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科幻末世>幸好我是光之巨人【完结】>第三十六章 从此揖别过(下)

  刚刚来到喜马拉雅分部的时候,锡安看到地上易小姐倾塌的房间,心思万千。

  易小姐已经不在,魔剧院在地球上永远落幕。倾塌房间早被教团搜刮一空,剩余的笨重的木柜,也被连绵不断的雪水泡烂。

  地上复杂,天上就发大水把这一切无情地冲刷到干干净净。

  他本想直接离开,但鬼使神差地、翻找了一遍这屋子。

  翻找的结果是,锡安对易小姐还在地球时候的闲情逸致认识得更清楚了。这藏在人间中的怪神使用地球历史上种种不同的笔法字体,临摹了无数人类创造的或考古出的太古文明的文字符号作品。这些作品都被她保管在柜子里,如今都在恶劣的天气中腐烂。

  只有一张纸张勉勉强强可以看到上面的字迹。从后来的考察来看,这可能是甲骨文假想中的前身·夏篆。她用夏篆写着一句古希腊的名言——

  认识你自己。

  锡安不再察看,放下被雨水泡烂的书,准备走了。

  但那时,一件事情吸引到了他。

  喜马拉雅分部正陷入到史无前例的内乱之中,与澳洲分部相似,喜马拉雅分部里的教团军也和死而复生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冲突。

  这些伊甸之花浸透了地球的魔力复苏出来的生灵,立刻冲击原本喜马拉雅分部的意识形态防线,让喜马拉雅分部的许多人摇摇欲坠。

  原本新上任的几位话事人准备将这些死而复生者也纳入到他们完整的理论之中。但他们遭到了彻底的失败。

  死而复生者们的直觉随着巨花的开放,变得非常清楚,他们能复活是因为伊甸之花,而与巨人没有关系。

  这个消息被她们奔走相告。

  “信仰既然要破碎了,就发生了些事,是吗?”

  锡安讲到这里的时候,沉默了会儿。居间惠缩了缩自己的衣服,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是的,破碎的东西,有的人就扔掉不要,另寻其他。有的人就还想要修修补补,维持原本。教团中的一部分动摇了原本的信仰,和死而复生者合流沟通,也死了不少人,死过又复活的人都非常迷茫。还有一部分则严肃地抗拒了死而复生者,想要维护原本的‘巨人’的教义,在喜马拉雅分部中负隅顽抗。”

  因为想要入主喜马拉雅分部的死而复生者们不像澳洲分部这里在几个为首的人的意志下、决定团结起来做一件事,而是各自为战,爱打不打的随性样子。

  而四号和五号带领的队伍刚巧主要负责周边探索和防线,对喜马拉雅分部周遭错综复杂的地下道路远比死而复生者更熟悉。

  喜马拉雅分部海拔极高,那里不下雨,下雪。最冷的时候,满天静默的白花不停地把世界上所有的声音统统吞噬,然后一片片地没入江湖结了冰的水面之上,不见声息。

  天空、群山、大湖还有原野上的人们都是一片白色。

  锡安还记得那时候察觉到五号是高松翔,看到他摘下头罩时候的样子。

  “你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

  他原是帮助茜和六花把莉子、春丽还有卡莲救出来的人。

  “妖星过后,我从太空防卫军那里跑出来,见到了教团的一号,和他说了很多话,我觉得他说得对,就加入了他。”

  并且帮助他分裂了当时动用被禁止使用的威胁武装杀戮喜马拉雅分部的太空防卫军。

  那人静默地站在地下隧道里的帐篷里用心说。不过没说后半句。

  资源太少了。

  他们就用起了古老的烛火。

  烛光在昏暗地底摇曳的样子,好像如今人们举着火把在昏暗的世界中围绕伊甸之花的样子。

  锡安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了。

  居间惠疑惑地摆摆头,她对教团内部所知甚少,当然也不知道教团里的几个核心成员各自抱着什么想法,也不知道为什么高松翔会投降。

  雨水不停地打在她的伞上,飞旋的水雾吹到她的身上,不停地夺走她的热量。她把自己的疑问道出,可锡安没有说。

  当时,他问高松翔你为什么。

  “为了内心的安宁,人们总要找一点东西相信。比如一些制度先天经义永恒不变,又或者其他的地方一定坏到了极点,比如神仙与救世主,还有超人、英雄,或者某种伟大的思想主义、某些壮丽的情怀,美好的爱情,又或者勇气,又或者简简单单的‘未来会更好’……现在人类批判过的一切东西都是曾经被认为是永恒的东西。自古以来要煽动人的人都是靠这些永恒的东西来煽动人的,那么……为什么不相信你呢?”

  那时候的高松翔身姿瘦削,表情沉默。但和锡安说话的时候好似在和朋友聊天一样寻常,似乎完全忘了一号在教团围攻中死去的惨样。他露出笑容,说道:

  “何况人们都愿意相信你。我也很相信你,相信你可以让这一切变得更好,驱逐邪恶。以后,还有……以后的事情嘛!”

  这样,他、四号,还有另一部分大约算是狂信的教团人员在一起,一直在抵抗伊甸之花的诱惑,龟缩在地底的隧道里,静静地等待他们的神胜利的一刻。

  “那你为什么相信伊甸之花是坏的?又为什么相信我是好的?”

  锡安继续问他。

  “你们对人类来说,都是了不起的神圣!我不像一号是做分析的,没那么多脑子。我的想法很简单,依赖我的直觉。”他有些困扰地看向在黑暗中摇曳的烛火,说,“这可能是因为伊甸之花立刻干涉了凡人们的生活,而你却没有直接干涉凡人们的生活,太客气了,没必要这么客气的,可以像伊甸之花一样更肆意妄为一点……嗯,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然后,锡安就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既没有鼓励,也放弃了杀死。

  再接下来,他就来到了澳洲分部。

  锡安本以为莉子也在这里,结果没找到,反倒看到了南夕子的演讲。之后就见了幽怜,幽怜以后死而复生者们向外涌出,他就和居间惠来到地上。

  锡安跳过了高松翔的话,单对居间惠说:

  “他们用宗教的方式抵抗了伊甸之花的诱惑。”

  “不论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会拒绝前进变化。”

  居间惠一知半解,只是摇了摇头,又说:

  “然后呢?”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他说。

  “你见了莉子吗?莉子从这里逃出去了,但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很担心她。她肯定不会选伊甸之花。”

  居间惠在澳中分部沦陷后,就苍老到了极点,但仍在想莉子的事情。

  “你知道莉子之前和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锡安在风雨雪中说道:

  “她讲人类世界只有一艘船,那就是同舟共济。”

  “这……好呀……”

  居间惠由衷地笑了。

  “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我想只要是人类的世界,就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了。”

  “是呀……”

  居间惠点了点头,心思邈远。

  远方,同样登上地面的野瑞身前,一个小孩子正在往居间惠那边跑过来。而南夕子在另一边,目光复杂地正在凝望居间惠,她没有过来插话。

  “知树来找我了!”

  居间惠放开了时光机器的推车,向那边招了招手。

  那时天低,云穷盖四野,雨声雪声一直在发嘶嘶的哀鸣。

  人们越往伊甸之花聚集,锡安就看得清楚死而复生者的脊髓和大脑韦尼克区的像是根须般的未名物质逐渐活跃起来了。他看到无数的思维波、不仅仅是人类,还有伊甸之花内部的可能不属于人类的、却也有一些与人类相似的思维波,正在交织在一起,以一种他见过的一切智慧生物都不曾有过的迹象穷极变化。

  那是一种无上的智识。

  一种超乎想象的集群的智慧。

  “新的线索……”

  如夜般的黑风雨里,煊赫的火光无比明亮。

  不知是谁一时兴起,把火把扔掉了。一个火把就带着一点火花落进还干燥的建筑废墟中,碰到柴油熊熊燃烧起来。那不知曾是哪个城区、哪个乡村、哪个农场的建筑堆里,发出剧烈的爆响声,烟气一路冲上云霄天顶。

  下雨的乌黑天气里,这熊熊的火光直把天地照得犹如黄昏。

  他知道伊甸之花在黑雾的压迫中产生某种特别变化的时间一定已经快了。

  于是他观察得更仔细了。

  那时候,知树在泥泞的地里跑滑了,就摔了一跤,居间惠赶紧走过去,把他扶起来了。居间惠搀扶着知树,亦步亦趋地又来到了锡安的身边。这小男孩有点紧张地抬头看这个大哥哥,问母亲他是做什么的。

  那时,居间惠的衣服与白发都在风雪中飘起来了,沾满雨雪。她转了转眼睛,想起当初祖父糊弄她的样子,就笑着道:

  “是数度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小男孩的眼里发出光芒,兴奋地大叫道,“这也太帅了。”

  而锡安已无暇闲聊,他要继续往前去了。

  但这时,居间惠又叫了他一声。

  “等一下……我还有一些话想和你说,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什么话?”

  锡安停步了。

  “你有弄清楚,伊甸之花的原理吗?它的死而复生的代价有其他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居间惠感觉自己也听到了别的人所说的那种会响在脑子里的声音。不过那时的她并没有死过,也没有因伊甸之花复生。

  那只是她心理上的幻觉。

  天黑风高,一切都在惨烈的呼啸。

  锡安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说他们复生的可能不是原本的人吗?可这没有任何意义,或者骗她说是有代价的事情……他做不到。他选择只诚实地答道:

  “就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什么代价,或者诚如南夕子所说的,代价就是自由。你们的灵魂,就不再属于你们自己……但我想可能只需要一点时间。”

  从三千万年前来看,伊甸之花将超古代的人全部带走了。

  “那伊甸之花究竟是什么呢?”

  锡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搞不懂。”

  到现在为止,他也无法理解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但应该能搞懂的,总能搞懂的,我将全力以赴。”

  他继续说。

  从思维波上看,那是一个可怕的统一体。它像卡欧斯病毒一样无差别地吸入各种各样的记忆体,并将其重新放出。

  而这个过程,对被吸入与放出的人类来说,与睡眠时,大脑精神活动低到极点无异。

  锡安不是没有动用过粗暴的武力的手段。但他在找陨石坑的时候就尝试了几次,尽管可以消灭一些血色的花朵,但对陨石坑,他能做到的大部分外界刺激都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的陨石坑变成大的陨石坑。

  因此,一定要寻找一点特别的、特殊的时候。

  也就是这时候。

  他看到伊甸之花正朝着宇宙不停地开放。超乎想象的思维波正在溢出,在他的视野中光怪陆离,绚烂无比。

  “这样啊……”

  那白发的人洒然,松了口气,认命似的笑了。

  “宇宙真奇妙呀!到最后的时候,还要给人类出一个难题。”

  她的感慨让锡安有些不安。而锡安以为居间惠已经说完了,就要准备走了。

  谁知他刚刚走出几步,他身后苍老的居间惠又大声说道:

  “巨人,巨人!我还有没说完的事情。”

  “什么事?”

  锡安看到她的表情突然沉静起来,带着点梦幻般的回忆的神采:

  “我当初问过你,你是否来自猎户座啊……太阳和地球就在猎户座。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这样问吗?”

  锡安一下子愣住了。

  他开始意识到这人已经想到了什么。

  “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我小时候看那些想象外星人的动画片就一直在想,人形有什么特殊的呢?为什么动画片里的外星人都是人形呢?既然外星人是人形,又是否说明了什么呢?要知道人形可是地球上的产物。我不知道人形是不是独一无二的……但我知道……人形确实发源于地球。”

  她无数次地想起了那一天,毁灭的火焰已经缓缓熄灭,文明的废墟一片焦黑。

  温暖的阳光同时照在巨大的人和微小的人身上。

  而这时群山黑魆魆的,原野阴沉沉的,曾经启迪人类文明的火再度被人类文明举起以照亮鲜花与自己。

  那是三千万年前的人类也是第一次见到的景象。

  如果人类社会不曾覆灭,定会有人发现有许多三千万年前的人已经出现在这个队伍中,并传播出这个消息来。

  “是的……确实可能说明了什么……”

  锡安认命似的抬起头来,却惊骇地看到居间惠的思维波也开始异常地发散开来了。

  可那时,她只是更认真地回忆道:

  “几年前,天上的群星开始闪烁,后来更得知猎户座的星星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熄灭。那时,我就一直在想,这是不是代表了什么呢?”

  她搂着懵懵懂懂的知树定睛凝目,认真地、温和地注视身前的人,而身前的人好像正在快步向她走来,又好像想拍走什么东西。

  “因此,因此,我一直想问你。如今,猎户座的群星已经燃烧殆尽,只余下太阳照耀着剩余的行星,那么地球、地球是不是……就是——”

  巨人们的星球。

  “也就是光的行星,也就是你的故乡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已凝噎,眼泪和鼻涕把她的话都呛住了。但她拼了命地说出了这最后、最后的一句话。

  “是的、是的!”

  她看到眼前的人站在原地,先是一阵颤抖般的沉默,在群山的阴影与火光的花前对她大声地、重复地说道。

  于是她由衷地笑了:

  “因此,我想、我想你一定、一定说是来自一个光辉万丈的地球……因此,因此,你拼了命地想要让我们的地球同样光明,对不对?”

  过去的人的声音,父母的声音,还有知树还不懂的、稚嫩的声音都在她的幻觉中一一出现了。于是她仰天抬头,睁着她漆黑的眼珠子,看着永恒不变的黑暗天色,想要追寻某些太阳的影子。

  可是荒野如此广大,黑夜如此深沉,而人们又是……如此之多,前赴后继的多。

  于是她怎么都找不到,只能越说越用力。但越是用力,她的心灵就越宁静。不知为何,幻觉让她感觉自己正在飞起,好像就在云端之中,在和无数的光的人一起飞翔。

  “那样的世界一定很好……”

  她摸索着双手,睁着眼,好像已经看到一个属于未来的光辉万丈的地球和国度正从人世间每个时代都无垠的深渊中艰难又痛苦地、但确实地在升起。她又迷惑地、惊惶地、紧张地、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发现无数的新的人正在前赴后继地对抗这自然的、宇宙的永恒不变的威胁,走了漫长又漫长的道路,直到最后一切都得安息,而一切恐怖都将完结。

  于是,她也曾为之献出一生的人们的后代的后代……不知道多少代的后代就得以从黑暗中解脱,开始过起一种平静的、兴旺的、自由的、不需要崇拜任何人,也不需要受到任何控制,让她艳羡的生活的生活。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好像在向她说话,并拼了命地在追逐她。

  “不是的,不是的。”

  我的世界并非光辉万丈,而你们的世界也并非黑暗一片。

  可她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认识到这些幻觉可能都是伊甸之花赐予她的作为人之生命走向完结时的临终安慰,而她正在一种伟大的不可思议的精神中解化。她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推车上的时光机器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可是,对不起啦!对不起啦!我现在已经累啦!对不住啦!我们已经到达不了那样的未来了……”

  只愿还留在人间的你们能够自由地穿越天际与白昼,直到所有牵挂之上!从此……既没有尘俗羁绊飞翔,也不会有阴影蒙蔽道路。

  朝阳冉冉上升,温暖又耀眼夺目的光就照在她的眼中。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夏日的阳光格外盛烈,而她就坐在地上,童真无邪地跟祖父说想要当大科学家,祖父开始举那些用自己身体做实验的人吓唬她说每次进步是要用命的。

  “非这样不可吗?”

  她怯弱地问。

  “当然!”

  她就说:

  “我现在有点怕……因为我死了,爸爸妈妈一定会很伤心的,他们不准我的!但我长大了,和你说的学问家们一样大了,就一定有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