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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乐凡蹲在路边，提着北微交代他买的一大袋东西，感觉如在梦里。讲真的，若非他是医生，有过不少购置中药的经验，就凭北微列的一大堆什么乳香、没药、广藿香、雄黄散他都不知道上哪儿弄去。
现在大口袋里除了这些药品，北微还让他买了朱砂、黄纸、狼毫笔，并承诺一定会还钱给他。虽然周乐凡也不会要。他只是咋舌，自己一个受了高等教育的胸外科主治医师，有朝一日居然会通过玄学来疗愈病人。
这要是让庄其山看到，说不准连人带包地给他丢出医院。
回到医院里时，北微已经坐起来了。月老庙的香火法力挺厉害，他身上的骨折已经彻底恢复，现在也就是身体还虚弱，毕竟流了那么多血，见到周乐凡回来，他用力冲对方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嗯……你要的东西。”周乐凡将大包递过去，脸上的表情极为不自然，“你要作法就赶紧点，我在这里守着，一会儿给人家查房护士看到就糟糕了。”
北微感激地嗯了一声，感谢他不问，没有让自己在身受重伤气若游丝之时还得费心想借口含糊他。
他麻利地倒出香灰，在香炉里铺好压平，手法熟练地将香药磨成粉，篆到炉中。转眼，炉中香燃烧起来。周乐凡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现在的病房好似笼了一层屏障，那层轻轻薄薄的烟缭绕着，将他们二人环在当中，无形中与外界分隔开来。
北微咬破手指滴血入朱砂墨里，蘸饱了，在黄纸上笔走龙蛇。
他书符飞快，转眼间一整叠黄纸就见底了，满室飘散着都是画满符咒的纸。北微朱笔画就，那些符纸仿佛就有了生命，飞扬到空中，凝在了某个方位。
他并不避着周乐凡。没必要。半个月前周乐凡亲眼看着他的伤口不治而愈，又亲眼见到他吸入了香火后，致死的撞伤转瞬即无，可他却没有猜忌，也没有退缩，他选择护着北微。自始至终他都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护着北微。
北微理应给他一个交代。
温热的神力就好似汤泉水，四周环抱着，将两人都护在里头。北微施法时，脸上似涂了一层薄光，面容沉静慈悲，如九天神祇。
周乐凡看着，被周身暖烘烘的术法泡着，一时失神。
他恍惚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爸妈到大陆时泡过一次温泉。那会儿他们家经济条件很好，搞旅游的，当时台海关系正处在蜜月期，到金城、弯岛游玩消费的人数不胜数。周乐凡家开旅馆，不大，就一间小洋房，分成五六间房间和一个公用客厅，每逢节假日都抢爆了。
他母亲娘家那边是开餐饮出身，有一手好厨艺，西餐中餐八大菜系得心应手，因近邻福建，得天独厚，因此也学会了调制茶类饮品。来住他们旅馆的客人，往往都喜欢掏腰包请老板娘备餐或特调。周乐凡跟着妈妈，偷师不少。
两年前，爸爸想着要扩大规模，一咬牙，将祖传的小洋房卖了，买了一套金城当地的老别墅，特引了大陆的某个温泉山庄的好水源来，打算打造成金城当地唯一一家汤泉民宿。
周乐凡想，若是没有两年前那场突发全球的白肺疫，爸爸这次的商业投资肯定非常成功。他们完全不会砸了钱贷了款之后，分文未入。当时向银行贷了百来万，若按照以往的规模，十年之内铁定可以还清。谁知，他们刚一签下借贷协议，隔天金城与大陆的“大小三通”就断了。一断便是一年、两年……
他们掏空家底，硬生生被拖垮。
周乐凡忍不住抬起手，指缝间流淌过的温热让他几分怅然。也不知道爸妈现在好不好。说起来，他们也已经好久没有视频了。自从周乐凡事业之后，寥寥几回的联系，他也匆忙切断，生怕爸妈知道他的景况，平白担心。
“周乐凡。”就在他出神的这片刻，北微已经收了神通。他现在平静地站在周乐凡跟前，看着他，身上一丝一毫的伤痕都没有。
“周乐凡，谢谢你。”北微浅浅地笑。
这一整天跟着北微见证医学奇迹，看他能吸饱一炉香就生龙活虎，周乐凡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看着北微，打量两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你……好了？”
北微笑了一下，握住他，将他掌心贴到自己心口：“托你福，活得好好的。”
周乐凡却在摸到他心跳时像触电一样赶忙缩回手，鬼使神差地红了脸。
“周乐凡，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这话倒是北微先开了口，周乐凡不禁心里一跳，抬眼：“……问你？”
“嗯。比如说，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到你身边，以及，我什么时候才会走……这些问题，你都没有想问我吗？”
“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什么都告诉你。”北微深深望着他，“我不想再瞒你了。不管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再瞒了。”
周乐凡看着北微，眼神忽然有些微闪动，他蓦地偏过脸：“没有。不想！”
他往前走了几步，语气坚决：“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问。”
其实从北微的肋骨不药而医开始，周乐凡就隐隐约约感觉他不是寻常人。
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北微不想让人发现，每回都是想办法找借口搪塞过去。他不喜欢人打听，那自己就装不知道。
周乐凡好像是在四面透风的地方拾到一颗小小的火种般用心用劲地呵护着他与北微的关系，拿手心捧着，轻轻地吹着，生怕一不小心，他晦暗的生命中这点唯一的温亮就被肆虐的现实浇熄掐灭，他这一番奇异的梦就会猝然间醒转。
“北微，我们就一直这样不好吗？”周乐凡微扬下巴看着半空，轻轻说：“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身份、你的来处，你也别说你要几时走。我只知道你是我这些年来唯一这么要好的朋友。你从神秘的地方来，来到我身边，就好像上天让我倒霉这么久后心生悲悯给我的一点恩赐。”
“我不想知道太多，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永远都会在？”
北微诧异：“你……希望我一直在？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我不管你是谁。”周乐凡霍地回过身，目光牢牢盯紧了北微：“说实话，你也是希望的对吧？不然，你又为什么会在我口袋里偷偷塞这个？”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页折痕深的纸，向北微展示。
是送王船那天，北微给他写的告别信。那天塞了信，他却没走成，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荒诞倒霉事儿，北微险些给忘得一干二净。但现在震悚他的并不是周乐凡看到了这封信，而是他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缘禧给他的那截红绳，也夹带着一并放进了周乐凡口袋。
周乐凡扬起脸，笑容有些得意：“我还真以为你这人无欲无求，原来当时在月老庙，你也还是偷偷去求了一根红线！”
“你……你快还我！”北微这下真慌了，伸手去夺，周乐凡飞快地闪开，把红线宝贝似的藏了起来：“不给！有本事求、有本事塞给我，你没本事承认么！”
北微连连抢了几下，周乐凡护着这根线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愣是不叫北微抢着，后来被逼急了有些恼火，直起腰杆儿气鼓鼓地瞪北微。
“干嘛，送了人的东西还打算抢回去？”
“不是……”北微忙举起手，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我告诉你，这东西落我手上，你是别再想了。”周乐凡挑衅地扯直了红绳，冲着北微，在手指尖绕上，松开，又绕上，又松开，看的北微心惊肉跳。
周乐凡说：“我算看出来了，你这人就是一闷瓜，一棒子下去也敲不出个响来。这东西在你手里没用。等以后你看上谁家好人了，我替你去把人栓回来。”
北微：“……”
看着北微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周乐凡忽地心里一阵发酸。北微这人长得是真好看，就连犯愁时都那么好看。
尤其是他的鼻子，很挺，山根就像玉如意，卧在他过于温柔的眉眼间，整张脸显得贵气英俊又隽雅多情。想到这样一个漂亮的朋友，不久往后就要成家，要离去，他会有自己的爱人，或许还会生孩子……
和他结婚的人，还是自己亲手去替他栓回来的。
周乐凡没来由地心头空了一空，冰凉凉的。
好没意思。真的好没意思。
“你怎么了？”北微见他笑容逐渐消失，有些担心。
“没怎么。”周乐凡深吸一口气，将红线随手揣进兜里，兴致缺缺地另起了个话头：“你病好了，我们收拾收拾办出院吧。病房紧俏，别浪费人家医院资源。”
说着，闷头收拾地上用烂的符纸。
北微也跟着一块儿打扫。扫了一阵，他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周乐凡的背影，想了一想，还是说：“……那根绳子……”
周乐凡忙碌的手明显停住了。
“那绳子……你别随便给别人绑上。”
周乐凡听闻，没忍住噗嗤一笑：“怎么，不想我给你绑个老婆回来？就这么社恐？”
北微揉了揉太阳穴，愁怎么跟他解释：“这个绳子，它不一样……它有灵性的。”
周乐凡笑得更欢实了：“没看出来你也蛮迷信嘛！知道啦知道啦。放心，不会给你大街上随便拽个阿猫阿狗绑上去的。”
他说完回过身，一阵风儿似的，哼着小曲把垃圾篓搬出去倒掉，背影跃动，北微不让自己给他牵红线，他明显比方才心情好多了。
北微张了张嘴，本想说一句“你也别绑你自己”，不知怎么的，在舌尖溜了一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