,我陪夫人去西山陪嫁庄子巡视,那边有口荷塘,里面养了不少鲤鱼……夫人说起‘姜太公钓鱼,的典故,非要拉着我钓鱼……”

  徐氏点头道:“我用了直钩,白晒了半响,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倒是老爷一口气钓了几条大鲤鱼上来,自打那开始,老爷就对钓鱼来了兴致……”

  “是啊。那时夫人在太爷与老太太面前是端庄稳重的长媳,私下里却也有调皮的时候,一转眼就过了四十年。只是这些年忙,真正拿起钓竿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两、三年每次见到沈鸿,听他兴趣盎然地提及钓鱼趣事,我便是羡慕不已,却是没有他的自在与心境……”沈沧说话之间,来了兴头,道:“如今秋高气爽,正是钓鱼的好时节,过几日咱们就去庄子上松乏松乏……”

  徐氏自然应允,道:“那可是好,正好瑞哥儿前些日子也辛苦,正好让孩子们也出去透透气……”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红云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三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三老爷不待通传,便气喘吁吁地挑了帘子进来。

  顾不得先给兄嫂见礼,三老爷将兄长仔细打量一番,眼见他毫发无缺地坐在榻上,方将提着的心放下。

  沈沧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恁大岁数,还毛毛躁躁?”

  “我这不是担心大哥……”三老爷的喘息渐渐平复,讪笑着说道。

  沈沧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呀你,少让我与你大嫂操点心行不行……”

  沈家老宅,东院。

  歇了一晚,沈械身上劳乏去了不少;械大奶奶也见了留守的几个管事,将这一年来京城的人情都问过了。至于留守人员的各种开支账册,有理可循,多花几两银子,也没有人会去计较,毕竟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是每个当家人都晓得的。

  沈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尚书府拜访族亲长辈。毕竟世人眼中,宗亲最重,宗亲是一家人,姻亲是两姓旁人。

  贺东盛那边,沈械决定等等看。他亲自写了帖子,又叫妻子预备了几样松江土仪,打发管家亲自送尚书府送帖子。

  械大奶奶待管家下去,不由迟疑道:“大爷,之前老爷打发二叔进京,到底有了嫌隙,这样只做如常往来好么?”

  从沈上京接了沈珏骸骨回乡,至今不过半年功夫。宗房就不当此时存在似的,也太厚脸皮了。

  “什么嫌隙不嫌弃,那都是旁人说的同为沈氏族人,相互扶持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平白疏远?你我都是晚辈,刚回京城,合家去请安不是正应当的?况且赶上中秋节,又是瑞哥儿乡试下场,也当问一问……”沈械蹙眉道。

  “那舅老爷那边?”械大奶奶不欲与丈夫争辩,只道。

  之前在京城的人际往来中,排在第一位的可是贺大老爷那边。

  想着贺东盛这半年的态度,沈械只觉得心浮气躁,却也没有与之撕破脸的意思,道:“待去完尚书府,再去那边……”

  这会儿功夫,方才听了吩咐下去的管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人,官服官帽,三品补子,不是旁人,正是夫妻两个才提及的“舅老爷”贺东盛。

  沈械吓了一跳,忙起身相迎;械大奶奶就是贺氏女,是贺东盛的堂侄女,无需回避,也跟在丈夫身后迎出来。

  贺东盛脚步匆忙,见了沈械夫妇,顾不得寒暄,就直接问道:“你们可去了尚书府?”

  夫妻两个闻言大惊,对视一眼,有些拿不准贺东盛问话的用意。这是上门挑理?可这来的也太快了?

  “还没去”沈械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

  贺东盛皱眉道:“怎么还不去?磨磨蹭蹭作甚?”

  就算他是长辈,可是年纪比沈械大不了几岁,向来客客气气的,如今这样高声大气的,沈械不由有些恼,原本躬着的腰板挺直,脸色儿也有些难看。

  械大奶奶眼见气氛不对,忙到:“已经打发人递帖子,明日就去尚书府请安”

  贺东盛怀里揣着沈沧的致仕折子,心里正火烧火燎,哪里还会在意沈械的情绪?

  他摇头道:“不要等明日,今日就过去,看看沈沧到底怎了是什么病?瞧瞧今日他唱这一出,是真的病入膏肓、安排后事,才要上致仕折子,还是故意设了套让我往里钻?”

  沈械与械大奶奶都听得傻了眼。

  械大奶奶讶然道:“沧大老爷病了?”

  这一年来经历了两场丧事,听到生病之类的事,械大奶奶只觉得心有余悸

  “致仕?”沈械直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就跟着揪起来。

  不管在松江有什么传言,这里是京城,在旁人眼中,松江沈氏是一家。沈理那个状元名头虽大,可三年一个并不算稀奇,如今还在熬资历,想要封阁拜相那是二、三十年后;沈沧这个刑部尚书却是实打实的部堂。

  就算贺东盛先前对沈械起复之事没个准信,沈械烦躁之余,也并不是特别担心,底气就是因还有二房在。他相信,只要他肯开口请托,二房长辈就不会拒绝。

  京缺是难补不假,可那说的是高品级的官职;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京缺,却是一抓一大把,端看是热灶还是冷灶。

  沈械夫妇神态不似做伪,意外的换成贺东盛:“你们竟一点也不曾听闻?

  沈械摇摇头道:“昨儿才到京城,族人亲眷处还没走动,倒是才知晓此事

  贺东盛见状,心里越发拿不准。毕竟沈沧的年纪在那里放着,还不到花甲之年,在京堂中不算是年轻的,不过也不算是老。就算他递了告退折子,可皇帝未必会批,说不得会许他暂时告病。那样的话,贺东盛就要掂量掂量行事,省的没头没脑四处请托,反而白忙一场。

  “沈尚书今早到衙门时还一切如常,随后有家人过来,接了沈尚书家去……”贺东盛将今早的情形,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沈械的脸色儿苍白,“告退”与“告病”压根不是一回事。不说别的,就是眼跟前正值秋试,沈瑞前程的紧要时候,只要沈沧能坚持,定会坚持下去;既是没坚持,那显然是身体糟糕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我这就去尚书府”沈械带了几分急迫道。

  贺东盛点头道:“去吧,总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好……”

  九如居,卧房。

  沈瑞昨晚熬了一晚,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十分劳乏,不过依旧是睡不着。对于这场乡试,他虽有些可惜,可男子汉大丈夫,举手无悔,倒不是为了弃考之事烦心,而是在想着沈沧的病。

  等明日应该悄悄往大夫家走一遭,总要先问清楚沈沧的身体状况。不说别的,就说徐氏一次次的反常,足以说明沈沧恐怕是时日无多。

  沈瑞不知能为沈沧做些什么,长吁了口气,心中暗暗道:“顺其自然吧…

  帘子外,有人压低了音量说话。

  是三老爷来了。

  沈瑞翻身坐起,道:“三叔?”

  门帘挑开,三老爷走了进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百年归寿(三)

  三老爷的面上带了惶惶不安,进了屋子就在榻上坐了。

  “三叔……”沈瑞迎上前,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三老爷即便性子爽直,可到底是三十几岁的人,并不是全然不通人情世故,不过是太过于依赖兄嫂。

  三老爷苦笑道:“我真是个废物,连瑞哥儿都不如……瑞哥儿日不辍耕三、四年,一朝知晓亲长身体不适,还选择了不下场;我却是心空眼大,只会让兄嫂跟在操心……”

  沈瑞道:“三叔无须自责,虽说父亲、母亲向来担心三叔身体,不过眼见三叔上进好强,担忧之余,定也会欣慰……”

  “真的么?”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没底气。

  “自是真的。”沈瑞点头道。

  要是三老爷一直是前几年悠哉度日的状态,沈沧夫妇不会担心他的身体,可也不会生出让三老爷自立门户之心;这提前分产之事,也不会发生。

  三老爷起身道:“这些日子我虽猜到不对头,可事到眼前,却依旧是难以相信……瑞哥儿,三叔心里有些乱,这就先回去……”

  沈瑞亲自送了出去,三老爷脚步有些凌乱,背影中带了感伤。

  沈瑞去了东厢书房,磨了墨,写起大字。他素来不喜变动,可眼前就要迎来的大变动却是不可避免。不过同沈沧的忧心、三老爷的惶恐相比,沈瑞并不担心尚书府的境况。

  固然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理,可沈家并非全无根基的小门小户荣辱都系与沈沧一身。

  有沈理、沈瑛这样的族亲,有杨镇、杨廷和、何学士、毛状元这样的姻亲,足以使得沈家在沈沧故去后依旧有喘息之机。不过想要以前的荣光,却是暂时不能。还有沈洲那里,即便今年能调进南京为国子监祭酒,可想要调回京城,却是要熬好几年,才会有年资……

  宗房老宅,贺东盛匆匆来,匆匆去。

  沈械满脸沉重,不过却并未如贺东盛吩咐的那样,立时往尚书府去。他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叹道:“沧大叔今年还不到花甲之年,就算病了,告假就是,作甚直接辞官?”

  六部堂官中,虽有侍郎比沈沧年轻,可六部尚书中,沈沧却算是顶年轻的

  械大奶奶是贺氏女,自是对贺东盛更亲近些,闻言道:“大爷既担心,过去那边看看不就行了……”

  沈械摇摇头,道:“岂能如此失礼?既要明日去请安,也不差这一日……

  械大奶奶不由为难:“那二叔那边?不是还等消息?”

  “也不差这半日。”沈械皱眉道。

  就在得知沈沧因疾致仕时,沈械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要说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离京之事,现下就莫名地生出这个念头。

  贺东盛之所以毫不客气,指手画脚,不过是想着沈沧要下来,以后沈械要求着他。沈械虽功名心重,可骨子里也傲,哪里受得了这个?

  “背靠大树好乘凉”,是谁都晓得的道理。不管沈家各房关系远近亲疏,尚书府的存在,就是沈家各房子弟在京的底气。

  若是没了底气……沈械在京城十数年,自是见识过那些没有根基的同僚们日子的艰难。辛苦办差,有了功劳是上官的;有了黑锅是自己的。轻则丢官罢职,重则破家舍命,青云梯并不好攀爬。

  贺家虽是母族,贺东盛是堂舅,可到底是两姓旁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紧要时候,还是族亲更能让人安心。

  “将尚书府的礼物加五成,五房与状元府那边加厚三成……”沈械心中有了计较,没有了先前的忧心忡忡,反而透了几分坦然与豁达,吩咐妻子道。

  械大奶奶自是无话,应了一声,去添置礼物不提……

  沈沧的折子是在当着右侍郎的面,交给的贺东盛。即便贺东盛心里没底,怀疑沈沧此番用意,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折子递到内阁。

  堂官隔三差五“告老”,并不算稀奇。京城这里且不说,能做到尚书一职的官员,多是有了春秋;就是南京那边,升迁无望,想要回乡养老的也不是一人、两人。

  不过按照官场常例,对于这种官员主动请辞,朝廷为显皇主仁寿,多是不允。只有两种情况允许致仕,一种是德行有瑕、或是京察中有了大纰漏,为了留些颜面允许致仕;另外一种就是老迈不堪驱使或是缠绵病榻难以办公的,多是升一级致仕,以示荣光。

  今年虽又逢“京察”之年,可沈沧为人谨慎,公差勤勉,显然并不符合第一种情况;至于后一种,年纪就更对不上了。就剩下病重这一条,可在递折子之前还如常办公,谁会想到他已病入膏肓?

  正赶巧,兵部尚书刘大夏也因疾上了折子。

  内阁这边就如常例写了拟票,打发人将折子送往司礼监。

  事关六部尚书,就不是小事。

  就算是司礼监这边,对刘大夏与沈沧的折子也多为关注。

  “今日是哪位阁老当值?”司礼监太监萧敬看着眼前的两份折子道。

  旁边一个年轻内官道:“回公公的话,今日是李阁老当值……”

  “那就不稀奇了……”萧敬微微一笑,将手中两份折子调了一个个儿。

  年轻内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做未见。

  萧敬又将另外几个折子拿来,递给那年轻内官道:“拿着,随杂家去御前,这几件事是需要皇爷过目……”

  “诺。”年轻内官应了一声,双手接了折子,捧着跟在萧敬身后往乾清宫去了。

  乾清宫中,香烟了了。

  自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就越发怕提及生死,对于道家丹术越发偏重。只是他素来仁心治国,倒是并没有想着倾国力去求仙问药,不过乾清宫里丹房始终没有停止过炼丹。

  年轻内官送折子过来时,弘治皇帝正对着眼前玉盒中一颗新炼出来的丹丸走神。他并不是昏聩之人,对于祖辈因吃丹丸而损身的太医院秘档也都翻看过,可是这半年来他体力明显不支,要不是靠丹丸撑着,说不得连正常视朝都不能。

  即便是贵为天子,可也避不开生老病死。

  想着年少不知世事的太子,弘治皇帝心里一阵悲凉。他少年时过的太苦太沉重,不愿让儿子受丝毫委屈,才会如此宠溺儿子。寿哥儿除了是他的儿子,还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可是十几岁的寿哥儿,依旧性子烂漫如稚子,少了几分机心。

  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担心就越来越重。

  “是不是朕错了……”弘治皇帝低下头,陷入沉思中。

  直到有内官进来禀告,弘治皇帝才抬起头,怏怏地收起玉盒,道:“传…

  随着通传声,萧敬躬了身子,带了年轻内官进了内殿。

  “奴婢萧敬见过皇爷……”虽说日日相见,不过萧敬依旧是行了叩拜全礼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道:“你这老货,这是在与朕显摆腿脚好么?还不平身

  司礼监太监,是二十四监之首;能执掌司礼监的太监,无一不是皇帝的心腹近人,萧敬也不例外。

  君臣相处大半辈子,亲近并不亚于家人。不过萧敬向来小心知分寸,从不因圣宠有半分逾越。

  弘治皇帝虽心慕强者,对于性子强硬的太皇太后与皇后总是不自觉地依赖,可是因怯懦性子,有时也会惴惴不自在;在内官面前,倒是要自在的多。

  虽为自己的身体与太子的教育忧心,不过弘治皇帝并不愿因此疏忽国事。

  “今日有什么大事?”弘治皇帝正色道。

  萧敬便躬身禀了。

  南昌府秋涝,淹没良田,南昌知府上了折子请免明年赋税;黄河山西段淤泥甚多,使得水患不断,工部上折子求疏通河道;云南楚雄,有人见三星凌月奇景;昌平县有匪虎啸山林,为祸地方,打出“靠山王”的旗号。

  弘治皇帝听了,皱眉紧蹙。

  大明幅员辽阔,地大物博的同时,地方性的天灾也是不断。

  弘治皇帝最是重视民生,就要了秋涝与疏通河道的两道折子,见阁臣做了票拟,处理的妥当,方点了点头。

  至于“三星凌月”这样的景观,到底是“祥瑞”,还是灾难“征兆”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弘治皇帝不愿朝野为这没影的事再起口舌之争,看了几眼就撂在一边。

  不管规模大小,造反都是大事。

  弘治皇帝拿起昌平县那折子时就带了沉重,不过看了内容,却是哭笑不得:“只有匪五人,就占山为王、呼啸山林了?”

  萧敬不好说什么,只道:“昌平是京畿,又哪里有小事呢?”

  弘治皇帝再看后边的请封名单,却是一大串,不少熟悉的人名都在上头,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弘治皇帝待臣下宽厚,如今的锦衣卫远不如成化年间风光。那些盼着在锦衣卫里升官发财的勋贵子弟,希望都落空了。有不少人进去时的品级是什么,十几年后依旧是什么品级。

  好不容易有了“战功”,自然是人人都要分一杯羹。

  这份名单差不多列尽了锦衣卫里的勋贵子弟,就是东宫置守的那几个也都没有落下。那些可是太子近卫,常宿卫东宫,什么时候去昌平剿匪了?这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内阁那边无心再小事上与勋贵对峙,拟了允请的批复;涉及的人太多,即便不过是升一级,可这么多人也不是小事,司礼监就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虽觉得有些不妥当,可眉头还是渐次舒展开来。

  厂卫是皇帝手中的刀,就算暂时不用,也不可寒了臣子的心,这点恩赏给了就给了。

  萧敬禀最后两件事时,弘治皇帝的脸色就又转为难看。他看着两份折子,皱眉道:“同样是有疾,沈沧不恋权柄,请辞尚书一职;刘大夏却是只肯交出兵部大印,告假治疾……”

  第四百一十五章 百年归寿(四)

  这是先看了沈沧的折子次看刘大夏的折子,有前者对比,自是显得后者恋权不放。毕竟后者今年将七十,比沈沧大了十几岁。连沈沧都因担心自己有疾之身耽搁刑部公务,要让贤后人,这刘大夏怎么就舍不得致仕?

  可是,要是刘大夏的折子在头里,先看刘大夏的折子次看沈沧的折子,会不会认为沈沧懈怠公务?只因小疾就要挂冠而去,缺少忠君爱国、鞠躬尽瘁之

  这会儿功夫,年轻内官已经在心里打了个转儿。

  内阁都有票拟,这两份折子都是不允。对于沈沧折子的意见是给假养病、免朝,公务由左侍郎暂代;刘大夏折子的票拟,也是差不多。

  弘治皇帝虽对刘大夏有所不满,不过却无意驳回内阁拟好的折子。不过想到沈沧年纪,他不由皱眉道:“沈沧身体这样不支了么?”

  沈沧虽比他年长二十来岁,不过在京堂中实不算大。就算一时生病,也没有就此辞官的道理,除非已经千疮百孔,不堪重负。

  弘治皇帝联想到己身,心情就格外复杂。

  萧敬躬身道:“这个老奴倒是知晓些,沈尚书本就有些病弱,三月里又病了一场……”

  “到底是朝廷重臣,即是告疾,岂可不闻不问?传话到太医院,命院判安排太医往沈家、刘家,为两位爱卿问疾……”弘治皇帝将折子撂下,吩咐旁边内官道。

  “奴婢遵旨。”那内官应声去了。

  弘治皇帝这才留意萧敬身后跟在的年轻内官,看着他面善,对萧敬道:“这两个月倒是常见他跟着你,是你新收的徒弟不成?看着倒是个于净齐整的孩子。”

  萧敬一脸与有荣焉,道:“陛下真是目光如炬,这正是奴婢新收的弟子,如今是司礼监几品内官……不过倒不是奴婢徇私,实是这孩子好学争气,凭着自己的能耐当上中官……”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有些讶然,又打量了那年轻内官几眼。不过弱冠年纪,可身上服侍,是带了品级的中官:“倒是难得见你这老货这样夸人,可见真是好的,只是朕怎觉得有些面善?”

  萧敬笑道:“可不是面善么?当年这孩子小时,奴婢还在陛下身边服侍,他常跟在何穆后头……”

  赵忠是前任司礼监太监,早些年病故。

  听萧敬这样说,弘治皇帝对于年轻内官就生了几分好奇。能得司礼监前后两任太监看重,可见眼前这人确实是个能于的。

  “都有什么长处?”弘治皇帝接着问道。

  萧敬道:“勤学,这孩子早年在御马监当差,也是内学堂出来的,功课卓越,曾被几位学士赞过……就是现下,公事之余,也见他手不释卷……内学堂里出来的中官多了,像这孩子一样将功课规矩都学到骨子里的还真没有几个…

  弘治皇帝点点头道:“这周身就带了书香气儿,确实与旁人看着不同。”

  年轻内官躬身低头,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弘治皇帝这边却没有了后续,与萧敬两个又说起别的来。

  过了一刻钟,年轻内官才随着萧敬两个从乾清宫退出来。

  刚出门,就与坤宁宫的内官碰个正着。

  那内官见是萧敬,忙推到一边,毕恭毕敬道:“萧爷爷……”

  萧敬眼皮一抬,瞥了眼那内官手中的提盒,淡笑道:“皇后娘娘又给皇爷送汤了?”

  那内官躬身道:“是,南京秋贡到了,娘娘亲手做了羹汤……”

  萧敬摆摆手,道:“那快送去,莫要凉了……”说罢,踏步而去。

  他身后的年轻中官,对那提盒内宫躬了躬身,随着萧敬去了。

  司礼监在皇城里,宫城外东北角。

  回到司礼监后,萧敬对那年轻中官道:“栖岩,这些日子去了乾清宫几次,都看出些什么了?”

  这年轻中官不是旁人,正是曾私下与王守仁“师兄弟”相称的司礼监主薄刘忠。

  刘忠想了想,压低了音量道:“皇爷越发清减……皇后娘娘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大顺心……”

  皇帝面容清减,一眼都能看出来。皇后娘娘宠爱最盛时,曾常驻乾清宫后殿,与皇爷同起同卧,如今却是只能打发中官往御前送羹汤,这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萧敬点了点头,眉头拧成一团。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几位阁老见他,都要客客气气,可谓是风光无两。然,萧敬心里也明白,自家一身荣辱都系在皇帝一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仅适用于外朝,对于内廷也同样适用。

  对于内臣来说,想要善始善终,也不是容易事。

  像今上皇爷这样性子宽和的皇帝百年一见,萧敬因是帝王心腹,比旁人更清楚皇帝身体状况,不免忧心,想要将刘忠送到东宫的心思,也就越来越切。不过他素来谨慎,才不会私下去动什么手脚。

  皇爷还在,就去巴结东宫,想要谋个从龙之功的不是一个两个,可这个人不能是萧敬。

  否则的话,引得皇爷着恼,不用等皇爷殡天,现下一句话就能发作得了他

  “不能让东宫那些人起来……”萧敬阴沉着脸道。

  皇爷宽和,鲜少处置内官,可御前内官之间的倾轧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便是断了子孙根的阉人,不能算是真男人,可对于权势金钱的渴求却从不曾减少

  萧敬作为有资历的御前近侍,是内官倾轧之中的获胜者,也执掌了内廷权柄;至于东宫那些内官,多是落败者,即便在二十四衙门挂着少监之名,也是虚职。

  作为大权在握的红衣太监,萧敬本没有将那些人放在眼中,不过在刘忠“不经意”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与东宫系内官早年的龌蹉,不免担心起以后来,这才生了往东宫送人的心思。

  想到这里,萧敬又看了看刘忠,依旧是十分满意,吃了一口茶,笃定道:“过了今日,皇爷应会叫人打听你的底细……给太子选伴当,去年就提过一遭,就是东宫那帮混账搞鬼,才不了了之……如今皇爷对东宫关注尤甚往日,说不得过几日就要主动开口叫你过去……”

  刘忠听了,带了犹豫道:“师父,徒儿真要去侍奉太子么?”

  萧敬笑道:“这还有假不成?若不是要送你过,杂家筹划了一个来月,所为何来?”

  “可是徒儿听闻,殿下念旧情,东宫近侍,只重老人,新人都凑不上前去……”刘忠迟疑道。

  萧敬轻哼一声:“哪个老人不是从新人熬不上去?就是现下东宫那几个得了头脸的,也不是一开始就服侍太子……东宫真正称得上老人的,早被刘瑾他们几个挤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是南京六部尚书病休或致仕,对于京官来说,不过是一句笑谈;可京城六部尚书请辞,那就是引得四方震动的大事。

  京中九卿之缺,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今年又是“京察”之年,有资格升任的不是一个两个。不过是之前大九卿瞒着,即便下边的年资到了,上面不腾地方,也无力可使。

  兵部尚书刘大夏不必说,年老疲软,等着他告老的京官不是一个两个;刑部尚书沈沧这里,则是让人拿不准,这是真心致仕,还是虚晃一枪想谋其他?

  得了消息的官员各有思量与怀疑,可是与尚书府亲近的族亲与姻亲便只有震惊。

  今天不是寻常日子,今天是秋闱第一日,沈瑞今日下场。

  不管今日沈瑞应答的如何,有了沈沧的病养,接下来沈瑞身为嗣子就要侍疾,下两场考试就不能再进场了,否则就有不孝之嫌。

  以沈沧为人,但凡身体能坚持,也不会舍得耽搁沈瑞乡试。如今坚持不住,那定是身体真的不好了。

  众人心急火燎,顾不得等到衙门落衙,就各自请假出来,前往尚书府。

  最先到的是大理寺卿杨镇,他既是沈沧妹婿,也是沈沧师弟,在沈家也是登堂入室。他也不在前院客厅候着,直接叫管家引他到正院来。

  沈沧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徐氏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大嫂,大哥他……”杨镇满脸担忧问道。

  徐氏往东屋望了一眼,低声道:“老爷睡了,姑老爷请随我到西屋吃茶…

  杨镇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家道中落,要不是岳家扶持,也就没有今日。如今虽已经居九卿高位,可杨镇对沈沧这位师兄兼大舅哥的感激始终不减。

  杨镇得了消息,匆匆赶来,额头上都是汗,却是顾不得擦,直接开口道:“大嫂,大哥他到底怎么样了?”

  徐氏苦笑道:“就算今日姑老爷不来,老爷明日也要打发人去请姑老爷说话……自打三月国丧后,老爷身子就不大好,端午节前犯了宿疾……到了七月,就不大好,这旬月来,都在勉强支撑……”

  杨镇听得脸色乏白,两家除了是姻亲,还是盟友。

  如今正是“京察”的要紧时候,谁晓得沈沧倒了,会不会有人盯着他的大理寺卿之位。除了沈家,杨镇在官场上虽也有几门关系,却都是面子情。

  杨镇的担心,一半是真心为了沈沧,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他踌躇了一下,道:“大嫂,大哥那边,对我可否有什么提点?”

  第四百一十六章 百年归寿(五)

  沈沧确实与妻子提过杨镇的事,只是徐氏知晓自己到底是内宅妇人,有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少了分量,便道:“瞧着老爷的意思,是要明日请姑老爷过来详谈来……相关内情,我倒是不知……”

  沈沧沉睡未醒,徐氏已经先一步打发人去请三老爷与沈瑞过来陪客。

  不过等三老爷与沈瑞过来,奉命来沈家问疾的内官与太医也到了。

  宫里来的天使,沈家自是上下都来前院接旨,已经睡着的沈沧也被叫来。

  天使传的是天子口谕,命沈沧勿要以公务为念、好生休养,云云。

  沈沧病情,早先瞒着是为了不耽搁沈瑞乡试,如今沈瑞知晓了,沈沧病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后,又看了沈沧之前用的方子。之前在沈家看病的大夫,也是出自太医院一脉,并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乡村野医。太医只说方子开的极妥当,并未为了昭显自己能耐就去改方子。

  不过如此一来,也说明这太医对沈沧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默认了前面大夫的结论。

  沈沧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便也不予太医啰嗦,只再次叩谢皇恩。

  杨镇眼见皇恩浩荡,遣了太医过来,本还心里存一丝侥幸,见了太医反应,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泼直泼下来。

  看着即便知晓命不久矣却依旧从容自如的沈沧,杨镇真是自愧不如。

  天使与太医还没离开,沈理与沈瑛双双到了。

  沈瑛年轻资历浅,沈理却是翰林学士,常到御前行走。那天使认识沈理,眼见他脸上带了焦急,满眼关切,心中对于尚书府的分量就又掂量掂量。

  之前看着这边除了沈尚书,只剩下老弱,已呈日薄西山之势。不过有大理寺卿为姻亲,有翰林学士这样的族亲晚辈,沈尚书还有个兄弟为从四品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起来了。

  这天使态度就客气三分,收了茶封后谢意也真挚,领了太医回宫复命去了

  看到沈瑞在家,杨镇与沈理等人先是吃惊,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要不是沈瑞已经弃考,说不得沈沧也不会这样于脆地上折子。

  众人都到了,沈沧就没有再回内院,直接带了众人到前厅。

  沈沧这些日子,连咳带喘,气短的厉害。要不是靠延寿丸压着,就是咳嗽不断,平躺都不能。今早他去衙门前用了一丸药,如今到了下午药效差不多,需要再来一丸。

  徐氏知晓人参性烈,固然将病情压住,也是催命的东西,不肯让丈夫再服那个,只叫人上了预备好的冰糖荸荠。

  沈沧无奈叹了一口气,喝了半碗糖水,虽有些效用,可依旧是不住地咳。

  眼见这清瘦老人每咳一声,胸口就跟风箱似的,沈理与沈瑛都看不下去,移开了眼。

  虽是满心关切与疑问,不过当着沈沧的面,沈理与沈瑛两人都没开口。

  还是杨镇先开口道:“太医回御前复命,以皇上仁厚,依会恳留大哥、不许致仕,只是外头怕是就要不安生……大哥可有什么安排?二哥那里以后如何

  沈沧真病了的消息传出去,那些等着谋缺的官员就要闻风而动。到时候就不是一个缺出来的问题,尚书空缺,侍郎升尚书、侍郎空缺;其他四品京官升侍郎,四品京缺空缺,一连串下来,可是一窜空缺出来。

  要知道沈洲可还在外任上,要是沈沧上一封遗折,提及家中老妻幼子无人相托,今上待下仁厚,说不得就会将沈洲调回京城。就算沈洲三年前才升了官,如今再上一步,年资不够,不过小九卿衙门中也有品级不高的辅官之位。

  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多,沈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道:“南京国子监出缺,沈洲那边,我已经在托人在吏部打了招呼……”

  杨镇虽觉得南京的缺比不得京缺,不过也明白沈沧既这样安排,自用用意;倒是沈理露出吃惊来,犹豫道:“叔父,听说何学士那边近日也在谋此缺…

  何学士年资早熬到了,不过在翰林院往上的余地不多,就算大学士告老,还有状元出身的沈理与年资更老的蒋学士在等着,还轮不到何学士。

  何学士想要升迁,最好的法子就是往外任走一圈,将品级熬上来。南京国子监祭酒,谁都晓得此缺清贵,可遇不可求。何学士要是不动心,才是傻子。

  沈沧点点头道:“我也听闻此事,人有远近亲疏,只能对不住何学士……

  沈瑞敬陪末座,还是初次听闻何学士也谋南京国子监之缺,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情关系多了,要是因人情就将眼前的官缺相让,那岂不是儿戏

  沈瑛是沈氏子弟,年纪轻且眼界有限,并未觉得沈沧此举有什么不妥,“远近亲疏”这四字说的再贴切不过。

  倒是杨镇,认识沈沧大半辈子,察觉出不对劲来。

  就算何家是隐形的刘党,与沈沧在政见上有所不同,不过因徐氏与小徐氏是亲姊妹的缘故,两家私交甚好。即便有沈珞之殇,两家“亲上加亲”的打算落空,也没有影响两家的往来交情。

  沈沧明知大限将至,不想着为家人留余泽,却要得罪姻亲不成?

  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虽是难得,可那是同外缺相比,同京缺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何学士在官场上底气不足,年资有限,未必能夺个京缺;可以沈家底蕴,加上沈沧告退,想要为沈洲谋个小九卿衙门的京缺并不算太难事。作甚捷径不走,要走弯路,还是在得罪一门姻亲的情况下?

  要知道,沈洲不回京的话,沈沧一病故,沈家就要沉寂了……

  沉寂?

  杨镇心下一动,隐隐察觉到沈沧的用意。

  杨镇能想到此处,沈理自然也能想到,两人面上都带了沉思之色。

  杨镇虽有心向沈沧请教日后之事,不过眼下人多,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加上眼见沈沧面带乏力,说话费力气,便起身道:“大哥且休息,今日临时出来,衙门里还离不开,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

  沈沧点头道:“去吧,勿要耽搁公务……许久没有与你手谈,等明日好好下两盘……”

  杨镇自是应了,却没有立时就走,反而走到沈瑞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是个好孩子,我几个儿子,都没有恒云这样孝顺贴心的……要是小二是闺女,说甚我也要抢了恒云做女婿……”

  沈瑞早已起身,即便被赞了,可并不觉荣耀,只苦笑道:“若非侄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至于使得家父拖延至今才得休养……长辈们不责怪,侄儿已是不安,万不敢当姑父称赞……”

  杨镇摇头道:“你这孩子,想的恁多……你有孝父之心,你父亲就没有爱子之念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与其惴惴难安,还不若好生侍疾……”

  “谨遵姑父教导。”沈瑞躬身道。

  眼见杨镇要走,沈理与沈瑛也起身告辞。

  三老爷与沈瑞两个,送三位客人出来。

  眼见沈理与沈瑛欲言又止,脚步迟疑,沈瑞便道:“有些日子没见六哥与瑛大哥了,要不两位哥哥去我那里小坐会儿在走?”

  沈理与沈瑛自是应了,沈瑞就同杨镇与三老爷告声罪,带了沈理与沈瑛两人去了九如居。

  “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大夫先前到底是怎么说?”沈理难掩忧色道。

  沈瑞长吁了口气道:“大夫说,恐年关难过……”

  这还是七月间的说法,后来沈沧为了隐瞒病情,用了一个月的参丸,剩下的日子就不好说了。

  沈理脸色一白,沈瑛也露出惶惶来。

  实是方才太医的脸色有些沉重,可沈沧的表现太淡定些、太从容,除了咳喘的难受些,其他与常人无意,实是看不出已经是已知大限的人。

  原本沈理心里还为沈瑞弃考有些可惜,觉得不至于紧迫如此,现下却是庆幸不已,点头道:“恒云的选择对,这试确实不当考……”

  要是那边桂榜高悬,这边传出沈沧病重的消息,那吐沫星子都能将沈瑞淹死。

  沈瑛则是满脸难过道:“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二房三老爷病弱,一年总有小半年在养病,就算族人提及二房枝蔓不繁,担心的也是三老爷这一房,从没有人想过沈沧的身体会糜烂至此。

  沈瑛一边是族亲长辈担心,一边则是忧心起沈瑞来。

  三老爷的情形,哪里像是能当家立事的,以后支撑门户的还是沈瑞。

  可是沈瑞今年不过十六岁,又是嗣子身份,上面几位长辈,下边弟妹是二房亲生血脉,他不上不下夹在中间,稍有不慎,就要生嫌隙,如何能不为难…

  沈宅,大门口。

  杨镇正与三老爷道:“何学士那边还没有动静么?”

  何家与沈家同坊,何学士与沈理一样在翰林院,沈理都来了,何学士要说不曾听闻那是不可能。

  三老爷摆摆手道:“姐夫勿要担心,何学士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性子,就算为了此事会有些不自在,也不会记仇生嫌……”

  有句俗话说的好,“说曹操曹操就到”。

  胡同口过来几匹马,为首那人身上穿着官服,面上带了忧色……

  第四百一十七章 百年归寿(六)

  眼见杨镇与三老爷站在大门口,何学士并不意外。虽说沈家姑奶奶早夭,不过因杨镇本就是沈家弟子,与沈沧兄弟除了姻亲,还是师兄弟,向来同进同出,沈杨两家的关系并不亚于沈何两家。

  何学士翻身下马,拱手道:“廷尉大人……”

  “何学士……”杨镇亦拱手回礼。

  何学士满心疑问,望向三老爷道:“姐夫到底如何了?”

  三老爷带了几分沮丧道:“太医才随了天使过来,并没有下方子……”

  何学士露出惊诧之色。

  杨镇叹了口气,道:“我衙门还有事,先回去了,改日在与何学士说话…

  何学士道:“廷尉大人且去,我去探看姐夫……”

  早有下人牵马过来,杨镇上了马,带了随从离去。何学士随着三老爷,进了沈家大门。

  何学士并没有像杨镇那样迫不及待地去见内宅沈沧,而是随着三老爷先到了前厅,细问沈沧病情。

  此事已经直通御前,没几日就会众所周知,也没有什么可瞒的,三老爷便实话实说了。

  何学士听了,唏嘘不已。他虽是在刘阁老门下,可是京城人士,不像刘阁老身边其他人都是南官,并不是核心人物,又没有姻亲与那边相连。这些年真正曾对他照拂有加的,反而是沈沧这位连襟。正因为如此,即便政治立场不同,何沈两家也没有疏远了去。

  如今,沈沧却是要倒了。何学士正是谋求升迁的时刻,心下也不由惴惴起来。

  只是何学士并不像杨镇那样依附沈家,倒是没有向沈沧“问道”之意,只道:“既是姐夫已经回去歇着,我就暂不相扰……改日再让内子带小犬过来请安”

  三老爷眼见何学士真心担心沈沧,想起方才沈理提及的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何姐夫既是来了,就吃杯茶再走……要不然,我去请了大嫂出来说话?”

  何学士想了想,自己既是来探病,即便不好大张旗鼓到沈沧跟前,也当见见徐氏,便点头道:“若是便宜,就劳烦泽平……”

  三老爷自是无话,立时吩咐小厮去内院传话请徐氏。

  何学士眼见客厅再无旁人,道:“听说沈学士方才也告了假出来,怎地不见?”

  “方才来了,现下与沈瑛一道去了瑞哥儿院里。”三老爷道。

  “恒云今日没下场?”何学士带了诧异。

  三老爷带了感概道:“要不是瑞哥儿发现大哥不对劲,今日直接弃考去衙门接人,大哥还要硬挺下去,不肯回家休养……”

  何学士亦是为人父母,自能体谅沈沧苦心,只道:“父慈子孝,不外如是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徐氏与沈沧一道来了。

  何学士与三老爷忙起身。

  沈沧摇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倒是将大家都惊动……”

  何学士道:“听了消息,实是按捺不住,就匆匆赶来,倒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沧失笑道:“你我连襟,往来半辈子,难道今日反而要递了帖子,才能相见?”

  沈沧脸色虽难看,不过精神头看着还好,何学士便掩下忧心,故作轻松道:“本该如此,才是为客之道,这样两手空空,只带了一张嘴来,倒像是来打秋风……”

  有沈沧在,何学士便知趣地不提沈沧的病。

  徐氏望向何学士带了感激,三老爷心里则是越发不安。瞧着何学士如今应对,当是并不知晓沈家正与他抢南京国子监祭酒之事,要是知晓此事,还能如此心无芥蒂么?大哥此举,是不是太不厚道?就算有远近亲疏之分,可何家也是关系近的姻亲。

  宾主寒暄了一会儿,何学士便也告辞出来。依旧是三老爷送出来,徐氏陪着沈沧回内宅。

  转过影壁,何学士才收了脸上的笑,停了脚步对三老爷道:“今日来的是哪位太医?要不要托人去请院判过来诊看?”

  如今太医院院判姓白,是闻名京城的杏林高手。只是外人对这位白院判,多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太医院院判品级虽不高,可向来只负责帝后平安脉,鲜少外诊。

  三老爷闻言,眼睛一亮,带了几分激动道:“方才来的是一位姓魏的太医。请白院判,这……便宜么?”

  何学士点头道:“虽是要托人情,却也可勉力一试……泉哥儿媳妇娘家那边,正好与白院判家有亲……”

  三老爷躬身做了个长揖,道:“如此,就请何姐夫费心……”

  何学士忙伸手相扶道:“快快起来,这是作甚?你我两家几十年的交情,这点心力我还是能尽得……”

  三老爷心中越发不安,神色也带了复杂,似是羞愧中带了感激。

  何学士看在眼中,不由疑惑,却是想不出缘故……

  九如居,书房。

  看着书案左上角半尺高一叠大字,沈理看了眼沈瑞的黑眼圈道:“恒云向来不动如山,今日也心乱如麻了么?”

  沈瑞点点头,坦然道:“实令人措手不及。虽知晓老爷身体不好,可也从没有想过会是今年……说到底还是我粗心,要不然当早发现症状,早日侍疾…

  沈瑛在旁,跟着叹气。

  世事难料,也不能说沈瑞就是错。乡试之年,哪个读书人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沈瑞虽底子薄,可胜在勤勉,在读书上也有灵气,今年这科要不是有此意外,说不得就要名列桂榜。

  眼见沈瑞自责,沈理开解道:“生老病死,都是难以预料之事……你与其后悔前面粗心,还不若去寻思如何尽人子本分,在这些日子多尽孝心,让叔父能安心养病……”

  沈瑞陷入沉思。

  到底怎么为人子,对沈瑞来说,还真是个命题。

  上辈子的父子关系与现下的父子关系并不是一回事。沈瑞想要为沈沧做些什么,可沈沧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时之间,沈瑞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瑛向来细心,提点沈瑞道:“沧大伯父最放不下的当就是瑞哥儿的前程课业,否则也不会拖着病体坚持到今日。瑞哥儿的功课,是六族兄与王伯安、杨学士几个人教导出来,博采众家之长,举业是早晚之事,当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再放不下的当是沧大伯娘,沧大伯父与大伯娘少年结发,结缡四十载,伉俪情深。还有就是润三叔那边,病体孱弱,向来依附长房,得沧大伯庇佑…

  这三条确实当是沈沧最担心的事。

  沈瑞功课这里,即便错过这科,接下来也不会懈怠;至于三老爷那边,两个大庄子,加上四间铺面一处宅子,只每年收租进项,就够三老爷一家三口锦衣玉食,保持富裕生活。徐氏那边,却是鸳鸯失偶……

  如今这个家里,最难受的除了沈沧本人,就是徐氏了……

  沈理叹气道:“这边人丁还是太单薄,要是瑞哥儿早早娶妻生子,婶娘含饴弄孙,以后日子也能好过些……”

  沈瑞听了,心下一动,道:“我虽未成亲,却是已经订婚……这,能不能与杨家商量商量,让杨氏今年就嫁过来……她少年失母,继母又年轻,正是少人教导;母亲这里,以后也能多一人陪伴左右,岂不是两全其美?”

  “竟说孩子话你当杨家千金是几两聘财就娶进门的乡下小娘子么?连‘冲喜,都想到了……杨家书香门第,杨氏是杨大学士嫡长女,杨大学士怎么会同意让她冲喜,进门?”沈理摇头道。

  沈瑛也摇头道:“确实不妥当。要是杨氏年长几岁,为了后面的事,这个时候想要提前聘娶也情有可原;可杨氏离及笄还有几年,这就不单单是冲喜,还要背负‘童养媳,之名……”

  虽说世情重男轻女,可仕宦人家的小娘子也金贵。疼爱女儿的人家,不会舍得将女儿早嫁。即便不会耽搁花期,可留到及笄后才张罗出嫁才是常例。

  两位族兄都反对,沈瑞也知此事有些荒谬,不过并不死心。他在担忧沈沧的同时,也在担心徐氏。

  这两年来,徐氏变化最大。

  之前的徐氏雍容大气,是沈家的定海神针。同忙于公务的沈沧相比,徐氏才是沈宅真正当家人。不过随着这几年沈沧的衰老病弱,徐氏将家务都交了出去,一心看顾丈夫身体,对于其他人比较冷淡。就算是对嗣子嗣女,也没有前几年那般殷殷关切。

  虽说是老夫老妻,不过徐氏全部心思都放在丈夫身上,伉俪情深固然可惊可叹,可到了鸿雁孤飞之时,情何以堪?

  正院,上房。

  看着眼前的白瓷碗,沈沧拱手求饶道:“好夫人,今早到现下都用了两次糖水,还是饶了为夫……”

  徐氏笑道:“这不是糖水,这是煮的萝卜汤,并未放糖……”

  “萝卜好……”沈沧知晓这些都是润肺止咳的药膳方子,受了妻子的好意,接了汤碗过来。

  里面几块一寸见方的白萝卜,煮的入口即化,吃的嘴里带了清甜。沈沧连着吃了几日糖水,早就被甜腻腻歪了,眼下倒是意外之喜,忙不迭点头道:“这个好,这个好,以后就预备这个……”

  第四百一十八章 桂子飘香(一)

  日暮时分,秦淮河畔,贡院街外,人头涌动。

  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乡试最后一场考试之日。不少考生亲眷,都早早地等待贡院外,等着考生出场。

  距离贡院不远,正好有一座三层高的茶楼,因在那茶楼里,能眺望到贡院大门口的动静,茶楼中就人满为患。不过三楼是雅间,收费不菲,即便如今各包厢都是满的,不过到底不如下边喧嚣。

  在一处视野极佳的雅间,窗户开着,里面有两人在对坐吃茶。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白面短须,神情清俊,穿着绫罗衣裳,富贵大爷装扮;一人二十出头,穿着儒衫,带了几分儒雅。

  “不知哥儿这一科准备的如何?不说别的,只在遗才试中能脱颖而出,当就有几分把握才是……”年长之人吃了一口茶,笑道。

  那年轻儒生道:“二哥谬赞,南直隶人杰地灵,文风鼎盛,科举艰难,不少老儒终身不得举业。哥儿年轻,学问不深,这一场不过是试试运气……

  那年长之人正是松江沈家族长嫡次子沈,如今中秋佳节不得团圆,身在异地他乡,就是因七月时送族中几位考生来南京应试,随后就滞留在南京城。

  沈家是书香之族,族中读书种子不断,每逢乡试之年都有子弟到南京应试

  为了安置这些子弟,宗房就将南京贡院附近置办了宅院,留人驻守。每逢乡试之年,沈氏子弟来南京,也就免了寓居赁宅之繁杂,可以安心备考。

  宗房每次都遣人跟来,照顾族人应试,也是宗房福泽所在。

  虽说千里跋涉,不过沈对于此事并不反感。沈家传了几代人,血脉早就淡薄,多几分往来,也是为了日后好相见。这些有资格下场的儒生,都是族人中的姣姣者,宗房也乐意卖这份人情。

  只是近些年,沈家在乡试这里有些青黄不接,上一次乡试就“颗粒无收”。不过今年,有“小三元”沈瑾在,沈心里倒是有几分把握。

  至于其他几位过来应考的旁支长辈与姻亲,沈并不看好。

  南直隶虽与北直隶一样,每科乡试解额都远高于其他行省,可其竞争惨烈要远盛于其他地方。

  像沈家那样,小一辈中在二十年之内,出了进士三人、举人三人、生员五、六人,早已经是引人侧目。不过玉字辈子弟的灵气,也让这些人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资质寻常之辈。

  至于水字辈的族叔、族伯,胡子一把、儿孙都有了,依旧不死心想要举业的大有人在。不过沈瞧着他们,也就是如此。能够压着那些年轻生员,考得下场资格,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就算三年到南京一次,也不过是次次都在孙山后,陪太子读书罢了。

  沈对面的年轻儒生,不是旁人,正是为了沈应试,合家回南边的沈琰

  沈琰在南京的宅子,也在贡院附近,与宗房所置宅子相隔不远。沈琰在松江时得过宗房照拂,既知晓沈来南京,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这一走动,两下就相亲起来。

  沈琰不过二十出头,又娶得是宦门之女;沈更年轻,已经是生员。这兄弟两个前程可期,沈自是乐意交好这二人。

  在沈看来,沈琰与沈兄弟都非池中物,这样的子弟正应该多拉拢,怎么真的能当成外人?只是入族谱之事,有个二房在前头,就是宗房也不好就此事说什么。

  难道非要通过二房,有没有什么法子绕过二房?沈心中莫名想到。

  因沈珏“归宗”之事,宗房与二房如今关系不尴不尬。虽说宗房有强人所难之处,可到底是骨肉难舍,情有可原,不过二房却没有让一步的意思,这半年来并未主动与宗房往来,宗房也不好上赶子凑过去。如此一来,两家的关系算是僵了。

  沈琰正在窗前眺望,三年前他也是从这里考出来。当年他运气颇佳,正好在下场前压中的考题,不知今年沈运气如何。根据沈所说,前两场他感觉都不错,文章做的比较顺溜。

  要是沈榜上有名,是打发沈上京去应明年那一科,还是留在南京,三年后一家人再上京?

  沈琰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之所以避到南京,就是想要疏远与乔家关系。乔三老爷明年起复,以乔家如今日薄西山的景象,少不得还要去攀扯尚书府那边。沈琰心下警醒,不愿夹在中间,被乔三老爷做文章,这才带了家人南下。

  今年既是乡试之年,明年就是会试之期。沈琰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水平不够,明年那一科去不去都差不多;但是沈这里,是一鼓作气?还是再读三年书?他还是想问问弟弟的想法,并不想要自专。

  外头传来鸣锣声,贡院大门开了,开始放第一牌。

  沈与沈琰两人都起身,站在窗前眺望。

  贡院门口,乌压压的后脑勺。等着放牌的人群,足有上千人。

  沈与沈琰两人虽没在那边挤着,却打发管事守在那边门口。马车已经是预备好的,就在茶楼下边停着,只等着沈瑾、沈两人出来。

  沈瑾今年二十一,沈今年十八岁,两人年岁相仿。因是同一年下场的缘故,两人之前也论过几次文章。

  这次放牌,两人都在其中,就结伴出了考场。

  两家的管事也在一处,便迎了上去,护着两人从人群中挤出来。

  沈与沈琰见了,便结了茶水钱,下了茶楼。

  看到沈亲自等在贡院外,沈瑾带了感激道:“让二哥受累……”

  沈摆摆手道:“你我族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

  沈与沈琰是嫡亲兄弟,倒是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不过看到兄长时嘴角也是不由自主地上翘。

  两家都有马车在,几人就分乘了两辆马车,离了贡院街。

  一上马车,沈就低下头,嗅了嗅身上,脸上带了嫌弃之色。

  “怎了?”沈琰带了关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沈苦着脸道:“今日倒霉催的,隔壁老兄不知怎地,一直在拉肚子,香飘十里……熏得我昏头转向,觉得自己都臭不可闻……”

  沈琰摇头道:“哪里就至于?是你自己瞎寻思。等一会儿到家,洗了澡就好了……”

  沈伸了下懒腰,带了几分惬意道:“总算是考完了……”

  沈琰也带了笑意:“这些日子二郎辛苦,我叫人定了船,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正可游湖……”

  沈少年心性,因是惦记乡试,才狠读了两年书。如今只觉得出了樊笼,身上都觉得松快了,不过想着兄长对自己期望颇深,他也不由忐忑,小声道:“大哥,反正我是尽力而为……若是不如意,咱们就等下一科吧……”

  沈琰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今年才十八岁,急甚?”

  沈这才真正欢快起来,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就是,今日在考场上看到许多胡子都一大把的人还在考……像我这年纪的,委实不多……我之前只觉得自己文章尚可,想着可上可下,单凭运气……不过有瑾大哥比着,立时就显出短处来……如今,我也是拿不准了……”

  沈琰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道:“举业要是那么容易,也就不会引得不少人穷尽白发…如今你这才是初起步,能下场就是好的……”

  自己这弟弟,少时颇为清高自傲,待知晓身世后性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起来,自信飞扬的少年也在静寂中多了自卑。

  归根到底,都是与松江沈氏这族亲不是族亲、陌生人不是陌生人的关系给弄的。

  沈琰倒是并不后悔与沈之间的人情走动,既受了宗房的照拂,两下里保持友好关系,以后有能力的时候回报一二,也是应有之义。可是其他的,就不想再牵扯了。

  前面的马车里,沈与沈瑾也在说话。

  “如今乡试已毕,要是祖宗保佑,桂榜提名,年底就要往京城去……源大叔那边可打发人过来,到底进京后如何安排?”沈问道。

  京城虽有沈瑞在,可他是嗣子,身份使然,并不好与本生兄长过于亲近。加上这两人并不是同母兄弟,以前四房还有“宠妾灭妻”的传闻,这兄弟两人即便没有在人前反目,可关系也不会亲近到哪里去。

  沈有心未雨绸缪,再卖个人情给沈瑾。

  不想,就听沈瑾道:“有劳二哥费心,父亲那边虽是没有安排,不过小弟去年曾托瑞哥儿,请他帮忙在京城置个小院……”

  沈闻言,有些意外:“竟是如此啊……”

  沈瑾点点头,并没有提及从沈瑞借钱之事。他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作为四房唯一的少爷,在心里有了成算后,收服几个庄头管事并不是难事。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在他的名下。沈源虽是家主,却人在外头,鞭长莫及。

  去年的收益,就没有送到扬州去,被沈瑾扣在手中。

  沈源虽不忿,也不过是连番打发人回来斥责。回来传话的管家都是滑头,哪里肯得罪沈瑾这未来家主?不痛不痒地折腾了两回,沈源便也无可奈何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桂子飘香(二)

  京城,仁寿坊,尚书府,主院。

  今日是中秋佳节,合家欢聚之日,沈宅设了家宴。就在临窗下,透过开着的窗户,正好举头赏月。

  圆月当空,满地银光,同院子里挂着的彩灯交映生辉。远远地传来炮竹声,佳节气氛正浓。

  只是有沈沧之病在前,众人面上强笑,心头都沉甸甸的,只有四哥儿尚幼,浑不知愁,手中提着一盏兔儿灯跟在堂兄沈瑞身后跑来跑去。

  除了父母之外,四哥儿打小就亲近沈瑞,今日也不例外。对于小孩子来说,都愿意与年长的孩子玩耍。或许在四哥儿眼中,堂兄就是让人好奇的“大孩子”。

  “二哥,这是兔儿灯……是嫦娥仙子玉兔……”四哥儿倚在沈瑞身边,奶声奶气地说道。

  沈瑞伸手摸了摸四哥儿的头,谁说小孩子不知好恶?外头挂着各式的灯,是从城里最出名的铺子里买的,可四哥儿就认准了手中这一盏,只因手中这一盏是三老爷带了四哥儿,父子两人亲手做出来的。不过巴掌大小,却是细巧可爱。

  三老爷眼见气氛沉重,心中难过,面上却是不显,只望向四哥儿手中的灯笼,洋洋得意,道:“许久不作画,还是这样出色,当真不愧才子之名……”

  三太太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沈沧闻言,不由失笑,道:“好,好,希望我们沈家也能出来一个名传千古的大才子……”

  三老爷点点头道:“大哥所说,未尝不可……”

  倒不是三老爷自大,为了修身养性,他自幼在书画上多有涉猎,也曾得拜名师。不过因作品少,又向来深入浅出,并不为世人知晓。不过在北士林之中,沈润并不是无名之辈。一幅画作,不能说价值千金,可也是许多人求而不得

  自打沈沧做主,“分产不分家”,三老爷功名之心未熄,不过却没有先前那么急迫。或许沈沧夫妇的用意也是如此,毕竟有了恒产,衣食无虑,人也就便也多了底气。

  有沈沧这个前车之鉴在,三老爷怎么敢拿自己的身子冒险?小长房有沈瑞,即便没有及冠,可已经功名在身,能支撑起门户来;小三房四哥儿还是幼童,真要自己因功名损身,如何能放得下娇妻弱子?

  提及才子,沈瑞对徐氏道:“母亲,祝表兄是不是快上京了?”

  徐氏点点头道:“之前来了信过来,当是节后动身,走得快的话也要十月初就能到京……”

  沈瑞若有所思道:“毛世兄在南京要等到桂榜出来,出发稍晚些,就算是快,也要十月底到京了……”

  徐氏闻言,看了坐在下首的玉姐一眼,心中颇是为难。以玉姐的年纪,耽搁三年委实可惜,这个时候本该将两家婚期提前,可一是毛迟不在京中,二是徐氏心忧丈夫,没有精力张罗玉姐出阁之事。

  沈瑞看出徐氏犹豫,低声道:“母亲,明日儿子往杨家去,去央求杨大学士,看看是否能让杨氏早日嫁进来……家里添些喜气,妹妹那边的事便也能张罗开了”

  不管杨恬年岁多大,只要进来沈家大门,就是长嫂,操持小姑子的婚事名正言顺。

  虽说沈瑞对于“冲喜”的说法向来不屑一顾,可眼见徐氏对丈夫的依赖,使得他不得不未雨绸缪。要不然等到沈沧谢世,谁晓得徐氏能不能挺过来。

  徐氏听了一愣,随即摇头道:“太仓促了,恬姐儿今年才十二,杨家不会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儿子想要试一试……”沈瑞低声道:“就是父亲心里,多半也是盼着吃一杯媳妇茶……”

  以沈沧年纪,早当是儿孙满堂,如今膝下却只有未成年的嗣子、嗣女。

  提及丈夫,徐氏不免迟疑。

  不过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摇头道:“还是不妥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不能因为了自家,就让杨家为难,那不是亲戚往来的道理……你的孝心,老爷与我都晓得,并不在这个上……”

  沈瑞没有再说话,并没有死心。他也知此请不合规矩,这才犹豫了几日,前两日往杨家送节礼时也没有提及此事。不过眼下,他却是顾不得了。

  早在晚饭前,徐氏就对众人说了,明日要与沈沧出京,往西山庄子上休养

  自八月九日沈沧病养,徐氏与丈夫就形影不离。

  在徐氏精心照顾下,沈沧的气色好了许多,徐氏的精神看着也好,像是年轻了十几岁。越是如此,越是让人看着心惊。

  徐氏虽开口驳了沈瑞所提,不过心里并不如面上那样平静。

  要是杨家真的答应杨恬进门,那自然是好事,沈瑞以后也有人陪着,玉姐的亲事说不得也来得及。那样的话,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可是嫁娶这样的大事,本当慎之又慎,那样仓促难免有不足之处。为了他们当老人的一时心安,让孩子们委屈,也不妥当……

  杨镇宅,正院。

  亦是中秋家宴,不过同沈家相比,杨家要热闹的多。

  杨镇除了继妻之外,还有妾侍数人,往日都是没有坐的,今日也在屏风外设了一席,让她们坐了。长子已经娶妇,长孙女都有了;嫡次子虽还未成家,不过也定下了亲事;剩下的就是几个年纪略小的庶子庶女。

  庶长女生母早逝,打小养在嫡母身边,今年十来岁年纪,就是与杨大学生家有了口头婚约那位。

  看着贤妻美妾,儿女成行,杨镇觉得再多的辛苦也值了。

  不过待看到庶长女,杨镇想起沈沧前几日的话:“三位阁老权势鼎盛,烈火油烹,锦上添花已是无益;杨大学士为东宫老人,且与东宫有师生之名,日后少不得登阁拜相,最宜为盟……”

  “准备几色礼物,明日我与你往金城坊走一遭……”杨镇想到这里,回头对妻子道。

  杨镇有两个岳家,就有两个大内兄,因两下里都往来,每次提及就直接用坊名代替。住在金城坊的,正是杨太太的娘家兄弟。

  杨太太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可是二姐儿记名之事?”

  杨镇点点头,道:“就是此事,早定下来也两下安心……”

  杨镇如今位列九卿,那边大舅爷却是不过是五品郎中,杨镇能求到那边的只有杨二姐之事。

  虽说杨镇借着与沈家的关系,与杨大学士口头订了儿女婚约。不过同姓不婚,即便是“民不举、官不究”之事,可因两家都是官场人,为了防止小人作祟,自然有绝了后患才好。

  杨镇本就与妻子商议了,等二姐儿及笄前,就在内兄那边记名。今日想起沈沧的话,他觉得此事还是早做定夺为好。两家正式交换了婚事,这事情才算是尘埃落定。

  虽说自家这边不过是庶女,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杨太太也有几分真心。加上要定亲的又是大学士府,就是娘家那边也跟着沾光,杨太太当然乐意促成此事,痛快道:“好,明日我就随老爷过去……”

  杨仲言坐在下首,听着父母说话,犹豫了一下道:“爹,儿子瞧着沈家大舅父精神尚可,怎就至于如此了?再说,就算沈家大舅父不在,杨大学士就会翻脸不认人不成,爹可还在九卿高位上?”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杨镇随口道,心里却并不轻松。

  现下,他是在大理寺卿位上不假,可今年是“京察”之年,难保有人会盯上这大理寺卿之位。毕竟在外人看来,杨镇不过是依附沈家,与三阁老都不相于。

  沈沧在时,沈沧与杨镇两人互为援手;沈沧一下来,杨镇不免显得“独木难支”。

  幸好沈沧那边还有后手,沈家人脉并不如面上显得这样单薄。只是素日沈杨两家关系再好,沈沧手中的人脉后手会留给弟弟与嗣子,却不会留给杨家来

  想到这里,杨镇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并不是钻牛角尖之人,也知晓那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也是如此。

  之所以将与杨廷和的联姻提到台前,也是为了给旁人看的,也能少些麻烦

  以沈瑞的上进,与沈沧的后手,沈家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岌岌可危。

  “没事你莫要与那些不着调的狐朋狗友鬼混,多去看看瑞哥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瑞哥儿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你真心相交,自有你的好处……”杨镇对次子交代道。

  “儿子自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谁想那些了……爹这样说,才是小瞧人……”杨仲言带了不忿道。

  两家子弟虽为表亲,可只是名分上的亲戚,并不是血脉之亲。要说开始时,杨仲言就真心实意,那是假话;不过几年下来,彼此相处得融洽,自是真心亲近。

  就是现下,杨仲言担心沈沧病情,也是因沈瑞的缘故多些。

  杨镇摸着胡子,带了欣慰道:“如此正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除了徐五,国子监其他那些纨绔你还是少搭理,捅出篓子来可要仔细板子我不求你金榜题名,可也不许你抹黑杨家门楣”

  杨仲言满脸讨好道:“儿子是那等不懂事的混账行子么?爹您就放吧,那些欺男霸女、违法律令之事,儿子见了就躲得远远了……”

  第四百二十章 桂子飘香(三)

  八月十六日,沈瑞早早起了。

  今日沈沧夫妇要往西山庄子上休养,三老爷本想要跟着,不过三太太如今打理家务,四哥又小,徐氏便不许。最后商量好,由沈瑞带了玉姐跟过去服侍

  前几日徐氏就打发人过去收拾,行李下人也都先一步过去了,今日倒是轻车简从,只有三辆马车,第一辆沈沧夫妇坐了,第二辆是玉姐儿与两个婢子,第三辆是妈妈与几个小婢。沈瑞骑马,带了十来个长随、小厮跟着。

  马车出城没一会儿,就见沈沧挑了车帘,面色不善道:“瑞哥,上车”

  沈瑞微怔,随即策马上前。

  马车已经停下,沈瑞下马,躬身上了马车。

  “老爷好好说话,瑞哥儿不过是思量不周全”沈沧面上带了薄怒,徐氏正在旁劝着。

  沈瑞只觉得满头雾水,躬身道:“父亲,母亲……”

  徐氏道:“快坐下说话……”

  不知是否听进去妻子的劝,沈沧脸色稍缓。

  还是徐氏先开口道:“都是我嘴快,将你昨日提及的事情说了,老爷这才恼了……”

  沈沧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要是真的上杨家去提及此事,那这门亲事不做也罢要是想早日成亲生子,另择年纪匹配的淑女”

  沈瑞涨红了脸,他哪里就那样急迫了?

  徐氏忙道:“瑞哥儿哪里是那个意思?不过是瞧着恬姐儿失母,我身边又只有玉姐儿一个,想要她们姑嫂作伴罢了……”

  沈瑞那点用意,自是瞒不过徐氏。昨日刚听闻的时候,徐氏虽是否了,心中却也是不无心动。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沈瑞。不过想到此事弊端,徐氏还是觉得不妥当。她最是知晓沈瑞脾气,有时候甚是主意正,自己虽不同意,可他未必死心,就将此事说给沈沧。

  子不教、父之过,老爷对于这“父训子”的事并不讨厌。

  “你素日循规蹈矩,可这些年在王伯安跟前耳濡目染,骨子里也藐视礼法,只是素日掩得紧,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只是以你现在分量,还不足以挑战礼法规矩,就是装也要继续装成个守规矩的”沈沧毫不客气地道。

  沈瑞直觉得被人揭了面皮,带了几分尴尬道:“是儿子狂妄,顾及不周全

  沈沧见他老实认错,并不执拗,心下颇为满意,面上却轻哼一声。

  徐氏在旁叹气道:“瑞哥儿心意是好的,可恬姐儿虽没了生身之母,却还有继母在……要是匆匆遣嫁,那杨太太就要为世人非议……就是杨大学士,也有薄待元嫡长女之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初你娘是养在沈家,可情形与杨家不同。孙沈两家是通家之好,两家太爷兄弟相称,且孙家确实无女眷能教导闺女,才将你娘送到咱们家来。就是外人提及,也是情有可原的便宜之计。杨沈两家却是不同,实不宜效其行事……”

  徐氏说的婉转,沈沧却不愿意遮遮掩掩,直陈厉害:“杨氏冲喜,进门,过后我一闭眼,她就要背个岍克亲长,的罪名,她本就丧母,你这样雪上加霜不是害人是什么?杨廷和就算在家事上糊涂,也不会答应此事……”

  沈瑞这两日因担心徐氏,钻了牛角尖,被这一点醒,早已满脸羞惭。

  徐氏在旁,眼见丈夫全无顾及地提及生死之事,不由红了眼圈。

  眼见沈瑞讪讪,沈沧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马车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沈沧握住徐氏的手,低声道:“且好好的,不要让孩子担心,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那是我欠你的……”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徐氏紧紧地回握丈夫的手,泪如雨下……

  王宅,书房。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王华摸了摸胡须道:“这样的折子,到底有些冒失,要不然你在思量思量……”

  那中年人三十几岁年纪,国字脸,看着浩然正气。他躬身道:“恩师此话差矣,学生身为言官,本就有督查百官之责……”

  王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吏部尚书是重臣,门生党羽众多,这样的折子上去,以后你就要艰难……”

  那人带了笑意道:“恩师勿要担心学生,既是言官,哪里有不参人的?得此机会直陈御前,说不得正是学生的际遇……”

  十年寒窗,一朝出仕,入了官场,人人都有颗上进心。即便对外是刚正不阿的御史,也不例外。

  王华见状,便不再说反对的话,只道:“马文升毕竟是三朝元老,就算其子确有不当之处,不可牵连过广……”

  那中年人道:“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只是这样的折子,就算罪名落实,马文升也不过是子不严,只恐三位阁老那边,会趁机落井下石,谋尚书一缺……”

  他这样说,倒不是关心马尚书吃亏,而是想着要不要跟着“落井下石”。官场之上,既要踩人,自然是一踩到底最好。

  王华摇头道:“就算有心,他们也是白折腾……沈沧不支、刘大夏是真的老病,要是马尚书这个时候退,朝廷就一下子出了三个尚书缺,变动太大……马文升虽恋栈不去,难得不党不群,皇上心中也多为倚重,不会允他致仕……

  无巧不成书,就在王华拉着门生密议此事时,翰林院中沈理也做着差不多的事。只是提及的对象不是吏部尚书马文升,而是右都御史戴珊。

  翰林院,东书阁。

  临窗罗汉榻上的小几上,摆着黑白子,坐在上首执黑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现为翰林侍讲学士的沈理,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个翰林官。

  那翰林官与沈理是好友,如今却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道:“大人真要插手此事?可是大人年资尚不足,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沈理失笑道:“李兄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此举并非是盯着右都御史的位置……”

  左右都御史是大九卿,正二品,以沈理现下的品级与年资自然是够不上。

  那姓李的翰林闻言不解道:“大人既没有这个打算,那是谢阁老那边的意

  沈理与李翰林是多年知交,这次科道那边的人又是李翰林的同乡,沈理便实话实说道:“李兄不用多想,不甘阁老之事,我也无心与戴御史为敌,只是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早晚遮不住,现下提前爆出来,不过是要让京城诸公不要只盯着刑部与兵部罢了……”

  马尚书那边是儿子受贿,戴御史则是内闱不清,妻子索贿。

  李翰林听了,立时反应过来。

  如今刑部尚书沈沧与兵部尚书刘大夏同时告病之事,众所周知。并不曾听闻刘大夏与沈理有什么私交,那沈理关心的自然是因病告退的沈沧,此举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

  待沈家一家四口在西山庄子上安顿下来,朝会上言官报着的两个折子,立时引得朝堂震动。吏部尚书之子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被人弹劾;又有右督御史之妻有不当之举。

  要知道今年可是“京察”之年,多少年资满了的人挤着脑袋想要往上爬。虽说官场之上,人情是免不了的,可吏部尚书之子的行为却是犯了众怒。

  一时之间,盯着吏部尚书家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到御前,这其中不乏三位阁老门下的推波助澜。委实是吏部尚书此缺太过于重要,就算是三位阁老各有司职,不能兼顾,也希望落到自己人手中,以后诸事便宜。

  当今近几年身子骨不爽利,国事上越发全部托给三位阁老。

  再说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古稀,资历比三位阁老还压一头,三位阁老不能如臂挥使,自然也巴不得他早点退了。

  至于右都御史那边,九卿之职,也有不少人盯着,只是没有吏部尚书这边热闹。

  一时之间,告病休养的沈沧与刘大夏倒是无人提及。毕竟沈沧年纪在这里摆着,即便外头传闻病重,可文官生病是常事,谁晓得什么时候就好了。

  至于刘大夏,则是与资历深,且没有小辫子在外头,就算想要攻讦一时也找不到名头。

  吏部尚书虽是因“教子无方”被弹劾的焦头烂额,不过到底是经世老臣,老而弥坚,吏部衙门的公务已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察”到了尾声,官员升迁之事也陆续开始安排。

  何学士也终于得了消息,知晓沈洲也在国子监祭酒廷推人选中。

  何学士很意外,落衙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尚书府,才得知沈沧一家出城去了。

  三老爷出来待客,眼见何学士脸色有些难看,心下不由忐忑。何学士心慌意乱之下,倒是没有留心三老爷神色有异,寻了借口告辞回来。

  等回了家里,何学士依旧是郁闷难当。他的年资虽是到了,可是同沈洲一比,显然就不够看了。国子监祭酒虽是清贵之缺,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争。加上毕竟是南京,毕竟京城国子监,有资格相争的也多半不乐意离京。

  何学士先前得了消息,知晓南京国子监出缺,也是犹豫了一番,不过不愿意在翰林院里继续蹉跎,才想要出去走一遭。不能说十分笃定,可也有了七八成把握,没想到临了临了出来的对手是沈洲……

  第四百二十一章桂子飘香(四)

  何学士一直不得开怀,小徐氏发现丈夫不对劲,不免担心。

  等到夜半无人,夫妻在床头闲话,小徐氏便道:“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老爷?”

  翰林院除了掌院学士之外,剩下四个学士中,只有何学士不是头甲出身。在其他衙门,头甲与二甲出身未必悬殊会那么大,在翰林院中,状元、榜眼荟萃之地,头甲与二甲的区别就大了。

  何学士从庶吉士走到侍读学士,用了将近二十年。比其他翰林更用心,在编撰等公务上更是一丝不苟,恪尽职守。丈夫的勤勉都在小徐氏眼中,自是也知晓丈夫难处。

  同旁人相比,何家根基还是太薄。

  何家虽是京畿人士,却是农户出身,直到出了何学士之父中了进士才换了门庭。如今何家堂亲虽也有子侄读书,不过顶天是个秀才、童生,在有些出仕的“族亲”,就是何家显达后贴上来的,不过一个姓罢了,压根就没有血脉之亲;何学士在家族这边的援手,只有自家两个儿子。虽说兄弟两个都争气,可年纪资质在那里。

  何学士苦笑不语。

  小徐氏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过两日我去看看姐姐、姐夫……”说完这一句,带了不忿道:“皇上恩德,如今姐夫可还留着尚书之职,就有人欺负老爷不成?实在不行,还有刘阁老在……上次刘夫人问了二哥亲事,似有做媒之意。我怕齐大非偶,到了家里叫老大媳妇难做,借口二哥年纪尚小婉拒了……

  何学士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想多了,没人为难我。姐姐、姐夫去了西山静养,还是勿要打扰他们……”

  话虽如此说,可何学士始终不得开怀。

  直到三更,依旧是辗转难寐,小徐氏翻身坐起道:“老爷到底遇到什么难处?连妾身也说不得么?”

  何学士也跟着翻身坐起道:“沈二哥要回京了……”

  “不是听说三年任期将满,本就当回京叙职?老爷作何忧心?”小徐氏不解道。

  何学士在脸上摩挲了一把,艰难地说道:“南京国子监之职廷推名单上,有沈二哥之名……”

  小徐氏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谋外任这样的大事,何学士自是先前就与妻子商量。对于南京国子监之职,因之前在刘阁老那边打好了招呼,不能说十拿九稳,也已经有六、七成胜算。就是京中有风声的几个候选人,暗自比较一番,年资也比不得何学士。

  谁会想到,这个时候会出现变数。

  沈洲人在南昌府,并不在京中,京中为他跑关系,谋祭酒缺的再没有旁人,只有沈沧了。

  小徐氏只觉得心中发苦,对于姐姐、姐夫不无埋怨。不过两家虽是姻亲,因在朝廷立场不同,私下往来从不涉及政务。就是何学士想要外放之事,小徐氏也是想着得准信再说给姐姐,提前并没有打招呼。

  如今即便知晓沈沧为沈洲谋祭酒之职,何家也没有去问罪的立场。

  “姐夫毕竟要退了,老爷却是相府门生,这此消彼长……”小何氏迟疑道

  何学士摇头道:“今上仁厚,待臣子最是优容……如今姐夫虽在尚书任上浅,不好加恩,可顺手给沈家一个恩典却是寻常……”

  小何氏皱眉道:“今年是‘京察,之年,还不知空出多少位置,姐夫作甚盯着南京那头?沈家如今形势,不是正应该沈二哥留京主持大局?瑞哥在老成稳重,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听了妻子的话,何学士不由怔住。

  如今京官金贵,京官有几个愿意谋外任?之所以何学士先前对于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颇有把握,那就是知晓大家都不爱离开京城。就是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有过出京的念头。

  这外放的打算,还是因正月里宴会时沈沧的提点。

  何学士先前郁闷却并不怨愤,就是因沈沧提点过自己,知晓沈沧这次安排不是有意相争,确实是两家不小心看上同一个缺。

  不过妻子说的有道理,要是沈沧健康如常,那沈沧为沈洲谋南京的缺还正常;如今俨然是熬日子了,作甚还要让沈洲外任?

  沈家一门,老幼妇孺,真的留给沈瑞一个人支撑?

  何学士平素里温和,看似毫无菱角,并无其他翰林官那种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

  他的脸色郑重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还得往恩师府里走一遭,在沈二哥回京前,将外放的事情落定……”

  小徐氏是徐阁老幼女,出阁时徐家已经回苏州,出嫁事宜都是姐姐与姐夫张罗。沈家名义上姻亲,实际上也同娘家差不多。

  因此,她带了不安道:“老爷这是想要先斩后奏?”

  她虽偏着丈夫,可也担心何沈两家就此撕破面皮。

  何学士摇头道:“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需廷推,哪里是说落定就能落定的?这祭酒之职就算了,我也效沈二哥,择个从四品参议……江南人杰地灵,锦绣之地,咱们这次也下江南……”

  早在国子监祭酒出缺之前,何学士想要谋的外缺就是这个。毕竟参议是辅官,并不像掌印官那样政务繁忙,加上他自己是翰林出身,外放出去也多是分官教化,也正可扬长避短。

  “这……”小徐氏十分纠结。

  这样退一步避开亲戚纷争,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是好事;可是参议哪里能与国子监祭酒相比?

  京官外放,落在外人眼中本就是走了下行,只有这南京国子监祭酒一职是例外,清贵且回京也容易。再说丈夫说的轻松,想要去江南,“北官南缺”虽是惯例,可南边可不只有江南,还有两广、两湖。要是落到偏远之地,可是没地方哭去。

  小徐氏只觉得心乱如麻,何学士心中有了决断,却是长吁了口气,散了心中郁气:“怪不得沈三弟见了我神色古怪,当是知晓了此事。不过姐夫既没有将话说开,就是在看我的打算……退一步不是坏事,这些年姐夫与我虽在朝廷上立场不同,可对我也是多有照拂……姐夫那人素来是‘人敬一尺回一丈,的性子,这次我肯主动退一步,姐夫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外头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

  何学士放下心事,没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小徐氏躺在丈夫身边,只觉得哭笑不得。原本为丈夫抱不平的那点心思,也抛到脑后。想起沈沧的身体,她不免担心起姐姐。但凡有一儿半女,即便鸳鸯失偶,还有血脉在眼前得以慰籍;如今只有嗣子嗣女在,又不是打小养大的,能有多亲近,还不知心里会多苦……

  沈沧人在西山,不过始终关注京中消息。何学士这边一有动静,沈沧那边就得了消息。

  听闻何学士依旧坚持外放,谋参议一职,沈沧并不意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有徐氏与小徐氏这姊妹之情维系,可何沈两家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既是何学士不愿相争,沈沧便领了这个人情,就叫了沈瑞到书房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眼看抬头署名,沈瑞不由大吃一惊。这封信竟然不是写给旁人,而是写个吏部尚书马文升。

  最近弹劾马文升的折子虽多,不过他是老臣,资历比内阁三大学士还老,这些弹劾也是无关痛痒。反倒是右都御使那边,在多方攻讦下,被翻出的不是越来越多,有些不稳当了。

  竟然是“叔父”这样的称呼,而不是“老大人”之类的,可见两下里渊源不浅。可是为什么这些年人情往来,沈家与马家只是寻常官场上往来,并不见有什么亲近之处?

  沈沧写完信,撂下毛笔,看着沈瑞惊诧之色,意味深长道:“官场上的关系,并不是都摆在明处……”

  马文升是吏部天官,他的履历百姓或许不关注,可想要出仕的士子却是知晓个七七八八。

  只凭沈沧这“叔父”的称呼,两家的交情就应该追溯到三太爷生前。

  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三太爷比这个要早,两人算不上“同年”。三太爷原籍松江,落户直隶,马文升是河南钧州人,落户虞城,“同乡”这一条也不是了。剩下一条“同门”,就是称呼对不上。若是三太爷与马文升是同门师兄弟,那沈沧对马文升的称呼就是“师叔”,而不是“叔父”。

  沈瑞终于将脑子里一直不得解的疑惑解开。

  沈沧与杨镇能够在几位阁老“三国分立”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两个大九卿之职,只靠“不党不群”是不行的。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资历压着三阁老不让的吏部天官,此事就不稀奇了。

  马文升是中立党幕后的“党魁”,这才使得三阁老即便势大,也没有使得朝廷成为“一言堂”。

  只是马文升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在这个甲子年岁就能称高寿的时候,这年纪早已让朝野侧目。

  早在弘治十四年,从兵部尚书转吏部尚书那次,马文升就引得不少人非议,被人暗斥为“恋栈不去”。如今“京察”之年,马文升又被人盯上就不稀奇了。他与六部中另一外老臣刘大夏的不和,也是朝野尽知……

  第四百二十二章 桂子飘香(五)

  庄子里生活平静安逸,徐氏陪在丈夫身边,玉姐带了管事婆子,照料众人饮食起居,沈瑞反而闲了下来。眼看着徐氏对丈夫寸步不离的劲头儿,沈瑞也能体恤。除了夫妇两人相召时,沈瑞就留在书房里看书。

  这里毕竟是别院,即便有书房,也不过摆了两架常见的书。

  沈瑞并没有看四书五经这类的正经书,而是要寻医书。

  这里正好有本宋时医谱,沈瑞这些日子就捧着这个看。在他心中,也隐隐地存着点期盼,盼着沈沧能够好起来。虽说他晓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根据大夫之前所说,与沈瑞的观察,沈珏觉得沈沧的病并不是一种两种,一直咳的厉害,这个应该是肺与支气管的毛病;脸色黄如金箔,这个也应是肝胆的问题;尿蹦腰痛,这个是腰肾不好;便血呕吐,这是肠胃功能紊乱;气短心虚,这个是心脏供血不足。

  这些病,本就是沈沧身上早有的,不过这些年调制压制。如今年岁到了,免疫力下降,一家子全爆发出来,就压制不住了,身体越来越虚弱,病势也越来越明显。

  搁在五百年后,不过是内科一项一项检查过去;放在当下,连太医也不下方子,他这种五脏六腑都是毛病,就是回天无术,只能熬日子。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心浮气躁。

  这些日子,徐氏一心只守着丈夫,可大管家与二管家都找过自己。并不是诅咒沈沧,只是以沈沧现下状况,这寿材也应该预备起来了,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

  沈瑞不愿与徐氏提及这个。就是他,心里都存一丝侥幸,盼着沈沧有好的时候;更不要说与沈沧相知相伴大半辈子的徐氏。

  可是现下的人重视身后事,这寿材置办可是重中之重,即便沈瑞是嗣子,也不好越过徐氏直接做主。

  沈瑞站在窗前,心中十分为难,犹豫着怎么与徐氏开口。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声音,沈瑞抬头望去,就见徐氏带了红云过来。

  沈瑞忙迎上前去,眼看着徐氏眼下青黑一片,不由关切道:“母亲要是寻我,打发人过来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照看病人,从古至今就不是轻松活儿,徐氏又上了年岁。沈瑞有心搭把手,可徐氏不爱假手于人,便也没有强求。

  徐氏笑道:“不过几步路,哪里就累着了我?”

  到别院大半月,徐氏可从没有主动离开过丈夫身边,这回过来定是有事了

  “母亲,可是要回京了?城里毕竟便宜些。”沈瑞道。

  徐氏一愣,随即苦笑道:“再等几日,老爷的钓鱼瘾还没够……”

  沈瑞犹豫道:“水边湿冷,水汽又大……”

  沈沧的咳疾,确实是畏冷怕寒,这些日子因执着钓鱼,已经有加重的趋势

  “老爷这辈子累心累身,且随老爷心意吧……”徐氏叹了一口气。

  徐氏已经做主,沈瑞自是无话说,将徐氏迎到屋里,亲手给徐氏奉茶。

  徐氏示意红云上前,红云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双手递给沈瑞。

  沈瑞不解,望向徐氏。

  徐氏道:“当年我的陪嫁中,有几方好楠木,如今取出来,寻木匠开始预备吧……”

  沈瑞不知该如何劝解,事到如今,说再多的都是空的。

  就听徐氏接着道:“将我的也预备出来……”

  沈瑞听了,心下一颤,忙道:“母亲……”

  徐氏神态温和,道:“我也是奔六的人,早几年预备、晚几年预备又有什么分别?到时折腾,还不如一次就做出来……”

  沈瑞皱眉道:“并不算折腾,母亲如今好好的,作甚发此不祥之语?”

  徐氏摇头道:“你这孩子,委实想多了……到了知天命就开始预备福财的大有人在,我这并不算早……”

  这倒也是实话,现下人寿命短,过了五十大寿就预备好棺材一年刷一遍桐油养护的,在民间富户人家也是常见。

  沈瑞便没有再说什么,从红云手中接了钥匙,闷闷道:“大管家这几日正问这个,儿子会照母亲的话交代下去……”

  徐氏点点头道:“天气越来越凉,虽还要再这边住几日,可月底前也要预备回城……”

  沈瑞点头应了,徐氏放心不下丈夫,说完正事,就带了红云回去。

  沈瑞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一边,却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之前看徐氏,像是心存死志,看着令人心惊;如今不知什么原因,却像是已经走出来了。

  沈家没有沈沧,还有徐氏做主心骨;要是徐氏不在,天塌一半不说,三房之间也该散了。

  正好下午大管家从城里过来,从沈瑞手中接过钥匙那刻,老人家泣不成声。虽还没有荣养,不过因上了年岁,大管家早已不管事多年,如今却是出山,为的是主人的身后事。

  沈瑞心里难受,劝道:“你也是有了春秋,父亲前两日还提了一回……要是实受不住,就交代下去,要是有个不好,反而让父亲、母亲担心……”

  大管家哽咽道:“受得住,受得住,万不会让老爷、太太跟着费心。老爷、太太恩典,容老仆享了这么多年清福,如今老仆能孝敬老爷、太太的,也只有这把子力气……”

  因还要去见沈沧夫妇,大管家就擦了眼泪。

  沈瑞见他走路都颤颤悠悠,忙打发小厮跟上。

  二管家这次也来了,眼见大管家如此,也只能无声感慨。

  沈沧几岁时,大管家就到沈沧身边服侍,主仆两人也是相处大半辈子。正如徐氏服侍沈沧,丝毫不愿假手于人;大管家如今出山,预备沈沧身后事,也是亲身亲历,不放心旁人插手。

  “京城一切可好?二老爷可有信回来?三叔、三婶他们还好吧?”沈瑞问道。

  “并无大事发生,二老爷的信还没到,三老爷、三太太都好,过几日田家要摆酒,下了帖子请三老爷、三太太。三太太已经打发人回话,说是三老爷身体有恙,要一个人过去……”二管家道。

  “这个时候摆酒?田家有子弟下场?”沈瑞道。

  “不是田家子弟,是田家未来姑爷下场,两家约好不管成绩如何,月底前都要行大定……”二管家道。

  沈瑞与田家那边的表兄弟也算相熟,对于表姊妹就是生疏多了,便没有细问。

  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今年桂榜放榜也就这几日……沈瑞倒不是后悔,不过心中也怪怪地。今年认识的人中,下场的人可不少,有沈瑾、有毛迟,还有沈,也不知这三人成绩如何。

  由这三人,又想到今年没有下场的沈全。

  当初沈瑞没有下场,沈沧病重,惊得五房上下都跟着不安。就是沈全随后的婚事,也减了几分热闹。沈瑞当时要在家侍疾,不好在五房多留,不过是打了一个转。

  “过了二十,家中地龙就先烧起来,老爷、太太会在月底前回京……”沈瑞甩甩头,撇开思绪,对二管家道。

  二管家应了。

  沈瑞想起二老爷,又道:“南屋那边也叫人收拾,二老爷虽还没打发人回来,不过算算日子,没两月就要到京了……”

  二管家禀道:“二哥,宗房械大爷要外放山西,过几日就要出京,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是三老爷接的……三老爷让老仆问二哥,二哥可要回城送一送

  沈械外放了?沈瑞颇为意外。

  “什么官职?”沈瑞道。

  “从四品参议……”二管家回道:“定了后日启程,明日家里摆酒……”

  沈械本就是正五品刑部郎中,外放升一级,实算不上什么喜事。

  沈瑞对沈械印象并不好,不过这次沈械在起复的关键时刻,顾及沈沧的身体,没有对尚书府开口,可见是大长进。要不然的话,只要沈械开口,有沈珏的渊源在,沈沧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安排人出去走人情关系。

  只是怪哉的是,不是还有贺侍郎么?怎么没使上劲,反而让沈械外放了?

  京城,沈家宗房老宅。

  械大奶奶耷拉着脸,听着管事媳妇回话。因后日就要离京,这几日就准备出发事宜,如今该打包的打包,该入库的入库,都规整的差不多。

  械大奶奶生长在松江,富庶之地,出嫁后随着丈夫久居京城,从没有想起外放。

  山西太原府,那可不是一般省府,紧邻着鞑靼。鞑靼游兵每年入冬就扣关抢掠之事,时常就传到京城,就算械大奶奶是内宅妇人,也时有听闻。

  如今要去那要命地界,真不叫人心惊胆寒?

  书房中,沈械看着书案上的公文,面上也是难掩沮丧。

  沈沧重病,贺东盛换了嘴脸,沈械义气之下,眼见起复京缺艰难,就想到外放。这次他并没有求人,没求人的下场,就是得了山西布政司参议的从四品缺。

  京缺贵、外缺贱。

  按照官场习俗,沈械这个正五品京官外放,力气使到了,谋正四品缺也不无可能。不过沈械知晓自己分量,从未领土治民,正四品知府这样的缺就不用想了,正四品就剩下按察司副使与宣抚司同知,可那两个缺少候选人多,想要强上还要一番运作。

  虽说沈械在京十几年,也结交同年、同乡、同僚,可到了人情时候,能用的并不多。

  沈械就死了心,只谋从四品缺。

  这次倒是轻松,也无人相争,只因去的是这要命地界……

  第四百二十三章 桂子飘香(六)

  九月初五,壬辰日,南直隶乡试放榜。

  因是黎明时分放榜,秦淮河畔,沈琰宅子这边,上下老少都是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白氏抚着胸口,脸上既期盼又担忧。沈也坐立不安,不时地望向窗外。他虽没有亲自往去看榜,却将身边小厮打发过去。

  换做其他地界,乡试所出的“桂榜”应张贴在巡抚衙门门前,可这里是南直隶,并不设巡抚,榜单就张贴在贡院外。

  南直隶乡试解额是定数,每次录取一百三十五人,其中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按照三十取一的入场比例,取得乡试资格参加考试的生员、监生就是四千余人。

  要在四千余人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这里又是江南,汇集天下灵秀之地,多少在士林中扬名的大才子,也终身不得存进,在科举之途上铩羽而归。

  沈越想越乱,脸上带了黯然之色。

  乔氏端了茶水进来,看着婆婆与小叔都神色不对,也不由带了忐忑。她实不明白,婆婆不明道理还罢,为何小叔子也这样急迫。小叔子今年才十八岁,就算这科落第不是还有下一科?

  乡试虽重要,可哪里比得上春闱?为了小叔子的乡试,丈夫撂下春闱备考,千里奔波,她心中难免有些小计较。

  沈琰拍了拍沈肩膀道:“你已经尽力,在考场上也应答如常,还担心什么?榜上有名,固然是喜;即便名落孙山,也能知晓自己不足之处……”

  沈讪讪道:“我一个人回来好了,累的全家随我南下,让娘与大嫂也跟在辛苦,还耽搁大哥备考……”

  要是只有他自己折腾一回,就算落榜他也不会太愧疚;如今阖家跟在不安,要是成绩不好,他如何能安生?

  沈琰摇摇头道:“是我做主回来的,明年春闱,我本就没有丝毫把握……如今回到南直隶,也是因此地文风鼎盛,教学相长,比在京城要便利……”

  沈看了旁边侍立的乔氏一眼,没有说话。

  京城南城书院声名在外,里面有好几个北方知名大儒,大哥在那边怎么就不能好好备考?还不是被乔家给烦的,乔家大老爷想要让儿子入南城书院,乔家二老爷要将自己的内侄女许给自己,正经的岳父三老爷则是旁敲侧击,总是用沈珏之殇来说沈家二房子嗣艰难之类的话。

  乔家几位老爷那种高高在上又满心算计的姿态,实是让沈作呕。要不是大嫂性子的确柔顺,持家也明白,沈连带着大嫂都要厌上了。

  乔氏怎会不知娘家人的嘴脸,只是先前心有不平,想不到此处;现下听了丈夫的话,低着头满脸羞惭。

  白氏浑不知世事,道:“大哥说的对,我也觉得南京好,京城还是太冷了……北人粗鄙,远不如南人精致……”最后一句,却是看着乔氏说的。

  乔氏体态虽纤细,可身量比起江南女子倒算高挑,比白氏高了小半头。

  新妇进门一年,乔氏不是没挑剔过,可是都入不得儿子的心。眼见长子长媳琴瑟相和,长子也放心将家务都托给乔氏,白氏难免不自在。可乔氏恭顺孝敬,再无可挑剔的,白氏最近无话可说,就只有拿乔氏的身量与半缠足说事。

  沈琰在旁见白氏老生常谈不由蹙眉,沈眼见大嫂的脑袋越垂越低,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娘,以后可万不能这般说,这是对天家不敬……要是被人听了,可是要问罪……”

  白氏唬了一跳,道:“这也要问罪?我说了甚了了不得的?”

  沈道:“就是南人北人这些,要知道如今天家可是在京城住着,这算是南人北人?要说是南人,国朝迁都已经百余年;要说是北人,太祖皇帝可是南人……”

  白氏听得有些糊涂,不过素来胆小,也怕失言给儿子们带了祸事,捂着嘴小声道:“不过几句家常话,这也说不得?”

  沈知晓自己的娘对嫂子有些小心眼,大哥那边不好说什么,他要是再不劝阻几句,说不得婆媳嫌隙越来越大,家里不得安宁,便道:“自是说不得,这里是南京,有锦衣卫衙门在……咱们今年下船时,娘也看到了那些船飞鱼服的锦衣卫使,呼啸而过,威风八面,可是随时能问罪与人……”

  白氏心存畏惧,神色怏怏,倒是不敢说了。

  沈琰瞥了弟弟一眼,沈忙做了个求饶的神情。

  沈琰移开眼,没有揭破弟弟的谎话。白氏虽有些小心眼、小糊涂,可到底是他们的亲娘,关于自家的婆媳之争,人前沈琰没有与白氏计较什么,不过私下里对妻子多有安抚。如今小弟出面,倒是比他自己出头为妻子说话要强得多

  外头天色大亮,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就听到前头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大哥……”沈只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去了,白氏也坐不住,拉住长子的衣袖。

  沈琰的脸色也难掩喜色,道:“快去看看,当是报喜的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鞭炮声。

  白氏难掩激动,沈琰眼见沈还怔忪,拉了他一下,两人出去。

  白氏却依旧悬着心,眼看两个儿子都出去了,顾不得才发作了媳妇,眼巴巴地望向乔氏道:“老大家的,会不会是隔壁的动静,不会是白欢喜一场吧?

  乔氏神态温婉,柔声道:“怎么会,前头已经有了动静了……”

  说话的功夫,就有个婆子满脸喜色地进来,道:“给太太道喜,二爷中了,喜报到了……”

  这边与沈家在南京的宅子并不远,闹出动静,那边自是也得了消息。

  沈此时也起了,拉着沈瑾在前院吃茶,也在等放榜的消息。另有今年下场的几个旁支、姻亲,也都带了忐忑,坐立难安的模样。

  听到小厮来报,沈得了乡试第八十九名,沈既是为沈欢喜,也是生出几分担忧来。要是还跟三年前似的,一个不入族谱的外生子中举,正宗沈家九房却颗粒无收,可也太失颜面。

  沈瑾却是镇定如初,只道:“这下琰大兄终可安心了……”

  长兄如父,沈琰虽比沈大不过几岁,可素来手足情深,外人看着也是羡慕。这兄弟先后中举,也是一段佳话。

  沈唏嘘道:“当初他们一家回到松江时,何其狼狈,能有今日,委实不容易”

  旁边有家姻亲家的梁秀才,听闻不由好奇道:“说的是沈琰兄弟么?瞧着他们兄弟也是风光得意,家底虽不多,却是都有功名,又娶高门之女,当初还落魄过么?”

  沈没有细说,只道:“少年失父,到底艰难,幸而熬过来了……”

  沈瑾在旁,虽没有接话,可心中却是火烧火燎。自己生母尚在,骨肉却不得团聚;生父也在,却是不见慈心,因为金银父子生了嫌隙。

  亲生祖母,对自己疼了十余年,最终却是不知真假。

  沈瑾如今孑然一身,跟孤儿也无两样。要是真正的孤儿,到了金榜题名也就算熬出来,可是他如今奔着仕途,却未必能走得安稳。

  他记得清楚,沈源当初是将卧床的祖母撇在松江,带了继室前往扬州,可谁想到去年年底转了心意,打发了心腹管家回松江接人。

  人虽然接走了,可沈瑾如何能放心?等到扬州那边再来人,旁敲侧击,才晓得沈源如此的缘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老太太“过寿”。

  扬州富庶,不仅文人多,商贾也多。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孙前程,学生家长对于官学里的教授自然是分外有“礼”。

  沈瑾听了,心惊不已,却是无可奈何。本有心规劝,可想着沈源的性子,最是偏执,他便只有暗暗叹气。

  这次他急匆匆下场,而不是往扬州劝父,就是因晓得那样徒劳无益。如今战战兢兢,不为别的,就是担心沈源事发。要是在下场之前,沈源成了罪人,那他这个罪人之子连下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或许对其他生员来说,乡试三年一次,可对于沈瑾来说,保不齐就是最后一搏。

  想着已经在京城安顿下的生母,沈瑾的心中也开始发紧。

  过来足有两刻钟,街上又有喧嚣声。

  沈瑾神色不变,可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发抖。

  梁秀才早已等不及,小跑着出去瞧热闹。

  喧嚣声从沈宅路过,并未在这边驻留。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梁秀才怏怏地回来,道:“是往胡同里倒数第二家报喜去了,是乡试第十三名……”

  沈的脸上不由带了担心,沈瑾的神色也有些发白。

  时间过得缓慢,胡同里的喧嚣渐止。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不行,沈已经坐不住,只觉得心浮气躁,走到门口唤了小厮道:“去看看钱五回来没有……”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胡同口,就与一对人马撞了个正着。

  眼见在几个报喜的公人前引路的就是自家的钱管事,那小厮顾不得上前说话,立时转身飞奔进屋。

  “二爷,钱管事带了报喜的人来了……”小厮高声禀道。

  沈忙从屋里出来,道:“第几名?”

  旁边几个旁支、姻亲虽晓得自家希望不大,可到底存了一丝念想,也都从屋里出来,眺望大门口。

  “……”那小厮卡脖了。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松江府沈瑾沈老爷可在……”

  第四百二十四章 桂子飘香(七)

  南京距离京城虽千里之遥,不过因两下里往来公文多,传驿速度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快。在山东乡试结果报到京城后,南直隶乡试结果也到了京中。

  南直隶解元华亭县沈瑾之名,立时引得不少人关注。

  实在是如今京中有状元沈理,也是华亭县人士。

  待从沈理这里得到认证,知晓此子确实是沈尚书族侄、沈理族弟,京中诸公对于书香沈家又有了新的认识。

  与勋贵人家不同,仕宦人家只要读书种子不断,就算一时沉寂,也有复兴之力。沈家沈沧虽退下来,可是子侄举业不觉,就算是沉寂,也是暂时的。

  何学士已经从吏部领了公文,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行囊早已准备好,这几日就要启程出发。浙江是教化大省,何学士又是翰林官外放,过去督管的也会是地方教化之事,倒是极容易出功绩。

  从四品参议缺虽多,可对何学士来说,浙江、江西、福建这三地文风鼎盛之处都算是好缺。要不然的话,沈沧当年也不会给沈洲谋江西的缺。

  就是这次何学士外放,沈沧虽没有回京,可何学士也知晓,这背后有沈沧的助力,否则自己不会轻而易举就得了浙江的缺。

  何学士本就是京城人士,又做了十几年翰林官,如今能往杭州那样山清水秀之地任职,并不觉得苦,反而存了几分期待。就是要随着丈夫出京的小徐氏,也是心存雀跃。

  杭州距离苏州并不远,到了杭州,想要回苏州省亲也便宜许多。徐家如今嗣兄弟已故,嗣侄当家,两下里并不亲近,可徐氏有好几个亲姐姐都嫁到苏州当地,如今两下里依旧往来通信。

  “不说生员,只说举人,沈家这玉字辈就出了多少?这才是书香望族……”何学士羡慕不已。

  小徐氏道:“到底是血脉远了,不是说到了瑞哥儿这一辈京中与松江那边已经出了五服?不知这次的解元是出自哪一房?本以为沈家松江族人,只有沈家五房子弟最出色,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沈瑾……”

  夫妻两个说着话,正好何泰之下学回来,神色却有些古怪。

  小徐氏见了,道:“这是怎么了?”

  何泰之给父母见了礼,并未应答,反而问道:“爹,今年南直隶解元真的是华亭县沈瑾?”

  何学士挑眉道:“这还有假?沈尚书族侄、沈状元族弟,南直隶华亭县人氏沈瑾,还有旁人不成?”

  换做其他省的解元,即便名头传到京城,也未必会引起人关注,实在是南直隶、江西、浙江这三处容易出状元。弘治十二年状元出自浙江,弘治九年、弘治六年、弘治三年状元都是出自南直隶,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来自江西,成化二十年状元来自浙江,成化十七年状元出自浙江,成化十四年状元出自江西,成化十一年状元浙江。

  三十年之内的十次会试中,除了弘治十五年状元是出自陕西,其他九位状元,四位出自浙江、三位出自南直隶、两位出自江西。

  加上松江沈氏是士林中早有名望,出了当朝尚书,还有翰林侍讲学士,这沈瑾的名字就格外引人关注。虽说他人还没有到京城,不过却被当成明年春闱状元的得力候选人之一。

  小徐氏想起儿子曾去过松江,道:“这沈瑾到底是沈家哪一房子弟?前些年你随姨母去松江,见过此人不曾?”

  何泰之满脸纠结道:“爹,娘,这沈瑾不是旁人,正是四房那个庶长子,瑞二哥的异母兄长……”

  小徐氏脸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竟是此人?”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与何泰之又交好,对于沈瑞的出身来历,夫妻两个自然是知之甚详。沈瑞嫡子出继,家中却是庶子记嫡承接香火,这本就不是合规举之事。要不是沈家四房当家人有“宠妾灭妻”、“凌虐嫡子”在前,徐氏也不会夺人香火,态度强硬地将沈瑞接到京城来。

  何学士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竟是瑞哥的本生兄长……瑞哥就不是池中物,要是没有出继,这兄弟两个在一处,那沈家四房十数年后,当不亚于沈家五房……”

  小徐氏撇撇嘴道:“学问再好,人品不好也当不得什么,就算比瑞哥早一科中举又怎样?我不信他能强过瑞哥去……沈学士与沈瑛那边,可都是与瑞哥交好,难道会为了中了解元进士的,就撇开瑞哥去亲近那个庶子不成?”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瑞二哥倒是从没有说过沈瑾不好,不过珏三哥生前倒是极厌此人,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君子……”

  何学士皱眉道:“勿要背后非议与人,此乃小人之举沈瑾为人如此,干你何事?”

  何泰之讪讪道:“我这不是担心瑞二哥么……早先沈瑾在松江时还好,两下里隔得远,如今就要往京中,两下的关系外人不晓得,亲戚里外哪个不知?到时,少不得高低长短被人比较。”

  何学士摇头道:“你小瞧瑞哥了,就算旁人比较,他心定志坚,也不会在意……再说两人毕竟相差好几岁,就算在科举上沈瑾先行一步,也未必就定比瑞哥强了去,你瞎操心个甚……”

  何家姻亲之家,都议论起沈瑾来,更不要说五房与沈理家。

  鸿大老爷与荣有焉,只觉欢喜,道:“甚好,甚好,四房后继有人……”

  郭氏却是皱眉不已,满脸厌恶:“明年春闱落第还罢,要是一朝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可还真是碍眼……”

  鸿大老爷知晓因孙氏缘故,郭氏向来厌恶郑氏母子,只是郑氏不过一妾侍,又离了沈家,早已是不相于之人;而沈瑾此人,勤勉好学,并无大错在外头,不过是被长辈恩怨给牵连了。

  “瑞哥到底是出自四房,那边是本生亲。要是沈瑾支撑不起来,以源大哥的脾气,总要烦到瑞哥头上……如今沈瑾成才,对瑞哥来说并不是坏事……”鸿大老爷开口劝道。

  郭氏叹气道:“我只是不忿瑞哥又被压了一头……当年的事老爷难道忘了?瑞哥本不是笨孩子,却被张氏糊弄得不能读书,传出跋扈愚笨之名;沈瑾一个庶子,却是人人称赞,一时风光无二……不说别人,就是我当年与源大嫂子再好,明知那边情形不对,可对瑞哥也是失望不已……入蒙学三年,连蒙书都没读完,谁会想到这其中有蹊跷?要说这其中半点不予郑氏母子相于,我是不信的……”

  鸿大老爷想起四房往事,也是叹了一口气,不再为沈瑾说话了。

  沈瑛、沈琦两个离家早,对于沈瑾的印象就是邻居家的族弟,与自己三弟同庚,相伴长大。对于后来,沈全弃了幼年玩伴,选择了年幼的沈瑞交好反而与沈瑾疏远,兄弟两个也能理解。有孙氏恩情在,对于失母的沈瑞,五房上下本就当多照拂。

  同沈瑞相比,本是庶子出身的沈瑾,名利双收,已经得到太多。

  得知此人得了今科南直隶解元,沈瑛与沈琦两个倒是多有欢喜。同为沈家子弟,自然是族人越争气越好。

  反而是沈全,在为沈瑾欢喜的同时,心情颇为复杂。两人同庚,论起月份还是沈全大些,可沈瑾十三岁过院试,沈全二十岁才过院试;沈瑾二十一岁中了解元,沈全连下场一试的信心都没有。

  换做心胸狭窄的,少不得因嫉生恨;沈全性子郎阔,别扭一会儿,也就想开了。作甚与旁人比?两人资质本就不同。

  或许在旁人眼中,沈瑾今年中了解元,不过是运气使然,可是沈全却知晓沈瑾底细。

  早在沈瑾童子试中了“小三元”后,乡试便能一搏,只是弘治十一年那科是要给嫡母守孝错过,弘治十四年伤筋动骨。要不然说不得在三年前或六年前,沈家就能多一个少年举人。

  连着错过两科,厚积薄发,沈瑾摘得解元也就是意料之中。

  郭氏因沈瑞缘故,对沈瑾生厌,沈理自然也不例外。他虽是沈氏族人,近些年与二房、五房也走动起来,可对于松江族人依旧是冷清的很。就算松江来人,除非必要的往来应酬露个面,沈理也无心亲近。

  就算知晓族弟沈瑾得了谢元,进京在即,沈理也无心搭理。

  在谢氏询问他,可否要为松江那边的举人预备客房时,沈理摆摆手道:“谁耐烦招待他们,让他们自便……”

  谢氏不免犹豫,道:“械大伯如今不在京中,尚书府那边怕是顾不上这个,剩下只有老爷与瑛大叔两家,老爷毕竟为长,到底有个解元在,外人都看着

  沈理哼了一声道:“要是说的是沈瑾,那更不用人操心……此子心狡,不知怎糊弄了瑞哥,去年就打发人随瑞哥来京,如今在贡院外典了院子……”

  “竟有此事?”谢氏十分意外:“是瑞哥说的?”

  谢氏心里,因丈夫对沈瑞的看重,始终有忌惮。加上沈瑞幼年生活坎坷,少年老成,在谢氏眼中就成了有心机之人。只是她素来乖觉,在丈夫面前半点不露,对沈瑞反而越发亲近周全。

  沈理道:“瑞哥原还要瞒着我,六月里沈瑾生母随着兄弟上京,如今就住在黄华坊……她叫人传话,想要见瑞哥一面。瑞哥拿不定主意,向我问询,我察觉不对劲,盘问了半响,才知晓此事……郑氏母子并不无辜,占了婶娘多少便宜,即便如今母子离散,也是自作自受,瑞哥还是心肠太软……”

  谢氏点头附和,心中却不以为然。

  沈瑞年纪不大,却是个有主意的,要是真无心泄漏此事,又哪里会主动提及?多半是不好推却沈瑾请求,又不甘心如此顺承了那边,让那边白占了便宜,才将此事揭开,里外都要落个好……

  第四百二十五章 时不待我(一)

  冬至前几日,沈沧一家从西山庄子回到京中。

  沈瑾高中解元的消息,沈沧夫妇也知晓,却没有放在心上。解元也不过是头名举人罢了,就算春闱得了状元,也有沈理珠玉在前,没有什么可惊叹的。

  尚书府这边,因沈瑞早有吩咐,过了九月二十就开始将地龙烧起来。等到沈沧等人回来时,正好屋子都驱完潮气,入住适宜。

  “老二还没有消息么?”沈沧问起此事。

  徐氏道:“当是在路上了,要不然早该打发人进京……”

  沈沧点点头,眉头之间却带了几分急迫。他虽然安排的好好的,何学士也主动退让了一步,可南京国子监之事想要尘埃落定,还需在沈洲进京后。要是现下,沈洲进京,即便对他的安排有所非议,可最终也会听他这个哥哥的劝;万一沈洲迟了一步,真是……怕是没心情也不肯去谋南京的缺。

  想到这里,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为了老二,让夫人都跟着为难,只希望他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徐氏安慰道:“姨老爷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老爷想多了……只是等二叔回来,老爷还要好好说话,到底也是将五十的人……”

  沈沧虽是为弟弟百般筹划,可到底沈洲只是弟弟,不是儿子,说不得有自己思量。

  沈沧咳了两声道:“眼下是什么时候,留他在京里,能落下什么好?”

  不是他小瞧自己弟弟,只是沈洲的性子,却是不是个果决。真到了新旧更替之时,要是被搅合进去朝廷争斗中,沈洲很难独善其身。

  王宅,书房,沈瑞与王守仁师生重聚,说的也正是此事。

  “宫里传出的消息令人心惊,自太皇太后薨,皇上对丹丸越发依赖……早年还有皇后娘娘劝诫,如今帝后生嫌隙,竟是无人敢劝……”王守仁唏嘘道。

  沈瑞皱眉道:“几位阁老呢?不是说皇上最敬重三位阁老?”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政务全部相托。如今朝廷虽党政不断,可政治还算清明,就是因三阁老勤政爱民,称得上“良相”。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道:“皇上的丹丸是宫里丹房练的,并不是太医院这边……就算是太医院这边敬献,也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几位阁老就算听到风声,知晓不妥,也无人敢犯这个忌讳……”

  “窥伺帝躬”,这可是沾不得的罪名。

  历史不可逆转?

  沈瑞望向王守仁就带了担忧。

  或许换一个人,会觉得王守仁在磨难中成长,可沈瑞却不希望他真的险死还生。

  王守仁道:“如今不止刑部尚书出缺,南京几位尚书也陆续告老,我已经劝过父亲,让他谋一南缺……”

  沈瑞迟疑道:“皇上会肯么?”

  在世人眼中,南京六部可是养老衙门,都是失宠的臣子或是在党争中失败的臣子养老之所。王华虽不过是侍郎,却是皇上东宫时的老师,如今也是太子的老师之一。能被谢迁与李东阳忌惮,几次有入阁之声,可见王华不仅没有失宠,反而颇得皇上看重。

  王守仁道:“祖母年迈,不耐京城气候,要是皇上不应,父亲就想要告退养亲……”

  “恐有非议……”沈瑞皱眉道。

  要是王华直接用告退“养亲”,还能博个孝子之名;可想要打着“养亲”的牌子外放南京,说不得两面不讨好。

  王守仁叹气道:“祖母耄耋之寿,父亲早就想要回乡奉亲,祖母却是不许。京城离余姚委实太远,祖母早年也在京城生活过,到底是不习惯,才在祖父去世后回乡,一直不肯再来京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就。太淑人年将九旬,王华无法安心在京倒是也说得过去。

  至于老人家不许儿子致仕,也是情有可原。王华是王家第一个进士,支撑门户,使得王氏一族换了门楣。如今除了王守仁,王家其他子侄也都是读书为业,王华在任不在任的区别就大了。

  王守仁才回京城,沈瑞过来请了安,并没有久留,说完话就回尚书府去了。

  王守仁则是留在书房,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唤了心腹过来,打发他出去送信,自己移步去了跨院。

  何氏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小棉袄,神色有些憔悴。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过七个月的身孕也显怀。

  王守仁眼见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温声道:“在担心岳父、岳母?如今京中虽冷了,南边天气还宛若暮春,岳父、岳母这一路南行都是乘船,不冷不热却是正好……又有小舅子在身边孝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南学风鼎盛,有不少当世大儒,何学士就叫何泰之从县学办了游学手续,带了小儿子一起往杭州任上去了。

  何氏撂下手中的针线,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担心爹娘,是想着姨母那边……”说到这里,带了犹豫:“小时我在常在姨母家,姨母与姨父向来视我如亲女,我受二老慈恩多年,却不得回报一二,心下实在难安……”

  要是嫁给别人,因有沈珞这一茬在,何氏绝不会说这一席话;可嫁的是王守仁,夫妻三年,何氏已经知晓丈夫不是凡俗性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王守仁果然没有变脸,没有因何氏幼年曾养在沈家就心生忌讳,只摇头道:“不管怎么到底要想想你的身子,要是因思虑伤怀,才是不孝!之前我没在家,你不好随意出门;如今我回来了,姨母与姨丈也从西山回来,等过了这几日,我带你过去探望就是……”

  何氏听了,眸子雪亮,望向丈夫满是柔情蜜意。

  王守仁并未看见,坐在妻子对面,眼睛黏在妻子的肚皮上。如今长子已经有了,这个不管是次子还是长女,都是欢喜之事。大哥儿今年才三岁,小的年底才能落地,可是皇上的身体还能熬几年?

  虽说子不语乱语,可是对于沈瑞的话,王守仁却是始终铭记在心。

  从宣宗皇帝重用内侍开始,阉人与文官之争就没有停止过,不管是罢官还是流放,搁在以前王守仁都不会在意。

  士大夫操守不可弃,否则成了佞臣之流,遗臭万年,自己都没脸去见祖宗。可是换了眼下,想到娇妻幼子,王守仁的菱角也平了几分。虽无心曲意奉贼,但也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毙”。

  刘忠那里,到底欠了一份大人情,即便沈瑞没有这场,这该谢还是要谢的。

  之前王守仁不在京,沈瑞一直侍疾,也顾不上这个;如今王守仁回来,也该有所表示。

  不提王守仁回京如何交接差事,如何走亲访友,沈瑞自打从西山回京,除了往侍郎府见了一次老师之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杨家那边也没顾得上去拜见,只因沈沧的病情恶化了。

  在西山的一个月,沈沧每日带了妻儿或是钓鱼,或是吟诗作画,日子过得悠哉。要不是身形越老越瘦,精神头就不像是个病人。

  等到回到京中,沈沧就坚持不住,次日就开始卧床不起。

  被病痛折磨半年,沈沧已经瘦得皮包骨。徐氏一日三餐地安排滋补,可是沈沧的肠胃已经彻底坏了,除了米粥与清淡的汤水之外,什么都受不了。

  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清醒的时候不忘叫人取了纸笔,亲笔写了折子,恳请再辞刑部尚书一职。除了辞官之外,沈沧每日都要念叨一遍:“老二怎么还不到京……”

  南京国子监的缺空了两个月,不会一直空着。虽说沈沧已经打通好关系,可是沈洲迟迟不到难免发生什么变动。

  徐氏不愿丈夫担心,也盼着沈洲早日到京。原本徐氏还盼着毛迟也早日回京,先前去西山前也打发沈瑞往毛家去旁敲侧击过。想的就是要使毛迟能早一步回京,就将玉姐儿嫁了。就算仓促些,或许有不足,也比让玉姐儿等三年要好。

  不过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徐氏晓得,来不及了。

  九如居中,三老爷皱眉,带了怒色道:“二哥真是的,大嫂七月初就给他去了信,结果回来一封信后就没了音讯,如今这都三个月,倒是累的大哥跟在悬心……”

  沈瑞算了算南昌到京城的距离,若有所思道:“要是中秋后启程,走水路许是还有些日子,要是走陆路,约莫也要倒了,要不要打发人去迎一迎?”

  三老爷听了,道:“怎么迎?水路、陆路都打发人去?”

  “不用。二叔收到母亲的信,应该会陆路进京。”沈瑞道。

  三老爷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水路虽舒坦,可要是赶时间,还是陆路上便宜。

  济南府,官驿。

  沈洲面色赤红,道:“不许再耽搁,今日就启程!”

  “二叔……”沈玲满脸担忧道:“就算是担心京中,二叔也要保重身体啊……烧了整整四日,如今才好些……”

  沈洲摆摆手道:“将药带了,在路上吃就是。离京城还有八百多里,不能再耽搁……”

  沈玲还要再劝,沈洲已经冷了脸道:“勿要再啰嗦!”

  叔侄相处几年,沈洲还是头一次这样冷着脸,沈玲就算心中再担心,也被唬的噤声……

  第四百二十六章 时不待我(二)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皇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面前是一叠司礼监送来的折子。待看到刑部尚书沈沧因疾告退的折子时,弘治皇帝不由微怔。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弘治皇帝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上次留心沈沧消息,还是中秋节前的事,如今已经过去一半多月,太子千秋节都过了。

  一个半月,好像不过是一眨眼似。

  秋去冬来,宫里已经烧上地龙。

  弘治皇帝想起上次派太医往沈沧问诊之事,太医回复是:“沈大人是老病,发了宿疾,年关难过。”

  当时弘治皇帝还颇为意外:“沈爱卿尚不到花甲,同朝廷老臣相比,还算是年轻,怎就是老病?”

  太医道:“沈大人的身体,可比七旬老翁。”

  “哎!”想起太医的话,弘治皇帝的背微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是为沈沧感概,只是因沈沧想到自己,使得他心境颇为沧桑。他摸了摸鬓角,今早对着琉璃镜,已经能看出上面星星点点。

  沈沧不到六十,身子骨差的像七老八十;弘治皇帝的身体,也不必沈沧好多少。幼年那段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弘治皇帝的影响巨大。

  弘治皇帝心情颇为沉重:“去传太子!”

  旁边一个内官侍立,躬身应了,搭着拂尘往东宫传口谕。

  弘治皇帝丢下折子,神色怏怏。

  东宫,看着眼前一箱子书,寿哥面带诧异,道:“这是什么?”

  张会笑道:“殿下不是看的清楚?是沈沧听闻殿下被长辈勒令读书,正不耐烦看书,便整理这些出来,专门让高文虎转给殿下的。”

  寿哥哭笑不得道:“我早就与沈瑞说过,无心科举,难道沈瑞将孤也当成是读书种子了?四书五经,孤也通读过,可不想抱着这个做学问……”说话之间,拿了一本翻看两眼,却是诧异:“这是什么?”

  张会眼见好奇,凑了过来。

  还真不是书,虽说是线装书的样式,里面却不是油印,而是一手漂亮小楷。

  寿哥翻看了几眼,道:“这是《春秋》的读书笔记……”

  张会虽是勋贵子弟,打小也是读书识字,听了寿哥的话,望向地上的一尺半见方的纸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这样的线装书。他咂舌道:“难道这些都是沈瑞的读书笔记?他才多大年岁,毛还没长全,不是听说先前一门心思举业么?怎么还有工夫做了这些么笔记?”

  眼见张会语气老气横秋,有轻视沈瑞之意,寿哥轻哼一身道:“你毛长全了?你也不过才比沈瑞大一岁……”

  张会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没有应答。

  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宫里气氛就比较紧张。

  皇爷时常称病,张皇后亲自下厨做了补汤,送到乾清宫,却是连皇爷的面都没见到。同前些年,出入乾清宫无忌的时候相比,现下中宫似乎有失宠之势。

  宫里宫外的人不少人关注,只是有东宫在,就算帝后生嫌,皇后的地位也稳如泰山。因这个缘故,宫里气氛诡异虽诡异,却也没人敢去乾清宫前招摇。

  不过这十几年张皇后气焰太盛,不仅觉得宫女子上进路,对内官也不放在眼中,无形中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先时有皇帝在后头撑腰,就算大家对张皇后不满,也都是憋着忍着;如今张皇后日子难过,不知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关于张皇后“阴夺人子”的流言,死灰复燃。只是现下的流言与去年时的不同,去年的流言说的都比较模糊,漏洞百出;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描绘得越来越仔细。

  从郑宫女因家贫被卖入建昌侯府开始,到张皇后三年不孕,朝臣上折子为皇裔请选淑女充后宫,到建昌侯太夫人给女儿出主意“借腹生子”,再到郑氏由张家送进宫,在坤宁宫为宫女……

  描绘得活生活色,就像他们当年曾听过张家人“密谋”此事似的。

  流言传到东宫,寿哥气了个半死。这怒火却不是对着中宫发的,而是气氛这些人将自己当成是傻瓜般愚弄。他们到底想要作甚?难道要引得他去对付皇后?难道他是傻瓜么?好好的中宫嫡子不做,要将自己弄成“母存疑”的庶孽。

  杨廷和再三提点,寿哥早就明白其中厉害干系。“母存疑”后,父血也会被质疑,他皇子的身份不稳,这东宫也当到头了。

  将东宫里的人杖责了几个,这股歪风才算刹住。随后寿哥虽依旧对坤宁宫不冷不热,不过定省却是不落。他这边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御前,皇爷并未开口说什么,寿哥就这样“规矩”起来……

  尚书府,客厅。

  虽说在官场在,“人走茶凉”是常态,可亲戚之间,不涉及利益关系,翻脸就没有那么快,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

  沈沧从西山回城后,打发人过来递帖子,要来探病的姻亲好友络绎不绝。有些人婉转回绝,有些人却是再被回绝之后,依旧忧心忡忡地上门。这些人,有的是真担心沈沧身体,有的则是担心自己的富贵。

  今日过来的就是乔三老爷,就是后者。

  以乔家与沈家的关系,乔三老爷本有资格直接登堂入室,去内院探望沈沧。不过沈沧这几日胃痛的厉害,加上咳喘不断,整完整完的睡不着,这日上午就在补眠。

  好几日没睡好,难得沈沧睡得踏实,别说是乔三老爷过来,就是旁人过来,徐氏也不会舍得叫醒丈夫待客。因此,听闻乔三老爷来了,徐氏就打发沈瑞到前院待客。

  之前要来探病的帖子被婉拒了一次,乔三老爷已经是不痛快;如今亲自过来,却是连人也见不着,心中更是憋闷。

  只是沈瑞说的清楚,沈沧吃了药已经睡下,难道自己还能说不行,非要去叫醒沈沧?

  沈瑞陪坐在下首,看着乔三老爷道貌岸然模样,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虽还没有出孝,可去年九月过周年后,就过了热孝期,出门应酬也少了几分避讳,乔三老爷与尚书府又走动起来。

  早先还没什么,就算乔三老爷话里话外盼着沈沧提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等到沈珏殇后,乔三老爷话里话外就带了旁敲侧击之意,虽没将沈琰兄弟的名字挂在嘴上,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沧说的清楚,并不插手二弟择嗣之事,可乔三老爷并不这样看。或许在乔三老爷眼中,沈沧是尚书府大家长,沈洲向来敬重大兄,只要沈沧点头,就做的了沈洲的主。

  “你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怒火,带了关切道。

  他是盼着沈沧早日好起来的,沈沧身子骨不大结实,众所周知,每年换季时节都要病上一两场,可都没有今年这样大动静。又是上折子告退,又是安排沈洲回京陛见,俨然是交代后事模样。

  乔三老爷还剩下一年就丁忧满,已经开始寻思起复事,听了沈沧的病,如何能不着急?

  只是乔家与沈家看似至亲,实际上关系远不如沈何、沈杨之间亲近。对于沈沧的真实病情,乔家那边自然也无从知晓。

  “最近换季,父亲有些不适……”沈瑞说道。

  乔三老爷没有想过沈沧会病的一命呜呼,只担心他请假太长,这刑部尚书的实缺保不住,真退下来荣养,蹙眉道:“衙门那边请了多久的假?如今瞧着这样子,还要耽搁些日子?贤侄好生侍疾,还是让令尊早日好起来为上,衙门里公务繁忙,莫要辜负陛下器重!”

  沈瑞抬头看了乔三老爷一眼,道:“父亲昨日又上了告退折子……”

  乔三老爷瞠目结舌:“怎么会?”

  虽说如今兵部尚书刘大夏也病休,可刘大夏情形又不同。刘大夏老迈,即便早先任兵部尚书,可公务也多是两位侍郎打理,两位侍郎都是兵部老人,资历颇深,坐镇兵部,有条不紊;刑部这边,两位侍郎都资历不深,而且都不是刑部出身,是外头衙门后进来的,威德有限,无人能支撑起一部来,沈沧短期告病还行,时间长了,说不得真要致仕休养。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后又站下,扥了扥脚道:“糊涂,怎么能这个时候又上折子?”

  “京察”刚落下帷幕,多少考了“卓异”的京官等着升迁。沈沧空出来的刑部尚书之职,就像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盯着。先前没有主动出击,不过都在观望中。

  如今沈沧自己将折子送上去,几位阁老不仅不会为难,反而会推波助澜,使得沈沧“心想事成”,好将刑部尚书的缺空出来。

  乔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既站起来,沈瑞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便也站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劝劝……”乔三老爷只觉得心里在滴血。乔家虽也有几门姻亲,可真正能依靠、存了大指望的就是沈家。乔三老爷能想象得到,要是沈沧真退了,那明年自己服满想要留京就不容易了。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你父亲病着,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乔三老爷一股邪火无处可发,眼见沈瑞站在旁边,神色淡淡的,便呵道。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道:“糊涂什么?”

  第四百二十七章 时不待我(三)

  门口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面带风尘之色沈洲。他眉头紧皱,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全无平素的和气。

  “姐夫……”乔三老爷露出惊喜来:“您总算是回来了……”

  沈洲对乔三老爷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屋子,却是没有与小舅子先寒暄,而是望向沈瑞:“瑞哥儿,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家里情形如何?”

  他连梳洗都顾不上,怎不着急去见沈沧?

  沈瑞若有所思,道:“二叔这是去了正院?”

  沈洲点点头道:“大老爷正睡着,瞧着大太太也憔悴得不行,我没好细问究竟,这才过来问你……”

  沈瑞并未立时作答,看了旁边的乔三老爷一眼。沈沧的病情虽不是秘密,可也没有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即便是病着,沈沧也能起到震慑宵小的作用;就是“世态炎凉”那些,沈宅一时也感觉不到,原因就是沈沧的病情外头知晓底细的不多,大家还是当他能病愈,还没有人敢踩沈家。

  乔三老爷反应过来,脸色立时黑了。

  沈洲顺着沈瑞的目光望去,眉头蹙了起来,道:“亲戚里外,你能来探病,我十分感激,只是大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表弟来置喙!”

  乔三老爷这才晓得,方才自己的话被沈洲听了个正着,被这样直白训斥脸上立时涨红一片。原本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姐夫,如今眼见着神态冷淡,乔三老爷又羞又恼,哪里还待得下去?

  “哼!是我多事,以为是至亲骨肉才费力操心,没想到却是自讨无趣!告辞!”乔三老爷喘着粗气,甩袖而去。

  沈洲冷着脸,并未开口留人,沈瑞眼见沈洲反应,脚下边也定住,只唤了个管事跟上去送客。

  要是通透的人家,在知晓乔氏所作所为后,面对沈瑞如何能有底气?乔三老爷方才咋咋呼呼摆了半响长辈姿态,不知是没有将沈瑞放在眼中,还是真的忘了,沈瑞与乔家不仅不算亲近,细论起来还是有仇的。不说几十年前的芝麻谷子,就说乔氏害沈瑞这一出,沈瑞就算再豁达,也不会这么快就忘到脑后。

  只是乔家当此事没发生事的似的,依旧往来尚书府,看在长辈面上,沈瑞也只能敷衍应对。

  沈洲已经坐下,有小厮送茶上来,他端起来吃了两口,声音有些发涩:“大夫到底怎么说?可否能……”

  沈瑞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年关难过’,可是自从西山回来,父亲就食不下咽,这几日只能吃药与汤汤水水这些,干饭吃了就是胃痛呕吐。就算是汤汤水水,也是每餐只能半碗,如此以往……”

  沈沧本就病着,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连补都补不了,身体自然越来越虚。从告病休养到现下,不过一个半月,沈沧瘦了十多斤。他本就是清瘦,如今看着皮包骨,双眼洼陷进去,颧骨凸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看着像个古稀老人。

  沈洲方才去正院时,沈沧虽睡着,也是在床前看过。听了沈瑞的话,他只觉得心中一恸,脸色发白。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三老爷得了消息,推门进来。

  见到沈洲那一刻,三老爷面上难掩激动:“二哥,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自己是不顶用的,沈瑞年纪在这里,再是老成也是孩子,这些日子三老爷在为兄长担心时,也暗暗心焦。如今见了二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洲见弟弟脸色暗黄,眼下青紫一片,道:“听大嫂说这些日子里外都是你带了瑞哥儿操持,只是也要爱惜身体,勿要让大哥、大嫂为你再担一份心”

  三老爷忙不迭点头,面带羞愧道:“我晓得,二哥放心,这是什么时候,我万不敢任性。大嫂是故意夸我,我不过是跟在瑞哥儿身边点个卯,侍疾的事还是大嫂带了瑞哥儿与玉姐……”

  沈洲望向沈瑞的目光,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当年往事,他不知兄嫂对沈瑞讲了多少,只是沈瑞进京后没多久沈洲就去了松江;等从松江回来,没两个月又外放出京。加上沈洲在京时还是职官,每日都要往衙门去,这叔侄两个相处的并不多。只是从沈瑞对他的恭敬客气看,同对三老爷态度并无什么区别,沈洲便也放下了心。在他看来,兄嫂就算对沈瑞提旧事,也不会说的仔细,否则少年冲动,沈瑞怎么能做到平静如波?

  可是去年乔氏发疯,要掐死沈瑞,就是将当年的丑事揭开。想着长兄在家书中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提出的“兼祧”提议,沈洲就晓得此事在沈瑞面前摊开来说了。

  沈洲想到这里,有些不敢直视沈瑞,可心中又有计较,不由自主地留心沈瑞的反应。

  同三年前相比,沈瑞身量高了半头,穿着儒服,面上脱去稚嫩,周身带了儒雅。其他的,沈洲就看不出,不过见沈瑞与他坦然相对,脸上并无露怨愤之色,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老爷反应出不对来,道:“二哥,怎么你就带了两个人回来?行李随从呢?还有沈玲夫妇与琳哥儿,这次没有随二哥上京来?”

  沈洲道:“北上回来的匆忙,玲哥儿家小大哥儿还小,便让琳哥儿先送他们母子回松江去……曲、秦两位先生则是带了笨重行李走水路,算算日子,应该在山东下船,约莫还要半月后才能抵京……玲哥儿随我北上,带了行李下人到了房山,我担心家里,便先一步进城……”

  三老爷是知晓大哥对二哥的安排,听着只觉得麻烦道:“分了好几处,这般折腾,还不若都留在南京,两下里便宜,反正二哥还要往南京去……”

  沈洲闻言,眉头皱起道:“大哥那边有什么安排?”

  三老爷诧异道:“二哥竟不知道?”

  沈洲道:“中秋前收到大哥的信,大哥信中只是提了想要让我去南京,别的没说什么……”说到这里,摇头道:“如今家里这个情形,我怎么能走?就算只在六部里挂个郎中,我也当留在京中……”

  这年头京官金贵,外官调转京官,降一级谋缺的大有人在。

  三老爷听了,忙摆手道:“这里说说还罢,在大哥、大嫂跟前,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那虽是南京缺,却是国子监祭酒,小九卿之一。为了这个缺,何学士都主动外放避开了,二哥就是想要放手,大哥也不会允……”

  三老爷这些日子虽在路上,可因入驻的多是官驿,也看了朝廷邸报,也知晓何学士外放之事。想着何学士资历,与翰林院里人才济济,沈洲便明白何学士外放是为了升品级、混年资。加上何学士去的是杭州,天下富庶之地,沈洲便也为同僚与姻亲高兴。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瓜葛。

  “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学士也想要谋祭酒之缺么?”沈洲忙问道。

  三老爷点头道:“是啊。是沈理说的,国子监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与大九卿一样,需要廷推。吏部那边拟定的‘廷推’候选,就是二哥与何学士两个。何学士先前不知,待知晓此事后,就主动谋了别的缺外放,启程有半月……”

  沈洲听了,面上带了困惑,像是在问三老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这个时候了,大哥作甚要让我出京?”

  三老爷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二哥的前程!外放容易回京难,同样是从四品,在国子监祭酒上熬资历,总比在地方辅官位上熬要好……不说别的,就是京城国子监祭酒出缺,南京国子监祭酒就是候选之一……就算不想往国子监调,等再过几年,年资够了,回转京城其他小九卿衙门掌印,也容易许多……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宁可欠何学士一个人情,也没有避让。”

  说到最后,三老爷面色黯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沈家得到最好诠释。这世上能全心为他们兄弟两个操心的,便只有长兄长嫂两个。

  沈洲神色带了挣扎,好一会儿方道:“我没想过要出京……”

  三老爷看了沈洲一眼,没有接话。

  要是沈沧走了,沈瑞还未长成,未来十年、二十年,沈洲就要庇护沈家上下一门。三老爷本不是憨人,以前天真烂漫也是因兄嫂护得好,这半年来成熟了不少。他既能明白大哥这般安排的苦心,也能体谅二哥不愿在这个时候外放的心情。

  三老爷心中叹了一口气,道:“瞧着二哥模样,还未梳洗,还是先回去梳洗吧……等会儿大哥醒了,定要与二哥说话的……”

  沈洲点点头,想起西南院“养病”的发妻,就望向沈瑞,带了几分踌躇道:“瑞哥儿,你二婶是个糊涂人,委屈了你,是二叔对不住你……”

  眼见沈洲有未尽之语,沈瑞却无心与他掰扯这个,只道:“二叔客气了,二婶不过是‘病’了,侄儿哪里会去计较?”

  的确病了,精神病加上中风,乔氏不仅是不良于行,生活还不能自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时不待我(四)

  走到西南院门口,沈洲心情分外复杂。乔氏现状,沈沧夫妇自然不会瞒着他,早在往南昌的信张说明。

  在没有回来前,沈洲想起妻子,心中对妻子只剩下厌倦;可眼下就要相见,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少年时的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当年乔氏亲近自己的确是受了乔老太太主使,别有用心,可自己堂堂少年举人,并不是无知孩童,难道还真的能被美色所惑?十三岁的乔氏,身量未足,不过是个小少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上,只是格外爱撒娇罢了。

  沈洲虽是少年慕艾之年,可心中仰慕的是长嫂那样的婀娜女郎,并不是表妹这样的豆芽菜?不过是心中不满与孙家的亲事,半推半就。到了后来,假戏真做,便也自欺欺人,只说自己是“情难自禁”,并非是有预谋的“背信弃义”。

  如今儿子死了,嗣子也殇,夫妻相看两厌,这是他做了错事的报应。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不过里面却没有丁点儿人气。就算有婢子露面,也都是面生的,旧日熟面孔一个不见。

  沈家可以有个“养病”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疯”了的二太太,所以那些老人去年在二太太发病后就都随着二太太安置在庄子上去。

  疯子?能凌逼嗣子雪地下跪,不忘三十年前的恩怨要掐死沈瑞,有这样的疯子?

  不过过假痴不癫,早在南昌府时,乔氏也闹过。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装疯卖傻固然逃过责罚,可“害人终害己”这句老话却是不假。

  要是她安生在庄子上待着,就算大家都怨她,可看在沈珞面上,也会容她安老;偏生要自己折腾,闹得自己中了风,将自己闹得不生不死的模样。

  沈洲自嘲一笑,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今日,正好是十月初一,地龙早就燃起来,屋子里不仅是热气,还带了怪异臭味。

  沈洲不由掩鼻,就听到北炕位置传来“呜呜”的声音。

  乔氏倚在炕边,正对着门口坐着,旁边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婆子,手中端着一个碗,正给乔氏喂食。

  乔氏看到丈夫出现在门口,脸上激动得不行,不知是惊是喜,这才“呜呜”出声。

  那婆子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是沈洲,忙站了起来:“老爷……”

  这婆子不是旁人,正是毛妈妈。

  沈洲本觉得屋子里气味难闻,想要责骂两句,眼见毛妈妈现状,语气也缓和几分:“这些日子都是你服侍太太?辛苦你了……”

  “都是老奴应该的,是老奴辜负老爷嘱咐,没有服侍好太太……”毛妈妈闻言,战战兢兢,眼圈都红了。

  虽为下仆,可毛妈妈两口子是沈洲身边老人,前年也是奉命回京“服侍”乔氏。她儿女都争气,在沈家也体面,本是心宽体胖,如今回京不过两年功夫,人瘦了一半不说,面上也带了老态。

  乔氏越发激动,下身虽不能动,可胳膊却是能抬起,只是口齿不清不楚:“劳……劳……”

  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毛妈妈一个,乔氏也的变化也是惊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都是褶子,看着比憔悴的徐氏还要年长,像个老妪。

  这样的脸,脸上却是露出小女孩的委屈与依恋来,看着叫人汗毛耸立。

  沈洲立时移开眼睛,对毛妈妈道:“大太太说收拾了屋子,带我过去梳洗……”

  正房实不是能安置的地方,沈洲本觉得自己见了发妻,会有诸多埋怨;到了眼下,却是懒得再废话。

  毛妈妈道:“收拾了前院,地龙也点上了……”

  沈洲点点头,大踏步出去,身后是乔氏绝望的尖叫声……

  前厅,沈瑞与三老爷依旧在,叔侄两个脸上都带了沉重。大管家半了身子坐在圆凳子,原本因上了年纪有些弯的背躬得更厉害。

  “赵匠人带了师兄弟日夜干活,昨日终于将福寿制得,今日刷开始刷桐油……”大管家禀道:“民间有用福材‘冲喜’的讲究,等过两日油干了,要不要运回府?”

  三老爷闻言,不由迟疑:“真有这样的说法?这未免太不吉利,倒像是在咒人……”

  沈瑞点头道:“确实有这个说法,前几日全三哥来还问了这个,是鸿大叔与鸿大婶叫问的……鸿大叔身体不好,早年家里就预备了福材‘冲喜’……”

  “鸿大老爷如今可好好好的,说不得老爷也会好起来……”大管家闻言,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神采。

  三老爷想了想,对大管家道:“这事是大事,我与瑞哥也不好做主,还是问问大太太那边的意思……”

  大管家已经坐不住,忙站起身来道:“老仆这就是正院请示太太……”

  三老爷摆摆手,打发大管家下去,脸色带了阴霾。

  沈瑞道:“等福材运回来,老爷的病就瞒不住了……”

  沈沧的病情虽没有刻意隐瞒,可具体情形也只有往来亲近的几家知晓,旁人知道沈沧是季节变化引发的宿疾,因他每年换季时都要折腾一回两回,旁人也没有将这个当成大事。能从太医院挖到确切消息的几位阁老,却是对沈沧的病情知根知底。

  虽说没有人现下“趁火打劫”,出面斡旋刑部尚书一缺,不过各阁老心中都有了差不多的人选,只当沈瑞正式致仕,那边就能报上新尚书的廷推人选。毕竟“京察”刚结束,等着候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沈瑞上了第二封告病折子,正合几位阁老的心意。几位阁老这次就没有再挽留沈沧,给出的票拟是升一级允病退。

  不过折子递到御前,却被留中,随后太医署就又有太医奉命来到沈家,正好是在沈洲回来没多久。

  这次带太医来沈家的内官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相熟的刘忠。只是瞧他穿戴,与昔日相似,又有所不同。眼看沈瑞眼露诧异,刘忠道:“这是沈公子吧?几年未见,倒是比当年高了许多……”

  沈瑞眼见如此,便也接着道:“中官大人倒是威仪更盛……”

  三老爷与匆匆赶来的沈洲虽疑惑这两人怎么认识,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虽说是奉了皇命过来,可是刘忠比较和气,传了皇帝口谕,不让惊动沈大人病躯。

  这次随行过来的太医不是寻常太医,而是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老大人。沈家叔侄三人见状,都是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也多少存了些盼头。

  来人竟是太医院使,京中人称“神医”的杏林高手。

  就算是心中对皇权并无归服之心的沈瑞,对于皇帝都心生感激,更不要说沈洲与三老爷?

  “陛下仁厚!”沈洲满脸激动,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都是恭敬。

  三老爷则是双目烁烁地望着太医院使,传出中的当世神医。连帝后都要他诊脉,就能知晓眼前这老爷子手中的几把刷子。

  沈家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位老神医,只是身为官身,知晓轻重忌讳。自打老神医坐上太医院使之职,就不再外诊,贴了“御用”这两个字,旁人就算想想,也是逾越。

  只是时也命也,老神医的到来,并未给沈沧的病情带了转机,反而下了最后通牒。

  老神医倒是没有拿架子,还给写了一个方子,只是嘱咐时说的话却是令人心惊:“沈大人如今生机已失,要是老夫所料不差,之前方子就算用着效力也不顶了,沈大人病发时定是疼痛难忍。这是加增两味药以后的方子,多少能让沈大人少遭些罪……只是这大事,该预备起来了……”

  徐氏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上一次的太医说“年关难过”,可眼下离过年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沈洲与三老爷也大惊失色,沈洲低声道:“这……家兄还有多少时日……”

  老神医叹气道:“沈大人是不是近日嗜睡?白日里昏睡不醒,夜里久不能寐……吃的东西也无法克化,只能用汤水养着……换做旁人,或许还能多支持些日子,沈大人却是坏了肠胃,就算喝下那些汤水,也补不上身上去,只会一日瘦过一日……好人也经过不过这般折腾,更不要说沈大人本就是轻弩之末……怕是就在旬月之间……”

  得了这样的消息,沈家诸人都难掩悲痛。

  老神医随着刘忠回宫复命去了,沈瑞随着两位叔叔送出大门。虽有些好奇刘忠怎么没去东宫,而去了御前,不过眼下沈瑞也顾不上这个,只跟在两位叔叔身后,又去了上房。

  如今厚葬成风,白事比红事更繁杂。“死后哀荣”是大事,寻常百姓人家都要破家发丧父母,更不要说仕宦人家的讲究与气派,都是旁人看着的。

  要是不做准备,临时操持起来,还真让人措手不及。

  徐氏虽不信鬼神之说,可是也不希望丈夫身后事有纰漏。她看了眼前的两个小叔子与嗣子,视线最后落在二老爷身上,起身福了下去:“老爷的事,就劳烦二叔多费心了……”

  沈洲早已起身避开,忙道:“大嫂折煞我了,本就当是我分内之事……”

  三老爷也跟着起了,却是低下头没有应声。他想要为兄嫂分忧,可是他实在是受不了去预备兄长的后事,只想起那个情景他便心如刀绞,无法喘气……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时不待我(五)

  沈沧醒来时,已经是晚饭前,听说沈洲回来,立时打发人去请。

  沈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总算是回来了!”沈沧见到弟弟,脸上满是喜悦。

  他虽不怕死,可也怕死后无法安心。这个弟弟,使得他操了一辈子的心,可是他到底是长兄,就算心有埋怨,依旧希望他好好的。

  如今小长房有一双孝顺的嗣儿嗣女,小三房夫妻恩爱还有宝贝四哥儿,小二房有什么?

  到了如今这个下场,固然有沈洲自作自受,可也是时运多蹇。

  沈洲羞愧道:“是我不好,在路上耽搁了,本当再早几日回来……”

  “明日就往吏部去,一会儿叫人给马尚书去信,祭酒之事实耽搁不得……”沈沧道。

  沈洲闻言,脸色发白:“这样急迫么?”

  尽管心中不愿离京,可是听过三老爷的话,知晓其中还涉及何学士的事,沈洲就将那份不愿忍下。

  沈沧点点头道:“急!祭酒一缺,都空了三月……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应尘埃落定……早些定了,你也早些离京去吧……”

  否则赶上沈沧的后事,沈洲到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才相见,又提分别。且以沈沧的状况,如今是生离,也是死别。

  沈洲面上带了纠结:“大哥,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我能不能明年在去任上?”

  沈沧蹙眉道:“说什么傻话?这是儿戏么?”

  沈洲低下头,露出几分不情愿。

  沈沧怒极而笑:“作甚鬼样子?你今年是四十九,不是十九,孰轻孰重还不知?”

  沈洲侧过头,带了几分倔强道:“我不想这个时候离京……”

  父母没的早,这世上至亲骨肉只有他们手足三个,三老爷到底隔了一层。

  沈沧皱眉道:“瑞哥儿、四哥儿还小,以后少不得你这做长辈的照拂,降级回京,之前的外放就白折腾……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更进一步,庇护一门妇儒……”

  这俨然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沈洲心中大恸,却是强忍了,只做不经意地点头道:“一家子骨肉,孝顺兄嫂,照顾老三与侄儿、侄女们本就是我当做的……”

  沈沧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低声道:“我并非平白无故非要你出京,只是自打太皇太后薨,陛下情形也不大好,等到金乌西坠之时,这京城少不得要裹乱一回……”

  沈洲脸上一变,忙道:“既是如此,我不是正该留在京中,照看一家老幼?”

  沈沧摇头道:“你留在京,就是靶子,让人想起沈家姻亲故旧还得力,说不得就要被威逼拉拢,从之失了风骨,不从则置己身与家人与险境……只有在外头,才能不被波及,保全自己……剩下老三与瑞哥儿,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一个年轻生员,家中闭门,外头就不会再将沈家放在眼里……”

  沈沧说的平静,沈洲却听得心惊动魄,神色大变:“就算……东宫名分早定,还会有这样凶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阁老执政已久,想要上进的不是一个两个……”沈沧道。

  沈洲这才知晓大哥安排自己去南京是为了家族避祸,心中那份犹豫便去了,点头道:“我听大哥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三老爷与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沧醒了,也过来了。

  叔侄几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宫使上门的消息,徐氏安排厨房开席,为沈洲接风洗尘。

  等到用完晚饭,从正院出来时,沈洲私下与徐氏道:“大嫂,让瑞哥儿代大哥写谢恩折子吧?”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可以瞒着沈沧君恩在前,沈家人也要表现得感激涕零,才是应有之义。

  太医使的消息到了御前,刑部尚书一职不管不能卸掉,皇上总要思量“加恩”。沈洲希望侄儿的名字能直送御前,“提醒”天子沈家尚有妇幼需加恩。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二叔既回来,这些事本当二叔出面,只是眼下到了廷推的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就让瑞哥儿代笔……”

  否则的话,要是沈洲代兄长上“谢恩”折子,皇帝一时热心,直接留沈洲在京以做加恩,那就是“阴错阳差”了。

  毛宅,看着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的儿子,毛太太心疼的不行,拉着儿子胳膊,上下看了一遍,眼见儿子虽面带乏色,不过双目炯炯有神,这才神色缓和些,嘴里依旧是埋怨道:“你真是胆大,一路上骑马进京,这个时候,寒风凛冽,要遭多少罪……”

  毛澄已经落衙回来,坐在炕边,看着儿子身上衣冠,颇为欣慰,道:“总算是没白回去一趟,甚好、甚好……”

  毛迟是弘治十五年中秋后启程回昆山老家的,弘治十六年下场应童子试连中“小三元”,今年直接参加乡试,取得南直隶乡试六十一名。

  南直隶总共取士百三十五人,这六十一名不上不下,只能算中等,这使得在童子试中一鼓作气取得“小三元”的毛迟颇受打击。

  毛迟满脸羞愧道:“是儿笔力有限,当年爹虽没有摘得解元,却是五经魁……”

  “哼,你才几岁,还想着‘青出于蓝’了不成?当年我举于乡时,已经年将而立……你若是能安心再等十年下场,也能拿到经魁……”儿子好强争气,毛澄颇有欣慰,却不愿他骄傲,轻哼一声道。

  南直隶那是什么地方?在科举之路上多少当世才子也折戟于此。就是毛澄本人,春闱时虽得了状元,可早年乡试也是落第了两次。

  毛太太眼见丈夫又要训儿子,忙起身道:“百岁才到家,还未做梳洗,老爷想要骂人,也要等一等……”

  从南京到京城二千来里路,毛迟陆路北上,每日都要行百里,身上又累又乏,也肮脏,便回房梳洗去了。

  眼见儿子不在,毛太太才露出几分抱怨道:“老爷当年中了举人,接下来就是拜会同年、座师,正经热闹了大半月,可怜迟儿,因老爷的信,只过了鹿鸣宴,就匆匆北上……”

  毛澄瞥了妻子一眼,道:“是辛苦几日好,还是晚三年娶妇好?我在信中与百岁说的清楚,他既能匆忙赶回来,可见也是愿意早日迎娶……”

  听了丈夫的话,毛太太不吭声了。

  儿子转年就十九岁,毛太太自然也是盼着媳妇早日进门。毛迟是他们夫妻两个独生子,又是生下几个女儿后才得的这个儿子,如今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四十望五的人,早就想要抱孙子了。

  “那明日请王叔叔帮忙过去问问?”毛太太道。

  毛澄道:“我们是娶妇,又不是嫁女,矜持个甚?明早使人送迟哥送帖子过去,落衙后我亲自过去一趟……”

  要是真要年前迎娶,现下就要张罗起来,毛太太自是无异议,只低声道:“只盼着亲家大老爷能早日痊愈……”

  就算不痊愈,也要撑个三、两月才好,那样不仅新妇进门,说不得孙子也怀上了。

  次日,毛迟手里拿着父亲的帖子,过来沈家。

  沈瑞得了消息,忙到前面相迎。

  虽说士人重诺,可这世上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人也不少。毛澄能催儿子早归,毛迟能中举后马上返京,都能说明毛家父子对毛沈两家亲事的重视。

  这是玉姐儿以后的夫家,他们能重视沈家,沈瑞自然是分外感激。不过感激之余,他心中也忐忑。太医使的话说的清楚,沈沧的身体就在旬月之间,这之前操办玉姐儿的亲事未必来得及。

  “恭喜世兄蟾宫折桂!”见了毛迟,沈瑞拱手道。

  毛迟忙摆摆手,道:“勉强榜上有名,恒云莫要笑话我了……”

  沈瑞道:“总算是功成,世兄计较其他就没意思了……”

  毛迟后知后觉,想起沈瑞侍疾没有下场之事,怕他心中不痛快,岔开话道:“久不在京中,当去给世伯、世伯母请安……”

  沈瑞点头道:“前些日子南直隶乡试录果报到京中,父亲与母亲还提过世兄……”

  沈瑞先引毛迟去客厅,又打发小厮往正房去传话。

  没一会儿,小厮回来,道:“老爷、太太听说毛少爷来了,叫二哥带人过去呢……”

  沈瑞与毛迟起身移步,去了正房。

  玉姐儿本跟在徐氏跟前,听说毛迟来了,立时要避,却是被徐氏留住:“长辈都在这里,见一面又有什么?毛家哥儿也争气,不过十八岁,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同沈瑞担心的一样,对于毛迟早归,徐氏既欣慰又担心。

  沈沧却是老大宽怀,对徐氏道:“毛迟既回来,毛学士也当上门……玉姐儿的事,可张罗起来了……”

  玉姐儿虽有心见未来夫婿一面,可眼见长辈们提及婚嫁大事,这不是她能听得了,忙避到侧间。不过她面上并无羞臊,轻咬贝齿,满脸忧虑。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玉姐儿是知晓的,对沈沧与徐氏便越发担心。她在徐氏面前说不想嫁,却不是虚话,而是肺腑之言。

  可是未婚夫是独子,且公婆年迈,毛家早盼着新妇进门之事,玉姐儿也早就从毛太太话里话外听得明明白白……

  第四百三十章 乐往哀来(一)

  虽说早就知晓沈沧病重,可见到沈沧那一刻,毛迟还是吓了一跳。灰败脸色,颧骨凸起,瘦骨嶙峋,原本威仪也所剩无几,要不是一双眼睛依旧灼灼带光,看着比死尸好不了几分。

  沈沧笑了笑,只当没见毛迟的异样。

  毛迟能赶回京来,沈沧颇为宽慰。

  世人虽重男轻女,可沈家兄弟三人,只有玉姐儿这一个女儿。之前玉姐儿在小二房时,有嫡兄沈珞在家,加上嫡母乔氏并不是宽和的人,不过庶女身份,过得跟小透明似的。幸好是徐氏这伯母当家,尊卑有别、赏罚分明,才没有让人欺负了玉姐儿去。等到玉姐儿过到小长房名下,就成为沈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因被徐氏带在身边教导几年,加上这几年跟着三太太管家,玉姐儿身上已经有几分徐氏少年的影子。本就是亲侄女,加上“爱屋及乌”,沈沧对玉姐儿也多几分疼爱。

  就是沈毛两家的亲事,虽说也有为沈家添助力的打算,可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毛澄状元出身,前程大好,偏生出身低微,不会挑剔玉姐儿庶出身份。而毛家虽不是百万之富,可也是殷实人家,同那等“穷人乍富”的人家还不同,该有的规矩品格还是有的。

  毛迟本身,不能说“青出于蓝”,却也是读书种子,以后少不得科举出仕,前程错不了。加上他与沈瑞交好,又受过沈理教导,多这两重关系,以后对玉姐儿只有看重的。

  这世道女儿艰难,耽搁了三年,说不得玉姐儿以后在婆家的日子就要难过。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两家亲事操办了,沈沧还是乐观其成。

  “十年苦读,心想事成,长卿万不可骄傲懈怠……”沈沧道。

  “长卿”是毛迟的字,还是沈理给起的。

  沈理是毛澄的前辈与同僚,两人都是状元,即便早先往来不算紧密,也颇为志趣相投;等到毛家与沈家联姻,两人交情也夸了一大步。毛迟本就随沈理学习时文,只是没有正式登堂入室,不过却是以师礼敬之。虽说从亲戚辈分说起来,有些混乱,但是原本沈理便与毛澄平辈论交,倒是也没有显得太离谱。

  毛迟讪讪道:“不过勉强在榜单上,作甚值得骄傲?倒是世伯族侄,能在南直隶夺元,才是令人佩服。”

  沈沧摸了摸胡子道:“你也说了那个是我族侄,你却是我的女婿,我自然为你欢喜的多……”

  毛迟的脸“唰”的红了,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官宦子弟,十几岁都知人事的大有人在,像毛迟这般纯良确实难得。徐氏在旁,抿嘴一笑,提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沈沧既接了帖子,知晓毛澄今日落衙后要过来,便没有与毛迟多说。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于下定迎娶之类,还要两家长辈最后做主。

  徐氏眼见丈夫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咳,便对沈瑞道:“迟哥儿许久没来了,你们兄弟下去说话吧……”

  沈瑞起身应了,带了毛迟出去。

  直到出了正房,毛迟才松了一口气。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倒是装得乖觉,叫你声‘女婿’就脸红了?”

  毛迟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赶在杨大学士跟前放肆不成?”

  五十步莫要笑一百步。

  正房里,沈沧吃了半碗茶汤,压下喉咙中的痒意,这才止了咳。只是他本就身上没力气,咳了这一会儿,额头上都是虚汗。

  徐氏见状,心中忧虑更甚。

  毛迟回京虽是好事,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三、两日就能操持完的。太医使的话历历在目,自己老爷能坚持过去了?

  沈沧正闭目养神,方才咳的急的,带了晕眩。

  好一会儿,沈沧才平复过来,慢慢地张开眼,道:“叫人再预备两根好人参吧,我总要看着玉姐儿出阁……”

  九如居中,毛迟难掩忧色,犹豫道:“这个时候提亲事,是不是不合时宜?”

  论起年纪来,沈瑞是比他小两岁不假,不过沈瑞素来稳重,以后又是他的内兄,他便也是真心请教。

  沈瑞想起太医使的话,心里也没底,道:“家父家母是希望你们早日成亲,省的耽搁了你……只是能不能功成,我也说不好……”

  毛迟苦笑道:“总觉得这个时候提这个是添乱……”

  沈瑞道:“你到底是独生子,要是婚期仓促,不知令尊令堂心里会不会不喜?”

  本是想着毛迟年纪大,怕毛家等三年不愿意才想要将玉姐儿早日嫁出去;要是再因亲事仓促引得公婆不喜,那还不如矜持些,三年后再出阁。

  毛迟忙摇头道:“非常期、非常事,家父家母哪里会计较这些个?只怕委屈了令妹……”

  两家定亲前后,毛迟也是见过玉姐儿的,对于未婚妻颇为满意。

  认识了几年,对于毛迟的人品,沈瑞倒是信得过。他既这样说了,沈瑞便也信了。其他的事,两人说了也不准数,就要等毛澄晚上过来时再提。

  沈瑞问起南直隶乡试的事,对于沈瑾能得解元之事,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越是接触科举,越是知晓南直隶考试的竞争激烈。就是沈瑞自己,每每想到次数,也颇为庆幸,自己不用在南直隶死磕。

  不说别人,就是已经扬名南士林的大才子文征明,已经考了四次,都落第,未来还会继续落第六次,十次不第,从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青年,一直到五旬老翁,也没有中举。

  尤其可见,在南直隶中举多难,在举人之中脱颖而出就更不容易了。

  不用说别的,只要沈瑾在会试时进了前十,以他南直隶解元的身份,点头甲的机会就比旁人多。

  不过毛迟并不知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只提了一句便赞起五宣来:“王先生真是大才,五宣不过是他身边侍笔墨的书童,初次下场,就在第二十九名,让人自愧不如……”

  沈瑞道:“长卿还不知,五宣已经在老师面前敬了茶,如今是我的师弟了……”

  毛迟颇为意外道:“王先生收学生倒是不拘一格……”

  毛澄是在晚饭前过来的,并不是一人过来,同行的还有沈理。

  “听说二叔回来,小侄便过来看看……”沈理道。

  之前碍于谢阁老那边的关系,沈理不愿意将尚书府拉入几位阁老的党争中,与这边疏远了关系。不过等到沈沧因病休养,从朝堂上退下来,沈理来的次数就多了。

  毕竟先前沈洲没到京,三老爷身体又不好,沈理怎么可能放心让沈瑞一个人撑起这一摊来?

  沈沧心里明白,既安排沈洲往南京去,那京城这边日后少不得就要沈理照拂,对于沈理也热络几分。就是手上一些官场关系,沈沧也没有交到沈瑞手中,而是直接交到沈理手中。

  沈理知晓这些的重要性,并不肯接,还是沈沧劝道:“这些关系根基是利益,瑞哥儿年纪在这里,身份还不足与这些人制衡,交给瑞哥儿手中,说不得就是引狼入室……”

  冷眼看了这些年,沈沧看出沈理确实待沈瑞如亲兄弟般。就算看在沈瑞面上,他也不会帮衬着这边。只是谢阁老位极人臣,险境在前,沈理这个相门女婿说不得就要受池鱼之殃。

  这些官场上下的明暗关系,等到沈瑞能用到时已经是十来年后,说不得早就凉透了;搁在沈理手中,却是两厢便宜之事。

  至于沈瑛那里,沈沧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沈瑛是弘治十二年进士,自己资历还浅,下边又有两个早晚要入仕的同胞兄弟。现下五房母子待沈瑞是真心,可真到了利益纷争之时,这真心还能剩下几分?

  世态炎凉,沈沧见的多了,不打算用这个去验证人心。

  沈理这边,虽也有儿有女,可年纪都比沈瑞小,就算以后要走科举仕途,也与沈瑞隔着几年,两下里并不冲突。

  这些安排,沈沧并没有瞒着沈瑞,早将道理与沈瑞说了。

  沈瑞也觉得这样安排妥当,只是心中也颇为古怪,因为沈沧是将沈理当成了沈家官场上“承上启下”之人,却将二老爷撇在一边。

  毛澄本想要提出过几日下定,婚期定在十一月,不过见了沈沧现下模样,便改了口,只说过两日有个吉日正好下定,在月底前选个日子。

  眼见毛澄这样痛快,沈沧自然无异议。倒是陪坐在侧的二老爷、三老爷听闻,都带了犹豫之色,不时地望向徐氏。

  现下是商量婚期,徐氏并未回避,也在座见客。

  太医使说的清楚,“旬月”之间,短的话十来天,长的话也就月前。如今是十月初,要是坚持不到月底怎么好?

  沈理坐在几位老爷对面,正好看到二老爷、三老爷神情,心下一沉。

  徐氏神色自若,道:“我这边也使人看了日子,下旬有三个宜嫁娶的日子,十六、二十二、二十八,十六这日倒是对两个孩子八字更好些,只是有些仓促,不知亲家老爷那边便宜不便宜?”

  毛澄心中大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笑道:“在下与内子早就盼着这一日,都是预备好的,哪里有不便宜的?既是与孩子们的八字相合,就定在十六为好。”

  沈沧定定地看了妻子一眼,并没有说反对的话,只点头道:“也不好委屈了孩子,虽说日子仓促些,还是要周全些为好……”

  毛澄道:“那是应当的,亲家放心……”

  今天就是十月初二,婚期前还要下定礼,时间剩下的不多。毛澄眼见得了准话,便没有再坐,起身告辞家去。

  徐氏要留饭,毛澄眼见二老爷、三老爷脸色都沉重,并不是有心情待客的模样,便也知趣地婉拒。

  沈理因担心沈沧,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去了沈瑞处。

  “二叔、三叔脸色不对,大婶娘将日子定的也太急切些,可是有什么事?”沈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瑞并未隐瞒,将太医使的话说了。

  沈理虽早有准备,可听到这话时还是变了脸色。只是他想的要多些,沈家既是要嫁女,还是稳稳当当的嫁了好了,要是中途再出变故,倒给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四百三十一章 乐往哀来(二)

  两家既订好了日子,剩下的就要张罗起来。从现下到迎娶不过半月时间,委实太过仓促。幸好因毛迟年岁见长,沈沧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两家都有心早日成婚,不管是大定礼,还是嫁妆都是预备妥当。

  等到亲友收到两家本月十六嫁娶的喜帖,两家已经正式过了礼。

  不止是沈理担心沈沧熬不住,徐氏也担心,便请二老爷带了沈瑞出面,前往太医使宅走了一遭,并不是要“打蛇棍上”地请太医使过来诊脉,而是求个方子。

  太医使之前看过沈沧的脉,对于沈沧病势心中有数。待听了叔侄来意,老爷子倒是并未端架子,沉吟了片刻,便给写了个方子。

  沈洲与沈瑞都是读过医术的,看了方子就有些犹豫不定。

  太医使摸着胡子道:“沈大人已经是药石无效,如今食不下咽、夜不安枕,要是不用非常之法,到底能不能撑过半月之期,老朽说不准……这方子确实是促眠的,能使得沈大人多绵延些时日……”

  沈洲带了沈瑞郑重谢过,离了太医使宅。

  一路上,叔侄两个都没有说话。

  虽说用了这方子,确实保险一些,可真的让沈沧剩下的日子每日用药促眠?万一在睡梦中……叔侄两个都悬着心。

  等回到尚书府,两人便去见了徐氏。

  徐氏接了方子,怔忪了半响,方点点头道:“到底麻烦老神医一回,回头别忘了补一份重礼过去……”

  沈洲犹豫道:“大嫂,这方子能用么?”

  徐氏道:“正合适。老爷这些日子夜不安枕,一咳就是半宿,用了这方子,也能好生睡觉……”

  沈瑞皱眉道:“可是这药量也太大了些,会不会对父亲身体有损?”

  徐氏苦笑道:“老爷的身体现下药量小了也不顶用……”

  沈洲还是犹豫,徐氏道:“我会与老爷商议此事,这些日子家里事虽忙,可二叔也不要忘了吏部那边,早日尘埃落定,老爷也能早日安心……”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日子订的匆忙,内外就要瑞哥多费心,也盯着你三叔些,莫要让他费了精神……”

  沈洲与沈瑞起身应了,从正房出来。

  徐氏去了内室,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望向炕上躺着的丈夫。

  沈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妻子坐在跟前,扯了扯嘴角:“方子求来了?”

  徐氏应道:“嗯,是老神医亲自下的方子,是促眠的,老爷这些日子也能少受些罪……”

  之前皇上遣太医使过来看诊的消息,一家上下都都瞒着沈沧,可玉姐儿亲事在即,倒是亲朋往来少不得提及此事,徐氏便对丈夫讲了。沈沧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知道,身后事也多交代下去,听了这个消息并未有多震动。

  沈沧点点头道:“好,有方子就行……玉姐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我实不愿耽搁了她……”

  沈毛两家的亲事是前几年就定下的,如今男婚女嫁也是寻常。只是两家亲朋好友都纳罕,这也太仓促,刚接到喜帖那边就下了定,而这迎娶的日子也太近。

  沈家的这边亲友还好,都晓得沈沧在病重,已经居家养病数月,情形似不大好;毛家的亲友,少不得背后打听一番,得知婚事提前的因由,却是各有说辞。

  不乏有那等小人,见不得旁人好的,背后少不得嚼一番舌头,说新妇命硬克父的;还有早年想要与毛家结亲不成的,就背后笑一回毛澄攀附高门是攀上了,却是个转眼要落魄的门户。

  官场上,“人走茶凉”,就算是尚书府邸又如何,压根就指望不上。

  除去两家亲友,官场中人,得知两家仓促定下婚期,冷眼旁观,等着看尚书府笑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一看,就看出蹊跷来。

  谁说状元出身的沈学士与族人不亲近?不过小半月功夫,沈学士去了三次尚书府,沈学士之妻谢氏也去了两次。

  另有东宫属官名叫沈瑛的,这些日子也去了两次尚书府。另有常出入尚书府两个读书人,好像不是旁人,就是沈瑛的同胞兄弟。

  还有大理寺卿杨镇,这些日子也去了尚书府两、三遭。听国子监那边传来的消息,杨家在监的次子请了半月“病”假,可跟在沈尚书嗣子屁股后边那个小胖子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病的模样?

  还有沈家姻亲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家,这些日子也曾遣子弟上门。

  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思量过后,就老实下来。

  沈学士背后有谢阁老,他既出面为尚书府撑腰,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了的?就算谢阁老退下来,还有杨廷和在。东宫属官,那可是炙手可热的职位,等到太子登基,就要再进一步,说不得就是未来的阁老尚书,谁会愿意与他结仇?

  沈家这边上门帮忙的晚辈多,倒是准备得有条不紊,毛家上下却是忙忙碌碌。

  毛家虽有几门亲友在京,不过不是隔房堂亲,就是远亲,平素里上门托个关系,打个秋风还罢,正经用时什么忙也帮不上。幸好毛迟也算翰林院老人,在翰林院里也有几个交好的同乡、同年,通家之好,便也打发女眷过来帮衬,这才使得毛太太没有出了差子去。

  不过读书人素来清高,加上南边风俗,向来重嫡轻庶,对于玉姐儿的身份,难免有人腹诽。嗣女又如何?到底是小老婆养的。就算人人都说尚书府夫人是个雍容贵重的品格,可这玉姐儿才到长房几年,如今到底混没混出来还是两说。

  也有心直口快的,少不得在毛太太跟前露出一、二口风出来。

  “是个规矩懂事的,等进了门,伯娘、婶子们就晓得了……”毛太太带了几分矜持点评着。

  对于这门亲事,她早先也略有不满,不过待见过徐氏与玉姐儿后,就剩下欢喜。她不过落第举人之女,侥幸做了状元太太,可早年初到京城时也闹了不少笑话出来。她有自知之明,见到亲家太太徐氏的大方从容并不觉得嫉妒,反而满心艳羡。

  玉姐儿如今有徐氏几分品格,落落大方,这几年是当家理事,自有一番气度,在毛太太看着,就已经比丈夫这些同年、同乡家的腼腆小姐强出十倍不止。

  外人只看着沈尚书如今垂危,毛太太却知晓得沈家在南士林的声望。尚书府人丁虽单薄些,可沈氏一族人丁可繁茂,今年南直隶的解元不就是玉姐儿的族兄弟么?

  娶一个媳妇,与沈氏一族成了姻亲,说起来毛家还是占了大便宜。

  唯一遗憾的是,迎娶太仓促,难免少了几分风光,不过事到如今,也是便宜之举,总比让自己儿子等三年要好。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日,正式迎娶前一日,沈三老爷带了几个族侄往毛宅送嫁妆。

  毛宅这边很热闹,不少翰林女眷过来,想要见识见识尚书府送女的气派。毛迟有三个同胞姐姐,都已经出阁,长女随丈夫在外任上,次女与三女都嫁在京官人家,今日都携儿带女回娘家帮忙。

  对于未来弟媳妇的嫁妆,毛家两位姑奶奶也好奇,倒不是贪财。只是想要通过嫁妆多少,看看未来弟妹是否受娘家重视。

  不管沈家多么体面,一个被亲人重视的女儿与一个不重视的女儿,对毛家来说肯定不一样。

  等到嫁妆送到,不能说十里红妆,可一百零八抬嫁妆,在京中也是屈指可数,晃花了大家的眼。

  更不要说嫁妆中,京中房宅两处、铺面两间,京外田庄两座,松江田庄两处,不说毛迟以后前程如何,只这些陪嫁产业就够子孙无忧。

  毛太太只觉得脸上光彩,毛家两位姑奶奶也终于放下心。沈家既重视玉姐儿这个女儿,这般陪嫁女儿,以后待自家小弟这个女婿定也错不了。

  那些翰林太太都是咂舌不已,不免有人说酸话道:“就算是尚书老爷,这般嫁女也恁招摇,若是清清白白做官,想要攒下这些可不容易,就不怕御史弹劾不成?”

  毛太太挑眉道:“徐夫人可是相府贵女出身,名下嫁妆产业丰厚,沈家三房又只有这一女,叔伯自然也要多陪送的,齐三房之力陪送这些也不稀奇……”

  就算沈尚书走了,沈二老爷却是玉姐生父,难道以后就不照拂女儿女婿了?虽说现下沈二老爷得了南京国子监的缺,年底就要往南京赴任去了,不过自己老爷说的清楚,等沈二老爷熬完资历再回京时,还要升一升的。

  还真是让毛太太说着了,玉姐儿这份嫁妆还真是大家各有添加。

  因毛家只是中等人家,徐氏本不欲招摇,给玉姐准备的是一处宅子、一处铺子、京城与松江各一处置庄子,剩下的都是做了压箱银。不过沈洲添了京中一处宅、京外一处庄子,三老爷给添了一间铺面,沈瑞见上面有南边产业,就添了一个松江庄子。

  “家里就玉姐儿一个女孩,婚期已经是仓促了,嫁妆体面也好……”沈沧这样吩咐道。

  徐氏便也听了劝,将原本订好的九十六抬嫁妆增加到一百零八台……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乐往哀来(三)

  同毛家欢快的气氛相比,沈宅这边安静的多。内外虽是张灯结彩,可从上到下都透着几分肃穆。前来吃酒的都是至亲好友,对沈沧的病势即便早先知晓的不多,可眼见今日这般日子沈沧也没有露面,就知晓情形不对,便也都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

  旁人还罢,要不早就得了消息,要不就是不干己事,心中唏嘘两句罢了;唯有乔家过来吃酒的少爷、少奶奶,都心惊不已。

  乔家唯一的靠山,就剩下沈家。如今沈洲已经派了外放,只是人还没有上任,京城中能依靠的就剩下沈沧。要是沈沧真的不好,那乔家以后能依靠谁去?

  等用了酒席,乔家各房少爷、奶奶便匆匆回家,与父母告知这消息去了。

  乔大老爷素来是个糊涂的,虽晓得“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仕途已断,如今乐的做太平乡绅,便也不以为意,摇头唏嘘道:“生老病死,谁还能拦得住,着急有甚用?谁能指望谁过一辈子,以后还是个人顾个人吧……”

  乔大太太急道:“老爷是不指望沈家大伯提挈,可五哥呢?五哥以后的前程,可还需要人拉扯?”

  提起幼子乔永德,乔大太太不免又后悔:“早就该晓得人心都是偏的,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无血脉的嗣子,沈家怎么会不倾力嫁女?啧啧,要是珞哥儿还在,我就不信他们舍得这样预备嫁妆!真是便宜了毛家,玉姐儿年纪与五哥儿正是匹配……”

  沈家向来不露富,这次高调嫁女,也没有人去细究沈家产业,反而有不少人可怜沈瑞。只当沈沧、沈洲存了私心,才将家产大头陪嫁了亲骨肉,而不是留给嗣子。

  世人常如此,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倒也不稀奇。

  不说亲戚,就是沈理之妻谢氏,眼见玉姐儿嫁妆,心里也犯嘀咕,回头与丈夫唠叨了一回。谢家是余姚大户,她出嫁时自家虽还不是宰相门第,可也是嫁妆丰厚,只是比起玉姐儿这份,还是差了不少。

  沈理却是笃信沈沧、徐氏人品,道:“能陪出这些,留给瑞哥儿的只会更多。二房虽在京不过两代,却都是做到九卿之位,看来家底要比露出的富裕的多,只是不显罢了,这是合了大族叔与大婶娘的性子。”

  谢氏只是不信,却知晓轻重,没有在丈夫跟前再啰嗦。

  乔大老爷却是信了妻子所说的,也有些心疼,瞥了妻子一眼,轻哼道:“现下觉得玉姐儿是好的了?早年谁嫌弃那边是庶出来着?”

  两家“亲上加亲”的提法,早些年就有,不过那是乔老太太在世,盯上的是亲外孙沈珞,压根就没看上眼过玉姐儿。后来乔氏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乔老太太,沈洲怕伤了两家关系,曾主动提及想要将玉姐儿许给乔家,不过因年纪合适的孙子都是嫡出,乔老太太看不上玉姐儿,想也不想就给回绝了。

  乔大太太只觉得一噎,怏怏道:“说这些怪没趣的……”

  乔大老爷想起一事,幸灾乐祸道:“最着急的不是咱们,怕是老三睡也睡不好了……”

  正如乔大老爷所说,乔三老爷虽因还没出孝,不好前往沈家吃喜酒,不过听到儿子乔永善带回来的消息,不由傻了眼。

  即便沈沧真的告假两个来月,可乔三老爷也没有想到沈沧真的熬不住。

  “你表伯父真的不好了?”乔三老爷瞪大眼睛反问道。

  乔永善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道:“应是如此,今日大伯都没露面,大伯娘也就露了一面,出面待客的是姑父与三叔,不过瞧着这两位面上,也是难掩忧色……”

  乔三老爷只觉得手足冰凉,喃喃道:“那这‘冲喜’的说法应是真的了?”

  乔永善想了想,道:“儿子瞅着不像是‘冲喜’,倒像是怕来不及,耽搁了沈表妹,毛家表妹夫是毛学士长子也是独子……”

  乔三老爷怔怔的,好一阵儿缓不过神来。

  乔家诸晚辈中,乔永善因与沈瑞年纪相仿,往来最多,这会儿的担心也是真心实意。

  “姑父怎么这个时候外放?沈家三叔实不像是能撑事的,这以后都瑞表弟支撑门户,想想还真不容易……”乔永善感慨道。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来,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看看……”

  乔永善望了眼窗外,惊诧道:“父亲,眼见宵禁了?”

  乔三老爷看着外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颓色。

  尚书府,上房。

  已经是掌灯时分,沈沧昏睡了一日,直到晚饭后才醒。沈家众人得了消息,便都赶了过来。

  自用了太医使的方子,沈沧睡得是踏实了,不过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睡好了的缘故,他面上的气色,确实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见了些血色。

  只是看在沈家人眼中,却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这是“回光返照”之像。每每沈沧醒时,大家都便过来陪着,就怕有什么遗憾。

  沈沧却只是看着还好罢了,与家人闲话几句今日送嫁妆之事,力气就有些接济不上。徐氏见状,便叫众人散了。

  沈洲与三老爷都缄默,各自回去,沈瑞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止步,看了眼玉姐儿。

  玉姐儿的眼中,带了惊恐不安,身上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与娇羞。她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嫁,可是也知晓长辈们为她好,她没有反对的余地。

  沈瑞看在眼中,不由心生怜惜,平素再稳重,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这十几日沈家虽张罗着嫁女,可愁云笼罩,实不是嫁女的气氛。

  玉姐儿察觉到沈瑞的视线,带了几分忐忑道:“二哥?”

  沈瑞道:“我口渴了,能不能叨扰大妹妹吃杯茶……”

  玉姐儿忙道:“二哥客气了,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这边主院是中路三进根据,正房就在中间一进,玉姐儿闺房在最后一进。

  婢子们上了茶,袅袅茶香散开,玉姐儿忐忑的心情才稍平复些。

  沈瑞也不着急说别的,只不紧不慢地将今日过去送嫁妆的见闻、与毛家在京的姻亲故旧说了一遍。玉姐耳朵微红,却依旧是认真听了。

  说到最后,沈瑞正色道:“大妹妹嫁妆是父母长辈精心准备,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江南,都是体面的……大妹妹过去,也要立得住,莫要小瞧了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千金,就算出阁,也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姑奶奶……”

  这有教导之意,玉姐儿忙起身听了,低下头道:“谢二哥教诲,妹妹定不会丢了沈家的脸面,只是羞愧这个时候家里还为妹妹之事添乱,使得父亲不能安心静养,使得母亲分心他顾,又使得三叔、三婶与二哥都受累……”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哽咽。

  “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远矣。阖家上下在这个时候安排你的亲事,全因父亲、母亲拳拳爱儿之心,盼着你与妹夫琴瑟相和,在夫家日子和顺……就算是担忧、愧疚,今晚该哭就哭,明日开始也收一收,不要苦着脸做新娘……要是因一时真情流露,引得亲家老爷、太太不喜,岂不是违了父母初衷?”沈瑞道。

  就算知晓现下两家成亲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毛家上下盼新妇进门盼了好几年,如今双喜临门,谁愿意娶个苦瓜脸儿媳妇进门?

  玉姐儿又羞又愧,却晓得沈瑞是“逆耳忠言”,讪讪地应了。

  徐氏站在门口,将这话听了个正着,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她现下过来,也是劝玉姐儿这些话的。就算是担心沈沧,出嫁后也要收敛一二,要不然确实容易被挑理。

  如今沈瑞教训了,玉姐儿也乖顺,徐氏过来后边略过这段不提,等沈瑞走后,就拉了玉姐儿去里屋,拿了几幅秘戏图,给玉姐儿讲夫妻敦伦、周公之礼,听得玉姐儿臊的不行。

  徐氏慈爱道:“这是人伦大礼,没有什么可羞臊的。毛家家风正派,毛女婿这几年一直读书,并不曾听闻有房里人,你多明白些也有好处,若是不清不楚的,只有自己遭罪的……”

  玉姐儿缠着手指头,眼神不敢瞄向徐氏手中。

  徐氏却偏生送到玉姐儿眼前,道:“旁的还罢了,这幅图你要记好……”

  玉姐儿跟在徐氏身边几年,对嗣母向来崇敬宾服,闻言忍了羞臊,望向那张图。

  那张图绘的是床榻之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女下男上,女体身下枕着高枕,下肢高耸。男体半跪,两人阴阳交合,交合无隙。

  玉姐儿看了一眼,立时收了眼,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噗通”、“噗通”乱跳,颤音道:“母亲,作甚记着这个呢?”

  徐氏摩挲着玉姐儿的头发道:“这是求子秘戏图,虽说你年纪还小,晚几年生产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这几年我叫人调理你的身体,比一般女儿结实的多,要是子女缘来得早,也不怕什么……”

  沈沧将身故,毛澄如今却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也常往东宫给太子讲课,以后前程大好。

  人心易变,毛迟又是独子,公婆再通情达理便也只是公婆,不是亲爹娘,只有玉姐儿在子嗣上随顺,以后日子才能更稳妥。

  玉姐儿并不是闺阁弱女,跟在徐氏身边几年也是知晓世情,自是听出徐氏未尽之意。她的脸上,红晕脱去,只剩下郑重,盯着那秘戏图好一会儿,方道:“母亲放心,女儿定会过的好好的,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乐往哀来(四)

  沈家上下提心吊胆,终于将玉姐儿嫁了出去,三日“回门”认亲,也是礼数周全。

  等到送走小两口,沈家就将各处红绸去了,大家都是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悬着心,要是喜事进行到一半,沈家这边没什么,却怕毛家那边心中膈应。

  虽说沈家没了沈沧,依旧能做玉姐儿后盾,可女子嫁人,居家过日子并不是打战。真要到了两家“丁对丁卯对卯”时,这姻亲也就到头了。

  沈沧自己,也算是放下心,有心情想起别的,在与沈洲说话时,少不得又问了一句:“我瞧着玲哥儿是个不错的,说话行事也周全,玲哥儿岳家又是你自己挑的,想来也是合心合意,你就不再思量思量?”

  在沈洲到京次日,沈玲也到京,随着沈洲住在尚书府。

  在预备玉姐儿亲事时,因有沈琦、沈全他们过来帮忙,沈玲并未主动往沈瑞身边凑,不过跟在沈洲身后,能帮的时候也帮着,是个不抢风头又是肯卖力气的。

  沈沧这半月虽大半功夫在昏睡,可清醒时也听徐氏与三老爷赞过沈玲。他又是亲自见过沈玲两次的,看出沈玲虽有些小城府小算计,可还算是性子磊落,大方厚道。

  小三房那边,沈沧早早分了丰厚产业过去,免了夫妻两个的后顾之忧;小二房这边,沈沧也尽了力,为沈洲铺好了仕途,可小二房断嗣这一条,也让沈沧有些不放心。

  就算乔氏如今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再折腾,可有孙氏的前情在,让沈瑞兼祧小二房也太为难。到时候不尴不尬,还不若叔侄名分的好。

  沈洲摇头道:“大哥,玲哥儿虽好,可三房那些人却是令人头疼,我实是怕麻烦……瑞哥儿那边,不愿意兼祧就不愿意……左右现下提这个还早,以后再说以后……”

  世人都重香火传承,沈洲却很是心灰,或许这是老天有眼,让他断绝子孙。

  见弟弟这般偏执,沈沧不由皱眉。可这个话题,这半月来兄弟两个说了不是一回,沈洲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沈沧无法,只好背后交代沈瑞道:“你二叔这辈子前半辈子顺风顺水,后半辈子挫折又太多,性子已经偏执,为父实是劝不动……只是不管他如何不争气,到底是为父同胞手足,如今家不成家,晚景凄凉,也不是我所愿……以后能看顾的就看顾一二,也算全了骨肉情分……”

  那些关于“兼祧”、“出继”小二房的话,沈沧到底一个字也没提。虽说他晓得,事到如今,要是他提此事,碍于孝道沈瑞未必会拒绝,可心里也定不会太乐意,何苦为了虚名为难孩子。

  那边是手足兄弟不假,可沈瑞也是要继承他香火的嗣子,就算他走了,以后徐氏还要靠着沈瑞养老送终。

  沈沧既说了这话,沈瑞自是应道:“父亲放心,都是一家骨肉,往事已矣,儿子自如孝敬三叔一般孝敬二叔……”

  至于三十年前的恩怨情仇,委实太遥远了。要是沈瑞因那个计较,让一家人不安生,也太没意思。不过叔侄就是叔侄,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关于沈洲想要让沈瑞“兼祧”的传言,沈瑞也听闻一二,这里就是在表态了。

  沈沧并不以为忤,反而颇为满意,点点头道:“如此就好……”

  关于此事,父子两人算是有了默契。

  沈沧想起一事,提醒道:“之前交代过你以后有了子嗣,留一个继承孙太爷香火之事,此事千万要放在心上……我与你母亲能敬奉孙太爷香火如叔伯,那是你嫡亲外祖父,想来在你这一辈也不会轻慢了去……可传到儿孙辈,恩情远了,情分淡了,少不得就要疏忽……正经过继了香火过去,也省的老人家以后断了香火……”

  他之前并不支持沈瑞兼祧小二房,也是惦记孙太爷家那边的事。

  当年三太爷临终前,交代给沈沧夫妇两个的话,是希望他们以后将次子出继到孙太爷名下。可是沈沧一辈子无儿无女,本想要将此事作为身后事交代给沈珞,没想到终究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知晓古人重视身后香火供奉,对于此事也无异议,便又郑重应了一回。不过他心中到底好奇,犹豫了一下,道:“父亲,这孙太爷真的姓孙么?”

  沈沧听了,嘴角挑了挑,道:“三十年前,我也这样问过太爷……”

  “祖父怎么说?”沈瑞道。

  沈沧摇头道:“太爷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答案,到是颇为意外。

  沈沧望向沈瑞,若有所思道:“瑞哥是不相信这世上异姓至交情逾骨肉么?”

  “也不是。”沈瑞道。

  只是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孙太爷也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没有家族,没有姻亲故旧?作甚要将全部产业留给三太爷?而三太爷又是坦然处之的模样。

  除了所谓“恩情”之外,要是没有其他渊源,总觉得说不过去。

  沈沧淡笑道:“当年我也想着孙太爷是不是‘大难不死’的二伯父,也追问过你祖父此事,不过却是没有得到答案……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孙太爷对太爷救命之恩之真,太爷也确实敬三太爷如兄,我们做晚辈的,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若是孙太爷真是当年不见尸首的二太爷,孙氏就是养女,而不是亲生女,后边孙太爷将产业留给沈家,而不是留给女儿,;而三太爷先是要出继儿子,后来定下亲事,在两家亲事毁了后,宁愿驱逐儿子,也不肯原谅,就似乎说得过去了。

  可是孙太爷与三太爷都故去多年,如今就算后人有猜测,也是似是而非,无法笃定当年渊源。

  说了这一会儿话,沈沧已经是乏了,正好徐氏端药进来,沈瑞就退到一旁。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子,沈沧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温煦的目光望向妻子:“这药还要吃么?”

  “要吃!”徐氏的口气温柔,神情却十分坚定。

  沈沧无奈一笑,没有再啰嗦,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主要是镇痛促眠,沈沧用了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沈瑞上前,与徐氏一道将沈沧放倒,看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沈沧神态平和,沈瑞却是犹豫,轻声道:“母亲,瞧着父亲的意思,本是不想要再吃药……”

  就算是疼痛难忍,可是清醒状态,可这样借药物昏睡,却是人事不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睡死过去。

  以沈沧的脾气,要不是为了让玉姐儿安安稳稳的出嫁,是绝对不肯服这样的药。如今玉姐儿亲事已毕,沈沧自然也是想要停了药,只是在妻子的期待下,到底不忍。

  徐氏的眼泪簌簌落下,盯着丈夫的脸轻声道:“太医虽说年关难过,或许,或许能过了呢……就算是老爷就这样睡着,只要老爷还在,也是好的……”

  这话她晓得是自欺欺人,可真到了生离死别时,却是依旧盼着一丝丝盼头。

  沈瑞没有再劝,只取了毛巾递给徐氏擦脸。

  徐氏摆摆手道:“我陪着老爷,瑞哥儿先回去,这几日你也乏了……”

  眼见徐氏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沈沧,沈瑞也觉得自己多余,便应了一声,从上房出来。

  民间有句老话,“少年夫妻老来伴”,之前看沈沧与徐氏夫妇不过是相敬如宾,如今却是看着叫人心酸。

  书房中,沈洲撂下笔,这是他预备的请假折子。原本他应该月底前就出发往南京任上,可是沈洲并不想走。徐氏虽还做最后挣扎,不过沈家两位老爷与沈瑞心里都明白,沈沧熬不了多久了。

  同样药方子,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让人提心吊胆。

  如今沈洲拖着启程的日子,这请假折子都是先预备好的。

  这时,就有小厮进来报:“二老爷,玲少爷来了……”

  沈洲道:“叫他进来。”

  小厮应声下去,沈玲随之进来,躬身道:“二叔,侄儿来了,您有事请吩咐……”

  沈洲道:“我本应月底前赴任,可是府里如今这样,我并不想走,算算日子,大行李什么的这几日也该到京,等他们到了京里,你就带人先行一步,送乔氏南下……”

  沈玲闻言大惊道:“二叔,这逾期不上任可是要担不是!”

  沈洲道:“期限本就是月底前出京,如今日子还没到,不算逾期……法理不外乎人情,真到了月底再说……”

  沈玲虽满腹担心,不过也瞧出二房几位族叔情分非常,并不是三房那种为了只看钱财毫无兄弟情分的。沈沧又是长兄,长兄如父,沈洲多敬重沈沧些也情有可原。

  既是长辈有所决断,他一个隔房晚辈听着便是,沈玲便老实应了,下去准备去了。至于为何不留着瘫痪在床的乔氏在京休养,非要千里迢迢的带到任上去,那更不是他一个晚辈该多嘴的。

  无巧不成书,就在沈洲想起后边的行李下人,次日尚书府门前就来了一溜马车。除了行李车之外,拉人的马车除了婢子婆子,还下来个年轻妇人……

  就算

  第四百三十四章 乐往哀来(五)

  沈家三兄弟中,沈沧与沈洲都有姨娘,只有三老爷因身体缘故,并未置妾。

  只是沈家书香门第,置妾并不是为私欲,而是为了子嗣计。

  如今沈沧的妾或是病故或是恩典放归,沈洲的妾除了玉姐儿的生母病故外,还有两人在,一个是良妾,早年为子嗣进门的,一个是沈洲身边的婢子抬举的,出京后才抬举的。

  既是回京,本应是乔氏见她们,给些赏赐,以慰她们这几年在外服侍沈洲的辛劳。都是跟了沈洲十几年的老人,这点体面还是要给。只是如今乔氏卧病不能理事,此事便有徐氏代劳。

  直到此时,沈洲才带了几分讪讪地来上房,对徐氏道:“大嫂,我又纳了一个妾……”

  徐氏颇为意外,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倒是并不曾听二叔提起?”

  沈洲道:“端午节后抬进来的。”

  徐氏看了沈洲两眼,若有所思。

  端午节后,那沈沧反对沈瑞“兼祧”的信应该已经到南昌,沈洲这是动了纳妾生子的念头,才纳了新妾进来?

  换做其他人家的老爷,别说不到五十,就是年过花甲依旧置妾的大有人在。沈洲本不在女色上留心,就算生了这个纳妾生子念头,也情有可原,哪个男人不重视血脉传承?只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谁还会反对不成?

  端午节到现下,已经半年,期间沈洲也往京城来过信,却是从不曾提及此事。看来要不是回京,这件事多半是要继续瞒着的。

  徐氏想到这里,觉得没意思,只吩咐红云道:“既是新姨娘初来家里,去预备份表礼……”

  沈洲依旧是讪讪,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家里预备喜事,又要看顾沈沧,徐氏早已经是身心俱疲,实是没精力却猜测小叔子心思,便摆摆手叫人进来见礼。

  等到婢子挑开帘子,便见几个女子进来,其中两个眼熟的,年长的是沈洲早年纳的妾侍,已经三十出头年纪;还有一个二十二、三来岁年纪,是沈洲身边服侍的婢子,低眉顺眼,是沈家家生子,前两年才开脸的;还有一人十八、九岁,容貌不过清秀,身上穿戴也素净。

  三人进来,对着徐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徐氏在那年轻女子身上打了个转,心里明白这就是沈洲方才提及的新姨娘了。她望了沈洲一眼,才开口叫人扶起。

  “二太太在京休养,这几年你们服侍二老爷辛苦,我代二太太谢你们……”徐氏道。

  那年长的两妾忙道:“都是奴等分内之事,实称不上辛苦……”

  那年轻的倒是规矩,并不掐尖卖好,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人旁边。虽说同为妾室,可这女子身上不卑不亢的气度,与旁边两妾迥然不同。

  徐氏活了五十多岁,见惯了世情,哪里瞧不出这女子礼数虽周全,却是隐带傲气,似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如此身份,这样的性子委实也可笑了些。又不是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子难道还不知尊卑贵贱?

  不管沈洲为何纳妾,这可人选选的真是不怎么样。

  徐氏心下一沉,也不耐烦与几个姨娘寒暄,叫红云送了表礼,便道:“连日赶路,你们也辛苦,下去安置吧……”

  那两个年长妾侍忙俯身应了,那年轻女子却是眉头微蹙,望向沈洲。

  沈洲摆摆手道:“既是见过了大太太,你们就先下去吧……”

  那年轻女子低下头,随着两个年长妾侍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氏的脸耷拉下来,脸上带了几分怒气:“这个梁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平民小户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小姐气派!”

  眼见徐氏恼了,沈洲哪里还坐得住,忙站起身来,道:“大嫂,梁氏确实不是百姓家出身……她亡父是成化十一年三甲进士,论起来正是小弟的同年……”

  徐氏大惊,“腾”地一下坐起,指着沈洲呵斥道:“糊涂!纳士人之女为妾都是该忌讳的事,你竟然纳同年之女为妾,名声不想要了?”

  她本就上了年岁,惊怒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幸好红云在旁机灵,立时上前搀扶,才没有跌倒。

  沈洲涨红了脸,道:“实在是阴错阳差,并非小弟所愿……”

  徐氏怒极反笑,道:“牛不喝水,谁还能强按头不成?你也不是才当官,就不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算你想要纳妾,什么样的人寻不得,偏要寻个官家女?”

  沈洲满脸羞惭之色,道:“梁氏也是可怜人,下边又有个弟弟读书,父母已故,兄嫂不容,处境实是艰难……”

  徐氏冷哼道:“可是填房之女,不为原配兄长所容,无奈之下,得知二叔与梁家的渊源,托人求到二叔名下……”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望向徐氏犹豫道:“大嫂已经晓得了?”

  徐氏嗤笑道:“这有什么难猜?成化十一年距今已经小三十年,梁老爷在世也是将花甲之龄,梁氏年纪不大,下边还有兄弟,实不像是原嫡子女的年纪……”

  沈洲苦笑道:“倒是让大嫂猜着了……这梁氏确实是梁玉成后妻之女,梁玉成当年是三甲进士,外在山西为知县,因性子耿介,满九年不得升转不说,还得罪上官被罢官去职,就回了南昌老家……他发妻早逝,留下三子,后来又续娶了填房,生下一儿一女……五年前病故……我之前听过他的消息,因逝者已矣,去拜祭过一番后也就撂在一边……今年四月里,有梁玉成生前好友上门,也是有举人功名的,上门求助,我才知梁氏姊弟困境……那年长的兄弟三人,不仅不顾没长成的异母兄弟分了全部家产,连梁玉成生前为梁氏预备下的嫁妆也占了,梁玉成早先为梁氏定好的亲事也给搅合了……梁氏生母已逝,六亲无靠,听管家提过我,才想起我来……”

  徐氏皱眉道:“这是梁家家事,二叔就算是梁老爷同年,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吧?作甚梁氏姊弟不去寻族里做主?”

  能供出一个进士的人家,就算之前是寒门小户,几十年之间也发迹起来。

  沈洲低头道:“梁大郎之子选了仪宾,背靠藩王府,才这样猖獗……族人心知不平,也是不敢吭声……”

  徐氏只觉得无语:“梁家人不敢得罪藩王,二叔就敢得罪?还真是好仗义!”

  大明藩王虽是被圈养在封地,可离开封地或许会夹着尾巴,在封国之内却是唯我独尊。只要不牵扯造反大事,朝廷对于藩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靖难之役在前,过后的每一代帝王,对藩王看上去都很优容宽厚。

  就算藩王手中没有实权,可想要对付封国内的官员还是小菜一碟。

  徐氏之前还一肚子怒气,生气沈洲行事不动脑子,现下听了前因后果,连怒气都懒得生了。

  四月时沈洲调任的事还没定下,他就敢为了所谓同年遗属与藩王府对上。幸好无事,否则要是王府那边真的针对沈洲,构陷一把,别说是官身,怕是性命都要危险。

  沈洲显然也底气不足,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本看梁氏姊弟处境可怜,能帮就帮一把,谁想到她那几个兄弟丧心病狂,得知她求助于我,便要将她卖给商贾为继室……梁氏得了消息,连夜逃了出来,投奔到我那边,求我庇护,瓜田李下,到底需要避讳……”

  半夜来投,不收容说不过去,收容又怕被梁家兄弟反咬,有诱拐之嫌,沈洲在梁氏的恳求下,就半推半就地收下梁氏的委身文书。

  徐氏心中闷闷,沉思了片刻,道:“既是梁氏主动委身做妾,那没长成的小兄弟如今也跟着你了?”

  沈洲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可是对她承诺什么?”徐氏想着梁氏之前神情,追问道。

  “并不曾!”沈洲摇头道。

  眼见沈洲面上只有烦恼,并不见其他,显然也是后知后觉想明白过来,并不曾色令智昏。

  徐氏实懒得与小叔子再掰扯好赖,只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梁氏姊弟?瞧着梁氏性子,并不像是柔顺的,怕是自己心中有计较。”

  沈洲正色道:“我既答应照应他们姊弟,自会尽力无愧,梁氏再想要求其他,却是不能……”

  徐氏叹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升米恩斗米仇,帮人也不是容易事,希望有个好结果吧……”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却晓得结果未必如此,要是梁氏是个善茬,在父母已故情况下怎么能保全自己到现下,说不得早就被强嫁了。

  沈洲早年还算是温文儒雅,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看着也不年轻了,梁氏又是不计名分,以妾室名义进门,所图定是不小。

  要是沈沧现下好好的,徐氏定会告诉丈夫,夫妻两人将二老爷痛骂一顿,将梁氏处置了;如今沈沧都病入膏肓,这两年忧心忡忡为家族安危打算,沈洲却依旧能没心没肺只凭感情行事。

  有纳同年之女为妾这一件事在前,私德有亏,沈洲前程就算止步了。要是被人捅出来,就是现在刚谋到的国子监祭酒一职,也未必能坐得稳。毕竟国子监祭酒,是教化官,声望狼藉、私德有亏,无法为人师表。

  沈沧不顾沈何两家姻亲关系,为沈洲谋划这么久,反成了笑话,徐氏心里冰凉……

  第四百三十五章 顶门立户(一)

  “大嫂,是我一时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如何?”沈洲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个大姑娘,就算遇到难处要避难,怎么没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谋面的你来?是真的忠心管家传话,还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经在外头,心里有数就好。对方要有所求,总会开口。”

  不管这握着把柄的是梁氏,还是另有幕后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错,有了防备,总不会再被算计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这样磨磨唧唧、毫无定力的性子,越是显位,越是危险。真要是因私德不检点被罢官,说不定还是好事,就算损了名声,并不影响性命,总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纰漏,犯了律规国法被发落要强。

  沈洲带了几分沮丧道:“我当时只是想要解梁氏之危,并不曾想这许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报。就算梁氏出身官宦,梁家小哥儿是士人后代,可咱们家规矩,万没有将妾室亲眷当正经亲戚待的道理……那个小哥儿,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无需带来见我……等到了南边,还是分开来另外安置的好……该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银两,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后事情被翻出来时,宽厚些总不是错处……”

  沈洲皱眉道:“我也这样想。”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晓自己处事不当,只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气,就无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吧……”

  徐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嘱咐,我也不会告诉老爷……不管梁氏如何性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让她淘气。”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让玲哥儿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日她们回来,连行李也没有让拆,明日歇一日,后儿就让她们再启程往南京去……”

  徐氏虽觉得如今大冬日里那些人才千里迢迢到京马上又赶路有些不仁厚,不过实是对于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着安排吧……”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阳穴,叫红云去九如院叫了沈瑞过来。

  沈洲的事情需瞒着沈沧,却不能瞒着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后当家人,总要先知晓此事,对以后变数有个准备才好。

  沈瑞听了这狗血情节,只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沈举人与郑姨娘的翻版么?

  不同的是,沈举人是郑姨娘秀才老爹的学生,与郑姨娘姊弟算是师兄妹,辈分上不差;还有就是郑氏进门时,虽是纳妾,却是主母无子,以“二房”的名义抬入府,该行的礼都行了,该给的体面也都给了。

  沈家四房日子富裕,郑家却是真的精穷,穷的女儿没有嫁妆,儿子没有读书束脩,剩下一门妇孺,没有当家人。沈举人虽是纳郑氏为妾,可在旁人眼中,不仅不受斥责,还有帮危助困之名。毕竟沈举人当时二十几岁,在世人眼中年轻有为,沈家又不是寻常门第。

  可轮到沈洲与梁氏,这秀才的女儿与进士的女儿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与梁父平辈论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为妾,就算没有触犯国法,也是淫人妻女的风流罪过。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这一条沈洲是抛不掉。

  “这两年应是无碍的,三年后是个坎儿……”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几门显贵姻亲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现下就想将沈洲的国子监祭酒抢下来,也未必会如愿;三年后,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时,就保不准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爷本是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爷在南京熬满六年回京……到时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捞个六部侍郎,也足以庇护一家老小,且在官场上照拂你一二……”

  谁会想到,沈洲竟然这样愚蠢,不牵连大家都是好的,实是指望不上。

  至于“杀人灭口”的想法,徐氏与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过。沈洲现下错处,是私德过错,要是为了掩饰前面的错,一错再错,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虽说随着梁氏的到来,徐氏与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还是就此为止,并未再说与旁人,连三老爷、三太太也不晓得。就算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只让他们夫妇跟着白担心罢了。

  三太太虽听说二房多了个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经妯娌,也无需交际应酬。更何况二房这些行李随从,到京就休整了两日,随后就又启程南下了,两下里也并未打照面。

  十月二十二凌晨,沈家办完喜事没几日,沈玲带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日。

  外头天色蒙蒙亮,沈沧睁开了眼睛。这些日子,他嘴巴里长了横骨似的,只要醒时,就咳喘不停,现下却是觉得嗓子眼终于清亮,耳鸣眼晕的症状也消失,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

  徐氏上了年岁,本是浅眠,可这些日子实是太累了,此时还没有醒。

  沈沧侧过头,透过昏暗的光线,望向身边的发妻。

  徐氏侧身,对着丈夫而卧。

  屋外东方渐白,房里也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还是有所察觉,徐氏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着满脸温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道:“老爷醒了……”

  沈沧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儿我不再吃药了……”

  徐氏忙要反对,却是察觉到不对,一下子坐起身来。

  “老爷!”徐氏克制着满心慌乱,却依旧是带了颤音。

  沈沧的模样,实是反常,不仅不咳不喘,且双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明明之前还是久病的人,怎么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回光返照!?

  沈沧也坐起身来,看着妻子道:“天亮了,让老二、老三过来用早饭……”

  徐氏没有应声,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泪却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沈沧放开妻子的手,低头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换身衣服,骨头都锈住,想要下地走几步……”

  这大半月来,他一直卧床,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外间置夜的婢子早已经醒来,听到里屋动静,断了热水进来。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随后自己简单梳洗,又给沈沧擦了脸,去立柜里取了一套宝蓝色寿字纹新夹衣出来,服侍沈沧换上。

  沈沧卧床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几步,却需人搀扶。徐氏并不叫人,亲自扶他走到外间,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坐了。

  “今年还没下雪……”沈沧叫人推开窗户,向外眺望,眼见碧空如洗,不由带了忧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隶向来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虽说近三年沈沧在刑部,可之前在户部多年,操心操惯了的,就是到了现下,依旧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时。

  徐氏抱了大氅过来,给沈沧披上,道:“老爷莫要太担心了,二叔不是说了么?上京时山东一直在下雨,河间雨水也足……这还没进冬月,下雪的日子还在后头……”

  沈沧听了,神色稍缓。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里练拳,见正房来人传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抓了一件披风就去了正院。

  柳芽与春燕都是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来,在门口正与沈瑞碰了个正着,两人顾不得说话,一道往正院来,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终身遗憾。

  进了院子,就见正房一侧窗户开着,沈沧临窗而坐,徐氏站在旁边,夫妻两个正说着话。

  这样情景,与想象中那种卧床不起交代遗言的画面实是不相符。

  沈瑞与沈沧却是丝毫不觉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见到两人来了,沈沧很高兴,对沈洲道:“老二不是最爱羊肉小馄饨,方才你大嫂叫厨房去准备……”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儿爱吃白菜馅,你母亲叫厨房做白菜蒸饺……”

  虽说沈沧“红光满面”,可现下谁会有心情惦记吃喝呢?

  沈洲低下头道:“大哥爱吃茴香馅饼,大嫂可叫人预备了?”

  沈沧“哈哈”两声,带了得道:“还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预备去了……家里别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几筐……”

  徐氏坐在一边,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丈夫,似乎丈夫与小叔子真的闲话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着沈沧全无心事的模样,心里分外纠结。

  如今该交代的交代的,该安排的安排,能将寿命拖到今日,就是沈沧也心满意足、安心放手了吧?要是他不这么安心,会不会坚持的日子能更长些?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老爷一家到了。

  三老爷面上全无血色,额头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面带急色,四哥儿还打着哈欠,由婆子抱着,跟在后边。

  听着屋子里的说笑声,三老爷红着眼圈,倒是傻了眼……

  第四百三十六章 顶门立户(二)

  三老爷怔住,三太太却是反应过来情形不好,心中悲切,回头对抱着四哥儿的养娘道:“还不放下四哥儿,让四哥儿给长辈们请安……”

  那养娘应声放下四哥儿,三太太将四哥儿推上前:“快请安!”

  四哥儿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收了调皮,老老实实上前,道:“大伯、大伯娘、二伯、二哥,四哥儿请安了……”

  小儿稚言稚语,听得沈沧不由弯了嘴角。他抬头望向三老爷道:“还愣着作甚,快与弟妹入座……”

  这会儿功夫,三老爷也明白过来,心中大恸,神情就有些僵硬,道:“是……”

  沈瑞早已起身,对三老爷夫妇见了礼,等三老爷夫妇入座了,方又重新坐下。

  三老爷紧握着拳,不敢去望沈沧的脸。

  沈沧虽面带晕红,可皮包骨、眼睛洼陷的模样,叫人无法平静以对。

  沈沧正看着四哥儿,四哥儿早已跑到沈瑞身边,如今正坐在堂兄膝盖上,稚嫩的小脸上带了几分好奇,望向众人。

  沈沧眼这堂兄弟两个亲亲热热,心中宽慰,抚着自己已经稀疏的胡子,道:“四哥儿是个好孩子,咱们沈家能多这一条血脉已经是老天垂怜,以后莫要太逼他,当以康健为要。老三,你当好些谢谢弟妹……”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说的,且带了郑重。

  三老爷向来最听兄长的话,闻言站起身来,对着下首的妻子作揖道:“谢谢娘子……”

  三太太哪里能受礼,立时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要退避一旁。

  徐氏温和道:“这个礼,三婶受得……进门这十几年,你是如何对三叔,都在我们眼里……老爷与我都谢你,不止是谢你为沈家生下了四哥儿,还谢你这些年对三叔的细心与体贴……”

  丈夫病弱,没有前程;膝下荒凉,没有一儿半女,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盼头的日子?换做其他人,说不得早就移了性子,怨恨刻薄起来;三太太却是忍了寂寞,全心照料丈夫,刚进门时如是,过后十余年也如此。

  虽说世人都教导女子“三从四德”,可能做到三太太这样,却不是一味柔顺就能坚持下来,要不是心地良善宽厚,也做不到这一步。

  沈沧与徐氏私下提及四哥儿,都觉得添了四哥儿,不是老天对沈家的厚报,而是老天对三太太的厚报。三太太,吃了十几年的苦头,剩下的日子该平顺了。

  听了徐氏的话,三太太含泪,满脸感激道:“妾身只是做了妾身当做的,嫁到沈家来,能有大伯、大嫂这样的兄嫂,本就是三老爷与妾身的福气。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伯与大嫂慈爱,我们都记得。若说谢,也是三老爷与妾身当谢大伯与大嫂……”说到最后,拉着三老爷的衣袖,一起对着沈沧与徐氏跪了下去。

  谁嫁人不是“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却是被徐氏当成小闺女似的疼爱,一点点教导,过了十几年轻松自在日子。兄嫂慈爱,丈夫体恤,即便之前膝下荒凉,可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知足,要怎样才好?

  三老爷想着自己是大半生,没有一日不是在长兄庇护下,眼下如山如大树般的兄长却是要油尽灯枯。

  三老爷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将头靠着沈沧的大腿,无声哭泣。

  徐氏已经起身,扶起了三太太。

  四哥儿瞧见不对,从堂兄膝下下来,蹑手蹑脚来到三太太跟前,用白嫩的小手拉住三太太,圆圆的小脸,添了担心,望向沈沧与三老爷。

  沈沧莞尔,拍了拍三老爷的后背:“怎么还这般孩儿气,也是当爹的人,四哥儿还看着……”

  三老爷不肯起身,眼泪汹涌而出。

  “以后好好过日子,教养四哥儿,也要爱惜自己,莫要让你大嫂再操心……”沈沧面带无奈,轻声道。

  三老爷点头如捣蒜似的,却是依旧不肯抬头,脚下地面,不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沈洲在旁,早已看的眼睛发酸,眼见沈沧面上带了悲色,绷起脸来道:“老三,还不起来,你还是孩子么?”

  大哥强作笑颜,想要一家人吃个团圆早饭,大家莫要扫兴,哭哭啼啼地墨迹什么?

  沈洲绝对不承认,自己心里是嫉妒,嫉妒沈沧与三老爷之间兄弟情深。明明他才是大哥的同胞弟弟,明明他也是三老爷的兄长,可是如今却像是局外人。

  面对与兄长的死别,沈洲不是不难过,可是这份难过与三老爷悲痛欲绝相比,就显得单薄。

  三老爷虽是心中极痛,却是晓得轻重,知晓这不是自己能任意哭泣的时候。要是身子骨一时受不住,反而是给兄嫂与侄儿添乱。

  借着沈洲的话,三老爷使劲擦了一把泪,站了起来。

  婢子们早已提了食盒,在廊下等着。

  红云站在门口,见徐氏示意,便挑了帘子出去,随后带了众人摆饭。

  只设了一张圆桌,并未男女分作,沈洲与三老爷搀扶了沈沧过去。圆桌周围不是凳子,已经换上带靠背与把手的太师椅。

  沈瑞先一步,拉了正位的椅子出来。沈沧面上红晕渐褪,露出几分青白,却依旧是含笑从容入座。二老爷、三老爷、沈瑞依次在沈沧左手边入座,徐氏带了三太太依次在右手边儿。年幼的四哥儿也入了坐,在三太太与沈瑞中间。

  桌子上,各种面点粥汤,玲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沧面前也摆了一碗粥,正是他最爱吃咸味八宝粥。

  沈沧转过头,望向妻子的目光带了几分温柔。徐氏也正望向丈夫,夫妻两人双目相对,皆是一笑。

  沈沧并未发声,嘴唇轻动。

  徐氏嘴角上挑,轻轻地点了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都静默无声,只是眼下这个情景,谁能安心下咽,都是味如嚼蜡。就是最贪吃的四哥儿,嘴里嚼着桂花糖糕,也觉得不香甜了。

  沈沧低头只吃了两调羹,就撂下了调羹。

  他的手在发抖,脸上红云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青灰。

  徐氏正盯着丈夫,见状起身吩咐道:“三婶,带四哥儿去西屋……二叔、三叔过来扶老爷回内室,瑞哥儿去请大夫……”

  平日往来沈家问诊的大夫已经被请来,只是沈沧要吃家人一道用早饭,徐氏便叫人请大夫现在厢房小厅坐了。

  徐氏虽压抑着慌乱,可吩咐到最后,依旧是带了急促。

  沈瑞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等到带了大夫回转时,沈沧已经被扶回内室,躺在炕上。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一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

  大夫见惯生死,眼见沈沧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沈瑞轻轻地摇摇头。

  沈沧的视线,最后也落在沈瑞脸上。

  徐氏见状,忙道:“瑞哥儿,上前来……”

  沈瑞立时上前去,眼见沈沧眼中带了愧疚与祈求,不待沈沧开口,忙道:“父亲,且放心!”

  沈沧在意的,唯有眼前这几个人,沈瑞是长房嗣子,孝敬徐氏,照拂旁支,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沈沧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带了一丝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妻子,撂下了眼皮。

  徐氏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一松,就要滑落。徐氏忙反手回握,低呼一声:“老爷!”

  沈沧没有应答,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脸上透出几分安详。

  “父亲!”沈瑞心下一震,忙回头拉大夫上前。

  二老爷已经站不稳,扶着旁边一衣帽架。三老爷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地咬着牙,脸色开始泛白。

  大夫俯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沈沧的鼻息,又摸了一把脉,面上带了哀色。不过他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从随身带的医箱里出了一截比丝线粗不了多少的棉线,送到沈沧鼻下。

  棉线软绵绵的垂着,纹丝不动。

  大夫这才起身道:“徐夫人,还请节哀顺便!”

  “呜呜!”三太太早已忍不住哭出声,徐氏虽让三太太抱了四哥儿回避,可三太太心中敬重沈沧夫妇,将四哥儿交给养娘看着,就移步回来,没想到这好听到陈大夫这一句。

  西屋四哥儿似也感觉到母亲的悲意,一扭身扑进养娘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正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

  徐氏还握着丈夫的手,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哭跪在地。

  沈瑞虽心里也难过,可逝者已逝,倒是最镇定之人,一边苦劝三老爷保重,一边叫红云等人看好了徐氏。这两人,一个照顾久病的丈夫,早已疲惫不堪重负,如今却是鸳鸯失偶;一个是心疾,经不得大悲大喜,却是面对手足死别。稍有不慎,说不得沈家就要再办一场丧事。

  沈洲眼见沈瑞一桩桩地吩咐下去,显然也想到此处,受了眼泪,哽咽着呵斥三老爷道:“好生保重自己,就是想哭也要慢慢的,要让大哥走的不安心么?”

  他又去劝徐氏:“大嫂,家里虽有瑞哥儿顶门立户,可他年岁在这里,以后还离不开大嫂教导……大嫂要保重……”

  三老爷还好,有疾几十年,早学会了克制。就算心如刀绞,也是听着规劝,让自己慢慢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徐氏却是摇头,神色坚定:“我要送老爷最后一程,我不累……”

  第四百三十七章 顶门立户(三)

  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书沈沧卒。

  沈沧,字润民,顺天府大兴县人,祖籍松江府华亭县,侍讲学士沈度之玄孙,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进士出身,初授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丁父忧丁母艰,服阙复任,历升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鸿胪寺卿,弘治八年升户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户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书。

  卒年五十五,讣闻,辍朝一日赐祭,遣礼官论祭,敕有司治葬,赠光禄大夫,谥文平,官其弟润为中书舍人。

  虽说大明定例,三品得谥,可这个文字不是谁能都用,约定俗成是词臣谥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资格谥文,内阁辅臣基本都是谥文。不过谥文不专词臣,或以勤劳、或以节义、或以贯望,破格崇奖,用示激劝。

  沈沧虽是二甲进士,却不是翰林出身,谥文已经是最大美谥,至于“平”字,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倒是正合沈沧刑部尚书身份。

  尚书府内外,满眼缟素。

  官场上“人走茶凉”,不过沈沧在父辈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几代姻亲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虽两次上折子请辞尚书,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旧是尚书任上,六部九卿衙门的主官,不管与沈家之前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过来走个人情。如此一来,沈家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云。

  等到天使下降,带了追赠与谥号下来,亲戚之间的祭拜也多了起来。像乔家几位老爷,就都悲悲切切,不再只打发小辈过来,亲自过来吊祭。

  只是不管是沈洲,还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对待乔家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来吊祭的宾客眼见如此,哪里不晓得两家生了嫌隙?想着圣旨下来前乔家只打发小辈过来,大家便也觉得乔家太势利了些。

  沈家关系亲近的姻亲就杨、何、乔家这几门,如今何家走了,乔家又如此,倒是将杨家显出来。

  不仅每次大祭杨镇都亲至,杨太太与杨家两个少爷也都在这边帮衬。沈沧虽死,可杨镇还在大理寺卿位上,来吊祭的官场同僚晚辈,执礼便越发恭敬了。

  至于另外一个杨家,毕竟不像杨镇家与沈家不止是姻亲还是多年通家之好,不过每次祭礼,杨家也都有人亲至。

  沈沧离世时,三老爷与徐氏看着都不好,大家都跟着悬心,不过瞧着徐氏多了坚韧,一日日挺了过来;三老爷却是不大好,强撑了半日,就卧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与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门,加上福材之类都是已经预备下的,倒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后事来。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内外亲友,俱是侧目。

  历来高官显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孙,像这样死后萌及手足的实属罕见。

  加上沈瑞并非沈沧亲子,只是嗣子,一直之间倒是各种揣测纷纷。不说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带了忧心。

  “头七”烧祭时,郭氏带了媳妇们过来,就悄悄地对沈瑞问及此事。

  “瑞哥儿,你可是有什么不是,落到沧大老爷眼中,让他对你有所不喜?”郭氏将人都打发下去,看门见山地问道。

  郭氏心中,除了对沈瑞忧心,还有对二房不满。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沧心意处,只瞧着他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也当仁爱些。只让沈瑞尽嗣子之责,照看一家老幼,好处都是旁人的,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婶娘不要担心,让三叔萌官是老爷与我商议过……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只是举人,出入交际到底不便……”

  郭氏闻言,神色稍缓,却依旧是带了几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沧大老爷嗣子,继承这一房香火,这恩荫本当是你的……我与你瑛大哥问过,中书舍人,两殿舍人由进士部选,两房舍人不必由部选,甲科、监生、生儒甚至布衣能书者俱可为之。就算为了二房以后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儿,不是更名正言顺?”

  树大分杈,老一辈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继续共居的并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丧后,依旧共居不分家实不容易。

  可有兄弟几个共居的,却没有叔侄绑在一块过日子的道理,尚书府这边早晚要分家。

  恩荫落在三老爷头上,眼前看着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后有人支撑起京城这一摊来,长远来看还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长房,依旧需要沈瑞卖力读书赚前程。

  科举之路远而且艰,谁能保证沈瑞一定能中举人、中进士?

  要是沈沧卡在乡试或会试上,那以后怎么办?

  郭氏虽不好说逝者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嗣子难为,那边是手足亲兄弟,这边是没有血脉的嗣子,不管什么道理原因,要说沈沧此举没有私心,郭氏半点儿不信。

  看着沈瑞因操劳治丧事眼下乌青,郭氏心里难过不已。

  可怜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门嗣子,可这里里外外的艰难,又有谁看见?

  郭氏为此事难过,谢氏人前惊诧,私下却与沈理道:“老爷瞧着吧,此事定是瑞二叔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为人,断不会这般行事。我早就与老爷说过,瑞二叔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这恩荫就算现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开始丁忧,三族叔那边却是不同……旁人或许会稀罕一个两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志科举,又哪里愿意弃了正途……”

  沈理不以为然道:“这不是两厢便宜?三族叔身体病弱,也吃不住会试辛苦,否则也不会停了十几年,一次也没有下场……”

  会试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每次会试,抬出来的举人都不是一个两个,就此一命呜呼的也是常见,可真是挣命一般。好人出来都要丢半条命,更不要说三老爷那样的身子骨,真要下场,就是生死之间赌命一般。

  谢氏知晓丈夫听不得沈瑞不好,只唏嘘道:“对三族叔虽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风骨,白承了侄子这样大人情,想来也不好受……以后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气不起来……”

  沈理没有接话,只直直地望向妻子。

  谢氏察觉到不对劲,抿了抿嘴角,小声道:“老爷……”

  沈理肃容道:“虽不知你为何不喜瑞哥儿,可我受婶娘大恩,曾在婶娘灵前发誓将瑞哥儿当亲兄弟待……之前有沧大叔庇护,轮不到我为瑞哥儿做什么,如今沧大叔走了,瑞哥儿我会尽我所能护到底!”

  谢氏讪讪道:“妾身并没有不喜瑞二叔……可怜见地,本是婶娘掌中宝、心头肉,娇养长大,却是历经磨难,性情大变,又做了不尴不尬的嗣子……”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是难掩厌憎。

  早先谢氏对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对儿女的疼爱;后来却是觉得沈瑞性子古怪,全无少年天性,隐忍压抑。

  不过十来岁少年,就算经历丧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这样的族亲在,得以托庇,又可怜到哪里去?

  这般作态,不过是故意引得亲长宠爱罢了。

  沈瑞进京这几年,亲戚提及,都说是“懂事孝顺”、“老成持重”,谢氏冷眼旁观,却始终觉得他面憨内狡。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民间也有句老话叫“三岁看老”。以沈瑞幼时跋扈傲慢名声看,如今也就是面上老实。

  官场之上并不乏遇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谢氏不担心丈夫会吃亏。毕竟沈理能中状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聪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无防备的人,谢氏怎么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谢氏这般用心,沈理实在无法理会。

  眼见妻子言不由衷模样,沈理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勉强自己,以后我不会让瑞哥儿再往家中来……”

  谢氏闻言一怔,脸上忍不住带了欢喜出来,就听到沈理继续道:“我以后会常过去看瑞哥儿,也省的有不开眼的见沧大叔走了,就想着欺负孤儿寡妇……”

  这是要庇护尚书府一门,而不是单单沈瑞一个?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个还要费心费力?

  谢氏笑容凝注,忙道:“老爷真是冤枉我,老爷没手足同胞,只拿瑞二叔当亲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当亲小叔看的,这四时生辰走礼,我何曾怠慢过?我是有些小计较,觉得老爷在瑞二叔身上费太多心思,连小林哥儿他们兄妹三个都靠后。可也就是心里这点小计较罢了,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不叫瑞二叔登门了?”

  夫妻十几年,沈理哪里不明白归结所在?

  沈瑞既是恩亲之子,谢氏要是真心感激孙氏,不用旁人说,也会“爱屋及乌”视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谢氏这七年来待沈瑞都是面子情,不是因别的,就是因她与丈夫在对待孙氏这门恩亲时看法不同。

  在谢氏看来,孙氏待丈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两银子、几尺布的恩情;对沈理来说,孙氏与他并不住在一块,可供吃供穿供读书,从落地开始到他春闱高中,不是三、五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前后十几二十年,这不是养恩什么是养恩?

  这些年,沈理对妻子好说赖,可世事难两全,如今也就懒得再强求。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来。

  谢氏只觉得一拳头落在棉花上,心里不由发虚……

  第四百三十八章 顶门立户(四)

  沈沧是沈家当家人,家中并没有长辈在是,治丧时便不需要稍减,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红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视的两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齐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儿,其他人都将精力放在治丧上。

  三老爷在卧床几日后,挣扎着起来,悲伤依旧,却也能跟在沈洲身边,迎亲送友。

  “接三”、“烧头七”、“烧二七”……随着一次次祭礼过去,沈宅大门口也从最初的车水马龙,渐渐地冷清下来。

  沈沧死后哀荣的光环渐渐褪去,这些朝廷大员也开始重新审视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国子监祭酒清贵无比,可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并不是京城国子监,等熬满资历可以回京做副堂时,也到了致仕年纪;沈润恩荫为中书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为两殿舍人,以后也不能从御史言官这条路升转;身为两房舍人,即便年资熬满了,也不过是升辅从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这位三老爷是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以后多是熬着散职,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两说。

  场面上的吊祭过去,继续关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调动颇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时至年底,各家各户娶媳嫁女的多,各种人情往来需要交际应酬,刑部尚书沈沧病逝的消息,渐成昨日黄花,已经鲜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见着世态炎凉,却是并未愤愤,这样事情早在当年太爷故去时就经了一遭。

  三老爷依旧伤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家人再为自己分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对于沈沧离世,最难过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与兄长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长嫂。

  因担忧徐氏,三老爷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一动就是一身虚汗,气血两不足,却也没有继续卧床休养,常拉了三太太带了四哥儿上房来宽慰徐氏。

  三老爷与沈沧虽不是同母,可兄弟两人都肖父,长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爷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爷因伤心长兄之逝,憔悴清减许多,没有了过去的从容,面上看着老了好几岁,倒是与沈沧越发相似。

  徐氏眼见着,心里亦是唏嘘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与这个幼弟,可治丧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几分心思,叫人盯着三老爷的身体。

  徐氏从三老爷想到沈洲与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现下依旧需他壮门面,就算之前有不谨之事,再进一步艰难,可现下这个品级能保还是要保住,否则等以后沈瑞科举入仕后,就少了亲长提挈与庇护。沈家虽有得力的族亲与姻亲在朝,可亲戚毕竟是亲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开,哀思就减了几分,看着也让人安心许多。以她的年纪,要是不看开些,郁郁寡欢,终是熬不住。

  这日,正是沈沧“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儿回来。

  “三七”由出嫁女儿办,又称“女儿七”,玉姐儿专门回来,就是商议次日祭礼之事。

  眼见着徐氏虽是憔悴,精神却比“二七”时要好,玉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是沈家官场上的顶梁柱,徐氏却是沈家家宅的当家人,如今沈沧已逝,要是徐氏再有个万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儿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徐氏见了心下一动,眼睛在玉姐儿肚子上打了一个转儿,低声道:“这个月可换洗了?”

  玉姐儿听了,霞飞双颊,低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玉姐儿出嫁数日就开始守孝,不过之前还有几日,要是喜上身,现下也该有所反应。如今既是换洗,那就是上个月没怀上,接下来身为出嫁女,玉姐儿要守孝一年。

  徐氏虽有些失望,不过想想玉姐儿年纪,便拍了拍玉姐儿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还小呢,多些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儿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只恨离家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要是让玉姐儿自己选择,她宁愿在家守孝三年,陪着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虽还有沈瑞在,可儿子与女儿还是不同。沈瑞再孝顺,也不能日日陪着徐氏,换做玉姐儿却是可以。

  徐氏道:“且让我省心些吧,你们兄妹渐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的终身大事,将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进门,我就彻底自在……”

  玉姐儿将头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亲可别想着偷懒,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宫折桂,还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亲好好的坐镇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圈已是红了,却是带了笑道:“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黄华坊,贡后街,一处四合院中。

  看着温文儒雅的儿子,郑氏与有荣焉,看的移不开眼,点头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脱下身上试产的织锦棉衣,摇头道:“作甚这样急?儿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郑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点见大哥穿我缝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郑氏离开松江启程去山西,母子两个已经四年未见。儿是娘身上的离骨肉,郑氏没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边的信,知晓儿子中了解元,将上京应试,她便掰着手指头等着。

  日盼夜盼,终于将沈瑾盼到京城。郑氏眼见儿子身上衣服单薄,将自己预备好的新衣拿出来,可尺寸却不对。之前的尺寸长短是够了,却是骗肥大。郑氏连夜挑灯,修改了一套棉衣,这会儿就拉着儿子试穿。

  眼见着尺寸都合适了,郑氏面上就多了欢喜:“既是合身了,就穿着……京城比松江府冷的多,仔细别冻着……”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别处还罢,瑞哥儿那里还需大哥亲自过去看看。族亲长辈需要拜会不说,就是瑞哥儿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谢一谢。”

  郑氏现下住的这处院子,虽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却极好,周围住的都是读书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备考的举人。这里的位置,距离贡院也只有半刻钟的距离,明年沈瑾下场时也便宜许多。

  对于沈瑞,郑氏感觉一直很微妙。不过孙氏也瞧出来,沈瑞到底是孙氏的亲儿子,小时候再淘气也只是淘气,并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个心胸宽广的。就如当年孙氏这个主母从来不屑与郑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从没有针对过沈瑾,甚至能帮的时候还帮了。

  沈瑾以后要走科举仕途,现下在功名上虽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却背靠尚书府。沈瑾与沈瑞兄弟之间彼此扶持,总不是坏事。

  沈瑾摇摇头,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只是新衣却是穿不得……我的行李里带了素服,娘帮我寻一套出来……”

  郑氏闻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叹气道:“儿子也是昨日见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鸿大伯上个月二十二没了,那边如今正治丧……”

  郑氏还是初次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吓了一跳。

  虽说这宅子是沈瑾打发人跟着沈瑞上京后安置的,不过这边服侍的人手,是郑小舅那边给的一房家人,还有到京城后添的两个本地婆子。

  郑小舅已经补了外放出京,郑氏便闭门守护等儿子,消息并不灵通。至于沈瑞那边,早先安置郑氏时打发人过来一次,知晓郑氏还好,便也没有再打发人。毕竟两人之间,作为曾经的庶母与嫡子,实不是能亲近的关系,即便看在沈瑾面上,沈瑞能尽些力安置郑氏,也就是到此为止。要说像亲戚似的走动起来,那才是委实可笑。

  仁寿坊,尚书府。

  沈瑞站在大门外,看着毛迟扶玉姐儿上马车,心中颇为满意。虽说如今玉姐儿需守孝,需要与毛迟分房,可也未必是坏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晓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难珍惜;抻着吊着的,就会越发费心。

  玉姐儿上了马车,毛迟也拱手对沈瑞别过,上骑随着马车离去,沈瑞也转身回去。

  毛迟这边刚到胡同口,就见沈全带了两个小厮骑马过来。

  毛迟忙勒马,唤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马,与毛迟打了招呼,又隔着马车帘与玉姐儿说了两句话,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儿见了再聊……”

  毛迟应了一声,等沈全走了,才叫车夫继续前行。

  这会儿功夫,沈全已经在尚书府门口下马。

  这大半月来,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这边,下人们都知晓这位族亲少爷与自己二少爷关系最好,自己大太太与几位老爷也看重这位,态度便十分殷勤,门房当置的两个小厮上前,牵马的牵马,请安的请安。

  沈全道:“你们二少爷呢?现下在哪儿?”

  一人道:“刚送了大姑奶奶与大姑爷,方才往灵堂去了……”

  沈全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子,一人给了半把,抬步往灵堂寻沈瑞。

  灵堂里,不止沈瑞在,沈洲与三老爷也在……

  第四百三十九章 顶门立户(五)

  沈家叔侄几人正在灵堂说立碑修亭建牌坊之事,沈沧生前虽是二品,不过死后有皇帝封赠,得以从一品官身份营葬,除了墓碑之外,还要有牌坊以记录生平,建碑亭拓御旨。

  如今寒冬时节,动工不易,偏生叔侄几人都抽不开身,就是原本在这边帮衬的沈全也因给鸿大老爷侍疾回家去了,沈洲便叫二管家这些日子驻在祭庄那边,盯着此事。

  今日,二管家回城,正与大家禀告此事。

  “建牌坊的石方与木料是早就预备好的,如今已经修好,开始上色儿……碑亭明日也能上顶,几块汉白玉碑面也预备得了,就差拓字……”二管家躬身回道。

  沈洲点点头:“很好,明日祭礼过后,我就过去……”

  这次需要拓印的碑文不少,除了两封诰赠御旨之外,还有请南城书院田老太爷写的墓碑正文,还有三老爷撰写的一篇记录沈洲生平的小文。

  虽说请了专门的匠人负责此事,不过因涉及御笔,稍有不慎就有大不敬嫌疑,还需要人去把关。

  沈瑞是孝子,每日要守灵上香,大祭小祭也要迎客送客,离不开他;三老爷的身体,每日能到灵堂与正院点卯就不容易,怎么敢让他出城折腾?

  叔侄三人中,也便只有沈洲能去得?

  都说弘治皇帝待臣子仁和宽厚,确实如此。在沈沧病逝后,不仅如他的遗折所请让三老爷萌官,还在沈洲上折子请假留京治丧后,痛快地批假,允他在丧事毕后离京。

  待沈洲问完工程进展,沈瑞道:“已经进九,今天雪势还大,赶工要紧,也要小心不要出事……一会儿二管家走前,从账房多支份菜钱给工人们加菜。住处炭火,也要足些,勿要冻伤了人。”

  二管家躬身应了,方才退了下去。

  正好沈全过来,与二管家迎面对上。

  二管家止步见礼,沈全之前常在这边,知晓他身上差事多,便也不耽搁他,让他自去了。

  沈瑞在里头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三哥来了,可是寻我有事?”

  明日就是“烧三七”,要不是有事,沈全也不用今日专门走一遭。

  沈全点点头道:“二伯与三叔在吧?我先给两位长辈见礼……”

  沈洲叔侄本在灵堂左侧的小厅坐着,沈瑞便引了沈全过去。

  “二伯,三叔……”沈全躬身道。

  沈洲叫起,道:“你父亲这几日好些了没有?”

  沈全道:“已经渐好了,不过还有些畏风,母亲不许父亲出门。今日我过来,父亲还让我诸位长辈们告罪,明日就不过来了……”

  沈洲摇头道:“本就当好生养着,谁还会挑理不成?本当过去探看,不过到底不便宜……”

  沈鸿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每年换季时也是小心再小心。今年入冬时倒是没有病,不过因感念沈沧对沈瑛的提挈,加上在京这几年往来走动族兄弟之间也生了情分,“引三”、“烧头七”的时候沈鸿都过来了。

  折腾了两次,沈鸿染了风寒,这半月一直在养着。一半是身体确实染恙,一半则是心病了。毕竟他的年纪比沈沧年纪小不了几岁,且因身体还不如沈沧好。

  这世上不怕死的有几个?

  不过休养半月,儿孙绕膝,沈鸿便也渐渐想开了。同沈沧相比,他儿孙满堂,长子出仕,次子、三子也都肯读书用功,三个媳妇都进门了;虽说女儿还年幼,还没有订下人家,不过有三个有出息的同胞兄长,也不怕以后会吃了亏去。说句大白话,哪怕他立时合眼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既是想开了,沈鸿的身体也渐好。

  沈全是来寻沈瑞的,不过有些话也无需瞒着眼前两位叔伯,便道:“昨日有几位族亲进京,才听了丧信,明日想要过来祭拜大伯父……”

  沈洲与三老爷对视一眼,道:“可是赴京应礼部试的举人?都是哪一房的,什么辈分?”

  虽说礼部会试是在二月,不过从十月份开始,各地举人相继到京。苏州籍的举人前几日也到了,其中有徐氏的两个外甥,因沈家如今在治丧,并没有留人在沈家客居。

  徐氏正好有处陪嫁宅子在黄华坊,就叫人将两个外甥安置在那边。

  二房虽打发人往松江报丧,可算算日子那边即便过来人,也要明年后了。送殡赶不上,只能赶上百日祭或周年祭。这个时候到京的族人,应该是九月份从南边出发来的举人。

  “正是呢,是宗房与六房旁支的两位族叔,还有四房的族弟……”说到这里,沈全顿了顿道:“那两位族叔一个弘治八年的举子、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子,听我大哥说这两位族叔早年也曾进过京应试,只是当时时间紧,并不曾拜访这边;那族弟沈瑾,就是瑞哥儿的本生兄长,今年南直隶乡试解元……”

  沈洲点头道:“原来是他,能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夺魁,确实有所长,要是没有意外,明年沈家又多一进士了。”

  至于两位水字辈的族弟,沈洲知晓的不对,并没有点评。

  三老爷闻言,却是皱眉道:“解元有什么了不起,年岁在那里放着,不是说比瑞哥儿大好几岁?”

  虽说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是因沈瑞缘故,关于四房早年家事这边长辈也都晓得,即便沈瑾并不曾主动为恶,可因他与他生母郑氏的缘故使得沈瑞母子受委屈却是实打实。

  人都有爱憎之心,三老爷既偏着沈瑞,自然就觉得沈瑾不好。要是沈瑾远在松江,三老爷也不会专门想起此人来;可沈瑾到了京城,三老爷便觉得气恼。

  沈洲摇头道:“虽说每科乡试两京十三省十几个解元,可也要分什么地方的解元,北省的解元比不得南省解元,南省解元又以南直隶为首。沈瑾弱冠年纪,就能得中解元,自有过人之处。”

  三老爷不忿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样一个老爹,我就不相信能教养出真君子来?”

  “又在胡说八道!不过一族中晚辈,见上一面虚应两句罢了,不喜以后不见就是,作甚口出恶言!”沈洲听他说话不妥,忙呵斥道。

  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沈瑞,讪讪道:“瑞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瑾能说,沈源却是说不得,否则就是将沈瑞也一道说进去了。

  沈瑞想了想,道:“人品如何且不论,瑾大哥的学问却是实打实,要不然也不会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且还是‘小三元’。要不是前两科都耽搁,说不得早就举业。就是六哥也说过论起读书天分来,在我们这一辈中,瑾大哥确实比我们高出一截,要是考试顺当,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有沈理的点评在前,三老爷倒是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偏见,到底难以喜欢。沈洲去过两次松江,见过沈瑾,倒是并无恶感。

  等到次日,便是沈沧“三七”。

  玉姐儿身为出嫁女,回到尚书府主祭。

  治丧“七七四十九”日,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一般客人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因此这一日前来沈家吊祭的客人并不多。除了沈家几房族亲之外,外客就只有杨家与毛家,来的还都是小辈。

  毛迟是今科新举人,杨慎今年没有下场,却也是立志科举,因此这两位听闻有位新出炉的解元过来时,都带了几分好奇,随着沈瑞出来迎客。

  沈瑾站在大门口,看到门口出来的几个人,视线单落在沈瑞身上。

  从去年八月作别,两人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兄弟两个都是经历不少沉浮。沈瑾越发内敛,少了几分少年得意;沈瑞这里,接连丧亲,顶门立户,眼角多了坚毅。

  “二弟……”沈瑾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

  “瑾大哥……”沈瑞淡笑道。

  沈瑾神色涩然,也改了口轻声道:“瑞二弟!”

  沈瑾一行是随着沈全来的,两位族叔也是沈瑞去年回松江时曾见过的,一个宗房旁支的沈注,一个是六房旁支沈测。

  沈瑞便躬身见礼道:“侄儿见过注五叔,见过测三叔……”

  这两位都是初次登门,都带了拘谨。即便如今二房丧了沈沧,可二老爷与三老爷都是官身,对于两位寻常族亲来说,也堪为高门。因此,这两位眼见沈瑞见礼,都客客气气的,要往灵前祭拜。

  毛迟与杨慎跟在沈瑞身边,看着沈瑾十分好奇。

  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即便早先知晓的人不多,待沈瑾中了解元后,亲戚之间便也传开。没见到真人前,他们想过沈瑾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说句实在话,论相貌沈瑾要比沈瑞更胜一筹。不管沈瑾人品如何,只凭这温文儒雅的性子,就使人难以生厌,最难过的是他虽是高中解元,才华满腹,却无文人常见的清高之气,与人说话如沐春风。

  别说毛迟与杨慎,就是本对沈瑾心有偏见的三老爷,眼见沈瑾这般说话行事都神色渐缓,厌恶不起来了……

  而咯啊也却

  第四百四十章 头角峥嵘(一)

  世人最重宗亲,即便京城二房与松江相隔千里,不过既是族亲到了,沈洲与三老爷少不得也要多问两句。待得知这两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则是另有住处,沈洲便没有再需留他们在这边安置。

  这几位族亲都是初次登门,加上今日是“三七”,这边有祭席,沈洲便他们用了午饭。午饭后,沈全带着两位水字辈的长辈先回去了,沈瑾并没有跟着一去离开,随着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谢瑞二弟了……”沈瑾的面上带了几分感激。

  沈瑞摆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便宜,正好赶上那里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贡院,倒是比旁处要好些……”

  沈瑾还是道:“对瑞二弟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帮助。要是不能安顿好姨娘,我到底悬着心。”

  沈瑞点头道:“骨肉团聚,总是好事……只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还是专心备考为要。”

  沈瑾点点头道:“瑞二弟放心,我会好好备考……不管成绩如何,我早等着这一日……”说到这里,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包来,放在茶几上:“这是去年从瑞二弟这里借的钱,本当兑了银子送过来,只是初到京城,钱庄什么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过来。”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我有不急着用,瑾大哥作甚急送来?京城抛费大,你还是留着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钱使。这次上京,我带了一些钱过来……明年春闱,不管榜上榜下,后续的开支都不会少,我若不带了钱过来,还要继续向瑞二弟借?”

  听他这个说,沈瑞便也没有再啰嗦,道:“离春闱还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闭门读书,还是探访几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际?”

  要是寻常举人进京,想要人际交际或许无人搭理,沈瑾却是不同。南直隶解元,差不多就是准进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卖面子乐意帮沈瑾点评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会次六族兄,还有在南京备考时认识的几位同年同乡,贺家大老爷那边也要走一遭,其他暂时顾不上……”

  沈瑞今年虽连乡试都没有下场,不过这两年指点功课的都是沈理、王华、毛澄这样的状元,还有杨廷和与王守仁这样的大儒,眼睛自是不同寻常士子。就是关于春闱应对备考,几位状元、大儒们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讨巧的小窍门。

  沈瑞看了沈瑾两眼,心思飞转。

  要说兄弟情深之类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过他却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帮沈瑾一把。

  沈瑾作为他的本生亲兄长,与沈瑞的关系是断不了的,起码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举人,能支撑起四房门户,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进一步,在春闱上崭露头角,对沈瑞来说也不是坏事。

  二房这边,三老爷身体在那里摆着,即便入职为官也不过是清闲散职,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来说总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这些,便点点头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车之鉴在,与其呼朋唤友、往来交际,还不若安心备考,等过了春闱再说……”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轻,妒意更盛。

  像沈瑞这样,本身是士子,却能心态平和地面对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面上不管怎样,心中都会生出羡慕嫉妒的情绪。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前因后果十分荒唐,唐寅却是因交友不当加上过于招摇忍人忌讳,最后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誉江南的大才子,不管当年高中解元,还是锒铛入狱都引起南士林震动,沈瑾自是记得此事。他立时多了警醒,面上也带了郑重,道:“多谢瑞二弟提点,我会谨言慎行……”

  虽说表面上沈瑾比沈瑞大五岁,不过沈瑾并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说看着沈瑾长大的,也知他这几年的不容易。不只是过去,想想张老太君与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闱高中,有那样两位长辈在,以后谁晓得什么时候生出夭蛾子来。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场,要是瑾大哥得闲,与琦二哥多相处相处……今日琦二哥有事没来,等瑾大哥什么时候见了琦二哥就代我传声话,让琦二哥过来一遭,瑾大哥也来……”沈瑞想了想,将嘴边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五房上下这几年帮他不少,之前没想到还罢,如今想到了,也没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虽说论起血缘来,沈瑾与沈瑞之间,要比五房三兄弟与沈瑞近;不过论起感情来,沈瑾不过是个需要客气应对、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却是视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亲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我昨日去了鸿大叔家,这两日安顿完了,也要过去禀告长辈一声……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话,我与琦二哥就‘五七’的时候过来;要是急的话,我们便明后日来……”

  沈瑞心里想了下时间,道:“赶早不赶晚,要是琦二哥那边便宜,瑾大哥你们就明日过来吧……”

  等到次日,来的不仅是沈瑾与沈琦,沈全也带了几分好奇跟过来凑热闹。

  沈瑞说的,却不是热闹。

  有落实到文字上的东西,也有只能口耳相传的。一些应试技巧还罢,一力降十会,像沈瑾这样的,只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琦这样可上可下的,则是奉若至宝。

  另有则是与明年春闱有关系的消息,是有可能被点为主考官的几位翰林学士与礼部尚书官员的履历与文章,这个则是多重准备。至于最后主考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人里出,谁也说不好。

  “我连乡试都没有下场,在两位兄长说这些倒像是大放厥词,不过有备无患,不过分些小心思,总不是坏事……”沈瑞道。

  这些东西,并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个传给沈瑞,是沈瑞在这几年同几位状元与进士出身学习时,耳濡目染记得的一些考试分析。

  不说沈瑾,只说五房与他这般亲近,沈瑞就没有想过藏私。只是因从八月开始,他这边事情不断,压根没有心思去想考试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动容,只觉得手上的纸薄薄几张,却是重逾千斤。沈琦则是眼睛发亮,带了几分兴奋道:“瑞哥儿,这都是你写的,你怎么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这个,只是昨日看到瑾大哥过来,想到此事……两位兄长应试,我实帮不上什么,只能多几句废话,也多是拾人牙慧,还请两位兄长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这样的多事,谁会嫌弃多?这些经验,旁人就算晓得了,也藏的严严实实,恨不得当成传家宝,也就只有瑞哥儿,才会这般大方与我们分享……”

  沈瑛也是进士,沈琦则是参加过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不能说没有经验,只是同沈瑞总结的这份相比,沈琦之前晓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对于明年春闱,沈琦本没有什么信心,不过得了这份东西,却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运气。

  沈琦虽晓得沈瑞的性子,知晓他不是个小气的,不过现下也心下讶然。他看了这几年,早就瞧出来,沈瑞对于四房本生亲人那边十分生疏,就是对于沈瑾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有前因后果在,沈瑞对于那边冷淡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在沈瑾遇到事上,沈瑞还是愿意援手,之前帮忙安置郑氏时如是,现下备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与沈瑛提及此事时,沈琦都道:“瑞哥儿平素看着温和,却是始终透着冷清,没想到倒是心热的。换个其他人,都难以这样对沈瑾,颇有古君子之风。”

  沈瑛听得却是皱了眉,要是沈瑞下场三次、五次,课业上有所不足,预备这些还罢;明明他有良师,年岁又小,就想着这些取巧之道,就显得不踏实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稳重不过,并不是浮躁轻佻的性子,却是这样早做准备,心思并不在功课上,而在功课外,这是只求功名。

  “窃喜什么?这不过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这些伤费再多心思也是无意!”沈瑛眼见沈琦还尤带喜色,呵斥道。

  沈琦依旧带了笑,却是面上带了苦涩:“对大哥这样资质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小道;可对我来说,说不得就是绝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丧还在继续,直到“七七”出殡。

  沈沧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殡之时,已经过了腊八。

  隆冬时节,银装素裹,尚书府外却是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场景。

  作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沧算是风光大殡,当日送殡的亲朋故旧的马车从人,将仁寿坊里一条街都堵的满满的,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亲朋还罢,官面上的人情,已经开始几分冷清。就算各个衙门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过亲祭的没有几个,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谓不怠慢。没,

  沈家上下,又是忙着治丧,又是感怀沈沧,顾不上其他。

  像贺东盛这样比较势利的官场同僚,且与沈家有过摩擦争端的,少不得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着守孝三年,沈瑾却是京城正热门的状元候选之一,贺东盛少不得唏嘘几声。

  早知沈沧这样短命,沈瑞那边借不上力,当初就不该将族妹许给沈源,而是应该在侄女中寻一人许给沈瑾。

  自打南京乡试结果到了京里,贺东盛就给族妹去了信,提及“亲上加亲”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还是沈源与小贺氏另有打算,并没有见有回信回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头角峥嵘(二)

  在沈沧出殡后,沈洲也要准备启程离京。

  皇帝仁厚,之前批了沈洲的假,允他留京治丧,如今丧事既完,也没有再耽搁的道理。至于在路上过年,对于幅员辽阔的大明朝来说,这种经历对于外官来说也不算稀奇。

  在沈洲离京前,与长嫂徐氏做了一番恳谈。

  梁氏的事情已经发生,现下想要抹去痕迹是不能的,其实最好补救法子莫过于乔氏“病故”、梁氏扶正。如此一来,即便之前有梁氏为妾这一段,有乔氏“病养”在前,也可以当成是权宜之计。

  只是乔氏中风是中风,混乱的只有精神,身子骨却是无碍。

  换做其他人家,这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可对于徐氏与沈洲来说,却是做不到主动去害乔氏。徐氏是秉性使然,行事是干净利索,不是这等心狠手辣的做派;沈洲是优柔寡断,到底是两姨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即便夫妻情分已断,还有家人情分、兄妹情分在,也做不到去夺她的性命。

  不得不说,乔氏能嫁到沈家,还真是她的幸事。只是她这样要死不活地拖下去,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就说不清了。

  叔嫂谈到最后,徐氏道:“此事既是发了,就不必在遮遮掩掩,反倒像是有鬼……自打前年二婶回京奔丧,过后一直在‘养病’,外头也是知晓的。你在外任上,无人主持中馈,纳一贵妾服侍起居也不算稀奇。虽说差了辈分,也只是小节有亏……只是你心里有个准备,真要被人揭开此事,就算不会罢官,祭酒一职怕是难再继续,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也要心中有数,省的到时候没头绪……”

  沈洲苦笑着点头,只觉得自己当时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觉得梁氏倔强可爱,身上带了孙氏的影子呢?

  孙氏是孙太爷的女儿,加上是徐氏亲自教养出来的,外柔内方,一身傲骨;梁氏身上带的是傲气,真是自尊自爱的女孩儿,又哪会夜奔到男人处?

  沈洲心中本打算彻底疏远了梁氏,就算不将梁氏处置了,也远远地养着,可听了长嫂的话,也知晓那样反而显得鬼祟。

  如今不仅辜负长兄一番心血坐不稳祭酒,而且真要闹出来,坏了名声,还要牵连兄弟侄儿。因这个顾忌,不得不使得沈洲小心应对。

  在沈沧故去后,作为男丁之长,沈洲晓得自己当支持门户,庇护兄弟侄儿们,可如今立起是立起了,却是岌岌可危,他如何能不愧疚?

  身为兄长与叔父,临行之前,沈洲少不得也教导三老爷与沈瑞几句,却是老生常谈。三老爷那里,是好生当差,爱惜己身,勿要让长嫂担心;沈瑞这里,则是让他好生孝顺徐氏,也要好生读书,为下一次乡试备考。

  这些都是在家人面前的场面话,在私下里沈洲对沈瑞道:“不管长辈恩怨如何,你与沈瑾关系在人前撕不开,往来倒是无需避讳……只是客气就行,不必太亲近。到底他为长,你为幼,要是太亲近恐被长幼尊卑束缚,行事碍手碍脚……”

  这一番话却是难得的通达,也切合了沈瑞的打算。

  沈瑞诧异沈洲难得的清明,却也领了这份好意,道:“侄儿晓得了,多谢二叔提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长辈之事本轮不到小辈多嘴,只是梁氏关系二叔前程,侄儿实是不放心……”

  沈洲带了几分羞惭道:“都是我行事不当,倒是累的瑞哥儿都跟着不安生……我以后会小心,瑞哥儿就放心吧……”

  随着沈洲的离去,三老爷也开始入职了。

  因两房舍人人数众多,三老爷平素差事极为清闲,即便偶尔有差事,也是些文书方面的活计,三老爷没用太磨合就适应了。

  沈家其他人,则开始闭门守孝。

  因到年根底,各家各户的人情往来是断不了的,只是因沈瑞有孝在身,此事便又托了沈全帮忙。同往年相比,到底有所不同,官场上人情送来的年礼,不能说一下子断了,也减了不少。倒是亲戚之间,多是去年的例,像五房与沈理那边送来的年礼,比往年还要厚一份。

  外头知晓沈家人在守孝,轻易也不上门来,可祝枝山与魏校两个,这些日子来的倒是越发勤了,为的是怕徐氏孤苦,过来开解陪伴。

  徐氏精神依旧怏怏,却是受了外甥们这份孝心。只是离明年春闱只剩下两月,最是紧要的时候,她实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耽搁两个外甥前程,就发话叫两人回去,年前不许两人再来。

  祝枝山与魏校没法子,只能老实回去备考。

  祝枝山与魏校都是南直隶的举人,早在今年鹿鸣宴上,就见过新科解元沈瑾。如今到了京里,同乡、同年之类的在中间联系,这几人也是都见过的。

  通过沈瑾,祝、魏两人与沈琦也见了面。

  等到沈瑞听到消息时,这几个人已经是同进同出,常在一起论文拆讲。

  想着祝枝山十次落第的命运,沈瑞也犹豫,要不要跟祝枝山啰嗦几句,最后还是选择闭嘴。祝枝山才华有了,家学也渊源,之前也下场过几次,早有自己的经验与总结,沈瑞要是去指手画脚,反倒是贻笑大方。

  至于魏校,更无须沈瑞啰嗦。

  魏校并不是新举人,是上次南直隶乡试的经魁,只因当时年纪不大,亲长怕他落到三甲上,为求稳妥,才让他等一科。他今年二十二岁,只比沈瑾大一岁,两人都是满腹诗书,青年才俊,倒是一见投缘,成了好朋友。

  听闻沈瑾至今未婚配,魏校心中诧异,过后便与祝枝山道:“子瑜人品才学都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人抢了做女婿?什么时候解元这样受冷待了?”

  祝枝山还是初次听闻此事,也颇为意外:“连亲事都没订下?”

  魏校点头道:“正是。因他没有住在族亲家中,也没有住在会馆,在南城典了院子住,我还以为他带了妻儿过来,提了两句,才晓得他不仅没有成亲,连亲事也还没订下……”

  祝枝山道:“许是子瑜眼高……平素看着倒是和气的紧……”

  魏校唏嘘道:“可惜四姐儿是庶出,要不然我还真想要厚着面皮提提亲事……”

  祝枝山瞥了他一眼道:“沈子瑜就那么好?”

  魏校点头道:“是个不俗的人,肚子里也是满腹经纶,之前我自恃过高,瞧不起旁人,还真是井底之蛙……”

  祝枝山闻言,摇头道:“何苦自贬?就算沈子瑜有才华,也未必就比你强了。你虽不是解元,可也是经魁,且比沈子瑜还早三年下场……”

  魏校摇头道:“也不能这样说。沈子瑜是弘治八年过的童试,要不是之前两科耽搁,早就过了乡试。我还是差一些……”

  明年既是大考之年,不管路途远近,到了年跟前,大部分的应试举人都到京了。

  不仅沈家有族亲至,贺家也有应试的宗亲族人到京,其中就有贺东盛的胞弟贺家五老爷贺北盛,还有贺家七房的贺平盛。

  这两人都是今年的新举人,初次应礼部试。

  贺东盛倒是并不藏私,将自己当年应试的经验倾囊传授不说,还寻了个翰林院大儒为两个弟弟点评文章。

  这十几年来,同沈家子弟络绎不绝相比,贺家在科举上就差了许多。贺东盛的四个弟弟,三个中举,这成绩不可谓不风光。

  “金举人、银进士”,这样一门四兄弟都举业,就是沈家也做不到,可是似乎好运气都在乡试上用光了,贺三老爷病故,贺二老爷接手家族事务,如今只有五老爷贺北盛还在继续读书。

  贺东盛对幼弟期望颇大,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一亲自教导弟弟功课,贺东盛就察觉到不对劲来。

  贺北盛的文章做的呆板无趣,明显火候不足,还是秀才的水平,怎么过的了乡试?

  反观贺平盛倒是中规中矩,文章中上,倒是也能对应他乡试中上的名次。

  贺东盛越想越不对劲,直想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打发人立时叫了幼弟过来。

  兄弟两个去了书房里间,将小厮打发下去,贺东盛正色道:“老五,这乡试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北盛眼神闪烁,神色有些僵硬,支支吾吾的吭哧半响。

  贺东盛皱眉道:“你以为这是玩儿么?江南才子多,科举是大事,天下人都看着,真要有舞弊之事,总会被揭开!”

  贺北盛讪讪道:“大哥放心,我并不曾作弊……”

  贺东盛道轻哼道:“不曾作弊?就这样的文章,想要挂在乡试榜尾火候都不足,能排二十三名?你当大哥是傻子不成?”

  早知这个弟弟资质寻常,可贺东盛早先还是带了指望,才会费了心思专门寻了个南京大儒,安排弟弟在南京读书,想着勤能补缺,只要熬出个举人来,就算会试落第,也能开始入仕。

  这次听到胞弟中举的消息,贺东盛十分欣慰,本以为他得遇名师终于开窍,不想却是另有蹊跷……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头角峥嵘(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老实招来?”贺东盛面沉如水,低声喝问道。

  贺家太爷已故,长兄如父,贺北盛哪里还敢坐着,站起身来忐忑道:“什么事啊?大哥叫我招甚么?”

  贺东盛将手中的几张至往弟弟身上一丢:“这是举人老爷做出的文章?”

  贺北盛懵懵懂懂接了一看,正是自己亲笔所书的时文,便有些气虚,小声道:“错处很多么?破题没错,也做通了啊?”

  贺东盛恨声道:“你现下还想瞒着哪个不成?乡试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靠这样的文章榜上有名那真是笑死个人了!”

  贺北盛眼神飘移,讪讪道:“就那么差?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

  眼见他还嘴硬,贺东盛怒极反笑:“在乡试上弄虚作假,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与魄力!”

  贺北盛耷拉着脑袋道:“当初二哥弄来考题,我还以为是玩笑,并不曾放在心上,谁想到竟是真的。过后二哥也吓了一跳,这次打发我跟着十七进京,就是让我亲自禀告大哥此事……只是我怕大哥责骂,不敢先开口,才拖拉至今,到底让大哥看出来……”

  虽说贺家是收益者,贺北盛确实借此中了举人,可贺东盛却丝毫不觉欣喜。科场舞弊之事,只要揭开来就是大事,到时候别说是贺北盛身上的功名会被除去,就是一家子说不得也受到牵连。

  “这题目到底是怎么弄来的,你仔细说来,半点也不要隐瞒!”贺东盛眉毛拧成一团,道。

  贺北盛知晓轻重,便老老实实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并不是贺家二老爷主动去为弟弟钻营此事,而是“天上掉馅饼”,是对方主动寻上门来的,求的银钱也不多,只有五千两。对于其他人来说,五千里是大数目,可对于贺家来说,实不算什么。

  也正是因这价码太低,贺东盛没有将此事当真,只当南京的贵人找个噱头要银子,便也顺手推舟地给了。

  没想到等到乡试开始,这考题竟然是真的,贺北盛借着之前背过的“范文”,稀里糊涂地中了举,且名次不低。

  贺二老爷惊大于喜,却是不知该如何了结此事,偏生这种事不能落与笔端,多一个人晓得都是隐患,便打发幼弟接着应试的名义上京,让长兄做主。

  贺东盛听了前因后果,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一半。听着这件事,倒像是专门借此求财,如此一来收尾的事就不用这边操心。

  通常科考舞弊之事,要是被揭开,都是放榜前后;如今乡试过了三、四个月,还是太平无事,此事差不多就算结了。

  以贺二老爷的精明,身边的首尾应该也了结,唯一可担心的是,之前的“范文”是让贺平盛写的,旁人不晓得此事,却瞒不过贺平盛。

  “十七怎么说?”贺东盛沉吟片刻,道。

  贺北盛道:“什么也没说啊……大哥还不知十七,就是个书呆子,八成以为是撞大运了呢……说到底他才是跟着占了大便宜,要不是提前熟悉了题目,心中有数,怎么能中一十五名?”

  贺东盛没有说话,心中却自有思量。

  就算自己这个族弟接人待物有些呆气,却不是愚钝之人。要是真的愚钝,不想其他,将之前做过的文章直接默写下来,两个考生一模一样的试卷,那别说贺五,就是他自己也要名落孙山。

  同样的题目,两份文章,同一人执笔,一个取了十五名,一个取了三十四名,足以见贺平盛文章火候到了。

  明知此事不妥,却是不吭不响,倒是有几分城府。如今是举人还罢,就算他想要借此挟制宗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要是真的中了进士……

  想到这里,贺东盛的眼神有些幽暗。

  年关将近,沈瑞继续闭门守孝。

  转眼,到了除夕。

  眼见祠堂里,祭拜的只有三老爷与沈瑞、四哥儿叔侄父子三人,偏生弱的弱,小的小,只有一个沈瑾正当年,却也因治丧守孝之事瘦的脱了形。徐氏暗暗心惊,终是不敢继续沉浸在余悲中,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沈家就剩下这几口人,即便玉姐儿嫁了出去,内宅只剩下三太太一人主事,也都是有条不紊,倒是无需徐氏多费心。

  只是人情往来那里,今年与每年都不一样,少不得重新制册,以做前例。

  “何家那边如何?”徐氏道。

  “倒是比往年年礼还厚些,之前的年礼已经过去了,只能注上一笔,来年送礼时再添上……”三太太道。

  徐氏点头道:“如此正好,有来有往,这才是亲戚相处的长久之道……”

  眼见何家并无疏远之意,徐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徐氏并没有亲生兄弟,如今在苏州承继香火的一脉,不过是族里过继来的嗣子一脉,如今当家的又是嗣侄一辈,越发疏远了,娘家那边亲近的反而是各自出嫁的几个姊妹。

  年长的姊妹年岁相差的远,有的相处不多,加上不是谢世就是随了夫家离京,与徐氏这边往来的并不多,最近亲的就是几个姊妹,既祝枝山之母、魏校之母与何学士家的小徐氏这几人。

  这其中,因小徐氏是幼妹,出阁前也在徐氏身边教养过,姊妹之间感情最深。要是为了一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彻底伤了姊妹情分,那徐氏很定要难过。

  二房没有近枝堂亲,沈瑞与何泰之是打小过来的交情,以后入了仕途,表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要是因两家长辈缘故渐离渐远,也让小一辈为难。

  次日,便是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

  往年这样日子,沈沧要进宫朝贺,徐氏夫贵妻荣身为诰命也要朝见皇后,今年这两样都省了。加上出殡之事虽了,可沈沧故去不足百日,沈家上下尚在“百日热孝”中,避讳出门交际往来,小辈之间出去拜年这些也就免了。

  而大正月间,能不避避讳,登门拜年的,也只有沈氏一族的族人。

  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大家身上都是无服的,过来参加丧事戴的是浮孝,出殡日便也除了。今日早上过来,多是素服过来,给徐氏与三老爷夫妇拜个年。新年应酬多,这边也不宜待客,便多打了照面,拜了年就走了。

  只有宗房旁支五老爷沈注,与沈沧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尚在五服之内,正服缌麻,如今也在孝中。

  之前家中先是忙着沈沧的身后事,后来都关注徐氏身体,倒是无人留心此事。

  眼见沈注穿戴,沈瑞与三老爷才发现之前疏漏,便留沈注在这边客房住下。

  这叔侄两人诚心留客,沈注也觉得在身上有服在五房过年不自在,就留在这边。

  沈注是举人,年纪比三老爷还长几岁,不过性格老实,并不持自己是族兄、族叔就对三老爷、沈瑞端着长辈的架子,客气有礼;提及故去的沈沧时,也是带了几分真心难过。

  这样不叨扰主家且知趣客人,三老爷与沈瑞自然是欢迎至极。

  三老爷虽得了兄长恩荫,有了官身,不过备考两年,对于春闱之事也带了关注。正好现下衙门尚未开衙,既留了客来,便与沈注讨论学问功课。

  沈瑞要走科举之路的,也被三老爷提过来听讲。

  沈注虽缺几分才气,可做了半辈子学问,课业扎实,倒是应了“勤能补拙”四个字,与三老爷之前的学习方式倒是不同。

  沈瑞旁听,也觉得受益匪浅,看向沈注便多了几分深意。

  以沈注这样的劲头学下去,即便明年春闱无收获,一科一科坚持下去,也总有厚积薄发那日。只是世人多重视青年才子,在学问上讲究资质与悟性,在那些人眼中,沈注就显得有些愚钝。就算以后榜上有名,也难入二甲,前程有限。

  这位注五老爷之前在族中声名不显,多半也是因这个缘故。

  待从客房出来,三老爷唏嘘道:“过去见‘大器晚成’四字总不以为然,毕竟资质早定,若非美玉良材,就算长了岁数又有何用?所谓‘大器晚成’多是气运不到,才会有前面的不得志……这位族兄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是手不释卷,请教学问时虚心虔诚,心境纯净如稚子,毫无杂念……即便如今课业并不甚出彩,长此以往下去,总有出头之日……”

  叔侄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沈瑞道:“世人多看眼前,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谁会在意……”

  况且以沈注的年纪,真要再熬个十年、二十年才中进士,也到了告老的年岁,自己的前程都是虚的,更不要说族里带来什么好处。

  叔侄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有小厮过来道:“二少爷,四房的瑾少爷来了,正在前厅等二少爷……”

  “咦?他不是上午才来过,怎么又来了?”三老爷在旁诧异道:“许是有事,瑞哥儿赶紧过去看看……”

  沈瑞也觉得有些古怪,道:“那我过去看看……”

  前院,客厅。

  沈瑾已经不是上午来拜年时的穿戴,而是一身簇新儒服,带着儒巾,腰间悬着玉佩,看着是出门做客的装扮。只是他面上惨白,身上微微发抖,右手攥着紧紧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恐惧……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头角峥嵘(四)

  今日大年初一,不是当四处拜年么?沈瑾上午既来过,怎么得空又来第二回?

  沈瑞带了疑问,走到前面客厅。

  见到沈瑞那刻,沈瑾满脸激动,冲了过去。

  沈瑞的视线在沈瑾身上新衣打了个转,除了激动,沈瑾面上还带了深深地恐惧。

  “二弟……”沈瑾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上前一把抓住沈瑞的胳膊,带了颤音道。

  沈瑞心中纳罕,道:“这是怎么了?”

  沈瑾满脸骇色,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抖起来,眼中流露出无措。

  沈瑞眼见沈瑾神色异样,摆摆手打发门口侍茶的小厮退下,客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瑾深吸了几口气,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巴掌长短的布条来,上面星星点点的,似有墨迹。

  “二弟,二弟你看……”沈瑾伸着哆哆嗦嗦的手,展开布条。

  沈瑞定睛一看,才发现上面不是黑色,而是褐红色,那几个字更是叫人触目惊心,怪不得沈瑾会吓成这个模样,只因上面写的是“东欲害吾乞救一命”八字。

  沈瑞接了布条,仔细看了看。这白布看着寻常,并不是奢华之物,不过在京中却是物价不菲,只因这是鼎鼎大名的松江棉布。不过在京中价格不菲并非它本身料子贵,实是路途遥远之故,在松江本地只算是中上。因吸汗绵柔,时人常用它缝制中衣。

  “瑾大哥是下午过去贺家拜年的?”沈瑞问道。看上面的字迹带了仓促,不过这上面的血渍看着不新不旧,不像是今日临时书写。

  沈瑾客居京城,能去拜年的亲戚族人只有那几家,这个“东”字所指又是鲜明。

  有沈瑞在,沈瑾仿似有了主心骨,脸色舒缓许多,正大口大口地吞茶。听到沈瑞开口,他撂下茶盏,点点头道:“从这边出去后,先去了鸿大叔家与六族兄处,午后去了贺大老爷宅邸,没想到贺家十七老爷病了……他虽年岁大不了几岁,到底是长辈,既是知道他病了,怎好不亲自去探看?不曾想得了这物!”

  “这是贺十七亲自交给大哥的?”沈瑞皱眉道。

  “嗯,在婢子转身去倒茶时塞我手里的……”沈瑾面上带了几分郑重:“贺家十七老爷到京半月,先前并不曾听闻‘病’了的消息,怎么就一下子病入沉疴?确实古怪!只是这‘东欲害吾’四字到底是病中臆想还是确有其事,一时倒是不好猜测……”

  沈瑞放下布条,脑子里转的飞快。

  病中臆想?要是病中臆想能将沈瑾吓成这个模样?

  沈瑾的话,听着都底气不足,显然已经信了八、九分。要是贺宅之行,没有蛛丝马迹印证贺平盛的话,能将沈瑾吓成这个模样。

  对于沈瑞来说,贺平盛只是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不过到底生在和平年代,在人命面前,沈瑞还做不到无动无衷。

  不过今年是大年初一,就算是贺东盛让族弟“病着”,也未必能不怕忌讳地让族弟大年初一在自己宅子里“病故”,尚有缓冲余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十七可有其他示意?”沈瑞问道。

  虽说是在贺宅有贺家大房仆婢盯着,不过既有心递消息出来,也不会只有这没头没尾一块布条。

  沈瑾仔细想了想,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惊讶道:“他提了《论语新解》,说是在南京出来前,曾借给我……我并不曾与他借过此书,还当他病中记混了,并未在他面前争辩。只想着等他好了,自是会晓得自己记错了……”说到最后,神色大变,戛然而止。

  《论语新解》同《四书集注》一样,都是举人案头常见的书,两个准备春闱的应试举人之间提及此书,本是极平常之事。可是真要有心人听了,也难免也其他猜想。

  沈瑞脸上也带了怒容,这其中关键并不难猜。

  沈瑾也反应过来,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他虽不能将贺平盛当成至亲长辈,不过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是各种礼数不缺。两人甥舅加上府学同窗的关系,这几年也是越走越近。要是全无交情,他也不会看到这求助布条就焦虑的不行,急急往沈瑞处求援。可是贺平盛见了他,除了偷塞这布条,还话里带了刀子,拖他下水。虽不知到底是什么阴私之事,既是使得贺东盛连族弟都容不下,更不要说沈瑾这个便宜姻亲。

  沈瑾此刻,亦是处于险境。

  沈瑾只觉得意兴阑珊,带了几分悔意道:“我不该来寻瑞二弟……”

  要是贺家的人提防,派了人跟着,那这会儿功夫也当知晓他进了尚书府。

  不管贺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沈瑞都无心理会,即便是性命攸关,可设计沈瑾的沈平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眼下已经不是他想要不理会就不理会得了的。从沈瑾走进尚书府大门,就已经将麻烦带了过来。

  沈瑾面上带了几分挣扎出来,眼中带了迷茫。他不是圣人,做不到“以怨报德”,可贺平盛是为了活命才抓了他这个“临时稻草”,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贺平盛说不得真的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京中。

  贺平盛家中上有六旬老父,下有襁褓中的幼儿,真要这要走了,一家人也能活的安生。

  同沈瑾相比,沈瑞平静许多。

  最初的怒意散去,对于沈平盛的所作所为沈瑞也能明白一二,性命攸关之下,谁能保得住节操?

  在做道德君子与活命之间,这个选择并不做。沈平盛不过是平常人,做了平常人都做的决断。要是沈瑾是贺平盛的亲外甥,顾念骨肉之情下贺平盛或许还会犹豫;可沈瑾不过是名义上的便宜外甥,就算是知晓几句话说不得就要了沈瑾的命,可贺平盛还是说了。

  沈瑞好奇的是,贺东盛的狠辣。

  世人重视亲族血脉,一荣俱荣、一耻具耻,才有了“亲亲相隐”这四字。贺平盛不仅是新出炉的年轻举人,根据他的廪生身份还有乡试成绩,就能知晓他学问通达,说不得明年就是一个新进士。虽说是旁支庶房,可多这样一个族弟入官场,对贺东盛来说也是好事。

  要不是关系家族与前程这样的大事,贺东盛当不会对这样一个前程锦绣的族弟下手。

  这会儿功夫,沈瑾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带了决绝,眼中已经恢复清明。他起身对沈瑞躬身道:“瑞二弟,我先回去了……”

  沈瑞定定地看着他,道:“出了这里,瑾大哥要往哪里去?”

  沈瑾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我想要去会馆见见乡人……”

  松江富庶,百姓安居,耕读人家多,进京的举子也多,除了投亲靠友,大部分都在前门外的松江会馆落脚。这些人即便出身比不上沈家、贺家子弟,可老师、同年,也有密密实实的人情网。

  沈家在京有三房,五房沈全与沈瑾也是相伴长大,可鸿大太太素来不喜他;六房沈理那边,对沈瑾也是淡淡的,同寻常族人无两样。沈瑾能去的,也只有松江会馆。

  沈瑾倒不是存了害人的心思,不外乎想着“法不责众”四字。况且贺东盛逞的不过是权势,在巍巍帝都之下,还做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与其提心吊胆担心他“杀人灭口”,还不如多见些人,让他心里没底,晓得顾忌。这样的安排,也是担心贺东盛盯上沈瑞这里。

  尚书府大树已倒,只剩下满门妇孺病弱,未必能挡得了小人算计。

  沈瑾这点心思,虽没有尽数写的脸上也差不多了。

  沈瑞心下稍暖,道:“贺平盛那边,瑾大哥想怎样应对?”

  沈瑾握着拳头道:“我想要联合几个同年,将他接出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那可是要与贺家大老爷对上,而且未必能如愿……”

  毕竟不拘谁说,族亲都比同窗、同年更亲近。贺平盛“生病”,在族兄家调养也是应有之义。

  沈瑾显然也想过这种可能,紧抓着布条道:“若是如此,那只有报官了!”

  只是沈瑾不傻,知晓真要将此事闹出来,贺平盛的性命也多半保不住。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走这下下之策。

  对于沈瑾的选择,沈瑞颇为意外。

  沈瑾则是转过头,望向沈瑞:“不拘什么恩仇怨愤,在人命面前都不算什么……这辈子,束手旁观过一回,已经多年不安……我不像再背负第二回……二弟,对不住……”最后一句,却是低不可闻。

  架不住沈瑞五感过人,却是听得真真的。

  想想沈瑾这几年的境遇,沈瑞也不由唏嘘。

  换做其他人家,这样一个潜力大好的少年举人,早就被当成族人视为希望,当成凤凰蛋似的宝贝,可是沈瑾在家族之中,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即便孙氏故去这些年,沈瑞也进京多年,可在家族之中对于沈瑾的非议至今未消。

  “想去做,就去做,无需担心许多。”沈瑞淡淡地道。

  沈瑾后背挺得直直的,使劲地点了点头,对沈瑞拱了拱拳,大踏步地出去了。

  沈瑞看着沈瑾的背影,并没有跟着相送,只是招手唤了个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沈瑾的义气带了几分天真,不过他的大致思路没有错。贺东盛即怀疑沈瑾是知情者,那沈瑾这个时候闭门不出反而不好,多出去见人反而不是坏事,只是既是涉及利害攸关之事,也要防着贺东盛狗急跳墙。

  小厮退下去,就听身后有人道:“瑞哥,这贺东盛犯蠢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头角峥嵘(五)

  说话的是三老爷,因沈瑾来的意外,他到底是不放心沈瑞这边,先前便过来。

  沈家客厅中间有十二时令的大屏风隔断,沈瑞与沈瑾在前边说话,三老爷在后边听个了全。

  不过同忧心忡忡的沈瑾相比,三老爷并没有将贺家当回事。在京城地界,沈家累世宦门,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两代人做到大九卿,沈家都是低头做人,贺家在松江能与沈家争风,在京城却比沈家还需让一头。

  京城权贵云集,一个三品官实算不得什么。贺东盛能处置族弟,可想要将手伸到外边来还要掂量掂量。

  “不管是什么浑水,沈瑾是被拉下去了……”三老爷道:“哼!平白无故的,还将麻烦引到瑞哥儿身上。咱们家固然不怕贺东盛,可也没有必要平白多一个仇人。”

  沈瑞道:“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晚了。就算咱们想要束手旁观,贺东盛疑心生暗鬼,既知晓瑾大哥来过这里,也会多思多想的……”

  三老爷皱眉道:“有千日做贼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总要想个法子了结此事。”

  沈瑞心里琢磨的,也是此事。

  沈瑾真的要是站出来与贺家对上,那他身后的沈氏一族也终究会与贺家对上。贺东盛虽不至于势大到掌握生死,可要是老惦记沈家人也麻烦。

  沈珹不在京中,沈贺两家拐着弯的姻亲,却缓冲余地也没有。沈理身后有谢阁老,倒是无碍的,可五房势弱、二房雌伏,说不得战火真的会波及过来。

  沈瑞从来就是个自私又厌烦麻烦的人。

  “贺平盛还罢,到底是贺家人,是生是死自有贺家人自己操心,却不好让瑾大哥冒险……”沈瑞想了想,道。

  沈瑞虽没有拦着沈瑾出去奔走,可也没有指望他什么。总不能真的不闻不问,任由沈瑾在外白折腾。沈瑾还是太稚嫩,想要去会馆联络同窗、同年这想法是不错,可要分应对什么事。贺家的事,既关系阴私,就不是外人能随便打听出来。进京的举人都是奔着前程来的,为了一块布条、几个血字就与三品京官对上,谁有那个胆量?

  三老爷本就对沈瑾印象就不好,有了今日的事越发恶劣,不过沈瑞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想的,要是贺东盛没有打算‘清理门户’,那不过是误会一场;要是确有其事,定是牵扯一件要命或是断前程的大事才会使得贺东盛如此决断……那个贺十七不是提什么《论语新解》么?那就打发人出去买上十本、二十本……要是贺家那边真有异样,就打发人送一本过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品京堂的把柄也不是想抓就抓的……”

  沈瑞脸上露出讶然,确实巧了,他方才也打的是那本书的主意。

  瞧着沈瑾模样,明显是抑郁地狠了,要是不将贺平盛救出来,怕是接下去都不能安心备考。错过一科还是小事,要是抑郁成疾,那岂不是就要成悲剧?

  至于贺家那边,不拘到底是什么阴私,既能被贺东盛如此忌惮,那就可用。

  沈沧病逝,三老爷即便出仕也是职位低微,尚书府这边遇到事情能依仗的只有族人与姻亲。真要遇到事情的时候,与其去考验人心,还不如两手准备的好。

  大年初一,正是四处拜年的时候,贺东盛也是如此。

  不说别处,只李阁老府邸,贺东盛就要走一遭。李阁老门下虽有不少人,可贺东盛如今是三品侍郎,在李家宴席上也终有一席之地。

  换做其他官员,高品京官与阁臣往来还需避讳一二,可贺东盛与李阁老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不过推杯换盏之间,贺东盛不无唏嘘,错过了刑部尚书的缺,想要升其他部门的尚书,就要靠年资了,还不知要熬多少年。到时即便年资都熬满了,也要与旁人竞争,能不能升尚书还是两可之事。沈沧死了太早了,要是晚死三年,他这个刑部左侍郎直升本部尚书也是应有之义。

  时也,命也。

  不知不觉,贺东盛就带了醉意,到底克制,没有在人前失态。

  等傍晚到家中,听贺大太太提及沈瑾过来拜年时曾去探望贺平盛,贺东盛不由勃然大怒:“不是说了十七郎病着,不许其他人过去打扰,怎么还放了人过去?”

  贺大太太吓了一跳,忙道:“沈瑾虽不是贺家血脉,可名义上到底是贺家外甥……他大年里的来给十七叔拜年,知晓十七叔病着,自是要探问一二,怎么好拦着?”

  “蠢妇!我说的话是放屁么?”贺东盛瞪了妻子一眼,道:“谁跟在身边服侍的,叫来说话!”

  贺大太太虽是心中纳罕,可眼见丈夫满脸怒火,也不再废话,老老实实叫人过来。

  不管是领沈瑾去客房的小厮,还是客房那边服侍的婢子,都被贺大太太叫了来。

  自沈瑾进了客房,沈瑾与贺平盛的对答与神情反应,贺东盛都问了又问,越听脸色越黑。

  待听说沈瑾从客房出来后行色匆匆,立时告辞而去,贺东盛的嘴角已经耷拉下来。

  贺大太太支棱耳朵,仔细听着,却是听不出有什么古怪的。不过丈夫的反应在那里,她也知晓自己闯了祸,不由惴惴。

  贺东盛皱眉,揉着太阳穴道:“老五还没回来?”

  贺大太太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老爷,还是打发管家去接五叔回来吧,大过年的,总不好让五叔一个人在外头……就算是读书再用功,总也不好太累了……”

  贺东盛冷哼道:“既是要清净,就让他在外头待着!”

  贺大太太即便是内宅妇人,见识比不得外头男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不对来。

  先是族里的小叔子“水土不服”病了,随后同胞小叔子年根底的非要搬出去“备考”,过后丈夫就发话让族弟静养,今日又因有人探病大怒。

  贺大太太只觉得嘴巴里发干,只觉得有些不敢想。

  “沈瑾,沈解元么?”贺东盛已经在琢磨来人。

  虽没有见过沈瑾,不过贺东盛也是早闻起名,也是听胞弟赞过。二十一岁的举人不算什么,二十一岁的解元就惹眼了,加上沈瑾十四岁为廪生,中间耽搁了两次乡试,如今还是头一回下场,这成绩就更显著。

  要不然京中士人,在预测明年状元时,也不会将沈瑾列为热门人选。

  贺平盛的话虽不知是真是假,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可是沈瑾如今是解元,明年说不得就是新鲜出炉的新进士,后边还有个沈氏家族在,贺东盛直觉得太阳穴更疼了。

  贺大太太屏气凝声,不敢多问。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夫妻两人相对无言。

  这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喧哗声。

  “五老爷小心……”

  “快扶住五老爷……”

  “呜呜……我没醉,我没醉……”

  贺大太太听到了,立时站起身来道:“是五叔回来了,这是哪里吃了酒?我去迎迎……”

  虽说有“叔嫂不相亲”的老话,可贺大太太是长嫂,嫁到贺家时贺五还是光屁股娃娃,看着小叔子长大的,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贺北盛身子软成面条似的,由两个小厮搀扶着,眼睛半睁半闭,脸上都是泪渍,衣襟上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

  贺大太太见状,忙扶了婢子上前,道:“还不快扶五老爷屋里!”

  众仆婢顾不得肮脏,上前扶了贺北盛进了上房。

  眼见胞弟这模样,贺东盛觉得心火又起,呵斥道:“还真是出息了,不瞧瞧自己德行,竟学人酗酒?”

  贺北盛被扶到稍间罗汉榻上,眼神依旧是木木的。

  贺大太太眼见不对,道:“老爷,先叫人服侍老五梳洗吧……”

  贺北盛厌恶地瞥了弟弟一眼,摆摆手道:“赶紧叫人收拾了,真是脏死了……”

  不待贺大太太开口吩咐婢子,贺北盛就抬起头来,望向贺东盛。

  “哼!”想起几日前的兄弟争执,贺东盛依旧是余怒未消。

  要是贺平盛老实愚笨还罢,就算他知晓机密事,也不碍什么。毕竟提前泄题这种事,即便贺平盛无心舞弊,可他既是做了“枪手”,自己也撕扒不干净,总不会无缘无故揭开此事。可是他不愚蠢,有几分才华,不说以后,就是明年那科都有可能榜上有名。

  要是贺平盛那房与宗房相亲还罢,本就是没出五服的堂亲,可瞧他客居这些日子,清高疏离,无心攀附的模样。

  贺东盛冷眼旁观了半月,将这从堂弟的性子摸得差不多。贺平盛耿直中带了几分小心思,虽刻意掩饰,可还是能看出他对宗房心有芥蒂。

  贺东盛这才想起,宗房与贺平盛这支还隔着一条人命。几年前贺二老爷主动做媒,将贺平盛那房的堂妹说给沈家四房大老爷为继室,也是为了这段官司。

  在贺家宗房这边看来,就算之前有对不住堂亲的地方,这些年的照拂加上这次拉媒,也弥补得差不多了;可在贺平盛那边看来,显然还心怀嫉恨……

  第四百四十五章 小人之道(一)

  贺东盛正想着,贺五已经扑了过来,嚎啕大哭:“大哥、大哥,求你了,不要杀了十七……”

  贺东盛又惊又怒,顾不得踢开兄弟,视线就恶狠狠地落在屋子里侍立的两个婢子身上。那两个婢子都是贺大太太贴身服侍,平素最得主人欢心,眼下却是都带了惊恐。

  贺大太太之前已经想到此处,倒是镇定许多,起身对丈夫道:“老爷与五叔说话,妾身下去看看醒酒汤。”

  贺东盛摆了摆手。

  贺大太太带了两个婢子下去,将屋子留给兄弟两个说话。

  贺五堆萎在地上,还在“呜呜”地哭着,脸上眼泪鼻涕混做一团,下巴上都是胡茬,眼下青黑一片,脸色枯黄,没有个好样子;在看他身上,袍子皱皱巴巴,带了几分邋遢,全无平素的富贵大爷模样。

  贺东盛满心怒火,也懒得等他救醒,起身拿起茶壶,就在贺五头上淋了起来。

  贺五被淋的睁不开眼,倒是止住了哭声,伸手去划拉脸上的茶水。

  等贺东盛手中一壶茶水浇完,贺五也酒醒了一半。他看了下四周,视线又落在长兄身上,脸上痛苦之色更甚:“大哥,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就算十七知晓又如何?他既做了枪手,也撕把不开,只会将此事烂在心里,怎么会害人害己地将此事揭开?他到底是堂亲,一个高祖的血脉……”

  贺东盛冷哼一声:“傻子,你当他是兄弟,他说不得把你当仇人!宗亲又如何?捅起刀子来,里头的人可比外人更可怕,更能要了性命!难道在你心中,我这大哥是心黑手狠的恶人不成?要不是瞧出他对宗房身怀恶意,是个养不熟的,谁耐烦与他计较?”

  贺五听得愣住:“仇人?十七这一支不是向来依附宗房,怎么就成了仇人?不说别的,就是他们家小堂妹出门子,不还是二哥给保得大媒?还是沈家四房那边有什么不对之处,让十七他们家迁怒到宗房?饶是如此,也谈不到仇怨啊?”

  贺东盛摇摇头:“不是此事。当年大堂姐生幼子时遇了产关,眼看不保,想要在族中给大堂姐夫寻续弦,就挑中了十七他们这一房的大娘子。两下也相看,沈家那边也点了头,大堂姐却好了起来,大娘子身份就尴尬。就算是偏房庶支所出,也是贺家正经嫡女,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就由宗房这边做主,将大娘子嫁到外地。却是个没福的,没两年就过身了……”

  这事发生时,贺五已经七、八岁,隐隐约约地也记得些。听胞兄这么一讲,也想起确有此事。他神色有些踌躇,依旧是不肯死心道:“一条人命在里头,十七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大堂姐当年确实也有不是之处。过了这些年,计较起来也没有意思。十七学问好,迟早要入官场,到时候还需大哥多提挈,感激还来不及,那点子怨恨也就烟消云散了!”

  贺东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胞弟一眼,他并不是个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只是大年初一也没有必要为已经决断的事与胞弟掰扯,便道:“脏死了,还啰嗦甚么,还不快去清洗!”

  贺五只觉得长兄有松口的意思,不由大喜:“大哥可是应了我了?”

  贺东盛随口道:“应了应了!快下去,莫要磨牙!”

  “我去看看十七!”贺五只觉得心中一松,忍不住跳了起来,扔下一句,就向往跑了。

  贺东盛哼了一声,眼中一片冰寒。

  贺平盛水土不服是真,寒冬腊月病了大半月也是真,贺东盛既做此事,怎么会留下首尾?不过是上次在贺五面前说话露了口风,才引得贺五要死要活的保人。

  等到贺平盛“一病呜呼”,贺五还能与自己这个长兄翻脸不成?

  至于今日上门来的沈瑾,倒是节外生枝,需要费些心思。

  贺家这边看似兄弟两个和好,仁寿坊沈宅那里,为了贺家的事,贺三老爷与沈瑞两个之间却是眼看着叔侄“反目”。

  “三叔,这本是侄儿引来的麻烦,这帖子当由侄儿写!”沈瑞带了正色道。

  “什么你呀我呀的,难道你不当三叔是长辈?大哥虽走了,还有我这做叔叔的在,作甚让你这个当侄儿得出面承担这些?”三老爷皱眉道。

  “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瑾大哥与我是这样关系,又是他找得我,我出面应对贺家也是情理之中。”沈瑞眼见三老爷要恼了,忙道。

  三老爷却不听沈瑞的解释,只道:“之前大哥庇护家人,我只做自在闲人就是。如今大哥不在,我这个当叔叔的不立起来,难道还要全部靠着未到弱冠的侄子。真要那样,羞也羞死了。我知晓自己斤两,以后这家里还要瑞哥撑着。不过那也是以后,不是现在。”

  话说到这个地步,沈瑞倒不好再坚持己见,只道:“我虽没有与贺大老爷打过交道,不过却见过贺二老爷与贺家五爷,瞧着他们兄弟行事算计太多,心胸不是宽广的。三叔要是递帖子,点到为止就可,省的贺大老爷记仇。”

  三老爷摇摇头道:“瑞哥儿这回可看错了。越是应付这样老奸巨猾的东西,越是不能太周全,否则他们越想越多,说不得就要破釜沉舟了。露几分马脚在外头,让他们忌惮,又让他们轻视,才是能两下里对峙下去。”

  对于三老爷这番话,沈瑞诧异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反过来学问多了,书中亦有处世之良方。

  不过之前万事有沈沧夫妇在前,无需三老爷操心,如今三老爷既打算站出来,人情道理这里自然也就一番琢磨。

  沈瑞与三老爷虽为叔侄,可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并不比三老爷小,要说心里真心尊敬三老爷这叔叔还真提不上。

  眼下三老爷拖着病弱之身,主动抢了着得罪人的差事,却使得沈瑞多了几分感动。

  他站起身来,对三老爷躬身道:“侄儿受教了!”

  三老爷眼见他不再坚持己见,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道:“瑞哥儿只需好好读书,其他的琐事以后就交给三叔。三叔没本事报国报民,家里这点事再处理不好,就成废物点心……之前还想着以后缩着头做人,好生维系亲戚,毕竟以后遇事能指望的也就是他们。如今多了这一后手,不算是坏事。又救下一条性命,咱们手段虽不算是君子,可小人之道又有什么?”

  叔侄两个有了定论,就去了上房,此事并没有瞒着徐氏。

  徐氏沉默了半响,在她心中并不赞成叔侄两个行“诡道”,不过此事不是沈家主动,麻烦到了头里,总要解决。固然非君子行事,可以沈家目前现状,确实难经风雨,“拒敌于门外”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妥当些。

  “不要只扯沈氏一族大旗,将两杨家与何家、王家也加上。”徐氏想了想,道。

  三老爷与沈瑞闻言,都变了脸色。

  三老爷道:“那样会不会旗扯的太大,要是吓坏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好?”

  徐氏摇摇头道:“左右也是得罪了,还是让他害怕、更服帖些为好。省的事情起了反复,两下里都要添麻烦。”

  三老爷点点头道:“还是大嫂考虑的妥当,可怜贺东盛,经了此事怕是以后要战战兢兢,再也不敢翘尾巴了。”

  “事上都有因果,若不是他性子狠辣,随手就要害人性命,也不会将破绽露出来。三叔与瑞哥儿要以此为鉴,以后待人行事要圆融些,行事要留余地。不过真要遇到关系生死之事,有了决断,就勿要拖拖拉拉,反而自受其害!”说到最后,徐氏带了郑重。

  三老爷与沈瑞都站起听了。

  从上房出来,三老爷与沈瑞叔侄两个都唏嘘不已。

  三老爷道:“同大嫂一比,咱们眼界倒是小气了……”

  沈瑞点了点头,想的却是徐氏拉扯几家姻亲撑大旗之事。

  之前看徐氏行事方正公道,虽是内宅妇人,可行的是君子之道,才会对小二房一再容忍,对小三房关爱不计较。君子么?不计较得失,说的难听了就是有些圣母。如今看来,却不是那回事。徐氏的“君子之道”显然是只对家人,对外并不排斥“小人之道”。

  要不是同沈沧夫妻情深,徐氏也不会几十年“爱屋及乌”地做“圣人”。

  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

  沈瑾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黄华坊沈宅。

  虽说举人们再会馆落脚,可在京城有亲朋故旧的也不少,不少人都出去拜年吃酒,剩下的人并不多。且那种不爱出门交际的,多是闷头读书的书呆子,就算沈瑾过去探望大家,愿意应对的也没有几个。

  “文人相轻”,沈瑾年纪轻轻就是“解元”早就引得人不顺眼,这会见他上杆子过来,说酸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更有那一等小人,向来爱窥人阴私的,早就将沈瑾出身打听出来,说话就夹枪带棍,一口一个“小老头”、“庶孽”,就差指着沈瑾的鼻子点名了。

  沈瑾去会馆前满心炙热,如同被浇了冰水一般,只觉得透心凉……

  第四百四十六章 小人之道(二)

  贺府,客房。

  看着床榻上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的贺平盛,贺五瞪大了眼睛。他想要开口问两句,可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从开始贺平盛“水土不服”,他就是知情者,现在装不知情也太假了。

  贺平盛睁开眼睛,看着伫立在床前的贺五,嘶哑着嗓子道:“五哥……”

  看着贺平盛嘴唇干裂,贺五转身去取茶壶,却是一愣,晃了晃空荡荡的茶壶,贺五怒视旁边的婢子道:“茶呢?竟是这样服侍十七老爷的?还不滚下去倒茶!”

  婢子也不敢分辨,战战兢兢去了。

  贺五压着心中的火,转身走到床边,挤出几分笑道:“十七,你放心,我定会给你找个好大夫,让你快点好起来。”

  贺平盛移开眼睛:“都是我没用,才会水土不服……”

  贺五只觉得羞愧难当,真的想给自己两巴掌。要不是他自己功课不行,乡试全无把握,也不会听了二哥的话,就存了一份念想,又拉不下脸来出去找别人做枪,才会将与自己关系最好的贺平盛拉进漩涡。

  方才在长兄面前,他欣喜雀跃,可看了贺平盛的模样,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水土不服他见过,要是年岁大的人还罢,贺平盛弱冠之年,正是体力充沛之事,就算有个小病小灾,三、两副药下去也差不多了,偏生贺平盛这个样子。要说这里头没鬼,贺五绝不相信。

  少一时,婢子端着茶水进来。

  贺五接过来,眼神闪了闪,并没有直接递给贺平盛,而是低头吃了一口。

  贺平盛脸上露出惊愕。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茶水不剩多少热乎气,贺五才倒了手中残茶,又给沈平盛倒了一盏,解释道:“这水的滋味清甜,同咱们松江的不一样呢,一时竟然走神了。”

  贺平盛低下头,遮住脸上异样,拿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贺五只当他虚弱地狠了,十分地后悔。要是早两日想明白,不在外头每天自欺欺人地吃酒混日子,也不会让族弟受这些罪。

  大明朝立朝以来,科举舞弊案常发,真要揭开来罪责大头是主考官的,对于作弊考生,轻则革除功名,开除仕籍,重则刑责流放。他这边就算是重判,也伤不到性命,要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兄弟死去,他做不到。

  大哥这人当家惯了,素来以功名家族为重,多一个刑余的弟弟,肯定是他最受不了。十七是他未出五服的从堂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都能下得去这个狠心;要是有一日,自己这个弟弟碍事了,他会不会也这样心狠?

  贺五满心的羞愧成了诚惶诚恐,望向贺平盛的目光越发坚定。

  他连自己那边的客房都不回了,叫人取了被褥出来,直接在这边榻上睡了。

  贺平盛再次醒来时,就听到贺五在不远处的榻上辗转翻身。贺平盛看着头顶的幔帐,脸上带了几分狰狞。

  次日,贺大太太起床不久,就有婢子过来回禀,说了贺五在贺平盛所在客房安置的事。这十七老爷可是在病中,要是过了病气谁担待,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禀告。

  贺大太太摆摆手打发婢子下去,脸上就带了涩意。

  知晓丈夫对堂亲所作所为后,贺大太太心里也在挣扎,想要求情又不敢,不求情心里又过不去。

  这其中涉及的要不是大事,也不会行这般手段;可就算是大事,那也不是外人。都是贺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又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

  贺东盛已经梳洗完毕,今天是大年初二,本应是女婿往岳父母家百年的。贺大太太的娘家在松江,贺东盛便答应了在京几位松江籍官员的小宴,午后就要去赴宴。正好上午闲着,他打算将幼弟叫来,好好教导教导。

  这时,就见妻子过来,说了贺五在贺平盛房间留宿之事。

  贺东盛脸上挂霜了似的,握着茶杯的手背露出青筋。

  贺大太太想起婢子禀告的另外一件事,感概道:“五叔倒是个仔细的,生怕有下人怠慢了十七叔,婢子说,不管是米水,还是汤药,五叔都是自己尝才给十七叔用。就算是亲兄弟,也没听说有几个这样侍疾的,倒是难得。”

  “啪!”杯子狠狠落地。

  贺东盛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

  贺大太太后知后觉,心惊的同时也晓得自己说错话,连忙跟上。

  贺家客房。

  贺五端着药碗,有些犹豫。这药汤一日三顿的喝着,本是离不得的,可经过辗转一夜后,贺五就不敢让贺平盛再吃这药了。

  这是贺东盛叫人抓的药。

  眼看着贺平盛还等着吃药,贺五便将药碗撂下,道:“一直吃这药也没见好,可见先前的大夫不怎么样。先停半天,我出去寻个好大夫给你……”

  贺平盛没有意见,虚弱地道:“那就麻烦五哥了。”

  “我是当哥哥的,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贺五带了几分心虚道。

  贺东盛站在门口,冷冷地望向这边。

  贺平盛正好看到,只觉得气冲斗牛,恨不得跳下床去找贺东盛拼命,却是强忍了,闭上眼睛道:“五叔,我乏了,先眯一眯。”

  “哦,哦,那你好好睡。”贺五俯身,将贺平盛的被子掖了掖,心中不由更加担心。贺平盛的精神越来越短,从昨天到今早连话都没正经说几句。

  他忧心忡忡地转身,正好与贺东盛对视个正着。

  贺东盛面色冰寒,贺五本胆怯,可回头看看贺平盛的模样,神情又坚毅起来。

  贺东盛看在眼中,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兄弟两个一个要教训弟弟,一个要与长兄求情,却是都没有在客院这边开口,都闷声往前走。贺大太太看着兄弟两个一模一样的臭脸,脚步缓了缓,没有继续追上去。

  到了前边书房,贺东盛方骂道:“端水喂药,就不是接下来就要端屎倒尿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是为了谁?要不是关系着你的功名,关系你这一支三代子孙的前程,我作甚要操这份心!”

  贺五知晓这其中确实有兄长维护自己的缘故,可要说将理由全部推倒他头上他不应。

  他挺着脖子道:“为了我?不是为了二哥那边的关系,担心事发贺家事发被当成替罪羊?不是为了家里出了官司影响大哥的前程……”

  话未说完,就被贺东盛一个耳光打断:“你跟谁挺脖子?啊?贺家,难道你不是贺家人?你以为你义气,就能担起此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贺家承平已久,苏松一地谁不晓得贺家富庶。你知不知道,露了一丝小口出去,外头的人闻了腥气,就能群涌而至,将贺家给吞了!为了这一大家子人,我与老二战战兢兢,你又为家里做过什么?”

  贺五是嫡幼子,向来被贺老太君宠爱,兄弟也因年岁差的远,将他这个小兄弟当儿子似的养。他从没有受过委屈,这一巴掌已经将他打懵了,哪里还听得进去长兄的话?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贺东盛道:“我与二哥也是知情人,以后真要此事要揭开,大哥是不是也要‘大义灭亲’,以绝后患?”

  这割人心的话,听得贺东贺要吐血,瞪着贺五说不出话。

  贺五不耐烦被继续说教,道:“反正十七在一日我在一日,要是他真被我连累死了,我陪他一道下黄泉就是!”说罢,头也不会走了。

  贺东贺坐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欲裂。这个弟弟外圆内方,是个性子倔的,如今钻牛角尖,怕是一时半会儿拉不出了。他正心烦,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沈家三老爷打发大管家送东西过来。”

  贺东盛闻言,不由一怔,随后道:“叫人进来。”

  少一时,沈家大管家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书匣。

  来的大管家,贺东盛在去沈家吊孝时见过,之前见他操持内外,不过下人尊称为“二管家”,大管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沈家的天也变了,素来不怎么露面的三老爷出来了。

  贺东盛矜持地点点头,大管家奉上礼物。

  要是沈沧在时,二品尚书府邸,大管家出门交际大家也会给几分面子;如今沈沧病故,沈家最高的品级是二老爷,偏生不在家里。三老爷区区七品萌官,派出管家又有什么分量?

  贺东盛刚想要端茶,就反应过不对劲来。

  就算是送年礼,没有大年初二送的,也没有平白无故送书的。逢年过节大家都爱讲究个吉利,书通“输”,可不是什么好口彩儿。

  贺东盛一时没送客,大管家已经告辞。

  贺东盛看着眼前的《论语新解》,想起昨日婢子的回话,不由瞪大眼睛。

  书上还有一封沈三老爷手书,提及无意得了本有注释版的《论语新解》,见猎心喜,就送回原主贺平盛一本新书,请贺东盛代为转达。又提及那本书内涵颇深,他自己知晓自己的水平,已经叫人抄写了几分,分送族亲与几家科举出来的姻亲世兄弟,代为张眼。

  满篇说的都是学问,却是看的贺东盛喘不上气来,只觉得浑身冰寒……

  第四百四十七章 小人之道(三)

  沈家的族人姻亲?

  大理寺卿、礼部侍郎、詹士府右春坊大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

  脑子里一连串的名单出来,贺东盛都要站不稳了。他气冲冲地来到客房,想要问问贺平盛到底在那本书里胡乱写什么了,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干系重大?

  不过,到了客院门口,贺东盛脚步就迟疑了。

  要是贺平盛早就有了提防之心,写什么都不奇怪,自己这样冲进去倒成了笑话。

  贺平盛能在沈瑾面前提及那本书,就是心里有数的,对于这场病也该心知肚明,却是装的纯良,连老五面前都半点不露。这样有城府的小崽子,自己还真是走了眼。

  贺东盛恨的不行,可眼下顾不上贺平盛,使劲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家与贺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沈三老爷这般轻狂,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下午约好的宴席也顾不上了,贺东盛直接拿着帖子去了仁寿坊。

  虽说是大年初二,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可因沈家守孝,且是沈沧死后第一年,大门糊白,也没有车马客人,门庭看着有些冷清。

  贺东盛见状,心中冷哼不已,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叫小厮去递帖子。按理来说,这样不告而来算是失礼,可是他到底是三品京堂,亲自过来也是给沈家面子。沈三老爷弄这些小巧,不就是让他过来吗?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想要狮子大开口,也要掂量有没有那个肚肠消化。

  过了足有一刻钟,小厮捧着帖子回来,脸上不好看。

  小厮:“老爷,帖子送进去,却没见着沈家三老爷。管家说沈三老爷今日乏,用完早饭小憩了,不好待客,等到得空了,再给老爷替帖子,约老爷吃茶,今日就失礼了。”

  贺东盛的脸黑的能拧出墨汁来。

  他不是傻子,自然是听出来了,沈润在讥讽他不懂规矩,不告而来呢。

  “回去!”贺东盛放下车帘,瞪了眼沈家的白大门,恨声道。

  这个病秧子沈润,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给脸不要脸,还想要拿着一本破书挟制他不成?

  贺东盛满心怒火,等到了贺宅时就剩下对未知的不安。要是沈三老爷是个心思老成缜密的,贺东盛反而不用这样着急了,越是缜密的人想的越多、顾忌也多,行事反而有迹可循,图的不过是利益,什么都好商量。可沈三老爷这样不通世情的二愣子,也不知谁说天真还是愚蠢,喜怒随心,才是最令人头疼。

  贺东盛咬牙去了客房。

  总要先知道贺平盛在那本书里露出去几成。

  贺平盛已经醒了,正半倚在床上与贺五说话。

  见贺东盛进来,贺平盛不动声色,贺五反而跟刺猬似的,移步挡在床边:“大哥怎么过来了?”

  贺东盛已经不耐烦与这拎不清的弟弟掰扯,呵道:“出去!我与十七有话说!”

  他浑身冷肃,贺五素来畏惧这个长兄的,可想到早上那一巴掌,还有身后的贺平盛,贺五却不肯动:“不出去,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贺东盛刚要开口叫人拖他下去,贺平盛开口道:“五哥先出去吧,大堂哥难得过来,我也想听大堂哥说说话。”

  贺五回头看了贺平盛一眼,眼见他神情是自己从没见过的陌生,心里咯噔一声。十七,他什么都知道?

  贺五心中说不出是羞愧,还是提着的心终于掉下,闷声应了一声,皱眉出去了。

  贺东盛看着贺平盛,讥笑道:“怎么,不装了?还真是小看了你!”

  虽说贺东盛这话没头没脑,可他穿着外出的衣服,再算算这时间,还有满脸愤恨却只能动口、心有忌惮的模样,贺平盛绷着的精神终于松了下来。

  他抬起头:“大堂哥呢?也要什么都摊开说吗?”

  他这样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的贺东盛怒极而笑:“你在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将贺家的把柄递到沈家人手中,看来你是对宗房恨之入骨啊。可宗房倒了,你就能得了好了?就算再巴结沈家人,你也是姓贺!”

  正所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贺东盛自觉“一山难容二虎”,与沈家争锋百年,虽联袂有亲,可遇到能踩沈家一脚时也不会少踩,那沈家那边对自家这边肯定也不存好意。

  贺平盛冷笑道:“宗房好不好干我何事?我犯了国法还是犯了家规,说拘就在拘了,连性命眼看也不保?知法犯法、徇私舞弊的是你们,却要处置我这个安分守法、平白连累的,这样护短不公的宗亲谁稀罕?真是可笑,同高祖的从堂兄弟,五哥又是与我一道长大的,要是大堂哥好好与我说,我自然会为他好好保密,却是一句话也没有,直接就要我性命,这哪里是亲人呢?再看沈家,一个挂名的便宜外甥却肯救我。贺家,沈家,到底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这夹枪带棒下来,听得贺东盛直面上带了不自在:“不管怎样,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的事,有什么不满,你直说就是,作甚要闹到外头去?”

  贺平盛冷笑一声,没有接话。要灭口的时候不犹豫,这个时候是一家人了?

  贺东盛还要再问,贺平盛已经躺下,闭上了眼睛……

  仁寿坊,沈宅,小厅。

  早上被请过来,沈瑾看着沈瑞,有些羞愧:“是不是昨天的事,贺家盯上这边了?我给瑞二弟带来麻烦了!”

  沈瑞摆摆手道:“三叔已经接手此事,会出面应付贺东盛,瑾大哥就别管了。要是贺家那边派人打探你口风,你咬死将书送给这边就好;要是问你书上写什么,你就说没仔细看。离下场就剩下一个月,瑾大哥安心备考就是。分了心思耽搁了,又是三年……”

  几句话,沈瑾已经听明白过来。

  他瞪大眼睛:“可是……可是……没有书啊……”

  沈瑞笑了笑道:“贺十七不说,大哥不说,谁晓得没书呢?贺东盛做贼心虚,想来是信的。”

  沈瑾闻言眼睛一亮,看着沈瑞多了几分羡慕。就算嗣父故去,还有沈三老爷这正经叔伯在,遇事会出面护着;自己这边,却只能自己焦头烂额,仓皇如狗。

  眼看沈瑾神色有异,沈瑞不免多看了他两眼:“瑾大哥是担心贺十七?放心吧,事情包不住了,贺东盛不会再动他的……不过要是按你所说,贺十七身体损耗病弱,下个月的考试估计不行了,只能等下一科。”

  沈瑾摇摇头,道:“我不是想起他,我是想起母亲……母亲积德行善几十年,福泽都落到瑞哥身上了,有润三叔这样的叔叔在,我心里都忍不住嫉妒。”

  沈瑞想了想道:“我是受娘福泽,才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只是现在我出继了出来,以后供奉娘香火的是瑾大哥,娘的福泽也会落到瑾大哥身上。”

  沈瑾涨红了脸,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沈瑞挑眉道:“我可是正经说的……”

  就算别人不提挈沈瑾,只沈瑞这边,为了顶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边的麻烦,扶也会将沈瑾扶起来。

  交代完正经事,沈瑞并没有留客,送走了沈瑾,就去东院寻三老爷。

  沈三老爷正在前院书房,面前摆着一溜刻刀,还有不少玉石料。他手中拿着一块半成的作品,是一枚小章。

  沈瑞看那几块玉料圆润可爱,捡起一块把玩道:“三叔怎么想起弄这些?”

  沈三老爷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前些日子有人托了中人寻我,求一枚小印。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现在得空。”

  沈三老爷之前虽没有入仕,可到底是少年才子出身,在京城士林也颇有才名,捧着银子求到三老爷求画、求印章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三老爷不爱交际,之前也带了读书人的清高脾气,不肯为了铜臭弯腰,因此除了一些退不了的人情,鲜少有作品出去。

  可如今的架势,可不是要一副作品的模样。

  沈瑞不由皱眉:“那其他的呢?就算三叔来了兴致,也要爱信身体,这虽不是什么累活,却是耗神。”

  三老爷瞥了他一眼道:“婆妈什么,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吗?这是给你预备的。

  沈瑞有些意外:“我有方私印了,是父亲给我的,一时也用不上别的啊。”

  三老爷道:“不是刻给你,是要教你刻章……”

  雕刻被当成匠人的差事,可刻的印鉴之类,就是文人的雅事了。

  沈瑞听了,倒是有些兴趣,不过想想自己的时间,摇摇头道:“实在没时间了,等以后在跟三叔请教吧……”

  三老爷已经肃容道:“瑞哥儿,过犹不及的道理,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没发现,自己变了许多吗?自打珏哥儿没了,你遇事就憋在心里,遇事也多了几分浮躁,你不担心自己,大嫂与我还担心你将自己憋坏了呢。可刻章的事,是大嫂吩咐我教你的……以后不管是读书累了,还是心里有事了,都可以去刻章……”

  沈瑞沉默了一会儿道:“就算静心,也不会学这个啊……写大字、抄佛经不是更静心,还能练字了?”

  三老爷:“哪里是为静心呢,人长大了,总要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总有憋屈郁闷无处发泄的时候,不能拿刀捅人,拿刀刻石头,刻完郁气也就散了大半了……”

  想着会馆中那一声声“庶孽”,沈瑾都觉得刺心无比。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人之道(四)

  贺东盛虽被沈家三老爷的威胁焦头烂额,可身在官场,大过年正是交际的时候,沈润既是不见他,便只有按捺下烦躁出去吃喝赴宴。至于贺平盛这里,他就算恨之入骨,也只能好好养着。真要到了与沈家撕破脸时,说不得还要劝贺平盛反口。

  因此,对于贺五给客房那边换大夫换药的事,贺东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最盼着贺平盛好起来的就是他了。

  至于新大夫会不会在贺平盛身上发现端倪,贺东盛是不怕的。

  贺平盛“水土不服”是真的,“受了风寒”也是真的,不过是拖沓的久了,加上药材上都删删减减的,加上缺吃少用,将本当几日痊愈的小病,拖了大半月,生生去了贺平盛半条性命。要不是节外生枝,等出了上元节,贺平盛就该“病逝”了。

  贺东盛心思细腻,凡事都爱想的周全,这回却是不用多想,也晓得沈家三老爷这样的脾气,实在没谱,不将贺东盛留下做两手准备,他也放不心。

  眼看就要到十五,沈家三老爷的帖子都没有到,贺东盛越来越焦躁,也没心思出去吃喝去了。

  不想,就见贺五来了:“大哥,沈瑾又来了,在客房与十七说话。”

  这些天,贺五虽请医延药,却不再与贺东盛对峙了,与贺平盛那边也是相对无言。

  贺东盛听了,不由黑脸。这十来天他虽没与沈瑾打照面,可是也晓得他来了两、三回了。每次都带了补药礼物,从来不空手,礼数周全。

  “黄口小儿,也想要分一杯羹?一会儿你带他过来见我!”贺东盛道。

  贺五老实应了一声,往客院去了。

  客院中,沈瑾看着贺平盛床头的一叠书,面上不由带了担忧。贺平盛的状态,明显是伤了根基,需要好生调理个一年半载,可他依旧在看备考的书,显然不愿放弃二月会试。

  沈瑾自己就是应试举人,当然晓得十年苦读的士子对会试的期盼。换做是成他,怕是他也不愿放弃。

  贺平盛也看到一叠书,脸上露出讥笑:“往日还笑旁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呆,今天真是业报到了……少不得,也要挣命一回。”

  沈瑾叹了口气道:“到底来日方长……”

  贺平盛嗤笑道:“我这条蝼蚁之命,还在旁人一念之间,有今朝没明朝的,又哪里谈什么来日?”

  贺五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地面,只觉得脚步重逾千斤。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贺平盛的怨气已经不屑遮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贺平盛依旧很虚弱,沈瑾陪着坐一坐就起身告辞出来。他这样殷勤探看,并不是要表现什么舅甥情深,也不是要在贺平盛面前表功,只是忌惮贺东盛,不愿意他将怨恨都放在为此事出面的沈沧老爷身上。毕竟这麻烦本是他惹的,又稀里糊涂地带给沈瑞,总不能自己就真抄手不理。

  明知聪明人此时就应该避得远远的,可沈瑾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只为了“分怨”。

  待他出来,被贺五带到前厅,看到贺东盛时,沈瑾就晓得自己成功了。贺东满脸温煦,可沈瑾还是在他的眼神中发现冰寒。

  “见过贺大老爷。”沈瑾移开视线,作揖。

  “解元郎太见外,你是十七弟的外甥,论起来也当叫我声舅舅。”贺东盛神色越发温煦,眼见沈瑾不接话,便继续话:“就算不叫舅舅,也可以称一声‘世叔’。说起来,我与令尊是乡试同年,这声‘世叔’也名正言顺。”

  沈瑾便从谏如流:“世叔。”

  贺东盛打着“哈哈”少不得旁敲侧击一番,沈瑾却知轻重,不肯轻易开口,只做腼腆寡言状,十句里应上两声,也是答不对题。

  贺东盛到底是三品大员,如此屈尊降贵地拉拢沈瑾,已经是不容易,这般油盐不进,自然也就使得他冷了脸,叫人点汤送客。

  “这沈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贺东盛心中愤愤,却也不得不承认沈家小一辈要比贺家好不少。前有状元沈理,现在又出来个解元,贺家嫡支子弟年少,旁支就算有几个中进士的,也是三甲同进士。

  站在贺家大门外,沈瑾想着方才贺东盛强忍怒火的模样,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心里踏实下来。如此色厉内荏,看来顾忌颇深,就算尚书府三老爷那边出面,应该也不敢再想到谋害性命上去吧?

  离会试剩下不足一月,沈瑾就开始闭门不出,终于停止了两、三日就往贺家一次的探病。

  就在上元节前一日,沈润的帖子终于姗姗来迟。

  贺东盛冷哼不已,可到了约定的日子,还是如约去沈府赴宴。大正月的,两次出入丧家,贺东盛都能预感到未来一年自己日子不会顺当了。

  三老爷这边,早已与沈瑞商议一二,想好了谈判的条件,既要让贺东盛肉疼,也不能逼着他狗急跳墙。

  因此,等见到贺东盛时,三老爷早已心有成竹,也就不予贺东盛兜圈子,只道:“你我两家本是姻亲,家兄生前与贺大人也是同僚,两家本当亲近,以后贺大人还是要常来常往才好。”

  贺东盛听了心里堵得不行,什么叫“常来常往”?沈家这边如今不过一个七品中书舍人当家,他一个三品侍郎凭甚要“常来常往”?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他巴结已经败落的沈家。

  他轻笑一声,道:“公务繁忙,实在是无暇分身。

  此话正中三老爷下怀,三老爷便摸索着茶杯:“倒是可惜了,以后不能同贺东盛讨教了……”

  贺东盛直觉得眼皮跳了跳,道:“你我两家本为乡人,且累世姻,正应该守望相助才是。若是遇到难处,沈贤弟尽管开口,能帮一把的我自然会帮。只是为我到底不过是寻常人,多有力有不逮之处,也就请沈贤弟见谅了。”

  这软硬兼施的话,听得三老爷心中暗暗好笑,只随口道:“确实想要麻烦贺大人。”

  贺大人暗道:“来了。”

  贺东盛端茶做聆听状,就听三老爷道:“只是不是一件事,而是五件事……”

  “碰!”贺东盛重重地放下茶杯,冷着脸道:“我不过寻常人,没有三头六臂,怕是帮不上沈三老爷了!这做人可不能太贪心,要不然就颗粒无收了!”

  三老爷挑眉:“五件事多了?这可怎么好呢,还以为有两家旧情在,以后能多得贺大人提挈。那这可怎么好?”

  三老爷的话有回旋余地,贺东盛便也脸色稍缓,眼前这病夫虽是七品微末小官,背后却牵着几门姻亲,要不是靠着这些,他也不敢这样大喇喇地与自己谈条件。

  “要是论起来,两家也是姻亲,自然当一荣俱荣、一侮俱辱……贤弟真要遇到为难之事,我能帮定会帮的。”贺东盛道。

  三老爷像是没了耐心,道:“我说五件,你说一件,咱们还继续扯皮吗?痛快点儿,就取居中的了。三件事后,你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贺东盛还想要再说,三老爷已经皱眉道:“若是不行就算了,我这里就不多留贺大人。”

  贺东盛只能忍了怒气道:“都是什么事?”

  三老爷道:“第一件,当年令弟用了不打光彩的手段侵占了孙姐姐名下两家织厂,这两家织厂该退回来吧。”

  贺东盛面上不快,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说起身,沈家二房与贺家嫌隙的根源,就在当年那两间织厂上,要是能用那个解决眼下困局,也是好事。

  不过他面上却疑惑道:“当年舍弟可是花了五万两银子买的红契,何来侵占一说?”

  三老爷冷哼道:“我也不予你扯皮,不管是织厂,还是银子,反正不能让我们瑞哥吃亏,这就是第一件事了。

  贺东盛又为难了几句,才下了决心似的点了头,答应凑五万两银子出来。

  余下的那两件事三老爷却是说要押后,以后需要贺东盛帮忙再说。

  贺东盛自然不乐意,可三老爷是庄家,他也只能被牵着。

  等从沈家出来,贺东盛只觉得心肝肉都疼了。

  五万两银子,还有两件承诺,就是谈判的结果。

  要是那两间承诺是好办的事还好,早办了早了,偏生三老爷想一出是一出。

  虽说花银子能解决的都不是事儿,可贺东盛还是希望少花银子。平白丢出去五万两,谁也不愿意啊。

  贺家在京中虽有不少产业,可现银还真没有五万两那么多,少不得先从别处借用,再催松江那边送银子了……

  客厅里,沈家叔侄两个都在,三老爷面上却无多少笑意。

  小人手段虽能拿捏住小人,可也足以引以为鉴。

  三老爷感概道:“既入了官场,不仅自己要谨言慎行,还要越苏好亲戚家人,否则就生祸根……”

  沈瑞点头道:“母亲之前教导的也当记得,到了该决断的时候,就该利索些,磨磨蹭蹭的就失了先机。”

  三老爷道:“说到底,还当自己立身正,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小人之道 (五)

  三老爷将条件开出去了,叔侄两个就放下贺家的事。之所以揽上这件事,也是因麻烦上门,至于贺平盛是生是死,又关沈家人何事?

  显然,贺东盛将这个是当成大事。尽管在沈家叔侄面前哭过穷,却是不敢拖延,赶到二月二那日,就过来送庄票。

  三老爷与沈瑞并不觉得欢喜,也没有功夫专门招待贺东盛,客客气气不失礼罢了。只因这一日,上门的并不单单是贺东盛,还有沈家的姻亲故旧,这一日是沈沧百天。

  百日除服,沈瑞这孝子也是换下丧服。

  虽说赶不上出殡,可这一日能来的亲朋也都来了。

  贺东盛看着沈家的姻亲,心中便只有羡慕。对于三老爷的贪婪,贺东盛反而消减了不少。沈家是占了他的便宜不假,可既是贪财的,那说不得什么可以通过沈三老爷用银子买一条后路。

  在京城多年,宦海沉浮,虽说轻易谈不上生死去,不过官场上三起三落也是寻常,保不齐就有求人的时候。

  贺东盛是舒坦了,可等到晚上,送走客人后,三老爷与沈瑞就那五万两银子的庄票归属发生了争执。

  “这是弥补你娘当年被贺家侵占的两个织厂,自然是应该你收了。”三老爷道。

  沈瑞道:“虽不知我娘当初安排的先手是什么,不过能将银子抽出来给送到京城,就没有吃什么亏。贺家这银子,侄儿不能收。”

  三老爷恼道:“怎么就收不得?你说你娘没吃亏就没亏吗?要是贺家不心虚,你以为贺东盛会老老实实将这银子送出来?”

  沈瑞:“我名下已经有不少私产,平素也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三叔如今已经出仕,人情打点也多,正需要现银的时候,还是三叔拿去用吧。”

  三老爷已经起身道:“我还没废物到占侄子便宜的时候,爱要不要,随你去捐了、散了,反正这是你的钱。”说罢,不待沈瑞再说话,就气呼呼地走了。

  沈瑞无奈,只好将这五万两银子的张票收了。

  这几年沈沧身体不好,徐氏全心照顾丈夫,精力不济,早已陆陆续续将名下嫁产都交给沈瑞打理。除了分给三老爷的那几处,还有给玉姐儿的嫁妆,还剩下十分惊人的数目。只要沈瑞不去染毒瘾,这辈子就不用再操心银钱的事。

  沈瑞是真心想要将这五万两银子贴补给三老爷的,除了三老爷保养身体开销大之外,还因这次是三老爷出面对上贺东盛。

  至于拿着贺家的银钱手软,捐出去、散出去的想法,沈瑞是半点没有。

  沈瑞安排长寿去兑了庄票,直接在钱庄换了金子,又将金子送到银楼,订做十尊佛像,每个三十多斤,七八寸高,送人还是兑换银子用起来也方便。

  金佛到了,徐氏与三太太处一人送了一尊。

  徐氏没说什么,道:“佛家叫人修来世,道家叫人长生,都是修身养性罢了。佛经可以读,却不要移了性情。恪守本心,莫要信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鬼话,那不过是伪善者自欺欺人罢了。佛祖劝人向善,而不是掩饰罪恶。”

  沈瑞心烦时常抄佛经,徐氏是惦记这个,才有了这样的话。也因沈瑞平素行事虽厚道,可那是对于接受的朋友与情人;对于不接受的人,即便是亲生祖母与生父,数年之年也提也不曾主动提过一回。对于血亲曾经的亏欠,沈瑞也是无怨无恨,竟是压根当没那两个亲人似的。

  而对于本当冷眼相对的同母异母兄长沈瑾,沈瑞的相处方式也恨奇怪。不远不近,跟寻常族亲差不多,可要说他心中有怨,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能帮的时候,沈瑞也没有撒手,一时到说不清他对四房那边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徐氏哪里能想到,沈瑞是二世为人,思念的都是前世亲人,对于今生的血亲,是避之不及的陌生人而已;而沈瑾对他来说,就是个抵挡麻烦的挡箭牌,他当然不愿意沈瑾倒了,能扶还是要扶的。

  因这个误会,对于沈瑞以后行事,徐氏有些看不透。尽管如此,徐氏也不想凭着长辈的身份对沈瑞的未来指手画脚,并非是怕沈瑞不领情,而是怕给沈瑞指错路。不管官场之上,心狠不是坏事,可总要有底线。

  沈瑞道:“母亲放心,我愿意做君子,也能为小人,就是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屠夫这职业,并不适合我。”

  徐氏笑道:“要是真到了被人逼上门的时候,我宁愿你做个屠夫。只是以后入了官场,总有为了目的,主动去做什么的时候,说不得也有亏心之事。我希望到了那时,你能记得我今日的啰嗦。”

  沈瑞认真点头,记住徐氏教诲。

  到了三太太那边,三太太开始只以为是空心的佛像,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如今除了白孝,瑞哥儿也莫要老在家里憋着,眼看天气渐暖和了,也多出去走走。”

  沈瑞便道:“我什么时候出去都方便,等到三月天气暖了,不冷不热,您与母亲也去踏青赏花,出去散散心。”

  三太太道:“你放心,我也惦记此事呢,总不能让大嫂就这样在家里伤怀。”

  等到沈瑞走了,三太太叫人丫鬟抱到佛室去,差点抱不动,才晓得是实心的。

  三太太吓了一跳,心下难安,等丈夫当职回来,就提了此事:“我以为是空心的,想着收就收了,只当侄儿的孝敬,谁会想到这会是实心的……”

  三老爷试着抱了抱金佛,倒是觉得摸起来挺顺手。就是略大了不精巧,小些倒是可以做镇纸。

  听了妻子的话,他摆摆手道:“收了也就收了,以后聘媳妇的时候。只这一件就够了。”

  等到见了沈瑞时,三老爷不忘提醒道:“就算要散财,也别只想着家里人,五房大太太那边、沈理那边别忘了,他们两个是真正愿意护着你的人,且这两处应该都是缺银子的。”

  五房虽富庶,那是在松江一地,在沈家一族之中,可到了京城就不算什么了。加上五房三儿一女,一大家子共居,花销也大。沈瑛虽出仕好几年,却一直是京官,还是没有什么冰炭敬的闲职,家中并无其他进项。沈琦、沈全兄弟继续科举,读书也好,考出来做官也好,都要用银子供着。

  至于沈理那边,没有做过外官,不曾刮过地皮,祖上也没产业下来,日子就全靠谢氏嫁妆出息贴补。

  沈瑞取回金佛后,本有这个打算,不过还在犹豫,听了三老爷的话,就将此事当成正经事来办。

  次日,沈瑞去了上房。这五万两银子虽归了他自己,他也有权自己处置,可还是跟徐氏说了一声。

  徐氏的看法与三老爷一样,不过除了郭氏与沈理处,徐氏还提了王家:“王侍郎家虽有些产业,可多在原籍,京城没有什么收益。”

  沈瑞听了,想了想道:“姨母那里,要不要留一尊?”

  因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之事,沈何两家到底有了嫌隙,要是用银钱能弥合嫌隙,沈瑞十分情愿,不为借助何家什么势,只因小徐氏是徐氏亲妹,是她最亲近的娘家人。如今徐氏没了丈夫,娘家人要是再疏远就太可怜了。

  徐氏摇头道:“不用了。这样重的礼,本不是常例,你进京已经四年半,这三家多有爱护你之处,如今有机会回报一二就回报一二。至于寻常走礼,可不能用这个,否则下一回没法再送礼了。”

  从上房出来后,沈瑞就直接带了一尊金佛去了五房。

  这还是沈瑞守孝后头一次出门,郭氏看到沈瑞,少不得又一番心疼。沈瑞倒是觉得自己气色好许多,这几个月脑子里绷着的弦儿紧了松、松了紧的,到后来沈瑞反而想开了。

  看到沈瑞拿出金佛,郭氏的反应与三太太一样,只当沈瑞是为了开解徐氏弄的这个,顺带着想起自己这婶娘来,也送了一尊过来。只是三太太以为是金的,郭氏则以为是鎏金的,毕竟做佛器像来是银鎏金的多,寻常人家也没有人供奉纯洁金佛。

  既是沈瑞的孝敬,郭氏就不假人手,净了手要自己送到佛龛去。

  沈瑞见了,忙上前帮着。

  郭氏还不解,拿起佛像抬不动才发现不对劲。

  郭氏脸色大变,看着沈瑞严肃起来:“瑞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氏性格直爽,并不是个有心机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差不多都在脸上写着了。不外乎担心沈瑞借着管家之利,一时起了贪心,中饱私囊之类的。

  沈瑞便道:“婶娘就放心收着吧,用的是我娘留给我的银子,来陆正当。”

  郭氏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摇头道:“要是银佛我就收了,这个却不能收。你这孩子,到底还小,散漫惯了,不把钱当钱。等以后正经要用时没有,岂不是要着急?”

  沈瑞道:“婶娘进京四年了,我也就孝敬了这一回。是我的心意,婶娘就不要推却了。反正是侄儿孝敬给婶娘的私房,以后留给孙子,还是陪送给福姐儿,就是婶娘说了算。”

  郭氏还是不肯收,道:“你要是不带走,回头我也会让你三哥给你送过去。”

  沈瑞道:“我是偷偷带东西来的,要是推来送去声张开来,说不得就要遭贼了。”

  郭氏听了,不免担心,就不再逼着沈瑞带走金佛了。只是她也没有为丝毫窃喜,只想和是沈瑞存在自己这里的,以后沈瑞要用再拿去就是。

  沈理与王守仁都是真正关心沈瑞之人,想法与郭氏差不多,因此沈瑞很顺利地将三尊金佛送出去……

  第四百五十章 金榜题名(一)

  沈沧的“百日祭”过了没几天,就到了春闱之期。

  沈家三老爷虽恩萌出仕,没有参加这个春闱,不过徐氏两个外甥祝允明与魏校却要下场。沈家族亲这边,也有好几人要下场。有宗房的族叔,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琦等人。因此,沈宅这边对于春闱之事也颇为关注。

  沈瑞想到沈瑾的解元身份,心情也颇为微妙。倒不是说嫉妒沈瑾,而是压力真大。毕竟自己两世为人,沈瑾是真正的少年才子。这次春闱不知沈瑾会拿个什么名次回来,沈瑾既盼着他支撑门户,将四房那一滩撑起来;又觉得要是沈瑾成绩太好的话,自己以后的压力怕是更大了。

  不说别人,就是沈理、沈三老爷他们这些长辈,也见不得自己差沈瑾太多。

  这一日,正是会试放榜之日,三老爷休沐在家,叔侄两个便聊起今科会试。

  “希哲文采风流,不过未必入了考官的眼;倒是子才,时文做的端正严谨,今科希望更大些。”三老爷道。

  希哲是祝允明的字,子才是魏校的字。因徐氏的缘故,他们两个常来尚书府,与三老爷都是相熟的,倒是比松江过来应试的族人要更知根知底。尤其祝允明,自打弘治六年开始,今年已经是第五次进京应试,之前也曾在沈宅客居过,与三老爷年纪相仿,知趣相投,感情十分深厚。因此,今年这些应试举人中,三老爷最关注的不是族亲,而是祝允明这位好友。

  沈瑞道:“祝表哥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也是靠科举晋身为官,拜的老师又是探花郎,为何做文章还如此不知变通?”

  就算以前自信,如今落第四次,也该吸取教训。

  三老爷摇头道:“哪里就那么容易呢?他九岁做时文,三十年下来,都是如此,如此遣词造句都已经记在骨子里,就算是想改,也成了四不像。所谓考试秘笈都是小道,立足根本还在文章上。”

  “不知道琦二哥今年如何?”沈瑞道。

  三老爷想了想道:“琦哥文章素来平平,并不出彩,可也无大错处,倒是可上可下。”

  不止叔侄两个说起今科会试,京城内等候消息的应试举人与家人,也都是翘首以盼,等到张榜。

  随着街头上鞭炮声渐次响起,报喜的队伍奔往京中各坊。

  礼部衙街前的茶楼中,沈琦脸上难掩黯然。

  沈全在旁开解道:“二哥急什么?二哥还不到而立之年,才考了两回,下次再考就是。”

  沈琦撂下茶杯道:“我知道,可就是心里难受。”

  沈全道:“二哥。”

  每科会试应试举人三、四千人,只取三百人,落第是常事,榜上有名反而是惊喜。以沈琦的年岁,实没有必要因落第就灰心至此。

  沈琦道:“三弟,我已经而立之年了,真要这样三年三年的考下去吗?”

  沈全道:“二哥不是也觉得自己文章进益了,许是下一科就心想事成了。”

  沈琦指着楼下,自嘲道:“我原本也这样觉得,现下倒是拿不准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头。难道也如那老者一般,考到须发洁白。”

  茶楼下,一老儒正痛哭流涕,样子好不凄惨可怜。

  就是还没有资格应礼部试的沈全,见了此行此景,心里也跟着纠起来。他自己,是吃过落第之苦的,那是在院试的时候。

  沈琦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只是有些话不好在父母妻儿面前说,才在胞弟跟前唠叨两句。

  他长吁了口气道:“瑾哥儿考了第二,倒是令人叹息,离会元就一步之遥了。”

  会试第二虽也会引人关注,可到底比不上榜首。要是会元的话,在殿试时只要不出错,应就在一甲上了。加上沈瑾乡试是解元,要是中了会元,殿试点元就是“三元及第”,成就一段佳话。

  沈全道:“瑾哥儿总算是熬出头了。”

  三月殿试是排名考试,现在的贡生,到时候都在三甲榜单上,最次也是同进士。以沈瑾的才华与乡试、会试成绩,怎么也不会落到三甲上,最次也是二甲进士。

  沈琦点头道:“是啊,这几年他也不容易。如今一个人在京,瑞哥儿那边又在孝中,你能帮就过去帮一吧。”

  沈全应了,兄弟两个下了茶楼。

  南城沈宅,门口红彤彤一片,报喜的差人已经领了赏走了,可街坊邻居依旧围过来看热闹。

  “这是亚元门第,说不得殿试就是状元公!”

  “早就觉得小沈老爷不凡,果然金榜题名。”

  “以后就是进士老爷家了。”

  “要是小沈老爷中了状元,以后咱们这里就是状元胡同了。”

  沈宅里,郑氏喜极而泣,看着儿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沈瑾站在郑氏面前,提了大半年的心也终于落回到肚子里,嘴角带了笑意。

  仁寿坊沈宅这边,叔侄两个也在看抄录的榜单。会元南直隶昆山县顾鼎臣,第二名南直隶华亭县沈瑾,第四名河南安阳县崔铣,第三名浙江余姚县谢丕,第五名直隶大兴县董玘。

  再往下,第一十五名苏州吴江县魏校,第四十四名华亭县贺平盛,还有第一百五十二名直隶大兴县田深,这三个是熟悉的名字。前者不用说,后者是三太太的族弟,中间的贺平盛,叔侄两人没见过本人,却是知晓其名。

  “这个贺平盛竟然下场了?”三老爷颇为意外。

  沈瑞道:“看来恨意不浅,不过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沈瑾之前说的清楚,贺平盛病的那场不轻,拖着病体下场,就算榜上有名,身体也留了后患。

  只是贺平盛到底如何,不关他们叔侄两个的事,头疼也是贺侍郎头疼,叔侄两人提了一句就放下。

  沈家其他人与祝允明不在榜单上。

  叔侄两人并不意外,不过也在犹豫怎么对徐氏说。

  徐氏与祝母是同胞姊妹,感情最是深厚,待祝允明这个外甥也如亲子,知晓今日贴榜,也在等消息。

  没等兄弟两个去后院,就有祝允明打发管事来报喜,说的是魏校中试的消息。

  三老爷与沈瑞便带了管事去见徐氏。

  听闻魏校中试,且名次是十五名,徐氏不胜欢喜,不过心里也明白,另一个外甥是落第了。

  徐氏心中唏嘘,面上只是不显,道:“过几日是太爷祭日,我要往西山斋戒,回去问问你们大爷,要是他得空,就过来陪我往西山礼佛。”

  这里面说的“太爷”,自然不是沈家三爷,而是已故徐家太爷。

  那管事应了,拿着赏封下去。

  徐氏感慨道:“希哲的运气实在差些。”

  三老爷道:“大嫂也不要太担心了,希哲虽在科举上艰难些,可这世上大器晚成者也不是没有。再说,希哲书画双绝,在南士林早有名望,并不一定要指望科举晋身。”

  徐氏摇头道:“换做旁人,或许挫折几次就死了会试的心思,我瞧着希哲倒是心志弥坚。”

  三老爷道:“那只能看运气了。”

  沈瑞在旁,没有插话。三老爷与徐氏的心思都放在祝允明身上,提也没提沈瑾。沈瑾这次的成绩真不错,虽还不是最终名次,不过却有机会搏一搏三鼎甲。还有前五中的谢丕,不是旁人,正是沈理的小舅子,谢阁老的次子。按照沈瑾的年纪,加上他乡试、会试成绩,进了三鼎甲后说不得就会因年纪被点位探花郎,可是多了个同样是弱冠之年的谢丕就有了变数。

  沈宅抄了榜单,京城其他关注会试的人家也抄了榜单。

  看到亚元是华亭县沈瑾,乔三老爷又羡又恨。松江沈氏后继有人,沈家比自己知道的还有底气。羡慕的同时,乔三老爷又不禁恼恨,自己那个好女婿为了避开乔家,连前程都不顾了,他怎么敢?

  父丧丁忧二十七个月,母丧丁忧三年,现下已经是二月底,再有七个月乔三老爷就要出孝。不管是谋京缺,还是想要外放,都要开始准备了,可是乔三老爷虽也有三、五旧识,却是君子之交,借不上力,想起起复之事,却是全无底气。

  想一想沈沧的“百日祭”,乔三老爷不由皱眉。虽说对于沈家的冷淡心寒,可是乔三老爷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还是沈家。

  等到回了内宅,乔三老爷便对妻子道:“过两日去看看大姐。”

  乔三太太却是一怔:“大姑奶奶如今不是在‘静养’?”

  乔氏不止是瘫痪,行事还疯癫,此事要是泄露出去,影响最大的不是沈家,而是乔家。真到了那时,外面难免质疑沈家姑娘是不是会有疯病。因此,这两年乔氏都是“静养”,就是乔家这边去看过,也不过看过一、两回,生怕事有不密。

  乔三老爷皱眉道:“就算大姐病了,也是乔家女儿,难道要不闻不问?你只管去,也看看有没有人怠慢大姐。”

  乔三太太老实应了,心里却是恨的不行。要说谁最担心乔氏真正病因宣扬出来,那就是乔三太太了。只因她还有个女儿,已经说了人家,只等九月后出阁。要是在这之前,要是因乔氏疯病之事坏了亲事,她可是没地方哭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金榜题名(二)

  二月会试完,还有三月殿试。虽说殿试基本不会罢黜考生,可是一甲、二甲、三甲成绩不同,以后的仕途也天差地别,新贡生们来不及得意,就开始埋首殿试备考中。

  不过既是会试名单出来,抄榜的人多,前几名也就被京城仕宦人家熟知。会元是南直隶乡试的亚元,亚元是南直隶乡试解元,这两人倒是一时瑜亮。还有谢阁老的次子谢丕,虽是排在第四,可是是直隶乡试解元,在京中早有才名,要是父子双状元,也是一段佳话。以上三人,就成为今科春闱状元大大热人选,已经有人开庄,用这几人坐局。

  沈瑞听到长寿提及此事,也跟着凑趣,让长寿去压了五百两银子,压沈瑾中状元。

  等长寿回来,与沈瑞禀告此事时,便道:“还真让二哥说着了,三人中瑾少爷的赔率最高……真是小瞧人,就算这次瑾少爷只是亚元,可也未必才学就不如会元。就算大家如今觉得会元眼热,瑾少爷也当在谢二公子前……”

  庄家开庄,是为了赚银子抽水,越是有希望获胜的人选赔率自然月底,越是偏门赔率越高。早在二月开始前,京城也有人做局,当时做的是会元人选,沈瑾还是最热。如今会试考完,沈瑾虽依旧是热门人选中间,却是热度渐冷,比不上新出炉的会元顾鼎臣与阁老公子谢丕。

  沈瑞道:“赔率高不是更好?要是赔的少,也没什么意思。”

  长寿不由好奇:“二哥就对瑾少爷这么有信心?”

  沈瑞道:“既是赌局,看的就是运气了。”

  长寿笑道:“那小人可要盼着瑾少爷运气好了,要不然二哥的银子就要打水漂了。”

  沈瑞笑了笑,沈瑾的运气好不好,不再考场发挥,而在考场外。

  “父子双状元”虽是佳话,可当年王华、王守仁没成,现下谢迁、谢丕父子也未必成。谢迁已经是阁老,旁人未必乐意谢家“锦上添花”。

  至于沈瑾的运气,就要看弘治皇帝的心意。“父子双状元”是佳话,“兄弟双状元”也是佳话,沈理是侍讲学士,亦是天子近臣,又不如谢迁这样显赫。沈家族人出仕的不少,可沈沧去世后,剩下的品级都不高。

  沈沧“百日祭”虽过,可按照时下规矩,沈瑞这个孝子还是当闭门守孝,谢绝各种交际。因此,除了族人姻亲这几家,沈瑞露了个面后,又开始居家读书的生活。在这之前,祝允明来辞行。

  魏校的成绩在这里,只要殿试不失常,多半在二甲前列,不是入庶常院,也能为京官,因此祝允明决定先一步离京了。

  不知是有前几次的挫败,还是徐氏的劝解,祝允明并未露出太多沮丧。不过对于科举,他也没有死心,否则就不会婉拒徐氏直接出仕的提议。以举人补官,毕竟不算正途,祝允明既想要科举出仕,不愿如此也是正常。

  徐氏只是姨母,只有建议的,又不能替祝允明做主,既是他不愿意,便也撂下不再提起。不过在沈瑞面前,徐氏不免唏嘘道:“这已经是第五次应礼部试不中了,可见在这上没运气……杂途官虽难做到五品上,可这个年纪,就算考中进士,年资熬下去,还想要登阁拜相么?”

  沈瑞道:“或许是祝表哥不愿堕祖上荣光……”

  祝允明的祖父是进士,外祖父是进士,要不是少年丧父,说不得父亲也是进士。在寻常耕读人家眼中,举人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名,在祝允明眼中就不算什么了。

  徐氏叹气道:“要是真执着仕途,就不该回苏州去,做人实在不能太傲气。”

  祝允明的老师探花王鏊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就算是备考,留在京中的交际见识肯定比在苏州要开阔的多,不过祝允明性子随和是随和,骨子里却有着文人的清高。每次应试前来京,落第后离京,并不借着师徒之名依附王鏊。两人名为师徒,实际上王鏊只比祝允明年长十岁,也难过祝允明拉不下脸去攀附。

  这些话,徐氏能说,沈瑞却是不好跟着说什么,便岔开话道:“魏表哥少年英才,殿试定能考个好排名,二甲应是无碍的,说不得庶常有望。”

  今年会试取仕三百零三人,一甲三人,二甲九十五人都是固定的,剩下二百零五人就是同进士。魏校会试成绩在前面,殿试只要不出岔子,也是二甲前面,有望考入庶常院。

  沈瑞想起今科会试榜单上另外一人,那就是嘉靖朝鼎鼎大名的权相严嵩。严嵩是今科贡士,会试成绩也在前列。魏校不仅与严嵩同年,两人还同入庶常院吗?

  徐氏脸上却不见喜,反而摇头道:“那倒未必。”

  沈瑞一时不解。

  每科殿试之后的庶常考试,虽不是严格按照殿试排名来取得考试资格,可也只有二甲与三甲前列的新进士有资格应考,加上庶吉士是“储相”,选的人都不会挑年纪太大的进士。年过四十者,即便是二甲串胪的名次,也未必能考上庶吉士。

  魏校二十三岁,会试排名又好,正是庶吉士的最好人选。

  徐氏叹气道:“庶常院考试,考的不仅是文章,还要查祖上三代。徐家虽不过是校哥儿外家,可也怕有心人提及。”

  沈瑞闻言,不由愣住。

  本朝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因此庶吉士才被称为“储相”。进士三年一考,庶吉士考试却不是每科都有的,就算有考试,录取人数也不固定,十几到二、三十人,可见每一个名额都炙手可热,考生之间彼此倾轧便也寻常。

  可是,徐有贞虽曾被诬告流放,后来不是平反了吗?这还要影响到外孙的前程?要是魏校因这个缘故,仕途有碍,那同为徐家外孙的沈瑞、何泰之等人以后不是也如此?可是为何旁人在自己面前从没有提及过这种顾虑?

  徐氏看出沈瑞所想,道:“你同校哥儿不一样,你是沈家子弟。”

  沈瑞一想,明白过来。

  魏校父族不显,祖父是秀才、父亲是举人,在苏州本地是士绅大户,到了京中这门第实不算什么。父祖不显,母族瑕疵放大,就会成为被人攻讦的理由,说到底就是被当成了“软包子”捏。

  沈瑞却是不同,沈家几代人出仕,当年三太爷不曾因徐家败落悔婚,沈沧也不曾因此慢待发妻,父子两人能到九卿高位,可见在两代帝王眼中,没有去翻后账的意思。况且真要说起来,徐有贞有各种不是,可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也是复位功臣。

  沈瑞背后有沈家,要是到了庶常士考试时,别人想要为难,就要考虑对上沈家的后果;同理,何泰之身后有何家,这两人都不是“软包子”。

  同何泰之相比,沈瑞又只是嗣子,不是徐氏亲生子,用徐家那边的理由攻讦就显得勉强可笑。

  “母亲,不用帮魏表哥想想法子吗?”沈瑞道。

  徐氏摇头道:“校哥儿太年轻,又不是稳重周全的性子,家里又无助力,与其挤着脑袋入庶常院,还不如顺其自然。进翰林院虽是好事,可在里面耽搁十年、二十年不得寸进的人也大有人在。”

  魏校虽是徐氏的外甥,可对于沈瑞来说,还真没有什么情分。徐氏既不想插手,那沈瑞当然也不会多事。

  倒是因魏校的缘故,沈瑞想到沈瑾身上。

  沈瑾三代清白,并无可值得攻讦的地方,要是掉到二甲,参加庶常院考试应该也是无碍的。魏校是家中嫡子,父母娇宠,带了文人的天真;沈瑾却不是那样,看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说不得正和那些老大人的眼。

  转眼,就到了三月,花红柳树,眼看就是殿试之期。

  沈全过来寻沈瑞,兄弟两个一起前往南城沈瑾处。

  “明日就要下场了,咱们总要过来看看。”沈全骑在马上,如是说。

  沈瑞点头应是。

  沈全犹豫道:“虽说瑾哥儿是孝心,可郑氏到底已经出了沈家,如今这一处住着,到底该怎么算呢?”

  要是沈家的姨娘,自是没有资格接受其他房嫡子的请安问好;要不算沈家的姨娘,只算是外人,又有什么资格以沈瑾的长辈露面?沈全这样犹豫,是不知到了沈宅后如何见礼。

  沈瑞道:“且看瑾大哥安排吧。”

  沈瑾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少年,二十二岁的准进士,要是还不知立法规矩为何物,那到了官场之上也落下什么好。

  沈全看了沈瑞一眼,道:“瑾哥儿只是太心软,到底是生母。我一会儿就劝劝他,就算想要孝敬,也不当这样混住着。”

  沈瑞摇头道:“三哥虽是好心,可间不疏亲,还是让瑾大哥自己拿主意为好。”

  沈全皱眉道:“且看看吧,要是他固执己见,我还是要说的。”

  作为应试举人,沈瑾将生母接到身边,不会有人想着去计较,母子作别多年,一时团聚也是人情,可长久以往,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毕竟从理法上,沈瑾记嫡,与孙氏就不是嫡母与庶子的关系,而是亲母子,郑氏这个生母只成了庶母。郑氏出了沈家,连庶母子的关系也不是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金榜题名(三)

  南城,沈宅。

  沈瑾与郑氏母子相对而坐,屋子里安静地不行。沈瑾脸上,并无即将殿试的忐忑与兴奋,反而带了几分疲惫与落寞。

  郑氏不忍,柔声道:“我又不到别处去,都是一个坊里,不过前后街,你什么时候想我,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瑾眼圈发红:“就这样住着不行么?这是京城,不是松江,谁又能晓得什么?”

  郑氏道:“之前你闭门读书,不见外客还说得过去,等到殿试完了,还能继续闭门不出?都是小春嘴快,本来还想着等你殿试完再说此事,你既现下知晓了,我也就不瞒你,院子是年前就赁好的……”

  沈瑾低着头,心里钝钝的生疼。

  郑氏道:“别再想东想西,人要学会知足,就算不在一个院住着,你就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沈瑾抬起头,犹豫道:“就算要搬,也未必要殿试完了再搬……且等等再说吧……”

  郑氏道:“赶早不赶晚,要是因此落下口舌,徒劳无益……都说男儿成家立业,你的亲事耽搁了这几年,等殿试完了也该提及……且不说老爷与老太太如今在南边,就算他们要做主,也叫人不放心。要是宗房大老爷在京就好了,他是族兄,又是族长,你的亲事托付给他也说得过去……如今沈家虽有几房在京,瑞哥儿也在二房,可他是弟弟,也是嗣子,嗣亲长辈那边定也不愿他与四房牵扯太多,不好麻烦;剩下的只有五房与九房六爷那边,五房怕是不愿意接这样的事,也应付不了老爷日后责难,六爷那边倒是能央求一二……”

  沈沧去世后,沈理虽不是沈家品级最高的人,却是最有权势的人,毕竟他是京城,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而沈洲与沈珹两个,品级虽比沈理高,却是外放出京,离了大明权力核心。

  至于沈瑾的亲事,自打沈瑾去年中了解元做媒的人就没有断过。就是进京后,街坊邻居知晓这里住着一个解元老爷,也有不少人托人打听。

  只要是读书人都晓得南直隶解元,那可是十足真金,只要不弃考,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郑氏没有接触过沈理,却是知晓沈理受过孙氏大恩,当年曾为孙氏出面做主过的,沈瑾如今是孙氏名下之子,将婚姻大事交给沈理这个族兄,也不算冒失。

  至于沈理一直不大待见沈瑾之事,沈瑾并没有提过,郑氏也不知晓。在郑氏看来,既是沈瑞都不曾因当年的事情迁怒沈瑾,那当年的事情早已算是时过境迁,毕竟沈瑾是沈氏子弟,又是大有前途,族亲兄弟之间只有交好拉拢的,万没有因多年前的旧事疏远的。

  沈瑾听了,苦笑道:“太太虽去世了,还有老爷与新太太在,六族兄怎么能越过老爷做主我的亲事?”

  郑氏道:“不过是借个名头,总不能任由老爷做主……”

  沈瑾不想再提及此事,便道:“上次舅舅说想要送两个表弟进京读书,如今天气暖和了,是不是去封信问问?”

  郑氏道:“等你殿试完再说,并不差这两天。”

  郑家小舅早年在山西做知县,熬完资历升了知州,去年进京想要谋京缺,最后没能如愿,如今在保定府做知州。保定府虽也是书院,可到底比不上京城。加上沈瑾会试成绩好,殿试不出意外,总要留京,郑小舅就生了送子进京读书的心思,也是想要让儿子与外甥好生亲近,表兄弟以后互相扶持。

  郑氏虽疼侄子,却不会越过儿子去,不愿意为此事让儿子分心,便一直撂下没提。

  沈瑾道:“等殿试完就打发人去接吧,再耽搁下去天又热了……”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大爷,前头有客至,全三爷与瑞二爷来了……”

  郑氏闻言一愣,沈瑾已经站起身来,道:“您先歇着,儿子去前院。”

  郑氏点点头,看着沈瑾去了,脸色有些怔忪。

  婢子道:“太太要不要更衣?”

  郑氏顿了顿,摆摆手道:“大爷不会带他们过来,不用费事了……”

  前院客厅,沈全看着门口一丈见房的院子,道:“这院子还是太小了,瑾哥儿也该开始寻新宅子……”

  沈瑞道:“状元有赐宅,说不定不用瑾大哥费事……”

  沈全看着沈瑞,笑道:“瑞哥儿倒是对瑾哥儿有信心。不过也说不准,瑾哥儿乡试、会试成绩这这里摆着,三鼎甲是跑不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道:“三哥真是太高看我了……”

  沈瑾来了,正好听到后半句。

  沈瑞站起身来,兄弟几个见了,重新落座。

  沈全见沈瑾眉眼之间带了抑郁与疲惫,只当他担心明日殿试,开解道:“你会试排在第二,殿试总不会落到前十开外,最差也是二甲第七,还担心什么?难道还死心眼只盯着状元之位?”

  沈瑾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只盯着状元。就是这几日读书读得乏了,有些心累……”

  沈全道:“再累也就剩一天了,我与瑞哥儿两个还不知要熬几年呢,想想都头疼。”

  沈瑾道:“不过是三哥与瑞二弟都耽搁了,要是下场,定也顺风顺水……”

  沈全摆摆手道:“那说的是瑞哥儿,我可没有那样底气。”

  沈瑾笑了笑,望向沈瑞,仔细看了两眼,带了担心:“怎么又清减了?就算是读书勤勉,也要爱惜身体。”

  沈瑞道:“我是长个了,身上有肉不显。”

  沈全在旁也道:“我娘之前见了瑞哥儿也担心来着,每次留饭都要加鸡汤,前两天都给他补出鼻血了……”

  沈瑾想起郭氏对沈瑞的关心,带了感激道:“还是鸿大婶子疼瑞哥儿……”

  沈全与沈瑞两个来探望沈瑾,是为他明日殿试加油打气的,眼见他精神不好,便没有久留,坐了两刻钟就寻了由子起身告辞。

  沈瑾亲自送了出来,没有提让两人去拜见郑氏的事。

  沈全见他知轻重,便将劝诫的话咽回肚子里,沈瑞则感觉有些复杂。要是沈瑾正经八百地郑氏当成长辈,引沈全与沈瑞去拜会,沈瑞会觉得别扭;这样避开不提,也有些不太舒坦。

  沈瑾要是恪守礼教,是个古板之人,就不会将已经出了父家的妾母接到身边孝敬;可这样的避而不提,也不像人子之道。给人的感觉,很是矛盾。

  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想到沈瑾的难处,道:“郑姨娘本是良妾,就算当年扶正不成,也不该大归,到了现下不上不下,让瑾哥儿这般为难。”

  沈瑞道:“若是郑氏还在沈家,瑾大哥就能接到身边孝敬了?”

  沈全一怔,随后摇头道:“那要看源大叔那边,要是源大叔进京,郑氏是偏房,自然也要跟着,否则不过是庶母身份,夫主尚在,没有依附嫡子的道理。”

  沈瑞道:“等到瑾大哥授官,是不是就能请封诰?”

  沈全点头道:“正是呢,先请得就是婶娘的诰命……”

  沈瑞没有再说话,虽说在松江本地,嫡庶子弟在族中境遇天壤之别,可到了科举仕途上,就要全凭成绩说话,嫡出庶出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时嚼几句口舌说什么“小妇养的”品格有瑕之类的话。

  当年孙氏临死前留下的遗命,除了给幼子多一重保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用意?

  让一直“望子成龙”的郑氏没了自己的儿子,永远享受不了“母凭子贵”的荣光,是不是孙氏对郑氏的报复?

  沈瑞有些说不准了。

  毕竟,沈瑾“记嫡”之事,虽使得沈瑞少继承了一半产业,却是彻底改变四房内宅格局,使得郑氏失了“扶正”的底气。要不然有沈瑾这个受张老安人长孙在,为了抬举沈瑾的身份,张老安人肯定会力挺郑氏扶正,就是沈举人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寻思着,就听沈全道:“自打婶娘去了,四房的光景看着就不大好,之前不过是看着瑞哥儿在京里,才没有被人欺到头上去,要不然别说旁人,族里盯着旁人产业乌鸡眼也不是没有。如今瑾哥儿功名在握,总算是能支撑起来了……”

  沈瑞道:“大树都是从内里烂的,瑾大哥再有上进心,也是小辈。如今源老爷在扬州任上,还省了不少麻烦,要是哪一日心血来潮想要上京,瑾大哥的日子就不好过……”

  沈全道:“不能吧?虽说源大叔身上是教职,也是有品级的,怎么会说舍就舍了?”

  沈瑞道:“只盼着消消停停吧……”

  沈瑞并非是得了南边消息,不过是对沈举人的性格不放心罢了。沈举人的教职,还是沈洲给安排的,当初沈洲是好心,才挑的人杰地灵的扬州,可却是高估了沈举人的人品。沈举人有两大毛病,好色与爱财,到了扬州做官,就跟老鼠掉在米缸里,能忍着贪念才怪。

  沈瑾的麻烦,不远了。

  扬州府,官学后街沈宅。

  贺氏手中缠着手绢,难掩焦躁。旁边站着个妈妈,安慰道:“太太别太担心了,自打大爷中了解元,连知府老爷都给老爷下了帖子,旁人也客客气气的,没有人会不开眼慢待老爷……”

  贺氏苦笑道:“我不是怕旁人慢待老爷,我是怕旁人太高抬了老爷……只这半月,老爷就收了四个美婢、上千两银子的现银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金榜题名(四)

  直到入更时分,沈源才醉醺醺的回来,另外附带了一顶小轿。

  看着娇滴滴的美婢,贺氏不由一阵气闷。吩咐人将人安置到跨院,又叫婆子扶了沈源下去,贺氏才对跟着沈源出去的管事道:“那婢子是冯老爷所赠?”

  管事躬身道:“正是,除了婢子,还有礼单。”说话间,掏出了礼单。

  贺氏叫婢子接了,亲自打开看了,不由心里一哆嗦。

  就是知晓冯老爷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盐商,这礼也太重了。毕竟沈源不过是九品教授,就算冯家有子弟在府学读书,这馈赠也太丰厚了。

  这礼单上,只现银就五千两,还有玉佛金杯等摆件,另有女子所用的钗环佩饰、绫罗绸缎,倒是色色齐全。

  贺氏叫人将箱子抬上来,足足装了六口箱子,物件之华美,是礼单上所不能提及的。

  贺氏并不觉得欣喜,只觉得心惊,捏着礼单,只觉得心中沉甸甸。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冯老爷虽是商贾,却是身上捐了功名的,是知府老爷的座上宾。这价值万金的礼砸下来,所为何来?

  贺氏并不愚笨,反而有几分急智,否则也不会将斗败了婆母,将丈夫笼在掌心里。

  脑子里转了一圈,贺氏已经隐隐猜测到冯老爷的意图,却依旧心存了几分侥幸,揉着太阳穴道:“今日冯家宴客,都请了什么人做陪客?”

  管事回道:“并无外人,只有冯老爷的几位内兄做陪。”

  贺氏只觉得太阳穴直跳,摆摆手打发那管事下去,面色抑郁。

  旁边妈妈道:“礼虽重,却没有正经陪客,或许冯老爷家只是财大气粗,礼物才这样丰厚,太太也莫要太担心了。”

  贺氏冷笑道:“舅爷出来,还不是正经陪客,这是要做通家之好呢。老爷并不是才到扬州,冯家作甚前倨后恭?这哪里是收礼,怕是卖儿子呢?”

  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不能吧?大爷可是解元,说不得还是状元公,什么高门显宦的小娘子找不到,要从商贾人家聘媳妇?”

  “要不是看中大爷,那是看上老爷不成?扬州城里谁不晓得,冯老爷七个儿子,只有一个老来女,爱若心肝,今年正是及笄之年。”贺氏道。

  妈妈道:“再是疼宠,那也是庶女……呸呸,就算是嫡女,商贾门第里出来,也配不上大爷啊。”

  “换做旁人家,冯家或许是不敢想;换做咱们家,却是未必,谁让老爷是这样的秉性。冯家想要算计老爷,连心思都不用费,只用银子砸,就能让老爷心甘情愿点头。”贺氏满身疲惫道。

  以沈源现下的身份,不过是府学的教授,可这三年来也是变着花样从府学与学生身上捞钱。就是接了张老安人过来,也是为了一年一次的寿辰与年节多收礼。要不说扬州富庶,几年下来,进账也有上千两。

  贺氏婉转劝了两回,徒劳无益,险些夫妻情分都淡了。贺氏没有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继子沈瑾,贺氏并无恶感。沈源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就算贺氏有了亲生子,以后也未必能靠上的老子,说不得还要依靠兄长。

  为了这一点私心,在沈瑾收回名下产业,将沈源安排的管事都打发后,也是贺氏劝着沈源,才没有让沈源去发作沈瑾,使得父子之间没有撕破脸。

  妈妈是贺氏心腹,跟着到沈家来,看了好几年,自是晓得自家老爷贪财好色的性子,不由咂舌道:“那大爷真要娶个商户女做嫡妻?那也太可惜了。”

  贺氏苦笑道:“这样坑儿子的老子,活似仇人,哪里像是亲爹呢?”

  妈妈安慰道:“且随老爷去,反正大爷又怪不到太太身上。商户女有商户女的好处,身份低了,以后也不敢在太太跟着猖狂,要是高门显宦出来的小姐,说不得还要轻狂,引得太太生气。”

  贺氏摇头道:“怎么怪不到我身上?不行,我不能任由老爷胡闹……需往京中去信……”

  妈妈犹豫道:“老爷忌惮这个,要是老爷晓得,怕是要恼了太太?”

  因贺氏与沈瑾年纪相仿,沈源又是个爱疑心的,便不喜贺氏与沈瑾亲近。

  贺氏想起丈夫的龌蹉猜测,不由羞恼,道:“谁家好好的,会想起这个?他自己是淫的,只当旁人也如此,真是令人难作呕!”

  虽说不甘,可贺氏到底听了妈妈的劝,没有直接去信给沈瑾,而是写给五房郭氏。

  原本贺氏应该写信给族姐沈氏族长太太,可是她与族姐并不亲近,且这是沈瑾终身大事,还是当知晓沈瑾知晓。五房郭氏虽是出了名的疼沈瑞,可五房毕竟与四房毗邻而居,五房几位少爷与沈瑾都关系不错……

  匆匆又过了几日,眼看就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殿试阅卷官李东阳、杨廷和、王华几位拿着十份卷子,到乾清宫请见。

  外边春光明媚,弘治皇帝的心情也大好,看着十份卷子津津有味。

  今年殿试策论题目是弘治皇帝钦定,对于这一科的贡生,弘治皇帝也充满期待。前几日在殿试时,弘治皇帝亲至,对于会试排名靠前的贡生,心里都有了大致印象。今年与往年不同的,会试排名前几的考生都很年轻,会元顾鼎臣不过而立之年,亚元沈瑾与第四谢丕都是弱冠之年。

  弘治皇帝虽正值盛年,不过身体病弱,也有了为太子储臣的心思,是乐意见年轻进士成才的。

  如今前十的试卷虽是糊名,不过殿试并不需要誊抄,保留着考生的笔迹。

  看到被众人推为第二那人的卷子,弘治皇帝不由见猎心喜,道:“同样是馆阁体,这个却是比其他人笔力更足几分,想来是一位宿儒。”

  再看那人文章,稳稳当当,新意之中并无冒进,且少空谈,弘治皇帝拿着这试卷与前面的试卷不由踌躇。

  李东阳见状,不免想到谢丕头上。谢丕是谢迁亲子,是直隶解元,会试成绩也不俗,当在前十中,说不得就是三甲之内。要是谢丕得了状元,父子双状元,那谢家就要更风光了。李家却是人丁凋零,长子、次子都病故,如今接了侄子进京为嗣子。

  听说谢家二郎三岁开蒙,四岁写大字,这馆阁体出众的考生极有可能是谢丕。

  李东阳不愿谢家锦上添花,便道:“若是论起馆阁体,这位考生成绩也不错。”说罢,指了指拟定为第四名的考生试卷。

  弘治皇帝取了,点点头道:“爱卿说的不错,只是文章做的到底空泛了些。”

  李东阳闻言一愣,也仔细看了第四的试卷几眼,望向第二的试卷就有些踌躇。

  弘治皇帝见了,道:“爱卿还有什么好建议?”

  李东阳忙道:“不敢。只是臣想起一人来,那就是南直隶解元、会试亚元沈瑾。沈瑾是沈华亭六世孙,擅长台阁体也是家学渊源。”

  弘治皇帝听了,来了兴致,道:“那岂不是沈理的族人?”

  李东阳道:“正是沈侍讲族弟,已故沈尚书族侄。”

  弘治皇帝在殿试前就关注过沈瑾,即便殿试没有出结果,也将他内定为东宫储臣,只是一时没有将沈瑾与沈沧想到一块去。

  如今听说是沈沧的族侄,弘治皇帝的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就揭开了密封。

  果不其然,考生名讳处正写着沈瑾两字,籍贯华亭。再看其祖上三代,父辈名讳“源”正与沈沧同一个辈分。

  在看到成化二十年生人这一项,弘治皇帝越发满意,拿起朱砂笔,点了状元。

  其他九份考卷也都揭封,原本排在第四的那位正是谢丕。

  弘治皇帝犹豫了一下,将最早拟定为榜首的考卷点了第二,谢丕则点了第三,第三点了传胪,第五到第十的排名没有变动。

  等到金榜出来,“华亭沈瑾”作为新出炉的状元郎,名震京城。

  是向来不喜沈瑾的沈理,也觉得与有荣焉。松江松氏,二十年之内,出来了第二位状元。

  仁寿坊沈宅,长寿拿着厚厚一叠庄票,喜笑颜开:“还是二哥眼光好,瑾少爷果然是状元公……”

  沈瑞收了一半庄票,另一半交给长寿:“拿去兑了现银,送到南城那边去……”

  长寿迟疑道:“这可是三千两,瑾少爷那边未必收……”

  三千两,就是将两百斤银子,装箱也要装两箱。

  沈瑞道:“若是他不收,就说是我借给他的……”

  沈瑾高中魁首,等到殿试传胪后就是各种应酬,正是开销大的时候。他的性子,又不是愿意对人开口的,沈瑞愿意“锦上添花”。

  谢阁老府,内外都是喜气洋洋。

  谢丕虽在礼法上已经出继给谢阁老早夭的长兄谢选,可谢选未娶妻而亡,并未留下遗孀,因此谢丕依旧与本生父母生活在一起。

  父亲为状元,儿子是探花,“父子鼎甲”这在大明还是头一份。谢家上下,自然都是欢喜雀跃。

  谢家堂亲,出嫁女,都齐聚一堂,为谢丕庆祝。

  新科探花却是露了一面,就躲回书房去。等到几个兄弟找到书房,就见一地碎屑。

  众人都晓得谢丕心高气傲,却也没想到他会对失了状元之位这般耿耿于怀。旁人还好,谢氏身为沈家妇,想起沈家那位新出炉的状元族弟,在看向娘家人,不免讪讪……

  第四百五十四章 金榜题名(五)

  从榜单出来,沈瑾大登科,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

  三月十八,上御奉天殿赐沈瑾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文武群臣行庆贺礼;三月十九,上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太师英国公张懋主宴,赐状元沈瑾朝服冠带及诸进士宝钞;三月二十二,状元沈瑾率诸进士上表谢恩;三月二十三,状元沈瑾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到三月二十六日,翰林院庶常考试结果出来,吏部也开始正式安排新进士,第一甲进士沈瑾为翰林院修撰,顾鼎臣、谢丕为编修,第二甲、三甲等分拨各衙门办事,进士崔铣、严嵩、湛若水、倪宗正、陆深、翟銮、邵天和、徐缙、张九叙、蔡潮、林文迪、安邦、叚炅、蔡天祐、胡铎、高汸、马卿、刘寓生、安磐、穆孔晖、李艾、王韦、赵中道、黄如金、闵楷、傅元、孙绍先、易舒诰、方献科、张邦奇为翰林院庶吉士。

  至此,乙丑年春闱正式告一段落,新进士的前程也初步有了着落。

  在庶吉士名单中看到严嵩之名,沈瑞并不意外;因有徐氏的话在前,没有看到魏校之名,沈瑞也不吃惊,只是赶到惋惜。毕竟魏校殿试成绩二甲第九,名次实在不低,又是弱冠年纪,正是庶吉士的优选。

  至于徐氏之前所担心的,魏校是徐有贞外孙身份的影响,沈瑞听了是听了,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徐有贞都去世几十年,皇帝都换了三茬,谁还会去抓着几十年前的事不放。徐氏不过是关心则乱,还真是到不了那个地步,否则宫里早就禁着东宫与沈瑞的往来。

  魏校被分到刑部,做了“观政进士”。

  同旁人的叹惋相比,魏校并无太大反应。

  就算是来沈家,也没有在徐氏面前抱怨什么,只随意道:“如此正好,读了这么多年书,想是真的再读三年岂不是让人头疼……”

  沈瑞坐在对面陪客,看得出魏校的神情半点不勉强,他是真的这样想。

  徐氏只能安慰道:“各有各的好处,且看以后吧。”

  魏校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倒是真想要麻烦姨母……”

  徐氏嗔怪道:“作甚这样外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爹娘离得远,有事不找我这个姨母还找旁人去不成?”

  就算魏校不开口,徐氏也会护着这个外甥。翰林院庶常考试那边插不上手,魏校的名次留京不是难事,可留在六部哪个衙门区别确实很大。

  新进士进六部“观政”的时间是半年,魏校虽没有正式授官,可已经是可以支俸。因为他是二甲进士,开始按照从七品支俸,等到“观政”结束,内在除主事,在外除知州。主事是正六品,知州是从五品,对比三甲进士外授的正七品知县、评事、博士、推官,从七品的中书、正八品行人,二甲进士仕途起点非常高。

  对比三鼎甲从六品编撰、正七品的编修,二甲进士的品级还要高些,可大明朝官场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三鼎甲与入了翰林院读书的庶吉士有机会入阁,其他进士仕途的终点就是一部尚书了。

  虽说二甲进士外放是从五品,比留京做主事要高一级,可京官金贵,不是地方官所能比的。

  要是能留到吏部、户部这样的衙门,主事也是热缺,资历熬满,升了本部郎中,前途更是大好。要是去了工部、刑部这样的衙门,就差了一层。

  沈沧虽病故,沈家这半年是沉寂了些,不过以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想要给魏校谋个热门主事并不算难事。

  不想,魏校开口并不是求留在京城,而是想要往南京去。

  徐氏皱眉道:“南京?你怎么会想着去南京做官?”

  南京虽也设六部,可那是养老的地界,只有不得意的京官才过去养老,魏校一个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去哪里做什么?

  魏校道:“姨母,甥儿实不耐京城气候,冬日酷寒,春日风沙干燥,让人喘不上气来。甥儿想要求外任,可朝廷制度,除了教职许就近任职外,其他官员按照‘南北对调’的规矩外任,甥儿就算外放,也只能在北面做官,与留京并无太大区别;想要回南边做官,只有去南京六部。”

  徐氏摇头道:“毕竟是关系你日后前程,怎么能如此轻率?离吏部派官还有半年,你还是往家里去信,跟你爹娘商量商量。”

  魏校笑道:“姨母放心,甥儿岂是那等任性的?早在去岁北上前,我就与二老商议过了,要是侥幸春闱得中,就回南京任职,二老也点头了……南京六部虽是不如京城六部机会多,可胜在离家近,也能接父母到身边孝敬。”

  徐氏知晓这个外甥,虽有些才子的傲气,可并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是这样说了,就是真的与父母商量过来。

  魏家父母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突兀,都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可魏家是苏州大户,家资富饶,并不缺金少银,魏家父母与魏校本人的功利之心就弱了许多。或许在魏家父母与魏校眼中,中了进士,换了门楣,就心满意足,没必要骨肉离散去挣上。

  眼见魏笑眼巴巴,满脸期待,徐氏哭笑不得道:“以你殿试成绩,想要留京不是难事,想要出京还真的使人打声招呼。罢了,罢了,我应了你。左右还有几个月的功夫的,也不用急着现下就找人。你先在京城住上半年,要是改了主意,还来得及。”

  魏校起身作揖:“那此事就拜托给姨母了。”

  徐氏道:“若是别的衙门还罢了,户部与刑部这两处你姨丈在世时都待过,有不少熟人在,改日让三老爷带你去各处拜拜。”

  魏校虽有几分才子的清高,却不迂腐,笑道:“那倒是就要劳烦沈三叔了……”

  从正房出来,魏校停下道:“恒云,沈状元今天搬家,明日是乔迁宴,你可送了礼过去?”

  沈瑞在守孝,肯定是不能出门宴饮的,可沈瑾到底是沈瑞的本生兄长,要是慢待了,也容易引人非议。

  沈瑞早叫管家准备了一份礼,打发长寿送过去。

  只是沈沧生前过继嗣子,本是沈家家务,只有与沈家相关的几户人家关注;如今沈瑾高中状元,不仅自己万众瞩目,连沈瑞这个出继了的弟弟都被人重新提起。

  这世上,真心称赞别人的少,嫉妒贬低旁人的多。

  沈瑾“记嫡”的身份被抬出来,嫡母亲生子却出继,成了沈瑾“心机深”的结果。在传言中,沈瑞就成了被庶兄迫害排挤出家门的小可怜。

  沈瑾这个新出炉的状元,也因这个缘故,人品引得外界质疑。

  魏校弘治十三年冬曾随徐氏去松江,对于沈家四房的家事也听个七七八八,知晓沈瑞确实吃过苦头,沈瑾并不是全然无辜,可要说沈瑾是“罪魁祸首”也过了,毕竟沈瑾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上面有两层长辈,家事还轮不到他做主。至于沈瑞过继之事,更是徐氏做主,哪里轮得着沈瑾用心思?

  沈瑞虽不曾出门,可前两日杨仲言来过,因此也听过这个传闻,并没有放在心上。就跟后世网络名人被人肉似的,消息都是似是而非,这个程度的猜测,并不能对沈瑾本人产生什么真正的影响。

  要说今年新进士的八卦,并不止状元沈瑾这一则,榜样顾鼎臣的出身也被士人“诟病”。

  沈瑾是松江沈家子弟,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只曾祖是白身,父祖都有功名在身;顾鼎臣虽也是民籍,可生父是杂货店老板,行商贾事,年过五十后与铺子里的婢子私通生下顾鼎臣,且被嫡母不容,一直养在外宅,直到童子试前才认祖归宗。

  沈瑾的“不堪”是外头的猜测,顾鼎臣的出身有瑕却是实打实的,外头自然非议顾鼎臣的多些。

  同状元、榜眼比起来,谢丕这个探花就显得“根正苗红”,不大好挑剔。

  不过文人矫情,“鸡蛋里挑骨头”的事也不是太难,谢丕“嗣子”的身份就被拿出来说嘴。

  谢丕刚出生时,就由谢家祖父做主,将他过继给早逝的二叔谢选为嗣,从礼法规矩上讲,谢丕已经不是谢阁老与徐夫人的儿子,而是两人的侄子。可谢丕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一直在本生父母身边,除了年节祭礼,多了一重之外,自然与其他兄弟无异。对于在原籍守节的嗣母,也谈不上孝敬不孝敬,这就成了谢丕轻慢嗣父母、不孝的证据。

  又因谢丕是弘治十四年解元,弘治十五年春闱,没有下场,旁人就说他眼高于顶,非状元不取,这次失利后嫉妒状元、榜眼,才推波助澜诋毁两位。

  传来传去,越发真真的似的,却不想想谢家既有位阁老在,也不能知天下事,沈瑾、顾鼎臣的身世被人说的这样仔细,非松江、苏州籍士子不能,其他人想挖也得过段日子。

  想起这些八卦,沈瑞虽只是旁观者,不禁心有余悸道:“都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可这三鼎甲也不是好做的,跟拨皮似的,让人无所遁形。”

  沈瑞并不在局中,只被这股风扫到,都觉得难熬,沈瑾他们在局中,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魏校也带了几分后怕道:“可不是正如此,鼎甲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口舌吃人不外如是……不过历来只有三鼎甲能被人拿出说嘴,不遭人嫉是庸才,就是旁人像被人这样挑剔也不得,忍一忍等到下一科春闱就时过境迁……”

  第四百五十五章 事在萧墙(一)

  春闱告一段落,太皇太后的周年祭也过了,朝野开始关注太子选妃之事。

  按照祖制,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如今宫中只有一皇子,就是年已十五岁的东宫皇太子。

  虽说皇子选妃是十五岁选婚,但是选皇太子妃又不同,皇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早两、三年寻访也是应有之事,弘治十六年时就有人提过,不过因张家干涉其中,引得皇上着恼,不了了之;去年则是有太皇太后的国丧,今年太子十五岁,却是不得不提及了。

  乾清宫,看着难得面带羞涩的太子,弘治皇帝心中微酸。一转眼,襁褓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了能谈婚论娶的少年。

  太子被看的不自在:“父皇,儿臣还小呢,不着急选妃……”

  弘治皇帝“哈哈”笑道:“平日里你不是都说自己是大人么?今日怎么又说小了?”

  太子扬着下巴道:“女人家家的,选不选有什么意思?儿臣有父皇母后陪着好了。”

  弘治皇帝唏嘘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之前总是盼着你早些长大,一转眼我儿已经这般大了……”

  太子“小声”嘀咕道:“父皇到底是嫌我大,还是嫌我小?”

  弘治皇帝满脸慈爱:“寿哥儿是不是也盼着自己长大成人?”

  太子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要是让儿臣选,儿臣倒是宁愿永远在小时候,跟在父皇身边,都是父皇护我疼我。”

  十几岁的少年,还说这样的话,难免带了几分稚气,弘治皇帝却觉得熨帖,想起父子两人多年相处,望向太子的目光越发柔和。

  太子的脸色,孺慕之色更盛。

  想到太子与中宫的关系,弘治皇帝眉头微蹙又放开,道:“南京的贡船到了,今天御膳房有湖鲜,一会儿咱们去你母后那里用晚膳……”

  太子身上一僵,随即“嘻嘻”两声道:“那可是好,儿臣记得父皇最爱吃白虾了……”

  关于皇后的喜好,却是半字不提。

  弘治皇帝心中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有内侍到坤宁宫传了口谕,张皇后就开始叫人往御膳房传话,又不放心,打发尚宫过去亲自盯着。

  自打去年太皇太后去世,坤宁宫的日子就不好过。弘治皇帝并未直接指责张皇后什么,可这一年来的疏离态度却是并未瞒着。要不是后宫没有有封号的嫔妃,东宫又是中宫嫡出,皇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对于皇帝丈夫,张皇后从最初的忐忑到怨恨,心境也是不停变化。不过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这个皇后,还是她身后的张家与张家诸姻亲,依靠的都是皇帝的爱重,要是皇帝真的厌弃了她,那对自己与张家来说是灭顶之灾。

  两人为夫妻,都是三十几岁年纪,对女人来说已经是残花败柳,对男人来说却不算什么。幸好皇帝将心思都放在养生炼丹上,并未转到女色上,这其中不乏皇后的推波助澜。

  虽说早就知晓炼丹有不妥处,搁在早些年皇后定会死命拦着,不让皇帝损害龙体;可眼下皇后倒是庆幸皇帝又重视起炼丹来,而不是旁的。否则,后宫进了新人,她这个皇后就成了笑话。

  至于太子,张皇后心中不是不怨的,不过太子只是太子,有皇帝在,太子只是调皮任性小人儿,还做不了这宫廷的主人。顽劣不堪、沉迷嬉戏、阴奉阳违,要不是名为嫡长子,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只是宫里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被皇帝视为命根子,就是皇后也吃味,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明面上拉拢太子。

  到了饭时,弘治皇帝带了太子过来,就见张皇后在台阶下候着。

  张皇后本就是体态苗条,现下越发清减,有弱不胜衣之感,弘治皇帝心中一软,上前牵了妻子的手道:“怎么在外头候着?”

  虽说已经是三月底,可是早晚天凉,张皇后的手冰凉。

  张皇后微笑道:“有些日子不见,臣妾想要早点见到陛下。”

  目光温柔缠绵,看的弘治皇帝心中一软,为自己的迁怒内疚起来。

  进了宫室,膳桌已经摆上,弘治皇帝四下看了看,道:“怎不见太夫人?”

  张皇后之母金太夫人寡居后,并未在侯府养老,而是随女儿住在宫里。外诰命常驻宫廷,成为言官诟病,早年有不少御史上折子弹劾此事,都被皇上压了下来。时日已久,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弘治皇帝虽是天子,可脾气绵软随和,待金太夫人这位岳母也颇为敬重。

  张皇后带了拘谨道:“不得传召,不敢冒昧见君……”

  见她如此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就只剩下了愧疚,到底是相伴十几年的发妻,便柔声道:“都是至亲,何以至此,照常相处就好……”

  太子坐下下首,看着膳桌上盘子,嘴角挑了挑。

  总算有人知趣,知晓这是皇宫,是朱家天下,不是张家的后园子。被自己这位父皇护了多年,现下外头就算有人抓了张氏兄弟的小辫子,也没人敢再上折子了,这样下去,外戚气焰不是越发嚣张,不好不好……

  仁寿坊,沈家书房。

  看着沈瑞近日功课,沈理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十分欣慰:“看出是用功了,字也比以前更出色一些……”说到这里,想起今年殿试时传出的消息,道:“今科殿试状元,阅卷官之前拟的状元人选并不是沈瑾,是陛下看上沈瑾的字,才将他从第二名挪到头名。这字体如何不仅是脸面,还关系到前程了……”

  虽说沈瑾是族弟,可想起他的好运气,沈理还是有些感慨。都是命数,那顾鼎臣本是状元之才,却是落到第二,偏生状元是皇帝钦点,连抱屈也没地方抱去。

  沈理身上还穿着官服,今日并不是休沐日。

  “六哥过来,是不是有事?”沈瑞问道。

  沈理皱眉,犹豫了一下,道:“今日谢府那边传我过去,问起沈瑾亲事,岳母想要给沈瑾做媒……我只说不知详情,怕是那边不死心,会另外使人跟沈瑾传话……”

  沈瑞听了,并不觉得意外。

  大明朝重文官,虽不流行“榜下抓婿”,可举人、进士也是最好的女婿人选。举人还罢,少年举人也不算稀奇,少年进士可太少见了。

  沈瑾二十二岁,中了状元,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官,以后前程不可限量,正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就算沈瑾是寒门出身,屠夫子弟,此刻也能成为香饽饽,更不要说沈瑾是沈氏族人,即便祖上三代没有出仕,也是正经书香门第,家世体面。

  谢家想要通过沈理,用联姻方式,将沈瑾拉进“谢党”也稀奇。

  沈瑞道:“要是谢家这边有心做媒,怕是刘家、李家也有此意……”

  沈理讥笑道:“那还用说,这几年三位阁老人前一团和气,人后还少了急赤白脸么?”

  每次“京察”、“大校”都是三阁老势利角逐的时候,沈理即便身在其中,也有些厌了。

  沈瑞想了想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自己做主的道理。就算几位阁老有心做媒,也要等那边的消息吧?”

  沈理摇头道:“理是这个理,可以四房族叔的脾气,要是知晓阁老做媒,难道还会摇头么?只要沈瑾点头,事情就算定了。”

  沈理既是这样态度,当然是不希望沈瑾点头。

  “四房没有长辈出仕,沈瑾是需要结一门得力姻亲,可最好与三阁老府没有干系才好。”沈理直言道:“就怕他不知朝廷动态,看的不长远……”

  沈瑞却是想到沈举人爱财如命的性子,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算是阁老府做媒,站了队,也比任由四房长辈做主的好……”

  沈理一愣:“沈瑾亲事拖延至今未决,难道不是为了等着今日?”

  虽说民间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儿子出色想要结户好姻亲的,也是常见。就是沈理,当年举人身份被谢阁老看中,嫁之爱女,也是高攀了的。

  沈瑞道:“估计一半是等着攀附,一半则是没留意……不管怎么样,如今得留意了。几位阁老是为了拉拢人才,选的定是拿得出手的官家闺秀,换做四房老爷,可是保不齐了……”

  因孙氏缘故,沈理心中也极为鄙视沈源,不过因是沈瑞生父,并不曾在沈瑞面前表现过。眼见沈瑞说的直白,沈理便也直言道:“四房老爷如今在扬州,扬州商贾天下闻名,瑞哥儿是担心他寻商贾做亲家?”

  沈瑞点头道:“确实不得不防。”

  沈理眉头紧皱,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要是沈举人真为了银钱,给状元儿子说了个商家女做元嫡之妻,那沈家就要成了大笑话。到了那时,受耻笑的可不单单是沈瑾一人。

  沈理坐不住了,“腾”地一下子起身,道:“不行!沈瑾的亲事不能再拖了,叫他过来问问,能订还是订下……”

  虽说“父父子子”,沈瑾的亲事原则上只有父母能做主,可事在人为,就看怎么说了,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右春坊右谕德刘忠去年主持应天府乡试,算下来正是沈瑾座师……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事在萧墙(二)

  沈瑾进了大门,站在影壁前驻足,皇城根下御赐大宅,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体面,除了阁老尚书,也就只有状元偶有这样殊荣。

  对沈瑾来说,这冷清大宅却不如南城寓居二进小院。在南城时,即便生母搬出去,也是就近住着,早晚得见,如今一南一北,隔了半个京城,却是大不便宜。加上他得了状元,身份招摇,举动都有人看着,莫名多了拘束,郑氏又是极谨慎之人,不愿意因自己缘故使得沈瑾名誉有损,只许他每月去一次,否则就要离京往郑小舅处。

  沈瑾无法,只好听了郑氏的话,母子二人竟是半月不得见。

  早有管家殷勤上前,沈瑾没有回住处更衣,直接去了书房,亲笔写了拜帖,递给管家道:“去送到理六爷处,要是理六爷明日有空,我便登门拜访……”

  不等吩咐完,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理六爷与瑞二爷来了……”

  现下世情,秀才称“相公”,举人便能称“老爷”,要是家中有长辈在,仆从自是另有称呼,不过沈瑾虽年轻,可这是他的宅邸,这“老爷”之名却是当之无愧。就是沈举人上京,父父子子虽是一家之主,却也不是这状元宅邸的主人,只能算是“太爷”。

  听了小厮的话,沈瑾面露意外,忙起身出迎。

  沈理、沈瑞两人联袂而来,已经被引到正院,沈瑾趋行几步上前,拱手道:“六族兄,瑞二弟……”

  沈瑞身上有孝,沈瑾的迁居宴时没有来,如今还是头一回来这御赐宅邸。沈理本不愿理会沈瑾私事,可因关系沈氏一族名声,不得不插手,也是带了几分不情不愿。要不是沈瑞劝着,沈理还在踌躇。

  如今沈理决定插手,却也不愿领沈瑾的人情,就拉了沈瑞过来。

  族兄弟几个进了客厅,宾主落座。

  沈理便也不啰嗦,直陈来意:“如今京中多功勋人家多关注你的亲事,本轮不到我这族兄插嘴,只是瑞哥儿担心令尊在南边有主张,我们就过来瞧瞧。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心中有成算没有?”

  沈瑾一愣,随即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感激。

  沈瑞能想到沈举人的秉性,沈瑾如何不知?方才急匆匆地叫人往沈理处送帖子,便是心中有了决断。

  能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便只有沈瑞这个弟弟了。沈瑾心中酸酸涩涩中生了一丝暖意,虽晓得沈理素来清高,能俯身过问此事是看在沈瑞的面上,却也领沈理的情分,便道:“今日恩师传召,提及姻缘之事,只是父母在南边,我正想是否请六族兄出面帮忙……”

  方才过来前,沈理方与沈瑞提及去年应天府乡试主考刘忠,对于旁人找了刘忠的门路,为沈理提亲并不意外,只好奇道:“刘大人提的是哪一家?”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是李阁老家……”

  沈理闻言,不由皱眉,望向沈瑾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虽说沈理自己是状元,娶的也是阁老家的千金,可是他与谢阁老有师生之谊,且与谢氏定亲时不过一举人,谢阁老也是在学士任上,还没有入阁,等到后来沈理高中状元,成就翁婿双状元,也是士林佳话,即便有人嫉妒,也难以为人诟病,沈瑾眼下却是不同。

  李东阳是三阁老之一,家中并无未出阁的女儿,却有个将及笄的嫡长孙女。真要论起来,以沈瑾的状元身份,阁老府的孙女婿也当得。可是在世人眼中,沈瑾却有攀附之嫌。

  对于沈瑾来说,这门亲事虽是“锦上添花”,却是有利有弊。不过沈瑾能自己提出来,想必心中有了决断,沈理无心反对,可想到谢家那边的意思,到底有些心烦。

  要是沈瑾的亲事与三阁老不相干,沈理这族兄能出面就出面了,偏生是李家,这让谢家怎么想?

  沈瑾只觉得面上滚烫,忙用眼角扫像沈瑞,眼见他并无轻鄙之色,方松了一口气,道:“六族兄,并非小弟有心攀附高门,只是……为防万一……”

  “不告而娶”虽是不孝的罪过,不过沈瑾想想四房乱七八糟的家事,只能未雨绸缪。到他跟前透话的人家有几家,李阁老家最是显赫,就算沈举人在南边胡乱给他订了亲事,对方知晓阁老府看中孙女婿,也不敢同阁老府抢亲。

  沈理定定地看着沈瑾,皱眉道:“真要有了万一,这样就妥当了?到时你身上少不得多一重‘嫌贫爱富’罪过……”

  沈瑾没有直接说明“防”的是什么,不过沈理也不会误会,却依旧是觉得不妥。

  沈瑾苦笑道:“小弟也想事事周全,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沈理看了看沈瑾,又看了看沈瑞,道:“瑞哥儿可有话说?”

  沈瑞方才想着后世李东阳的履历,道:“我倒是觉得这门亲事极妥当,瑾大哥状元身份入朝,起步虽比寻常进士好些,可有个得力的姻亲为助,以后也能平顺些。”

  李东阳在历史上可有“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的评价,如此算下来,他弘治八年入阁,要到正德七年才以首辅身份致仕,继任者为杨廷和。

  不管是对沈瑾本人来说,还是对沈家族人来说,多这一门显赫姻亲都是好事。最起码正德初年的风波中,多一份庇佑。

  亲事是沈瑾自己拿的主意,沈瑞的话说的也不无道理,沈理便点点头,道:“瑞哥儿说的也在理,只是要依规而行,勿要太急切,省的落人口舌。”

  沈瑾道:“那是自然,正想要往南边去信,将恩师做媒之事禀知父母。”

  就算沈举人另有打算,听到阁老府的亲事,也该知难而退了。

  直到此时,沈瑾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当年沈举人为了前程,能舍弃嫡子;如今为了钱财,也能胡乱给长子定亲。都说“知子莫若父”,搁在沈家四房,却也是“知父莫若子”。沈瑾晓得父亲的人品,贪财是要紧的,可骨子里却是畏惧权势。就算那边胡乱给订了亲事,等听到阁老府的名头,也会想方设法悄悄给掩下。

  难得沈理、沈瑞过来,沈瑾自是要留客。

  因沈瑞在孝中,沈理就没有上酒,只叫人去要了一桌席面,留沈理、沈瑞晚饭。

  沈理虽依旧不喜沈瑾,可如今族兄弟两人都在翰林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不得也指点一二。沈瑾都恭敬地听了,对沈理十分感激。

  沈瑞与两位状元同桌,听着翰林院里的事情,津津有味,莫名生出几分向往来。他本不是喜欢弄权的性子,如今一心科举也是为了日子更随顺罢了。翰林官清贵,前程又好,自然是沈瑞心中的首选。

  沈理如此受教,并无少年得志的轻狂,对于沈理过去的冷淡也毫无怨言,对沈瑞更是如同胞手足相待,沈理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多了几分思量。

  等到从赐宅出来,沈理对沈瑞道:“沈瑾城府不浅,连生身之父都能如此防范算计,到底失于厚道,没有利益攸关还罢,到了利益攸关之时,却是不可信,还是要有几分提防……”

  沈瑞一时无语,好一会儿道:“此事我虽旁观,不过所思所想,却是与瑾大哥大同小异。”

  沈理摇头道:“沈瑾太贪心了些,换做瑞哥儿处在这个立场,即便也自由主意,也不会如此……”

  沈瑾的“以防万一”,何尝不是陷父于不义?到了那时,胡乱给儿子定亲退亲的是沈举人,错处也是沈举人,沈瑾依旧能如心愿地娶高门女。

  沈瑞摸了摸下巴,要是换做自己的话,即便没有出继出来,也早就想法子从沈举人处将婚姻处置权拿到手了,不会因所谓“孝道”,就听由沈举人做主。沈瑾的性子,到底有些绵柔,缺少果决。

  不管怎样说,有沈举人这样坑儿子的爹,沈瑾都够倒霉的。

  沈理的话虽带了偏见,可也有道理在里面,沈瑞便记在心上。左右他对沈瑾也是面子情,并无与对方做知心兄弟的意思。

  等回到尚书府,沈瑞去上房见了徐氏。

  徐氏同样不喜沈瑾,不过听到沈瑞提及沈瑾的亲事,也少不得过问两句。待听闻是李阁老家,徐氏面色不由沉重:“虽是得力姻亲,可‘齐大非偶’,落在外人眼中到底难看……”

  沈家已经出了一个阁老女婿,再来一个,落在外人眼中,不管内情如何,风言风语却是少不了了。

  “不过几句口舌,里子实惠就好。四房人丁凋零,长辈无人出仕,也无近支堂亲,正需得力姻亲……瑾大哥是状元及第,娶阁老府的孙女婿,也算不上高攀……”沈瑞道。

  徐氏神色稍缓:“只能想好处了……”

  沈瑾如何,又干徐氏何事?她担心的,不过是沈瑾在官场有不顺处牵连到沈瑞身上,如今沈瑾给自己寻得力姻亲,以后再有难处也不会总寻沈瑞,对于徐氏来说也算好事。她虽是性子宽厚,并不禁止沈瑞与本生亲人往来,可想到故去的孙氏,对于郑氏母子实是难生好感。

  要是寻常少年,看到沈瑾高中状元、接亲阁老府,就算是不嫉妒,也会心生羡慕,沈瑞却是如此大气从容,落在徐氏眼中,心中也不禁与有荣焉,这是她为二房择的嗣子,二房后继有人……

  第四百五十七章 事在萧墙(三)

  今年京城春短,从脱棉衣开始,天气就迅速地热了起来,等到四月底,就感觉如同似在三伏天,白日里跟下火一般。

  大人还罢,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少不得遭罪。偏生早晚又凉,也不敢太添减衣服。

  “今年的天气邪乎的很,这还不到端午呢……”三太太拿着湿帕子,一边给儿子擦了下腋窝,一边对丈夫道。

  三老爷手上也拿着折扇,在旁边给儿子煽风。

  四哥儿虽虚岁算五算,实际不过三岁半,却是小人精儿,光着小胸脯被父母围着有些羞涩,往三太太身上靠了靠:“爹,娘,不热……”

  额头上汗津津,后背都湿透了,哪里能不热?

  三太太爱怜地抚了抚儿子的头顶,三老爷想起上房那边,道:“这两日叫人吩咐厨房多预备些清淡吃食,大嫂也畏热,又上了年岁……”

  三太太道:“已经叫人买了不少青瓜备着,做馅饼做汤都是好的,大嫂都爱吃……”说到这里,不免又担心三老爷道:“老爷也要仔细身体,当差虽体面,可这一天天下来也熬人……”

  三老爷不以为然道:“过了端午就好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冰供着……”

  四哥儿父母紧盯着,仆妇丫鬟也不敢错眼,倒是一日日好好的,徐氏却开始苦夏,饮食不调,精神不济起来。

  沈瑞虽闭门读书,也没有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晨昏定省,自是立时就发觉了。

  三老爷、三太太都惊动了,三老爷不放心,还使人往衙门里告了假。

  等到请了大夫过来,只说是体热,开了两剂清热去火的方子。

  眼见众人都满脸担忧,徐氏苦笑道:“到底是老了,多年不苦夏,又开始折腾起来……”

  三老爷道:“这样天气,别说大嫂是爱苦夏的,就是我这不畏热的,见天也难受……”

  徐氏虽知晓三老爷是担忧自己,不过还是道:“三叔还是往衙门去,我这没有什么,怎么好随便耽搁差事?你去了还不到一年,还是当更谨慎小心些。”

  三老爷摆摆手道:“大嫂放心,我那边差事清闲,请假无碍的……”

  三老爷是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科,有舍人二十人,掌缮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除了中书科舍人之外,另有文华殿、武英殿当直及属内阁诰敕房、制敕房中书舍人,员额不定。文华殿舍人,掌奉旨缮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记功、勘合底簿;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等机密文书,各王府敕符底簿。

  五类舍人加起来,足有百十来号人,后四类属于直殿舍人,身上有具体差事,日日都不得闲,中书舍人这里,就显得格外清闲,就算偶有诰敕、制诏的差事,前面有多少老舍人轮着,也落不到三老爷头上。别说偶尔请一日假,就是顶着中书舍人头衔,连续告病不当值的大有人在。

  徐氏也知晓些,便不在啰嗦,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眼见徐氏恹恹,沈瑞道:“母亲,要不然过几日儿子奉母亲往西山庄子去住吧……西山到底凉快些……”

  徐氏摇摇头道:“不用折腾,这几日换季,这才不舒坦,过几日就好了……”

  不管三老爷夫妇与沈瑞怎么劝,徐氏到底不肯去郊外避暑,一是不放心三老爷一家,二是不愿耽搁沈瑞读书。

  沈瑞虽是守孝读书,人不好老往外跑,可不管是沈理还是王守仁都格外关注他的学习进度,文章早先都是每旬叫人送过一次,仔细批改点评了的,等到三月后就改了五日一看。等到休沐得空的时候,这两人也常往这边来,亲自教导沈瑞。

  不管是沈理还是王守仁都不是太功利的性子,换做往常也不会这般催促沈瑞,如今沈谨横空出世,沈瑞尚且不动如山,这两位却难免为沈瑞多思所想。

  沈瑞虽出继二房,可沈瑾依旧是他的本生兄长,两人关系是撕把不开,要是沈瑞在科举上成绩中庸,世人难免比较,对沈瑞也会刻薄挑剔的多。

  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老师,沈理与王守仁都盼着沈瑞能顺遂,自是不愿意他落到尴尬的境地去。因此,这两人一边喜欢沈瑞的不妒宽和,一边则是暗恨他的不上进,盯着他的功课这才更紧了。

  前门外大街,沈珠挑起马车帘,抬着望向眼前的巍峨城墙,恍若隔世。

  放下车帘,回头看了眼旁边穿着儒服的青年,沈珠道:“二哥,进了城,咱们……先往哪家去?”

  旁边坐着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沈珠的堂兄沈玲。

  沈玲早年虽行商贾之事,可自打弘治十四年跟在族伯沈洲身边,几年下来,不仅身上捐了监生功名,跟着沈洲读书也略有小成,即便还不到举业的时候,也抹去了市井之气,看着像个儒雅的读书人了。

  听了沈珠的话,沈玲有些犹豫。他是奉沈洲之命上京,进城后本当去最亲近的二房处,可此次是陪客,为的是三房的事,沈洲吩咐他上京找的人也是沈理。

  “还是先往六族兄那边,回头再去拜见二房与五房长辈。”沈玲略一思量,就有了决断。

  三房这样的麻烦事,里面还搅合着四房,并不适合拿到二房去说,且不说二房大族伯故去,朝中没了支撑,就是沈瑞的身份,也不适合参合件这件事中去。

  沈珠面上不变,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五房,还是二房,沈珠都不想见。要不是家中遭难,不得不上京求援,他连京城也不想来。

  随着两次乡试落第,沈珠早年的得意,早已化为乌有,如今越来越不爱见人,倒是将早年的招摇轻浮都褪个干干净净。

  等到堂兄弟两个来了沈理宅,请人往里面传话时,沈理并不在家中,谢氏听说是松江族亲到了,不免有些意外,询问管家道:“近日并不曾听老爷提起有族亲到京,这是哪一房的?不会是外人借名来攀附的吧?”

  管家认识沈玲,道:“是三房的玲二爷与珠九爷……早年都进过京的,也拜见过太太……”

  谢氏这才想起两人,带了好奇道:“竟然是他们两个,那个沈玲不是跟在二房族叔在南京,莫不是南京有事?”

  管家自是不知,谢氏虽好奇,可叔嫂需避讳,虽叫了两人相见,也不好多问,只吩咐人预备客房留客。不过是一句吩咐,本以为沈玲会领了堂弟往二房去,毕竟在外人眼中,沈玲如今依附二房,不想沈玲道谢后,真的带了沈珠留下。

  等到两人下去,谢氏就不由皱眉。

  旁边婆子劝道:“不过是两个打秋风的破落户,值当的太太难一回?好吃好喝招待着,等走时送一笔银子,里里外外都妥当。到底是老爷的族兄弟,太太只当是贤惠给老爷看。”

  谢氏摇头道:“谁舍不得几个银钱?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怕是松江那边有麻烦要找上老爷……老爷虽不爱亲近那边族人,可真要遇到那边开口,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那婆子道:“自二房大太爷故去,这沈家上下可不是就指望咱们老爷……”

  谢氏想到此处,既是得意,又是担心,叹气道:“幸好离的远,要不然今日这个上门,明日那个上门,也叫人头疼……”

  客房,沈珠稍作休息,就来到沈玲处,忧心忡忡道:“二哥,六族兄只是从五品,贺大老爷是正三品,贺大老爷能给六族兄面子么?二房族伯就算不愿担事,也该帮想个妥当法子才好……”

  沈玲看了堂弟一眼道:“六族兄去年年底升了左庶子,如今虽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可已经是正五品……”

  沈珠一噎,随即道:“那离正三品也差着几等……”

  沈玲道:“那按照九弟的意思呢?”

  沈珠想了想,道:“本当请珹大哥从中说和最好,毕竟两家是姻亲,撕破脸两家都不好看,可谁让珹大哥去了山西……二房大族伯虽故去,可生前毕竟是贺大老爷上官,要是大伯娘肯出面说项,又是二品诰命,那边总要给几分面子……”

  沈玲的神色淡了下来。

  徐氏是孀居妇人,沈家男人死绝了么?让一个孀居妇人出面奔波?

  至于与贺家是姻亲之类的话,如今不过是笑话。要是贺家念着姻亲,也不会屡次算计沈家产业。连宗房大老爷都不肯出面从中斡旋此事,只打发沈珠进京,就晓得宗房大老爷那边是明白贺沈两家实际关系的。

  沈珠不愿直接上京求援,先去了南京寻沈玲,想要二房出面接下此事。

  沈洲知晓自家分量,加上这其中还有四房的事,顾虑到沈瑞,没有包揽此事,只叫沈玲陪沈珠上京……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事在萧墙(四)

  等到沈理从翰林院回来,就见管家上前道:“老爷,松江来人了,是三房的玲二爷与珠九爷,求见老爷,如今被太太安置在客院。”

  对于族亲投奔到他这里,而不是往二房与五房去,沈理并不意外。

  自沈珹离京、沈沧故去,京中族人中沈理官位最高。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要是没有事不会打发人上京,要是有事自然要寻个能说得上话的。

  沈理并未急着去见客,回内院换了衣服,问妻子道:“到底是什么事,可问了?”

  谢氏道:“与两位族叔不熟,他们没有主动提及,妾身也没有开口相问。不过既是三房堂兄弟两个过来,并没有其他人,应是三房那边遇到什么难处了。”

  沈理闻言,不由皱眉。他对于松江族人不甚亲近,不过到底同为沈氏子弟,对于各房人丁也多有了解。沈氏九房之中,除了他自己所在的九房乌烟瘴气之外,三房也不怎么样。

  三房老太爷是个昏聩的,辈分在族中最长,却只爱倚靠卖老,平生就喜占旁人便宜贴补自家儿孙,对几个孙子也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只偏心嫡长一脉。三房当家人湖大老爷自诩为读书人,却是连秀才也没考上,只花钱弄了个监生,便整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画,摆出一副读书人的嘴脸,吃喝嚼用都靠着几个弟弟奔波辛苦。

  有这样两位当家人在,三房能好了才怪。

  这不是前两年才折腾了分了家,湖大老爷面皮厚,倒是不清高,占了家产大头,差点将三个弟弟净身出户。要不是宗房最后出面,怕是要到公堂上分家。

  “沈玲不是在南京?连沈玲就叫上了,能有什么事?”沈理虽不喜三房,却也心中疑惑,不过也为沈洲叹气。换做其他人,既知晓族亲有事上京,不是当打发人提前往京中送信么?毕竟族亲与族亲之间,也分了远近亲疏,常在京城这几房当多通气才对。沈洲在翰林院里磨了二十多年功夫,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可是这为人处世还真的令人不放心。

  换了家常衣服,沈理便叫人去客房请沈玲、沈珠兄弟过来说话。

  沈玲还罢,去年随沈洲上京,也曾见过沈理;沈珠在沈理面前,就带了几分无措出来。

  虽说沈理神态平和,与两人见礼寒暄,可沈珠莫名心虚,想起弘治十三年腊月来京时的往事。沈珏短命,已经故去,沈瑞与沈全却是一直在京,这两人都不喜他,会不会在沈理面前诋毁自己?

  沈理确实因沈珠行事恶毒,对其一直无好感,不过眼下见了沈珠,心中也惊诧不已。沈珠与沈瑾、沈全同庚,今年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年岁,早年瞧着他们这几个族兄弟也都是一时瑜亮,眼下却是大不相同。相由心生,沈珠眼下青黯,除了长途旅途的疲惫,还有纵欲的痕迹。

  从松江到京城,可是在路上,又想到谢氏方才还说三房子孙娇气,出门都带侍婢,沈理只觉得心中一堵,心中那点对于三房族人的担心也化为乌有。还能有闲情逸致睡女人,就不是什么着急上火的大事。

  沈理并不开口询问来意,沈珠脸上就带了急切,却不敢随意插嘴,只带了祈求望向沈玲。

  沈玲被盯得头皮发麻,虽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三房子孙,不能眼看着三房被欺负了,要不然有一就有二,说不得什么时候麻烦上头。

  “六族兄,此次小弟携九弟上京,是奉大伯之命,与族兄求援。”沈玲站起身来,作揖道:“此事本为三房家务,本不当劳烦到六族兄费心,只是其中涉及到贺家,如今贺家在松江气焰高涨,纵是宗房大伯开口,也没有使得贺家缓和一步,实没法子,大伯与族兄大伯才打发九弟上京求援。”

  说起来并不算稀罕事,不过是产业纠纷罢了。自打三房分家后,二老爷等人自有生意手段,去广州的去广州,下泉州的下泉州,各展神通,日子眼见好起来。湖大老爷却是眼高手低,看不见弟弟们的辛苦奔波,只看到财源滚滚,便也动起做生意的心思。

  松江产布,往外头贩布向来是来钱的手段。湖大老爷便想要贩布,却没有渠道,正好与贺二老爷有几分交情,知晓其往山西贩布,就“软磨硬泡”要插一股。第一次时,顺顺当当,湖大老爷分了红利;等到第二次,湖大老爷贪心,不肯再小打小闹,非要多占股,拿出的现银有数,便将名下几处旺铺与庄子在贺家钱庄质押,抬了银子参股。不想湖大老爷自己雇来压货的大掌柜在山西遇到官非,懈了货款私逃了,湖大老爷血本无归,还欠了贺家一大笔银子。

  等到贺家拿着质押单子收产业,湖大老爷不认,只说贺二老爷设局侵产。

  贺二老爷自然不认,湖大老爷求到宗房,可白字黑字写着,捐款跑了的又是湖大老爷自己的姻亲,自是怪不到贺家头上。

  损失的货款,加上钱庄的欠银,足有几万两,要是全数还清,湖大老爷就要倾家荡产。湖大老爷自然不肯,便嚷着要与贺家打官司,可也不敢真的对簿公堂。

  贺二老爷不耐烦与三房扯皮,就将手中房契、地契直接转卖给了四房沈源。沈源虽在扬州,却是打发管家回松江讨债,眼见着成了一笔糊涂账。

  如今松江传得沸沸扬扬,外头都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沈家自家人折腾自己人,已经不是头一遭,弘治十年孙氏去世时就有一次,最后在族长太爷的弹压下,各房虽退还产业,到底族亲之间生了嫌隙。

  如今族长太爷已故,宗房大老爷想要弹劾此事,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将此事通告京中。一是贺家来意不善,明显在设计沈家,想要搅合沈家内乱,好压沈家一头;二是沈源行事不当,同外人一起逼迫族人,所依仗的不过是前程正好的长子沈瑾,此事也需要告知沈瑾。

  “又是贺家?怎么就盯上沈家名下产业?”沈理闻言大怒:“一个侍郎做依仗,就恁地嚣张,未免太猖獗!”

  至于沈源、贺二老爷、湖大老爷三人之前的罗圈账,沈理并不担心。贺二老爷说将房契、地契“转卖”,多半也只是说说,四房产业只要是孙氏嫁妆,在沈瑾、沈瑞名下,沈源手上银钱有限,不过是被贺家人说动出来当枪逼债罢了。

  有孙氏嫁产的事在前,沈理早见识过贺家人的贪婪。早先沈沧在时,贺家都老老实实的,如今沈沧尸骨未寒,贺家人就敢下黑手,难道当沈家其他人是死的?

  沈玲犹豫了一下道:“听说贺家要同李阁老家联姻,贺家大郎要迎娶李阁老的长孙女……”

  “咦?”沈理诧异道:“同李家联姻?这是贺家人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沈玲这两年并不在松江,并不知详情,便看向沈珠。

  沈珠忧心忡忡道:“是贺二太太与海大伯娘说的,说李阁老看上了贺家大郎,只等着李家孙小姐及笄,两家就正式下定。”

  单是一个贺家,沈家联络族亲,或许并不足畏惧,可填上阁老府,可不是沈家能应对得了的。

  这也是宗房大老爷与湖大老爷都想到沈理的原因,这个时候能帮沈家一把的只有沈理了。

  沈理讥笑道:“到是做的好白日梦,不过一个国子监生,凭什么匹配李家小娘子?”

  沈珠闻言大喜,忙问道:“六族兄,难道是贺家人浑说?这亲事做不的真?”

  沈玲望向沈理也带了殷切。

  归根到底,还是三阁老执掌朝政,从朝廷到地方都畏于其势。就拿这回的事,要是贺家真背靠阁老府,三房说不得只能倾家荡产还银子;就算有沈理与谢阁老这一重关系在,可谢家凭什么为女婿的族人张目?

  要是贺家不是李家姻亲,没了李家这一重依仗,那沈家即便在沈沧故去后势弱,但有其他人在,也能势均力敌。

  沈理想起沈瑾的事,并不觉得开怀,反而觉得膈应。

  本以为是李阁老爱才,才挑中沈瑾做孙女婿,可听着贺家那边的意思,竟然与贺家早有口头婚约,这是见新科状元没有定亲,是更好人选,才舍了贺家。固然这是高看沈家,可这份功利也叫人不喜。

  想到这里,沈理冷笑道:“怕是李阁老那边挑孙女婿挑花眼,即便以前看中贺家,如今也不作数了。”

  沈玲道:“六族兄,可是李阁老家将长孙女许了旁人?”

  沈理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旁人,李阁老看中了沈瑾,沈瑾的座师为大媒,如今应该往南边去信了。”

  沈玲、沈珠兄弟面面相觑,沈玲眉头紧蹙,沈珠却是带了几分古怪,似有嫉妒,又似幸灾乐祸。

  沈理看出怪异,心下一动:“怎么回事?莫非是四房族叔那边有什么不妥?”

  沈玲点点头,道:“源大叔已经给瑾哥儿定亲了,是扬州首富闫百万的女儿……源大叔从贺二老爷那里转买的产业,用的就是闫家的银子……”

  第四百五十九章 事在萧墙(五)

  “盐商的女儿?!”沈理即便早就晓得沈源不靠谱,眼下也眉头紧蹙。

  之前想着沈瑾的亲事,不好让四房长辈胡乱做主,本是为防万一罢了,没想到如今还真是成了这样局面。

  “到底四房拿了闫家多少银子?一个状元儿子就舍得给商贾为婿?”沈理冷笑道。

  “状元!”沈玲、沈珠都惊的站了起来。

  “你们还没得消息?今科新科状元不是旁人,正是沈瑾。省里、府里报喜的人应该早到了坊里……”沈理道。

  沈珠道:“我是三月初去的南京,只知瑾哥儿是谢元……”

  沈玲满脸欢喜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瑾哥儿真是争气……哈哈,不说别的,就是贺家怕是也想不到咱们沈家会再出来一个状元……”不过想到贺家针对的不是四房而是三房,且四房还似站在贺家那边,他脸上的笑容就凝住。

  四房新太太可是贺家女,四房老爷之前在儿子中谢元后就大喇喇不顾族人情面去逼迫族亲,如今有了状元儿子做倚仗,气焰要越发嚣张了。

  沈珠显然也想到此处,面上带了阴郁:“闫家拿了十万两银子出来,给未来的瑾大奶奶在松江添置嫁产,不仅让源大叔出面转买了三房田契,还从贺家买了一个庄子……”

  沈理神色郑重起来:“如此沸沸扬扬,那四房与闫家联姻的消息岂不是众所周知?”

  沈珠点点头,幸灾乐祸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瑾哥儿想要做相府孙女婿怕是不成了……”

  沈玲虽与沈瑾没有私交,却是知晓在官场上姻亲的助力有多重要,顿足道:“源大叔的目光真的太短浅,作甚这样匆忙给瑾哥儿定了亲事?闫家即便富甲扬州,也不过是一介商贾……若是得了李家的亲事,以后瑾哥儿要顺当的多……”

  沈理脸色漆黑,就算李家有意联姻,也越不过沈源这个亲爹去。如今沈源不仅给沈瑾定了亲事,还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就算李阁老爱惜人才、看好沈瑾,也要掂量掂量名声。

  沈源自己就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名望对读书人的重要?当年他不过小小举人,就为娶了商贾出身的孙氏心有不足,如今就算是没等到殿试,可一个谢元儿子的也差不多相当于准进士,作甚要做这样拉后腿的事?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贺家豪富,向来只有买地的,怎么还卖地了?”沈理心下一动,问道。

  沈珠愤愤道:“听说那闫家老爷与贺二老爷是通家之好,就是四房这门亲事,也是贺二老爷从中牵的线……源大叔如今可是娶了贺家妇,哪里还记得早去了的原配发妻,贺二老爷早年的那点算计,怕也早被源大叔丢到脑后了……”

  沈瑾高中谢元,贺家牵线给沈瑾聘商家妇,要说贺家不是故意的,沈理是不信的。

  想到贺二老爷这背后的用意,沈理不由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贺家还真是‘未雨绸缪’的紧啊!”

  这一出“讨债”大戏中,贺家算计的岂止是沈家三房,四房、沈氏一族也都牵扯到里面。

  不过是同乡而居,就一定要挣个高矮底下,贺家的人心不正。沈理虽厌恶贺家人,可最失望的还是自己的族人。

  沈源为了银子出头,以为自己是占便宜,却是赔上最有前途的儿子。状元听起来虽风光,也不过是每次春闱这几个月,等到春闱过后,还是要从入翰林院从编撰做起。大明朝开过以后,封阁拜相的状元不乏其人,如今“三阁老”之一的谢迁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不得建树、从此籍籍无名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四房家务,沈瑾已经及冠之年,已经正式授官,此事越不过他去。等明日里叫他过来,且看看他怎么说吧!”沈理扫了沈珠一眼,淡淡地说道。

  沈玲道:“六族兄说的正是,那就劳六族兄安排了!”

  沈珠一愣,想要开口,被沈玲一个眼色止住。

  两位族弟到京,即便之前没有什么交情,沈理也叫人预备了小宴,为两位族弟洗尘。只是沈瑞与两位族弟年岁相差的大,与两代人也差不多了,陪坐了片刻就去书房了,留长子小林哥儿陪客。

  小林哥儿今年十五岁,容貌像集采父母之长,已经翩翩少年郎,如今还在春山书院读书。按照他的意思,早就想要回原籍应童子试,不过谢氏不许。

  要是回松江应童子试,以后还要回南京应秋试,奔波往返不知要多辛苦,要是补了国子监生,直接应顺天府秋试,守家在地不说,也比在南京考容易的多。

  谢氏一心望子成龙,却也是慈母之心,既有捷径可走,自是舍不得儿子多辛苦。沈理则是知晓长子才气不缺,可不知是不是打小被逼迫太多,对待读书要随意的多,全不似其他书香门第子弟那样用心,只当是应付父母功课,就算如今童子试无碍,离乡试还差得远,便也不催促。

  对于两位族叔,沈林早年都见过,只是不相熟,便也是客客气气陪着。

  沈玲打小在外讨生活,最是会说话,即便与族侄之前没甚交情,一顿饭下来也是成了其乐融融,亲近许多;倒是沈珠,即便少了之前的得意与傲慢,骨子里依旧带了几分清高,十分看不惯堂兄对族侄晚辈的奉承巴结,又觉得沈理这位状元族兄不亲自陪客,是瞧不起松江族亲,慢待自己,加上得知沈瑾高中状元后的复杂心思,吃起闷酒来,竟然是酩酊大醉。

  幸好沈珠酒品尚可,醉了就老实被人扶回客房安置,并未吵闹。饶是如此,也看的沈玲头疼,京城不单沈理一家,他们堂兄弟既来京,与沈理说了正事,还需去拜见二房与五房长辈。如今醉成这样,明早怎么见人?

  果不其然,次日早沈珠被叫醒时,神容萎靡,身上还隐隐地带了酒气,看着十分狼狈。

  沈玲心知不大妥当,想要将沈珠留下,自己去拜见族亲,沈珠已经打着哈欠起身道:“是不是该去尚书府了?哦,不对,尚书族伯已经没了,如今二房宅邸也称不得尚书府了……”

  听沈珠阴阳怪气,沈玲皱眉道:“九弟看着精神不大好,要是乏着,就休息半日,我去拜见二房长辈就好……”

  沈珠摇头道:“到底是长辈,怎么好失礼。别处尚可不去,二房我定是要过去瞧瞧。沈瑞先为尚书嗣子,又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不是春风得意么?如今孽出庶兄高中状元,沈瑞定然也是‘与有荣焉’了……”

  沈玲面带寒霜道:“孽出?看来与我同行上京,倒是委屈了九少爷!”

  沈珠这才反应过来失言,满脸尴尬急切道:“二哥,我不是说你……”

  沈玲冷笑道:“瑾哥儿生母虽不是正嫡,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良妾,如今又正式记名在嫡母名下,如此身份九少爷都不屑一顾,我这婢妾所出的孽子还真是污了你的眼!”说罢,甩袖而去。

  沈珠的脸一阵、一阵白,既是后悔自己失言,又是埋怨沈玲小题大做,却是知晓情重,知晓自己在二房、五房那边不受待见,与族亲涡旋还需要沈玲,就忍气吞声地跟了过去。

  堂兄弟两个先去的二房。

  等到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珠、沈玲过来时,两人已经被引到客厅吃茶。

  换做沈玲一人过来,沈瑞少不得担心是不是二老爷那边出了什么事;既是带了沈珠,那想来也不是南京的事。至于三房那边有什么难处,那就不在沈瑞关心范围之内。

  待听了堂兄弟两个进京的原由,沈瑞才晓得不单单是三房家务,还牵扯四房。只是既然沈理那边只说会叫沈瑾下午过去议事,并没有叫上沈瑞,沈瑞自己当然也不会去参合。

  这两位客人既是来拜见长辈的,沈瑞少不得带两人去上房见徐氏与三太太。

  徐氏见到沈珠只是寻常,对沈玲却是亲切许多,问了两句二老爷的事。知晓沈洲刚到南京任上没多久,刚安置下来,沈玲便开始北上,徐氏神色就淡了下来。

  听闻沈玲还要带沈珠往五房去请安,徐氏便没有留饭,只道:“等闲暇了就过来说话……”

  沈玲应了,带了沈珠告辞,沈瑞送了出去。

  正房中,三太太咂舌道:“这才几年功夫,这珠九都叫人不敢认……当年虽傲气了些,可与全哥儿他们站在一处,相貌气度都要盖过一头去,如今看着倒是寻常……”

  徐氏皱眉道:“玲哥儿行事看着热心周全,只是有时也周全过了,幸好二弟看的清楚,要不然这过继了来,以后还有的闹。只是松江距离京城这么远,无缘无故也不会打发人来,既是没有直接说出来,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理由,当会对瑞哥儿说吧……”

  大门口,沈玲低声对沈瑞说了松江的纠纷,接着道:“洲二伯才到南京任上,诸事繁忙,我本当随侍左右,以尽绵力,可是松江派人到了南京寻洲二伯求援,洲二伯总不能不闻不问,这才打发我陪着珠哥儿上京……”

  沈瑞点点头道:“玲二哥能者多劳,二伯会晓得玲二哥的辛苦的。家中长辈惦念二伯,玲二哥忙完正事,得空过来,好好与家母说一说南京的事,家母也能心安些……”

  沈玲忙不迭点头道:“一定,一定,只要瑞二弟别嫌弃哥哥扰了你读书……”

  第四百六十章 回肠九转(一)

  等到沈瑞送完人回来,对徐氏与三太太说了沈玲、沈珠带来的消息,两人都面面相觑。

  “真是不敢想!沈瑾的亲事,京中多少人打听着,六部九卿也不乏堂官叫家眷打听。本以为四房族伯拖到今日,是为了给儿子说门好亲事,没想到选了这样一门亲事,富甲江南又如何,到底身份不足,恐要惹人非议。”三太太带了担心道。

  徐氏皱眉道:“就算四房亲事定的不妥当,让族人担忧,也应该是宗房打发人上京或是送信,怎么是三房堂兄弟两个来?并不曾听闻三房与四房亲近,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沈瑞说了三房与贺家的纠纷,道:“还能什么?不过是舍不得之前质押的产业,想要赖账……要是贺家没有将四房牵扯进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就算舍不得也多会老实还了;如今牵扯上四房,到底是没出五服的堂亲,可不是指望赖账?他们之前并不知瑾大哥高中状元,当是想着少说是个新进士,爱惜名声,得了消息当会劝住四房长辈……”

  徐氏虽没有同三房打过交道,不过对于三房大老爷为人行事也有耳闻,这确实像是三房大老爷的风格。

  三太太看了沈瑞一眼,迟疑道:“到底是堂亲,四房族伯那边就算接手了贺家债务,也不会真的逼三房变卖祖产吧?要不然真要闹起来,到底不好听……”

  沈瑞摇头道:“那可未必!为了银子连儿子前程都不顾,还能顾念堂亲?”

  三太太闻言,忧心道:“可是到底是同一个沈,不管是四房与商户定亲,还是四房与三房打官司,都是一族人没脸,就算不会被人攻讦,可京城这几房怕也面上也难看……”

  徐氏脸色沉重:“他们兄弟两个既是先到了沈理那边,相必是想要请沈理做主,沈理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六哥是想要问问瑾大哥的意思,到底是瑾大哥自己的事……”

  徐氏点头道:“正该如此,就算是别人为他出头,也要他自己有所决断才好。要不然他做了孝子,满身无辜,旁人反倒成了小人……”

  眼见徐氏与三太太都是面带忧色,沈瑞道:“母亲与三婶也勿要太过担心……瑾大哥是个明白人,六哥也不会放任贺家就这样算计沈家……”

  徐氏冷哼道:“同为松江世族,沈家蒸蒸日上,贺家却是日薄西山,嫡系老爷行事这般鬼祟阴险,失了大气,注定走不长远……”

  沈瑞道:“这位贺二老爷委实可笑,要是不将四房牵扯进来,贺家拿着借据堂堂正正接手三房产业,谁也说不出什么,就算三房想要赖账,对簿公堂,也只有贺家赢的;弄了这一出戏出来,贺家待沈家不善之心找人若揭。宗房大伯没有揽下此事,想来也是恼了,没有与贺家化解恩怨的意思……”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看看沈理那边如何应对,贺家之所以如今敢明目张胆地算计沈家,依仗着不过是贺侍郎,归根到底还是因老爷去了,沈家没有京堂压阵,才蠢蠢欲动……这不是一家一户之事,咱们二房也不能独善其身,沈理那边既是下午要寻沈瑾过去说话,瑞哥儿也过去听听……”

  沈瑞应了,等到了下午,估摸衙门里落衙的功夫,就去了沈理家。

  他早先是常来的,门房都认识,没有去通报,直接将沈瑞引向客厅。

  刚走到客厅门口,沈瑞就听到沈瑾满是疲惫的声音:“扬州盐商天下闻名,我先前担心的,也正在此处,却多少存了些奢念,可奢念也只是奢念罢了……”

  就听沈珠道:“亲事的事且不提,源大伯可是沈家人,内四房又是一高祖下来的堂亲,源大伯联合外人逼迫三房是不是过了?”

  沈瑾正为听闻订婚的事精神恍惚,没有接沈珠的话。

  沈珠只当他心虚,越发高声道:“就算你如今中了状元,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真要有能耐,就去对付旁人,窝里横算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要闹大发了,三房不怕丢脸,怕是你这状元公要惹人笑话!”

  沈瑞实在听不进去,冷笑道:“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难道湖大伯没有从贺家借银子,签了字画了押的借据是假的?同样是借据,作甚贺家人能讨银子,沈家人就讨要不得?”

  “你?!”沈珠本是坐着,闻言“腾”地起身,抬头瞪着沈瑞,满脸怒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三房与四房之间的事,瑾哥儿还没开口,哪里轮得着你说话?就算你是尚书公子,也不过是隔了房的晚辈,轮不到你插手三房、四房的事;还是你当自己依旧是四房嫡子,瞧不起瑾哥儿,自觉能做瑾哥儿的主了?”

  沈瑞淡淡道:“三房、四房之间的事?真的不予旁人相干,作甚你们到六哥这边来?”

  沈珠满脸通红,怒视沈瑞:“哼!我们找六族兄,难道还要你点头不成?管的未免也太宽……”

  沈玲眼见不对,忙起身拉着沈珠,低声呵道:“浑说什么?此事应对不好,就要关系一族名声,哪里是三房、四房家事?就算是三房、四房家事,瑞哥儿也有资格问得!”

  沈珠不忿,还要开口,沈玲眼色冷冽,面色霜寒,带了几分威势出来。早年他不过是庶出堂兄,被沈珠这个长房嫡孙轻鄙,如今跟在沈洲身边几年,已经锻炼出来,颇有兄长气势,生起气来连沈珠也带了畏惧。

  眼见沈珠老实了,沈玲对沈瑞道:“瑞哥儿别恼,珠哥儿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逼迫瑾哥儿的意思……”

  沈瑞挑了挑眉,看着沈玲,没有接话。

  沈玲被看的面上发烫,不管是找沈理做主,还是寻沈瑾说话,三房关心的不过是债务,至于四房不妥当的亲事不过是当笑话看罢了。可是就同沈瑞出继后依旧会维护沈瑾一样,即便三房如今已经分家,遇到难处时,沈玲也只能站在沈珠的立场上。

  沈瑞无心为难沈玲,移开视线。

  沈瑾原本如坠冰窟、精神恍惚,现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向沈瑞泪光隐现。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劝慰道:“事已至此,瑾大哥也莫要太灰心。就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未必就是最后定局……贺家的靠山是李阁老,李阁老却是对瑾大哥青睐有加……”

  沈瑾苦笑道:“我算什么?定亲之事既在松江闹得沸沸扬扬,李阁老向来爱惜羽毛,怎么还肯趟这浑水?”

  沈瑞当然也晓得此处,心中对于沈举人的“坑子”属性更是无语。

  沈理皱眉道:“迎娶巨贾之女,即便有贪财嫌疑,为人诟病,可到底是尊父命,被人非议也有可悯之处……真要背信弃义,悔婚别娶,恐怕要坏了名声……到底如何决断,你可要好生思量……”

  沈瑾面色苍白,如哭似泣道:“家父做到这个地步,我又哪里有选择余地?谁让我是他的儿子……”

  沈理瞥了他一眼:“若是你要做孝子,自然也没人会拦着。你真的决断了么?”

  沈瑾望向沈理,原本绝望的眼神带了挣扎,恳求道:“六族兄,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还请六族兄教我……”

  沈理摇头道:“我能帮你,也只是帮你,却不能代你拿主意……这是你的路,到底该如何走,往什么方向走,还得你自己想……”

  沈瑾凝神苦思,屋子里安静下来。

  沈珠眼见大家只关注沈瑾亲事,提也不提三房债务问题,忍不住开口道:“这也什么可纠结?要是娶闫家女,能得钱财;要是与李家联姻,能得权势,左右都不会吃亏。可要是凭着手中借据就跟三房逼债,沈家人自己斗起自己来,就是让外人看笑话……三房是举债了不假,可那是贺家人做的局,贺家人心怀叵测,这次不过是杀鸡骇猴……要是真的让他如愿,下次要对付的说不定就是别的房头。侵产夺银这样的事,贺南盛又不是头一回……”

  沈瑾道:“就算贺家人用心险恶,可借据却是实打实的……就算我去信给家父,也只能暂缓追债,这一笔债却是免不了的……”

  这话正对应沈瑞前面的话,沈珠偷偷瞪了沈瑞一眼,道:“免不了,以后慢慢还就是了……黑字白字写着,谁还能赖债不成?”

  沈瑾想了想,道:“借据虽在家父手中,可是听着玲二哥与珠哥儿的意思,里面还牵扯着闫家的银子,虽无需箭弩拔张,可到底需要个章程才好……好说好量的,才能心平气和的解决此事,也免得让贺家人看笑话……”

  沈珠听得云山雾罩,疑惑道:“章程?什么章程?”

  沈瑾道:“我为人子,却是不好替家父做主。到底该如何解决此事,还需家父与湖大叔两人商议才妥当,章程自然也是两位订……”

  沈珠狐疑地看了沈瑾一眼,道:“你不会是想要置身事外吧?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源大叔不过是个落第举人,即便如今补了教职,也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外人说起来都会说那是新状元的老子……源大叔行事有不当处,瑾哥儿你身为人子也落不下好去……”

  第四百六十一章 回肠九转(二)

  松江,宗房老宅主院小佛堂。

  一丈见方的小室,香烟寥寥,宗房大太太跪在佛前捡佛豆,满脸慈悲与虔诚。

  士绅人家妇人,尊佛信道常见,不过像宗房大太太这样专心礼佛的却不多。早在宗房太爷故去后,宗房大老爷为守孝搬到了前院,等到幼子殇亡,夫妻两个的情分也算到头,如今夫妻两个虽同宅而居,可每个月能见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想到此处,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嘴巴里发苦,神色带了怅然。

  旁人到了自己这个年纪,早已儿孙满堂,作甚自己却将日子过成这般冷清模样?一时之间,她也说不清自己该悔该恨。

  想起在山西任上的长子,宗房大太太心中叹了口气,将别的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专心对佛祖祈祷起长子一家的平安来。

  就在这时,窗外床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宗房大太太这几年喜静,又素来是重规矩的,听到动静不由皱眉,望向门口。

  尚未见人通报,就见珺二奶奶满脸急色闯了进来,宗房大太太刚要开口呵斥,就听珺二奶奶焦声道:“太太,老爷在前院对二爷动家法,动上板子了,快去救救二爷吧……”

  宗房大太太“腾”地一声站起来,一边脚步不停往前院去,一边开口道:“好好的,二爷怎么会惹老爷生气?”

  宗房三子,长子在外做官,幼子殇亡,只有次子在松江侍奉父母,打理内外事务。即便沈珺并非处事依旧有不足,可到底是年过而立,宗房大老爷平素里多为倚重。

  这几年因给太爷守孝,又伤心幼子之殇,宗房大老爷身体不大好,更是将家事族务尽数交代给沈珺。沈珺早年行事还有些轻浮,近年越发稳当,接人待物十分周全,族亲邻里提起沈家珺二爷,也都是举起手指赞一声好的。

  沈氏一族族长一直是宗房一脉,只是这一辈兄弟中,身为嫡长的沈珹出仕,并不在松江,可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却不像是能等到长子致仕归乡的,因此各房私下也有过猜测,不知宗房大老爷会不会将族长的位置直接交到次子手中。

  珺二奶奶跟在婆母身后,并没有立时回答。

  宗房大太太本就心中着急,见儿媳妇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着恼:“吞吞吐吐作甚,有什么说不得的?还是当家奶奶做久了,权当我这婆婆是死的?”

  珺二奶奶脸色涨红,忙道:“媳妇不敢……二爷是为了……是为了往贺家送寿礼之事,惹得老爷发了火……”

  宗房大太太神色一僵,没有再说什么,手中的佛珠却是攥得更紧了。

  贺家二老爷贺南盛是五月初一生辰,虽没有生在端午节,可到底是“恶月”所出,换做寻常人家,早就被嫌弃了,只是他是贺家嫡子,有父母兄弟护着,并未吃什么苦头。饶是如此,早年生辰也是避讳,并不怎么操办;这些年他执掌贺家,威风凛凛,巴结奉承的人多了,生日也开始做起来。

  过了月亮门,就听到前面传来“啪啪”打板子的声音。

  宗房大太太忙加快脚步,就见堂前空地上,沈珺伏在一个长凳上,旁边一个健仆手中轮着六、七寸宽的板子,往沈珺臀上落下。

  不知打了多少下,沈珺下身都是血渍,身上冷汗如同水洗一般,脸色雪白一片,生死不知。

  宗房大老爷背着手站在堂前,面上冰寒,看着儿子如同看着仇人。

  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摇欲坠。

  珺二奶奶心疼丈夫,眼见婆婆站住,堂前的板子还一下一下的落在丈夫身上,忙上前扶了婆母,“小声”道:“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宗房大老爷转过头来,看到妻子,眉头微蹙,随即嘴角带了讥讽。

  宗房大太太定了定神,想要上前,却是身上发软,扶着儿媳妇的胳膊,勉强两步上前,道:“老爷要是生气,就怪我吧,是我让珺哥儿往贺家送礼的……阿南先前行事是有不对之处,可到底是骨肉至亲,老爷要是生气,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何必因一时气恼撕破脸,平白得罪了,损了两家情分……”

  话未说完,就听到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我倒是不知,贺家怎么就得罪不得,还是我沈家如今要看贺家脸色过日子?”

  宗房大太太忙道:“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宗房大老爷脸色越发难看:“贺南盛自持有个侍郎胞兄做靠山,如今可恁是风光,在贺家说一不二,对沈家的事也指手画脚起来,哼!想要将沈家当成软柿子捏,却是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家主与主母说话,那执行家法的健仆也不是傻子,就停了板子。

  得了缓和,沈珺悠悠转醒,正听到父母争执,眼见宗房大老爷越来越恼,挣扎着从条凳下来,跪下道:“老爷,是儿子的错,儿子再也不敢不听老爷吩咐了……”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问道:“还知道错?你珺二爷不是向来当自己是聪明人?你还有错处?怕是在珺二爷眼中,我这老子又臭又硬不懂事,还得全靠你这当儿子的圆滑周转才没有得罪了贺家!”

  沈珺哪里敢应,忙叩首道:“儿子断不敢做此想!”

  宗房大老爷冷哼一声,瞪着沈珺道:“你要记得,你是沈家子孙,你姓沈!贺家是你的舅家不假,可也是两姓旁人!要是外人捅刀,还要寻思寻思瞄准什么地方,都是所谓‘自己人’捅刀才是又快又狠!他既是能明目张胆的算计沈家,这亲戚就做不得了……别想着他算计的三房,就不予宗房相干,同为沈家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不成?如今你不思为族人出头,反而想着狗屁亲戚情分,巴巴地送上门去让人耻笑,这样愚不可及,下次挨刀的就是你自己!”

  沈珺喃喃道:“老爷,总不至于……”

  “哈?不至于?难道他早年没有算计四房嫁产,现下给三房下套弄产业是假的,还是他给沈瑾做媒是‘好心好意’?”宗房大老爷讥笑道:“你只当自己是贺家外孙,难道贺家与四房的姻亲是假的?就是三房老太爷早年丧了的发妻,也是贺家庶房出来的,论起来贺二还要管老太爷叫一声堂姑祖父,这坑的哪个不是姻亲?”

  沈珺本也对贺家行事多有腹诽,不过因是晚辈,又一直与贺二老爷关系交好,到底存了亲近之心,顺着母亲安排,去给贺家送了寿礼;如今听父亲说破两家关系,便也不再自欺欺人,不过依旧存了侥幸之心,摸着鼻子道:“就算之前二堂舅有些小算计,如今瑾哥儿已经是状元了,也该收手了吧?”

  “收手才怪?要不是瑾哥儿先前中了解元,前程可期,可也不会引得贺二这般筹谋。他所图的,不过是想要削弱沈家的势,再得沈家各房名下产业……沈贺两家并立松江,贺家被沈家压了多年,心有不甘想要翻身不算什么,只是手段这样下作实令人不齿。他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因他的缘故,使得贺家也成了笑话,一窝子鬼蜮魍魉,我倒是要看看侍郎大人能走到哪一步?”说到这里,宗房大老爷望向儿子的目光变得犀利:“若是你以后敢效贺二行事,小心老子打折你的腿!”

  沈珺老实受教,宗房大太太的脸色儿十分难堪。贺家是她的娘家,丈夫当着儿子、媳妇下人一番贬低,半分情分都不顾,这是故意让她难堪。

  “贺家再不堪,也是我的娘家,珹哥儿、珺哥儿的外家,珹哥儿、珺哥儿身上流着贺家的血,可不是老爷想要撕把开就能撕开的!”宗房大太太也恼了。

  父子两人都望向宗房大太太,宗房大老爷神色寡淡,沈珺面上带了担心。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疲惫道:“这里是沈家老宅,只有沈家妇,没有贺家女!想要做沈家女,也容易,出了大门,悉听尊便!”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宗房大太太浑身战栗,望向丈夫的目光带了怨恨,尖声道:“我犯了什么过错,让老爷这般给我没脸?”

  宗房大老爷看也不看妻子,只对沈珺道:“我也说在于你啰嗦父父子子那些,只是若有下一回,你夹在母命、父命之间,也莫要为难,尽管去做沈家外甥儿,我权当没有你这儿子就是!”

  沈珺本还寻思缓和父母争执,就听到这话,顾不上别的,连忙跪下道:“儿子不敢,儿子再也不敢了!”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转身离去。

  要说宗房大太太刚才是羞怒,现下见丈夫不仅提了“出妻”,连儿子也算在内,就是带了几分绝望,望向起身的沈珺:“珺哥儿,真到了这地步了么?沈贺两家真要撕破脸?可是你大哥在官场上,以后可还需要你大堂舅提挈,真要得罪了,可是怎么好?”

  沈珺皱眉道:“贺家既存了打压沈家之心,又怎么会真正地提挈大哥?要是贺侍郎真有心庇护大哥,也不会让大哥外放出京……”

  宗房大太太脸色苍白,对长子的满腔担忧都挂在脸上。

  沈珺虽说孝顺,可刚挨了家法,后臀火辣辣,狠是吃了一番苦头,不想亲娘问也不问,只全心记挂远方的长子,只觉得心灰得很,对于母族最后那点亲近心思也灭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回肠九转(三)

  贺家,内宅,西跨院。

  贺南盛坐在花厅圆桌里,面前是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陈酿,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全无得意。他本以为随着沈沧病故、沈珹外放,沈家运势转衰,至于沈理,虽是状元,不过十几年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且有的熬,没想到去年乡试,出来个解元沈瑾。

  对于两代出了几个进士的沈家来说,解元不算什么,贺南盛为闫家拉线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毕竟四房与贺家有嫌隙在前,贺南盛不愿意沈家四房走的太顺利。要不然沈家四房搭上个好姻亲,说不得以后又要起来了。至于三房名下田产,也不过是正常的流转罢了。

  松江就这么大地方,周边良田都是有数的,早已被各大姓分割完毕,外头能买进的零零散散的,并无什么好田。

  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前,湖大老爷虽平庸,其他几位老爷却是精明能干,几十年下来,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良田,加上祖产蔚为可观,其中几块正好与陆家庄子接壤。

  如今沈家三房分家,这些产业都归了沈湖。沈湖无能,保不住产业,又干旁人何事?

  贺南盛没有出面讨债,而是将债务找给沈家四房,也是为了与沈家不撕破脸。不管两家如何争锋,到底是几重姻亲,真要两家翻脸,不说沈氏族人会不会同仇敌忾,就是贺家族人这边也会有说辞。

  他千思百转,只觉得自己处处思量到了,不想偏出了两个意外,一是堂姐夫沈海的决绝,二是沈瑾的殿试名次。

  自己那个堂姐夫,不能说人人承担的和善人,可素来和气,这次却是决绝,上次见了自己一回后,就彻底冷了贺家,连家人也约束着,连外甥过来送贺寿也是半道劫走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沈瑾呢?就算之前他是解元,可有沈理这个状元在前,也没有人会想到沈家能在十几年之间再出来第二个状元。要是沈瑾是寻常进士,家里贪图钱财取了商贾女,被人晓得了也不过是沈家父子被人轻鄙;可是堂堂状元,定了个商贾女就骇人听闻了些,少不得被人探问究竟,贺家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贺南盛不是后悔,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思量的不周全,不应该留了明晃晃的短处在外头,这使得他有些浮躁。

  “二哥……”一人走了过来,坐在贺南盛对面,不是别人,正是贺南盛的胞弟贺北盛。

  贺南盛抬起头来,眼见胞弟眼下青黑,浑身精气不足、周身还隐隐带了酒气,一副纵酒纵色模样,不由皱眉道:“就是仗着年轻,你也该节制些……”

  贺北盛神色讪讪,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饮尽,好一会儿方道:“二哥,我这不是心里憋闷,才松快松快么?”

  贺南盛摇头道:“别拿对付老太太那套来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素来不在科举上用心,连乡试都是靠了运气,还真的能为会试落第伤心不成?

  贺北盛被揭破,摸了摸鼻子,带了可怜道:“我这也是没法子,老太太盼着我成才,恨不得整日里将我关在屋子里的看书,我又不是大姑娘,哪里坐得住?不寻个由子出去放风,我都要憋死了……”

  见胞弟这般惫懒,贺南盛直觉得心火直窜。同样是松江大族,沈家水字辈出了几个进士、同进士,玉字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贺家宗亲却是后继无人。

  他阴沉着脸道:“你真是不打算读书了?”

  贺北盛迟疑了一下,耷拉着肩膀,方点了点头道:“二哥,我实是不行的。早年我也满心报复,可是几次乡试、一次会试下来,见识了太多才子英杰,方知自己之愚钝不堪。不说别人,就是几位族兄弟,资质也比我好上许多……”

  听到这话,贺南盛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气。贺家旁支庶房是有几个子弟不错,却是已经出了五服的族亲,与嫡房素来不算亲近。

  他揉了揉额头,道:“你既是无心继续读书,就应该留在京中,请大哥帮你从吏部补个缺才是……”

  贺北盛神色僵了一下,小声道:“我怕大哥……”

  虽为同胞手足,可是贺大老爷行事手段,已经使得贺北盛如惊弓之鸟。会试前后,他自己个儿琢磨了几个月,知晓自己个儿的分量,实没有长兄的手段与魄力,就算勉强入了官场,也是给人送菜的,因此不仅对继续读书死心,连以举人补官的出路的想法也散了。

  贺南盛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只当胞弟畏惧长兄教导严厉,无奈地摇摇头:“怕甚么?你也不是小孩子,大哥还会打你板子不成?”

  贺北盛没有接话,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吃了。

  贺南盛本惦记胞弟早日出仕,给长兄做臂膀,不想这弟弟少时伶俐,年长后聪慧劲却没了,如今连科举的勇气都没了;又因是幼子,被太夫人娇惯,心肠软有些立不起来,在经济事务上也不是能拎得起来。

  贺南盛有些失望,又隐隐地有些窃喜。

  五月被称为“恶月”,素来五月生子被称为“恶月之子”,贺南盛的生辰就是五月初一。虽说当年他并没有被父母遗弃,可同长兄幼弟相比,他这仲子本就是不上不下,素来被父母轻忽,又因八字不好,小时也受了不少嫌弃。

  如今他虽不过是个举人,可统管一族,往来官场,不管是贺氏族人,还是松江地界官绅,谁叫他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贺二老爷”。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胞弟要是精明性子,说不得太夫人就要让幼子分管庶务,到时候兄弟难免有意见向左的时候,与其那样为难,还不若让幼弟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京城,黄华坊。

  看着地上打包好的行囊,沈瑾周身满是阴郁。

  郑氏见状,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功课,如今殿试已过,瑾哥儿也授了官,我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沈瑾皱眉道:“就算姨娘不去状元府,难道京城也住不得?”

  郑氏摇头道:“如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整日里也要在衙门当差,我一个人闷着无聊,去你舅舅家还能与你舅母为伴……”

  沈瑾想着父亲定下的亲事,看着眼前又要作别的生母,只觉得心中揪得慌。

  郑氏犹豫了一下,道:“瑾哥儿,之前你老师提及的那门亲事,老爷可有回信没有?”

  沈瑾摇摇头,道:“京城到扬州一千余里,往返消息哪有那么快的?”

  郑氏听了,不免忧心道:“阿弥陀佛,只盼顺顺利利……不怕别的,就怕老爷一时心血来潮,还有不知新太太是什么品格,千万别节外生枝才好……”

  沈瑾安慰道:“姨娘别担心了,老师的名头在这里摆着,父亲那边不会有异议的……”

  无须节外生枝,只因扬州那边将事情定下了。这些糟心事,沈瑾虽烦扰不堪,却是不忍生母担忧,就此瞒下。至于恩师做媒的高门之女,因之前不得准信,沈瑾也怕相府名头吓到生母,隐下没说,如今看来还是好事。要不然以郑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要是知晓沈举人为了银钱坏了儿子的良缘,说不得就要回江南找沈源拼命去了。

  沈瑾已经是职官,不得轻离,就由郑表弟在书院里请假,送郑氏往保底去。

  沈瑾虽是满心不舍,却也没有再开口留人。说他自欺欺人也好,扬州亲事的事说不得什么时候闹出来,能瞒着郑氏一日是一日。

  等送生母与表弟出了城,沈瑾策马回城,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不知不觉进了仁寿坊,等醒过神时,已经在尚书府前下了马。

  这半年来,沈瑾也曾来过几遭,门房记得这是四房大少爷,自家二少爷的本生兄长,一边使人往里传话,一边上前牵马。

  沈瑾看着眼前大门,想起沈瑞先前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多了一股暖意,将缰绳交给小厮道:“你们二爷在家吗?”

  门房道:“在家呢……瑾大爷快请进……”

  沈瑾道:“我来的仓促,还是先给大伯娘请安,劳烦管事代为通禀……”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得了消息出来,正听了这一句,就带沈瑾往正院去。

  徐氏虽不喜沈瑾,可沈瑾的亲事并不是他一人之事,闹大了连沈瑞名声也要跟着受牵连,说不得还会将沈瑞生母的身份拿出来被人说嘴,少不得问道:“玲哥儿他们到京有几日了,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有了应对之道?”

  沈瑾躬身道:“侄儿想到回乡一趟……”

  徐氏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回去看看也好,闫家不过是为攀附而来,也不是为了结仇,能好好商量还是好好商量为好……”

  沈瑾点点头,道:“侄儿也是这般想。”

  新科进士告假祭祖或者完婚早有先例,沈瑾身为新科状元,新上任的翰林官,告假归乡并不算难事。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四房并无其他堂亲长辈在,有事你多问问宗房大老爷的意见……沈氏一族立足松江百年,自有族法家规在……”

  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与徐氏说完话出来,沈瑞直接带沈瑾去了九如居。

  沈瑾心中有了决断,不像之前那样浮躁,看着镇定许多。沈瑞犹豫了一下,道:“真要回去么?源大叔不在松江,瑾大哥这是要亲自往扬州去?”

  沈瑾点了点头,道:“父亲在扬州,祭祖之前,少不得要跑趟扬州……那位闫老爷,也当见上一见……”

  沈瑞挑了挑眉,道:“瑾大哥既已经递了家书过去提及令师保媒之事,就没有想过另外一个可能?”

  沈瑾闻言一愣,随即醒过神来,若有所思。

  对于这门亲事,沈瑾即便再不忿,也不曾生过主动悔婚的念头,就是因为背负不起“背信弃义”、“攀权附势”的骂名。只要说起来,谁都晓得相府的亲事与闫家亲事的分量轻重,可是事情有先后,且还有父母之命在里头,怎么也轮不到沈瑾来反悔,可反悔的要是沈举人自己呢?要是闫家畏惧相府之威主动悔婚呢?

  想到这里,沈瑾直觉绝境之中看出一线生机,可随即又有些灰心道:“老爷最是爱脸面,未必肯改口;再说就算老爷改变了主意,要是闫家人不松口,也是没有法子……李阁老素来因行事周全为人称道,就算之前有心与沈家结亲,也不会主动参加去这种事中去……”

  其实,沈瑞提及这个可能,并不是觉得沈瑾一定就要悔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那样被动。既是与沈举人的父子关系摆着,现下又是父权至上的时代,要是沈瑾一直被动下去,那被影响的并不会单单是亲事。

  不说别的,就说真要是沈源知晓李家有联姻之意后悔婚,而沈瑾能信守承诺继续这门亲事,那么笑话就成了佳话,士林之中提及沈瑾就算背后笑他是个大傻子,面上也要赞一声“真君子也”。

  至于联姻为官场助力,对于已经有状元功名的沈瑾来说,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也落不到尘埃中去。事情有利有弊,做了相府孙女婿,在借助权势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立场交了出去,以后少不得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瑾虽有上进心,可并不是无知少年,自然也知晓其中厉害轻重,之前的伤心,并不单单是因失了相府的亲事,最重要的还是对父权的无奈。

  至于李阁老那边,沈瑞觉得未必会放弃这门亲事。要是沈瑾是个寻常士子出身的状元也就罢了,既亲事没有下定算了就算了,可沈瑾背后有个沈家,还有个过继已故大九卿的弟弟,还有个状元族兄。李家大娘子这边,即便是阁老嫡长孙女,可父母俱丧,真要想找个比沈瑾还体面地也不是容易事。

  因此,只要沈家那边肯继续这门亲事,李家多半不会拒绝。

  沈瑞的话,使得沈瑾想到另外一种可能,生出几分希望,又忐忑怕再次失望。

  沈瑞没有再啰嗦什么,该提点的话提点了,再说其他倒像是挑唆沈瑾不孝。

  要不是沈瑾的状态实在不好,沈瑞也不会说这些话。沈瑾已经走到现在这步,要是还支撑不起四房来,那旁人再着急也没有法子,总要他自己立起来。

  沈瑛宅前,沈全出来送客。今日过来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玲、沈珠堂兄弟。五房这边,不仅有沈瑛兄弟在,还有沈鸿夫妇在,松江来的小辈自然当过来请安。

  只是五房早年都是郭氏当家,是个刚性性子,与三房女眷向来说不到去,两房小辈与比较生疏,只有沈珠与沈全因同庚、同窗的缘故,关系稍亲近些,不过有了几年前的事,也早就断了交情,如今再见,两人不过与寻常族亲没什么区别,客客气气,却不亲近。

  倒是沈玲那边,因有二房的缘故,沈全待他倒是多亲近两分。

  沈珠见状,脸色儿就黑了下来。沈全看在眼中,心中不由叹气,沈珠还是那个沈珠,只当自己是个人物,可别人已经不是松江看他风光的族兄弟了。

  从沈瑛家出来,沈珠始终耷拉着脸,看也不看沈玲。

  沈玲知堂弟脾气孤拐,并不放在心上。

  沈珠憋了一肚子气,看着堂兄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抱怨道:“只当全哥儿是个好的,没想到如今也成了势利眼,如今瑛大哥做了詹士府属官,以后前程大好,五房上下眼睛要长到头上了,连带着之前脾气最好的全哥儿也只会说虚的,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沈玲听了,不由皱眉道:“全哥儿怎么了?本就是四房与三房的事,涉及两房长辈,让全哥儿说什么?”

  就是他们堂兄弟进京,指望的也是沈理,而不是五房。如今他们族兄弟客居沈理家,过来五房不过是给族亲长辈请安见礼。

  沈珠轻哼一声道:“说什么?我算看出来了,外五房本就与内四房早出了服,不管是六族兄那边,还是五房这边,都没有将三房当回事……要不然,族里出了这样的乱子,他们怎么能如此气定神闲……”

  沈玲道:“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就算着急又能如何,况且这本不是着急的事!”

  沈珠本就心里不自在,听了这话越发着恼:“哈?原来在玲二哥眼中,我家倾家荡产竟然不是着急的事!是了,如今已经分了家,几位叔叔各自发财,哪里还用的顾及小长房的死活?左右贺二老爷算计的并不是你们家,说不定几位叔叔巴不得看长房笑话!你们别忘了,你们也是三房子孙,贺家能算计小长房,就会放过那你们不成?”

  沈玲止了脚步,冷冷地望向沈珠。

  沈珠一时胆怯,不敢直视沈玲眼睛,心中又不忿,抬头望向前面。

  沈玲虽是好脾气,也就是冷了脸:“原来你还晓得这是小长房自己的事,看来我也是吃饱了撑的,才跟着上京来。当年分家时,小长房占了六成产业,没有想着剩下三房会不会有饭吃,如今有了麻烦,倒是想起‘有难共享’来了?面皮还是莫要太厚的好!”说罢,也不等沈珠反应,扬长而去。

  剩下沈珠在原地,脸上涨的通红。

  跟着进京的三房管事察觉不妥当,低声劝道:“九少爷,二少爷看来是恼了,快追过去吧……”

  沈珠皱眉道:“让他恼去,难道我还要看他脸色不成?一个孽庶,书也没有正经读两年,不过是在族伯身边帮闲,倒是威风凛凛起来了!”

  沈珠虽有些心慌,却是不肯在仆人面前失了身份,慢悠悠地回了沈理宅。原本他还想着沈玲脾气向来宽和,就算一时恼了,也不会真的丢下自己不管,不想回了沈理家的客房,却是里里外外不见人影,这回沈珠才真着慌了,坐立不安,想要出去找人,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此时的沈玲,已经到了仁寿坊尚书府。

  沈瑾还没有走,沈玲去见了徐氏后就去了九如居。

  听闻沈瑾要归省“祭祖”,沈玲有些意外,犹豫一下道:“瑾哥儿不去探探相府那边的意思么?若是就这样回去,源大叔到底是长辈,父为子纲,订下什么,瑾哥儿倒是不好说什么。”

  沈瑾想了想道:“先问问恩师的意思在做定夺,要是离京,不告知那边一声,也显得狂妄……”

  沈玲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是为三房与贺家的债务扯皮,而是为沈瑾欢喜。虽说男儿立世当顶天立地,想着靠这个靠那个未免有些没出息,可是这两门亲事差别也太大。就算最后李家这头捞不着,只要借着李家名头退了闫家那边,也是好的。以沈瑾的人品与学问,只要沈源不再犯浑,只有沈家挑别人的,没有别人挑沈家的。

  沈瑾本就在,沈玲又过来,徐氏便打发人过来留饭。

  晚饭后,沈瑾与沈玲相携告辞出来。

  天色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沈瑞吩咐人给两人备了雨伞带着。

  从尚书府出来,沈玲紧了紧身上衣裳,打了个哆嗦。沈瑾也抬头望了望天,道:“看着情形,这几日要下场大雨了……”

  沈玲道:“这天气真是见鬼了,昨日还热的人拢不住衣裳,今日就凉风刺骨。这才入夏呢,就一下子跟要入秋了似的……”

  沈瑾皱眉道:“只盼着天气赶紧正常些,省的路上艰难……”

  沈玲道:“还有几日就要端午节了,瑾哥儿这是打算在过节前就走?”

  沈瑾点点头:“我是这样打算的,玲二哥这边呢?”

  沈玲道:“自然是要与瑾哥儿一起走的,我这次上京,一是为了见六族兄,二是为了见瑾哥儿,如今都见着了,也算了了差事,也该回去了……”

  族兄弟两个正说着话,一声响雷落下,眼看雨势要起,顾不得再说其他,策马疾行。

  九如居里,小婢将书房的窗户关上,屋子里幽暗下来。

  屋子里已经掌灯,伴着外头惊雷震震,沈瑞手中拿着书卷,只觉得有点烦躁,就起来倒了盏茶吃了。

  明明沈瑾一副有担当模样,沈理也不是那种会纵容族人的老好人,可好像依旧是似乎忘了什么?

  沈瑞揉了揉太阳穴,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打算做沈氏一族的族长,是不是操心的太过了?他并无义气相争之心,可有沈瑾的状元名次在前对比,要是以后科举狼狈,丢人的可不单单是他自己。如今想什么都是多余的,多读书读好书才是顶顶重要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 回肠九转(五)

  一夜暴雨,驱散了暑热。

  谢氏人到中年,这两年开始发福,最是不耐热,本有些苦夏,如今一早起来,凉风阵阵,外加上碧空如洗,倒是使得她脸上带了笑模样。

  不过待听到丈夫昨日递了帖子往贺侍郎府上、今日休沐要往贺家去,谢氏心里有些堵,强笑道:“老爷这是为了贺家二老爷与三房的官司,不过是钱财纠纷,还是得老爷出头么?”

  虽说沈贺两家是同乡,且还是隔着房的姻亲,不过因两人立场行事不同,向来没有什么往来。如今沈理主动联系,品级比不上贺东盛,说不得就要看人脸色。谢氏素来以状元丈夫为荣,自不愿丈夫受这样委屈。

  沈理随意道:“到底是同乡,好几重的姻亲,平素里小打小闹算了,真要撕破脸来,谁家讨不了好去?松江一地,可并不单单是只有沈贺两家大姓。就算贺东盛如今品级高些,十年、二十年后呢?远了且不论,只说小一辈出仕子弟,贺家就比不过沈家。贺东盛能做到侍郎位上,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总会知晓轻重。”

  谢氏犹豫了一下道:“我倒不是要拦着老爷,如今这只是开头,只要二房二族叔与宗房珹大伯不回京,以后松江那边大事小情怕是都要推到老爷身上……老爷虽是待族亲心诚,可也要顾及宗房颜面,要不然到像是与宗房争锋……”

  沈理皱眉道:“族长在松江,不是大事他们也不会轻易进京来,真要是抱着别的念头攀附过来的,不搭理就是……”

  谢氏闻言,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京城有沈瑞、有沈瑛兄弟,沈理与这两房皆有渊源,又向来交好,看顾也就看顾了,要是连带着将其他房头的族亲都看顾起来,那以后自家有的受累。偏生现下世情最重宗族,稍有处置不好就会落下口舌把柄,如今瞧着丈夫的意思,并没有大包大揽的模样,也叫谢氏心定。

  婢子摆了饭桌出来,谢氏神色和缓,夫妻两个对坐,拿了筷子。

  一直到撤桌下去,沈理脸色都有些难看,不是为了族人的麻烦,而是为眼前结发之妻。谢氏虽是全心为了这个家做打算,可亲朋故旧往来也是往上看不往下看,难掩势利,自己这些年不是没提点过,却没有什么大用。早年她是幼女,是娇妻,这般任性小气并不碍什么,如今她是母亲,以后还会是祖母,这般行事,让沈理怎么放心将儿女交给妻子管教,少不得提醒自己更费心些,省的儿女们被养成眼大心空的性子。

  看着丈夫面色不好,起身往客房去,谢氏只当丈夫不耐族亲叨扰,心中暗喜,嘴上却道:“眼看就要端午,两位叔叔既在京中,少不得要往长辈处请安问好,需叫管家预备下两份节礼才周全,总不好两手空空的……”

  沈理见妻子口不对心,只觉烦躁,随口应了一声,放了帘子出去。

  客房中,早饭也摆了上来。

  身为当家主母,谢氏待客亦是周全,吩咐厨房准备得米糕与梅菜馅包子、甜粥咸粥,小菜也是江南风味,不过眼下沈玲、沈珠兄弟却没有心思在早饭上。

  昨晚沈玲回来时,并没有与沈珠打照面,今日沈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过来,跟堂兄说想要回松江。

  沈玲便道:“出来是有些日子,今日要随六族兄去贺家,回来也该辞行……”

  沈珠冷哼一声,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明明是贺家人不怀好意、狼子野心,侵占沈家产业,如今是要登门求饶?什么状元老爷、阁老女婿,也不过如此……”

  “闭嘴!”沈玲眼见他说的不像,忙喝道:“胡吣个甚?六族兄为了谁家操心,这倒是吃力不讨好了!”

  沈珠扬着下巴,不以为然道:“操心?谁见了?去贺家,不过是走过过场,轻飘飘问询两句,对你我有个交代罢了,哪里会真心为三房讨公道?这般敷衍一遭,糊弄傻子呢么?”

  沈玲皱眉道:“去贺家周旋是敷衍、糊弄,那什么是不敷衍、不糊弄?对簿公堂,将一应典借手续都摆上,一应人证叫上,算的明明白白?是大伯没借银子,还是大伯没押抵?四房源大伯是糊涂,不应该搅合进这些事中,可这质押转手的手续是作伪的?”

  沈珠冷笑道:“二哥说话什么意思?真要我家倾家荡产去便宜四房与贺家不成?人人都说你有城府,偏生我当你是好的,只当你是真心为我家着急,才陪我千里迢迢走这一遭。如今我算看出来了,什么陪我上京不过是幌子,趁机上京巴结二房才是真……”说到这里,已经是满脸讥讽:“哈!哈!原来如此啊……看来二哥是嫌三房庙小,还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谁让沈珏命短一命呜呼,二房嗣子又出缺,只是有沈瑞在前面杵着,怕是难以如二哥的愿。那才是外憨内奸的,二哥想要从他嘴里抢食,与其巴结奉承,好不若求神拜佛盼着沈瑞早点死了的好……”

  听着沈珠面色狰狞口吐恶言,沈玲只觉得遍体生寒,就听门口有人怒道:“竖子尔敢?”

  沈珠望向门口,魂飞魄散,不由怔住。

  怒气冲冲进来的,不是沈理是哪个?

  沈玲忙站起身来,却是神色惴惴:“六族兄……”

  沈理看也不看沈玲,只面带寒霜地望向沈珠,咬牙道:“瑞哥儿哪里得罪了你,竟叫你盼着他死?”

  沈珠的脸“唰”的一下通红,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又是“哐啷”一声,带翻了椅子。

  沈玲在旁,想要开口求情,却被沈理一个眼神止住。

  沈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与忌惮,沈玲惯会交际,哪里看不出族兄是疑上了自己?现下别说给沈珠求情,再不说清楚,怕是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忙道:“六族兄,小弟跟在洲二伯身边,这些年要说一点也没想过过继的念头那是假话,可洲二伯早已经说过不会再过继嗣子,以后即便再提过继,也只会过继嗣孙,兼祧两位族弟的香火。二房如今有瑞哥儿与璐哥儿传承香火,宗房还有珏哥儿的本生亲,就算二房过继嗣孙,也不会从其他房头择人……我既晓得洲二伯的心思,怎么还会有过继的念头?更不要说丧心病狂地想到瑞哥儿身上去……”

  沈理神色稍缓,可依旧有几分疑色。

  都说宗族最重,可沈理是见识过族人的势利与贪婪的,更不要说三房上下实在不成体统,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沈玲这是族弟,并不是读圣贤书长大,十来岁就在市井生活,要是不会钻营也不会从一个充当管家仆从的婢生子走到今天。

  “但凡我对瑞哥儿生过恶毒念头,管教我妻离子散、不得善终!”沈玲正色道。

  沈理冷笑道:“且算你有自知之明,知晓什么能惦记什么惦记不得……”

  沈玲后背浸湿,使劲点了点头。一家兄弟,父母尚且有所偏颇,更不要说九房族亲,族亲之间自是有远近亲疏。沈瑞幼年坎坷,娘死爹厌,可耐不住生母孙氏留了福报,不仅成了二房嗣子,还有五房与状元府这里都是靠山;三房长辈贪婪无德,劣迹斑斑,子孙造疑也不算冤枉。

  这会儿功夫,沈珠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已露了几分怕来,却依旧是强撑着。

  沈理眼光如刀,难掩厌憎,对着沈珠呵道:“早知你心术不正,如今更添恶毒!这等心性还求功名,想要祸国殃民不成?痴心妄想!”

  原来这次上京,沈珠除了为家里寻援助了解沈贺两家纠纷,还惦记起入国子监之事。他参加了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自然做不到心静无痕。看着同乡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再想想族兄弟之中的进士、举人,沈珠心中已经怯了,就想要另寻出路,省的自己前程无望。

  只是沈理与三房素来不亲近,对于调解沈贺纠纷都是捏着鼻子应下,更不用其他,对于沈珠话里话外对国子监的打探也没有接话。沈珠积了一肚子怒气,今早才口不择言起来。

  现下,沈珠脸色雪白,脸上已带了恨意,哑着嗓子道:“沈理你敢坏我前程?这般打压族兄弟,就不怕族人斥责、世人非议?”

  沈理神色更冷,脸上更添不屑。

  沈珠脑子里“嗡嗡”直响,身子已经站不稳,却是再也待不住,恨恨地瞪了沈理一眼,跑了出去。

  沈玲满脸急色,忙道:“六族兄,珠哥儿是对我有怨,话赶话信口胡沁,并非真的存了坏心……”

  沈理摆摆手道:“不用再说了,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我还听得出来……”

  沈玲心往下坠,面上满是祈求:“六族兄,沈珠打小被老太爷与大伯宠爱,性子骄纵,言行多有不足,可并非不可救药……”

  沈理看了沈玲一眼:“他那般说你,你倒是个有度量的。且放心,没人会断他前程。我虽厌他,可也不会行那等事……”

  沈玲提着的一口气来不及放下,就听沈理继续道:“早年瞧着沈珠的文章虽有不足,可还存两分灵气,如今只剩花哨轻浮,落榜也是应有之事……”

  沈玲心情复杂,依旧是满脸感激。

  沈玲与沈珠是同祖堂兄弟,这般维护也算应有之义,可沈理也不是圣人,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几个字,对沈玲的好感也淡了几分,又说了两句,就从客房出来,没有再提带沈玲去贺家之事。

  沈玲惦记着挟恨而跑的沈珠,顾不上其他,送走沈理,就出了大门。

  问过门房,只说沈珠往西去了,沈玲一路往西出了胡同,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却是不见沈珠的影子……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大变将生(一)

  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身为世宦人家,门第在崇善坊也是数一数二,每逢年节门前往来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可是自打沈沧病逝、沈洲南下,就透出几分寂寥来。“人走茶凉”,说的不外如是。

  外书房里,大管家坐在矮凳上,脸上有些难看:“二爷,这次还罢,中秋节礼单子还需大改……”

  原本沈家是尚书门第,不说部里层层下属年节礼敬,就是其他六部九卿衙门的掌印也多有官面上的往来应酬,加上沈家籍贯江南,苏松一带出来的京官与外官,也愿意攀附沈家“叙乡谊”;再有就是沈沧与沈洲兄弟一路科举上认识的朋友,不拘官品高低,巴不得与沈家兄弟排个“同年”、“同门”。

  “同衙”、“同乡”、“同门”、“同年”,加上姻亲故旧,沈家关系网可见一斑。

  沈沧既为一家之主,在临病故前本当将沈家的人际关系交代给嗣子或弟弟,可沈瑞虽为嗣子,却是年幼,辈分也低,不过是秀才功名;沈洲是外官,以后能不能回京还是两说。沈润虽已经出士,不过官小位卑,且身体在这里,并不是在仕途上能拼一把的,前程有限。

  像那些依附与沈家的人家,关系淡了也就淡了,有些互益往来的人家,却需要相同分量来维系。沈家在沈沧病逝后,就显得不够用了。沈沧生前也知此处,并无不舍,就转给了妹婿杨家。最后留到沈瑞中,不是通家之好,就是姻亲。

  沈瑞放下手中两本账册,点点头道:“不过是意料之中罢了。倒是几家姻亲,这次回礼比往年只多不少,中秋节时也别忘了增些。”

  大管家感概道:“那是应当的,还是老爷、太太眼光好,亲戚这些多家,只同这几家交好,也给二爷与大姑娘挑了好亲家。”

  今年减了年礼或是不送的人家多,多是官场上的泛泛之交,增加的则有两杨家与毛家。

  大理寺杨家与沈家是姻亲,受杨家提挈颇多,如今到了回过头来庇护沈家的时候,沈沧将官场上的人脉留给妹婿也是这个缘故;大学士杨家是沈瑞岳家,状元府毛家是玉姐婆家,这两家是沈家小一辈的姻亲,第一次送端午节里,加厚礼则是给玉姐撑面子。

  至于那些不增不减的人家,不拘是碍于人情不愿显得势利,还是其他原因,也总算是行事厚道了。

  大管家已经是有年岁的人,颤颤悠悠,早就属于半荣养状态,若不是沈沧病逝后,担心沈瑞叔侄撑不起来,也不会勉强支撑着出来。

  沈瑞见了也不落忍,沉思了一会儿道:“家里庄子没剩下几个,李盛再打理那边也大材小用,以后还是调回府里,接二管家手中那一滩。”

  沈家之前名下有几处京畿的田产,后来给玉姐陪嫁了两处,给三老爷分了两处,如今小长房名下剩下京畿田产只有几个小庄,这也是沈沧的安排。化整为零,省的田多了碍眼,毕竟京畿良田难得,对于失去沈沧的沈家来说,大田庄还真未必保得住。

  李盛是大管家长子,也是沈家的外管事之一。如今沈瑞发话让他回府接二管家那一滩,就是答应他做个二管家了。

  大管家眼见儿子前程有了着落,面上也带了喜色,忙站起来起身道:“多谢二爷提挈,只是他还年轻,且有的历练,正该同某某好生学学。”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听门口有小厮道:“二爷,玲二爷来了。”

  沈瑞起身叫请,大管家也告辞下去。

  说话间,沈玲随着小厮过来。

  见沈玲满脸郁色,沈瑞心中纳罕,道:“玲二哥这是怎么了?是贺家昨天不给六哥面子?”

  昨日沈理休沐要带沈玲兄弟两个去贺家之事,沈瑞前两日听沈理提了一嘴,才有此一问。

  沈玲露出苦笑:“六族兄自己去了,并没有带我去……”

  “咦?”沈瑞很意外,这本是三房的事,沈理不过是出面帮忙说两句话,怎么会全揽了去?别说素来待族亲不冷不热的沈理,就是沈珹在京,也不会这样热心。

  “沈珠说话不逊,惹恼了六族兄,六族兄迁怒,连我也没带。六族兄说了,左右只出面这一回,带不带三房的人都一样。还说下不为例,以后三房的事情不入他耳。”沈玲耷拉着肩膀,说话都减了力气。

  沈瑞想想沈珠的脾气,不知如何劝解,便道:“六哥说的也不算错,总要自己立起来,谁又能靠谁一辈子……”

  沈玲点了点头:“我晓得是这个道理。说到底都是自找,贪心惹的话。自几位长辈分家,老太爷偏心,大伯独得了大头,不说铺面十来家,大大小小的庄子七、八个,良田千顷,几辈子嚼用都够了。要是安分守业,哪里会招祸事?到底是贪心不足,也不想想自家有什么底气?多少人惦记,要不是姓了沈,族中庇护,早就被人吞了……可劲折腾吧,等到亲戚情面都磨没了,也就离破家不远……”

  沈玲素来好脾气,可就是泥菩萨还有三分火。作为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从铺子里管事熬到现在,一步一步走过来也不容易,用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小心,才在这几房族亲面前有几分体面。被曾祖父下令上京,沈玲也是真心想要帮忙,眼看着族亲也没有袖手旁观,任务完成,可是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局面,也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疏不间亲,沈瑞虽不喜三房小长房上下行事,可也没有接沈玲的话,只默默听了。

  倒是沈玲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叹了口气道:“是我啰嗦。今日我过来,是跟大伯母辞行的,一会儿我就出京,五房伯父、伯娘那边,我就不过去了,你过去时帮我陪个不是……”

  “这样着急作甚?明天就过节了,总要节后再走……”沈瑞惊讶道。

  沈玲咬牙道:“还不是那活祖宗,昨日忤逆六族兄后跑出去,就一直没回来,碍着六族兄,也不太声张,只吩咐长随们四下里打听,刚才得了信,才晓得他昨天就去了通州,今早已经登船回松江去了……他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不拘他懂不懂事,老太爷既命我带了他出来,我总要将他稳稳妥妥地送回去……”

  沈瑞看了眼窗外,已经是下午,沈玲今天出城去通州,连夜包船南下,顺利的话,三、两天的功夫也就追上沈珠了。

  因时间紧,沈瑞没有多话,直接带沈玲去了后院。

  徐氏意外沈玲走的匆忙,不过在知晓原委后,还是点头道:“既是如此还真应该跟着去看看,沈珠虽及冠,可到底没有单独在外行走过,跟着过去也安心些……”

  沈玲还问这边是否给沈洲捎带东西,徐氏哪里会跟着裹乱,只说不用。从京城到南京的水路方便,有什么要往南边送的也方便。

  沈玲来去匆匆,沈瑞送完人后,又被徐氏叫到正房这边。

  徐氏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沈玲说的含糊,理哥儿那边是不是说了什么,还是发话将他们兄弟扫地出门了?他可不像是耐烦与族亲揪扯的性子。”

  到底是经年老人,从沈玲告辞时的勉强与战战兢兢中,徐氏瞧出几分不同寻常。

  沈瑞将方才书房里听到了讲了。

  徐氏听了,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理哥儿的性情,确实是不喜这些,如今既是已经话说出口,也是有了定夺,对于族务不会再插手,以后京中各房少不得又是过去景象,各家顾各家,成为一盘散沙……”

  即便到了大明朝好几年,可沈瑞骨子里还是现代人,对于宗族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忍不住为沈理辩白,道:“沈家九房,名为族亲,可内外房早就出了五房,只是之前族长太爷经营的好,使得各房一直没有分宗……一家子连着一家子的,要是以后真的事事找六哥,六哥也没工夫寻思别的了……”

  所谓族亲,对外是亲人,对内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沈理幼年日子困窘,除了丧父之外,主要是堂亲夺产,能对族人产生亲近之心才怪。

  前几年沈家宗房、五房、九房都有人在京,二房又是早定居京城的,早有了根基,使得各房都来亲近,族亲之间看似热络,实际上各房之间也有说法。不说别人,就是宗房沈珹,对于年纪相仿且处处出色的族兄弟沈理,往来中就带了忌惮,生怕他将族人笼络过去,威胁宗房的地位。因此,明知九房上下有心讨好沈理,沈珹也没有出面说和,就是不愿意让沈理有助力。

  等到沈珹起复外放,失去对京城族人的掌控,才想起沈理来。想的很美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让沈理做个牵头人,笼着京城族人,将沈氏一族的荣耀背负起来。那样的话,除了庇护族人之外,少不得也成为宗房强援,加上背靠相府,以后沈珹回京的事也就指望沈理身上。

  显然,沈理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不陪他玩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大变将生 (二)

  徐氏性情坚毅,并不乐意依靠旁人,只是为子侄计,近些年才与族中缓和起来。沈家各房族人中,能入徐氏眼的不过是五房鸿大老爷一家与沈理。尤其是沈理,向来视沈瑞为亲兄弟手足,徐氏也乐意沈瑞多重庇护,才明知晓谢氏有些左性,也没有远了沈理一家。

  只是为人处世,不能尽想着自己,如今沈理既摆着不愿沾手族务的态度,以后沈瑞也就不好理所当然地老去麻烦沈理。并非是沈理会对沈瑞不好,而是将心比心,也要为沈理考虑。

  沈瑞背后牵扯着二房、四房,与五房又交好,就是看在沈瑞面上,沈理也不会对这几个房头不闻不问。不说别的,就是这次三房遇到的事情,要不是其中牵扯到四房,进京的人选是跟在二房二老爷身边的沈玲,沈理也不会痛快地应承下来。

  偏生这几房,二房不必说,四房是要不本生亲,五房渊源深,沈瑞这边都不会疏远。难道真让沈瑞去疏远沈理?要不然的话,以后沈理为难的时候不会少。

  一时之间,徐氏有些踌躇。

  沈瑞没有想那么多,只对徐氏禀道:“我一会儿去六哥家看看,听听贺家那边反应。玲二哥只说六哥与贺家说妥当了,也不知是怎么个妥当法。”

  这其中还牵扯到四房,沈瑞即便不亲近,也不好高高挂起。

  徐氏点了点头道:“是去给该问一声,这次也是偏劳他。他向来爱藏好墨,我记得小库房中有半匣子松香墨,还是我当年从家里带来的,老爷在时也说好,并不舍得使,拿几块过去正好。”

  沈瑞应了,徐氏便亲自带了沈瑞去了小库房。

  沈家有两个库房,分为内库房与外库房,外库房是祖上传下来或公中的东西,小库房则是徐氏的嫁妆与私房。

  小库房就在徐氏院里,是三正两耳五间倒座房,徐氏与沈瑞现下去的是靠西边一间,里面靠墙是到顶的多宝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锦匣木盒,因孙老太爷的缘故,里面不乏海外奇珍。因这两年选了一部分出去做杨家聘礼与玉姐嫁妆,这边架子上空出一小半,不过剩下数量依旧不凡。

  地上则放着装着两、三口箱子,里面都是金锭银锭。

  说是半匣子,不过是八块,徐氏都拿了出来,递给沈瑞道:“送一半过去,剩下四块你与你三叔分了吧。”

  沈瑞接了,徐氏四下里望了望,叹了一口气,道:“东西都是好东西,只是真遇到有事时,到底不如金银便利。今上虽是仁君,可已经经月未朝,明日朝贺都取消了。”

  后世都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可实际上黄金永远是黄金,古董的话可就未必了。以沈家这样身份地位,拿着古董去当铺古玩铺这样的地方能换出金子来,寻常百姓人家,抱着古董也就是追命绳索。

  狡兔都知道三窟,何况人是众灵之长?

  早在沈沧养病时,就以看福地的名义,带沈瑞去沈氏祖地藏金。一个下人都没用,是沈瑞一锹锹挖的三尺深坑两处,每处埋金一千两,这就是二房的后手,却不是最后的杀手锏。最后的杀手锏是沈沧的寿材中,底层有一层夹板,里面也藏了一层金饼子,因寿材用的是硬木,自重就重,这多加了百十来斤也没有人察觉出不对来。

  棺中藏金是二房的传统,太爷当年去世时,就是如此炮制。以此为后手,并不是鼓励不肖子孙败家后去挖坟掘墓,而是因官场凶险,要是真有抄家灭族那日,借着移了先人遗骸回乡,取了藏金也能有翻身之本。不过为防消息泄密,也只有每一代当家人才知晓这件事,上一代是沈沧,这一代是沈瑞,就是徐氏也不知晓此事。

  徐氏说的有事,就是在遭遇关系生死富贵的大变故时。大明朝太平数十年,皇位更替都是父子承继,并未夺嫡之乱,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家虽无力博弈,可却要小心承池鱼之殃。

  沈瑞知晓正德、嘉靖这段历史,知晓未来几十年朝廷不是宦官弄权、就是文官党争,乱象横生,不过并不愿徐氏太过忧心,劝慰道:“二叔虽是南京任职,胜在清贵,三叔这里也不起眼,就是朝廷偶有风波,还有老师与杨姑父在。”

  徐氏摇摇头道:“求人不如求己,总要自己立起来,才是真正安心。在你立起来前,家里还是小心过日子的好。”

  沈瑞本就不爱招摇,自是郑重应了。

  到了傍晚时分,沈瑞就去了沈理家。

  沈理还没有回来,沈瑞被引到客厅,就见沈瑾也在。

  “瑞二弟。”沈瑾见到沈瑞,站起身来,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瑞见他身上穿着官服,显然是从衙门直接过来,有些意外道:“六哥呢,怎么没同瑾大哥一起回来?”

  “六族兄本要同我一起回来,东宫遣内臣相召,六族兄进宫去了,让我先过来等着。”沈瑾回道。

  京城中消息灵通的人家都晓得当今太子倍后帝后疼宠,性子活泼,有几分孩气儿,东宫偶尔召詹士府臣属,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探问些市井玩乐吃喝消息,并没有什么正经事。

  算下来,沈瑞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寿哥,心中不由一动,道:“听三叔前几日说,端午免朝贺,皇上龙体不愈,东宫如今不是当在御前侍疾么?”

  沈瑾笑道:“皇上是慈父,怕过了病气给太子,只许太子隔帘请安。太子也孝顺,知晓皇上病中也关心他的学业,这些日子分外刻苦,这次召六族兄进宫,估计也是课业上的事。”

  即便晓得寿哥儿长在宫中,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不过两、三年下来,也有些真情分在里面。听说寿哥肯主动求学,沈瑞也颇为欣慰。

  沈瑾还不知沈玲、沈珠兄弟两个离京,眼见两人还不来,犹豫一下道:“玲二哥他们两个还没出来,不在么?都这个时候了,是去鸿大叔家了?”

  沈瑞讲了沈珠离京、沈玲随后去追的事。

  沈瑾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真没想到沈珠会这样不懂事,只是玲二哥无辜,费心巴力,却落个里外不是人。”

  沈瑞点头道:“只盼着沈珠别再节外生枝,玲二哥也怪可怜。”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冷哼道:“可怜个甚?想要处处讨好,也不问问可有那么大的脸?”

  是沈理回来了,沈瑞、沈瑾两个忙站起身来,沈瑞讪讪道:“六哥。”

  眼见沈瑞尴尬、沈瑾也面带疑色,沈理摇摇头道:“愚笨,仔细想想,一会儿说话。”说罢,便先往内院更衣去了。

  沈瑞与沈瑾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之前瞧着六族兄待玲二哥还好,怎地听着这话音不仅是不满沈珠,连玲二哥也有错处,瑞二弟可晓得缘故。”沈瑾低声道。

  沈瑞皱眉:“我也不知。倒不像是迁怒。”

  沈瑾迟疑道:“六族兄为人方正,许是看不上玲二哥的圆滑世故。”

  沈瑞摇了摇头,沈理外方内圆,并不迂腐,要不然即便是状元出身、阁老做后盾,也不会出仕十来年就熬到现下的位置。

  沈瑾百思不得其解,沈瑞想起沈理方才的话,有些了悟。沈玲的脸面是因靠二房二老爷来的,沈理卖的并不是三房的面子,而是二房的面子。如今事情虽解决,可眼见沈玲不思回报二房,反而对三房的事情尽心尽力,沈理对沈玲的好印象也到头了。沈玲这次进京,可谓是得不偿失。

  一盏茶的功夫,沈理换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过来,先说了正事:“贺侍郎那里我去说,不管贺家之前是甚心思,他那边总要掂量掂量,动静既闹到京中,就没有再夺产的可能。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子总要还的,只是追的没那么紧,容三房慢慢补上。至于四房老爷那边,到底如何安抚,还需瑾哥儿过去贺家商量。”

  贺家二老爷贺南盛即便再会经营,到底见识有限,只看着沈家没了一个尚书,剩下的人最高是四品,比不上贺侍郎,新族长也不比族长太爷在时德高望重,各房族人关系冷淡,才敢这样大喇喇算计沈家三房、四房,却不想想就算沈理不出面,四房这个状元是吃白饭的?

  大明朝官场最重资历,能入了阁的,大半是三鼎甲出身。就算沈瑾如今不过是小翰林,可年纪在这里放着,二十岁的状元可比四十岁的状元入阁更有潜力。更不要说如今李阁老对沈瑾的看重众所知之,李阁老想要召孙女婿的消息在李党众人中也不是秘密。

  这次沈理不出面,贺东盛也不会为了钱财与沈家撕破脸,那样岂不是丢了这个“外甥”?本来因贺十七的事,被沈家捏了把柄在手,两家正不上不下僵持着,贺南盛这样逼迫沈家、谋夺沈家产业,贺东贺知晓后,除了咒骂兄弟目光短浅后,也担心沈家狗急跳墙。

  因此,沈理出面说和后,贺东盛也很痛快地应了。只是为了让沈瑾记得这个人情,并没有大包大揽,少不得将沈家四房再摆出来说说。

  因贺十七的事,沈瑾对贺东盛成见颇深,听闻要往贺家去,一时坐立不安。

  沈理见了,不由蹙眉:“论起来贺家还是四房正经姻亲,作甚如此惶恐?”

  沈瑾不好说贺东盛欲害族弟的阴私,只讪讪道:“贺侍郎颇有威仪。”

  沈理只觉沈瑾不持重,却也无心教导,只对沈瑞道:“可想明白了。”

  沈瑞道:“有些明白了。不管三房长辈如何吩咐,玲二哥没有拒绝,就是托大了,这本不是他能应承的事。”

  沈理点点头,正色道:“总算还不傻。数万的欠银,质押出去的田契,如此破家之祸,要是三房真心怕了,怎么会只打发两个小子上京?不过是仗着脸面,晓得族亲不会素手旁观。沈玲算什么,就敢总览此事?他不过是晓得看在洲二叔面上,自己到京中能说上话,能在自己长辈跟前卖了好去。他之前看着老实,可人的贪心都是一点点养大的。如今他看似依旧恭谨谦卑,行事却像是拿惯了主意。回头你跟大伯娘说一声,打发人去南京看看,洲二叔不通庶物,为人也方正,要是让人糊弄了,损了钱财是小事,要是在官面上有不谨之处,才是大祸患。”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变将生(三)

  从沈理家出来,沈瑾神色怏怏。

  沈瑞看了他一眼:“这么不想去贺家?”

  沈瑾摇摇头:“亲戚里外,哪里能总不见面?不是这个……我是在想玲二哥,也不知他以后会不会后悔……”

  论起来两人同为庶长子,早在嫡兄弟落地前,沈瑾、沈玲两人都是嫡子待遇,只是在有了嫡兄弟后,两人境遇不同。沈瑾这里,孙氏敦厚,又有张老安人偏疼,半点委屈没受;沈玲却是被嫡母忌惮,待遇一落千丈,连读书都不让好好读,就怕出息了压制年幼的兄弟。要不是攀上二房这条大腿,沈玲以后就是个管事,在小兄弟成年前做牛做马,小兄弟能管家后说不得就要被踢出来。

  几年经营,沈玲才有了今日,娶了官宦家的小姐,出入高门,不可谓没有心智,可聪明反被聪明误,二房需要的是帮二老爷打理庶务的老实子侄,而不是狐假虎威、威风凛凛的衙内。

  沈瑾虽替沈玲可惜,也不过是唏嘘这一句。远近亲疏,他自己有数。

  天色擦黑儿,眼看就是宵禁,两人没有再耽搁,各自家去了。

  回到仁寿坊,沈瑞就去了正房。

  沈瑞并不觉得沈理是无的放矢,沈玲这几年的变化不仅沈理看出来,他也看出来,只是之前想的没有沈理这样深刻。可是官场之上,有些疏忽能犯,有些错却是丁点儿也不能。沈理提点这一句,虽是未雨绸缪,却是不得不防。

  沈洲在南京,千里迢迢,到底如何约束监管身边人,并不是沈瑞这个侄子一句话就能做主的。

  听完沈瑞的转诉,徐氏叹气道:“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周全。就算有大老爷早年请的师爷在二老爷身边,也只是师爷,不能代二老爷官场交际,要不然也不会专程绕道松江择了族人同往……”

  沈瑞劝道:“六哥说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玲二哥到底年轻,如今日子过得好得意些也是寻常,让二叔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实在不行,寻个由子打发了就是,毕竟只是提挈族侄,并没有过继。想想沈洲,知天命的年纪,二甲出身,出仕将三十年,却是还让这么多人不放心,也算是奇葩。

  徐氏摇摇头道:“不是敲打两句就好了。南京与京城太远,一个防备不到,有了祸事就糟了……你还没有入仕,你三叔也刚入官场没有根基,二老爷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已经有梁氏一桩错在前头,再有什么岔子说不得真保不住……”

  要是没有沈洲,沈家上下全凭外人庇护,那就是考验人的良心,举手之劳大多不会拒绝,可真要为了沈家去与别人对上,也是为难旁人。当年太爷病故时,二房已经经历过人情冷暖,多少年才缓过来。

  沈洲这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在沈瑞没有立起来前,可不能倒下。

  沈瑞寻思了一下道:“那就打发李盛过去一趟,仔细打听打听,也别冤枉了他。不管如何,在二叔跟前服侍了几年,也有不少功劳。”

  徐氏点头道:“也好,顺便看看南边的庄子。如今不同往日,也要去看看,省得出事了两下难看……”

  弘治十三年冬徐氏南下时曾在松江与苏州府置了几处产业,松江府的庄子托了五房,苏州府的托了娘家。既是徐氏托的人,自没有什么不信的,只是也要防下边管事庄头生事。过去敲个警钟,总比真要闹出事来,伤了亲戚情分的好。

  次日,就是端午,事情没有那么赶,也没有大节下出门的道理,沈瑞叫了李盛过来,吩咐了几句,让他准备行李,节后启程去南边巡庄子。

  李盛四十来岁,在京里就是打理庄子的总管事,查看农事正好擅长,并不觉得出门辛苦,忙不迭地应了。

  吩咐完这个,沈瑞方低声道:“路过南京时,你拿个采买单子逗留几日好好瞧瞧,看看二老爷身边的人精心不精心,有没有惫懒的,或是打着二老爷招牌在外生事的……个顶个儿的,上下一个不许落下,都要查查……”

  李盛闻言一惊,犹豫了一下道:“这样大事,小人怕有疏漏,要不然二爷在指个人与小人同往……长寿小哥素来机灵……”

  至于沈瑞身边另外一个得用小厮长福是李盛的侄子,自然不好提。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就算查出你姐夫不谨,你会护着他?”

  跟在沈洲身边的世仆有几家,是早年分家时就分在他名下的,只是前些年都在这边府里住着,仆人嫁娶都在府下,也就分的没有那么清楚。李盛的姐姐,老管家的长女,就是嫁了沈洲身边大管事。

  李盛吓得跪了:“小人不敢。若是他不争气,自有二爷与二老爷罚他……”

  “你信你自己个儿,我自也信你……别弄出太大动静,要是查出的是小事就回京再说,涉及官场人情、银钱贿赂这些,真要有人犯了,你就直接先禀告二老爷……”沈瑞道。

  倒不是无人可用,只是作为二房当家人,这些人以后都是要用的。有老管家的情分在,沈瑞也乐意提挈李盛,省的下人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不安。

  这个家是沈瑞的,更是徐氏的,沈瑞并不希望有什么变动,打破家中平静。因此,在沈沧故去后,家中人事如常,沈瑞即便有了管家权,也没有出手更换。

  自家这位二爷并不是多事之人,主动伸手去查叔叔身边的人,定不会是无的放矢。这样差事,却不是巡庄那样打着旗号谁都能去看的差事,而是非心腹不得用了。

  虽说李盛知晓自己分量,绝算不上沈瑞心腹,却也明白自己眼下被器重,带了几分激动道:“二爷放心,小人定用心探查,绝不让二老爷被人糊弄了去……”

  从书房出来,沈瑞就见三老爷牵着璐哥儿过来。

  今日休沐,三老爷神情懒洋洋的,面上带了几分惬意。璐哥儿手腕上缠着五色丝线,手中抓着一个小木刀,小脸红扑扑的。

  “二哥,二哥!”璐哥儿看到沈瑞,就跑了过来。

  沈瑞一把将璐哥儿捞起来,扛在肩膀上,引得璐哥儿“咯咯”直笑。

  三老爷笑眯眯看着,眼中不乏羡慕。倒不是他恪守“抱孙不抱子”的规矩,而是璐哥儿现下四十来斤的分量,对沈瑞来说不算什么,对三老爷来说就比较吃力了。

  叔侄几个到了正院,三太太正与徐氏说话。

  虽说是在孝中,可去了的人去了,剩下的人总要活着。到底是过节,徐氏也不是那种悲悲切切地性子,亦是笑眯眯地听着三太太说话。

  “伯娘……”璐哥儿一落地,就规规矩矩地给徐氏执礼。

  徐氏招呼璐哥儿上前,摸摸他手腕上的五色缕,又看看他身上五毒衫子,见上面毒虫活灵活现,眉头微蹙,不由去打量璐哥儿神色。

  璐哥儿挺起小胸脯,带了几分得意道:“伯娘,璐儿不怕……”

  三太太掩嘴笑道:“三老爷说了,怕虫子的当不了将军,还抓了虫子来让璐哥儿打死了……”

  去年六月时,璐哥儿跑在花园里玩,一是看顾不到,就被蜘蛛爬到身上,虽没有咬着,却是吓的够呛,还生了一场病。自那以后,见到虫子就躲得远远的,去花园也不敢随便掐花摘草,徐氏记得此事,方有这么一问。

  “璐哥儿真厉害,不过是小虫子,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徐氏点头赞道,望向三老爷也颇觉欣慰。

  三老爷夫妇千求万盼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几年眼珠子似的盯着,尽显慈父慈母之心。早年还罢,璐哥儿只是懵懂幼儿,如今璐哥儿渐大,溺子如杀子,总要好好教导起来,让孩子有了立身之本,才是真正爱子。

  只是别人家中,五岁到了该启蒙的时候,因还在服中,璐哥儿也耽误了半年。三太太出身书香人家,还有三老爷这个才子,夫妻两个亲自开蒙,可这样也不算回事。

  “良师南寻,现下已经到了五月,也该打听起来。”徐氏对三老爷道。

  三老爷犹豫了一下道:“大嫂,等到璐哥儿出服,我向去他去南城书院……”

  徐氏神色微凝:“亲家那边书院这几年确实名声鹊起,不亚于春山书院,可璐哥儿还小,书院又在城外,这每日里进城出城,大人都辛苦,何况孩子……”

  璐哥儿经过几年调养,看着比同龄孩子差不多,可也只是看着,谁也不敢冒险。

  “读书哪有不辛苦的?那边正好有蒙班,几位舅爷也有孩子在,也能看顾他,还能交几个小伙伴。反正是打算年后过去,到时璐哥儿也大了一岁……”三老爷道。

  徐氏这才点头道:“读书不是一日之功,反正你们夫妻两个商量着,想试就试一试,要是璐哥儿受不住你们可不许勉强他……”

  三老爷、三太太起身应了。

  徐氏方对沈瑞道:“如今天也暖和了,叫管家将西北两进院子收拾出来,等到搬到那边,还要收拾这边院子,两年功夫也是一转眼的事……”

  沈瑞没有应答,只皱眉道:“母亲别再说了,您就继续在主院住着,您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徐氏摇头道:“这院子我住了小三十年,处处都是老爷的影儿,没事心里就酸一酸。瑞哥儿就当孝顺我,给我收拾个新院子,让我以后日子也好过些……”

  抬出沈沧来,沈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那西北院也小了些,要不我写信给二叔,将西北院改了三进……”

  “改什么西北院?大嫂,我已经叫人在东院收拾屋子,您要是移院,就直接去东院住,那边宅子空着,大嫂也只当是心疼我……”三老爷连忙道。

  徐氏失笑:“尽是傻话!你也别着急,明年给璐哥儿添个弟弟妹妹,人就多了……”

  三老爷已经红了眼圈:“我是大嫂养大的,孝顺大嫂怎么是傻话?还是大嫂因分家了,就只疼瑞哥儿一个,当我们是外人?”

  三太太也诚恳道:“大嫂,三老爷与我是真心实意求大嫂过去……挨着着花园的院子,早就叫人开始收拾了。外人并不知晓咱们家分家,就算到东院住着,也不会惹什么闲话……”

  要是外头知晓沈家分家,不管沈瑞是嗣子还是亲生子,都没有母亲去叔叔家养老的道理;外人不知晓两房分家,徐氏养老的地方安排在东路还是西路就无所谓。

  徐氏眼角发热,并不看三老爷,只拉了三太太的手:“我进门时的,三弟还在襁褓中,我与老爷真是拿他当儿子养,替他操心了三十年,幸好你来了家里,接了手去,才是松快了我……如今我实是惫懒了,不耐烦替这倔小子再操心,以后三十年也好、四十年也好,就要你来管他了……这份孝心我心领,只是分家就是分家,何必让瑞哥儿以后为难?就是我住到西院,你们每日就不来看我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大变将生(四)

  八宝粽、蜜枣粽、腊肉粽、鸡肉粽,咸咸甜甜的粽子,有三角的、有方的,都精致可爱,大的不过小孩拳头大,小的跟拇指差不多。

  璐哥儿嗜甜,捧着半只八宝粽子,吃的正香。

  粽子虽好吃,可糯米不好克化,三太太便只允许他吃半只。

  端午是大节,孝中虽不吃酒席,今日大家也在上房这边用饭。

  偌大的尚书府,东西两院加起来是三路五进大宅,三百来间屋子,可住着的主人只有桌上这五人,连分桌都无需分桌。

  要是沈珞没有夭折,沈家现下应该已经有孙辈。要是沈珏还在,家里也能多些热闹,徐氏面带慈爱,却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起昔日往事。

  徐氏望向沈瑞,沈家现下看着平稳地度过了沈沧之丧,以后往哪里走,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沈瑞的。与当年太爷病故,沈沧三兄弟的艰难相比,如今外头姻亲、族亲护着,处境已经好过太多。沈瑞又是个持重性子,只要没有意外,二房总会再现辉煌。

  运河一处码头,坐在船舱口,看着外头悬挂的气死风灯,沈玲咬了一口手中粽子,眉头不由皱起。不过是寻常是小枣糯米粽子,是白日里小厮在岸边码头兜售的老妪手中买的,为的是应个景,到底是过节。可是粽子叶保存不善,带了霉味,糯米也是陈米,不怎么劲道。同家中吃过的粽子相比,这个实在难以下咽。这个“家”指的自不是三房,而是沈洲身边的那个小家。

  沈洲虽不怎么理庶务,可身边人事安排都是徐氏亲自过问过的,厨房里跟着两个得用妈妈,一个擅治席面,一个专精点心。几年下来,沈玲的嘴已经被养刁了。

  “恨不得早点回南京啊……”沈玲放下粽子,低声呓语。

  想起贤妻娇儿,沈玲的神色纾缓,原本焦躁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已经使人打听过来,沈珠坐的是一艘官船,官船素来走的慢,追了一日没指望追上,再过三、两日就差不多了。

  沈玲不知道,沈珠因心情不好,在这里码头下了船,今日滞留在码头上。

  码头边的客栈中,沈珠弹了弹身上簇新的衣服,将一块碎银子丢在小二怀里。

  “谢谢沈相公……”小二躬身道。

  门口虚掩着,站着一个锦服青年,肤色白皙,细眉细眼,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让吴兄久等了……”沈珠带了几分歉意道。

  那青年打量沈珠一眼,以扇掩口道:“贤弟客气,古人说芝兰玉树,见了沈珠,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沈珠腰身挺得更值,自谦道:“吴兄谬赞,吴兄气度风仪,亦是珠平生罕见,荣幸之至……”

  沈珠是真心实意夸奖,这青年容貌俊秀,谈吐精致,穿戴不俗。不说别的,身上料子,看似寻常平绸,实际是不亚于贡品的稀罕物,就是沈珠也只是见过没有穿过;腰间一块小儿巴掌大的平安无事牌,细腻如脂,价值千金。沈家三房亦是大富之家,沈珠供应又是顶顶好,见到这青年都忍不住自惭形愧,可见这青年富贵逼人。

  “敬人先敬衣”,世人多半如此,沈珠亦不能免俗。

  沈珠与其说是被这青年的气度风仪吸引,还不如说是被这份富贵折服,生了攀附的念头。

  沈珠心中殷切起来,低头再看自己的衣裳就堵心。他昨日挟怒而出,连身边小厮长随也都撇下了,行李什么的更没有,只是身上带得几张庄票,才没有显得狼狈。昨晚宿醉,身上儒生服都蹂得不行样子,这才打发客栈小二去买了套成衣,虽也是绸衣,可却显得寒酸了。

  那青年似没有发现沈珠的窘迫,温煦道:“都是小弟昨日拉沈兄吃酒,才耽搁了贤弟今早登船……贤弟要是不嫌弃小弟粗鄙,就与小弟同行吧……”

  这青年满脸真挚,沈珠是有心攀附,假意推脱了两句,就应下了。

  少一时,两人到了码头,登上一座楼船。

  看着比华丽的舱室,还有这份敢夜间行船的胆气,沈珠越发肯定这青年身份不凡,自是不愿意露了怯,少不得将祖上荣光与现下宗族势力拿出来说一说,什么“学士之后”,“松江首姓”,“满门儒衫”,“兄弟双状元”。

  这青年果然满脸钦敬之色,眼中异彩连连,应和道:“松江沈氏,久仰大名,不愧江南士族之首……”

  沈珠与有荣焉,道:“不过是耕读传家罢了。”

  那青年神色闪了闪,道:“贤弟自谦了,松江本就富庶之地,沈家又在松江传承几代,这底蕴就不是寻常士绅能比得上的……”

  沈珠“哈哈”一笑:“不过是田亩数多些,出士的族人多些罢了。”

  什么二房尚书与祭酒,九房的学士,四房的状元,宗房的知府,五房的东宫属官……沈珠都洋洋得意地点了一遍。

  这青年口中赞声不绝,听完少不得问道:“不知贤弟府上是贵宗那一房?”

  沈珠一顿,道:“小弟是三房嫡支,与宗房、二房、四房尚是五服亲,只是先祖父壮年而逝,家父身为长兄,为了看顾三位幼弟耽搁了进学,幸好在庶务上所长,也积攒下一份家业,日子过得也随顺,不能说在族人中数一数二,也无人敢小视。只是几位叔父年岁渐长后,受人蛊惑,闹出分家争产的丑事,家父如了他们的愿,也是灰了心,如今不过是守业罢了。”说到最后,已经是面带唏嘘。

  “人心不古啊!”青年跟着叹道。

  沈珠并不觉得自己是信口雌黄,反而真心觉得三房如今境遇都是几位叔父的缘故。长兄如父,自己父亲虽没有亲自经营,可要是没有他这个读书人支撑门户、坐镇家中,几位叔父怎么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拓展生意?其他房头也不怀好意,要不然也不会怂恿几位叔父分家分产。归根结底,还是窥视三房产业罢了,四房沈源勾结贺家,不就是为了侵占三房产业?

  只是到底记得家丑不可外扬,沈珠才没有将几房勾心斗角的事情说出来,只将错处归到贺家头上,连“挑唆”几位叔父分家的罪魁祸首也成为贺二老爷。

  至于贺家针对沈家的原因,那自然是贺家当朝侍郎不忿一直被沈家压着一头,这才在沈家二房尚书病故后欺压沈家。不过沈家就是沈家,就算没了个尚书,还有其他人,这才有沈理出面“遏制”贺东盛,使得贺家不得不收敛的后话。

  怀着对贺家的厌恶,沈珠口中这贺家就成为“暴发户”。

  说起贺二老爷来,沈珠也是满脸鄙视:“枉为读书人家出身,行商贾事,不过有几个银钱就自以为是起来,如今也就是他们家大老爷肯低头,大事化小,要不然两家少不得要好好算一算……”

  天色已晚,沈珠折腾两日也没有歇好,面上露了乏色,这青年就告辞了出来。

  绕到后边一处舱室,这青年神色恭谨,隔着门低声道:“王爷……”

  “进吧!”里面传来慵懒的说话声。

  这青年推门而进,进了舱室。这舱室有四个沈珠住的舱室那么大,灯火通明,中间茶几旁边,坐着一人,正拿着巴掌大的紫砂壶,徐徐倒茶。

  那人年纪二十五、六岁,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不知世事的酸丁,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

  青年满脸带了光彩道:“王爷,这沈珠可不单单是个秀才,此人不仅有趣,说不得还是个送财童子!”

  那人这才抬起头,带了几分兴致:“送财童子?”

  “这可是松江沈氏的嫡支,都说苏松文风鼎盛,这沈家可真是了不得。出士族人十多个,京官就四、五人……只可惜了沈沧,要是没有病故,在尚书位上少说还能再任十年……”青年道。

  那人嗤笑道:“你倒是贪心,这是人想要,财也想要不成?”

  那青年点头道:“王爷前几年开始养人,处处需要银子,沈家百年底蕴,就算离得远些,也值得筹划一回了……至于人么?只要上了王爷的船,王爷京中就多了一门助力……”

  那人无可无不可地道:“你既看上了,就安排吧,只是勿要露了行迹在外头……”

  青年道:“王爷放心,太湖那边的人手养了好几年,平素里不过小打小闹,这次往松江去,也是练兵……要是顺利的话,以后说不得那边的经费就无需王府这边费心……”

  听到“练兵”二字,那人方郑重起来,皱眉道:“还以为你要小打小闹,这是要大闹一场?松江府不是偏远之地,周边驻守卫所,这般也太冒险……”

  那青年道:“王爷放心,松江可是临海……”

  那人依旧皱眉道:“是要打着倭寇之名?倭寇与汉人形状不同,难免被人看出一二……”

  那青年眼神转了转道:“不是还有个与沈家针锋相对的贺家,到时留些首尾指向贺家,自然有人替咱们遮掩了结此事……”

  那人神色深邃起来,想了一会儿道:“勿要轻动,还是打发人去松江好好探探底。松江富庶,未必就选了沈家……要是贺家那边稳妥,选贺家也好……”

  大劫将至。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大变将生(五)

  雄鸡报晓,天色将白。

  三老爷起了,三太太早已梳妆毕,将补服熨好,不假人手,服侍着丈夫穿戴上。

  “昨晚梦到大哥……”三老爷的声音有些伤感:“大嫂想大哥,我也想。这个家里,没有大哥都不像是沈家了……”

  三太太想着这半年的冷清,固然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叹道:“要是大哥还在就好了……”

  “逝者已矣不过是安慰话,我有你同儿子,瑞哥儿还看顾举业,就算再不舍大哥,日子也一日一日的过去,最可怜的就是大嫂。”除了悼念长兄,三老爷还担心长嫂。

  或许徐氏昨晚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出正房,可却让三老爷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三太太闻言,心下不由一酸。长嫂没有亲生骨肉,名份上子女双全,可一个是嗣子,一个是养女。养女乖巧,嫁了就是别家人;嗣子孝顺,可接过来时已经十几岁,亲近也是有限,身为女子,不能亲自繁育子女,总是还有遗憾。

  别人家的太太,大半辈子过去,相夫教子,管理后宅妾婢,所谓夫妻感情不过是相敬如宾,搭伙过日子;换做徐氏,与沈沧夫妻情深,相敬相惜,却是都在众人眼中。

  要是没有璐哥儿,长嫂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想到此处,三太太不由凄然。

  三老爷已经穿戴好,道:“每日当差不过点卯罢了,我今儿就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报个病假,咱们陪大嫂去祭庄住着日子,看看大哥,也能让大嫂散散心。”

  三太太本是淡薄名利的性子,也心疼丈夫身体,没有啰嗦什么耽搁前程的话,只道:“那感情好,老爷这几个月早出晚归辛苦,也顺便歇一歇。”

  三老爷唏嘘道:“倒是真念着以前的日子。”

  虽说三老爷如今有了官身,从七品中书舍人,可这舍人与舍人还不同,大明朝中书舍人分五处当值,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制敕房舍人,其当值不同,指责不同。

  三老爷恩萌入官,可因其才气与病弱齐名,上面就给安排了个最清闲的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不涉政务,奉旨写书。

  小半年下来,三老爷也算看明白,两殿两房舍人体面是体面,可前程也有限,不能转科道官,熬完资历想要外放就是六部散官或外放佐官。不管是哪一种,想要熬出来都不容易。遗憾虽遗憾,可三老爷也明白,即便自己挣命似的参加会试,熬个进士出身,也没有精力去做掌印官,如今这样闲职对于他来说却是正好。

  九如居中,沈瑞也早起了。

  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拳法,接着到书房看看书写字,跟每一日的生活一样。只是因昨天徐氏提及换院子的事,使得练字中的沈瑞有些走神。

  大老爷是去年十月走的,沈瑞需守孝二十七个月,到后年一月出孝。今年是弘治十八年,后年是正德二年,正好是乡试之年,沈瑞可以下场了。

  因即将到来的历史,沈瑞心存忐忑。沈家二房因沈沧故去,在京中排不上了,算不算躲过一劫?王华父子那边,已经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是不是在面对皇权与相权之争时也能便宜行事?

  想到有个杨廷和在,沈瑞即便忐忑,也少了惊慌,手中的笔越发稳当了。

  早饭过去,沈全来访。

  “玲二哥与沈珠怎么走的这么匆忙?”沈全好奇地问道:“是不是沈珠又闹腾了?”

  前天下午,沈瑞打发人去五房传话,因有沈珠与沈理争执这段,怕下人传话传歪了,就将沈珠先走那段隐下,只说贺家那边的事情了了,是两兄弟放心不下家里,来不及等过节就启程离京了。

  五房下上听了,未免思量。

  换个多心刻薄的人家,少不得要挑沈玲、沈珠兄弟的礼,毕竟鸿大老爷夫妇是长辈,这兄弟两个连见也不见就离京太过怠慢;不过鸿大老爷性子宽厚,想着沈玲素来周全,这次走得仓促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虽是隔着房头,可到底是族亲,且这次与贺家相争还有四房在里头,要是处理不好,沈瑾、沈瑞兄弟两个面上也不好过,因此,端午节一过,鸿大老爷就打发沈全过来探问。

  沈瑞将前因后果说了,听得沈全冷笑不已:“这是连六族兄也不放在眼中了?上门求人还做起大爷来?他以为他是老几?玲二哥也真是的,沈珠愿意滚就滚,还非要追着去侍候,半点顾及六族兄的面子,这是牛马做惯了,连人也不会做了。”

  沈瑞道:“你听听也就是了,生什么闲气?”

  沈全依旧不忿:“能不气吗?就因他们兄弟两个匆匆离京,我爹节也没过消停,担心的不行……照我看都是多余,三房哪里是能沾上的?六族兄这都卖了力还没落下好,像我们没有出力的,说不得早就被人记恨了……”

  沈瑞点点头道:“沈珠心胸狭窄,倒真像是能记仇的,就算不为今年这事,还有之前过继的事在……”

  沈全一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倒是不至于吧……”

  沈瑞道:“谁晓得,他素来心高,这次夹着尾巴出京,怨恨六族兄是一定的,迁怒二房、五房也并不让人意外。”

  沈全与沈珠年纪相仿,打小也算相伴长大,自然晓得沈珠秉性,沈瑞这话并不是信口开河。

  沈全拧着眉头道:“晦气,还真是沾不得!”

  想着几年前的那次热水,沈珠性子阴毒可见一斑,沈全心中不免庆幸,幸好沈珠卡在乡试上,要是过了乡试进京待考还不知要生什么事端出来,又想起沈瑾道:“不知贺大老爷要找瑾哥儿说什么?真是老狐狸,明明是他们贺家不地道,算计三房,如今卖六族兄一个面子不说,还要瑾哥儿也跟着承人情……”

  沈瑞想了想道:“瑾大哥的亲事差不多算定下了,贺家就算想要插手也插不上,剩下的不过是放下架子,叙叙‘舅甥’之谊……”

  沈全嗤笑道:“确实呢,贺二老爷在松江一叶障目,只当踩下沈家贺家就是松江首姓,却不想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沈家不说别人,只说六族兄与瑾哥儿两个,三甲状元出身,说不得以后有入阁那日,贺家有什么?京官只有贺侍郎一个,近十年来出了几个进士都是旁枝庶房,再不联系姻亲,等贺侍郎一退,贺家京中就无人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四房大老爷,不过想着之前四房母子贪婪嘴脸,不管是沈瑞、还是沈全都晓得就算这次糟心事了了,也难保有下一回,沈瑾以后需要解决的麻烦不会少,四房的顶梁柱可不好做。

  扬州城,府学。

  看着手中的信,沈源哪里坐得住,几乎要手舞足蹈。

  李阁老要招孙婿?四房要与李阁老联姻了?长子争气,弱冠年纪一个状元到手,还赢得了当朝阁老的青睐。八年前,沈理回乡守孝时的风光还历历在目,除了府县官员不说,连巡抚衙门都打发人过来探问,除了因是状元,更主要还是的阁老女婿。沈瑾,就是第二个沈理了。

  沈源既是得意,也觉得酸楚。自己当年也是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却是时运不济,又被长房狭恩图报娶了商女为原配,可一个沈理、一个沈瑾,却是运气一个比一个好。沈理且不说,被谢阁老看重,娶了谢阁老幼女;沈瑾这边也不错,虽是隔了辈的孙女,却是李阁老唯一的孙辈。

  扬州是繁华之地,消息灵通并不亚于两京,谁不晓得李阁老两子病故,只留下一个长房嫡孙女,如今膝下过继的是嗣子。这李家孙小姐既是李阁老唯一的嫡脉,不说别的,就说嫁妆,也不能按照寻找嫁孙女论。

  这门亲事,真是极妥当。

  李阁老身居高位不假,可李家不过是军户出身,哪里比得上累世宦门的沈家?按照家族看,这门亲事倒也不算是沈家高攀。

  沈源想着阁老姻亲的风光,将心中的纠结放下,已经想着聘礼之事。自己虽品级不高,可毕竟是沈家四房嫡支,可不能坠了沈家脸面。

  只是四房产业,半数在沈瑾手中,半数是贺氏嫁妆,沈源手上寥寥无几,即便到了扬州后有些积蓄,也不足以置办一副聘礼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沈源在府学打了个转,就匆匆回家,与贺氏商量此事。原本是应该将沈瑾手中那一份先拿出来置办聘礼,可时间不等人,总不好往返京中讨要,少不得先跟贺家这边开口,从贺二老爷处借下活钱出来,过后从沈瑾手中要了地契、房契再补上。

  不想,贺氏说了一句话,却使得沈源傻了眼:“老爷不是已经换了瑾哥儿与闫家小娘子的庚帖了?李家再好也应不得啊!”

  沈源立时傻了眼的,萎坐在座位,喃喃自语:“换了庚帖?”

  贺氏见状,不免讶然:“老爷忘了,还是殿试前的事,难道闫家是骗婚?”

  沈源眼睛一亮,“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没错,就是骗婚!闫金光那老家伙,故意灌醉了我,骗了瑾哥儿的婚书去,哪里做算?也不看看自家身份,不过是执贱业的商贾,还想要状元公做女婿,痴心妄想……”

  沈源说的振振有词,贺氏却听得眼皮直跳。

  闫金光就是闫百万,闫百万是商贾不假,却是扬州第一盐商,知府老爷的座上宾。之前闫百万能将不入流的沈源看在眼中,曲折相交,看的不过是沈源有个解元儿子,为的就是联姻事。

  这大半年来,吃喝宴请,金玉珠宝,何曾少了?就是贺氏,因占了个未来婆婆名分,闫家女眷也颇为礼敬。

  闫家儿孙成行,女儿却只有一个,才这般千挑万选女婿。费了多少心思,如今一个“骗婚”就想白扯干净,到底谁在痴心妄想?

  第四百七十章 天崩地陷(一)

  “铛铛……”

  漆黑午夜,由远及近的钟声,打破沈宅宁静,各院纷纷亮灯。

  沈瑞坐起来,听着外头不断响起的钟声,有些怔忪。

  “二爷……”柳芽匆匆进来,神色带了惊恐不安:“这是怎么了?外边都是钟声,好几处都响起来……”

  京城内外,钟鼓声不断,这是国丧。

  沈瑞一激灵,神台一下子清明起来。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皇帝是这个时候驾崩的?!至于张皇后,春秋正好,会一直蹦跶到嘉靖朝。

  “不要慌,约束小丫鬟妈妈们,随后听管家安排。”沈瑞迅速穿了衣服,对柳芽道。

  柳芽得了话,连声应了。

  沈瑞从九如居出来,匆匆前往正院。

  正院灯火通明,徐氏已经起了。

  皇帝驾崩与皇后薨都是国丧,然而丧制不同。如今这样宫里丧钟一响,京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声不断,是这帝王丧礼。

  “皇上驾鹤西行了……”徐氏并不慌乱,或许是因沈家如今只有三老爷一人在朝的缘故,皇位更替对沈家影响并不大。

  沈瑞想起虚岁十五的寿哥,有些担心,随即又自嘲自己操心太多。寿哥看似活泼无害,可真要如此也就不会成为喜怒随心的正德皇帝。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就算是独生子,没有夺嫡之忧,也不是纯良的小白兔。

  这会儿功夫,三老爷一家也到了。

  璐哥儿被三老爷抱着,眼角还带着泪光,小脸发白。

  看来是被钟声惊住了,徐氏见状心疼,连忙接了过来,摸了摸璐哥儿的头:“璐哥儿不怕,璐哥儿不怕……”

  “大伯娘……”璐哥儿缩在徐氏怀里,小声哽咽着。

  徐氏先叫人煮了压惊汤喂了璐哥儿,安置在暖阁里,看着他睡下,才出来顾得上说别的。

  三老爷满脸悲戚,他虽是七品小官,可因有个尚书大哥,又是因荫入仕,也曾有幸面君。当今天子,虽无文治武功,可待臣子宽和优容,堪为仁君。再想起皇帝三十几岁,还不到不惑之年,三老爷想到己身,生出几分惶惶之心。

  三太太是当家主妇,想的则是另一回事,问徐氏道:“大嫂,是不是叫人开仓库预备起来……”

  国丧,天下臣民百姓具要缟素,文物官命妇要素服二十七日,军民男女素服十三日。沈家年前才经了白事,一应都是现成的,倒是方便。

  徐氏点点头道:“先预备起来……”又对三老爷道:“明早开始哭丧,又要宿歇三日,前后还要几日功夫折腾,你先去眯一眯,养一养精神……”

  三老爷苦笑道:“大嫂,我哪里能睡得着……”

  外头钟声不断,京城内外闻丧日始,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徐氏不再劝他,只吩咐厨房预备素食,又将收着的半匣人参养身丸出来,交给三太太:“这是高丽参制的,最是温补,你装几丸给三老爷带着,在外头精力不济的时候用。”

  三太太接了,感激不已。国丧来了,三太太最担心的也就是丈夫身体,哭临、衙门宿歇、食素,几条加起来,好人都得折腾掉几斤分量,像三老爷这样一不小心就要病下了。

  沈瑞虽也是读书人,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士人,对于弘治皇帝的死,感觉就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反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喜怒上脸的人,三老爷、三太太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可是徐氏见惯世情,还是察觉出异样来。

  等到三太太服侍三老爷回去更衣,徐氏便正色对沈瑞道:“你虽还没有入朝,可也是大明子民,如今山陵崩陷,当面露戚容……”

  沈瑞站起来听了,不由羞愧道:“是儿子错了。”

  世人重视忠孝礼义,“忠”还在孝前,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上下人等看着,要是沈瑞表现出瑕疵,就算无人敢当面指责,难免心中质疑轻视。

  徐氏见沈瑞明白过来,神色稍缓,道:“小心无大错,这里是京城……”

  外头的钟声还在继续响起,整个坊间人家都动了起来。能够住在仁寿坊高门大院的人家,没有哪家是白身,少不得内外都要挂白。像沈家这样,从库房里寻了东西就能弄齐整的反而不多。

  如今还在宵禁时分,出坊是不能出的,大家都在等待天亮。

  京城百姓安心的是,本朝是嫡长子继承制,东宫早定,诸王就藩,皇位更替不用担心夺位之变。尤其弘治皇帝活着的儿子只有东宫一个,几位阁臣三足鼎立,没有权臣,不怕生出什么乱子。

  天亮了,三老爷已经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往思善门外哭临去了。徐氏是命妇,要在闻丧第四日,也就是五月初十那天入宫哭临三日。至于三太太,三老爷虽得了官职,可尚在嫡母、生母两卷赦命没请封,轮到三太太需要熬到六品上了。

  家里大门已经糊白,沈瑞没有闲着,被徐氏打发往沈瑛家去,同行的有半车白布,还有两个积年管事,是经过成化皇帝大丧的。

  沈瑛已经哭临不在家,沈瑞跟着沈全去见了这个鸿大老爷与郭氏。

  两人都已经换了素服,鸿大老爷眼圈红红的。

  鸿大老爷年过半百,历经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景泰、天顺年间还罢,他还是少年,不知世事,对于成化与弘治两朝的好坏,只有经历过的士绅百姓才晓得区别。成化年间的苛捐杂税各种摊牌,还有镇守太监的贪婪与猖獗,就是沈家这样的士绅人家也活的战战兢兢。一直到大行皇帝登基,是个爱惜民生的好皇帝,军民百姓的日子才真正好了起来。

  鸿大老爷虽一辈子没有出仕,却也崇敬这位好皇帝。

  稍后,瑛大奶奶随后与全三奶奶也来了,知晓沈瑞送了人与白布过来,当家的瑛大奶奶感激不已。既是国丧,家家户户都要带孝,白布立时紧俏起来,沈瑛虽在京数年,可到底是外来户,京里没有铺面,库房各种布匹积蓄也有限,如今正缺白布,打发人四处采买。

  至于两个积年管事,都是经历过成化皇帝大丧,也是过来帮忙的,沈瑛品级不高,却是东宫属官,正是热灶,多少人看着,这个时候也是半点也错不得。

  要是没有徐氏告诫,沈瑞少不得劝慰鸿大老爷一番,既得了告诫,少不得做出一副同悲模样,看着沈全在旁不由注目。

  等到沈瑞告辞出来,沈全就捅了他一下,小声道:“小小年纪,怎么也道学起来?我爹他们是上了年岁想的多,你小小年纪怎么也悲悲切切的?”

  沈瑞轻哼一声道:“三哥在书院也说这话?”

  沈全一噎,半响道:“我犯得着同他们说这个?”

  那边都是翰林院子弟,不管有功名没功名,都将忠君报国刻在骨子里。要是沈全真在同窗面前对于帝丧不以为然,那就要被当成目无君父的小人。

  沈瑞突然想起徐氏方才看自己的眼神,肯定与自己现在看沈全一样,那就是“恨铁不成钢”,摇摇头道:“三哥,你可长点心吧……”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沈瑞道:“三哥别操心别的,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准备恩科吗?”

  沈全摇头道:“未必有恩科……”

  成化元年有恩科,弘治元年却没有,明年有没有还真是两说。

  从沈瑛家回来,沈瑞就闭门守孝。守过之前的家孝,如今又重复一次罢了。三老爷熬过宿歇的三天,其他也是跟着衙门同僚点卯罢了。

  这期间,礼部进册宝,东宫登基正皇帝位。

  虽还没有改元,可是朝廷已经是新局面。不过新皇年少,朝政依旧是由三位阁老决断。

  不过这些,对于沈瑞来说,太过遥远,不过是从三老爷口中听了几句。

  沈瑞虽然自诩对寿哥有几分情谊,可是这些情谊有几分是为了利用,有几分是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了。皇城、宫城两道墙隔着,寿哥不出宫,两人就是两个世界,轮不到沈瑞去安慰寿哥丧父之痛,更何况以沈瑞的身份,本就不应该知晓寿哥身份才是。

  就是高文虎那边,沈瑞也没有想着去找,毕竟他在守孝期间,不是交游的时候。他只想着以寿哥的性子,最是受不住约束,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主儿,几位阁老却是把持朝政多年,难免倚老卖老,冲突是肯定的,不过总要等到国丧完了,却不知道,新皇的第一把火已经烧起来,并不是对于内阁,而是对于刚晋了太后位的生母张氏。

  坤宁宫中,浑身缟素的张太后再无旧日芳华,双眼肿得跟烂桃一样,脸色惨白,浑身战栗,道:“皇帝这是在指责本宫?”

  门口站着的小宫人恨不得缩成个鹌鹑模样,太后是天子之母,就是皇帝,有孝道约束,本也没资格来指责太后,可偏偏新出炉的小皇帝,还没有等到国丧完了,就来太后宫里“兴致问罪”,这要是传到外头,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换做个爱惜名声的皇帝,就算是满心质疑愤怨,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换成寿哥,却是被先皇亲自教养大,父子情深非同一般,在看了先皇的脉案后,自然是心火大起。

  先皇不是猝死,却是几乎与猝死差不多了,脉案上记载着的是风寒,御医每天也请脉,可谁会想到,就是一场小小风寒,就断送了一代仁君的性命……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天崩地陷(二)

  盛夏的京城,因国丧的缘故,少了喧嚣,多了几分肃穆。

  这一日,尚书府里,上下奴婢走路都提着小心,脸上带着忧心匆匆,并不是为了忠君爱国,而是因为三老爷病了。

  三老爷毕竟是先天不足,即便经过多年调理,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底子也弱的多,平时不显,一场国丧下来,就有些熬不住。璐哥儿还小,出面请医问药的都就都要靠沈瑞。沈瑞也顾不得去想小皇帝如何、“八虎”会如何猖獗,只能顾着沈家这一摊。

  在三老爷面前,三太太不显,可当着嫂子的面,却是忍不住落泪:“大嫂,我后悔了……我实不该贪心,本不该盼老爷出仕……”

  徐氏手中拿着佛珠,叹了一口气。三老爷名义是小叔,却是徐氏一手养大,就是她心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三老爷出仕,同功名利禄比起来,自然是身体性命更金贵,可是二老爷是担不起事的,二房与宗族客气疏远,并不算亲近可以依靠,小一辈又小,因此在三老爷想要出仕时,他们夫妻两个作为兄嫂才没有劝阻。如今一场国丧下来,就露出了隐患。

  看着憔悴不堪的三太太,徐氏轻声道:“或许都是我的错,你这样人品,去了别人家里,日子只有过得红火……”

  三太太一惊,抬起头来。

  徐氏满脸愧疚,说的却是真心话。公婆去世的早,小叔子是她照看大的,亲事也是她给相看的。田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是京城老户,坐拥南城书院,书香传家,家中嫡女自是不愁嫁,就算没有沈家求娶,也有门当户对的士绅人家等着。可是嫁给沈家,虽说是田家算是高攀,可是这十几年来三太太的辛苦也都在徐氏眼中。换做寻常妇人,夫弱、无子、依附兄嫂不能当家作主,日子可是难熬,也只有三太太这样的家教、这样恬淡不争的性子,才能一年年熬过来。徐氏早年心疼小叔子,就算觉得三太太辛苦,也不过是更优待三太太,并没有多少愧疚;如今丧夫,想到三老爷的身体,显然也不是高寿的样子,不免对三太太愧疚日深。

  三太太忙站起身来,带了惶恐:“大嫂说的什么话?我只是担心老爷,才啰嗦了两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徐氏拉着三太太坐下:“我没有多心,只是想着你这十几年的辛苦,委实不容易。”

  三太太松了一口气道:“瞧大嫂说的,我这样的日子要是辛苦,那寻常媳妇过的怎么算?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为生计琐事烦心,日子比在闺中还要惬意,再不知足,老天都不看不过眼了……我们老爷身体虽弱些,可上有大嫂金山银山添补,下有奴婢下人尽心,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老爷说话解闷,要是这样就敢道辛苦,那怕是人人都盼着辛苦呢……”

  徐氏脸上依旧是带了愧色,两人做了十几年妯娌,三太太并不是愚笨之人,看着徐氏一身青衣,鬓间点点霜色,想着沈沧之逝,三太太知道这愧疚因何而生,想到那种可能,只觉得心中一揪,喘不上气来,却依旧带了笑模样,小声道:“大嫂,我知足了,不管以后如何,我对大嫂只有感激的。一丈之内为夫,寻常男子三妻四妾,真正夫妻相伴的日子能有几年?可是十几年来,我们老爷是如何待我的?我早年惶恐,并不是怨愤我们老爷身体不好,也不是因老爷不能出仕而不平,只是因没有能为沈家开枝散叶、传承血脉愧疚,觉得对不起大伯、大嫂的优容,对不起我们老爷的爱重。就算是没有璐哥儿,我也早就知足,更何况现下有了璐哥儿……”

  主院里妯娌交心,三老爷房中,沈瑞看着面色苍白的三老爷,皱眉道:“大夫说三叔身上劳累加上心思重,才会支撑不住,虽说忠君爱国是君子应有之义,可三叔也未免太实诚,就算是国丧,也不至于此……”说到这里顿了顿,带了疑色:“还是说衙门里有什么不顺当之处?”

  三老爷忙摆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那边算起来不过是闲散衙门,能有什么不顺当的?”

  沈瑞有些不信:“那只是为了国丧?”

  三老爷皱眉道:“如今忧心的,岂止我一个?虽有三位阁老临朝,无需太后垂帘,可天子年幼……先皇在时,张家就嚣张,如今怕是气势要更盛……”说到这里,已是面带忧色。

  沈瑞见了,越发狐疑。

  张氏兄弟整个弘治朝日子过得就肆意,如今因新皇登基,从天子的小舅子变成天子之舅,当然是更进一步。根据后世历史记载,这兄弟两人的风光持续整个正德朝,一直延续到嘉靖朝才终结,可是即便如何,又同沈家有什么相干?根据沈瑞所知,沈家与张家并无往来,即便几年前沈珠冲撞过建昌侯,可沈沧一个尚书亲自出面,赔礼致歉,面子给的足足的,早就了结了此事。

  三老爷看着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心下一沉:“三叔,莫非张家与沈家还有其他嫌隙?”

  三老爷定定地看着沈瑞好一会儿,皱眉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可是你以后是家里的当家人,我亦不想瞒你……我怀疑,珞哥儿之死,与张家有干系……”

  沈瑞讶然:“怎么可能?不是说是意外吗?”

  虽说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沈珞这个翰林官的公子算不上什么,可大老爷当年已经是侍郎,且沈家二房三兄弟只有沈珞这一根独苗,沈珞出事就不算是小事。以大老爷的能力,真要有什么猫腻,也不会毫无察觉。

  想到沈珞这个嫡亲侄儿,三老爷忍不住看向沈瑞。沈珞比沈瑞大五岁,要是没有坠马而亡,已经及冠,中间有两次春闱,说不得一个少年进士也到手了。加上之前有沈珞在,长房与二房即便有摩擦,还有调和余地,如今不能说反目成仇,可也没有了之前的和气。

  沈瑞见三老爷神色莫名,略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脸上带了几分自嘲。过继就是过继,血脉已经远了,自然是比不得嫡亲侄儿。只是并非他主动来的二房,也既不会有什么“鸠占鹊巢”之类的念头。

  三老爷已经醒过神来,清咳了两声道:“虽说大哥当年仔细查过珞哥儿之事,确实得出结论是意外,可并非天灾,也算是人祸。”

  那年重阳节,沈珞与书院几个同窗去西山登高望远。下山后,有人提议去庄子里跑马,沈珞与乔家几个表兄弟就跟着过去。沈家是书香门第,沈珞却因是单丁的缘故,从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说文武双全,可也是骑射娴熟,不想就是一场小小比试,落得坠马而亡。沈沧彼时已经是六部侍郎,侄子死了自要追究到底,查出蛛丝马迹,指向登山时起冲突的纨绔子弟之一,重庆大长公主的庶子周贸。周贸也认了为了报复沈珞等人在西山酒楼争妓子,在草料里下手脚之事。大长公主弘治十二年薨,驸马周景更是早在弘治八年就病故了,周家的当家人是重庆公主之子周贤。周贤是弘治皇帝的表弟,素有贤名,得知此事,亲自上来道歉,并且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周贸随后醉酒落水而亡,不管是真的意外,还是“被意外”,已经是一命偿一命,沈家也就没有了再追究的立场,此事就不了了之。因其中涉及皇亲国戚,加上其中涉及争妓之事,并不光彩,沈家诸长辈就隐下此事,对外之说沈珞是意外坠马身亡。不过沈周两家,到底隔着两条人命在,就算没有明着为仇,可两家也都彼此提防。

  这几日国丧,京官除了哭临,私下里都不由地关注寿宁侯府与建昌侯府,八卦新皇皇后会花落谁家。

  新皇今年十五岁,眼看就是选妃的年纪,张家兄弟出身京畿,早就接了几个姻亲家的女孩进京教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张家,不仅张太后两个兄弟封侯,就是姻亲乡邻也跟着沾光。早在先皇还在时,就有流言出来,说是张家兄弟受皇后吩咐已经私下里开始为东宫想看储妃,这才接了不少姻亲家的女孩儿进京;如今先皇升天,太子登基,尊生母为太后,张家兄弟说不得就要心想事成了。

  因这个缘故,大家对于张家的姻亲也多关注起来,猜测哪一家会成为天子岳家。三老爷并不是爱八卦之人,可因听到周贤的名字,不由地多关注起来,这才知晓张延龄的内侄在三年前娶了周贤的庶妹。

  张延龄的内侄不过是沧州府乡绅之子,周贤庶妹即便是公主府庶女,也不是梁承能攀附得了的,而张家与周家之前并不曾听闻有什么亲近往来。

  大家说起这个,少不得私下讥讽周贤几句,身份贵重,可为了巴结张氏兄弟,将妹子嫁给个乡下小子,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三老爷却是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所谓西山酒楼“争妓”之事,出面与沈珞等人争执的是周贸等纨绔不假,可设宴款待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延龄。就是沈沧当年,也怀疑过张延龄。不过想到张延龄由弘治帝教养大,性子骄纵,还真未必会将一个侍郎的侄子放在眼中,要是真的看沈珞等人不顺眼,只会当场发作,不会费心去阴谋诡计,沈沧才打消了怀疑,认定了周贸是真凶……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天崩地陷(三)

  书房一片寂静,叔侄两个相对无言。

  先帝驾崩前,张氏兄弟气焰就已经很嚣张,到了让人侧目的地步,如今升级成了天子的舅父,更是不可撼动,难怪三老爷初见端倪,就如此抑郁难安。不仅为沈珞之死郁闷,还因为担心张家对沈家心存不善。沈家自从沈沧过世后,如今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四品,沦落为中等人家,压根就无法与张家抗衡。

  沈瑞则是想起一件往事,当年徐氏携沈家诸子进京的时候,沈珠曾冲撞过张延龄,随后沈沧亲自上门致歉。当时沈瑞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大明文官清贵,平日里与勋贵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时候在朝堂上互相别苗头,博个“不畏权贵”的清高名声,沈沧身为尚书,亲自往侯府为族侄致歉,则显得有些谄媚。甚至过后,还引起御史弹劾,不过重点并不是沈沧风骨如何,而是弹劾张延龄跋扈、闹市纵马之类的,才使得此事不了了之。如今仔细想来,似乎真有蹊跷。

  “父亲当年没有仔细调查过此事吗?”沈瑞皱眉。

  三老爷陷入深思,随即有些恍惚,喃喃道:“是有几分不对劲,那时候珞哥儿坠马身亡,不仅二哥二嫂难抵丧子之痛,就是我们其他长辈也锥心之痛,只有大哥除了难过,还带着几分愤怨,当时我还以为他是‘恨铁不成钢’,因珞哥儿不爱惜自己、纵马枉死才恼……”说到这里,恍然大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大哥那个时候也查到蛛丝马迹,知晓珞哥儿坠马而死,有张家在里头,才那样恼恨!”

  沈瑞与沈沧相处几年,知晓嗣父是个心有城府之人,且极重视家人。沈珞不仅是沈沧亲侄,当时还是三兄弟唯一的后嗣,沈沧怎么会在侄子死后不想前因后果查询个清清楚楚。

  三老爷这边陷入纠结:“可是,要是大哥真的知晓此事,怎么会无动于衷?还是顾忌张家势大……”

  沈瑞也正疑惑此处,三老爷察觉出失言,忙道:“或许大哥另有安排,毕竟张家当时有皇帝皇后为后盾,正面对上了未必能讨回公平,仔细纠起来,还有损了珞哥儿的名声……”

  来自张家的威胁,对于尚书府来说确实让人担心,不过眼下却顾不上。

  八百里加急军报到了兵部,松江府有倭寇上岸,劫掠华亭县百姓,死伤百余人。

  大行皇帝刚出殡,朝臣还在观望新天子,就有如此惊雷。朝上的文臣武将尚未就倭寇之乱做反应,就传来口外蒙古骑兵扣边的消息。同足以威胁江山社稷的蒙古人相比,倭寇之乱就算不上什么,除了下了一条加强海禁、命沿海千户所协同剿匪之外,就再也无人提及。

  对于沈家来说,华亭县的倭寇之乱却是天大的事。

  虽沈氏族中的信还没有到京,可是五老爷夫妇已经打点好行囊,准备回乡。五老爷身体不好,如今正值暑热,谁敢让他上路,儿孙少不得苦求,五老爷却是执意要走。就连素来行事沉稳的郭氏这次也没有反对丈夫的决定,因此松江不仅有沈氏坟茔,还有次子沈琦一家在,郭氏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五房长子沈瑛、次子沈全都在京,可是沈瑛本是东宫属官,如今东宫登基,东宫旧人也跟着各有升迁,沈瑛为正五品通政司左参议,正是新官履新之时,又是要紧的官职,无法请假,能动的就只有沈全。

  要动身之前,沈全少不得往尚书府与沈理那边走一遭,看两家是否南下。至于松江现下是否危险,大家要不要避而远之之类,谁也没有去想,并不是关心则乱,而是大明如今政治安定、国富民强,倭寇上岸也不过是突其不备、趁机劫掠,并不敢明目张胆与官兵对上。

  尚书府这边,自得听闻倭寇上岸的消息,徐氏亦是忧心忡忡,听闻沈全要奉父母回乡,看着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还在回忆上辈子看过的关于明代倭寇之乱的史料,可实在是记得不太清楚。可华亭县经历倭寇之乱并不是第一遭,当年二房几位伯祖父死的死、亡的亡,就是因倭寇之祸。

  沈全看到徐氏神色,心下一动,望了沈瑞一眼,正好与沈瑞对上。

  沈瑞知晓这个时候世人重视宗族根本,二房关系与族里虽素来不亲近,可是也不好就此事束手旁观,便对徐氏道:“母亲,我随三哥一起南下吧……”

  三老爷还病着,璐哥儿还是奶娃娃,沈瑞是二房支柱,也只有他能出面。

  徐氏略加思量,点头道:“也好,去看看吧……不说别人,四房老安人在华亭,总要回去看看……”

  沈瑞一愣,才想起张老安人来。自己即便已经出继,可在世人眼中,四房也是有生养之恩的,真要有事,自己不能束手不管。

  “瑾大哥那边呢?是不是也回去?”沈瑞看向沈全道。

  沈全点头:“自然要回的,那边本就是有假的,倒是便宜。九哥那边是林哥儿。”

  远行归乡,诸事繁杂,行船走马,都要沈全去安排,沈全就没有多留,约好出发的日期,就先家去了。

  徐氏立时吩咐下去,安排人打点沈瑞出门的行李。

  沈瑞跟徐氏打了招呼,往翰林院寻沈理去了。如今新皇登基,皇权与相权之争一触即发,沈理是谢阁老女婿,说不得要受池鱼之殃,要是能劝沈理回乡,暂避这一茬纷争,也是好事。

  等沈瑞走了,徐氏的脸就沉了下来。真的是倭寇上岸吗?徐氏活了五十多岁,至今已经五朝,“英宗复辟”时就记事了,每到皇帝登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动荡,有的是异族趁火打劫,有的则是朝廷诸公的手笔或地方贪官的手笔,或为争权,或为夺利。就算真的是异族,没有勾结地方,也不敢袭击一个有驻兵的府治之地。没有内奸,引不了外匪,可怜百姓无辜。就算以后沈瑞要出仕,可宦海沉浮谁也说不好,徐氏本打算出服后安排人回松江经营地方,作为二房的退身之地,如今却犹豫了。松江离海边实在太近,不管是真倭寇,还是假倭寇,都容易生祸患。难道要经营苏州?徐氏想起徐氏族人与嗣侄那边,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三太太扶着三老爷过来了。

  “大嫂,听说瑞哥儿要出门,可是松江那边出了什么事?”三老爷问道。

  守孝三年,不是玩笑话,如今虽过了百日热孝,可还没有到周年,沈瑞这个孝子,也是依旧要服白,到周年才换青孝服。要是没有大事,徐氏不会安排沈瑞出门。

  徐氏本也没有打算瞒三老爷,说了倭寇劫掠松江之事。

  三老爷大惊,三太太也神色大变。虽没有回过松江,可那毕竟是宗族根基所在,这几年又有族亲往返,夫妻两个不免担忧。

  “大嫂,既是那边不安生,就别让瑞哥儿去了,安排管家跟着全哥儿他们南下便是。”三老爷虽担心族亲,可更不放心侄子,尤其是这几日正想起沈珞早夭旧事,更不愿沈瑞有丝毫涉险。

  三太太也跟着劝道:“是啊,瑞哥儿还没有换服,就算是不出面,也没有人会怪罪。”

  徐氏摇头道:“要是四房老太太跟着沈源在扬州还罢,如今既在松江,瑞哥儿总不能当不知道,况且还有沈瑾这个状元在。这次松江虽是历劫,沈瑾却是衣锦还乡,越是这个时候,瑞哥儿越不能有半点差错。”

  人言可畏,孝字最大,三老爷与三太太听到这里,也替沈瑞为难。

  要说之前,提及四房的乱事,人人心中都有杆秤,沈瑞这个原配嫡子名声狼藉,被父亲祖母不喜,过继他房,沈瑾这个记嫡的庶长子表现的再清白,也没有那么无辜。人人都会想着,沈瑞真的如传言般不堪,也不会入了二房的眼,被选为嗣子;那既是不错的,之前的传言又是怎么来的?有没有沈瑾这个庶兄在后头推波助澜?

  如今沈瑾中了状元,情景又不一样。状元是文曲星,星宿下凡自然不会有错,大家少不得要睁大眼睛挑沈瑞的不是,印证沈瑞真的是不堪造就,才与父兄不相容,过继他房。

  想到此处,三老爷无奈道:“有沈瑾压着,以后瑞哥儿为难的地方还多些。”

  有沈理在前,又有沈瑾在后,沈家二十年间出了两个状元,出第三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沈瑞的功课都在三老爷眼中,用功是用功,也比同龄少年强出一头,可也不是天才卓绝。沈瑾与沈瑞年纪相仿,关系又微妙,稍有不当,就能牵扯到前情往事,让人不得不顾忌。

  翰林院外,树荫下。

  沈瑞抬头看天,额头上汗津津。他穿着孝服,太过显眼,出入不便,打发长寿过去衙门口传话请人。至于为什么没有等到落衙后再去沈理家,当然是因为察觉了谢氏的冷淡。虽说在沈理面前,谢氏这个族嫂对沈瑞向来热络,可人后神色复杂嫌弃也未加掩饰。疏不间亲,沈瑞没有对沈理提过,不过去沈理家的次数少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天崩地陷(四)

  少一时,沈理跟着长寿过来了。

  “怎么在这里站着?”沈理指着远处街角的茶楼,招呼沈瑞跟过去。

  沈瑞低头看看身上,迟疑了一下。沈理道:“无碍的,那是自家铺面。”

  沈瑞跟上,沈理边走边说道:“是婶娘让你过来的?还想着今天落衙过去,听了松江的消息了,老人家惊着了没有?”

  “吓了一跳,担心的不行,不放心族亲们,打发我与全哥儿他们一道回去!”沈瑞回道。

  沈理脚步迟疑,皱眉道:“打发管事跟着过去就是,往返数月,要是赶不上烧周怎么办?”

  在沈理眼中,族人是族人,族亲是族亲,二房与四房孙氏这样的,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亲人,其他人不过是同姓,面上过得去就行了。真要是为了所谓族人,就耽搁亲人大事,沈理自然是不赞成。因此,即便翰林院清闲,沈理也没有请假回乡的念头,打发长子过去露个面,意思一下就行了。

  “四房叔祖母在呢,只打发管事过去不大妥当。”沈瑞道:“去的时候乘船,回来的时候走陆路,不会耽搁烧周。”

  虽然说长幼尊卑,可是对于四房张老安人沈理实在没有好感,不以为然道:“源大叔那个孝子、沈瑾这个贤孙都不留会,你操心什么?罢了罢了,婶娘素来是个周全人,为你想的也多,你分得好轻重缓急就好……”

  说话的功夫,两人走到茶楼。

  茶楼有些冷清,楼下只有一桌客人在,看到沈瑞穿着孝服进来,小声嘀咕两句。

  小二的看着沈瑞孝服为难,掌柜的认出沈理,口称“老爷”迎了上来。沈理带着沈瑞进了楼上雅间,掌柜的亲自奉茶过来,才退了出去。

  沈瑞早已口渴,连着喝了两杯,才打量四周。这里布置的简朴,却不寒酸,器具并名贵,可也带着几分素雅,正是文人相聚的好地方。茶叶也是好茶,可生意似乎并不算好。

  “这是嫂子的陪嫁?这个地界不能说寸土寸金,可是难得得了,怎么有些冷清?”

  沈理摇头,脸上露出孺慕之色:“不是,这里本是孙家的产业,孙太爷生前赠与二房老太爷,后来婶娘出嫁做了婶娘的嫁妆,婶娘托付给这边大婶娘照看。我中进士那年回乡,婶娘将这里赠与我,让我会友用。大婶娘说这里的生意宜差不宜好,因此点心与茶水单子,还是几十年的老样子,价格也低廉,每个月下来,将将不赔就是好。不是这里却是翰林官最喜欢来的地方,清净不说,价格比其他茶楼便宜不少。”说到这里,压低音量:“并非是想要探听什么,不过既在翰林院,耳聪目明些也是好事。这些年靠着这个,我也避过几次风波……等你入了翰林,这处茶楼就由你接着……”

  沈瑞听了,忙摆手道:“我不要,九哥留给林哥儿吧……”

  沈理看着沈瑞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带了感伤道:“瑞哥儿到底是与我生分了!”

  沈瑞讪讪道:“我名下有好几处铺子,倒是九哥手上,总要有自己的产业……”

  沈理神色稍缓,道:“勿要啰嗦,这茶楼是婶娘与大婶娘两人心血,就是掌柜的也是孙家故人,不留给你留给哪个?你要是再说其他,就是怨九哥没早日还你了……”

  话说到这里地步,沈瑞只能道:“我不过是秀才,等以后能入翰林再说。要是入不了翰林,我可不接手这亏本生意,不够操心的。”

  “那是自然,你要是真考不进翰林,我就留给将来的侄子。这茶楼是要一代代传承下去,里面是长辈的教诲与慈心。”沈理点头道。

  沈瑞想起正事,知晓要是直言相劝,未免有趋利避害之嫌。沈理是仁人君子的性子,看似待人淡淡,可骨子里最是感恩。他能感激孙氏当年的招抚,对于岳家的庇护与提挈也念恩,所以才会对谢氏百般容忍。要是知道谢迁有难,沈理不会离京。

  沈瑞便做出为难样子,道:“听全三哥说九哥让林哥儿南下?”

  沈理点头:“是啊,既是那边遇了事,总要回去看看。你勿要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沈家坊距离府衙进,各房头家丁护院加起来数百人,就算倭寇进城,人数有限,也不会太张狂。”

  沈瑞做忧心状:“九哥,当着母亲与三哥,我没敢多说什么,可是心里越想越不安。沿海一地,倭寇上岸并不稀奇,隔三差五总有消息出来,可是敢进城劫掠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多是劫掠庄子。这次却是进城,不管是真倭寇,还是亡命之徒假扮倭寇,做到这一步,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偏偏华亭县里,人人都晓得,最富的就是沈家与贺家……要是对方有计划而来,那边到底如何可是说不好?地方报上的,可是伤亡百余人。”

  沈理神色大变,不待见族人是一回事,可也没有盼着他们家破人亡。

  “怪不得鸿大叔说什么都要回去,看来也是想到此处。”沈理心神不定。

  沈瑞道:“要是族长太爷在时,威望高匆忙之间也能组织起人手来抗匪,海大伯性子到底软和了些。加上三房分家,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几位老爷都举家搬迁,三房剩下人口有数。其他房头,老的老,弱的弱,遇到事情,实不顶什么。”

  沈理深以为然,想着进城计划回去的几个人,面上带了犹豫。鸿大老爷身体不好,回去也不顶什么,沈全、沈瑾、沈瑞、沈林,即便其中有个新科状元,可年纪辈分都在这里摆着,真要是那边遇到大事,这些人都不是主事的合适人选。就是出面应对官府,同是状元,沈瑾这个分量,却比不上沈理这个阁老女婿加成的。

  想到这里,沈理道:“幸好你想的周全,我竟疏忽了,看来我得跟着走一趟。”

  沈瑞附和道:“那我就放心了。”

  倒不是沈瑞有心诅咒族人,而是不乏有这个可能。五房也想到此处,只是担心好的不灵坏的灵,都不敢说出来。

  五房定好的船只是后天,沈理记下,转回翰林院请假去了。

  沈瑞眺望远处的皇城,想着数月未见的寿哥儿,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那一位看似天真烂漫,可是宫廷里长大,玩起权谋来也不畏惧几个老狐狸。权力之争,有时候能退,有时候却是退不得,尤其现在寿哥儿十五岁,弱冠未大婚,退一步想要亲政就要等上几年。或许谢迁三位阁老想的是民生经济,担心新皇任性而为,才想要遏制君权,可这其中要说没有私心,说也不信。权利如同毒药,在弘治朝,先皇垂拱而治,朝政大权尽托付三阁老,也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如今不免就倚老卖老起来,如今摔跟头也是稀奇。

  世人重礼,祭礼最重,华亭遭劫已经传遍朝廷,沈理这侍讲学士又是清闲差事,请假的折子当天递进去,次日就批复下来。沈理将手头差事交接完毕,回府。

  进了大门,沈理就觉得不对劲,看了略显拘谨的管家一眼,道:“林哥儿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管家躬着身子,迟疑道:“还不曾。”

  沈理皱眉:“太太这两日忙什么?”

  这一年夫妻嫌隙日深,沈理多在书房歇了,这两天没有见到谢氏。

  管家身子躬得更厉害:“太太病了……大少爷在侍疾……”

  沈理只觉得太阳穴直跳,心火直窜。他前天就交代谢氏给长子准备行李,三天过去,行李没收拾,人却病了,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才怪。

  沈理压抑怒火,道:“请的哪位太医,太医怎么说?”

  管家道:“请了赵太医,说太太是邪风入体、脾胃不调,又有些中暑,需好生休养……”

  沈理怒极而笑,如今入伏天气,天热的跟下了火似的,想要受风可不容易。怪不得这两日书房那边清清静静,也没有送汤送水之类,看来妻子全部心思放在怎么生病上。这个赵太医,则是谢府用过的老人,与谢家是通家之好。

  正房里,谢氏倚靠在床头,端着药碗,只觉得浑身无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不放心长子远行,又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就只能取巧折腾自己。就算族亲重要,可她这生身之母生病,沈林留下侍疾也是应当的。

  沈林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母亲可是难受的厉害……”

  谢氏摇头:“没什么,就是这几日没歇好……精神头有些不足……”

  沈林红了眼睛道:“母亲都晕倒了,哪里还是没什么。”

  谢氏看着如松柏般挺立的长子,心中满是骄傲,面上却带了柔弱道:“都是我身体不争气,老爷差事忙,你弟弟们还小,家里就靠林哥儿了……”

  沈林点头道:“母亲安心养病,万事有儿子在。”

  谢氏欣慰的点头,这母子无间的画面,让沈理看了个正着。

  沈理走了进来,沈林忙起身问好。

  谢氏带了意外,看了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老爷怎么回来了?”

  沈理看也不看谢氏,对着长子道:“去松江的船明日启程,你行李可收拾好了?”

  沈林看着谢氏,见谢氏低头咳嗦,迟疑道:“父亲,如今母亲病了……”

  沈理看向谢氏,谢氏移开眼,抚着额头呻吟出声,并非作伪,而是熬了两天夜,又浸了冰水,真的有些熬不住。

  沈理眼神幽暗,对沈林道:“既是如此,你就留在家里尽孝,不用跟去了。”

  沈林松了一口气,谢氏也止了呻吟。

  沈理接着道:“你是长子,以后遇事也多想想,有点主见,不要被人当成傻瓜愚弄。”

  沈林疑惑不解,依旧是点头应下。谢氏在旁,只觉得心惊肉跳,头更疼了。

  沈理冷笑,盯着谢氏道:“既是求仁得仁,你就好好养病吧……”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崩地裂(五)

  通州码头,周遭吆喝声不断,远处不少光着膀子的船工装货卸货。只有户船码头这边,因为常有南下的官员,所以比别处安静些。由沈理安排的船只,虽不如官船,却可以随着官船同行,也省了河运关卡时间。

  沈鸿夫妇已经进了船舱,船头站着沈瑞、沈瑾、沈全族兄弟三人,沈理还没有上船,与前来送行的长子沈林交代什么,沈林脸上带了几分纠结与担忧。

  眼见沈全忧心忡忡,沈瑾劝道:“全三哥勿要太担忧,沈家有坊墙在,各房都有家丁护卫,总能抵挡些功夫,也够千户所的人赶过来救援。”

  沈全叹气道:“只盼着一切还好。”又对沈瑞道:“还没跟瑞哥道谢,虽然大哥也想着请太医随行,可实在太匆忙,只请了仁和堂的柳大夫随行,如今有张太医跟着,娘也少忧心些。”

  沈瑞摆手道:“我可不好贪功,是伯娘想着天热路远,不放心叔父婶娘,才请张太医跟着走一遭。”

  沈全面带感激:“等回京,我再拜谢大伯娘。”

  沈瑞低声“知道你担心琦二哥他们,可叔父婶子更担心,你还是掩着些,别让二老更悬心。”

  沈全使劲拍拍脸,好一会儿方道:“本该我回乡的。”

  五房兄弟三人,都读书为业,资质最好的自然是长子沈瑛,其次并不是沈全,而是沈琦。沈全不能说愚钝不堪,只是跟两位兄长比起来,在读书上少了几份天分。沈鸿夫妇也并不强求儿子各个出色,所以才会有沈全十来岁就跟着学习打理家务之事,想着就是幼子举业不成,留守家业。可是随着打小一起长大的沈瑾、沈瑞兄弟两个读书越来越出色,沈全在读书上的劲头也足了起来。沈琦性子阔朗,对于进士及第并无执念,可到底是年轻举人,落第两次就放弃春闺,也是因看着幼弟好强,才会回乡打理家业。

  沈全为人通透,就算一时以为二哥是春试落第才离京,过了这些日子,也能琢磨过来,所以听到松江匪乱消息,才会这样愧疚难当,只恨不得时光倒流,是自己回乡守业。

  沈瑞皱眉,道:“浑说什么?这是要咒哪个不成?被想东想西的,要是没有什么,自己吓坏自己不是笑话?叔父、婶子还要靠你照料,你就不能担当些?这样慌慌张张,就算是没事,也要吓到二老了。”

  这话说的不客气,有教导训斥的意思,本不该是做弟弟该对族兄说的,不过沈瑞看着沈全长大,口中虽叫着“三哥”,这这些年下来也是当着弟弟的,才不知不觉带了出来。

  沈瑾在旁听了,知晓沈瑞是好意,可到底失了礼数,担心沈全着恼。

  沈全却是不觉有异,反而点点头,小声道:“对,我是不该如此。之前看你同九哥两个面无忧色,我还腹诽你们两个冷清,实对不住,我要不要去跟九哥陪个不是?”

  沈瑞翻了个白眼:“谁与你计较不成?莫要啰里啰嗦,好生宽慰叔父婶娘,就是帮九哥了。”

  沈全点头应是,下船舱去看父母安置去了。

  看着两人如亲兄弟般言语无间,沈瑾神色复杂。论起来,他与沈全同庚,两人才是打小一起长大,可嫡母过世后,两人渐行渐远,如今不过寻常族兄弟。就是沈瑞这边,他亦是想要亲近的,可总像是跟着千山万水。

  沈瑞没有看到沈瑾脸色有异,抬头看看天色,想着要不要人催催沈理,船管事刚才已经问了一遭什么时候开船了。

  沈理已经嘱咐完儿子,转身上船。沈林追上两步,脸上带着几分沉重与黯然。

  船离开码头,驶向运河,岸边的人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

  沈理才转过头,望向岸边,面上难掩失望。

  沈瑞不免劝道:“林哥儿还小,有什么九哥慢慢教导就是。”

  沈理摇头道:“都十五了,哪里还小?想当年我十五岁时,已经往南直隶应乡试去了。”

  沈瑞道:“此一时,彼一时,九哥莫要太苛求。与同龄少年比起来,林哥儿已经强出太多。要是林哥儿真跟九哥当年一般,九哥才心疼。”

  沈理知晓这个道理,可到底有些失望,只是眼下不是教子的时候,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下了船舱,先去看望沈鸿夫妇,随后各自归舱补眠。今早起得早,两人都有些精神不足。

  沈瑞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有些睡不着。虽然对于松江族人,他实没有血脉相连的感觉,可是有相熟的沈琦一家,还有当年族学里的同窗,他自然也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可既能使得朝廷震动,那匪乱自然不会是小打小闹。沈家是松江大户,钱财动人心,自然是劫掠的重点关注对象,要不然沈鸿夫妇也不会这样牵挂次子一家。松江族人到底如何了?迷迷糊糊中,沈瑞睡了过去。

  沈瑞是被热醒的,即便是船行运河之上,可毕竟已经入夏,早晚还好,中午十分闷热难挡。沈瑞要了一盘水,里里外外擦了一遍才缓些。等到了甲板上,就见沈理摇着扇子,坐在船篷下纳凉,见了沈瑞,招呼沈瑞过去坐了。

  闻着沈理身上有淡淡药味,沈瑞有些担心。沈理虽正值壮年,可到底是书生,出仕后一直在翰林院,宅男中的宅男,体质不算好。

  沈理也打量着沈瑞,眼见他精神恹恹,关切道:“可还受得住?”

  夏天本就不宜赶路,水路虽比陆路凉快些,可也比其他季节更容易晕船。如今沈理、沈瑞都有些受不住,更不要说年老体弱的沈鸿夫妇。

  沈瑞揉了揉太阳穴:“还好,只是担心叔父那边……不过张太医预备了解暑药与晕船药,希望能好些。”

  沈理皱眉,有些后悔没有劝住沈鸿夫妇。如今已经船行河上,只能先看两日,要是实在不行,还是得劝沈鸿夫妇下船。否则的话,没等到松江,怕两人就要熬不住。

  没一会儿,沈全、沈瑾也上了甲板,都是脸色潮红,走路轻飘飘的。族兄弟几个互相看看,只有苦笑与担忧的。

  果不其然,沈鸿的反应没有出乎意外,只坚持了大半日,到了晚上就开始上吐下泻,即便早就吃了解暑汤与晕船药,也是丝毫不顶用。郭氏本就心忧次子一家,眼下又记挂丈夫,熬了一晚眼睛眍?下去。张太医给二老看过,言沈鸿是急火攻心,夙夜难眠,才使得身体更加疲弱,受不住夏日行船之苦,建议回京静养,否则后果难测;就是郭氏,也是知天命的年岁,虽比沈鸿身体好些,可也不建议继续南下。

  沈理眼见这样下去不行,眼看将到天津港,就吩咐船找了就近码头靠岸,让沈全送沈鸿夫妇回京。

  沈鸿夫妇坚持不肯下船,沈理便吩咐人调转船头,要亲自送二老回京。沈鸿夫妇怕耽搁众人回乡时间,这才同意下船,却是不肯让沈全相送。不管如何,五房总要有主事人回松江,否则只打发管家之流跟着,万一遇到大事也不好定夺。并非是有意诅咒儿孙,只是沈鸿夫妇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也是听过倭寇凶残,自然也是做两手准备。

  沈瑞是代表京中二房回乡,沈理是沈家年轻一辈职位最高者,就剩下沈瑾一人可以用。四房在松江没有庶房,张老安人前两年被送回松江一次,可在沈瑾高中状元后再次被接到扬州,沈瑾不像其他人那样必须露面。众人商量后,就由沈瑾陪沈鸿夫妇下船,随后也由他送二老回京静养。至于张太医与柳大夫,本就是为了沈鸿夫妇请的,也随着沈瑾下船。

  船上只剩下族兄弟三人,虽依旧是闷热难挡,可多少都是松了一口气。要是沈鸿夫妇继续跟着同行,说不得不用到松江,兄弟几个就要挂白。

  等过了几日,几人适应了船上日子,便也没有那么难熬。沿途停驻岸边码头时,沈理吩咐人去打探松江消息,越是往南来,消息越是五花八门。什么屠杀军民过千、劫掠妇女数百,府衙被破,知府被斩首,说的有鼻子有眼,听得沈理、沈瑞面面相觑,沈全满脸骇色。

  京城,尚书府。

  门房听得外头“滴答滴答”的雨声,眯着眼睛。下雨天正是睡觉天,要不是想着三老爷就要从衙门回来,门房都要忍不住眯一觉。

  就是这是,就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门房估摸着三老爷该从衙门回来,探头出来看,就见长随、小厮打伞的打伞,搀扶的搀扶,三老爷在门口下了马。

  门房忙迎上去,三老爷眉头紧皱,能夹死苍蝇,对着门房点点头,急匆匆地进门去了。后边小厮生怕淋了三老爷,忙举着伞小跑着跟了上去。

  门房心中纳罕,想起回乡的二爷,心也跟着玄了起来。虽说是下人的,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可谁都晓得自打两年前老爷病故,这过继来的二爷就是家中顶梁柱。虽如今不过是秀才身份,可有同父的状元兄长、侍郎为师公、左春坊大学士为岳父,这二爷的前途就错不了。不管沈家松江老家那边有什么变故,都影响不到京城沈家吃喝,只盼着二爷平平安安的,早去早归就好。

  第四百七十五章 兄弟齐心(一)

  三老爷一路疾行,气喘吁吁,跟着小跑的小厮虽举着伞,可三老爷的肩膀依旧淋湿大半。等到正院,三太太带着璐哥儿正在陪徐氏说话,见到丈夫这样,吓了一跳。

  徐氏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并不急着问话,吩咐丫鬟送了干毛巾给三老爷擦洗。

  三老爷喘的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接了毛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方长吁了一口气,道:“幸好沈理跟着回松江,松江知府赵显忠的折子到了,除了请罪,还写了倭寇进城的‘详情’,称松江地方士绅沈氏族人勾结倭寇,祸乱地方。”

  三太太闻言变了脸色,徐氏皱眉道:“这个赵显忠是什么人?”

  “通匪”虽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真要判实了,也是要问斩的。虽不至于连累九组,可这“匪”毕竟不是寻常的匪,而是倭寇。沈氏内外九房族人,多聚居松江,自打大明开国,松江被倭寇作乱数次,地方百姓不能说家家与倭寇有血仇,也有大半了。要是沈家头上顶上“里通倭寇”的罪名,那众族人在松江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更不要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在沈沧这个实权尚书过世后,沈家就成了一块大肥肉,不说别人,就是贺家也不会放过咬一口的机会。贺家大老爷贺东盛,如今可正在刑部右侍郎位上。这沈家族人“通匪”的案子真的立案,正好交到贺东盛手中。

  沈家与贺家,身为松江地方两个最大家族,关系最为玄妙。原本有京城二房在,贺家即便在地方上再活跃也略逊一筹,如今二房失了当家人,贺东盛却背靠李东阳,在刑部熬资历,等到熬完资历,一个尚书妥妥的。

  “弘治六年二甲进士,侄子娶的是贺氏女,与贺东盛是姻亲,外放歙县知县,后升徐州同知,去年升任松江知府。”三老爷道。

  十二年的时间,从七品知县升任四品知府,要说寻常进士,不可能升的这样快。

  “李阁老的人!”徐氏缓缓道。

  弘治六年会试,主考官正是李东阳,加上与同为李党的贺东盛是姻亲,这赵显忠是铁定的“李党”。

  松江沈氏,如今最高官职虽不过从四品,可有个沈理在,向沈家开刀,不易于挑衅沈理背后的谢迁。

  朝中三阁老,谢迁、刘健、李东阳把持朝政多年,不党而党,不争而争,使得朝廷以三大阁老为中心形成三大派系。刘健虽是首辅,可是年岁已高,如今又专心督促新皇理政上,不会主动与谢迁生嫌,相反,随着刘健心生去意,新一代首辅就在谢迁与李东阳两人中产生,李东阳安排人借题发挥也就有了缘由。

  谢迁与李东阳都是弘治八年入阁,李东阳封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为东阁大学士。文渊阁排名在东阁前,可谢迁是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李东阳是以礼部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所以朝廷站位还是谢迁在前。直到弘治十一年,太子出阁读书,李东阳赐礼部尚书衔,朝堂排位才在谢迁前。可没两年,谢迁又升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排位又在李东阳前,成为次辅。

  要是刘阁老退了,那顺位成为首辅的就是谢迁,这个时候攻伐沈家,要是谢迁出面庇护女婿家族,脏水说不得就能泼过去,毕竟谢迁是浙江余姚人氏,离海边不远,这个“通倭”的嫌疑背上,就算是没有证据,名声也会受到牵连;要是谢迁袖手旁观,连女婿都不庇护,那其他门生乡党也难免未免心冷。

  在江南士林都有一席之地的松江沈氏,就这样被殃及池鱼。归根结底,还是沈沧病故,沈氏势弱的缘故。

  三老爷与徐氏对视,两人都带了无奈。就是对朝局不熟的三太太,听到提及李阁老都多了惴惴。要是只有一个贺家针对沈氏一族并不可怕,贺东盛不过是刑部侍郎,沈家姻亲故旧也能有几分依靠,可要是李阁老站在后边,那亲友的分量就显得不足。

  “折子是可提到沈家‘通倭’的是哪位?”徐氏沉思了一下道。

  沈理即回乡,有官职在,要是“欲加之罪”,总能查询一二,就怕真出了不肖子弟,真的让赵知府抓到把柄。不知道赵知府是受了指示,构陷沈家;还是为了减轻身上罪责,因沈家子弟不检顺水推舟。要是前者还好,真既是真、假既是假,总有洗清嫌疑的机会;要是后者,沈家想要撕把开就难了。

  “长房沈珺、三房沈玲、五房沈琦,如今就拘押在府衙。”三老爷闷闷道:“之前就瞧着沈琦性子虽有些活络,不过既是洪大嫂子教养出来的儿子,不至于这样蠢笨,就怕被人蒙蔽,真走错了一步。长房与三房这两个,却是不知性情如何。”

  徐氏闻言,皱眉皱的更紧。沈珺是长房次子,因长兄出仕,沈珺就留在松江,在族长父亲身边镶理族务;沈琦不必说,是五房留在松江守家业的;沈玲虽是庶出,可是在京城历练过,又曾跟在沈渊身边历练,也是三房子弟中能说得上话的。这三人,是松江王字辈中的佼佼者。同时将三人都折进去,这到底是构陷,还是针对沈家设局?

  叔嫂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红云进来道:“太太,瑛大爷来了。”

  徐氏道:“请进来吧。”

  红云出去传话不提,因屋子里气氛压抑,璐哥儿带了几分不安出来,在三太太怀里不肯安生,三太太低声哄着。

  少一时,沈瑛随着红云进来,额头都是汗,见了徐氏就拜了下去,又见过三老爷、三太太。眼见长辈们都绷着脸,璐哥儿脸上也带了几分小心。徐氏心疼,低声吩咐三太太抱了璐哥儿下去。

  等到三太太离开,沈瑛才颤声道:“大伯娘,别人侄儿不敢保证,可我家二弟绝不是那样的人。说起倭寇,我们沈氏一族哪个房头没有血海深仇?二房的大祖父、二祖父不说,我们五房也折过一位伯祖父,还有七房、八房的那边,我二弟虽没经过,也是听着这些长大的,怎么可能会‘内通倭寇’?更不要说松江是沈氏一族根基所在,就是傻子也没有引仇人来祸害自己族人的道理!”

  徐氏摆手道:“我还没糊涂,琦哥儿在京城好几年,人品都在我眼里。虽不知为什么会牵扯进来,可其中定有其他隐情。你也在朝多年,当晓得这看起来是‘倭乱’,可也不单单是‘倭乱’,如今宫里就此事有什么动静没有?”

  沈瑛摇头道:“如今国孝已过,皇上只任性玩耍,旬日不朝。如今几位阁老联名上折子,请皇上临朝,莫要耽于享乐。”

  徐氏冷笑道:“临朝?做个摆设皇帝吗?”

  三老爷与沈瑛都变色脸色,三老爷讪讪道:“皇上还小,几位阁老受先皇所托,并不负教导之责。倒是皇上,信用阉人,已经有好几个御史上了折子。”

  徐氏道:“已经是十五岁,难道还要当几年摆设,才提亲政的事?就算三位阁老想要倚老卖老,也要看皇上乐意不乐意应承。皇上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不信任自小身边服侍的大伴,还能信哪个?”

  三老爷是中书舍人,沈瑛是通政司左参议,两人都是文官立场,与阉宦是天然的对立关系。自打大明开国,除了太祖朝,严禁阉人干政之外,其他朝都有权阉活跃的影子。每一次权阉横行,都是文官势力受挫折打击的时候。

  三老爷与沈瑛虽品级不高,可也是文官一员,自是对宦官没有好感。因此,对于几位阁老对宦官的压制,也是心里支持。可此时听了徐氏的话,叔侄两人都觉得心里怪怪的。

  徐氏是阁老之女,大半辈子经历的事多,哪里看不出朝廷如今看似平静,却是到了最凶险的时候。归根结底,不过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沈瑛是东宫旧臣,要是在皇上与阁老之间选择,自然是倾向于皇上的,更不要说,这次赵显忠给沈家戴着“通匪”的帽子,且上告到朝廷,没有半点顾忌的样子,这背后就有“谢党”、“李党”相争的影子。

  恼恨之余,沈瑛越发悬心,除了为自己兄弟的牢狱之灾,更是为了跟着小弟回乡的父母。本就千里跋涉,要是知晓沈琦入狱,还不知会如何担惊受怕。

  “大伯娘,侄儿实在是不放心,想要明日请假回乡。”沈瑛实是牵挂,便道。

  徐氏呵斥道:“糊涂!越是这个时候,京里越是离不得人。有沈理在,他能解决的,你无需担心;他解决不了的,你回去也没有用。”

  沈瑛哽咽道:“侄儿晓得这个道理,可是家父那边,实是让人担心。”

  百首孝为先,沈瑛这个时候不恋官位权势,能想要回乡尽孝,可见孝顺,可如今沈家的事,除了阁老之间的争斗之外,也不单单是贺家想要落井下石,要知道如今入狱的三位中沈珺可是贺家嫡亲的外甥。赵显忠身为松江知府,到任后首要就是结交地方有分量的士绅,如今这半点不留余地,肯定也是松江的烂摊子太大,瞒不住、抗不下,才会这样破釜沉舟都推到沈家身上。这样凶险的时候,沈家的下场到底如何还不好说。就算京中二房有姻亲故旧在,以后会提挈沈瑞,也未必会为了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毕竟如今罪名只是“通倭”,不是抄家灭族的“谋逆”,牵扯不到二房这边。外人贸然插手,且不能说能不能帮沈家脱罪,首先就要得罪李阁老。况且有沈理与沈瑾这两位状元在,就算沈家现在有所波折,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沈家到了现下,只能自救。如今京城只有你与你三叔两个在,哪里能再离了人?”徐氏道:“你既是东宫旧人,与其慌慌张张回乡,还不若想个机会陛见。皇上并不是刻薄之人,总会念一二分旧情。”

  沈瑛不过是关心则乱,听了徐氏的劝告,也知晓自己不能一走了之。三老爷虽是长辈,可是恩萌入仕,人脉关系有限,并不能坐镇京城。虽不信神佛,可到了这个时候,沈瑛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祷告,保佑父母平安,保佑胞弟沈琦早日脱牢狱之灾,保佑其他族人在此劫难中幸存。

  第四百七十六章 兄弟齐心(二)

  为什么京城诸沈不知道沈瑾与沈鸿夫妇下船的消息,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沈鸿夫妇在天津港休整两日后,并没有返回京城,而是雇了一艘商船,再次启程走水路往松江去了。不过也是因商船的缘故,过关卡的时候耽搁时间,使得他们离沈理他们的船越来越远。

  沈鸿虽身体病弱,可到底是一家之长,这个时候担心儿孙,硬撑着一口气,晕船的症状到了少了许多。倒是郭氏那边,看似刚强,到底是慈母,一日不到松江,一日不得安心,眼见着清减下去。

  沈瑾看在眼中,忍不住想起生母郑氏,心里翻滚,心浮气躁走到甲班上。如今京中虽有赐宅,可郑氏不肯因出妾的身份给儿子抹黑,并不肯搬回京城,依旧在保定府兄弟任上。沈瑾虽心中牵挂,可也是无可奈何。这次松江有变故,沈瑾离京匆忙,竟忘了打发人往保定送信。同五房几个堂兄比起来,自己的孝顺似乎浅了些。

  想到这里,沈瑾有些怔忪,自己当然与他们不一样,自己虽是庶出,却是有两个母亲,嫡母与生母。如今自己记名在嫡母名下,当年呢?启蒙后的记忆比较清晰,多是生母谆谆教导的印象;可在启蒙前,自己骑着木马,在正房前的院子里与沈全嬉戏,旁边是孙氏与郭氏的说笑声。

  到底是何时变的?是嫡出弟弟落地,还是入学后听到嫡子庶子那些,还是小舅舅先是中举后是中了同进士,生母的腰杆越来越直。自己当年呢?真的不介意庶子身份,真的没有嫉妒嫡出小兄弟吗?嫡母病故,自己哀伤之余,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就是对着病弱的嫡出弟弟,看似温煦,可心里也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俯视。

  这一时刻,沈瑾忍不住红了眼圈,真的不能再自欺欺人,将当年的过错都推到父亲身上,觉得自己全然无辜。只有对比五房真正的夫妻父子之情,才会晓得四房当初上下的荒谬错误。

  郭氏正好上来透气,眼见沈瑾神色不对,道:“这是担心瑞哥儿?有你六族兄在,且放心。”

  她之前因郑氏缘故厌恶沈瑾,可这几日只有沈瑾在旁,里里外外照应,她不得不承认,就算沈瑾有时显得不那么真挚,可为人处世实叫人挑不出什么,这些日子自己老两口也确实受其照顾良多。

  沈瑾讪讪道:“并没有担心二弟,而是想起小时候。当年母亲还在,我与全三哥还没有入学,闹腾的紧,让母亲与婶娘操心了。”

  郭氏眯了眯眼,神情有些恍惚,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族中妯娌数十人,郭氏最敬佩的就是孙氏。并不是孙氏有多么出奇之处,只是那种怡人自得、波澜不惊的态度,还有那种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的宽和善良,都不是寻常妇人能做到的。在成亲数年无子的情况下,孙氏并没夺人之子抢了庶长子养育;有了亲生子后,也没有忌惮压制庶长子,该延师延师,该教导教导。要不是如此,郭氏也不会恨沈源与郑氏之余,对沈瑾不顾念嫡母恩德、一味亲近生母的“白眼狼”行为深厌之。

  眼见沈瑾对当年的行为有了悔意,郭氏心里也舒坦些,叹息道:“既是知晓你母亲的不容易,以后就多看顾下瑞哥儿。你母亲去了,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们兄弟。”

  沈瑾正色道:“不用婶娘吩咐,侄儿只有瑞哥儿这一个亲兄弟,自当尽兄长之责。”

  郭氏在心里算了下日子,道:“他们也差不多到松江,也不知现下如何?”

  沈瑾安慰着:“不过几日功夫,我们也到了。说不得到时候,六哥该处理的已经处理完了,婶娘莫要担心。”口中这样说,袖子里的拳头却是握紧,商船上的消息到底没有官船上方便,虽说也有几句传言,可都是东一句、西一句,听得没一个准。沈瑾对于不轻不重的消息,还敢告诉沈鸿夫妇,对于砍砍杀杀那些,都瞒了下来。虽说有的消息听着就夸张没谱,可真真假假的,也隐藏着松江府确实被倭寇劫掠颇重的消息。

  松江码头,沈瑞走到实地上,脚步有些发软。因为坐的是快船,不到一个月就到了松江,正因为船快,不如慢船那些平稳,就算是沈瑞几个都是青壮年,到了最后也都被摇的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里昏昏欲睡,直到踏上实地,都习惯性的觉得地面有些晃。

  沈理看着不远处佩刀甲士,又回头看了看码头。苏松是产粮大府,又都有往京城输送“白粮”的任务,因此码头修葺的颇为宏伟,能同时容纳十几艘大船装卸,一直也有驻军巡视把手,可以往却没有现下人手多,也没有这般肃穆。早先熙熙攘攘的码头,如今也冷冷清清的,只有稀稀落落几艘船在码头边停泊。

  沈全、沈瑞也察觉出码头异样,沈全心里沉甸甸的,越发担心胞兄,归心似箭。

  沈瑞则是忍不住看向盘查民船上下的巡丁,若有所思。

  沈理见状,道:“瑞哥儿想到什么了?”

  沈瑞道:“虽然码头上并无打斗痕迹,可要是‘倭寇’上岸劫掠,这里正是最好的地方。”

  “咦?瑞哥儿怎么会这样想?这里并不是海边,倭寇要是在这里上岸,还要经过江口那里,那里可是有一个千户驻守的。”沈全在旁听了,诧异道。

  沈瑞道:“要是驻军有用,就没有这样的事了,松江府外也是有驻军的。”

  沈全还是有些不觉,沈理派出去租车马的管家回来,族兄弟几个上车,一行往府城去了。

  管家骑马随行在旁,禀道:“老爷,小人问过了,倭寇是五月二十九上岸,总听来了五艘大船,四、五百贼人,先打发人下药,迷倒了这边码头轮值的把总与手下二十七人,随后又悄无声息的进城,劫掠了不少大户,被害百姓五十五人,受伤百姓一百三十四人,牺牲官兵衙役十九人,劫掠妇孺八十五口。”

  虽说比不上传言中动则千口,可如今太平光景,伤亡官民二百余人也是惊天大案。族兄弟几个面面相觑,沈全的脸色惨白。倭寇既是为了劫掠才上岸,那士绅富户自然是首选,沈家是松江大族,五房又是其中比较富裕的一房,竟是怎么想也难以幸免。

  接下来的路上,族兄弟几个都缄默无言。

  到了城门口,沈瑞才撩起帘子,望向城门。同码头不一样,松江府城门被焚,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可城门附近的城墙与地面上,都是黑乎乎的,带了几分狼藉。进出城门的官民百姓,也没有了往日的富足笑容,面上带了几分惴惴。

  官家上前出示文书,守卫看到上面的官职与名讳,并没有例行见官员的毕恭毕敬,而是带了几分压抑与怒气的模样。

  沈瑞看在眼中,暗暗称奇。

  文书既是对上了,城门卫放行,马车直接往沈家坊方向去了。

  眼见路过的商铺没有了往日繁华,或是被焚或是被打砸,族兄弟几个亦是能想到当时惨状,不敢再心存侥幸。

  沈理催促马车快行,沈全的心则提到嗓子眼,只在心里赌咒发誓盼着胞兄一家平安。

  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行驶到府衙后街的沈家坊。

  等到族长家大门口下车,看着完好无缺的大门,几人才略松了一口气。却是大门紧闭,直到管家上前敲门,才有门房探头出来张望,脸上带了几分忐忑小心。

  这门房年岁不大,沈理与沈瑾都离开松江好几年,因此并不认识两位,只看着沈全有些眼熟,小声问道:“来人可是全三爷?”

  沈全点头应是,道:“听闻松江变故,我与瑞二弟随着六族兄南下,今日才到松江,过来拜会族长大伯,劳烦小哥去禀告一声。”

  门房满脸激动,忙推开大门:“可算是到了,老爷早等着了,几位大爷快快请进!”一边迎大家进门,一边吩咐小厮往里面传话。

  小厮飞一般的跑去传话,几人随着门房往客厅去。

  将到客厅,就见沈海柱了拐杖,颤悠悠地过来。

  看着沈海花白头发,族兄弟几个吓了一跳。沈海虽是年过花甲,可向来养尊处优,即便挂着族长之职,可族中庶务多交给次子沈珺打理,凡事不爱操心,最是注重保养,前几年看着不过四十来岁模样,如今却真的成了老头子。

  三人上前见礼,沈海也顾不得看沈全、沈瑞两个,拉着沈理的手,老泪纵横:“总算把六郎盼回来了!”激动之间,身子就有些立不住。

  沈理忙扶了,将沈海安置入座,才道:“可是族中有人口伤亡?”

  既是摊上这样的事,只盼着丁口平安。至于外财什么,也是顾不得。

  沈海捶胸嚎啕大哭:“痛煞老夫!乖孙啊,老夫的乖孙啊!”

  沈理听得心下一颤,忙道:“大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海哭道:“该死的倭寇,栋哥儿让他们劫走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兄弟齐心(三)

  沈海口中所说,正是长房长孙沈栋,因要应童生试,并没有随着父亲去任上。之前得到消息,沈栋已经过了县试、府试,成为童生,就等着院试了。

  沈栋可不单单的是沈氏子孙,嫡支嫡长身份,也是沈家未来的族长。虽之前听管家说了劫掠人口之事,可沈理也没想到会生在长房嫡支身上。这是沈家防卫最多的地方,这里都不太平,那其他各房损失也不会少。可眼见长房大宅并无入侵痕迹,这沈栋的被劫就另有隐情。

  “珺二弟呢?”沈理道。

  沈海听到次子之名,止了哭声,脸上带了恨意:“该死的赵显忠,不思追寇抚民,竟是一心要栽赃沈家!珺儿、三房的沈玲、五房的沈琦都让他以‘通倭’为名拘拿了,如今就关在府衙大牢中!”

  沈全“腾”的一声站起来,激动道:“‘通倭’?我二哥‘通倭’?荒谬!我二哥怎么可能会‘通倭’?这罪名是打哪里论的?”

  沈海恨恨道:“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真要‘通倭’的话,也不会妻儿都丢了,如今不知生死。”

  噩耗一个连着一个,沈全带了颤音道:“不知生死?我二嫂与孩子们也被劫走了?”

  沈海摇头道:“具体内情,我也不知,却晓得不是倭寇进城那天的事。根据知府衙门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怀疑你二哥里通倭寇,将你二嫂与孩子以进香的名义主动送去给倭寇为人质。”

  “这是什么道理?”沈全已经满脸怒意,道:“我要去衙门,看看这位知府大人到底因了什么会有如此荒谬的结论?”

  沈海带了几分激动,起身道:“好,好,老夫也随你去。既是六郎回来了,看他赵显忠这次还如何将沈家拒之门外!”

  沈理皱眉道:“全三弟,稍安勿躁!”

  沈全难以冷静,刚想开口反驳,沈瑞低声道:“既是回来,不差这一时半刻,三哥且听六哥安排。”

  沈全这才长吁了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耷拉着脑袋道:“好,我听六族兄的!”

  倒是沈海,越激动,对着沈理道:“六郎,都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束手旁观了!我晓得早年九太爷不公,委屈了你们母子,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如今可不是计较的时候。”

  沈理皱眉道:“我若是旁观,就不会走这一糟,只是没头没脑,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去找赵知府。沈琦既是因如此罪名被拘拿,那沈珺、沈玲两个是因何罪名?”

  “沈玲如今也算独当一面,将一间布庄打理的井井有条,去三月更是接了一单大生意,直接卖了两千因库房淋雨霉变的匹布去,竟是半点没有损失,按照正价卖出去。却是没想到,那批布是倭寇所购,有人认出引倭寇在街上烧抢的,就是沈玲年前招待过好几日的大客户,告到了衙门。倭寇身上穿的,正是沈玲布庄卖出去的霉布。就算沈玲否认,可人证、物证都在,说他不知那客户底细,也成为推脱之词!”沈海摇头叹息道。

  四月底卖布,五月底倭寇上岸,这一环一环的,怎么听着都不是偶然。

  可是沈玲不是随沈洲在南京吗?什么时候回了松江?

  沈瑞问道:“玲二哥之前不是专心学业,在南京国子监坐监吗?”

  三房二老爷庶子沈玲,本在京城任掌柜,后来在沈洲身边侍奉,之前去了江西,去年又去了南京。就是沈玲的婚姻大事,都是沈洲做主,娶的是县令之女何氏。等到了南京,沈洲见他一心向学,可因小时候耽搁了,功名无望,就为他纳捐,得了个监生之名,依旧留他们夫妇在身边打理庶务。

  沈海皱眉道:“玲哥儿是个好的,可谁让是庶出,就算是一心上进,遇到糊涂的嫡母也没有办法。本是在南京好好的,可让沈涌家的以重病为名,骗了回来,布坊里那批霉布匹,也是沈涌家的娘家人惹的官司,却将麻烦都推到玲哥儿身上。之前卖布的时候,半句好话都没有,权当玲哥儿是应该的,如今玲哥儿惹了官司,就上串下跳,撺掇着沈涌将沈玲除名,生怕受了牵连。”

  沈理敲了敲茶几,道:“那沈珺呢?可是也有什么不当之处落在外人眼中?”

  沈海带了几分尴尬道:“倒不算是无妄之灾,也是他自己惹的口舌官司。栋哥儿过了府试后,珺儿曾在酒后与朋友抱怨过,说是自己被兄长压制了小半辈子,只盼着栋哥儿院试失利,省得以后又压着桐哥儿。对于他大哥,也有几句埋怨。等到倭寇进城,抢了三房、四房、七房、八房、九房,反而没有动最富裕的长房、五房,自是显得蹊跷,珺儿的酒后之言,就成了证词。加上栋哥儿在宅子里不明不白的失踪,别说是外人,就是族人们,也都揣测起来。”

  沈桐是沈珺长子,沈珺这般抱怨,虽是自私了些,可也并不稀奇。身为次子,沈珺将长子的责任都尽了,可军民有别,对于兄长一家的风光新有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要是沈家一个子弟入狱,推上个“通倭”的罪名,还能说是人心难测,可是有一有二有三,就显得诡异了。更不要说沈玲卖布是去年三月,沈珺醉酒是四月里,要不是有心人,也不会专门记得这两件事。至于沈琦送妻儿上香,沈栋在自家祖宅被悄无声息劫走,都不是外人能知晓的消息。

  沈海与沈全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沈理与沈瑞兄弟两个却是旁观泽清。看来沈氏一族中,确实有人“通倭”,且对族亲多有恶意,才会一房也没有落下,除了被抢得,就是被陷害问罪的。世人都将宗族视为根本,到底是多大仇怨,这会这样环环相扣的设局。

  沈理看到沈瑞,想起一事道:“会不会与沈琰兄弟两个有关系?”

  当年沈琰、沈琇兄弟两个闹腾着要归宗之事,才过去几年。因为徐氏拒绝,族中即便看好兄弟两人,也没有松口让兄弟两个归宗,使得兄弟两人不能完成父祖遗命,要是暗恨沈家也不奇怪。

  沈瑞并不赞同这个猜测:“他们兄弟两个如今在南京,身上又都有功名,前途正好,怎么会如此鼠目寸光?”

  沈海点头道:“老夫先前也琢磨过,到底是何人设计此事,原本是怀疑贺家,两家毗邻而居,下人们互通有无也是寻常,可眼见连珺儿都牵连进去,就晓得不好。可沈家向来与人为善,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哪个房头之事,如此一房不剩的受牵连,这仇怨就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不过贺家那边也未必清白就是,在衙门作证沈玲勾结倭寇的,就是贺家铺子里的掌柜。”

  沈理沉思片刻道:“既是家家有损,哪个房头有人员伤亡,哪个房头财产损失大些?又是哪个房头与贺家有往来?”

  沈海叹气道:“八房老太爷年岁到了,本就卧床,受了惊扰,当晚就走了;九房太爷护着孙子,胳膊上挨了一刀,如今还躺着,也折了两个下人;六房新妇年初才进门,被那些畜生拉走,榕哥儿被暴打一顿,虽是性命无碍,可脸上落了疤,看着骇人;三房与四房损失最大,三房几家旺铺都被抢光,抢不走的也被放火了;四房里没有主人在,仆人死了两个,库房的锁被砸了,贺氏的嫁妆与存银都被抢光。至于与贺家往来,长房、三房、四房都与贺家有姻亲,人情走动少不得。四房当家人在扬州,旁枝皆无,三房因之前卖布的事情,与贺家翻脸,早已不相往来;论起亲密来,自然是舅甥最亲,倒是我们这房与贺家勾结的嫌疑最重,如今族人心也散了,六房、九房更是视长房为罪魁祸!”

  说到这里,沈海对沈瑞道:“已经往扬州送信,告知你源叔父此事,本以为他会回来清点家业,可是没想到他只打管家回来,说是不好因私废公,至于你源婶子,有妊在身,就将四房的事情都托了长房。”

  话是说的好听,可不过是府学教授,能有什么忙的?说到底沈源不过是担心,怕松江倭乱复起,才安心避在外头。就是让管家带回的信中,也只是提到四房产业,对于族人生死安危,竟是一字不问。

  早先因沈理为沈瑞张目,二房又强硬过继四房唯一的嫡子,沈海对于沈源这位族兄弟还有几分同情,觉得二房过于强势,也害的自己折了幼子,可眼见沈家大祸临头,沈源却一味自保,也使得沈海心冷。

  四房对与沈瑞来说,不过都是浮云,沈瑞也就听一句罢了。自打孙氏病故,知府夫人受了遗命,为沈瑾、沈瑞分了孙氏嫁妆,加上孙氏生前坑了四房一把,四房就成了空壳子。后来攒下的金银,不是沈源厚着脸皮侵夺的沈瑾产业所得就是在扬州贪墨所得,被抢了也是活该。至于小贺氏,虽折了嫁妆,可有了儿女傍身,又有娘家在,还有沈瑾这个登科为状元的继子,总会有人奉养。

  第四百七十八章 兄弟齐心(四)

  六房本就人丁单薄,如今又伤了独子,丢了嫡媳,少不得迁怒看似完好无损的长房;至于九房太爷,素来依靠卖老,无理还要搅合三分,咬着长房不放,未必是真心觉得长房“通倭”,不过是找由头想要补偿罢了。至于七房、八房,八房老太爷素来是明白人,生前将儿孙教导的好,即便如今服丧,也不会听风就是雨闹腾长房。

  至于五房,沈琦入狱,琦二奶奶蒋氏连着孩子们失踪,竟是一个主人也没有。沈理想到此处,吩咐沈全道:“你先回去,安定家里,也好生询问下人,看能不能查到线索,现下虽救你二哥出来要紧,可寻人也拖不得。不管如何,总要有个确实消息。稍后我会去八房,你再过来随我一起去祭拜老太爷。”

  沈全虽心急如焚,亦晓得轻重,起身应了,问道:“那六族兄是回九房,还是在这边?”

  沈理看了沈海一眼,沈海有些讪讪。沈琦妻儿失踪,五房没有得用之人,本该沈海这个族长出面寻人,可是他既牵挂孙子,又担心儿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沈理本与族人没什么情分,要是其他时候,少不得直接带沈瑞回自家宅子安置,可眼下正是沈家人需齐心之心,沈理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对沈海道:“回来匆忙,未吩咐人打扫房舍,少不得在宗房这里叨扰几日!”

  沈海精神一震,道:“什么叨扰不叨扰,六郎太过见外了,屋子早就叫人收拾出来,你们兄弟先去梳洗!”

  眼前这两位除了是族侄,还是沈家的依靠,这次沈家有了大麻烦,沈海还指望走他们的关系,自然是奉为上宾。

  沈全回家整顿家务、讯问下人去了,沈瑞随沈理入客房。一路风尘,少不得梳洗整理。贺氏已经得了消息,吩咐厨房置办席面,亲自送过来。至于珺二奶奶,本有八月身孕,可在官差上门拘押丈夫那日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女婴,如今正在月子里。至于那个女婴,七活八不活,次日就殇了。因此,要说宗房没有因倭乱伤筋动骨,也不算完全,主要是倭乱后影响巨大。

  贺氏对着沈瑞有些冷淡,望向沈理的目光却是满是期盼。

  到底是长辈,族兄弟两个客客气气见礼。贺氏倒是没有向丈夫那样失态,可提及沈珺,依旧是红了眼圈,话里话外,盼着沈理应承一二。

  沈理尚且没弄清楚缘由,哪里会在贺氏跟前放下保证,只问贺家那边动静。

  贺氏眼泪终于止不住,滚落下来:“沈家既损失惨重,贺家又哪里能全然无损?要不是老宅守卫多,竟难以幸免,可南城的铺子,也被抢光;后街旁枝族亲,也有数家被抢夺,折了主仆数人,有两个将及笄的侄女,也糟了毒手,如今生死不知。就算是找回来,这辈子也完了。我们老爷糊涂,明明知晓贺家也遭难,正是两家该齐心合力的时候,却胡乱猜疑起来。”

  贺氏既是贺家女,又是贺家现下当家人贺二老爷的堂姐,自然是相信娘家。沈理没有再掰扯什么,只说自己会尽力。

  眼见饭菜要凉了,贺氏也知趣,寻了个由子回房。

  天热劳乏又心烦,族兄弟两个都没有什么食欲,不过是动了两口,就撂下筷子。

  沈理没有急着叫人往知府衙门送帖子,换了素服,等沈全回来,带两个族兄弟往八房去了。

  八房老太爷是族中最高的长辈,如今死后家属举丧,本应该停灵“七七”,可老太爷临终前发话丧事从简,加上因是暑热,遗体不好保存,八房并不富裕,就算想要厚葬也无心为力,只停了七日就出殡了。不过因热孝未过,八房依旧上下缟素,知晓沈理几人过来,沈流、沈宝父子一身重孝迎了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七房的沈琴。七房老爷早年在京城以举人身份补学官,如今在任上,并不在家中。

  同宗房毫无无损的祖宅相比,八房、七房的院子就狼狈的多,两房之间隔着的薄墙也倒了,还没有修葺。

  沈宝本是胖墩墩的,如今双颊也憋了下去,眼神也变得空洞失了灵气,对着族兄弟几个木木的。还是沈琴在旁低声解释道:“婶娘病了,宝哥儿除了服丧,这些日子还在婶娘床前侍疾,实是累的狠了,才会失礼。”

  眼下哪里是计较礼仪周全不周全的时候?沈理先带着沈瑞、沈全两个往老太爷灵位前祭拜,上了香,随后才随沈流回了客厅。至于卧病的沈流之妻,几人只是外侄,又没有带女眷,不好惊扰,便只能口头问安。

  直到宾主落座,沈流看着沈理欲言又止,不过目光扫过沈全、沈瑞时又迟疑,看了看沈宝道:“你们兄弟数年未见,也相亲相亲,下去说话吧,不要拘束。”

  看来是有些私话要对沈理说,沈宝起身应了,要招呼族兄弟几个出去。

  沈理心下一动,道:“可是老太爷生前有什么交代?”

  沈流张开口,又合上,依旧是望向沈瑞、沈全两个。

  沈理道:“瑞哥儿虽年岁不大,却是二房以后的当家人,最是稳重不过;就是全哥儿,性子缜密,打小帮着父母打理家业的,现下又是五房在松江的主事人,也不是那等守不住话的。”

  有一句话沈理没有明说,到了这个时候,哪里是瞒东瞒西的时候?独木难成林,不管有什么内情,都应该清清楚楚的说。如今这件事,罪名在长房、三房、五房上,这三房子弟需要脱罪;仇恨在剩下几房中,这几房需要报仇,归根结底不与早就迁居京城的二房有什么相干,可沈瑞依旧是听了徐氏吩咐,就千里迢迢的赶回来,为了不过是尽心尽力帮助族人。总不能主动回来帮忙,还稀里糊涂的被埋在鼓里。

  沈流惭愧道:“是我糊涂,只想着瑞哥儿年岁还小,又担心全哥儿冲动,才吞吞吐吐的。这事不单两位侄儿当晓得,就是琴哥儿、宝哥儿他们兄弟我也不敢生瞒着。你们兄弟几个都坐下吧,这毕竟不是一家一户之事,说不得关系到整个族人安危,早做筹谋也好。”

  沈宝与沈琴两人面上都有些发蒙,沈全想着“冲动”二字,越发担心身陷牢狱的胞兄。沈瑞则是忍不住想起八房这位睿智老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同宗房上下混乱无章相比,八房这边虽是重创,却依旧是井然有序。这老爷子留下的话,就算不是至理名言,也当能指点迷津了。

  沈流依旧带了几分小心,起身走到客厅门口,眼见外头没人,才转身低声道:“老太爷没敢告诉别人,只告诉了我,老太爷说来人虽喊了几句倭语,可语音生硬,不像是倭寇,这些人身形不高,可举动也不似倭人,看似乱糟糟,却是透着令行禁止,全不似民间悍匪。”

  沈宝、沈琴还稀里糊涂,不清楚这句话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沈理几个知晓本朝律法的,却是变了脸色。

  要是倭寇作乱,不知倭寇哪里上岸,难以追责,最后多是不了了之;要是国人作乱,杀官兵、掠百姓,就是与朝廷作对,罪名是十恶不赦中的“谋逆”,可是要株连九族,且“遇赦不赦”的大罪。沈家人牵扯进去这样的祸事中,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流眼见子侄懵懂,怕两人不知轻重,将此事说出去,跟两人说了厉害,听得这小兄弟两个带了惶恐不安,已经坐不稳。之前倭寇进城,两人经历家人死别,已经觉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没想到还有更要命的事情再后头。

  沈理也没想到是如此关键的大事,却不后悔让沈瑞、沈全旁听,越是这个时候。既是涉及株连九族的大罪,自然更不应该遮着瞒着,否则真要罪名成立受了牵连,岂不冤枉?至于老太爷会不会判断错误,沈理想都没有想。老太爷年将九旬,耄耋之寿,就是倭乱也经过两、三回,要不是真的觉得不对劲,怎么特意留话。

  “可还说了其他的?”沈理道。

  沈流点点头道:“还念叨了一句,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当时我还追问来着,只是这两年老太爷多是卧床,鲜少见族中子弟,也猜不到到底是哪个。如今外头沸沸扬扬,尽是说宗房沈珺不好的,可我觉得,就算是真有内鬼,也不当出在宗房。要是论起重视家族传承来,还是数宗房。沈珺性子虽有微瑕,可这些年处理族务也是尽心尽力,并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

  正是这个缘故,七房、八房才没有人云亦云地敌视宗房。不过因现任族长沈海比不得已故老族长德高望重,七房、八房也信不住沈海,沈流才瞒下老太爷的话,直到京城回来人了才开口。

  沈理环视众人,道:“到底是要命的话,先到此为止,等查出什么,再告知其他房头也来得及。”

  沈流也是这个意思,其他几个都是当弟弟的,自然没有异议。

  因还要去九房探望受伤的太爷,沈理就带着沈瑞、沈全告辞出来。沈理对沈全道:“家里如何,下人们有没有裹乱?可问出什么?”

  第四百七十九章 兄弟齐心(五)

  沈全垂头丧气道:“有二哥身边当用的管事在,倒是没人敢生乱,可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就是晓得倭寇进城前几日,二嫂先一步带了两个孩子前往杭州给蒋知府上寿,原本二哥是要同往的,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下来,让妻儿先行一步,自己定了三十的船,就是倭寇进城次日,结果没上船,就被官府拘了过去,罪名是‘通倭’,证据是二哥的一封手书,根据上面所书,是二嫂与孩子被人绑架,对方跟二哥提了条件,二哥回信里尽数答应,只求妻儿平安。上面并未说清楚什么,却成了物证,加上城门口有目击,在倭贼前看到疑似二哥的身影,这人证便也算有了。”

  沈琦之妻蒋氏是原松江蒋知府族侄女与养女,去年蒋知府任满,平调为杭州知府,如今合家在杭州任上,今年正值五十整寿,才有琦二奶奶带着孩子们过去贺寿一说,不想却陷落匪徒之手,如今生死不知。

  自打沈琦被拘押,一直不许人探看,二房管事银子流水般的送进去,却是连一面也见不得,自是不晓得这绑架到底是什么回事。那封绑匪送来的勒索信,也只有沈琦自己看过,连个给他作证的人都没有。因此要是追究起来,沈家有通倭嫌疑的这三个子弟,竟然是沈琦这里罪名最实,最难以脱罪。

  这半天听到的消息诸多,沈理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一时不知该琢磨松江周边的千户所到底是哪方人马要财不要命敢冒充倭寇劫掠地方,还是该琢磨如此布局算计沈家是何方大仇人,沈瑞却是因郭氏与沈全的缘故,多关注沈琦几分,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焦急道:“六哥,我们还是早去府衙吧,琦二哥既是‘罪证确凿’,那剩下就该是‘畏罪自杀’!”

  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也没有公开审判此事,却是一味拘押,不许家属探看,这实在经不住推敲。就算赵显忠是知府,一地父母,可知府衙门可不单单只有知府一个官员,沈家是盘踞松江百年的地头蛇,可这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换不来沈家对三人的探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知府下了死令。案子未审,罪名未定,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想要这里,沈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庆幸沈鸿的晕船,否则真有万一,沈鸿夫妇哪里受得了。

  沈全已经吓得瞪大眼睛,看着沈瑞眼前一阵阵发黑。

  沈理脸色发沉,想到沈琦处境之凶险,点头道:“好,这就去府衙,少不得做一回不速之客。”

  沈全依旧缓不过神来,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可他亦是不敢有半点耽搁,全不顾脚步阑珊,拉着沈瑞的胳膊,脸上带了催促。

  府衙就在沈家坊前街,步行不过一刻钟的事,因此三人安步当车,并没有叫车,安步当车,步履匆忙地往府衙去了。

  等到了府衙门口,眼见府衙前的告示墙上也是烟熏火燎模样,大门口的墙壁上也带了斑驳,其他看着倒是如常。

  只有沈瑞扫了一眼,沈理没有带帖子,直接吩咐长随上前传话。沈理前年升任詹士府左庶子,正五品,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虽只是正五品,比不上知府的正四品,却是东宫旧人,天子近臣。官衙的门房最是伶俐,即便晓得自家老爷最近躲着沈家人,却也不敢将一位状元出身的学士老爷撂在大门口,少不得恭敬地请安,自己亲自往里回禀去了。

  正如门房所料,赵显忠虽是准备着与沈家撕破脸,却也没有狂傲到不将沈理放在眼中的地步。不说阁老之女婿,就是状元身份,也是让同为科举出身的赵显忠又妒又敬。

  因此,听了门房回禀,赵显忠忍不住迈出门口,想要出去亲迎,不过走了两步,又踌躇下来,吩咐小厮去请闫师爷。

  小厮应声去了,门房也不敢催促,在旁边候着。

  赵显忠摸了摸因这些日子掉头发日益稀薄的发顶,唉声叹息起来。

  少一时,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文士摇着扇子,随着小厮过来。

  赵显忠见了来人,急问道:“雨幕,沈理来了,怎么办?当见不当见?”

  青衫文士摇着扇子,意外道:“事到如今,大人还想要有所反复不成?”

  赵显忠讪讪道:“我自是忠心恩相,可沈理不是寻常沈氏族人,听闻谢氏最得谢阁老疼爱,谢阁老视沈理若亲子。”

  青衫文士收了扇子,道:“要是沈理见了大人,问询沈琦他们几个之事,大人如何作答?”

  赵显忠带了几分颓废:“实是不行,便只有实话实说。折子已经到京城,不日天使下降,再瞒也瞒不住多长日子。”

  青衫文士道:“大人既是如此想,那就去见吧。”

  赵显忠并不是痛快之人,眼见幕僚并无阻拦之意,自己就生了退意,摆摆手道:“还是算了,能拖一日且拖一日吧,沈家人多势众,要是传出去什么,引起沈家骚乱就糟了。还是等天使下降,就算沈家有什么异议,也会多了顾忌。”

  青衫文士虽眼中带了鄙视,嘴里却奉承道:“还是大人想的周全,天使将至,总是安稳为上。经了这一倭乱,地方百姓经不住其他,松江还是以安慰为要。”

  赵显忠既打定主意不露面,就吩咐门房出去应付。

  门房出来,见了沈氏兄弟,少不得赔了小心,道:“都是小人不是,忘了大人今早就往玄妙观祈福去了,并不在府衙之中。”

  沈全神色不变,忍不住想要开口,被沈理一个眼神止住。

  本就是不告而来的不速之客,主人不见,沈理也没有理由硬闯,起身带了沈瑞、沈全离开。

  等出了府衙,沈全就带了祈求道:“六族兄,怎么办?我怕这样拖下去,我二哥那边……”剩下的话,沈全说不出,生怕一出口就成为诅咒。

  沈理却是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当冷静下来,否则他们几个要是有什么不当之处陷了进去,那沈家才真的到了绝境。

  “先回宗房!”沈理眼见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道。

  沈全神色挣扎,沈瑞劝慰道:“或许只是我想多了。不过就算是要打探消息,也应该从宗房入手。”

  沈理少小离乡,即便前些年回乡守孝,也多少闭门不出,在松江的人脉有限。宗房才是地头蛇中的地头蛇,想要打探消息首选宗房。从府衙监狱里捞人困难,可打听一二,只要银子送到了,应该不难,就算赵显忠有些隐瞒什么,官衙到底是官衙,也不是铁板一块。

  果然,等回了宗房,在沈海面前问起监狱里的消息时,沈海这边也不是全然不知。

  “我放心不下,托了人暗中打听,半月前终于得了两句话,珺儿还好,有他舅舅亲自出面在知府大人面前说项,并没有遭什么罪;沈玲就糟了不少罪,也没有家人出面打点,上了两次刑,不过到底硬起,并没有胡乱认罪。”沈海道。

  之前没有将详情告知沈理,沈海也是存了几分私心,怕沈理知晓里面里面都平安就松懈下来。

  “沈琦的消息呢?”沈理追问道。

  沈海看了沈全一眼,神色复杂道:“沈琦没有与珺儿他们压在一处,因此并未有什么消息。”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那位在府衙当差的世交暗示我,沈琦罪名确凿,不要再白费力气了,真要捞人,还是可着珺儿与沈玲两个。”

  身为族长,本应该庇护所有族人,可沈海自知能力有限,对于衙门已经敲定的罪名,自然也是有心无力。

  沈全双目赤色,“噗通”一声在沈海面前跪下,奉上一叠庄票道:“这是一万两银子,恳求海大伯帮侄儿再在那位世交长辈前讨一句准话,我二哥到底是生是死,事成之后,侄儿另有一万的孝敬!”

  沈海原本看沈全下跪还担心,怕他开口求自己搭救沈琦,正想着如何婉拒,就听了后边的话,忙道:“快快起来,什么生啊死的,就算你二哥有通倭嫌疑,案子既没有审理,也没有定罪,自然是平平安安在拘押在牢里!”

  到底是上了年岁,忌讳生死,沈海看向沈全就带了几分谴责,觉得他遇事不够沉着稳重,言语也太过不小心。

  沈全却不起,而是一下一响的叩首,没两下额头就青紫一片,泛着血丝。

  沈海见沈全这般倔强,心中不喜,望向沈理,希望其发声解围。可沈理不动如山,就是与五房最亲近的沈瑞,也只是面带担忧地望向沈全,丝毫没有起身扶人的意思。

  饶是如此,沈海也不愿意就此应下。就算府衙那边有人情关系,也是用一次少一次,还有儿子没有捞出来,沈海不愿再给身上揽事。

  眼见沈海还要推脱,沈理正色道:“就算全三弟不托大伯,我也要托大伯的。如今别的不怕,就怕赵显忠为了推脱责任,有心构陷,故意将此事办成铁案。到了那时,别说是沈琦性命不保,就是沈珺、沈玲两个也未必能脱罪。”

  沈海犹豫道:“这不能吧?沈琦那边有人证、物证,珺儿与沈玲这边可都是两口之间,不过是嫌疑罢了。”

  一边说着,沈海一边打量沈理,心中不由生疑。

  第四百八十章 抽丝剥茧(一)

  心中既怀疑,沈海面上难免显了出来,担心沈理故意为了保沈琦,故意将沈琦与沈珺、沈玲绑在一块说儿。

  “没证据还能造证据,不过是一张口供、一个手印的事,海大伯就能保证赵显忠不会借题发挥,由沈琦的事攀扯到沈珺、沈玲身上?”沈理冷哼道。

  自打倭寇进城,至今已经四十多天,沈海五次三番托人往衙门说项,可赵知府都是见也不见,丝毫没有通融余地。沈海本就心里没底,听了沈理的话,再看看依旧叩首的沈全,起身跺脚,接了沈全手中银票,道:“我这就出去打听!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银子砸下去,砸不出一句准话来!”

  就算之前看不惯沈海的庸碌没担当,可真见他应了,沈全亦是真心感激。

  沈海担心儿子安危,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去了。沈全因要等消息,没有急着回去,随沈理、沈瑞一起往客房。

  眼见沈全额头渗血,沈瑞叹了一口气,吩咐人拿了药膏,给沈全涂抹上。

  沈全闭上眼睛,满心悔恨,要不是自己生了争强好胜之心,留在京城备考的本当是二哥,而不是自己。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祸事?不过就算自己有错,最可恨的还是背后设计此事之人。到底要沈家有何血海深仇,竟然是要给沈家背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

  沈琦凶多吉少,如今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空的,可沈瑞还是开口道:“不管海大伯打听什么消息回来,三哥都不要冲动,外头还有琦二嫂子与侄子们等着三哥去搭救。

  沈全睁开眼睛,里面怒意翻滚,咬牙切齿道:“瑞二弟放心,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会糊涂,也不敢糊涂。虽不知到底是哪个构陷二哥,可既是设局,就不会天衣无缝,总能寻到蛛丝马迹,总不会白让二哥白受了这牢狱之灾!”

  沈琦这里也不单单是自身罪名的问题,如今琦二奶奶被绑架已经不是秘密。世人最重贞洁,一个年轻妇人,流落匪手一个多月,就算侥幸不死,世人亦是难容,就算不去赴死,也只有在庵堂终老的份儿。本是恩恩爱爱结发夫妻,如今不是死别,就要生离,眼看家不成家。两个黄口小儿,一个才启蒙,一个在襁褓中,还不知绑匪有没有耐心留到现在。有幸找回还罢,找不回的话骨肉离散,又是人伦悲剧。

  兵匪假扮倭寇,只是老太爷一辈子的见识识别,并无实证;可沈琦即便脱离牢狱之灾,也是家破人亡的局面,沈瑞叹气,不再说什么。

  南城杏花胡同,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沈海从后门悄悄进入。这里早年本是沈家产业,早年沈海与发小韩老爷打赌输入,就将此处送了韩老爷。

  韩老爷就是沈海口中的“世交”,如今在府衙为吏,打理六房之中的工房。韩老爷收了宅子,并没有公之于众,早年曾在这里养过外宅,后来外宅死于产关,这处就空了几年,偶尔做朋友宴引之地。如今沈家为百姓关注,多少人盯着沈家,沈海不好在沈家铺子里见人,就打发人往衙门传话给韩老爷,自己跑到这处隐秘宅子等着。

  府衙是铁打的小吏,流水的官员,因此除非主官升堂的正日子,其他时候不过是点卯,并不需要熬到晚上,因此沈海没有等多久,不过半个时辰的时候,韩老爷就匆匆赶来。

  “听说大沈状元回来了,海大哥这回也该放宽心。”韩老爷带着几分热络道。

  原本松江官民尊称沈理为“状元公”,可自沈瑾今年也中了状元,大家说起来,就有了“大沈状元”与“小沈状元”之分,话里话外都是与有荣焉。

  韩老爷不过五十来许,自诩年富力强,为吏多年,家底不能说十分富足,可也良田数百亩,足够子孙吃喝,唯一执念就是想要当官,从年轻至今,半辈子过来还没有死了当官的心思。因此,不管这次赵知府作甚吃了药似的咬住沈家不放,韩老爷都没有与沈海绝交的意思,不过是明面上走动少了,私下依旧亲亲热热,称兄道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借了沈家的光,谋个正经八百的官儿当当。

  沈海心中急切,顾不得寒暄,直接问道:“韩老弟,你给一句痛快话,沈琦是真的在死监中,还是已经没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却是让韩老爷变了脸色,不敢直视,转过头敷衍道:“海大哥怎么想起问这个?没审没判呢,不在监中又在何处?”

  两人往来半辈子,沈海已是察觉不好,寒着脸道:“不管赵显忠说了什么,这松江府还轮不到他一手遮天。你也莫要再推说刑房主吏是赵显忠心腹之类的话,监狱的消息由赵显忠一时能封口,可这人到底是生是死,能瞒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去,总有开堂审案那日,到了那时,这人是生是死自有了分说!”

  眼见沈海真的要翻脸,韩老爷不由着急,可是想着赵显忠之前对知情人的警告,也不敢真的就此将消息泄露出去。沈家这边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用上还是以后的事,要是让赵知府知晓自己泄密,这工房主吏却是立时到头。六房中,除了兵房,其他都有油水,韩老爷可舍不得就此丢开手。

  沈海亦是知晓韩老爷贪财的毛病,才会收了沈全的银票。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会生出留下一二的念头,直接将厚厚一沓银票掏出来,递到韩老爷面前:“沈琦的兄弟也随沈理回来了,这是他的银子,是生是死,只求一句准话!”至于沈全许诺的剩下的一万两,沈海提也没提,有钱也不是这样花法。别说一个区区府衙小吏,就是知府堂前,一万两下去也能听到动静了,何须再费上一万两?

  这打头一张就是一千两银子,饶是韩老爷在衙门吃吃拿拿惯了的,眼下也移不开眼。他并没有遮掩眼中贪婪,仔细翻看了下边的银票,竟是张张千两,加起来整整一万两,竟然比韩老爷在府衙捞了半辈子的家底还厚。

  不用论交情,也不会顾及这工房主吏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韩老爷一把抓过银票,咬牙道:“既是入了死监,消息也难传出来,只是听说三十那日大人召了仵作入死监,又有小厮闲话,说是府衙后宅本有冰库,本月初一开始却是莫名其妙封了,如今每日里从外头买冰,知府太太抱怨了两回,嫌弃外边的冰脏,用的不放心。”

  至于沈家得了消息会不会闹,知府大人会不会追究,韩老爷都顾不得,有了这一万两银子,他直接回家做老太爷也心甘情愿。

  因之前想着沈琦凶多吉少,得了这句话沈海并不意外,确实越发担忧儿子,忙问道:“珺儿那边?”

  韩老爷忙道:“海大哥放心,我早就使人盯着,虽没有亲眼见到二侄儿,却也听过那边消息。沈玲因刑讯重伤,又没有家人走动,还是二侄子仁义,将贺二老爷送的吃食分了一半过去。牢头与我有几分私交,也在我面前赞过,说是二侄子仁义。”

  有吃有喝,还能照看族兄弟,沈海提着的心略放下,想要再问其他,韩老爷也不瞒着,能说的都说了,其他也是不知,毕竟他是前任留下的老吏,并不是知府的心腹,以上种种,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府衙老人,加上确实与沈海有交情,格外关注此案,才知晓一二。

  沈海能问的都问了,自觉地对得起沈全的请托,依旧是后门遁走,又怕有人跟踪,在街上绕了两圈,日暮时分才到了自家老宅。

  虽说来的是几个族侄,可有沈理在,还指望他出面捞沈珺出来,沈海也不好摆长辈的架子。带了一身汗臭,顾不得梳洗,沈海就往客房去了。

  已经到了饭时,客房这边,席面已经摆上,兄弟三人团座,却是无人动筷子。眼见沈海回来,兄弟三人都站起身来。

  沈海看着沈全叹气道:“虽没有得实打实的准话,可听着我那老友的意思,你二哥怕是凶多吉少。”又将韩老爷所说仵作上月三十入死监、府衙冰库次日封门之事说了。

  如今正逢暑热,监狱里死个个把犯人都是寻常,不过是验明正身,随后就发回本家或是直接送到炼人场,只有尚未过堂的嫌疑犯,生死都要等过堂时论断,才需要保存尸体。

  同样是入狱,沈玲挨板子、贺二老爷探看沈珺,都有话传出来,只有沈琦这里,一句入了死监,就一直没有定点儿消息。若不是另有蹊跷,何至于要瞒的这样死,就算真的定罪,等着砍头,也没有拦着家人探看的道理。

  沈全只觉得口中腥咸,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理道:“听说赵显忠之前也是海大伯这里的座上宾,如今行事这般决绝,应该是应在此处。”

  不管沈琦是真的“畏罪自杀”还是“被畏罪自杀”,有这一条人命横在里头,赵知府与沈家的关系就难以善了,毕竟沈琦不是没有身份背景的沈玲,自己是举人身份不说,胞兄是新皇近臣,又与沈家二房交好,姻亲也是一方知府。不管沈琦到底是怎么死的,总要有个交代,与其自认昏聩、怀疑有人在眼皮子杀人灭口,一不小心就断送前程,赵知府当然更愿意将事情推到沈琦身上,因此仵作那边的结论,多半是“自杀而亡”,否则也不会专门留着尸体,就为了到开堂审案时以尸首为证,推脱责任。

  第四百八十一章 抽丝剥茧(二)

  外头天色转黑,沈海已经离开,沈全浑浑噩噩的,沈瑞哪里敢放他离开,就将他留了下来。沈理本就是弱书生,奔波一月早乏了,回去安置,剩下沈瑞、沈全兄弟两个同榻而卧。

  直到此事,沈全的眼泪才滚滚落下:“我下午就觉得不对劲,却是不敢往那个可能上想。”

  原来五房随着沈琦留守的管家这些日子也四处请托找人,银子花了三、四千两,账面上能动的银子都动了。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宗房有宗房的人脉,五房下人这边也托人找了知府衙门的管事。开始那边还敢收银子,即便每次没什么准话,也都“哼哼哈哈”应酬;直到月中,那边借口出差,再也不肯露面,托中人再送去的银子也被退回来。管家还以为知府大人顾忌到京中大爷,不许手下勒索五房太过的缘故,倒是沈全在京中听得官场故事多了,觉得有些不对头,可也没有想到胞兄生死上去。既是宗房大老爷那边的熟人能发现府衙冰库不对劲,自然也会有其他人发现,这哪里是受了知府发话,多半是因顾忌沈家是地头蛇,不敢丧了良心发死人财,担心沈家追究,才不敢再收银子,避而不见。

  “如此大案,瞒是瞒不下,想来赵显忠与浙江巡抚的请罪折子已经到了京中。太平盛世,如此惊天大案,京中总要有钦差下来,总不会让赵显忠糊弄过去。现下最紧要的,是打听琦二嫂子与两个侄子的消息,若是老天垂帘,让他们母子平安归来,多少能让叔父婶子心中宽慰些。”关系生死,沈瑞也不废话,只能引开沈全注意力。

  毕竟不管沈琦是真的死了,被府衙冰库存尸,还是在虚惊一场依旧在死监关押,沈全都不能知法犯法,带人去冲击府衙。若是沈氏一族全然无辜,涉及子弟生死,还能仗着是苦主,出面大闹一场;可如今“通倭”的嫌隙背着,后边还隐藏着足以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沈家除了老老实实等待钦差下来,却不好直接对抗官府,否则说不得幕后之人推波助澜,将“谋逆”的罪名提到台面上,到时候能不能保全族人都是两说。

  “瑞哥儿,过去这么久,我当如何找起?”沈全闷声道。

  人已经失踪一个半月,又有匪徒搅合在里面,沈全既是知晓眼下当找人,可也是全无头绪。

  沈瑞想了想道:“不管上岸的倒地是真倭寇,还是兵匪,既是专门劫掠了妇女回去,那定是有秘密安置女眷的地方。他们又有自己的船,那地方不是海岛就是江心岛上,打发人往码头上去探问,将松江就近的岛屿都打听一遍,几百人出动,又不是飞天遁地,总会有痕迹留下。真要是找到恶人巢穴,不单单是救人,说不得还能帮二哥洗清嫌隙。”

  沈全并不是笨人,由找人想到八房老太爷生前提及“内鬼”,恨恨道:“除了打发人去码头打听附近岛屿,还得安排人清点这次倭乱各房的真正损失。要是有内鬼在里头,即便遮人耳目,也未必真的就舍得让人祸害自家,说不得会留下一丝半点的马脚。”

  沈瑞道:“是当在钦差下来前找到此人,省得到时候被动,只是还需悄悄探查,省得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沈全应道:“嗯,我让大丰去码头,让杨庆带人打听各房消息。”

  前者是沈家家生子,可早就随沈瑛进京,在松江是生面孔;杨庆是沈全之妻的陪房,巧的是父祖籍贯松江,会一口松江话,能扮作是当地人。

  眼见沈全全心想着寻找亲人与仇人上,并没有再提及沈琦,沈瑞移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说出心中担忧,先过一日是一日,缓两日再提也不算晚。

  心中事情多,辗转反侧,直到二更的梆子声传来,沈瑞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到天明,沈理不愿意这样被动,打发人一早就往知府衙门递了拜帖。就算赵显忠依旧不见人,也不能让他太过安生。

  至于寻找“内鬼”之事,沈理除了不在族谱上的沈琰兄弟,一时也想不到其他人。听沈全说要暗中打探各房族人的损失,借此寻找出真正的“内鬼”,沈理补充道:“除了各房族人,各房姻亲也叫人问问。”

  族中有子弟“通倭”,出了如此作奸犯科之辈,阖族脸面都不好看;至于“谋逆”,那就是一族之罪,因此沈理虽怀疑此事有“内鬼”,可更多的是怀疑与沈家相熟的姻亲,而不是沈氏族亲。

  沈全点头应了,道:“沈贺两家并立,沈氏居先,贺家素来有取而代之之心,此事怎么看都是贺家嫌疑最大,我会叫人仔细探查,尤其是贺家那边,就算不是他们家,这个时候也当防备起来。”

  沈全还要回去安排人手,用了早饭就回去了。沈理虽打发人送了拜帖往知府衙门,可那边既没有回帖子,过去堵门也是白堵,便带着沈瑞往九房去了。

  这几年族中长辈相继谢世,老一辈只剩下九房太爷一人,之前能在辈分上压制九房太爷的八房老太爷也故去,要不安抚好,九房太爷倚老卖老闹起来,难堪的还是整个沈家。

  九房为了勒索宗房,早就安排人盯着宗房,因此昨日就得了沈理回乡的消息。九房太爷换了衣服,早早在家等着,可等了大半天,也没有见沈理上门,气愤不已,在家中咒骂一晚。

  从早上开始,九房太爷端着依旧缠了绑带的胳膊,在罗汉床上犹豫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辈分高,是沈理的叔祖父,没有去探望侄孙的道理;一会儿又觉得沈理虽是沈家血脉,可到底是天上文曲星投生,不能当寻常晚辈相待。正是犹豫不定,就听到小厮进来禀告,说是沈理上门了。

  九房太爷暗暗得意,可因早年吃过沈理排头,也不敢太妥当,叫长孙沈琭出迎。

  沈琭对于沈理这个从堂兄弟,并无多少亲近,可也是晓得面上还得过得去。自己不善读书,功名无望,弟弟沈琳是个大傻子,可架不住运气好,净身出户跟了二房二老爷身边当衙内,只有享福的;自己再酸也无用,幸好长子今年十三,没两年也是下场的年纪,说不得以后能搏一搏。真要儿子举业有望,以后少不得有需要沈理这个从堂伯提挈的地方。

  因此,沈琭掩下嫉恨,亲亲热热地将沈理、沈瑞迎进去,兄友弟恭,俨然好兄弟模样。

  沈理与沈瑞两个见过九房上下贪婪丑态的,自不会被沈琭糊弄,不冷不热地跟着进门。

  刚过了影壁,就听到东厢一声嬉笑,随后一个绿衣服丫鬟满脸通红,摔了帘子出来。

  眼见沈琭带了客人进门,那丫鬟不躲不避,娇滴滴地屈膝,叫了声:“爹!”

  沈琭盯着东厢房皱眉,问道:“你怎么到前院来了?”

  那丫鬟并不起身,抬着头,眉眼含情,柔媚地看着沈琭,细声细语道:“娘炖了燕窝,打发女儿给大哥送来。”

  大明律法,不许庶民蓄奴,因此家仆上契多是是养子、养女为名。女婢仆人对主人主母的称呼,则是跟着家中小主人走,才会有“爹”、“娘”、“大哥儿”、“大姐儿”这样的称呼。只是开国一百五十年,江南富户又是蓄奴成风,稍微有些传承的人家,不管有没有功名,“老爷”、“太太”的称呼已经是寻常,倒是鲜少听奴仆称爹称娘。

  沈琭心下一荡,扶了那丫鬟一把,身下就支起了帐篷,还是沈理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两声,方使得沈琭醒过神来,放下手“哈哈”两声,吩咐那丫鬟下去。

  一个儿子,一个爹,加上一个轻浮俏婢,沈瑞想到这其中可能会拓展的狗血故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来这沈琭父子的无耻,颇有红楼之风,正是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翻版。不过以九房太爷的品性,言传身教,也难教导出什么好儿孙来。幸好沈理一家早与九房嫡支断的干干净净,否则身为堂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自家离京时,九房小大哥不过才启蒙,如今数年过去,也不过十二、三的年岁,小小年见就晓得调戏母婢,这风流本性,倒是与其父一脉相承。

  沈琭素来脸皮厚,晓得自己风流落在沈理与沈瑞眼中,却是不当回事,带了几分炫耀道:“这小婢胭脂是我乳兄闺女,打小养在内人身边,我素来当女儿般看顾,眼见着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倒是越发的可人疼。”

  沈理听着这话说的不像,却也没有耐心劝告;至于沈瑞,只在心中吐槽。明明是奸夫淫妇气场,不知有什么首尾,却还打着父女名义,真是无耻之尤。

  九房太爷早就打发小厮盯着前厅,琢磨着要不要晾着沈理一会儿,又怕沈理犯倔走人,就犹犹豫豫地走到前厅屏风后等着。

  听到客厅进来人,沈琭招呼客人就坐,九房太爷才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转进来,颤颤悠悠道:“可是六郎来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抽丝剥茧(三)

  九房太爷虽是贪婪可恨,可到底辈分在这里,沈理与沈瑞两个都面站起身来,请安见礼。九房太爷先是盯着沈理,满脸慈爱道:“我也是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年岁,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六郎,不想这回却是因祸得福,能有再见之日。”

  沈理心中不由纳闷,自家这位叔祖父最是无赖不要脸,贪心粗鄙也是直来直去,从来不遮不掩,没想到三、四年不见,如今倒是学会作态。

  眼见沈理不接茬,九房太爷低头叹了口气:“眼见你前途正好,我到了下头,也好对你祖父交代了!”

  沈理有些不耐烦,九房太爷已经是带了几分祈求,道:“六郎啊,六郎,你与琭哥儿本是嫡嫡亲的从堂兄弟,都是老头子当年糊涂,有了私心,才伤了你们母子的心,也坏了你们兄弟的情分。”

  说话间,九房太爷去了作态,脸上露出几分悔恨,洒了两滴老泪。

  要是时光倒流,他哪里会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将沈理母子撵出去?自家嫡亲侄孙是状元公,自家是状元公的叔祖父,要是没有断了往来,自己就是阁老的亲家长辈。这些年人前硬撑着,私下里九房太爷早将肠子都悔青。沈理居丧守孝那几年,九房太爷不是没想着拉回关系,可沈理却是油盐不进。等到沈理孝满回京,依旧是翰林老爷,前途大好,自家却是半点儿光也借不上。每每夜里想起沈理的风光富贵,九房太爷都想要抽自己几个耳光。别说眼下只是洒两滴老泪,就是让自己跪下给沈理磕头赔罪,自己也乐意。

  前有沈瑞,借着二房继子身份,到京城接掌二房偌大家业;后有沈琳,不过是口舌笨拙的憨人,只因得了沈洲青睐,也进了富贵窝,只有自家宝贝长孙,受自己拖累,只能在老家混口饭吃。想到此处,九房太爷是真的心酸,脸上悔恨越发真挚。

  只是沈理少时见识过九房太爷的贪婪狠厉,知晓这是绝对不能沾的,否则以后一家子上来,再也难撕巴开。他当年在京城能将九房打发的管事拒之门外,今日也不会因九房太爷这几滴老泪就软了心肠。虽不能说是杀母之仇,可慈母早年病痛不断,不到知天命的年岁就病故,始作俑者就是当初驱逐他们母子的九房太爷。自己遵从母命,没有报复九房太爷这一支,已经是底线,更不要说是其他。

  想到亡母,沈理不由面上发暗,周身也多了冷意。

  九房太爷正沉浸在悔恨中,全然未觉,依旧在絮絮叨叨:“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头子的不是,你琭兄弟却是个实心眼的人,真要到了遇到难处时,只求六郎念着你们同曾祖的情分,能拉就拉一把……”

  沈理实是没有耐心再听,直接问道:“听说太爷咬定沈珺‘通倭’才使得自家受伤,前些日子往宗房走了两遭,开了八千两银子汤药价?”

  九房太爷的絮叨被打断,态度又是如此不客气,爷孙两个都有些不快。九房太爷在心里念叨了好几声“状元公”,才没有使自己破功。沈琭却没有那么好的涵养,立时撂下脸来,带了几分凶悍道:“怎么?状元公上门不是探望长辈,而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沈理看着沈琭冷笑道:“听说九房的琭大爷最是豪气,郊游广泛,三教九流,都有至交好友!”

  沈家子弟,或是读书举业,或者农耕传家,或是像三房那样行商贾事,只有九房沈琭奇葩,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与流氓地痞吃酒,就是出没妓家暗门子,整个一个酒色之徒。偏生沈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听到沈理提及,挺了挺胸膛说:“整个松江府城,谁不晓得我琭大爷最是爽快不过。就算有人不小心得罪了我,我也不会小肚鸡肠的计较,吃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两顿酒也解决了。承蒙各方朋友给面子,在这松江地界我说话也管用几分,六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说话之间,带了几分得意洋洋,看盼着眼前的从堂兄弟能跟自己学习学习,别整日里还想着几十年前鸡毛蒜皮的小事。

  九房太爷见孙子得意忘形,话里话外带了讥讽,忙去看沈理脸色,生怕他翻脸走人。

  沈理却是直直地盯着沈琭,眼睛眨也不眨,带了几分探究。

  沈琭被看的直发毛,忍不住摸摸脸道:“六郎看我作甚?可是沾了脏东西?”

  九房太爷素来将沈琭当成命根子,立时将心提到嗓子眼,试探着问道:“六郎这是学了看相了?可是琭哥儿这些日子运到有些不好?”

  沈理带了几分高深莫测,看了眼九房太爷道:“太爷也看出来了?”

  自打沈理高中状元,九房太爷便将沈理当星宿下凡,就算费尽心思想要沾便宜,也都是稍作试探,一见没戏就适可而止。因此,不管在旁人面前怎么倚靠卖老,老人家对着沈理始终有几分忌惮。

  眼下听了沈理的话,九房太爷并没有当成扯谎,而是心里信了几分,使劲看了孙子几眼,满脸关切道:“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仔细看,琭哥儿印堂乌黑,带了几分晦气,这两个月接连破财已有预兆。前两个月被人骗了二百两银子,六月又摊上匪祸,我与小大哥儿两个都躺下了,这些日子买药的银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

  沈琭书读的少,又是跟着隔辈的长辈长大,对于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多是信其有,这会儿摸着印堂道:“怨不得这几个月不顺,六郎快帮我看看,想个破解的法子。”

  沈理却是摇了摇头,依旧是盯着沈琭,皱眉皱的更厉害。

  看的九房太爷祖孙两个提心吊胆,九房太爷忙道:“六郎有什么可别瞒着?咱们九房不比别的房头,家底本就薄,可经不住折腾!”

  沈理依旧摇头道:“若是真的能破财免灾,反而是好事,可惜的是……”

  沈琭再也坐不住,带了几分小心道:“莫非还有病兆?这些日子我白日里也劳乏,有些日子没睡好了?”

  九房太爷早年经过丧子之痛,看着而立之年的孙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越看越是心惊,这脸色蜡黄,眼下乌青,怎么看也不是健康人的模样。

  沈瑞半天不开口,这会儿也跟着大家望向沈琭。沈琭这模样,古人看着是病态,几百年后在现在社会确实常态。当年大学宿舍的老五,最爱在半夜学习小电影撸管,一来二去,就是沈琭这个模样。如今是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想要来一发最是便宜不过,沈琭眼下这模样,明显是纵欲过度的模样。

  九房太爷既高看了沈理,恨不得跪下求破解之法。沈理却没有卖官司,道:“破财也好,有恙也好,都是小波折,眼下要命的是牢狱之灾难过,怕是危及性命!”

  九房爷孙两个面面相觑,沈琭反而没有了方才的紧张:“哈哈!六郎莫不是在逗我?我素来晓得轻重,作奸犯科的事从来都不沾,怎么会惹上什么牢狱之灾?”

  沈理没有作答,依旧带着几分高深莫测,对九房太爷道:“太爷,我昨日回来,去了知府衙门的事情您这里也听说了吧?”

  九房太爷点头道:“管家去前街,看到六郎了,回来与我说了一嘴。”

  九房既盯着宗房,对于沈理昨日行踪自然会知晓,至于沈理进了知府衙门之后的事,到底是在门房等着,还是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就不是九房上下能打听得了的了。九房作为沈家最弱势的一房,比寻常百姓强不到哪里去。沈琭就算交友广发,也是底层市井人物,接触不到知府那边。

  “昨日我去知府衙门,得了一个消息。”沈理知晓对九房上下的贪婪相,好声好语相劝只是徒劳,说不得会使得九房太爷越发倚靠卖老,失了顾忌,就故意扯谎来吓唬他们的:“说是有人在府衙出首,告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家九房的沈琭!我当时还以为是讹传,再三确认,才晓得出首的是沈琭交好的朋友之一,一个叫黄老七的人在衙门首告,时间就是前两天,为得就是上月倭寇进城的事!若不是正好我昨日回来,府尊多少看顾些情面,今日衙役就要上门拘人了!”

  九房太爷听得五雷轰顶,已经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沈琭一窜老高,不住声的咒骂道:“黄老七这个龟儿子,我攮他姥姥!他打着四分利的幌子从老子这里骗了二百两银子,又用三十两银子,骗老子做了一百两银子的担保,结果说跑就跑了,老子念着多年交情,才没有去告官,他倒是反咬我一口,这龟儿子,这龟儿子,我攮他姥姥我攮他婆姨我攮他闺女我攮他八辈子祖宗……”

  沈琭咒骂不停,九房太爷想着已经入狱一个半月,生死不知的三个族孙,哪里敢心存侥幸?这回毫无不做假,他是真的站不稳了,晃晃悠悠起身,对着沈理就跪了下去……

  第四百八十三章 抽丝剥茧(四)

  沈理即便心中再不喜九房太爷,难以视之为亲人,可眼前老人已经白发苍苍,年过古稀,又如何能真的让他跪下去。因此,沈理忙起身将老爷子扶住,就是下首坐着的沈瑞,也不好再坐着,跟着沈理起身,帮着扶了另外一边。

  “都是诬告,已经陷进去三个,琭哥儿可不能再陷进去!”九房太爷不敢再摆架子,颤声道。

  沈理并不是无的放矢,才提及黄老七,来过之前在宗房那边打听了一回,知晓沈琭被黄老七骗了银子跑掉之事才借此发挥,没想到这祖孙两个反应这样剧烈。

  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并没有立时应答,而是追问道:“太爷,这个时候可不是遮遮掩掩的时候,无风不起浪,这黄老七怎么不出首旁人,只出首了沈琭?”

  九房太爷眼神游移,咬牙道:“为得什么?还不是想赖账!你兄弟虽有些贪杯好色的小毛病,可别的却是素来不敢沾手,更不要说是‘通倭’这样的大事。”说到这里,生怕沈理还不信,举着包裹着的胳膊道:“哪里有‘通倭’不祸患别家,反而祸害自家的?当时的场景,老头子现在想起来都是一头冷汗,那可是真刀真枪,要不是我再前头拦着,那刀子就落到小大哥儿身上了。那情形怕人,小大哥儿虽被老头子护住,可也吓的惊了魂,如今还起不了身,只能卧床养着。”

  沈理依旧面带沉重,依旧看向沈琭。

  沈琭嘴里咒骂早在太爷要下跪时就停了,见沈理再次打量自己,似是什么都晓得一样,不由心中大急,跳脚道:“六郎,这真是天大冤枉!这次倭寇进城,就算别人会‘通倭’,我也不会啊!六房、八房是挂了白不假,可我们九房被祸害的也不轻。太爷受伤,还折了个门房,被掠了一个婢子!”

  沈理本是扯谎,为得是恐吓九房一二,让九房太爷安分顿日子,省得这个时候九房太爷跟着裹乱。京里的钦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不管府衙那边的证据准备的如何,都比不上沈家人自己的指认。要是九房太爷不管不顾,胡说八道威胁宗房,说不得传出去就是确认沈家人确实通倭的证词。

  可眼前这祖孙两个,信誓旦旦,却透着几分心虚气短。沈理与沈瑞两个,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内鬼”二字。

  沈全那边已经安排人打听,难道真的是沈琭捅出来的篓子?可真要说沈琭“通倭”,他又不像是有那个胆量的;却又不像是全然无辜模样,难道是犯蠢被人骗了入局?

  沈理之前信着族人,只是怀疑沈家的姻亲陷害沈家,眼下见竟是沈琭嫌疑最大,不由心中生了真火,冷着脸怒视沈琭道:“既是诬告,也就不用我跟着多操心!只希望到了公堂之上,三木之下,你也能理直气壮,千万别怂,省得冤死。《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这等通匪之罪按照情节轻重,可判流,判绞,判斩!这次松江军民死伤两百来人,总要砍几个脑袋以泄民愤!”

  沈琭听得双腿发软,再也站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上,脸色血色褪尽,越发显得青黑蜡黄。

  眼见真的有什么,沈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可不单单是“通倭”之事,还有背后藏着的“谋逆”大罪,要是沈琭这蠢货真的有把柄落在外头,可真是要命的大事。偏生这祖孙两个死鸭子嘴硬,还不肯老老实实交代。

  沈理不乐意耽搁功夫,起身佯装要走,却是没有抬得动腿。原来就在他起身那一瞬间,沈琭就扑了过来,做了沈理的腿部挂件,哽咽道:“六郎,咱们可是嫡嫡亲的从堂兄弟,你可不能不拉我一把!我是真的冤,不过是一时觉得稀奇,想要瞧个热闹,不想却是滔天大祸!那个黄老七也不是东西,吃我的喝我的,如今却是接二连三的坑我!真是冤啊!”

  说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沈理恶心的不行,踢了踢腿道:“有话说话,要喊冤等明日进了衙门再喊也不迟!”

  见沈理是真恼了,沈琭不敢再抱着,放下胳膊道:“好,我说,我说,我是真的冤枉哎!”

  原来四月中旬,有两个福建商人到松江贩布,在松江府城赁了宅子,逗留了一段日子。其中有一人好赌,在赌场认识了黄老七,两三顿酒下来,就勾肩搭背成了朋友。那两个商人身边带了服侍起居的两个小婢,一个豆蔻之年,稚嫩可爱,一个碧玉年华,柔顺乖巧。落到黄老七少不得心里直痒痒,旁敲侧击打听两句,原来这两人是同胞姊妹,并不是大明人士,而是东洋人,追问起来路,只说是福建那边海匪抓来贩卖的。大明女子性子以贞静温顺为美,这东洋女子比大明女子更温顺三分,素来为富绅巨贾所喜,每每有人贩卖,都是供不应求,价格比江南抢手的高丽婢还高出一大截。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黄老七既能跟沈琭成为至交好友,也是色中恶鬼。见那两个商人豪爽,不是那等小气的,色胆也越来越大,对着两个商人掏心掏肺,将松江府城布市的那么隐情内幕也说的干干净净,又担心自己分量不够,拉着沈琭做这个沈家子弟做招牌,将沈家上下吹的天上有、地下无,果然引起这两位闽商的注意。

  这闽商又带了精明,并没有黄老七、沈琭说什么就认定什么,而是又打发人在城里打听了一圈,知晓黄老七确实没有说谎,这沈家真的是松江第一大户,城里的铺面也有不少是沈家的,这两人才对黄老七、沈琭推心置腹起来,说了买一千匹布的事儿,希望两人为中人,介绍沈家名下的铺子,省得他们两个被糊弄,并且许诺不菲的佣金,也暗示可以让那两个小婢侍候两人。

  黄老七、沈琭两个无赖,先前不过是为了骗些吃喝,有机会尝尝东洋女人的味儿则是更好,没想到天降横财,不仅有中人佣金,这一亲芳泽也在眼前,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两个闽商也不做虚言,叫两个婢子出来奉茶,眼见两个新交的朋友在姊妹之间多关注小的两眼,便打发长随到妓馆带了与姊妹两个年岁相仿的两个姐儿回来,与自家东洋小婢搭着,一大一小搭配,一国人一倭女搭配,一屋送了两个。

  黄老七与沈琭自诩性情中人,先是各自回客房“品鉴”一番,随后想起对方身边佳人又惦记,交换了一回,第二日险些起不来床。

  有了这番故事,几人的交情也是突飞猛进,沈琭更是拍着胸做保,将进布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沈琭没想到别人,直接想到被涌二太太骗回来接手买卖的沈玲身上。沈玲正打理的布坊,是三房数得上来的买卖,要不是前两年被涌二太太的兄弟胡乱管了两年,也不会到了要关张的地步。沈玲打小在铺子里长大,处事最是活络,要是自己介绍大客商给他,这其中的好处也少不了。

  外加上在闽商那里留宿了几次,尝了倭女的顺意可口,沈琭也想要显摆。要是能勾得沈玲也动心,那才更好。不过区区庶子,如今官家千金娶了,儿女双全,就算沈琭见了,心中也难免带了醋意。

  涌二太太见不得庶子舒坦,送了几次婢子,可沈玲却是个惧内的,不等媳妇发话,自己就打发了,一来二去,竟是引得不少族中女眷称赞。沈琭不服,既想要撕开沈玲的虚伪面皮,也想要抓了沈玲的小辫子,趁机要挟一二,说不得回扣也会丰厚几分。

  可沈琭百般算计,也要沈玲真的入磬才算。不想沈玲一副海量,闽商见着,酒菜用着,却是千杯不醉;对于旁边侍酒的倭女,也是瞄也不瞄一眼,只天南地北的聊买卖话。

  沈琭没有抓到沈玲的小辫子心有不甘,可因闽商与沈玲谈成了买卖,且买卖数量由一千匹布升为两千匹,沈琭里里外外落下二百来两银子,亦是心满意足。唯一可惜的是,那两个闽商不肯将倭女送人,只说是调理两年舍不得,等下次来松江贩布给沈琭带其他倭女来。

  送走闽商,沈琭还掐着手指头算他们再来的日子,刚到手的二百两银子就被黄老七骗走,还被糊弄着做了借银子的保人,自己又添补进去一百两银子。没等到沈琭找到人,就有了倭寇进城的事。

  他哪里会想到这祸害了半个松江府城的倭乱会关系到自己什么事,可等听到消息,知晓沈玲因卖布之事背了“通倭”嫌隙,沈琭就傻了眼。这四十来天,他没有一日睡得踏实,总是从噩梦里醒来,一会儿担心沈玲攀咬到自己身上,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之前与两个闽商的往来交好落到旁人眼中,竟然是夜夜不得安枕。只有拉着妾侍婢女胡天黑地的鬼混时,他才能不想这些,安生个一时半刻……

  第四百八十四章 抽丝剥茧(五)

  沈琭不过一无赖,素无担当,心中既存了事,在家里就显了出来。…九房太爷向来宝贝这个孙子,看在眼中,放心不下,稍一探问,就给问了出来。

  “老而不死是为贼”,九房太爷还没糊涂,自是想明白这其中有不对劲之处,自己的孙子上了套,这件事要是不翻出来还好,要是翻出来,那“通倭”的罪名就落到孙子头上。

  越是心虚,老爷子越是咋呼的厉害,他才会不依不饶的闹腾宗房,恨不得沈珺、沈琦、沈玲头上的罪名早日敲定。幕后之人见有了替死鬼,就不会再攀扯到自己孙子头上。至于这三人有了罪名,会不会牵连到族人与自家,九房太爷是顾不得了。不过是丢些名声,九房这些年名声也没有好过,还不至于是灭族之罪。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这三人是“诛九族”之罪,外九房与他们早出五服,抄家问斩也是问罪的这几个房头自己那支,六、七、八、九这几房都是出了服的。

  如今被沈理揭破,九房太爷倒不怕沈理“胳膊肘向外”而是担心旁边的沈瑞。沈瑞出身四房,出继二房,与宗房有旧,到他这一辈与四房、二房之外的其他房头也是出了服的,可是两房的长辈与宗房、三房依旧是五服堂亲。因此,九房太爷生怕沈瑞出去告密,待沈琭说完,便斜着眼睛看沈瑞,对沈理道:“老头子独有这一个命根子,要是琭哥儿有事,老头子也活不了了,况且他这糊涂孩子,不过是上了人的当,跟着吃喝两顿,早就晓得错了。既是三房的沈玲已经担了这事儿,就莫要节外生枝,毕竟当初做买卖得实惠的他,如今罪名在他身上也不算冤枉!”

  沈理怒极而笑,要不是他随口说出一个“黄老七:做诈,这祖孙两个还将此事瞒的死死的。论起缘由来,沈玲才是受了无妄之灾。府衙里传来的消息,沈玲明显是刑讯过的,却没有将沈琭招出来,否则的话沈琭早进去了。

  同沈琭的庸碌无能相比,沈玲则是沈家玉字辈的明白人之一,十来岁在铺子里历练,后又在京城独当一面,而后跟在沈洲身边操持庶务。明明有沈琭在里面牵线,沈玲口供中却将两个布商当普通客户,隐下沈琭的事,当是察觉这其中蹊跷与知府对沈家态度的不善。他当是明白,他自己能咬住牙,换做沈琭进来,一顿板子下来,说不得什么口供都有了。

  沈瑞心中,自然亲近的也是沈玲,如今懒的去打理九房太爷眉眼官司,就是在心中为沈玲不平。

  沈洲为人处世略有瑕疵,这几年要不是有幕僚跟这儿,族侄侍奉,也不会这样消停度日。因此对于沈玲与沈玲的辛苦,二房上下都领情。只是世人最重孝道,只要沈涌夫妇在世,想要折腾沈玲这个庶子,二房也没有立场阻拦。

  论起来,沈玲这名义上有爹娘的,还不如沈琳这个没爹没娘的来的方便,一个分家文书写出来,以后沈琭想要要挟兄弟也不成。不过三房想要高声使唤也要看二房应不应,沈玲的媳妇与监生功名可都是二房给的,三房可是一个大子儿也没花。该花钱的时候推出来,不花钱的想要享受现成的,就要看二房应不应。

  沈瑞想到这里,有了计较。眼见沈瑞面色不善,毫无亲近恭敬之色,九房太爷没底,道:“瑞哥儿,你还小,就不要参合这些事了,论起来哪一房当年没有受过你娘恩惠,过后又是怎么对你?”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太爷是说当年想到诸房勾结贺二老爷侵吞家母遗产之事?虽说过去有七、八年,可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似乎同九房也有些干系!”

  九房太爷一噎,厚着面子道:“还有这回事?老头子记不得了,当年的事情都是误会,都是姓贺的见不得沈家好,就让他过去吧。反正你是这次回来是客,跟在你六哥身边认认族兄弟,往后也能有个照应。如今可不比以往,二房大老爷去了,你那异母哥哥又中了状元,往后族里肯定亲近他的多余亲近你的,你也上点心儿。他抢了你嫡子身份,又得了你娘留着的嫁妆,可是未必就会念你的好,要不然也不能有‘生米恩斗米仇’这句话!”

  如此推心置腹,竟似慈爱长辈。

  沈瑞虽满心不耐烦,可在沈理面前,却不好太出格,站着听了,不冷不热只道费心。

  九房太爷又一次以辈分取胜,摸着胡子,面上忍不住带了得意,不过见始终不言不语的沈理,心里到底不踏实,忙将那几分得意收揽去。

  沈理只盯着沈琭,眼中已经带了厉色。

  沈琭被盯着瑟瑟发抖,忍不住倾往九房太爷方向。

  九房太爷“咳”了两声,沈理冷笑道:“想要脱罪,做梦!数十条士绅百姓性命,上百被劫掠女子,岂是说结案就结案的?如今已通天,就不是松江一地之事,钦差马上就要下来,赵忠显自己的脑袋都要保不住,可不是死咬住沈家不放?虽不知沈玲作何现下还没有招出沈琭,可谁晓得会坚持几日?等到钦差下来,赵显忠刑讯没了顾忌,别说沈玲,就是沈珺、沈琦两个都会问什么是什么?”

  沈琭本就担心这个,听了这话,已经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就是九房太爷脸色也青白。

  九房太爷不敢再耍什么心眼,咬牙道:“六郎,刚你也听了前因后果,琭哥儿是真的冤枉啊!”

  沈理垂下眼帘道:“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用?要看知府愿不愿意知道,钦差大人愿意不愿意知道!”

  沈琭已经是“呜呜”哭出声来,九房太爷看着孙子,脸上变幻莫测。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有些好奇。

  这个时候是不好放任沈琭在外头,否则只要官府那边查到沈琭头上,以沈琭这般胆小无能模样,熬不住刑讯乱招供,沈家就被动了。可这样吓唬九房太爷,有用吗?

  换做心狠手辣的人,这个时候就应该让沈琭“被意外死”,才能真正绝了后患。不过沈理并不是那样的人,如今啰嗦了这么多,吓唬沈琭算什么解决法子?

  九房太爷到底活了七八十年,此时似也有了决断,对沈琭道:“去收拾收拾,去……”说到这里,看着沈理、沈瑞一眼,咬牙道:“去广州找沈涌,让他安排船去琼州府。”

  沈琭抬着头,鼻涕眼泪一把,还有些懵,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叫苦道:“太爷,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怎么能待人?”

  九房太爷冷哼道:“你沾上这滔天祸事,还想要去享福不成?”

  沈琭还要再说,九房太爷给他使眼色,口中道:“现在还不走,打算等知府衙役上门吗?”

  沈琭看到九房太爷的眉眼官司,立时转了话头:“孙儿听太爷的,总不能连累了太爷与族里。”

  沈理该说的说了,不愿继续看这祖孙两个做戏,带着沈瑞告辞离开。

  出了九房,沈瑞疑惑道:“六哥真的放任他离开?”

  沈理低声道:“瑞哥儿说说,要是真有人暗中针对沈氏一族,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沈瑞回头看了九房大门一眼,道:“之前既故布疑阵,现在还没有捅出来,应该是在等在机会。六哥回乡,怕也落在对方算计中。”

  沈理点头,示意沈瑞继续。

  沈瑞想了想道:“三木之下,得到的口供可为证物;没等上堂,意外身亡,似也能作为旁证。”加上正好沈理在松江,说不得连带着给沈理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

  沈理面色如常,语气是满是冰寒:“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高人在背后算计沈家!”

  九房正房,沈琭早已擦干净脸,满口抱怨道:“这沈理也太不近人情,太爷与我都开口求他,是没一句准话。我就不信,他一个状元公,又是阁老的女婿,真要有心护着我一回,赵显忠就真的敢叫人拘了我?”

  九房太爷皱眉道:“他敢应,你就敢信?我是看出来,这小子是恨着咱们这一房。这些年,哪个房头没叫人上京过,只有九房被他们拒之门外。这次要不是事情牵扯的大,连带着族人都不得安生,沈理才会心有顾忌,要不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就是他!”

  爷孙儿两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意思。

  沈琭忙问道:“方才太爷说让我去琼州府是骗沈理他们的吧?”

  九房太爷点头道:“既关系到你性命之事,多周密都是应当的,怎么会让外人晓得?广州是有族人在不假,可官府真要使人追铺,那边也跑不了。你往山东去,朝廷虽海禁,可那离朝鲜近,有私船下海。你去了那边,就找个房子赁下,等我的消息。要是有转机,我会打发人过去送信;要是危险,我就按兵不动,省得让人顺藤摸瓜找到你。既是钦差下来,这案子就拖不长,你在那边等半年,要是一直没有收到信就走门路出海,不要吝惜银钱……”

  沈琭哭丧着脸道:“太爷,家里还哪有什么银钱?”

  他本就不善经营,九房又是沈家诸房中家底最薄的,不过有两个小庄、一个收租的铺子,勉强生计罢了。要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成为市井帮闲,绑着商人跑腿找门路,为的不过是那些谢银。前几个月虽从闽商那里得了二百来两银子,可随后就被黄老七骗了去,又代黄老七还了一百两银子的担保,荷包早就空了,要不然也不会只在家里胡混……

  第四百八十五章 引蛇出洞(一)

  九房太爷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去了内室,好一会儿抱着巴掌大一个古旧匣子出来,打了开来,沈琭立时直了眼。里面是二十来枚拇指肚大小的金元宝。都说是金子是“寸斤”,一寸见方的金子就是重一斤十六两,眼前的金元宝不到“寸斤”,可一枚也当有五、六两重。

  眼前这些足有百来两金子,换成银子就是千两白银,可这是哪里来的积蓄?前几年因为低价偷买四房孙氏嫁妆的事,各房头都折损了不少银子,九房也是卖了一个铺子连带着太爷拿出了历年积攒的体己才将窟窿补上。沈琭是知晓自家家底的,看着这金子就有些发愣:“太爷,这些金子……”说到这里,想起多年前一个传闻来:“难道当年伯祖母真的陪嫁了金子押箱底?”

  九房太爷将匣子撂下,神色复杂,点了点头。这也是之前他不能下狠心与沈理化解旧怨的原因之一,他怕沈理开口讨还其祖母留下的这一百两金子,担心没有沾光反而将这些吐出去。

  沈琭向来自诩是义气中人,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传闻,也不由觉得自家祖父为人有些不厚道。原本以九房太爷嫡亲叔叔的身份,在侄子早逝只留下个大肚子寡妇的情况下,接手九房嫡支家业也不算什么,可是连已故伯祖母的嫁妆金子也贪下就有些过了。可义气是义气,实惠是实惠,沈琭还是面露欣喜,抓了两枚金元宝爱不释手。

  九房太爷的背弯的更厉害,叹道:“总共就这些,原是打算留到小大哥儿已经成亲用,你拿去使吧,在外长点心儿,莫要再胡混。”

  沈琭被沈理吓唬了一回,恨不得立时长翅膀飞离松江,省得官司落到自己头上。眼前见老祖父如此,想着他的年岁,说不得祖孙就此生离死别,也是红了眼圈,跪下道:“太爷,孙儿不能在您老人家跟前尽孝,您也多保重,家里可离不开太爷……”

  祖孙两个抱头痛哭,惊的院子里的婢女都放轻了脚步。东厢小大哥儿推开窗户,望向正房方向,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就见胭脂扭着腰肢婀娜走过,心神一荡,舔了舔嘴唇,轻唤了一声“姐姐”。他原以为要出言哀求几声,才能骗的胭脂入屋,不想胭脂脚步迟疑,回头往正房望了一眼,面色一红,抿着小嘴掀了东厢帘子进来。

  小大哥儿见状,立时抱了个满怀,撅着嘴巴就往胭脂脸上亲。胭脂“咯咯”低笑,用手推开小大哥儿额头道:“青天白日,大哥这是作甚?”

  小大哥儿没有亲到眼前红艳艳丁香小嘴,在胭脂白皙的脖子上啃了一口:“这不是趁着老爷不在,跟姐姐香亲香亲……”

  胭脂想着方才在正房后窗偷听的几句话,只觉得一会儿忐忑、一会儿火热。她方才虽只听了几句,可也听出来老爷是闯了什么祸事要出去避祸。太太前几年就被气死了,老爷因不愿意受约束一直没有续弦,后院只有几个姨娘通房在,若是老爷不在家,这剩下这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得自己可以搏一搏。

  这般想着,胭脂从小大哥儿怀里躲出来,娇声道:“老爷还在正房呢,大哥急什么?等晚上奴婢给大哥送甜汤来……”

  五房寻人的人手与银钱都撒了出去,可蒋氏与一双儿女已经失踪多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得到准确消息的。沈全想着沈理之前的推断,忍不住去知府衙门后伫立了半晌。要不是知晓利害关系,沈全都要忍不住冲击衙门。那凶多吉少的不是别人,是他同胞的兄长,到底是生还是死?沈全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滚,口中腥咸,眼见有个儒生从衙门后门出来,才闪避到一边。看着那儒生身上装扮,沈全怔了怔,转身大踏步离开。

  宗房客房,沈海看着沈理,满脸担忧:“六郎,听说知府衙门没有回帖,这可怎么办?”

  沈理整理下身上官服:“少不得在做一次不速之客!”

  赵显忠就算不见,沈理这里也要摆出姿态来,让对方不能安心。说不得一着急,就有了错,能探出点消息,沈家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沈海看着沈理补服,犹豫了一下:“那我与六郎同去?”

  沈理看了沈海一眼,沉思不语。既是遇到这样影响到阖族安慰的阴谋,本应该第一个就告诉身为族长的沈海,可是沈海身边有个笃信贺家的贺氏。这个时候,实在不宜赌贺家的善心。况且,不管“内鬼”是谁,这“外贼”八成还是贺家,更应该隔绝消息。

  沈海有些下不来台,皱眉想要训斥,话的嘴边又反应过来眼前不是寻常族侄,而是状元公,是次子脱罪的希望,将训斥又咽了下去。沈海望向沈瑞,神色复杂,想起早夭的沈珏,更是心里直堵得慌。

  沈瑞只做未见,要不是故意给知府衙门那边看,也让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晓得沈家并不是一盘散沙,沈理也不会带沈瑞住进宗房。既是晓得沈海并不是什么明白人,那也不必这个时候与他计较什么。

  想到沈玲在监狱,涌二太太发话要将庶子除名,沈玲之妻何氏带着孩子如今还在客栈中,沈瑞对于沈海这个糊涂族长更是尊敬不起来。本应该得了消息,就打发人去接何氏母子回来安置,可沈瑞与沈理都是男人,并无女眷在身边,只能托付给贺氏,昨天就此事他已经专门对沈海提过,便道:“大伯,大伯娘可去了客栈?”

  沈海随意摆摆手道:“打发蔡婆子套车去接了,瑞哥儿放心。”

  沈瑞一噎,就算宗房如今摊上大事,儿孙遇难,贺氏没心情屈尊降贵亲自去接一个小辈儿媳妇情有可原,可到底是亲戚,也应该打发个差不多的旁支媳妇出面,才算得当。这样直接打发一个仆妇算什么?

  沈海没心情理会何氏母子,只想着催促沈理早日将儿子捞出来,就算暂时捞不出来也能在赵显忠面前求个人情,保佑沈珺能平平安安。

  一副慈父心肠,沈海眼巴巴地望着沈理。

  沈理弹了下衣袖,道:“下次吧,这次我上门,与赵府台论公。”

  沈海讪讪,瞥了旁边站着的沈瑞一眼,以为沈理会跟昨天似的,出入就带沈瑞,没想到这次却是沈理自己个儿往府衙去,沈瑞则是往五房寻沈全去了。

  刚出巷子口,沈瑞就与匆匆赶回来的沈全碰个正着。

  “瑞哥儿,六族兄呢?”沈全四处张望,不见沈理,急匆匆问道。

  “六哥去知府衙门了!”沈瑞回道:“三哥有事?”

  沈全眼见没有旁人在,咬牙道:“瑞哥儿,我知晓寻找二嫂与侄子们的事情要紧,可也不想这样干等,想要求六族兄一封手书,去南京寻学政衙门!”

  沈琦身上有举人功名,见官不贵,在剥去功名之前,地方衙门无权刑讯。之前关心则乱,没有想到这些,刚才在知府衙门看到青衫儒生,沈全才想起还可以经过学政衙门。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从怀里逃出一封信,递给沈全。

  上面有现任苏州学政名讳,沈全红了眼睛接过。就算沈琦真有万一,沈全也想要让兄长以清白身份从衙门出来,而不是作为“畏罪自尽”的罪人,直接出现在公堂上。

  “钦差下来,用的是礼部的官船,从京城到松江约莫要四十来日。”沈瑞道。

  沈全点头,道:“我醒的,松江到南京水路六百四十里,我今日就乘快船出发,赶在钦差下来前将学政请过来。”

  “不管如何,三哥要记得保重自己。等到钦差下来,才是真正困难之时。”沈瑞正色道。

  沈全点点头,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递给沈瑞。

  沈瑞接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打开来,里面是一副对牌,还有一枚白玉印鉴。

  “打听二嫂的事情,我已经吩咐管家下去,我一会儿会交代什么,让他们有消息就报到瑞哥儿这里来。这枚印鉴,是我在家周记钱庄的一笔存银,要是有什么着急花销的地方,或是六族兄要打点,你就取了使,省得跟海大伯这边扯皮。”沈全交代道。

  沈瑞责无旁贷,也就没有推脱,仔细收好。

  沈全急匆匆回去收拾行囊去,沈瑞没有回宗房,而是折道去了三房。

  三房外的路口,两个闲汉装扮的青壮在树下聊天,看到沈瑞过来,两人就止了话。

  沈瑞微微点了点头,望向三房门口。

  不一会儿,三房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沈瑞见状,避到暗处。

  只见那门口有人探头出来,四下里张望,并无异常,才推开门。

  九房太爷亲自送了沈琭出来,旁边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正是沈琭乳兄弟也是八房的管家,身上背着行李。

  饶是混账无德,可到底是被祖父亲自抚养大,如今骨肉分离,太爷又是这个岁数,沈琭“噗通”一声跪下下去,“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九房太爷原要扶孙子起来,可胳膊落在沈琭身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受了这三个响头……

  第四百八十六章 引蛇出洞(二)

  松江城外,一辆马车出城。

  沈琭坐在马车里,全没了方才在九房太爷的不舍,摸着怀中的钱袋,想着泉州的繁华,嘴里哼着小曲,生出向往来。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海运,所以他们要从陆路南下,经浙江往闽地。至于什么黄老七,什么沈玲什么的,都被丢到脑后,满脑子是闽地番子多,有各色美人,上次尝过了东洋美人的味道,说不得这次能见识一下南洋美人。

  沈琭越想越美,也没有了“人离乡贱”的担心,对南下充满了期待,不想马车突然骤停,身子一趔趄,脑袋直接撞到车厢上。

  “哎哟!”沈琭惊呼一声,心火顿起,一把掀开帘子,咒骂道:“王二你瞎了?会不会赶车?”骂到最后却消了音,看着眼前几个青衣健仆,团团将马车围住。

  王二已经被砍了手刀,瘫软在地上。

  沈琭眼见不对,不由身子发抖,颤声道:“各位这是做什么?不会是认错认了吧?”

  眼前几个健仆也不说话,其中两人上前,要拉沈琭,吓的沈琭直往车厢里缩,手中拿着钱箱子道:“各位好汉饶命,这些请各位好汉吃茶……”

  也没人听他废话,一个手刀下去,沈琭昏死在马车上。

  路边树林中,沈瑞从一棵大树后转身而出。

  一个领头模样健仆上前见过沈瑞,其中人将沈琭主仆抬到马车上。

  树林里赶出来一辆蓝呢马车,与九房的马车看起来十分相似,赶车的汉子穿着打扮也同沈琭的奶兄相似,几个青衣健仆上了马车,马车顺着官道继续往前去了。

  留下沈瑞与四、五人,看着之前的马车。

  “不能去六哥的庄子。”沈瑞沉思了一下道。

  那领头的是沈理身边的护卫头目翟进山,听了沈瑞的话迟疑,毕竟有沈理吩咐在前。

  “以后翻开此事,六哥说不清楚,送到我的庄子里去,就是翻开也不怕别人构陷。”沈瑞道。

  沈理是阁老女婿,沈家现在当权人之人,容易被人构陷。即便这次半路截留沈琭是为了占个先机,不要让对方继续在沈琭身上做文章,可也要防止对方反咬一口,诬陷沈理“做贼心虚”。搁到沈瑞身上,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秀才,还没有入仕,又早已离开松江多年,能够构陷的地方就少了。

  之前沈瑞与沈理商量此事时,沈瑞就提议过将沈琭送到自己名下的庄子里,沈理却不愿意让沈瑞背负半点干系,不同意此事。沈瑞便没有啰嗦,不想在这个时候改变主意。

  这护卫头目翟进山能出来做此机密之事,自是沈理心腹,知晓沈理是拿沈瑞当亲兄弟待的,沈瑞也敬沈理如父兄。可是沈瑞的提议虽好,到底与沈理的命令不相符。

  沈瑞看出翟进山迟疑,道:“要是六哥问起,此事我一力担当。”

  翟进山便不再啰嗦,命两个手下赶车往沈瑞名下庄子去了,留下个身形瘦小的汉子

  沈瑞名下庄子,就是孙氏的陪嫁产业之一,徐氏南下那边后,这些产业都有二房老人打理。

  沈瑞与翟进山两个没有跟着马车去,而是上了另外一辆青呢马车,由那身形瘦小的汉子赶车,继续南下。

  马车慢行,沈瑞在马车里估量着时间,要是对方陆路出追兵,那应该也快有人马赶上来了,要是对方水路出追兵,那潜伏在阴暗处算计沈家的就不单单是松江本地势力,长江上几家水匪也有嫌疑。

  这时,就听到远处“哒哒”一阵急促马蹄声响。

  马车里,沈瑞与翟进山对视一眼。

  翟进山低声道:“有五骑!”

  说话间,骑马一行人已经到附近。

  领头那人带着斗笠,勒马停住,看了眼马车,有些迟疑。

  旁边有人见了,低声道:“九爷,那边的马车是蓝色的……”

  斗笠人点点头,催马继续驰骋起来,其他人跟上,扬起一地灰尘。

  瘦子车夫吃了一嘴尘土,沈瑞挑起车帘,眺望前面一行人背影。领头人头戴斗笠,身上却是儒生装扮,骑的也是一匹白马。沈瑞若有所思,心中惊疑不定。

  翟进山道:“二爷可看出什么了?”

  沈瑞皱眉问道:“这两天你们暗中打听贺家一族之事,他们族中行九的有几人?其中二十到三十的青壮有几人?”

  翟进山想了想,回道:“老一辈行九的一人,小一辈行九的三人,其中青壮只有一人,不过是个胖子,当不是方才过去那人。”

  沈瑞肃穆道:“那方才几个长随,可看出什么吗?”

  翟进山道:“太阳穴外凸,都是练家子,不似寻常下仆,当时哪家养的供奉。”

  沈瑞不由担心道:“那我们那边安排的人手够用吗?”

  翟进山带了几分自得道:“我那兄弟是保定赵家拳出身,身手比老翟还强三分,二爷尽管放心。”

  话虽如此,可马车依旧加快了速度。

  这个时候,骑士一行已经追到了前面的蓝呢马车。

  斗笠人勒住马不动,其他人将马车围住。

  车夫惊恐地看着众人,斗笠人盯着马车。

  旁边人嘀咕道:“一刀杀了多便宜,还要将人送回去。”

  斗笠人冷笑道:“那多浪费,就算要死,也要死对地方,才有最大益处。”

  车夫哆哆嗦嗦,马车里的人始终不应声。

  斗笠人见状,示意手下上前查看,

  一人下马,上前将车夫踹到一边,伸手撕帘子。

  一阵粉尘,查看那人身子一晃,瘫倒在地。其他人察觉出不对,都抽刀出来,斗笠人喝道:“是陷阱,撤!”

  话音未落,斗笠人掉转马头,其他人也跟上。这是,前面突然弹起绳索,斗笠人坐下的马匹被绊倒在地,发出哀鸣。其他几匹马也被带的惊慌起来,此时身后射来几只羽箭,目标都是几匹马臀,一时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青呢马车里翻出来的几个青壮已经追过来,与几个骑士刀剑相向起来,一时斗个旗鼓相当。斗笠人摔着马匹绊倒,摔落到地,不知伤了哪里,满脸冷汗,眼见势头不对,趁着无人留意,拖着伤腿,往道路一侧密林中移动。

  眼见到了树林边,还无人发觉,斗笠人松了一口气,不想耳边却是响起晴天霹雳。

  “珠九哥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斗笠人也就是沈珠骇得瞪大了眼,眼前不是沈瑞是哪个?

  沈珠强笑道:“是瑞二弟?好巧?”

  沈瑞挑了挑眉,道:“是巧,珠九哥怎么跑到荒郊野外来了?”

  沈珠听到身后声音渐歇,回头望去,就见自己带来的四人都被几个青衣壮汉制服,直觉得头皮发麻,依旧嘴硬道:“我奉命出去收租,不想遇到匪人,怕是要连累瑞二弟了!”

  沈瑞见他毫无愧色,懒的再与他口角,退后两步。

  沈珠不由意外,翟进山已经带人上前,迎面走向沈珠。

  沈珠见状高声呵道:“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沈家人,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翟进山继续上前,沈珠望向沈瑞,看见他嘴角带了讥笑,一时恶从心起,扑向沈瑞。

  翟进山一把扭住沈珠,沈珠袖子里藏着的匕首跌落到地上。

  沈瑞冷笑道:“莫非我记错了,我与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才会使得你欲杀人?”

  沈珠双眼尽赤,恨恨道:“沈瑞,这你伪君子!若不是你当年装可怜卖乖,二房怎么会选了你做嗣子!偏生你贪心无厌,自己得了便宜不说,还要将另外一个名额霸占。哼,你霸占了又如何,克父克母克亲的小子,还不是克死了沈珏那个短命鬼!”

  “荒谬!不选沈珏,选你这个大才子?”沈瑞冷笑道:“还是你将别人是傻子,看不出去你是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手段卑劣之徒?”

  沈珠怒道:“我是族学第一人!是你们嫉妒我,故意在二房长辈面前诋毁我!”

  “哈!跟一群十来岁的孩子相比,你得了第一有什么得意的?既是族学第一,那如今功名何在?瑾大哥成了状元,全三哥成了举人,你珠九呢?还是一个不入廪的秀才罢了!”沈瑞冷冷的道。

  沈珠年岁比沈全还大,今年已经弱冠之年,可没想到性情如此狭隘,居然依旧为了几年前二房择嗣之事耿耿于怀。

  “都是你们嫉妒我,故意压制我,要不然怎么会别人都中了,只有我一个人落第!你们这些卑鄙下人,你们是怕我出头,才联起手来对付我!”沈珠怒发冲冠,疯癫若狂,满脸狰狞。

  “所以勾结贺家,诬陷沈琦、沈玲等人,要亡沈氏一族?”沈瑞平静地道。

  沈珠立时卡壳,移开眼睛,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都是嫉妒我,我都躲到松江来了,还要害我!”

  到底年轻,嘴里否定,脸上也露出两份得意,估计是觉得就算被怀疑,可没有证据,沈瑞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这般做派,加上之前的行为,已经无须再问。

  沈瑞心中感叹不已,早就晓得沈珠心术不正,却没想到会给沈家带来这滔天祸事。偏生还这般自以为事,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三房向来行商贾事,根基最薄,没有沈氏一族在背后做靠山,被吞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眼见沈瑞无语,沈珠心中又踏实两分。抓奸抓双、抓贼抓赃,就算他想要给自己什么罪名,可没有证据也是徒劳。

  就见沈瑞对翟进山点点头,沈珠还疑惑间,脖颈后一疼,已经失去知觉。

  第四百八十七章 引蛇出洞(三)

  松江知府衙门,二堂会客处。

  赵显忠穿着知府补服,额头汗津津,忍不住偷瞧沈理。要是沈理上门就兴师问罪或是为了族人讨饶求情,赵显忠还有推脱之词,偏生沈理不按常理,只叙官场关系,从春闱早晚到姻亲旧谊,都是虚话。

  沈理既是虚着来,赵显忠自然也得接着。沈理从四品,比赵显忠的正四品低不假,可向来京官要比地方官等级高的规矩,加上沈理状元出身,身在翰林院,有储相身份,别说一府知府,就是一省巡抚面前,也有说话的资格。

  这一寒暄,就从早上到中午。偏生今天是不是审案日,赵显忠叫人送了两次汤水上来,沈理没有告辞的意思。虽说赵显忠已经有了抉择,可也只是想着拖字诀,没有与沈家明面翻脸的意思,毕竟钦差还没下来,不知是哪位相爷的人,自己过早撕破脸只会被动。因此,对于沈理的厚脸皮,赵显忠只有苦笑。

  饭时将至,沈理不饿,赵显忠自己也饿了,只能留客。

  沈理依旧淡定,赵显忠自己却有些慌了。

  沈家的事,要是往大里恼,连沈理也要担干系,为什么沈理不慌不忙?难道沈家还有什么依仗?明明沈理没有回到松江前,沈家各房都乱成一团,无头苍蝇似的,现在怎么都安安静静的?

  要是在京城论,沈家确实不算什么,可身为松江知府,赵显忠知晓沈家各房头的人物与功名,沈家姻亲故旧多不说,只沈家弟子也是不能随意得罪的。官场上,沉浮不定,说也不能说自己会得意到最后。眼前这人是状元,还有四房刚及冠的新科状元,“兄弟双状元,叔侄五进士”说的就是松江沈氏,更不要说还有举人、秀才若干,就算沈氏一族一时受挫,可只要读书种子不绝,就有复起之时。

  想到这里,赵显忠后悔不已。就算自己想要推卸责任,也不敢鬼迷心窍挑选沈家,自己与沈家又无天大仇怨,何苦给自己树下死敌。就算侥幸成功,可外头出仕的沈家族人还有若干,自己何苦来哉?就算是上面阁老争斗,自己也该避得远远的,省得做了池鱼之殃。就算有沈琦之事,又不是自己下的手,自己不过失察之罪,何必非要将沈家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

  心中既有了反复,赵显忠对沈理就多了几分热切,嘴里也半真半假的抱怨起来:“状元公,翰林清贵,不知下面的鬼祟。不说别处,就说这知府衙门中,也是铁打的老吏,流水的府台,这到底是谁说了算还是真不好说,说起来叫人笑话。”

  沈理心下一动:“莫非赵府台遇到什么难处?鄙人虽久不在松江,可到底家族根基血脉在此,地方上还有几分乡谊!”

  想到来松江一年半的种种辛苦,赵显忠几乎要落泪,可衙门里人多眼杂,自己出身立场,也没有与沈家投诚的道理,苦笑道:“六房都是资深老吏,我虽是掌印官,可也看不到之事,听不到之言,偏生老吏奸猾,欺上瞒下、管会做假,即便捅出篓子,看着也是分毫不沾你,尽是我这主官之责。”

  沈理听出赵显忠的真挚,可这意有所指的话似乎也正验证了某种不祥猜想。

  只是赵显忠话中推脱之意显露,眼下也不是对质的时候,沈理端起茶杯,垂下眼帘,道:“清者自清,赵府台也勿要太过担心,既是晓得老吏奸猾,多加提防勿要被算计就是,省得白担了个罪名儿,损了前程。”

  这番话有些指点、告诫之意,听着并不顺耳,赵显忠却是心中激动。看来沈理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知晓府衙另有人作祟,不是自己故意与沈家为敌。

  赵显忠心中宽怀不已,如此一来,就算钦差是谢阁老的人,自己也不怕了,有了这番示好,过后也有缓和的余地。

  一顿午饭,宾主各怀心思,吃的客客气气,看着倒似热络不少。

  沈理面带从容而来,成为知府座上宾,不知落到多少人眼中。之前衙门里传言沈家要败了的老吏们,少不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沈家是不是另有底牌。

  等到沈理从容而去,半点不见焦色,落到府衙众人眼中,更是觉得猜测当真。曾经对沈家有落井下石举动的人少不得暗暗后悔,想着该如何找补;依旧与沈家暗中保持往来的人,则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庆幸不已。

  沈理没有回宗房老宅,而是去了自家在城里的宅子,不过是三进,是沈理中状元后族中给修葺增建的。直到进了宅子,再不见外人,沈理的神色才沉重下来,没有了方才的从容。

  沈瑞没有回来,只翟进山回来回话。

  “三房沈珠!”因为有七房老太爷的遗言在,沈理并不意外。

  不过对于沈瑞将沈珠带走,沈理并不赞成。在他眼中,沈瑞如今虽有了功名,可毕竟弱冠之年,还是孩子,即便考虑事情缜密,可让他去逼问沈珠口供则有些过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沈珠勾结的到底是什么人。”沈理皱眉道。

  翟进山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沈理心下一动:“瑞哥儿问出什么了?”

  翟进山摇头又点头道:“小人来时没问出什么,估摸现下差不多了?”

  沈理挑眉道:“瑞哥儿做了什么?”

  翟进山讪讪道:“瑞二爷似精通刑讯之法,叫人预备了宣纸。”

  沈理也是看惯杂书的,自然晓得宣纸与刑讯之间的联系。沈瑞给人印象冷淡,可知晓他的人都晓得,他性子纯良,并非暴虐性子,待人极为宽和。这样的刑讯法子,不伤皮毛不见血,有个雅称“雨浇梅花”,似乎正合沈瑞仁善的性子。

  沈理晓得这松江城内外,盯着自己的人不少,想着沈瑞平日处事的稳妥,将心中焦急放下,吩咐翟进山两句,自己回宗房去了。

  城外农庄中,沈珠丝毫感觉不到沈瑞的“仁善”,大口的喘息,胸口跟风箱一般:“沈瑞,我操你祖宗,你这是谋杀,你这混账王八蛋!”

  沈瑞只冷淡的看着,冷声道:“看来珠九爷精力十足,那就再来一遍‘雨浇梅花’。”

  沈珠四肢被缚,身上一哆嗦,脸上满是祈求:“瑞哥儿,好弟弟,咱们是未出五服的从从堂兄弟,你就饶了我吧。”

  沈瑞却不愿与他废话,沈玲是沈珠的堂兄弟,沈琦是族兄弟,也没见他少陷害哪个,还是下落不明的琦二奶奶母子。

  旁边动手护卫,已经拿着宣纸,在水盆里浸湿,覆在沈珠脸上。

  沈珠拼命挣扎,可脸上还是被覆得严严实实,他还在想如何求饶,就听沈瑞吩咐道:“不要停,听说有人能熬九九八十一张,且看看咱们珠九爷的能耐如何。”

  脸上的宣纸一张一张增多,早已过了方才试探性的十几张。沈珠只觉得脑袋里都是星星,嘴巴堵得严严实实,胸口跟压了泰山一般。他堵着的嘴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依稀能听出是求饶。

  施行的护卫拿着宣纸,看着面色发青的沈珠,看着沈瑞有些迟疑。

  沈瑞敲了敲桌子:“继续。”

  护卫继续,沈珠已经是无力挣扎,眼前都是星星,心中后悔莫及。他想要告诉沈瑞,他知道错了,给他一次机会自己一定将功补过,告诉沈瑞沈家的仇人到底是谁,一时间他又是怨恨不已,为什么自己成为鱼肉,要接受沈瑞的审判。

  护卫一张一张宣纸还是继续,沈珠的意识已经模糊。他脑子里回忆是童年的画面,当年他曾与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全一起启蒙,可蒙师称赞的是他。

  沈瑞看着沈珠变得不动,看着沈珠失禁,屋子里多了尿骚与恶臭味,才示意护卫停手。

  沈珠脸上厚厚的宣纸足有几十张,沈瑞亲自揭了下去。沈珠脸色青白,如死鱼一般,已经没有大声喘息的力气,只鼻翼微微颤抖,显示他还活着。

  沈瑞没有给他缓和的时间,一盆冷水泼上去,沈珠立时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要不要再试一次?”沈瑞轻声道。

  沈珠的眼神紧缩,忙摇头道:“不要,我说,我都说!”

  素来最是爱洁的沈珠,此刻面对冷心冷面的沈瑞,也不该提什么先更衣的要求,忙不迭的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原来,事情从上次进城求情说起,贺家勾结四房侵占三房产业后,沈珠曾进京求情,可二房置之不理,沈理也没有出面为沈家撑腰。虽说贺家看在沈理面子上,最后退了一步,没有将三房必入绝境,可沈珠依旧感觉到“世态炎凉”,将族人恨了个半死。

  在回松江的水路上,沈珠就遇到了“贵人”,并且得到贵人青睐。沈珠因前几年落选二房嗣子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二房大太太徐氏“有眼无珠”,只顾旧情不顾才学才会选中沈瑞、沈珏两个,如今得“贵人”青睐,自然孔雀开屏般,恨不得将才华都展示一遍。因只有秀才功名,为了怕对方小瞧,少不得松江沈家的渊源与现在的辉煌娓娓道来,不说别的,就说这一代族兄弟,两个状元、两个进士就足以使得沈家笑傲江南文坛,这番说辞果然引起贵人对沈家的兴致……

  第四百八十八章 引蛇出洞(四)

  直到松江下船时,“贵人”不仅赠送沈珠一方端砚、一幅古画,且亲临松江,目睹了松江的沈氏一族的富足。松江良田,十分中三分归沈家,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松江府县的商铺,也有三分是属沈家所有。只因沈家耕读传家,百余年来出仕者络绎不绝,才得以庇护家族,避免了外人的贪婪与窥视,成为盘踞松江地方的地头蛇。

  那贵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举动高贵,仪容不凡,加上带着的护卫幕僚美婢,色色齐全,沈珠心中已有揣测,越发奉承。

  贵人了解完一圈后,倒是没有直接提到沈家如何,只是为沈珠抱不平。贵人称沈家子弟得天独厚,沈珠亦是神童出身,枪打出头鸟,才会因此得到族人忌惮打压,才会在举业上不顺。贵人又提及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沈理当年的房师,说不得得了沈理示意,才会使得沈珠落榜。

  时隔半年,沈珠早已忘了自己应举时的忐忑与不顺,剩下的都是怀才不遇的郁闷。听了贵人的话,越琢磨越是这个意思。连沈全这个资质愚钝的都过了乡试,没道理自己这个打小被蒙师族亲称赞的“神童”落第。

  贵人既说沈家现任族长无能,才使得各房零散,正需有能力之人整合。沈珠就代入了自己,觉得自己既是跟当年族长太爷似的,一呼百应做个一族之长也是得意事。那样的话,不管沈理、沈瑾,还是沈瑞、沈全之流,就都得客客气气,真要惹怒自己,自己就将他们除族,让他们无容身之地。

  只是沈珠还不傻,少不得也话里话外打探贵人身份,贵人只是越发高深莫测,始终没有让沈珠探到底儿。等到贵人离开,暗示会扶持沈珠为沈家族长,沈珠则清醒了几分,少了几分热切,自当对方是随后糊弄人。不想随后有闽地商人来松江,带得就是贵人的信物,沈珠的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沈珠已是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他们要杀人,他们既拉着贺家,我只以为他们另有算计,是想要拉沈家下水,为得是要挟六族兄那里,没想到他们是倭寇,竟然会进城洗劫。是贺家,都是贺家……”

  事情过了两个月,沈珠早就琢磨过味儿来。因为有他自己做内应,如今这“通倭”的嫌疑死死地扣在沈家头上,沈氏一族劫难就在眼前。没有了沈氏一族,自己就是做上族长,也不过是个虚名。反而是贺家,握着沈家这样的把柄,已经买通了赵知府,就等着吞并沈家产业,坐收了渔翁之利。

  沈珠后悔莫及,却是没有反悔余地,只能战战兢兢。因为九房老爷知晓些皮毛,他这些日子也怕自己被推出来,所以才会关注九房,知晓九房老爷出门时,带人去拦截。

  沈珠哭的狼狈,沈瑞却恍然未闻,陷入沉思。

  沈珠生在沈家、长在沈家,即便三房只是行商贾事,可吃穿用度上都是士绅做派。在气势上能镇住沈珠,被沈珠认定为“贵人”,那肯定不是寻常人。当然,能假借倭寇之名,劫掠府城,这般凶悍,也不是常人所为。偏生在江南一地,还真有一个在历史上留了一笔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宁王朱宸濠。

  宁藩始封王是宁献王朱权,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十六岁就藩大宁,封号宁王。后靖难之役,成祖皇帝以“划江而治、平分天下”威逼利诱宁王联手,不想等到成祖皇帝得了江山,不仅没有兑换诺言,还将宁王藩地从大宁移到南昌,夺尽兵权。

  因这个渊源,几代宁王都心存不平,到了第四代宁王朱宸濠时,野心持续膨胀,先是收买正德皇帝身边刘瑾,恢复宁王一系被裁掉的护卫,后来又因正德皇帝无子,送自己的儿子进京,谋取嗣子之位;最后谋取不成后,就直接拉了反旗。

  算一下时间,现在正是宁王朱宸濠继王位数年,藩地安定,野心初显,想要恢复藩王护卫的时候。

  宁王与沈珠相遇的时间,与藩王轮流进京朝觐的时间又对上。

  沈瑞虽没有证据,可却是觉得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沈珠却从一个牛角尖到了另外一个牛角尖,不知是“幡然醒悟”,还是想要“将功赎罪”,道:“瑞哥儿,告诉六族兄,这是贺家的阴谋。自打二房大伯父病故,贺家自以为沈家人官职比不上贺家,就开始窥视沈家产业,否则当初也不会假借四房叔父的招牌来侵吞三房产业,却是贪心不足,想要将沈家一网打尽。那个大骗子,从京城到松江,肯定也是贺家那边的人!”

  当初对“贵人”有多期待,沈珠现在就有多怨恨。

  沈瑞却不认为贺家会冒着风险,结交千里之外的藩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虽然与沈珠在一起出面截杀九房老爷的确实是贺家人,可却未必是代族长贺西盛的人。这次“倭寇”上岸劫掠,沈家损失不少,贺家业未能幸免。

  不管是贺家大老爷贺东盛,还是二老爷贺西盛,沈瑞都是见过的,都是圆滑世故之人,就算想要扩张贺家势力,贺西盛也是迂回而为,都是将沈家人推到前头,并没有直接与沈家对上。这兄弟两个虽有超越沈家的野心,可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所以不仅不是主谋,多半也跟沈家似的,因此事陷入险境。

  宁王既筹谋恢复宁王卫,那首要就是筹集银子养兵,干出劫掠松江府的事,也不算什么稀奇。只是既是有船,那就不是海船,而是江船了。

  “贵人身边侍者是什么人?”沈瑞道。

  沈珠闻言,有些迟疑,露出几分别扭道:“除了美婢,是几个貌若好女的少年。”

  要不是如此,沈珠也不会将“贵人”要扶持自己做沈家族长的话当真。江南一地,向来不禁男风,沈珠虽没有亲历,可三房大老爷身边常有清秀小厮,却是耳濡目染。因此心中多少有些自喜又紧张,觉得贵人看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自己虽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却也不愿意太过冷淡。

  “少年?都是少年?没有及冠者?”沈瑞追问道。

  沈珠想了想道:“其中领头的,倒是年岁与那骗子小不了几岁,可许是相姑养的,说话行事依旧带了女气,只胜在规矩,动静若尺,看来是受过教导。”

  哪里是什么女气,不过是阉人,缺乏雄激素。“动静若尺”,不过都是宫廷调教出来的。地方藩王府虽有阉人,可没有直接招人的权利,都是由京城派人下来,自然都是调教好的小太监。

  得了自己知晓的,沈瑞没有继续再听沈珠的忏悔与诅咒,吩咐人仔细看守,自己回城去了。

  待回了宗房客房,沈海也在,脸上少了几分凝重,露出几分轻松来。看来沈理之前的知府衙门一行,有了好消息过来。

  看着沈瑞风尘仆仆模样,沈海的眼神带了探究:“听说瑞哥儿出城去了?”

  沈瑞点点头道:“应全三哥托付,去打听打听琦二嫂子母子的消息。”

  听到这个,沈海神色微变,欲言又止。

  沈家清白人家,男无刑余之丁,女无再醮之妇。即便晓得琦二奶奶无辜,可既是流落在外两月,这清白名声也没了。因此,沈海才比较为难。在他看来,要是找到死人还好,与沈氏一族名声无碍;要是找到活人,如何安置才是问题。

  沈瑞开始还以为沈海是有什么线索,刚要开口询问,反应过来,心中不由窜起一阵怒火。虽说礼教森严,对女子极为苛刻,可毕竟事出有因,难道母子三人的安危还比不得一个虚无缥缈的清白名声?

  又想起凶多吉少的沈琦,沈瑞对沈海的埋怨又多了三分。

  官员经营地方,向来不愿得罪地方士绅大户,做事多有余地。要是沈琦等刚被抓捕后,沈海的态度能强硬些,说不得事情就是另外一个发展方向。

  或许沈海自己也晓得他想的不厚道,没有说出什么不让寻人的话来,只说让人预备了江鲜,让沈理晚上带着沈瑞到后院吃饭。

  沈理应了,起身送沈海出去。

  沈瑞跟在后边,看着沈海略显佝偻的背影,还有鬓角花白头发,心中有些发闷。

  沈家虽号称松江望族,可真正的底气,还是在外为官的沈家子弟。沈理与沈瑾都是潜力股,现在还不能独掌一面,沈城、沈瑛都在熬资历,想要熬到高位,还需十年、二十年的精英。

  宁王的算计劫掠,赵显忠的选择,贺家的趁火打劫,都说明沈家被当成了肉包子,谁都想要咬一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逃过这一劫,还有下一次麻烦等着。松江不止有沈、贺两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姓,沈家的良田铺子,都是被觑视的对象。

  目送着沈海背影离开,沈理才问道:“瑞哥儿可问出了什么?”

  沈瑞将沈珠的招供内容说了,沈理听着,脸色变得肃穆起来。

  “江南口音,仆从彪悍,显贵子弟。莫不是金陵几家国公府的子弟?”金陵有奉旨世代镇守南京的魏国公府,是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长子徐辉祖一脉子孙,有野心且有配套的武力,沈理直接想到了他们。

  第四百八十九章 引蛇出洞(五)

  劫掠地方,反心若昭。这个时候皇帝年少,才登基不仅,未必能应对过魏国公府。徐家镇守金陵百年,不能说使得金陵固若金汤也差不多,通过世代联姻,与金陵地方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真有反心,面对朝廷说不得真有一战之力。况且徐家一门两国公,京城还有定国公府,是中山王幼子徐增寿一脉子孙,可以为应。

  “不是魏国公府,应该是宁王。”沈瑞眼见沈理相岔了,忙道。

  魏国公府身为成祖皇后娘家,现在的成祖一脉子孙身上都有徐家的血脉,加上祖上中山王功绩,因此得到优容,为民爵第一家,且奉旨镇守金陵。正因此如此,魏国公府也是朝廷重点监测对象。魏国公府确实有调兵权,可在要蓄养私兵,就是找死了。

  “宁王?”沈理十分意外:“宁藩远在千里之外,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瑞哥儿怎么会想到宁王身上?”

  “今年元旦大朝会,奉旨轮番觐见的藩王可有宁王?”沈瑞反问道。

  沈理虽在翰林院,可并非不问世事,对于朝廷动态也多看在眼中。他点点头道:“去年冬月宁王确实上进朝觐,与寿宁侯兄弟往来,还曾进奉瓷画到东宫。”

  宁藩属地南昌,瓷画就是南昌地方特产。

  沈瑞道:“按照沈珠虽诉年龄,更对上宁王,时间也正对的上。”

  沈理依旧有些吃惊:“就凭这个,瑞哥儿就想到宁王身上?”

  沈瑞道:“那人身边侍者,白面无须,骨架纤细,声若女儿,行事规矩若尺。”

  沈理的神色转为沉重,他是翰林侍讲官,经常出入宫廷,是见惯宫中阉人的。按照沈瑞这番描述,那侍者确实同宫中阉人相类。

  “不是海船,是江船了。”沈理也想到此处。

  根据八房太爷的遗言,上岸劫掠的不是真倭寇,是大明人假扮。之前沈理将关注重点都放在松江附近岛屿上,怀疑是大明的海匪或者江匪上岸。

  如今既涉及一地藩王,就不单单是海匪或江匪这么简单。

  “太湖!”沈瑞道:“可以派人沿江打探,十几条下来,不是小动静。”

  太湖距离松江两百多里水路,距离南昌府四百余里,湖中岛屿纵横,正是藏兵养匪的好地方。

  之前不过是茫然无头绪,沈理才无法推断出幕后之人针对沈家的用意。如今提出宁王来,再加上成祖皇帝与宁献王“划江而治”的约定,宁王一系一直存了割据之心也并不奇怪。

  “宁王要的不仅仅是财。”沈理沉思片刻,有了决断:“明日我要见一见贺西盛,宁王既觑视松江,就不单单是沈氏一族之事。”

  还有沈家在朝野的子弟与在江南士林的人望,毕竟造反不仅需要兵,还需要相随的文臣武将。

  沈玲问罪,是因买布与引倭寇上岸的闽商;沈琦问罪,是因妻儿失踪与倭寇上岸的时间重叠,有内应嫌疑;沈珺是因酒后抱怨侄子,跟侄子沈栋不明不白消失,宗房无故被保全有关系。

  这一重一重,算计的是人心。

  沈瑞心下一动,根据后世所知历史,宁王的反心一直无人知,直到正德十几年正式扯起反旗才被世人所知。如今有了劫掠松江之事,会改变历史吗?改变了的历史会怎样?

  沈瑞好奇中,带了忐忑与期待。

  宗房内院,沈海吃着茶,看着面色憔悴的贺氏,多了几分不耐烦。

  贺氏依旧啰嗦:“老爷,老二真没事吗?那是大牢,不是别的地方,老二被关了这许久。他有功名在身,要是沈理强硬些,赵显忠也没有扣人不放的道理啊。”

  这样的车轱辘话,自打沈理、沈瑞到达松江,贺氏已经私下说了几回。

  “强硬?怎么强硬?用贺家在后边顶着,赵显忠多了底气,现在只是扣人,等到钦差下来,接下来就是定罪问斩。勾结倭寇,祸乱地方,即便不抄九族,三代之内也是无法幸免。”沈海重重地撂下茶杯,冷声道。

  这两个月,沈海也见惯世态炎凉,最恨的不是想要让沈家做替死鬼的赵显忠,而是趁机落井下石的姻亲贺家。

  即便贺家二老爷假惺惺地跑了次知府衙门,说是走了关系,照看里面的外甥,可那也不过是他一张嘴说说罢了,要是当真了,才是傻子。

  赵显忠之所以能不顾及沈家在京出仕的族人,一条道走到黑,也是因与贺家另有约定,才会强压“地头蛇”。

  偏生贺氏嫁入沈家多年,依旧偏娘家,那边说什么是什么,相信贺家不会害自家。

  可不说沈琦、沈玲的罪名,只说自家嫡长孙沈栋,可是在宗房老宅里消失的。沈栋已经十五岁,半大少年,不是没有行动能力的婴儿或容易被制服的孩童。想要将沈栋带出去,先要迷倒,然后避开人运出去,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做到的事,也不是外人能做到的事。

  沈海也不是傻子,自然是可着家里人先查,还真查出两处蹊跷来。沈栋失踪那日,贺氏陪嫁庄子里的人曾经来菜,来了两辆马车,马车上几个装菜的筐。沈海的怀疑对象就是这些人,偏生倭寇上岸,杀戮百姓,这些人出城正遇到,被倭寇杀了。

  虽说有“无巧不成书”的老话,可两个巧合挨在一处,沈海不怀疑贺家才怪。偏生贺氏直为贺家叫屈,认为是骨肉之家,不会算计沈家。

  长孙失踪不见,次子被困牢狱,贺氏这两个月也是备受煎熬。

  看着丈夫信誓旦旦,事关儿孙生死大事,贺氏自己也疑惑起来。莫非,真是贺家?

  想到这个可能,贺氏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扶着茶几站起来,咬牙道:“我要去贺家问问,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海见状犹豫,想要鼓动妻子去贺家闹,又怕节外生枝,打乱沈理的部署。

  这时,就见沈理与沈瑞联袂过来,沈理道:“我方使人往贺家送了帖子,明日拜会贺家,伯娘可与侄儿同去。”

  看着沈理郑重模样,贺氏心如绞痛,哆嗦着嘴唇道:“莫非、莫非真是贺家?”

  沈理道:“虽不是贺家涉水几分,可既能沈家逼到这里地步,总不会全无关联。”

  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了另外一条地头蛇支持时除外。不过是纵横联合那一套,道理浅显易懂。

  贺氏也终不能自欺欺人,面上带了愁苦之色,不知是该怨恨多些,还是担忧多些:“那是倭寇啊,他们怎么敢?”

  “通倭”的罪名落到沈家头上,沈家扛不住;落到贺家头上,贺家也扛不住。

  沈海却不愿意看老妻这幅做派,挥挥手,带了不耐烦道:“侄子们这两日奔波辛苦,厨房进了刀鱼,你叫人拾掇了送上来。”

  贺氏唉声叹气地去了,只剩下叔侄三人。

  沈海恨恨道:“贺老二就是的老狐狸,你明日去问,他也不会应的。哼,就靠一张嘴,他却是不想想,倭寇上岸这样大的事,是不是一个沈家能扛得起的。等到钦差下来,要是个厉害的,说不得赵显忠接下来就是推贺家出来。”

  这句话却是气话了,赵显忠又不是疯狗,见一个咬一个。直接开罪沈家,已经得罪谢阁老一方;再将贺家牵扯进来,又得罪了李阁老一系,他的顶戴也到头了。

  不过沈海显然也不是无的放矢,拿了个小册子出来,递给沈理:“这是贺家在倭寇上岸前后的异样,自从事情出后,我就叫人盯着贺家,果然盯出几处不对来。贺家六房在倭寇上岸前来了外客,是几个男人,倭寇上岸后这几个人不知所踪,可官府那边报备的伤亡,也没有这几人名单。这是一件,还有一件事珺哥儿他们几个被拘拿后,有青年文士曾登门到贺家,我叫人跟踪,却是跟丢了。码头那边的消息,在倭寇上岸那几日,贺家本应有几条船从四川回来,却是没有动静,过后也不了了之。这里面要是没有鬼祟,才怪!”

  沈理接过来,有些意外:“既有这些,大伯怎么没直接问贺二老爷?”

  沈海脸上多了凝重:“开始我是想要去问,可消息越来越多,贺家越来越不清白,我就越发不敢去了。算计沈家的不单单是一个贺家,还有别人。我怕打草惊蛇,让对方察觉,将收尾弄干净,那样的话,沈家‘通倭’的罪名就要摘不掉了。”

  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都有些讪讪。

  之前两人对沈海的印象,就是庸碌没有担当,到了现在,才晓得太片面了。

  既是老祖长亲自教养的长子,这眼光还是有的。同将几个子侄捞出来相比,的确是如何为沈家脱罪更重要。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暂时将这几个人捞出来,等到沈家“通倭”的罪名成立,沈琦、沈珺、沈玲三个已经是落不下好,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贺家背后的人,应该是宁王。”沈理缓缓道。

  宁王造反,毕竟只是推断,至今没有任何实证。沈理与沈瑞两个原怕沈海不知轻重泄露,并不打算告诉他,只想着明日与贺西盛好好谈判。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贺西盛应该能懂。眼下沈海没有想象的那样平庸,也有一族之长的大局观,此事就不当瞒着沈海了。

  第四百九十章 引蛇出洞(六)

  “什么?宁王!”沈海真是吓到了,“腾”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涉及藩王,就不是一族一地之事。往远了说有“靖难之役”,往近了说有“夺门之变”,第一次是血流成河,第二次也是朝野震荡。

  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似乎天下动荡就在眼前。

  “有几分准了?”沈海紧张地问道。

  “江南一地,能蓄养私兵,上岸劫掠的势力本就不多。除了宁王,就是金陵的几座国公府。”沈理道。

  “魏国公府……”沈海说着,自己随后摇头否定:“金陵人多眼杂,不是养兵之所。况且有锦衣卫盯着,这样的动静瞒不过人去。宁王,还惦记着划江而治吗?”

  毕竟是百余年前的事,为尊者讳,百姓知晓成祖皇帝失言的少,可在仕宦之家,皇室与宁王系这官司并不是秘密。其他藩王多是守边,宁王迁移江南腹地,看似肥沃之地,却是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加上已经撤了宁王三卫,皇室对宁藩的戒备可见一斑。可宁藩真的甘心吗?若是不甘心会如何?

  沈海只觉得额头冷汗直流:“这是盯上沈家了?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内鬼是哪个?”

  “三房沈珠。”沈理道。

  “畜生!这个小畜生,可要拖累死沈家了!”沈海跺脚咒骂道。

  要说“通倭”会问罪三代,那从逆可就是株连九族。

  “这个嫌疑担不得!”沈海咒骂着,似乎有了决断。

  沈瑞闻言一愣,大明地方宗族势力庞大,常常听闻家规族法处置族人之事。难道要打杀沈珠?

  别看沈瑞刑讯时,面不改色,那是因为知晓不涉及人命,只是让人遭罪罢了。如今涉及一条性命,沈瑞的想法有些混乱,无法接受私下处理这样的想法。

  幸而沈海接下去的话是:“沈珠是不能留了,除族。”

  沈理与沈瑞都没有接声,没有为沈珠求情的意思。

  “三房其他人呢?可否知情包庇?”沈海迟疑道。

  三房是沈家九房之中的内四房,与长房、二房、四房一个高祖传下来的,在父辈还在五服从从堂兄弟,沈海也不想牵连无辜。

  沈理望向沈瑞,沈瑞道:“根据沈珠所说,只有他一人知晓此事,并不曾与家中长辈说起。”

  沈海闻言,松了一口气,要真是三房其他人也涉及其中,即便是五服堂亲,以后也没法相处了。沈栋与沈琦妻儿失踪,生死不知;六房子孙被害,八房老太爷因惊骇病故,这都生了大仇。要是三房其他人真牵扯其中,那沈海只能将整个三房除名,否则沈氏一族就要散了。

  眼见着沈海将重点放到族中安定上,沈瑞想起一事道:“绑架琦二嫂母子是为了将五房拉下水,那绑架小栋哥儿是为了什么?只是单单为陷害珺二哥?那样的话,直接将小栋哥儿害了,不是更是铁证?”

  沈海与沈理听了沈瑞的话,都若有所思。

  沈理道:“瑞哥儿想到什么了?”

  沈瑞道:“绑架小栋哥儿,多半是为了长子嫡孙四个字。虽不知琦二嫂母子何在,可小栋哥儿多半是直接送回南昌了。”

  沈栋是族长之孙、未来族长之子,是沈家嫡支正脉,以后的当家人。加上十几岁年纪,正是洗脑的好时候。既是宁王想要用沈家的人,那就不会放过沈栋。借此推论,为了拉拢沈家五房,琦二奶奶母子也有大半的希望是平安,如此一来,是不是大牢之中的沈琦,也多了两分生机?

  沈海关心则乱,没有想到沈琦的平安身上,而是想到长孙闻言僵住,好一会儿才流下两行眼泪:“若真是那样,宗房只能举丧了。”

  否则的话,有个“从逆”的长子嫡孙,谁能相信沈家的清白。这就是所谓宗族,真是“一荣则荣、一损则损”。要是沈家办了丧事,就算宁王造反时将沈栋推出来,沈家也能一口咬定是假的。

  沈瑞与沈理面面相觑,也想到此处,沈理道:“还是先叫人打探,瑞哥儿也是推测,并无实证。”

  沈瑞也劝道:“或许我说错了,对方只是想留着小栋哥儿与大伯谈条件,若是那样,应该快有人联系大伯了。”

  沈瑞虽年少,可这一重一重推论下来,沈海亦不敢轻视,带了几分希望,眼巴巴道:“真的会来联系我吗,可这都过了两多月,还是没有动静。”

  沈瑞想了想道:“估计对方留了人观望,等到钦差下来,他们才会有决断。看沈家是否能逃过一劫,若是沈家无能,背负个‘通倭’罪名就此没落,说不得他们就要暗中施援手,施恩与沈家,好让沈家上下死心塌地;要是沈家有能力摆脱困局,那对方开出的条件就会抬高,不过是威逼利诱罢了。”

  虽只是猜测,可沈海与沈理都觉得有道理。

  “宁王真正的内应不会是沈珠与贺家旁枝族人,这两处应该是故意要拉两姓族人上船的幌子,宁王应该有真正的心腹在松江,而这人应该是知府衙门中人,才能就近得到准确消息,也能暗中鼓动赵显忠亲近贺家,将沈家当成替罪羊。”沈理沉吟,说道:“大伯,还得劳驾您从朋友那边打听,看看赵显忠身边得用的幕僚属官都有哪些,哪些是外来的,并不是松江府旧人,却与松江府旧人往来交好。”

  赵显忠之前并不在江西做官,宁王也不可能有先见之明,提前就安排人在一个地方知府身边。之前先帝在世,朝野有圣名,官员百姓爱戴,宁王即便有小动作,也只是小动作罢了,绝对不会直接劫掠地方求财之事。或许正因为先皇这两年身体不好,今上又年幼,宁王的野心才会膨胀。

  “好,我这就去。”沈海带了几分激动,急匆匆地去了。

  晚上河鲜宴,自然是不了了之。不过贺氏既晓得贺家靠不住,将救出长孙次子的希望都放在沈理身上,越发殷勤,吩咐人收拾了一个席面,亲自送到客房。

  等到沈理、沈瑞回到客房,贺氏也到了,叫人将席面摆上。即便之前因幼子沈珏之死,对于沈瑞心中膈应,贺氏也忍了下来。对着族兄弟两个,凄凄切切,尽显慈母、慈祖母心肠,直到席面将凉了,贺氏才摸着眼泪走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竟像换了一个人。”想起贺氏向来端着架势,标准大家冢妇模样,沈理感叹道。

  “不知珏哥儿出事时,她是否也这般心疼?”这句话沈瑞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这世上父母子女也是要讲缘分的,偏心的父母常见,沈珏早已离世,自己计较起也没有意思。

  长江刀鱼,天下闻名,眼下又是吃刀鱼的好季节。可族兄弟两个实没有什么心情,加上贺氏唠叨半天使得鱼肉变凉生腥味儿,两人不过动了两筷子就放下。

  “不知钦差是哪个?”沈理道。

  要是按照朝廷以往的博弈,松江知府与贺家是李阁老的人,沈家是谢阁老姻亲,那最终下来查案的钦差多半是第三方刘阁老的人。可是现在朝廷格局,依旧是三阁老三方鼎立,可皇帝却不是先皇那样“垂拱而治”,到底能派谁来,沈理也猜不到。

  “会不会是锦衣卫?”沈瑞想了想道:“若是那样,许是就要难应对了。”

  沈家虽是仕宦之家,却是文官,锦衣卫是武官,两面不熟。

  沈理皱眉道:“皇上性子随性,到底会派什么人下来,还真说不好。”

  皇帝的性子是一回事,谢阁老与李阁老的博弈也是一回事,要是谢家坚决庇护沈家,那在钦差人选上就不会缄默,不会让对沈家不利的钦差下来;可是谢阁老真的会坚决庇护沈家吗?沈理也没有把握。

  要是看重沈家的潜力,为了沈家两状元、几进士庇护沈家,那沈家以后对谢阁老感激涕零;可沈家并不是寒门小户,沈家子弟或许会有一二依附谢家,却不会阖族相投。

  谢阁老家亲族,有阁老的弟弟谢迪是弘治十二年进士,现在为兵部员外郎;儿子谢苤是今年三鼎甲,如今在翰林院为官。谢阁老其他儿子有的在乡下教化族人,有的在京城恩萌个小官在父母跟前尽孝,当然无法与已经取得功名的谢迪、谢苤叔侄相比。

  谢阁老是三阁老中最年少者,可也是将花甲之年,可谢迪、谢苤叔侄都要熬资历,十年八年接替不了谢阁老的在朝势力;只有沈理,是谢家半子,状元出身,资历年岁都差不多了,正适合做谢阁老的接班人。

  前提是,沈理依旧依附谢家,且能继续提挈谢家叔侄,不能说以后将手中的势力交出去,也要做到共享。

  要是沈氏一族在后做沈理后盾,沈家子弟眼下看起来可是比谢家更出色,那还有谢家什么事?

  谢阁老既是恩师,又是泰山,沈理并不愿意恶意揣测,可也不会真的相信翁婿之间只讲恩义,没有利益算计。

  想到这里,沈理的心沉了下去。

  第四百九十一章 开诚布公(一)

  运河,码头。

  沈瑾从岸上回来,走到沈鸿夫妇的舱室,有些踌躇。郭氏正推门出来,见到沈瑾面色异样,道:“可是打听到什么?”

  虽然离松江还有几日水路,可因运河交通发达,松江的消息越来越详尽。

  沈鸿面色憔悴,脸颊已经憋下去,看着沈瑾的目光,满是担心。眼见没几日就到松江,沈瑾知晓瞒也瞒不住几日,便斟酌着道:“听说知府衙门得了实证,确实沈家子弟通倭寇。琦二哥这里,也是被拘捕的人之一。松江地界百姓义愤填膺,都惦记跟沈家算账,上月还曾经围攻沈家宗房老宅,还是知府衙门出人,才没有引起骚乱。”

  这不是秘密,之前送信进京的人就提到此事。不过侄子莫若母,郭氏是不相信沈琦真的会勾结倭寇。只是百姓无知,容易被人利用。能教导处三个儿子成才,沈鸿夫妇也不是愚民愚妇。

  “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不会到这个地步。沈家是慈善之家,每年冬日里施粮施布,救济贫寒孤老,多少人感激。”沈鸿皱眉道。

  郭氏冷笑:“升米恩、斗米仇,未必就都糊涂着。倭寇上岸,百姓财产被抢夺,他们不能也无处找倭寇算账,自然盼着有人出来承担损失。沈家富裕,总所周知,不正是适当人选。不管是不是故意,这个赵知府将沈家推出来,百姓怨恨埋怨的就不是知府衙门了。”

  沈瑾听了,不由担心。沈理是翰林官,接触往来的都是仁人君子,沈瑞还是少年,两人面对处事油滑的知府能应对得了吗?

  沈鸿也想到此处,感叹道:“要是二房族兄还在世就好了。”

  郭氏摇头道:“老爷不要小瞧了六哥儿,他虽是翰林官,可不是不知世情的书呆子,再说还有瑞哥儿、全哥儿两个在,多少能搭一把手。”

  沈家老一辈在仕的除了金陵为国子监学官的沈源,就是如四房老爷这样补官的小吏,实没有什么分量,要讲前途远大,还要看玉字辈这些孩子。沈理、沈瑾两个状元郎,一个正值盛年一个刚及冠,都是前途大好;还有同辈的进士沈城、沈瑛,同辈的举人沈琦、沈全,同辈的秀才沈瑞、沈珠、沈宝等人,沈想要将沈家当成软柿子,怕是小瞧了沈家。

  听着夫妻对话,沈瑾已经归心似箭,盘算起抵达松江的日子。

  不远处停泊的官船,有个中年太监看着远处日落,转身回到船舱。船舱中,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官,正站在灯下,看着桌子上铺的地图。

  “主事大人看了两日长江舆图,可看出了些什么?”那中年太监道。

  那文官指了指长江入海口的小岛,又指了指水道连着的太湖,道:“若是要养船养兵,不在外边,而是当在此处。”

  那中年太监闻言变色,近前细看道:“难道不是倭寇?”

  倭寇是外敌,开国以来,十年八年总要闹一次倭乱,虽是让人心烦,可倭国是海外小国,倭寇更是倭人中的海岛,数量有限,即便是祸害,也不过是微疥小癣;若是大明子民,敢上岸劫掠地方,那就是惊天大事。

  “这些日子,在下查了历年倭乱记载,将倭寇上岸的地点与次数做了统计,发现倭寇多是出现沿海劫掠地方,可多是劫掠村庄或是城外集市,像这样直接入松江府城劫掠富户、抢夺金银却是第一遭。加上松江知府衙门报上来的失踪人口,也比以往的倭乱要多许多。要知道倭寇是船行海上,忌讳女子上船,即便以往倭寇上岸强奸妇女,也多是奸杀,鲜少有这样大规模掠走之事。这般冒犯海船的大顾忌,可不像是真正的海盗能做的,所以就有一个可能的,不是真正的海盗,也不是海船,自然也就没了不许女人上船的规矩。”文官指了旁边高高的卷宗说道。

  那中年太监看着卷宗,称赞道:“怪不得大人出京前,去了兵部调了这些出来,我还当大人要从里面查找倭寇在海上据点,万没想到还能查出别的来。”

  两人虽一个是宦官,却是在内书房出来的,与文官颇有渊源;这文官既是文官,却是并不酸腐,一味瞧不起宦官,因此这一路同行两人也算契合。

  这样一来,两人都各自松了一口气,一个是第一次派外差,只想办的漂亮圆满;一个则是因与沈家有渊源,想要调查出“倭乱”真相,帮沈家一把。

  松江府,贺宅,书房。

  坐在灯光下,贺西盛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如何落笔。“倭乱”之事之前在家书中已经写了,派人送往京城,剩下的就是不能落与纸面上。

  到底该怎么说?说所谓“倭乱”另有蹊跷,且与贺氏族人相关?还是说贺家被人盯上,要将贺家当成是吞并沈家的跳板。

  良田数十万亩,铺子百余间,这就是沈家在松江的产业。贺西盛这些年惦记振兴贺家,有朝一日好胜过沈家,所以对于沈家多为关注,因此比寻常族人更知晓沈家的富庶。

  贺家虽是松江老户,比沈家更早落户沈家,可发展始终不如沈家。为了这个,贺家几代人耿耿于怀,所以才会有贺西盛几次惦记沈家产业。可惦记是惦记,也不过是惦记咬下一块再咬下一块罢了,全部吞并之事只出现在贺西盛梦里。

  况且有个不知道什么势力的人握着贺家把柄,贺家这个时候还惦记吞并沈家,不知会便宜谁去?贺西盛当了十几年家主,见多识广,自然晓得行这般手段,杀戮抢劫的不是好人,贺家与其合作,无异与虎谋皮。今日被算计的是沈家,明日说不得贺家就成了案板上的肥肉。

  只是贺西盛察觉的太晚,之前只以为真是沈家子弟不肖,引来外贼,才想要趁火打劫,没想到过了两月,其中的鬼祟蹊跷都露了出来。

  贺西盛撂下笔,拿着沈理的帖子。沈理与贺家并无私交,能主动门想必也是察觉出其中不对头。到底是继续旁观,还是选择拉沈家一把,这却是个艰难的决定。要是长兄在,贺西盛会将选择权交出去;可进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就算现在去信问也来不及了,钦差就要下来,贺家到底帮不帮沈家也要有所决断。

  “沈家玉字辈出了几个状元、进士,若干举人秀才;贺家小一辈却只有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三个秀才,其中一个进士还与嫡支有嫌隙……”贺西盛不得不承认,在子弟教养方面,贺家确实比不过沈家。因沈沧病故,现在是沈家官场势力最弱时,错过了这次沈家小一辈成长起来,就更加压服不住。

  在松江守夜的贺西盛也好,在京城为官的贺东盛也好,都晓得这个道理,才会在沈家出事后“趁火打劫”,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贺西盛的眉头皱的死死的,依旧没有决断。

  灯影摇曳,这是一个不眠夜。

  宗房客房,灯光透着窗户照应出来,窗前几个人影在座谈。

  沈海已经从好友那里打探完,一时也等不得,过来告知沈理、沈瑞。

  “是赵显忠身边幕僚,听说是扬州的举人,姓闫,并不是赵显忠身边旧人,而是拿了赵显忠同年的举荐书投奔来的。年前才到松江,因写了一手好字,且人品出彩,被赵显忠器重,加上身上有举人功名,并不同寻常幕僚待。他同府衙刑房的老黄攀是老乡,出口极为阔绰,常在一起吃酒。”沈海道。

  大明朝科举之路艰难,蒙生进童生,百进十;童生进秀才,百进十;秀才进举人,依旧百进十;举人进进士,就不是百进十了。

  虽然每次春闱的考生与中榜比例,都在十比一上下,可这是下场的考生比例,并不是举人与进士的总比例。落第的举人一次一次参加春闱,要竞争的就是前面三百名。多少人考白了头发,也是三甲无望。因此或是从吏部补小吏,或是出去为幕僚,也成为不愿意回乡守业的举人的两大出路。

  可不管是为小吏,还是为幕僚,归根结底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银子。千里做官只为财,否则道路遥远、交通不便,谁也不愿意去遭奔波之罪。

  这个闫举人,是来自比松江更富庶的扬州,出手还极为阔绰,怎么看也不是为了钱财来的。

  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都明白宁王内应多半是此人了。

  沈瑞想起一事,道:“之前从瑾大哥那边得了消息,说是四房叔父在扬州给大哥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好像就姓闫,是扬州的盐商。”

  “盐商?这么巧,闫举人也是盐商,家底豪富,说出来为幕只为增长见闻,为两年后的春闱做准备,才会越发得赵显忠器重。”沈海说着,脸色越发凝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宗房、三房、五房,现在又加上一个四房,沈家拿得出手的几个房头都要一网打尽了。若真的是宁王,是真的想要收服沈家,还是想要将沈家连根拔除?”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要知道四房沈源开始在扬州为学官是前几年的事,而既是两家谈及联姻,那最早也是沈瑾中解元之后,才会使得扬州豪商主动与一个不入流的学官提及联姻事。那样的话,事情似乎更加复杂。

  气氛越来越凝重,沈瑞嘴角抽了抽。

  说宁王有反心他信,说闫举人对沈家不怀好意他也信,可要是说宁王早就盯上沈家,去年就开始布局谋划,那怕是想多了。区区沈家,只是一地之富,还不至于引得宁王千里之外就惦记。就是士林名声这里也是,松江人杰地灵不假,可江西也是出才子进士的大省,也有不少仕宦之家。

  “或许只是阴错阳差!”沈瑞直言道:“宁王对沈家算计几分,还看不明白;可这闫举人却是对沈家没有善意,要是他真的是扬州盐商子弟,恩怨也对上了。四房叔父之前虽曾许婚,可在瑾大哥中状元后四房叔父又悔婚了,得罪了闫家。”

  至于悔婚的原因,不用说,是因为得了沈瑾信中暗示,知晓李阁老器重沈瑾,且李阁老家有待嫁的长孙女,盼着自己也跟阁老府成了姻亲,区区一个盐商自然就入不了沈源的眼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开诚布公(二)

  这次面面相觑的,轮到了沈海与沈理。

  婚姻是两姓联姻,是只亚于生死的大事;这退亲的话,两个孩子名声都要受牵连,其中女方影响更大。

  要是因这个原因,闫举人记在心中,借此机会来对付沈家,还真是有可能之事。

  “人在做、天在看,这沈源行事是一年比一比糊涂了。”沈海摇头道。

  早年受了孙家嫁妆,却不肯善待发妻嫡子,宠妾灭妻,将唯一的嫡子出继;现在为了攀富贵,背信弃义,也就不让人意外。

  之前有孙氏与出继的事情在,族人早就晓得沈源人品有瑕疵。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没有人会想着去教导一二、劝诫一二,毕竟人到中年,脾性秉性早已经被定了。不想使得沈家处境越发艰难的,会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沈源。

  既是晓得嫌疑对象,大家也不再两眼一抹黑了,有的放矢总比没有没脑强。沈海的精神蹦了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现下看了眼沈理、沈瑞两个,觉得心里踏实不少。到底是年过花甲,精神已经不足,他睡意朦胧地离开了。

  外边打起二更的梆子声,已经不早,沈瑞与沈理也各自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

  等到次日,用了早饭,估摸晨正左右,沈理就带着沈瑞去贺家拜访。

  贺家同沈家同为大族,族人亦是聚族而居,只是沈家在府衙正北,贺家在东北方向,距离并不愿,乘坐马车不过两刻钟。

  贺西盛得了消息,带着弟弟亲自迎了出来。

  虽说论起姻亲辈分,贺西盛为长辈,沈理要小一辈,可沈理是状元出身,且有四品官身,贺西盛再论长幼就不合时宜,因此只是平辈论交,客客气气。

  倒是在对沈瑞的时候,贺西盛多了几分亲近,念叨了两句沈珏,多有感伤。

  贺北盛春闱落第,看到沈瑞就有几分不自在。沈瑞虽只是秀才,在孝中没有应考,可沈瑞的庶兄沈瑾却是这一科的状元。

  沈瑞却只做跟班来的,不管是贺西盛的亲近热络,还是贺北盛的别扭,在他眼中都是浮云。他关心的是贺家最后的选择,贺西盛这个贺家代家主,与沈家族长太爷与现在的族长沈海都不同,不像士绅,更像是商人唯利是图,要是这个时候不愿意放弃机会也是有可能之事。

  寒暄中,贺西盛兄弟将沈理、沈瑞引到客厅。宾主入座,贺西盛看看沈瑞,又看看贺北盛道:“我记得瑞哥儿早年爱禅学,四郎不是得了一副南普陀慧荣法师的亲书《大悲咒》,正好带瑞哥儿过去观摩一二。”

  贺北盛闻言一愣,带了几分不情愿起身。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见沈理点头,便也起身,随贺北盛出去。

  客厅中,只剩下贺西盛与沈理两人,贺西盛道:“恕我直言,状元公既上门来,想必也察觉出倭乱之事另有蹊跷。”

  沈理点点头道:“在下是上门请罪来的,昨日家仆护送堂兄出门,在城外遇到人劫路,抓了几个小贼。以为是山匪下山,不想讯问下来不是旁人,正是贺家六房旁枝子弟。”

  贺西盛因心中有了决断,不愿意在沈理面前落下下风,才开门见山引到主题上,想要占个先机,不想沈理那边早有别的备的。不说别的,就握着这个人证在手,贺家怕是清白不了。

  贺西盛看向沈理的目光,多了打量与郑重:“既是贺家子弟,怎么会行盗匪之事,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不无可能。”沈理点头道:“我也担心是有人冒名,沈家与贺家同居松江百年,世代联姻,贺家人确实没有截杀沈家人的理由。”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来,打开铺在茶几上:“贺二老爷看看,是否真的他人假冒贺家人。”

  这张头像素描,自然是沈瑞的作品。

  既抓到了贺家人,不管贺家愿意不愿意与沈家合作,都是沈家筹码之一。

  贺西盛不用细看,就认出这画像上的不是旁人,正是贺家一旁枝族侄贺勉,以勇武有力著称,是贺西盛出远门时带的从人之一。

  贺西盛额头细细密密,都是冷汗。之前他查到族亲中有人不对劲,似乎这两月有别的收入,与“倭寇”进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怀疑到自己身边的人。

  因为这些日子没有出门,贺勉那边就放了长假,他为什么去截杀沈家人,是受了谁的指使?有人将手伸到自己跟前,幸好对付的沈家人,要是对方想要对付的是自己,自己能逃过一劫吗?行船走马三分险,要是在自己外出时做手脚,自己如何能逃得过?

  贺西盛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再没有了之前的笃定。

  书房中,贺北盛心不在焉从书架取出一幅卷轴,平铺在大书桌上。

  两人都晓得,过来看字不过是托词罢了,为得是贺西盛与沈理两人商量大事。沈瑞与贺北盛虽见过面,可真的不熟,便只借着看字画的理由沉默不语。

  还是贺北盛忍不住,问道:“你一个小小秀才,回来也不顶什么用,怎么不是沈瑾回来?还是他趋利避害,怕牵扯到自己头上,才故意不回来?”

  贺北盛也是及冠之年,少年时与沈珠比,后来与沈瑾比。如今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落第举人,虽然比不得,却依旧是难免介怀。

  “五房鸿大叔夫妇也同我们一起南下,因鸿大叔身体有恙,在天津下船,瑾大哥送两位长辈回京去了。”沈瑞道。

  贺北盛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失望多一点儿,还是安慰多一点儿。

  看着小大人般稳重的沈瑞,见他话里话外并无疏远敌视沈瑾的意思,贺北盛带了几分好奇:“你就不记恨沈瑾?”

  沈瑞脸上疑惑:“记恨什么?”

  “明明你才是四房嫡子,却是被迫出继,沈瑾以庶子之身鸠占鹊巢,独享一房家业。”贺北盛冷哼道:“你不会是看沈瑾中了状元,想要以后借他的光儿,才压下埋怨,依旧与他亲近吧?”

  沈瑞忍不住翻个白眼:“贺四老爷,您想多了。”

  贺北盛不过弱冠之年,最不愿意这“四老爷”的称呼,闻言立时炸毛:“什么四老爷不四老爷,不要叫什么四老爷,从四房论起,你当称我一声四舅。”

  “四老爷也说了,那是从四房论起,四老爷也晓得,我虽生在四房,如今却是二房子孙,自然不好从四房论辈分。”沈瑞慢悠悠道:“四老爷想要听这声舅父,还需要到瑾大哥跟前说去。”

  一连串的“四老爷”听得贺北盛暴躁不已,跳脚道:“还不是你眼高,当年我大哥有心招你为女婿,你那边却是眼高,看不上我贺家女儿。”

  沈瑞道:“四老爷当知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没有在下自专的道理。四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贺北盛不是傻瓜,自然察觉出沈瑞故意咬着“四老爷”说话,确实哭笑不得,指着沈瑞道:“看你像老成的,确实促狭。”

  虽然当年头一次相见,沈瑞对贺北盛印象不好,觉得他狂妄自大,可现下看上去,性子豁达并不是斤斤计较之辈。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了之前的试探生疏。

  贺北盛道:“看来这次不单单是沈家的麻烦,应该还牵扯到贺家,我二哥两个月没出门了,今天待客也格外郑重。沈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贺北盛就是个中二少年长大的中二青年,事关机密,沈瑞还真不好如实露底,只能含糊道:“我只晓得有人在背后挑拨贺家与沈家,想要收渔翁之利。”

  贺北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二哥转变这么多。对于沈家贪官司之前他可是幸灾乐祸来着,连亲外甥沈珺也顾不得,因这个我还恼了好几日。这半月却是总是皱眉,也打发往知府衙门走动,托人照看沈珺,跟之前截然不同。”

  贺西盛的转变,也说明可贺家对幕后之人的察觉。

  想到这里,沈瑞心下一动:“二老爷是不是叫人查了府衙的闫举人?”

  “咦?你怎么晓得,那是半月前的事了,你还没回松江呢?”贺北盛有些意外:“还是你们也开始查闫举人了?我早就瞧着他不对劲了,一个为幕僚的举人,竟然一副清高不为财的模样,岂不是可笑?要真的不爱财,他也不会想着法子为赵知府敛财做名目。哼,他一个外来的幕僚,为什么能将其他人挤下去,成为赵知府的头号心腹,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松江是富裕大府,松江知府也是热缺,赵显忠能得这个缺儿,自然也要回报提拔自己的京中恩师,巧立名目、盘剥地方,也是官场常态。

  “他小小幕僚,鼓动着赵知府贪,自己却一文不沾,要说没有其他目的谁信?既不是为了银子,那为得就是别的。赵知府以为受用了得用的心腹,却不知自己的把柄都落在闫举人手中。”贺北盛侃侃而谈。

  从中二青年到睿智孔明,这跳跃的有些远。

  “这都是四老爷自己想的?”沈瑞带了几分佩服,道。

  贺北盛讪讪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道:“是二哥与管家说的,我在旁边听见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开诚布公(三)

  前院男人们之间的对话,不管有多少试探机锋,还算平和;内宅这边,却算不上好。

  贺家二太太面带尴尬,贺氏则耷拉着脸坐着冷笑。虽说一个是隔房的大姑子,可因此老一辈兄弟分家的晚,且贺氏宗房嫡长这一房没有女儿,嫡次房的贺氏与几个堂弟都是打小一起长大,被两家长辈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因此,即便贺氏先嫁,与后进门的几个堂弟媳妇没有一起生活过,可也没有人敢怠慢这位姑奶奶。

  “我不信不救外甥是东盛做的主,他二舅作甚这么狠心肠,今儿可要好好分辨分辨!”贺氏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

  贺家二太太心中一阵腻歪,可只能好言好语道:“许是姑奶奶误会了,我们老爷哪里是那样的人?前些日子乱糟糟,不仅族了死了几个人,宗房也被抢了几个铺面,我们老爷忙的脚打后脑勺,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忙?可不是忙,怕是正惦记如何吞并沈家呢?”贺氏冷笑道。

  贺家二太太讪笑道:“姑奶奶说笑了。”

  贺氏看着面团儿一样的堂弟媳妇,也明白她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多半不会知晓外头的事,立时坐不住,起身道:“我去寻二弟去,我给他下跪叩首,只求他救他外甥一救。”说罢,不待贺家二太太应答,就直愣愣往外走。

  贺家二太太见状,连忙追了出去。

  贺氏直觉得脑门子直窜了一丛火,脚下走得飞快,不及二门,就听有人道:“大囡,怎么才来就走了?”

  贺氏停下,转过身来,看到来人,眼泪立时滚滚而下:“伯娘。”

  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出来的,正是贺家老太太,贺氏的大伯母。

  贺家老太太向来拿贺氏当闺女待的,知晓她性子素来刚强,眼见她可怜见地,也跟着红了眼圈,抓着贺氏的手摩挲道:“怎么这般委屈,跟伯娘说,伯娘给你做主。”

  儿子被抓、长孙失踪,这两月贺氏跟油煎一般,都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眼下亲人过问,她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伯娘,珺哥儿进了大牢,小栋哥儿失踪了,生死不知……”

  贺家老太太上了年岁,因此这两月的动荡,儿子媳妇都瞒着她,因此老人家还是头一次听闻,立时惊得变了脸色:“好大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显忠他疯了吗,敢抓沈家的人;还有小栋哥儿,好好的怎么就失踪了?”

  贺氏哭的说不出话,贺氏二太太搀扶着婆母,低声说了缘故。

  贺家老太太面沉如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只剩下贺氏的哭声,贺家老太太瞥了眼儿媳妇,吩咐道:“叫人喊老二来见我。”

  贺家二太太迟疑道:“老太太,老爷前边有客人,沈家状元公带着二房沈瑞来了。”

  贺老太太皱眉又舒展开,道:“那就都请过来,我老婆子正好也见见贵客。”

  贺家二太太忙吩咐身边婆子去前院传话,贺氏还在抽抽搭搭,贺家老太太道:“哭顶什么用,你既是当娘当祖母的,如今遇事正是当撑住,快去梳洗,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说是训斥的口气,可里面的关切真心实意,贺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随着贺家二太太下去熟悉不提。

  等贺家老太太在内院小厅坐了,得了消息的贺西盛与沈理也匆匆到了。

  沈理先施礼告罪:“本当先过来给世祖母请安,晚辈失礼了,您老人家福泰安康。”

  贺家与沈家几辈子姻亲,不说现在的长房、四房,就是九房也有位旁支堂姑嫁进贺家,因此贺家老太太坦然受了沈理的晚辈礼,才请沈理入座。

  贺西盛看着老母亲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今日造访的堂姐,只当是她将佛堂静养的老太太折腾出来,不由一阵恼怒。老人家年过古稀,哪里经得起担惊受怕,自己叫上下封口,瞒了两个月,贺氏却丝毫不顾念老人家身体。

  贺西盛正想着该如何应付过去,不想贺家老太太已经面带寒霜冲着儿子呵斥道:“老二,跪下!”

  贺西盛一愣,却是孝顺惯了的,稀里糊涂的跪了下来:“娘您别生气,有什么儿子错了的地方,您慢慢教训。”

  “你糊涂啊!”贺家老太太拄着拐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眼见老人家要当庭教子,沈理不好再坐着,起身想要告辞。

  不等沈理开口,贺家老太太道:“状元公无需避嫌,这是贺沈两家的事,你也当听一听。”

  沈理这才面带尴尬地坐了。

  贺家老太太则转过头,继续对贺西盛道:“沈家既有难,贺家如何能袖手旁观?你只当沈家没了尚书老爷,要走下坡路,以后就比不上贺家了?莫忘了沈家不是仇人,是贺家的姻亲!当年你大哥没有升侍郎前,也没见沈家来欺负你们兄弟。平素里巡抚衙门来人,待沈家也客客气气,作甚赵显忠一个四品知府,就敢缉拿沈家子弟?不过是鼠目寸光,加上知晓两家有嫌隙,要扶着一个打另一个罢了。你却不想想,他今日敢将沈家推出来做替罪羊,明日松江再有什么事就也敢将贺家推出来。前车之鉴,你就不用心好好想想?孤木不成林,只有两家彼此扶持,才不会被外人欺负,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如此语重心长,贺西盛被训斥的抬不起头来,沈理在旁听得暗暗快意。

  此事的应对上,贺西盛确实因为贪婪被蒙蔽了心智,才会做出这样应对。一个七旬老妪都知晓的道理,贺西盛却依旧做了相悖选择,贺家有这样的当家人,未来还真是堪忧。

  不过,沈理知晓“间不疏亲”,贺家老太太这一番“训子之言”,三成是说给贺西盛听得,七成是说过自己听得。要知晓,因此事沈贺两家真的反目成仇的话,那未来难过的绝对不单单是沈氏一族。

  沈理能想到这一点,贺西盛自然也想到这一点。只是他越发羞愧,不是因为在沈理面前挨了训斥,而是自己思虑不足,只看眼前,不顾以后,才会劳动老母亲跟着操心,亲自给自己圆场。

  贺家老太太看着次子鬓角斑白,想着他也是快要知天命的年岁,叹了一口气,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些年你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样大事?倭寇上岸作乱也好,赵显忠想要找替罪羊也罢,沈贺两家都应该一心对外,才能抗得过去,否则说不得一一被击破就在眼前了。”

  到底是积年老人,经历了起起伏伏,看惯了世情,即便还不知晓另有“麻雀”在后,也知晓眼前不单单是沈家之难,也是贺氏之危机。

  贺西盛恭敬应道:“儿子知错,之前因‘通倭’罪名干系重大,只想着明哲保身,却忘了两家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当患难与共才对。”

  贺家老太太满脸欣慰道:“起来吧,这样想就对了,沈贺两家都是松江老户,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外头,都当相互扶持、守望相助才是。”

  贺西盛这才起身,在沈理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沈理也只能再次站起,这次不是为了避嫌离开,而是为了表态:“惊动世祖母,是晚辈的不是。正如世伯母所说,沈贺两家不仅是同乡,且是世代姻亲,合当如世伯母所说,相互扶持,守望相助,这次沈家的事,也要劳烦贺二叔跟着费心了。”

  虽说心中对贺西盛不已为然,可贺家老太太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沈理也不好再端着架子疏远,便也改了称呼。

  贺家老太太点头道:“还要感谢状元公不与我这孽子计较,要不然只会便宜了赵显忠,身为一地知府,本当有守土之责。倭寇上岸,他不思如何抚民请罪,一味想要推卸责任,哪里有这样好事?”说到这里,转向贺西盛:“老二,状元公虽比你年轻,可这些年在京城历练,心智眼界是你比不上的。从今日开始,你凡事多听状元公吩咐,出人出力,务必要尽心尽力,不可再有私心小意。要不然状元公不计较,我也饶不过你!”

  贺西盛起身应了。

  沈理亦躬身道:“世祖母高义,晚辈愧受了。”

  不管如何,贺老太太给了贺西盛一个台阶,同时也堵住了沈家过后追后账的理由。所以说“人老成精”,沈理心中感叹不已,同时越发怀念起宗房族长太爷,要是太爷再世,现在沈家也不至于成一盘散沙,无人可用,遇事还得用贺家出力。

  小厅里三人有了默契,门口贺北盛带着沈瑞来了。原来他得了消息,知晓老母亲从佛堂出来,还主动要见客人,猜测她多半是知晓了外头的事儿,放心不下,便带着沈瑞急匆匆赶来。

  “娘,您怎么出来了?”贺北盛迫不及待开口道。

  贺家老太太却没有看他,只望向沈瑞。

  沈瑞躬身道:“晚辈见过太淑人,给太淑人请安。”

  这称呼与沈理不同,俨然远了距离。

  贺家老太太依旧面不改色,满脸慈爱地道:“这是瑞哥儿?要是在外头见了真是不敢认,上次见你还小呢,现下成大小伙子了。”

  又招呼沈瑞上前,询问他京中长辈可好之类,只字不提四房沈源与四房太太。

  沈瑞虽对贺家人没有什么好感,却也无法迁怒一个古稀老人,只能一一答了。

  看着沈瑞穿戴,知晓他已经得了功名,贺家老太太感慨道:“你生母是个好人,虽去得早,到底留了福报在你身上;你现在的母亲老身也见过一回,是个端方公正的人,能有这两位母亲,是你的福气……”

  第四百九十四章 开诚布公(四)

  贺老太太说完,沈瑞还没说话,贺北盛已经摸着鼻子不自在地抱怨的道:“娘,好好的,您唠叨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倒不是担心沈瑞会生气,而是觉得沈瑞身份尴尬、年轻面嫩,怕他一时下不来台。虽说贺北盛觉得沈瑞跟个小老头似的寡言无趣,却没有什么恶感。毕竟按照常理,像沈瑞这样的出继子,被迫出继,多半是不愿意让再提及生养之家。

  其实,沈瑞并不忌讳人提及孙氏。要是没有孙氏遗泽,徐氏也不会选他做嗣子。虽说他到大明时,孙氏已经病故,并没有一起生活过,可因为有原主的记忆,对孙氏并不陌生。

  说起来,孙氏不愧是徐氏教导出来的,性格爽朗大气,并不是后宅斤斤计较的小妇人,否则也不会精心照看庶子,将沈瑾教导出来。换做其他人家,遇到这样宽和良善的主母,都会上下敬重,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无奈遇到四房张老太太与沈源这对“白眼狼”母子,只能明珠暗投。

  想到这里,沈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孙氏真的是病死的吗?既是爽朗大气的性子,怎么会因为丈夫“宠妾灭妻”就郁郁寡欢?连年幼的儿子也顾不上,就这样一场病撒手就没了?孙氏病故的时候,才四十来岁,就算古人不长寿,也要分贫贱富贵,孙氏手上富庶,打小娇养大的,出嫁后养生上不会亏待自己,自没有身体有损的可能。

  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对外宣称孙氏高龄生子,所以身体受损,可在小沈瑞的记忆中,孙氏是病故半年前才开始卧床,之前都是好好的,虽将管家权交出去了,可平素里算账、养花,自娱自理,并没有显出什么宿病模样。

  可是张老安人与沈源母子要是真的算计孙氏,孙氏肯定也不是全无察觉,否则就不会有一系列的安排与往京城送信之事。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面上就有些怔忪。

  贺家老太太真以为沈瑞是被自己说的腼腆了,神色有些讪讪,顾不得嗔怪幼子没大没小,示意他拉着沈瑞落座。

  沈理看了沈瑞好几眼,眼见沈瑞神色恢复如常,才继续与贺家老太太说话。只是不管是沈理,还是贺西盛,都默契地将宁王之事瞒了下来,一是不愿意惊了老太太,二是有沈瑞与贺北盛两个年轻人在。

  小厅里,一时倒是其乐融融,宛若寻常姻亲般,似乎毫无芥蒂。

  贺氏梳洗完毕,随着贺二太太过来时,入眼就是这个情景。换做之前,贺氏少不得自得,认为是自己的缘故,沈贺两家才如此亲近;可经历了这一遭,贺氏也算看出来了,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真正遇到危机时贺家是不会理会自己。如今连久居佛堂的老太太都出来待客,自然不会因自己这个亲侄女,而是看在沈理这个状元公的面子上。

  想到这里,贺氏只觉得越发心凉,神色也淡淡的。

  贺家老太太看着侄女长大,知晓她是个牛心左性的性子,如此肯定是想歪了,一时不好解释,只是如常慈爱,非要留三人在家中用午饭。

  贺氏本不想留,眼见着白发苍苍的伯娘看着自己,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沈理与贺西盛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自然也不着急走,便顺水推舟留了下来。

  只是前院设席,贺西盛没有叫贺北盛、沈瑞同座,而是单设了一席,让他们自用了。

  贺西盛与沈理不知聊什么,贺北盛倒是满心不愿意,直到席面上来,依旧与沈瑞抱怨道:“我二哥真是的,难道我是小孩子吗?有什么我听不得的,偏要打发我下来陪孩子!”

  沈瑞白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你别以为长了几岁,就不是孩子了,当年我见你,你才这么一点点高!”贺北盛比比划划。

  沈瑞看出他是个二货,懒的理睬他,拿着筷子开始品尝起美食来。贺二太太倒是个细心主母,这一桌子席面,除了贺北盛跟前放了两道肉菜,其他都是素菜,多是菌菇时蔬,做个精细,入口味道鲜香。

  因这席面,沈瑞想到宗房的河鲜来。宗房准备的随便,自己吃的也全无负担,只因自己并不是真正古人,不会在意这些形式上的孝,可真要论起礼来,却是自己的不是。

  贺北盛虽是个话痨,可沈瑞不接话,也没有意思起来,夹起眼前摆着的烧排骨,故意吃的香甜。

  眼见沈瑞又夹了片豆腐不为所动,贺北盛也觉得没有意思起来,撂下筷子道:“沈瑾不回来,沈全不是回来了吗?怎么今日他没来?”

  既是两家要合作,除了关系重大,其他也没有什么可瞒的,沈瑞便将沈全往金陵请学政之事说了。

  贺北盛忙不迭点头道:“正当如此,就该请学政大人出面做主,沈玲还罢,沈珺、沈琦身上都有功名在身,无故扣押,本是赵显忠的不是。”

  沈瑞道:“玲二哥也不是白身,家叔在金陵给玲二哥纳了监。”

  既纳监,就是监生,等同生员,也归学政衙门考核管理。赵显忠想要拿沈家做替罪羊,却是犯了士林大忌。只有学政衙门才能剥夺功名,只有剥夺了功名,才能刑讯关押。只这一点,赵显忠就得罪了本省学政衙门。

  贺北盛自然也想到这个,立时幸灾乐祸道:“真不知是哪里出来的土鳖,刮地皮不说,连士绅体面也不顾,这次他定要摔个大跟头了。”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得意道:“你不晓得,自打赵显忠到任,我二哥就叫人盯着呢,一笔笔勒索地方、盘剥百姓的恶行,都跟他记得清清楚楚。”

  这贺北盛看似大大咧咧,可自然不是小白兔,这番话不单单是说给沈瑞听,也是通过沈瑞传话给沈理。他已经看出两家要结盟,共同对付知府衙门,可沈理是状元公,贺西盛只是个监生,怕自己二哥没有话语权,才抛出了筹码。

  沈瑞点头,表示听了进去。

  贺北盛心满意足,想起一件大事,问沈瑞道:“你南下前京城可有恩科的消息?”

  按照以往先例,新皇登基,都要加一科恩科,是乡试加上会试,不是登基当年,就是次年。因此不少省份偏远,所以朝廷恩科的旨意会早早传下来,给地方乡试做准备。如今新皇登基将三个月,却依旧没有恩科的消息,贺北盛有些奇怪。

  沈瑞摇头道:“并不曾听闻。”

  如今宦官与内阁夺权正热闹,双方应该都顾及不到此处。宦官不提此事,自然是因为恩科只会让更多的读书人入仕,增加文官数量,对于宦官阵营没有好处;内阁不提次数,应该也看出宦官背后有小皇帝的影子,在“驯服”小皇帝前,无意增加小皇帝的威望,才略过此事不提。

  因为这件事,京城三老爷还私下里跟沈瑞念叨了两回。三老爷虽然已经恩萌出仕,不用再春闱,可他不少朋友、姻亲,都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先皇驾崩,固然举国同悲,可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多了次应试机会。

  通常情况下,新皇登基第一件事,除了给先皇上嘉号,封太后太后,大赦天下,剩下的就是开恩科。多少人磨拳搽掌等着,却是一只没有消息。不说地方,京城士林已生怨言,有私下里埋怨皇帝年幼想的不周全的;也有人觉得皇帝年纪小,是几位阁老年老糊涂,忘了这件大事。

  可想而知,等再过半年,地方的士子等不到希望,抱怨不会比京城士子少。

  听了沈瑞的回答,贺北盛难掩失望之色,道:“现下还没消息,难道要等明年?真是羡慕你们沈家,找时间真要去沈家祖坟看看,是不是祖上风水好,怎么一一个考运都这么好?一个状元连着一个状元,进士举人一大把。”

  沈瑞只觉得无言以对,继续吃起眼前的生煎豆腐,倒是吃的香甜。

  倒是贺北盛嘴里所说的另一个状元沈瑾,眼下的状态不大好。

  沈鸿所在的船舱里,都是草药味,郭氏坐在床前圆凳上,一口一口喂着丈夫用药。沈鸿面如金箔,呼吸都孱弱起来。他本就身体病弱,这一路都是为了儿子强撑,可眼看就要到松江了,反而有些熬不住。

  倭寇上岸,死伤军民数百人,这是多么大的事。沈鸿记得清楚,他尚且年幼的时候,松江府遭遇倭乱,沿海村庄死亡百姓数十人,当时都摘了不少地方官顶戴,又有卫所武官斩首示众,惩处他们渎职失土。如今倭寇都进了松江城,伤亡军民多了十倍,情况只会比当年更严重。在没有回来前,沈鸿因为相信儿子品行,加上有沈理亲自回来,还少几分担忧;可临到松江,想起幼年往事,沈鸿却有些不敢再侥幸。

  越想越担心,一晚上沈鸿就病倒了。

  沈瑾想要停船,还是郭氏做主,继续回松江。

  现下,沈瑾站着门口,看着两位长辈模样,心中已经是悔极。当初沈理与沈全将两位长辈托付给自己,自己也答应的好好的,要是将两位长辈送到京城,也不会有今日。沈瑾已经私下里问过随行来的大夫,沈鸿的情况并不大好。

  沈瑾欲哭无泪。

  第四百九十五章 开诚布公(五)

  先略过还在运河上的沈鸿夫妇与沈瑾不提,只说松江这边,沈理带着堂弟做客贺家,逗留半天的消息,中午就传到知府衙门。

  想着沈理之前笃定如常的态度,再看沈贺两家要和好的模样,赵显忠立时坐不住。自从倭寇上岸掠夺,他就担心自己会成为李阁老阵营的弃子。联合贺家,打压沈家,也是有意向京城的贺东盛示好。虽说他与贺东盛都是李阁老阵营的人,他还占了门生名分,可因一直是地方官,在阁老面前自然不如一直是京官的贺东盛有用。自己照拂贺家,示好贺东盛,让贺东盛帮自己在阁老面前说好话,也是双赢的事。

  赵显忠心中忐忑,立时吩咐小厮去请闫举人。

  不想小厮下去一圈,回来回话,闫举人并不在衙门中。

  赵显忠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摇头道:“这个雨幕啊,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太随意些。”

  原来闫举人在色色周全,就是看女人的目光令人摇头。他好好一个读书人,老家也有贤妻孝顺父母、抚育儿女,偏生他都顾不得,只看上知府衙门后街一个张姓小寡妇。在松江这几个月,闫举人对这小寡妇越爱越看重。

  赵显忠叫人打听过小寡妇,怕是外人用“美人计”算计自己的心腹幕僚。可打听一圈,都说是一个本本分分妇人,丈夫是的跑商的,去年出事没了。娘家妈妈投奔过来,母女两个一道生活,靠着丈夫留着的几两银子过活,并不是爱抛头露面、卖弄风骚的性子。

  闫举人无意遇到小寡妇,看上眼了,不愿意这样不清不楚的相处,想要正经八百的纳进门来,拿小寡妇却是立志要为亡夫守三年再出门。闫举人舍不得强迫她,越发觉得她可亲可敬,三、五日里总要过去看看,也省得外人见她们家没有男人欺负骚扰。

  虽说对于此事,赵显忠不以为然,不过也不反对。金无赤金、人无完人,要是闫举人半点毛病都没有,他还真不敢用。

  虽说有心找闫举人说说话,可赵显忠也是男人,知晓有时候是不好打扰的,便摇摇头回书房看朝廷邸报。就算是当地方官,也要关注京城动静,否则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当了炮灰。通过邸报消息,分析京中动态,是每个地方官都会的技能。

  赵显忠既是找了沈家为替罪羊想要脱罪,自然就盼着李阁老与谢阁老一系斗得厉害,丝毫没有和解的可能,自己才不会做当成弃子。可是他将这旬邸报看了又看,着重关注上面朝廷官员任免的消息,却是越看越糊涂。

  怎么回事?先放心京城外放官员名单,只说因故免职回京戴罪这几位,就不单有李阁老的人,还有谢阁老与刘阁老的人,这是三方混战,各有折损?

  这个刘阁老,身为首辅,将卸任的年岁,不是对李谢两党速来不偏不倚吗?

  赵显忠越看越糊涂,不明白短短数月,刘阁老怎么就被拖下了“党争”。新皇才是十五岁少年,三位阁老不思辅佐新皇,还彼此攻讦,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这时赵显忠倒不担心李阁老与谢阁老会握手言和,而是担心两方斗得太狠,自己被谢党死盯,受了池鱼之殃。

  赵显忠的眉头皱的更紧,放下这张邸报,随手拿起另外一张,看向京官下派地方的名单,不由得愣住,竟然多是微末小官,估计多半是后进之辈,赵显忠只认识其中一个同乡的名字,知晓对方是弘治十五年的二甲进士,之前在翰林院;另外四品以上只有两位,虽没有打过照面,人名却有印象,是三党都不属于的“帝党”中人。

  赵显忠脸上发白,拿起两张邸报,左看看,右看看,不由睁大了眼睛,心中得出一个不太可能却又有痕迹可循的结论。这竟然不是三位阁老内斗,而是新皇在与三位阁老斗?

  事关己身安危,赵显忠半点不肯轻忽,心中的恐惧翻倍。要是单单两阁老相争还罢,他还有一半的机会侥幸脱罪;要是新皇故意打压三位阁老,固然沈家难逃一劫,可他也落不下好去。

  想到此处,赵显忠立时起身,想要吩咐小厮去叫闫举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重新坐了下来,知晓此事不能告诉闫举人。

  闫举人是个幕僚,却是盐商出身,与其他依附他的幕僚不同,要是知晓他这艘船不安稳,说不得闫举人就要下船了。

  这一时,赵显忠悔恨交加,后悔彻底得罪了沈家。不过想到沈理都能不计前嫌弯下腰,主动与贺家和解,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正是当化敌为友,共同渡过难关的时候。可要是没有沈家做替罪羊,自己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可要好生想想。

  知府后街,街头第一家小四合院。

  闫举人坐在罗汉榻上,并没有如赵显忠想的那般美色在怀、留恋忘返,反而眉头微蹙,眼中多了几分不耐烦。与闫举人隔着一两尺挨着坐的,是个素服年轻妇人,十八、九岁年纪,头上戴着银钗,看着闫举人媚眼如丝:“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老爷提着裤子就翻脸,还真是狠心肠。”

  闫举人冷着脸道:“张氏,我早就说了,什么爱慕不爱慕,不过是打个幌子,方便我来你这里交接消息,上次的事便算了,你莫要再节外生枝!”

  张氏撇了撇嘴道:“阎老爷也真是,一个被窝滚了,也是阎老爷占奴家便宜,怎么听着这口气,倒是奴家占了阎老爷便宜似的?总不会阎老爷与家中太太夫妻情深,出来也要守身如玉,那剩下的莫非只有一个可能?”说到这里,眼神直往闫举人胯下瞄,面上露出戏耍之色。

  闫举人神色更冷道:“你想要淫乱,这宅子里小厮苍头随你往床上拉,却万不该算计于我,就算王爷不怪罪,我亦不敢沾染娘子。”

  这张氏不知什么来路,却是得了宁王的宠,做了宁王的外宅。等到宁王预谋松江大事,就将张氏放在松江,做了个线人,提前安排手下过来,给张氏换了个身份。

  只是这个身份不是平白就有的,而是真有个货郎,跑商存下几个银钱,就在外乡带回来个貌美的娘子做妻,又担心自己不在家妻子不安于室,便将门户把得死死的,因此左右邻里对于这家女主人也是只闻其名。如此一来,就方便宁王手下,无需太多安排,直接将货郎料理,货郎娘子偷偷运走,张氏就顺利“李代桃僵”。至于所谓来投奔的娘家妈妈,不过是宁王手下得用仆妇,打发来服饰顺便监视张氏的。

  这张氏年轻貌美,自在男女之欢上就贪恋些。可是她既是“寡妇”身份,不好抛头露面,能见到的男人,除了家里看门的老苍头,一个刚留头的小童,就只有闫举人一个,自然是将主意打到闫举人身上。只是眉眼官司打了两回,闫举人都是俨然君子模样,无奈之下,张氏前几日趁着仆妇不在,就在闫举人茶了下了药,将闫举人给睡了。

  闫举人醒来后,就带着怒气而去。

  张氏却是尚不过瘾,还想要再来第二遭。

  张氏哀怨道:“奴家是哪个牌面的人,若是王爷真心疼我,也不会打发我过来。这千里之外,孤男寡女,王爷安排到底是什么用意,老爷你还要装糊涂不成?”

  闫举人是宁王心腹,来松江前宁王确实有赠美之意,只是被闫举人婉拒。如今张氏旧事重提,闫举人一时心乱如麻。

  在知府衙门,闫举人要维持正人君子模样,对于主动投怀送抱的美婢自是目不斜视;外面嫖的话,人多眼杂不说,他也嫌弃对方不干净,如今算下来,也是大半年没有沾女人。

  想起前几日滋味,闫举人并非全无所动。张氏行事放荡,在床笫之间极放得开,要说前半程闫举人迷迷糊糊,后半程就是“半推半就”。现下想起来,脑中尽是消魂滋味,闫举人喉结滚动,种种咽下一口唾液。

  张氏最会看脸色,哪里不知晓闫举人意动,立时歪着身子滚到闫举人怀里,拉着闫举人的手往胸脯上揉,哑着声音道:“冤家,好狠的心,你摸摸看,奴这两天的心都碎了!”

  软玉在怀,要是闫举人再不为所动,就不是男人了。

  男子闷哼声,女子吟哦声,不顾晴天白日,就谱了一支大欢喜曲。

  闫举人只当是一时鱼水之欢,却是错过了沈贺结盟的最新消息,也不知道之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赵显忠已经有了其他主意。

  色令智昏,不外如是。

  贺家这边,用了午饭,贺东盛在书房与沈理又聊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申初,沈理才带着沈瑞告辞离去。贺氏也跟着回家,这时已经红肿着眼睛,对着贺家老太太又哭了一遭。

  沈珺是侄外甥,沈栋是曾侄外甥,之前也来给老太太请过安,都是好孩子,如今一个牢狱之灾,一个生死未知,贺家老太太也是真心疼。不过到底是隔了辈分,老人家心急如焚,更担心自家儿孙。

  等到客人离开,贺家老太太立时叫人将次子找来,直接问道:“老二,沈家之事,是不是有贺家参合到里头?除了袖手旁观,你是不是还做了其他的?”

  第四百九十六章 别有用心(一)

  贺西盛忙道:“到底有大姐在,儿子能做什么?娘可要冤死儿子了!”

  贺老太太神色不单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知子莫若母,你莫要想着再糊弄我,以你的好强脾气,若非心虚,岂会连价码就不开,就这样答应与沈家结盟。我之前就说过你,凡事莫要逞强,也莫要算计太过,你快说,还是成心要让人担心死?”

  贺西盛这才不再狡辩,脸色灰败,老实跪在地上:“都是儿子目光短浅,只想着此事是沈家的劫难,也是贺家的机会,听闻沈家五房沈琦妻儿归宁途中被绑架,便落井下石了一把,指使人去首告了沈家五房的沈琦献妻为质、勾结倭寇……”话未说完,贺老太太的耳光已经落下。

  “这叫落井下石?这是诬告,这同杀人何异?”贺老太太气的身上直打颤:“又是在人家遭难的状况下,你还是不是人?”

  贺老太太中年守寡,拉扯到几个儿子,性子刚强,也喜欢性子爽利的女子。这沈家五房太太郭氏,丈夫病弱,自己嫁过去就支撑起一个房头,教育出来几个好儿子,贺老太太每次见了都要真心夸一夸。那是良善人家,才有子孙福报,没想到自己儿子这般狠辣,为了一个松江首姓之争,竟然用了这样下作狠毒手段。

  “都是老婆子的错!”贺老太太不禁老泪纵横:“是老婆子打小告诉你上进上进,莫要让人欺负,凡事能争第一莫要做第二,竟是将你教得没了人心!”

  贺老太太哭的伤心,贺西盛生怕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忙叩首道:“娘,儿子已经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事已至此,贺老太太摸着手中佛珠,哽咽道:“你瞧着状元公可是没成算的?在松江沈家诸房,五房不显,可五房长子是京官,要是传到他耳中,就是不死不休之事。你这不是求财,你这是找死!”

  贺西盛心下一颤,忙道:“娘放心,首告那人得了赏银没几日就醉酒掉河里没了。”

  贺老太太数着佛书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对着佛像跪下,闭上眼睛道:“又添了一桩罪孽,佛祖在上,要是报应,都报到我这没教好儿子的老婆子身上吧。”

  贺西盛既是孝子,哪里听得了这个,忙叩首道:“佛祖佛祖,方才那句不算,求佛祖保佑我娘长命百岁,我定当修路搭桥,以赎己身罪孽。”

  贺老太太面对佛像,再也不看儿子一眼,只转动念珠,嘴唇微动。

  贺西盛不敢再激怒老太太,带着几分担心下去了。

  当初事情做完,贺西盛不是不悔,只是一时脑热,担心沈家京城靠山多,随意脱罪,才将沈家五房也拉下水,并不是真的盼着沈家被抄家灭族,而是想着借此让沈家元气大伤,即便逃过一劫也让出仕的几位沈家子弟有了污点,省得以后齐头并进,将贺家越落越远。他对着亲娘说自己目光短浅,可实际上他看的不是松江的良田与铺面,而是十年、二十年后沈贺两家的格局,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可是百年沈家,哪里是说倒就倒的,就算这次倒了,只要有读书种子在,就又东山再起的资本,反观贺家,真的能扛得住沈家知晓真相后的报复吗?

  贺西盛自己心里也没底,心中悔恨越重。

  贺家宗房老宅,正房。

  贺氏换下外出的大衣服,换上家常半新不旧的褙子,旁边一个妈妈站着回话:“太太,今儿一早,老奴就坐着马车过去客栈接玲二奶奶母子,可玲二奶奶客客气气只说让老奴代谢太太,为了避嫌,就不过来打扰太太了。”

  贺氏本就为娘家的事情的心烦,听了这话不由恼了,重重撂下茶碗,道:“瞧瞧,这是怨上我了!谁还求着她过来不成,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既不怕整日里在客栈里抛头露面,那就随她!”

  那妈妈面带踌躇道:“既是老爷吩咐接人,那老爷那边?”

  贺氏冷笑道:“我这不是去接了,既不来,还怪我不成?就是让外人评理,也没有族伯母上赶着求着族侄媳妇家来的。她既不知好歹,不稀罕宗房庇护,那就让她在外头熬着好了……”

  正说着,沈海撩开帘子进来,听了个尾音,道:“熬什么?”

  那回话的妈妈忙退了下去,贺氏起身道:“还不是玲哥儿媳妇,八成是恼了我们接人晚了,不肯过来。”

  沈海皱眉道:“三房那边还没有动静?”

  贺氏讥笑道:“这大半月,老爷可见三房的人露过面?之前就有话传出来,说三房要往广州府看铺子去,要是妾身没猜错,多半已经走了。”

  沈海不由目瞪口呆:“怎么会?松江可是根基所在,三房之前虽损失了些,可还剩下庄子、铺面呢?”

  “若是不出事,拿着房契地契,也不损失什么;要是出事,失了庄子铺面,总归是人还在。到底是买卖人,这份精明可是别的房头比不了的。”贺氏因这些日子丈夫贬低娘家那头,心里也憋着火气,逮着沈家能说嘴的,便有些收不住:“却是心肠狠了些,玲哥儿十来岁就在铺子里,做牛做马了十来年,说舍就舍了,竟是丝毫不念骨肉情分……”

  沈海被絮叨得心烦意乱,起身道:“好了,瞎说什么,或许只是三房胆子小,躲在家里没出门罢了,我前面还有事找沈理,你早点歇着吧……”说吧,脚步匆匆而去。

  贺氏看着丈夫的背影冷笑,目光中带了鄙视,还说三房胆小,这也是个顶胆小的,之前靠着老父亲,后来靠着长子,自己其实就是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废,要不是次子嫡长孙都牵扯其中,说不定第一个跑的就是他。

  沈海步履匆匆走到前院,却没有去客院,而是去了书房。

  书桌上,有长孙做的文章,还有次子被官差抓走那日落下的折扇,沈海摩挲着,长吁短叹,平添了几分忧心。

  之前因听闻沈贺两家结盟生出的好心情都没了,沈海本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之前有沈理在觉得安心,刚才听了妻子的话,觉得三房举家南下,对危险来临预感更敏锐,或许才是正确选择。只是他到底是一族之长,还有儿孙牵扯到其中,不能像三房那样随意,只能继续担心受怕。

  想到这里,沈海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客房中,沈理与沈瑞隔着桌子对坐。沈理拿着一本账册,翻看几页,递给沈瑞。

  沈瑞接过看了,上面倒是记载的详细,某年某月什么名目收银子多少两、某年某月什么案子勒索事主多少两、某年某月纳星之喜收某家多少礼金,等等种类繁多。

  这其中有的能辩白过去,有的却是贪污受贿的罪证。按照《大明律》,不单单是官职保不住,性命也未必能保全。这不是别的,正是贺北盛为了给他哥哥提高说话筹码对沈瑞透口风的那本秘账。只是没有想到,素来精明的贺西盛并没有用这个来与沈家谈条件,而是痛快地给了沈理。

  沈瑞合上账本,就见沈理面露犹豫,便道:“六哥是在想贺西盛的用意?”

  沈理冷哼道:“还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想要让沈家打个头阵罢了,弄倒了赵显忠贺家跟着解除了威胁;弄不倒赵显忠,也不干贺家的事。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满肚子的算计,贺家也不过如此了。我想的是如何用这本账册,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理自打中举,就出门在外,或是求学或是为京官,与贺西盛还是头一回打交道;沈瑞却是见识过贺西盛的手段,那真是人前儒雅君子,人后一肚子计谋,一环接一环,算计孙氏的嫁妆产业是第一遭,算计三房财产是第二遭,都是幕后筹划,半点不是不沾身。沈瑞丝毫不敢小瞧贺西盛,看着手中账本若有所思,道:“贺二老爷既早就有了后手,叫人盯着知府衙门,那想必对于几位族兄之事也有所了解,今日却是半点不提,这是什么缘故?”

  同提供赵显忠贪污的证据比起来,提供沈家几位子弟在监狱的消息,不是更能卖人情给沈家吗?这么不费力气就示好的行为,贺西盛怎么给忘了?

  沈瑞想到一个可能,握着账册的手不由一紧。

  沈玲的罪名,是被倭寇上岸后受害铺面老板们咬出来的;沈珺与沈琦两个的罪名,却是都有人出首后衙门才抓人的。毕竟这两人的罪名,太过牵强,并没有实打实有结交倭寇的证据,并不像沈玲那样确是招待过两位闽地商人,身上背负嫌疑。

  只是出首两人的人,因为衙门那边瞒的紧,沈家并没有查出是谁。之前因为怀疑沈家有内鬼,所以他们都关注重点都在“内鬼”身上,只当是他故意将宗房老宅的消息泄露出去,才让知府衙门那边有借口安排人出首抓人。

  现下想想,赵显忠并不像个胆大的,像那样明显伪造证据、经不住推敲的事他不会去做。如此一来,便真正有个往衙门出首状告沈珺、沈琦的人。

  沈珠那里,已经被吓破胆,能说的都说了,显然并不清楚此事。

  可真有一个或两个小民,不畏惧知府衙门威严,敢主动前往且状告松江首姓的沈家?又对沈家内情熟知一二,能安排人做到这一点的,似乎正有一人。

  第四百九十七章 别有用心(二)

  既是有了怀疑目标,次日,沈理便吩咐手下盯上两人,打听两人这半年来的一切消息,一是知府衙门的幕僚闫举人,二就是贺家在松江的当家人贺西盛。

  闫举人这里,与知府后街小寡妇的绯闻,因为并不曾特意瞒人,一下就打听出来;倒是贺西盛那边,除了在沈家出事后没有援手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然而,知府衙门花了大银子买出来的消息,似乎验证了沈瑞之前的猜测。

  首告沈琦的人已死,那是沈家五房旁系姻亲,就住在沈家坊后街,却是个浪荡破落户,因爱赌博输光家业,房子妻女都卖了,打着姻亲的名头,曾经上门向沈琦借银子被拒,倭乱之后就出首告了沈琦,将沈琦妻儿被绑架之事与倭寇进城联系到一起,给沈琦扣了个“通倭”的罪名。

  至于首告沈珺的人,不是旁人,是沈栋身边的书童洗墨,并不是沈家世仆,是早年在京城添的人,这次在老家丢了小主人,不知是真的怀疑沈珺,还是怕承担罪责故意攀咬沈珺,就借机将沈珺给告了。只是他不是良民身份,“以奴告主”是大罪,挨了板子关在大牢里,等到结案后要流放的。

  要说听了沈瑞的猜测,沈理对沈西盛的怀疑只有五分,现下也变成了七分。一个烂赌鬼、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儿,要是没有人教唆,哪里知晓衙门大门朝哪里开?

  只是再多的怀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就无法揭开贺西盛的狼子野心。

  “算算日子,钦差将至,只盼着是刘阁老的人。”沈理拿着那本记录着赵显忠的账册,对沈瑞道。

  只有刘阁老的人,才能站在中立立场,毫无忌惮地处置松江知府,既不用卖人情,也不用因阵营不同而避嫌。

  不管是为了沈家,还是为了家乡父老,赵显忠这颗毒瘤都不能留。只是贺西盛想要拿沈理当枪使,也太小瞧了他,既有钦差下来,如何“查案”、如何“结案”自然是钦差的事。沈家这边做的,就是让钦差查到应该查的。

  虽因美色误人,耽搁了半日,可过后闫举人还是知晓了沈贺两家结盟之事。

  次日回知府衙门,赵显忠便将闫举人请过去说话。

  同赵显忠的略显慌乱比起来,闫举人知晓两家或许联手后可是镇定多了。他奉命到松江来,一是为了谋财,二就是为了谋人。

  沈家是第一目标不假,可顺带收服了贺家也是功劳一件。毕竟贺家老大如今是户部侍郎,六部实权官,再熬几年,说不得一个尚书可得。只这一个,就足以顶用。如今江西官场都在宁王势力范围内,以后同户部打交道的机会还多,户部能有个自己人总是好事。

  赵显忠因被沈理警告,已经存了别的心思,盼着闫举人也能给自己出个有用的主意,不想闫举人道:“恭喜东翁,贺喜东翁,沈贺两家此时联合,正是帮东翁解决了个大难题。”

  赵显忠不由目瞪口呆:“雨幕,这是怎么话说?”

  闫举人摸着短须道:“钦差将至,就算东翁有心将倭乱之事尽推到沈家头上,到底证据不足,疑点众多;要是将贺家牵扯到里面,可就不一样。沈家只有三房经商,又因之前分家的事已经分崩离析;贺家却是不同,听说贺家养了十几条贩布的船,顺着长江,直接贩卖至蜀中去。贺家二老爷交游广泛,有不少三教九流之辈成为贺家座上宾。同沈家这样满门读书人相比,贺家似乎更有‘通匪’的嫌疑。要是两家勾结,祸乱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着似乎有道理,不过是歪理,赵显忠却是向来耳朵软,竟然觉得确实有道理。之前因担心想着与沈家“化敌为友”或与贺家结盟不过是下下策,能有其他法子自保当然更好。只是同沈家群龙无首不一样,贺家可有个侍郎在京中,赵显忠未免踌躇:“如此一来,岂不是得罪了贺侍郎?”

  闫举人淡笑道:“若是侍郎,东翁自是当忌惮一二;若不是侍郎,也就无足为惧。”

  这话说到赵显忠心中,忙不迭点头道:“雨幕说的正是。”

  到底觉得闫举人合心合意,想着他昨夜彻夜未归,赵显忠带了几分戏谑道:“雨幕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之好,看来昨夜不虚此行。”

  闫举人轻咳两声:“东翁说笑了。”

  “啧啧,扬州美人名扬天下,雨幕生在扬州长在扬州,遍赏群芳,却能被张氏迷住,可见张氏不是寻常美色。雨幕你既要讨美人欢心,也莫要做那不解风情的莽男子,什么钗环金珠也送些。搁在外头,到底不如早纳到身边踏实。”赵显忠笑呵呵建议道。

  在外头是个情报点,自是不能挪到知府衙门来,闫举人便道:“她是好人家女儿,这般不明不白跟了我,到底是委屈了她,等年底我给内子去信,告知家中,年后再行采纳之礼。”

  等到半年,松江事了,就无所谓纳不纳了。

  这是要让张氏最少守满一年的夫孝?赵显忠心中不以为然。夫丧不足月,就勾搭上;刚满百日就滚到一起,那张氏本不是贞洁之妇。只是闫举人到底是读书人,乐意这些穷讲究,赵显忠也就不多事,随他自己安排罢了。他自己还是多费费心,想着钦差下来如何招待,如何回话周全。

  贺西盛这里,既然是心虚,自然就叫人盯着沈理、沈瑞兄弟这边动静。只是沈理安排的人都是京城过来的生面孔,并不在宗房这边出入,因此倒是没有叫贺西盛的人发现什么。

  贺西盛此时,心里才稍稍踏实些。他知晓沈理在等钦差下来,心中却是奇怪兄长的家书为什么一直没下来。按照长兄的秉性,点钦差的旨意下来,就会先一步打发人回松江送信,将钦差的消息详细告知,好让自己早做准备,这次却是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家书下来。

  贺西盛虽没有出仕,可因长兄是京官,自然也关注京城动静,知晓内阁三位阁老各有立场。他自然是盼着李阁老这边的人下来,与贺家有份香火情,凡事都好照应;或是谢阁老那边的人也可,看在沈贺两家姻亲面子上也不会太为难贺家;最担心的就是刘阁老的人下来,到底会如何行事,就叫人摸不准。

  不管沈家、贺家,还是知府衙门,都以为钦差会是三阁老的人,临到松江会摆开仪仗,因此各自打发人往码头上候着,等着官船的消息,却不知晓钦差早几日就换了民船,如今已经进了松江城。

  松江城里,虽过了两月,可被焚烧的城墙,还有被熏黑的商铺,都带着“倭乱”的痕迹。原本繁华富庶的大府,因此这般祸事,不少商人撤离,街头的铺子至今还关着三、四成。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个三两年缓和不过来。

  张永是头一回来松江,感觉还不深刻;另外一人却是在松江小住过,不由唏嘘。

  两人都穿着常服,自然是换下官场称呼,张永低声道:“伯安觉得松江知府的折子奏有几成真?”

  没有错,这次新皇秘密钦点的钦差不是别人,正是由兵部郎中王守仁。王华做过新皇东宫时的老师,又没有在三阁老之间站队,自然就得了新皇信任。对于王华之子王守仁,新皇也多有青睐。只是为了防止三阁老“捣乱”,这钦差是接的秘密旨意,并没有明白礼部与内阁,因此竟是无人知晓。

  小皇帝天子骄子,自有自己的骄傲,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人。虽说因身份有别,之前随意出宫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可是他还是没有忘记沈瑞这位宫外“好友”。如今松江有事,沈家有难,他既知晓沈瑞回老家,自然不会让别人“欺负”了沈瑞。

  至于赵显忠构陷沈家的那些话,小皇帝一个字也不信,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沈家出息点儿的子弟都在京城,又有两个状元支撑门面,这般世代为宦的士绅之家,就算是疯了,也不会勾结倭寇祸乱老家。那般行径,与掘坟挖墓无异。

  张永是新皇在东宫时的大伴,没见过沈瑞也听说过沈瑞之名,因此之前与王守仁说话就带了立场。王守仁听出他话中对沈家的维护,虽一时想不到缘故,可不好再隐瞒自己与沈瑞的关系,便直接说了两人的师生关系。张永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皇帝选王守仁为钦差,不单单是因王华的缘故。

  两人目标一致,护着沈家不被诬陷,调查出倭乱真相,相处说话倒是更融洽。

  张永此时问话,并不是疑沈家什么,而是想着赵显忠会不会在伤亡数字上造假,毕竟看起来,松江城里被祸害的不轻。

  王守仁想了想道:“城里的伤亡数字应该差不多,就算有出入也是城外的人数。”

  毕竟是惊天大事,总要有钦差下来查询,城中伤亡都是有迹可循,想要瞒报少报风险太大,至于城外的伤亡人口,能不统计自然是不算在里为好,省得数据更加害人。

  张永闻言,面上一黑:“这赵显忠真不是东西,难道城里人性命是性命,乡下人就不是人吗?查,咱们好好查,他要是真的瞒报城外伤亡,杂家饶不了他!”

  这位公公是保定府下边乡下村子里出来的,最看不惯城里人欺负乡下人,自然也受不了赵显忠堂堂知府对治下百姓如此区别对待,因此怒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别有用心(三)

  松江码头,沈理安排的周管事没有探听到钦差将至的消息,反而接到了沈瑾与沈鸿夫妇一行人。

  看到沈瑾露面,周管事本就吃惊;待看到沈鸿夫妇,就察觉到不好。实在是沈鸿面如金箔、气若游丝,随行的大夫也面带凝重,这气氛委实不对。

  周管事只负责来打探钦差消息,自然就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因此,一面打发人往城里送信,一边在码头附近的车行里租赁了两辆马车。

  沈瑾与郭氏搀扶着沈鸿上了前面的马车,郭氏随即也上去看护,沈瑾独自坐了后面的马车,想起码头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与昔日熙熙攘攘如今冷冷清清的码头集市,心情越发沉重。

  松江被烧抢的越厉害,牵扯的人罪名越重。赵显忠身为一地知府,守土有责,出了这样大事,追究起来前程难保,可要是治下有人勾结匪类,那就只有“失察”之罪,贬官几级,找个机会起复就是。如此一来,自然要死咬着沈家不放。

  要是换做以往,官司拖下去,说不得以后还会有转机,可眼下沈鸿拖着病体回乡,真的能熬下去吗?沈瑾真是想也不敢想。

  未及沈瑾一行到车门口,沈理与沈瑞已经得了消息,知晓沈鸿夫妇与沈瑾回来,族兄弟急匆匆出来,正好与沈海碰了个正着。

  如今正是沈家遇劫难之时,沈海巴不得在外的族人回来的多多益善,以壮声势,听说沈鸿夫妇与沈瑾回来,便顾不得长幼尊卑,亲自与沈理、沈瑞出去相迎,又吩咐人往后宅传话给贺氏,让贺氏预备席面给众人洗尘。

  若是以前的沈鸿夫妇,自然不放在贺氏眼中,毕竟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泼妇;可现在的沈鸿夫妇,教导出来个得用的好儿子,给郭氏也请封了诰命,就不是贺氏好怠慢的。再说还有沈瑾,这个新鲜出炉的今科状元,这是中魁首后第一次回乡,贺氏自然也要表示宗房的善意与亲近。

  话说城门外,马车并没有立时进城。虽说精神气不足,可沈鸿还是叫人停了马车,看了几眼烟熏火燎痕迹明显的城墙。沈瑾能想到的关键,他们夫妻两个自然也能想到,对于次子的担忧更胜。

  就在这时,沈海、沈理等人到了。

  沈鸿夫妇见到沈海很是意外,沈鸿要下车见礼,被沈海按住:“又不是外人,客套什么?舟马劳顿,等你歇歇咱们再叙话不迟。”

  话说的好听,可沈海心中讶然不已,他是盼着沈家族人回来,却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个族弟。这……这哪里是回来帮忙的,别在这个添乱就不错了。

  郭氏是族弟媳妇,打声招呼就过去了;到了沈瑾这里,沈海热络不少,连赞了好几句,夸得沈瑾都带了腼腆。毕竟有沈理在前,他实当不得沈家“钟灵锦绣第一”的称赞。

  沈理与沈瑞也瞧出沈鸿的身体糟糕,知晓他们一行在天津卫下船后没有回京城,休整两日便又雇了船南下,兄弟两个没有如沈瑾担心的那样去迁怒沈瑾。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琦生死不知,夫妻两个难以安心也是爱子之心;再说沈瑾辈分年纪都在这里,除了服侍照看两位长辈,并不能做两位长辈的主。

  可是沈瑾做不了沈鸿的主,郭氏却是能做的了丈夫的主的。沈鸿身体状况这样糟糕,郭氏都没有停船在路上休整,而是直接往松江来,可见沈鸿的身体已经危险到极点。

  沈瑞心情十分沉重,趁着沈理与沈鸿夫妇说话,看了眼小张大夫。就见小张大夫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带了几分遗憾。

  郭氏下了马车,没有看到沈全,待沈理问完好,就道:“怎么不见全哥儿?”

  沈理说了江苏学政与自己的渊源,将沈全往江苏学政请人的事情说了。

  郭氏不由满脸感激:“多亏了你费心。”

  就算松江知府扣押举人确实不合规矩,可要不是用了沈理的人情去请,江苏学政未必会淌这个浑水。

  眼见沈鸿精神不足,沈理问过好后,便请郭氏上车。

  沈海也热络道:“家中已经预备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

  郭氏看了闭目养神的丈夫一眼,为难道:“大伯相邀,本不应辞,可我们老爷实是劳乏,加上弟妇实放心不下家中,也不是琦哥儿媳妇与孩子们如何担惊受怕,改日再往大伯府上叨扰。”

  沈海闻言,不由一愣,疑惑地看了沈鸿夫妇一眼,眼见夫妻二人神色不似作伪,想要说什么又止住,望向沈理。

  沈理便道:“让瑾哥儿随海大伯先回去,我同瑞哥儿送叔父与叔母先回五房安置。”

  沈鸿奄奄一息的模样,沈海也不敢强邀他回去,加上不知如何开口与他们夫妻两个说沈琦妻儿之事,便招呼着沈瑾上了自己的马车,伯侄两人一起回宗房去。

  沈瑾虽然更愿意与沈理、沈瑞一道,可既是沈理与沈海都开口,不好拒绝,便随着沈海离开。不过他也察觉出沈海态度的变化,从最初的热络变得“落荒而逃”,似乎就从郭氏提及儿媳妇与孙辈开始的,不由担忧道:“海大伯,是不是五房那边还有其他变动?”

  这一瞬间,沈瑾想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担心的是沈琦之妻怕受丈夫牵连,舍了孩子归宁。毕竟这种事,时有听闻。可若真是那样的话,对于五房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之事,况且还有一对年幼子女,正是需要父母看顾的年岁。

  沈海摸着胡子叹气道:“这次沈氏一族遭难,五房变故最多。”说罢,将沈琦之妻儿被劫,沈琦因此被诬告之事说了。

  沈瑾素来老成,眼下也不禁神色大变:“那琦二嫂子与孩子们找回来没有?”

  沈海摇头叹息道:“要是找回来,我也就不担心了。谁会想到你叔父婶娘会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你六族兄怎么开口。”

  沈瑾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一路服侍沈鸿夫妇南下,最是知晓沈鸿身体的真实状况,不过是熬日子,如何能受得了这样消息。

  随着沈瑾被沈海带到宗房老宅,受到贺氏慈爱对待,沈理、沈瑞也将沈鸿夫妇送回五房。

  因为之前沈全回来,五房的宅子已经打扫一遍,放了潮气,沈鸿便被直接送到上房。从下码头到进城,不过大半个时辰,对于沈鸿来说已经是乏极,虽有心多问两句次子的消息,耐不住精神不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郭氏换了外头大衣服,简单梳洗,出来小厅。

  眼见厅里只有沈理、沈瑞在,还有这边得用的两个管家,再无旁人,郭氏不由担心,问管家道:“琦二奶奶呢?可是身上不爽快,怎么不见哥儿姐儿?”

  管家带了为难,没有立时作答。

  郭氏察觉到不对头,见管家看着自己身边的婢子欲言又止,就打发婢女下去。她倒没有像沈瑾那样想着儿媳妇回娘家的事,毕竟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与儿子夫妻情深,又育有一双儿女。她是怕儿媳妇一时软弱,寻了短处,可见管家身上穿着青衫,各处也没有挂白,悬着的心又放下些。

  管家这才说了琦二奶奶与孩子们被绑架之事,虽说外头该知道的都知晓此事,可是沈琦因为担心妻子以后回来难处,对外的说辞依旧是妻儿归宁。因此家中仆人也多半这样以为,至于去衙门首告沈琦的烂赌鬼,是如何发现五房变故的,管家也不得而知。

  郭氏脸色铁青,牙齿咬得直响:“二爷既收了勒索信,可送出去银子不成?”

  郭氏愤恨,并非是心疼银钱,而是没想到有人会将主意打到妇孺身上。沈琦之妻一个年轻妇人,在绑匪手中走一圈,世人会如何看待?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管家点头道:“既关系二奶奶与哥儿姐儿安危,二爷自然不敢吝惜银钱,按照信中所说,取了五万两白银,从钱庄折成五千两金子,亲自送到信中指定所在。不想绑匪言而无信,此后就没有动静。”

  而沈琦亲自送赎金这回事,在烂赌鬼的供诉中,就成了“通倭”的证据之一。

  郭氏素来刚强,此刻望向沈理,也忍不住露出祈求之色。

  沈理不等她开口,便道:“婶娘放心,侄儿已经叫人去打听弟妇与侄儿们的消息。”

  郭氏面带感激的点了点头:“如今婶子也只能厚颜相托了。你叔父那里,是万不敢让他知晓此事。”说到这里,又吩咐管家对继续封口,对外对内继续琦二奶奶带儿女归宁的说辞。

  管家忙不迭地应了,下去吩咐各处不提。

  眼见郭氏担忧儿孙,加上屋子里再无旁人,沈理与沈瑞对视一眼,就将之前的猜测说了。郭氏不同其他内宅妇人,向来是五房的当家人,对方即是将要算计五房的沈瑛,自然没有瞒着郭氏的道理。

  郭氏听得双目赤红,一方面为儿媳妇孙儿平安的消息稍稍安心,更多的是无边的愤怒。原本她之前还有些恹恹,想着自己夫妻二人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临老临老遇到这般祸事,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没有想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只是因遭了小人惦记,就要面临家破人亡之险,如何能不愤怒?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别有用心(四)

  不管郭氏如何愤怒,她自己也晓得此事后续还要指望沈理安排。不管是寻找宁王逆乱的证据,如何证明沈家清白,还有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钦差,只有沈理有身份又有能力出面应对。

  郭氏沉思片刻,让沈理稍坐,自己起身往里间去。

  不过盏茶功夫,郭氏出来,手中捧着个锦匣出来,打开来里面半匣子地契、房契,推到沈理面前:“六哥儿,不管是寻找证据还是找人,都要花银子,也不知钦差秉性如何。五房的家底尽在这里,婶子晓得你会尽力而为,只是这世道能花银子解决的就是小事,人情大过天,能不欠就不欠的好,省得以后你难处。能保一个是一个,儿子婶子救,儿媳妇孙子婶子也想救!”

  沈理忙道:“全哥儿已经留了银子出来,婶娘快收回去,哪里就至于如此?”

  “同性命比起来,这些浮财算什么?瑛哥儿已经出仕,俸禄不多,也养活了妻儿;全哥最是活络,以后即便科举无望,也能寻一门安生立业的事做;即是尚没分家,如何用这些银钱就是我说了算。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赵显忠那里,只要他肯改口不再攀咬沈家,我也宁愿将家财都给了他。”郭氏心中既有定夺,就不肯再改主意:“更不要说你们要查的是一地藩王,证据岂是那么好找的?既没有外人在,婶子就说句不中听话的话,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捏造证据来冤枉我们,我们却要老老实实找到证据才能指正他们?”

  沈理也不是顽固不化的腐儒,自是听出郭氏话中之意。虽说如此有违君子之道,可既在官场历练十几年,沈理不能说面厚心黑,性子也圆滑许多。

  “婶娘放心,侄儿晓得当怎么做了。”沈理这次没有拒绝郭氏的锦匣,一是面对即将到来的钦差,或许真的需要银钱打点;二是要派人往太湖、南昌一代打探消息,也所费不少;三就是为了让郭氏安心,反正这不是五房一个房头的事,当然不会真的耗尽五房家财。

  郭氏神色稍安,看了看因赶路劳乏小脸瘦了一圈的沈瑞,带了几分心疼道:“也辛苦瑞哥儿,小小年岁,跟着千里奔波。”

  “婶娘放心,侄儿这是长个儿才抽条,如今一顿两碗饭,体重比在京中还重两、三斤。”沈瑞见状,忙劝慰道。

  郭氏点点头:“如此就好,你六哥这些日子且忙,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因将到饭时,郭氏晓得宗房已经预备了席面,就没有再虚留沈理、沈瑞,亲送出来,再三嘱咐沈理:“不拘什么消息,得了就让人告诉婶娘一声,总比没头没脑胡思乱想要好。”又对沈瑞道:“婶娘之前看不上瑾哥儿,可这一路下来,他言行做派也都在眼中,并不是心机深的孩子。你要心中有数,乐意亲近就亲近,不乐意也莫要撕破面皮,说不得以后也是一门助力。”

  沈理与沈瑞双双应了,才离了五房,回宗房去了。

  宗房这里,贺氏看着沈瑾,越看越喜欢。要不是同族,加上没有闺女,她都想要招沈瑾做姑爷。如果与娘家没有交恶,她少不得要琢磨琢磨哪个侄女合适,好让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眼下既是与娘家交恶,自然也不乐意便宜了贺家,只有唏嘘。至于之前鄙视沈瑾庶出身份,对于孙氏教养庶长子不以为然之事,早在沈瑾中了状元后,就被她抛到脑后。

  等到沈理与沈瑞回来,贺氏又不由自主在心中比较沈瑾与沈瑞两个。

  不过是相差四岁,一个已经是状元,一个不过是秀才,自是分出高低来了。至于二房守孝不守孝之事,在贺氏看来不过是借口,毕竟乡试时二房大老爷还没有病故,并不影响沈瑞下场,多半是为了遮羞,才借了侍疾的借口没有下场。再想起两人的生母,虽一个是妻,一个是妾,可身为嫡妻的不过是个商户女,娘家又是绝户头;做了妾的倒是出自书香门第,现在还有舅舅在外做官。细细讲究起来,这沈瑾出身并不亚于沈瑞。

  徐氏那年到松江择嗣子,言行气度都高出贺氏一大截,使得贺氏少不得自惭形愧;等到沈珏病故,贺氏更是听不得京城二房,将徐氏与沈瑞都恨上。眼下对比沈瑾、沈瑞兄弟,贺氏却能在心中嗤笑一下徐氏的“有眼无珠”,更盼着沈瑞陷入对庶兄弟的羡慕嫉妒,越来越没出息才好。

  沈瑾看着沈理、沈瑞回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碍于贺氏还在,便不由自主地望向贺氏,正好看到贺氏对沈瑞的恶意满满。这般狰狞神色,同之前的慈爱截然不同。沈瑾不免不快,可想到沈珏之死,知道这是横在二房与宗房之间难解的疙瘩。沈瑞虽说无辜,也不免被宗房迁怒。

  这般想着,沈瑾便不想在宗房留了,连带着沈瑞都想要带走,省得在这里受委屈。只是这些话他无需对贺氏说,还要与沈理商量才好。

  贺氏少不得问沈理两句沈鸿夫妇如何的话,沈理不冷不热的答了。贺氏自觉地没滋味,借口下去催促席面,讪讪离去。

  “海大伯怎么不在?”沈理道。

  沈瑾回道:“好像是什么人找,急匆匆去了,说午饭在外头用。”

  沈理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找沈海的只有衙门里那位小吏,不知道知府衙门那边是不是又有新消息出来。

  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沈瑾红了眼圈,起身作揖道:“小弟辜负了六族兄所托,没有将鸿大叔与婶子送回去……鸿大叔这些日子越来越不好,小张大夫说怕是要预备起来了……”

  虽说刚才亲眼目睹沈鸿的孱弱,可沈理与沈瑞听了这消息依旧惊呆。毕竟方才郭氏神色镇定,丝毫看不出哀切绝望之色。

  “婶娘也晓得了?”沈瑞问道。

  沈瑾点点头:“嗯,正是如此,婶娘才不许停船休整,让速回松江来……”

  速回松江,自然是要“叶落归根”,省得病故在外头。

  屋子里气氛越发凝重,沈瑞想着郭氏慈爱与刚强,心里直发酸。

  沈理则想得要多一点,沈瑛如今品级虽不高,却是在通政司,天子近臣;不过守制是人子之责,逃避不了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正好避开现在的皇权与内阁之争。只有沈琦那里,即便侥幸逃脱牢狱之灾,可有父丧压着,怕是下半辈子也不好过。

  眼见沈理、沈瑞无人责怪自己,沈瑾还是难受。要是他能立场坚定,说不得眼下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知府衙门前街,茶楼大厅。

  临窗角落里,坐着两个客人,寻常儒生装扮,叫了几份茶点,一边吃茶,一边听旁边客人闲聊。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换了常服的王守仁与张永两个。

  因王守仁在松江小住过,会说几句松江话,因此冒充本地客人,倒是并不显眼。

  就听邻桌一个老翁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沈家是大族不假,可鲜少有欺负百姓之事,如今的人,却是为了银钱信口开河,都丧了良心啊。”

  同桌一个年轻儒生不忿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难道谁还会白白冤枉他们不成?就算诬告一个,还能诬告三个?不过是老天有眼,做坏事漏了痕迹,这才是恶人有恶报。百十来条人命,就是拿整个沈家来填,也是应当应份!”

  那老翁使劲拍了下年轻儒生的后脑勺:“臭小子,浑说什么?钦差还没下来断案,你就给沈家定罪了?”

  那年轻儒生不自在道:“祖父有话好好说,君子动手不动口。如今说沈家不是的又不是孙儿一个,别人说的,孙儿作甚说不得?”

  那老翁正色道:“我不管旁人,反正你说不得!要是没有沈家,你我祖孙两个早没了性命。沈家是我们陈家的恩人,别人能忘恩负义,我们陈家不能!”

  年轻儒生好奇道:“怎么之前没听祖父提起过?沈家与我们家有什么恩惠?”

  老翁道:“你忘了,前几年刚回松江时,我曾带你去扫墓?”

  年轻儒生点点头道:“孙儿记得,祖父说那位孙恭人,早年曾经救过孙儿。”

  老翁点点头,陷入回忆道:“那就是咱们祖孙两个的大恩人,是沈家四房大太太。那年你才三岁,生了重病,你姑妈远嫁,咱们在松江别无亲族,我将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可还是没有将你的病治好。药铺赶人,我抱着你在路过哭,想着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爷孙两个一道去了算了。正好孙恭人路过,停车问我是怎么回事,知晓了你生病,二话不说就叫人去医馆抓药,又拿了银子安置我们。等你病好了,听说我要带你去投奔你姑母,便又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做仪程。我原本想着,等你出息了再来回报恩人,却不想老天无眼,恩人这么早就去了。”

  年轻儒生满脸羞惭道:“是孙儿不是,再也不人云亦云。沈家既有孙恭人这样的善人,又先后出了两位状元公,怎么会是别人口中鱼肉乡里之人?”

  老翁欣慰地点了点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沈家不过是树大招风,才遭了别人的嫉。只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总有水落石出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