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九亿光年外的光,九千万光年外的光,九万光年外的光,或者九十光年外的光,以及一个天文单位外的光,在同一时间抵达地球。
这样,人们就可以同时看到数分钟前的历史、九十年前的历史、九万年前的历史、九千万年前的历史,以及九亿年前的历史——
同时在地球的大气中闪耀。
在那短短时间的旅程中,终世妖星那无数变化莫测的表面如今一起凌在地球的上空,让地上的人们所可以看到的空中光影无限奇异。
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水银般的海,大气在折射与反射之中变现出无限的金属光泽,泛出红黄绿蓝种种不同的霓虹色。
稍早一点的时候,高松翔正在喜马拉雅分部的郊外,和TPC的太空军在一起。寄生兽在服用纳米机器以后,很早就已经被确立为一种特殊的兵种,是在几次行动中露过面的,如今也被认为是克服喜马拉雅这个教团总部的利器。
当太空军发现黑暗世界的异状已经消除,而金属表壳被撕裂后,他们就开始继续商量起如何攻打教团的事情。居间惠和她的亲系不在这里,管控不到,这些最开始空降的太空军也有些厌烦那种孱弱的柔软的应对了。
高松翔听到心寒,就偷偷溜出了那里,走出太空军暂歇的飞船。
他在荒芜山野间走了很久,越走越觉得一切悉如他在未来之所看见。种种眩目的毁灭和疮痍,失去生机的大地,和动物的尸体,以及从天上落下的高楼大厦,还有划破天边的流星,都让他想起他在未来所看到的一切。
那灰败的毁灭的未来。
他一边走,一边看到许许多多的机器人都在低空飞翔,正在收拾物资。
这些来自于另一行星的物体也让人们感到惶恐。
高松翔感到心慌,他穿过一片残败的洼地,靠着外骨骼攀登岩石,最后抵达这片山峰的高处。
在这里,可以眺望很远的地方。结果他刚刚抬头,就遇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带着与教团相似的头罩,却又带着护目镜的人。
在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那个人被叫做一号。
他看到高松翔,也不奇怪,只是在新的山的顶上一起遥望远方的大地。
旧的山在倾倒毁灭。
岩石的崩催,不时就会造出深不见底的裂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其中。
而新的山就会从旧的山脉的尸体中诞生。
“很可怕,是吗?”
那时候,一号看着远方的阴云密布,对他说。
高松翔途遇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疑心他是教团的人。可是他和教团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就不直接报警,只当是两个山友在闲聊。
“是的。”
他答道。
“我也很害怕。”
初出的太阳照在互相交错、连绵不绝的山岭峡谷间。阴云与山的颜色是一样的,都暗得很。
没有一朵云相似,也没有一座山相同。
在喜马拉雅山脉底部的破坏似乎不停地想要起身,却怎么也起不了。
“是啊,真可怕,但可怕,却仍需要维持秩序,不能变乱了。”
他说。
高松翔想了想,点了点头。
“因此……失去希望的人们需要希望,失去勇气的人们需要勇气。”一号说,“也因此,需要找到一点方法,需要把生存的力量重新注入人们的心里。”
于是高松翔猛地侧过头去,看向他。
而他只是自顾自地合上双手,仿佛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向着神明祷告:
“神……请千万保佑我们的神能取得胜利。”
絮絮叨叨的,逐渐,他的声音,高松翔就听不清楚了。
高松翔刚想质问他的身份,眼角余光却看到天幕突然盖上了霓虹的光泽。
这古怪的异状,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于是他很快就见到第二颗、第三颗乃至于无数的终世妖星同时凌在空中。
有个正在消失远去,有的仍在地上徘徊,有的则好像正在过来。
那时候,锡安还想和机械行星努力。
不过从后来的认知来看,其实在那时候,想要依靠重新构筑金属表面的方法规避妖星已经不可能了。
这是因为妖星的另外一个倒影,与前妖星并不共享同一个“观测星球的过去与未来的数据库”。
如果将第一颗终世妖星比作镜中倒映出的形象的话,那么星门所采用的时空曲率,导致倒映出来的第二颗终世妖星像是哈哈镜里,被拉长或压扁的妖星。
它“体内的群星”也就都叠加了一个时空曲率差距的因素,使得地球和妖星内的群星在质量上或者体积上的映射关系已经大不相同。
锡安在妖星中所做过的所有布置也都对第二颗妖星不起作用了。
但只需要很少一段时间,他们很快意识到它们所看到的妖星早已是妖星的一个余像。
第二终世妖星掠过地球的时间是人脑的意识绝对无法反应过来的,远超正常世界光速的几十亿倍以上。
因此,发动反击的行星哥斯拉种类则很难弄清楚它究竟击中的是什么,是不是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时机,妖星又是不是真的像表面一样发动了反击,或者只是一次……反射。
尘世的残影发出真实的引力、光线与可观测的其他一切波动,令人无法分别。
好在太空中乘着基拉拉飞翔的南夕子里联通了报应号。她说她的能力观测第二妖星已经与第一妖星重新合二为一,正在往金星的方向去。
于是锡安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很可能妖星对地球的处置也不是直接毁灭,它就像掠过天王星一样掠过了。”
只是真正麻烦的事情,可能正在妖星掠过之后。
锡安在这斑驳怪异的天色下,很快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
而小机器人却说它没有接收到奇怪的声波。
好像只有锡安自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物质时空……在奇怪地发震……这是引力的歌,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电磁波。”
他抬起头来,在水上狂奔。
所谓的声音是由物体振动的宏观机械波。人们把自己耳中的鼓膜受到的震动称之为声音。有一些机械波能听到,有一些则听不到。
可是呢,要真正听到声音,还需要听小骨和听神经翻译成电磁信号,让大脑理解。
那么声音是电磁信号,还是机械波呢?还是一个抽象的两者都是的概念呢?
而波的种类无穷无尽。
如今的妖星用尽了世间一切波的旋律。
电磁波,引力波,机械波,无所不在的波,仿佛宇宙正在震动的琴弦,吟唱着一首旷古绝今的旋律。
那不是别的……那正是宇宙诞生之初奇点大爆炸的余音。
火星碎裂后的流星雨与猎户座防线的余波一起不停轰击地球的天空。
而木星的位置,光丝般的东西收拢作了一团。
地球的水面则泛起了前所未有的纹理。
锡安逐渐意识到了妖星的目的,停在水面上。
天上的光明真诚地倒映在水中,随着水的波动混淆成了一片,随着水的平静,所有的颜色又都分析开来。
干干净净的水面倒映万物,好像通往了另一世界。
报应号追在锡安的身后,锡安抬起右手,身后那巨大的宇宙战舰,便驻足于远方。里面的人透过前窗看到锡安站在水上默然。
莉子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与易小姐的那一次谈话。
那时,那个怪物说,面对妖星,有的变成了妖星的一部分,有的变成了妖星所要宣告之后的样子,有的……则穿越了宇宙,在地球、火星、木星或者其他无数的地方栖居。
人们便会叫那些东西为从其他宇宙飞来的邪物。
在这个宇宙里,也许……从其他宇宙飞来的邪物从来没有少过。
而按照那些诗人学者怪诞的想象,它们才是……曾经统治这个宇宙原本的主人。
她开始往外走,一直走到报应号的边缘,任由自己数日没有清理的发丝在风中散乱。
艾雅走在莉子的身后。
她们都看到巨人正站在水的中央,天的底下,吊影独留。
“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讨论的五次生物大灭绝吗?艾雅。”
那时,莉子问。
“我当然记得……”
艾雅说。
“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大灭绝,奥陶纪大灭绝,发生在四点五亿年前,如今按照艾雅的猜想是毁于复数超新星的凌空,百分之八十五的物种绝灭。
第二次大灭绝,泥盆纪大灭绝,发生在三点六亿年前,原因不明,但当时的海洋生物几乎灭顶,而在这前后,鱼登上了陆地。
第三次大灭绝与第四次大灭绝,发生时间极近,前者一次性毁灭了将近百分之九十六的地球生物,生态系统彻底更新。而后者则意外地平缓。
最后的第五次大灭绝,白垩纪大灭绝,被认为妖星撞击地球,从此让恐龙这一繁盛的部族退出历史舞台。
而地球如今,已经同时遭遇了超新星的双日凌空,与白垩纪的妖星之拜访。
“你是和巨人一起利用自己的知识与想象力破译了降临者联盟的神话的人,那么,艾雅,降临者的历史是在什么时候终结的?”
艾雅突然一愣。
她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来了:
“泥盆纪大灭绝时变得衰弱,二叠纪到三叠纪之间彻底不见踪影。”
她们和跟在她们身后的人都看到水面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波动。
“很显然,在泥盆纪到三叠纪间一定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让一个时代彻底黑暗。我们一直以来,都以为我们已经处于灭绝之中了。TPC的老人们在卡欧斯病毒的时候就说第六次物种大灭绝已经开始了。”
更久以前,那个在天文会议中出场的名为三岛草平的人就在说第六次物种大灭绝了。
莉子说道。
“但现在看来,恐怕还远远不止开始,甚至那时候,只不过只是前奏。”
要知道,超新星的凌空不是自然的威慑,而只是人为运作的余波。至于妖星的掠过,也并非统统只有毁灭。
真正要威慑未来宇宙的事件,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那时报应号上的人越是看海,就越是有种无言的谬觉,只见到浪潮越来越高,一路淹没了所有落入水中的金属,在天光徘徊中闪烁着千奇百怪的色泽,远远的如同林间的落叶之静,近近的则像极了嘈杂的人声。
天低,不见黄昏。
而万物却呈现出了一种可怕的暮色。锡安看到从更远的南极的地方,漂来了一艘如同幽灵般的摆渡。
锡安看到船上坐着一个人,一个黑色的人,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他的脸上有一种奇妙的喜悦。
“你究竟是谁?”
锡安问。
他答:
“我是期望世界发生变化之人。”
“那么……侯赛因与那个南极企鹅喂养者呢?”
黑色的人侧了侧头,笑了笑:
“人有许多身份,而我则有很多人,不过现在的我只是我。”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水上,忽然波澜不生。
他从船上下来,那艘幽灵似的扁舟继续前进,消失在了茫茫远方。面对这个问题,他只是弯下自己的腰来,示意谦恭的同时,反问道:
“尊贵的先生,您觉得现在的一切生灵就是宇宙的最初的生灵了吗?”
锡安没有回答。
“在最古老的岁月中,那时的支配者们也曾以为它们所在的宇宙和你们以为的一样美好。”黑色的人站在水的中央,说道,“只是那时候,也发生了一次绝不逊色于尊贵的你们所遇到的否定,令异自然从此销声匿迹,现在所说的自然才得以顺利发展。”
黑色的人没有在看锡安,反倒在看虚无缥缈的空中与远方。
明明那里没有任何东西,黑色的人却好像看到了一切。
“……否定?”
锡安刚刚问出声,越来越汹涌的潮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尖。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脚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他就低头一看。
那是……一个鹦鹉螺。
一个死了的鹦鹉螺的壳,被水冲到了它的脚边。
接着,随着锡安脚尖的一抬,这鹦鹉螺便被抛开,随着水流,被一路冲向灰蒙蒙的远方。
那黑色的人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可是,能借之使自身前进的,必然是将原本的自身否定的东西,这即是宇宙螺旋的法则。因此,在第一次的否定发生后,之后就一定会发生一而再、再而三的否定。”
黑色的人一边说,一边在水上留下一连串的足迹。
他在往远方走去。
锡安在黑色的人动身的瞬间,就对他发出光线。
光线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黑色的人。但那怪物好像浑然没有察觉似的,像个没有感觉的尸体一样继续往前走。他越走,光线击中的地方就越开始冒起无穷无尽的黑烟,滚滚向上,直至凝聚为一团巨大的纯黑流体,径直蹿入天空。
接着,那黑色的流体在空中一声长啸。
锡安还想追,可随着这一声长啸,他发现脚底的海水已如一片凝固的黑色的深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水底,变更了水的折射率。
只在瞬息的意念间,南太平洋便开始以史无前例的力量开始震动。
无数的浪花都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起舞,数百米的波峰不停高涨,一直跃至半空,狂乱,震动,接着彻底撕裂海面。
锡安也不强对其锋芒,往脚下一踏,飞向远方。
他站在报应号的顶上,可以看到深邃的黑暗正在这波涛中自由自在地起舞,喧嚣激荡,变出无数的漩涡与急流,冲没万物。
那原本没有找到的东西,以及感应不到的东西正在逐渐地、不再被现实遮挡,浮出水面。
那时候,报应号里的修理人的舌头在上齿与下齿之间盘桓,它轻轻地唱着它古怪的歌。其中有三个音节,大约是Roo-lee-ah。
说来……三亿六千万年前,鱼究竟为什么要上岸?
而人又……为什么要恐惧深海?
人们遥目远方。
现在,答案已经到来。
——
第五卷 ·妖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