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刻, 急诊室的灯亮了起来。
黎燃被匆忙推进了手术室。
大门紧紧关上,将面容憔悴的黎夫人阻挡在了走廊上。
手术接连进行了几个小时,医生终于从里边出来, 一边摘口罩, 一边宽慰黎夫人“人没事, 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黎夫人松了一口气,同医生道了谢。
然后便随着黎燃一同转去VIP病房。
第二天,黎燃从病床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满室的白, 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是医院固有的标志。
他看了眼吊着水的挂瓶, 坐起身子,刚要有所动静。
便被黎夫人拦住了。
黎夫人没有二话, 直接一个巴掌甩在了黎燃的脸上, “你还想做什么?”
黎燃不再有动作,他默然地看着面前苍老了几分的母亲,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巴掌。
“这么不想活, 你有没想过你的母亲我?”黎夫人鼻子酸楚, 一时没有绷住,豆大的泪珠便滚滚落下,“你死了, 偌大的家业留给我吗?我半百的年纪,还要再帮你操持家业上的事儿吗?”
“黎燃,你是怎么敢的?下去后, 你怎么有脸见你爸爸?”
黎燃抬手, 拭去母亲脸上的泪珠, 他没有急着说话。
过了许久,等到黎夫人冷静下来,他才翻过右手手腕,垂下眼帘,看着狰狞的伤口,哑着嗓子开口,“没有想自杀。”
“只是辛阮右手有个疤。”
我找不到辛阮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便只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迹。
他像个迷途的幼崽般,安静地垂着眉眼,翦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片灰色的阴影,茫然又无助地看着手腕上的伤口。
见状,黎夫人不忍再苛责。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口问道:“他现在过的还好吗?”
黎燃眉眼微动,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他现在挺好的。”
“那你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吗?”黎夫人柔声询问:“当时的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黎燃闻言沉默了。
他自然是记得当时的期许。
茫茫海域上,他遍寻辛阮无果,恐惧与慌张日益增加,那时的他每天对着初升的朝阳祈祷,祈祷无论将来怎样,辛阮都能好好的活着。
可是,人都是贪心的,没有人会因为一个祈祷达成便就此止住。
当他看到辛阮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间,新的愿景便在心中升起。
他想要近一点,再近一步,与辛阮可以回到最为亲密的距离。
他曾经嘲讽辛阮贪得无厌,不知满足,如今看来最是贪心的便是自己。
黎夫人最是了解他,他不说话,便知他心中所想。
她认真唤了黎燃一声,直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轻声问道:“他的好是因为你吗?而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黎夫人的两句问话,直接将黎燃打进了无底的深渊。
是啊,辛阮如今的好与自己无关,甚至是因为离开了自己才又重新闪耀了起来,而他更是没有为辛阮做过什么。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爱一个人不是非要在一起,而是要对他好,在乎他的感受。”黎夫人嗓音温和,耐心地劝导着黎燃。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在黎燃成长的岁月里,她只关心他的学业和成绩,忽视了他情感上的需求,于是,小小的黎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对人只有淡漠的礼貌。
黎燃父亲去世后,偌大的家业需要他来继承,她便更要求黎燃上进。
她在意黎燃每一次的成绩有没有考好,专业方面的知识有没有学牢,却从没有在意过他情感上的缺失需不需要填补。
她总以为长大后,他就会懂的。
可是现如今黎燃长大了,却依旧不懂,甚至还弄丢了辛阮这个充满爱的好孩子。
黎夫人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感情的事旁人说再多也无益,总要他自己慢慢领悟……
然而,黎燃却是将黎夫人的话听进了心里。
尤其是那两个撼动内心的发问。
黎燃很快便出了院。
手腕上的伤口并没有好全,还在愈合中,新肉正在长出来,偶尔会感觉到刺痛,但大多时候都是痒痒的,像是蚂蚁爬过一样。
辛阮曾经也经历过这一切。
他当时的伤甚至比自己还要重,手腕上的伤口,只是诸多伤口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黎燃错着时空,感受着辛阮曾经的痛。
在外人看来,黎燃像是恢复了冷静,又像从前一样,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办公室里,认真严谨,不苟言笑。
唯有司机和荣特助知道,根本就没有表面上的平静。
知晓辛阮最近要有杂志要拍摄,黎燃更是直接大手笔买下了杂志社。
辛阮确实有三天杂志社的拍摄任务。
不过不是单人的,而是Lanaiba的双人刊。
Lanaiba是一个素来享有红娘之名的双人杂志刊,大热的cp都接收过它的杂志邀约。
《我爱的人他不爱我》大爆,辛阮和纪星辰的新星cp正火,他们二人自然也接收到了邀约。
拍摄第一天,辛阮便早早到了摄影棚。
化妆间里。
化妆老师一边帮他上妆,一边赞叹,“辛老师你是真的白啊,我这儿最白的粉底色号给你上脸都跟没有一样。”
辛阮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张俊脸凑到了自己旁边,语气轻快道:“让我瞅瞅。”
辛阮侧身看去,赫然就是双人刊的另一位主角——纪星辰。
他刚从外面进来,肩上还带着晨曦的朝露,散发着丝丝的凉意。
纪星辰凑得很近,辛阮侧身之后,他们彼此间就只剩一指粗的距离。
辛阮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纪星辰的出气声,像是只刚刚舒展完身姿的猫咪,畅快中又带着几分愉悦与惬意。
他轻微撤了撤身子,同纪星辰拉开了一点安全距离。
而纪星辰依旧弯着腰。
他眉眼带笑地看着镜子里的两人,随即摸了摸下巴,点着头,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他确实白,不过我也不黑,还是般配。”
化妆师面上依旧淡定,眼中却是笑意盈盈,内心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啊啊啊啊啊,磕到了磕到了,新星果然是真的,啊啊啊啊啊!
相较于化妆师的激动,辛阮的心中却是毫无波澜。
早在剧组拍摄的时候,他便听惯了纪星辰插科打诨、撩拨人心的话语,而且不止是对他,现场漂亮点的人,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他都能撩拨上两句。
对此,辛阮只能说渣王的名号果然是名不虚传。
“辛老师觉得不般配吗?”纪星辰还凑在辛阮跟前,打算要一个答案。
“配配配,绝配行了吧。”辛阮应和地点了点头,然后催促他赶紧化妆。
闻言,纪星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化妆间。
围观全场的化妆师心里像是装满了尖叫鸡,她激动得脑子都要缺氧了,实在是太想问一句,你们新星cp是不是真的!
但成年人还是要吃饭的,银行卡上的余额还是让她理智了下来。
她赶忙扯了点其他的话题,试图转移一下自己疯狂想磕cp的心,“哎对了,辛老师知道吗?这家杂志社前几天被收购换了老板呢。”
“收购方是个知名的大企业呢!”
“就最牛的那个企业,姓什么来着……哎呦,真是服了我这记忆力。”
“……”
开始拍摄了,今天杂志的是十二月的封面,导演定的拍摄主题是冷冬的暖。
前期导演都是一些中规中矩的要求,他们拍摄也很是顺利。
毕竟辛阮和纪星辰合作了几个月的对手戏,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
再往后的拍摄,导演便要求的多了,纪星辰依旧如鱼得水,让搂腰搂腰,让紧贴紧贴,收放自如,表现亮眼,反观辛阮,则是有些拿捏不住了。
他们虽然合作过,有默契,但实在是没有拍过多少亲密的戏份啊。
“辛老师,表情不对啊。”
导演喊停,点了出来,“要那种感受到火热的害羞,想象自己在寒冷的冬天,与另一半严丝合缝,从他身上汲取炙热的暖源,烧的自己脸红心跳的感觉。”
辛阮道了声抱歉,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
好不容易过了这一part,导演还要辛阮盘起一条腿,紧紧地往纪星辰的身上贴。
辛阮努力坚持了一下。
导演却觉得性张力不够,还要他动作再大一点,脸上的表情再夸张一点。
导演深知杂志的受众群体,也明白什么样的封面最惹人眼球,虽然有点为难拍摄的人,但lanaiba之所以销量好,又被称为红娘刊的原因就是在这里。
最后,辛阮实在是绷不住了。
见转,大林哥赶忙提出中场休息一下,他让栗子把买好的奶茶拿出来,分发给大家,然后拿着水朝辛阮走去。
辛阮呼吸慌乱的从灯光下跑了出来,接过大林哥递来的水,便咕嘟了起来。
他仰着头,露出了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漂亮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看得一旁的纪星辰眉眼沉了沉。
于是他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辛阮身旁,玩笑似的调侃道:“怎么回事啊辛老师,这么不专业的吗,这个样子,将来怎么拿影帝视帝?”
辛阮把水放在一边,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没有经验,等我学习两年吧。”
“学习?”纪星辰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也随之上扬,“之前不是给辛老师上过课了吗?”
闻言,辛阮又想起了之前的尴尬画面。
纪星辰非说吻戏和床戏是必不可少的课程,拉着他看一些少儿不宜的视频,还说什么是他们学校的独家秘笈,不能轻易泄露,他们学校的人出名全靠这些。
辛阮信他才怪。
这边,辛阮还在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
导演刚要喊人回来继续,摄影棚内突然躁动了起来,一群人走了进来。
走在最中间的正是黎燃。
他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只是对比上次雨中见面,似乎又消瘦了几分。
十分钟前。
黎燃到了杂志社门口,杂志社的刘总编带着一众人列队出来迎接。
能被购入黎氏旗下,刘总编很是兴奋,甚至早早开始展望他们未来在时尚圈的地位。
知晓黎总会莅临查看后,他的兴奋更上一层,连夜命人整理了本社的各种资料,就等着黎总来了。
于是就这样,黎燃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门。
刘总编推了推眼镜,还在口若悬河地同他讲着本社的未来规划。
黎燃却是挥了挥左手,止住了刘总编滔滔不绝的话语。
刘总编看着黎燃手指上的创可贴,微微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是那句话说的不对了,随即内心忐忑起来。
黎燃却并未说什么,他看着通知栏里摄影棚的时间安排表,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今天有拍摄吗?”
刘总编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回应道:“有拍摄的,今天在拍摄十二月刊的双人封面。”
说完,他猛然反应过来,拍杂志的其中一位不就是黎总的前夫吗!
能混到总编位子的人,自然个个人精。
不等黎燃开口,刘总编便主动邀请道:“不如我带黎总去看看我们的拍摄,这样您也能更好的了解一下咱们杂志社。”
于是,黎燃就这样在总编的带领下到了二楼的摄影棚。
他们一行人进去后,摄影棚内的氛围,一下子便诡异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大三角一样的三个人,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现任cp纪星辰,前夫黎燃,以及中心辛阮,好家伙,三个人就这样凑齐了!
如此修罗的场面,只能刘总编硬着头皮上了。
他主动开口解释道:“黎总来视察工作,有拍摄任务我便带黎总来看看。”
然后纪星辰也反应了过来.
他起身,朝黎燃伸出手,言简意赅地做了自我介绍,“纪星辰。”
黎燃稍顿,随即便有力地握上了前者的手,嗓音沉沉道:“黎燃。”
刘总编看着眼前和谐友爱的画面还没来得感慨,便听纪星辰带着几分挑衅,继续开了口,“久仰大名,辛老师的前夫。”
“如雷贯耳,辛阮的荧幕cp。”黎燃看向他的眼中同样犀利。
你来我往的几句言语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刀光剑影,让架在他们中间的刘总编几乎窒息,苦不堪言。
现场的其余人也在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二人的较劲,心中直呼真他妈的精彩。
唯独辛阮。
他难以理解二人神经病一样的对话。
从头到尾辛阮只神色淡淡地看了黎燃一眼,片刻的眼神对视后,便镇定自若地收回了视线。
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愿。
上一次他们已经把所有话都说开,既然工作遇到了,辛阮就只当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
“导演,我们开始吧。”
最后,反倒是辛阮催着导演继续后面的拍摄。
灯光什么的一一就位,拍摄继续。
辛阮自然而然地找寻着暂停前的位置。
纪星辰实打实地揽着他的腰,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得意地看向黎燃。
刚还嫌辛阮没有性张力的导演却像是突然转了性子。
他语气略微慌乱地阻止着辛阮的动作,“辛老师!可以了可以了!腿不用盘在纪老师的身上!”
“对对对,身体也不用贴的那么紧!含蓄内敛的美就可以了。”
眼见二人之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一旁的某位总裁脸也不那么黑了,导演才悄无声息地抹了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就在刚刚,辛阮抬腿的动作刚做出来,一旁的总裁便黑了整张脸,周身温度骤降,眼里的凌厉像是能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刘总编也在疯狂冲他使眼色,绿豆大的小眼都要眨瞎了。
导演这才赶忙出声阻止。
眼见总裁脸色缓了下来,导演不停地庆幸,得亏自己反应机灵,差点就工作不保啊。
……
由于拍摄时间较长,杂志社提供了午餐。
最是常见的盒饭,两荤两素,两个芝麻球,一个蛋花汤,就是正常的盒饭水平。
不同与其他人的一次性饭盒,辛阮面前的是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餐盒,餐盒上还印着精致的图案。
他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看了眼大林哥。
大林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好说些什么,因为饭盒确实是杂志社的工作人员给他的,还再三叮嘱是辛阮的。
辛阮满是疑惑地打开餐盒,随即便皱了皱眉。
昂贵餐盒里的菜色,却是普通到有些丑陋。
所有的菜色不知是火候大了,还是老抽放的多了,都是黢黑一片。
辛阮勉强能认出个青椒炒肉,尝了一口,还难吃的要死。
看着精致的餐盒和不堪入目的菜色,辛阮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他抬头,看了眼迟迟未走的黎燃。
黎燃觉察到他的打量,扫了一眼他桌上的餐盒后,很快便同辛阮对上了视线。
他双眼明亮,对着辛阮璀璨一笑,笑容融进白炽灯中,温和安静,像是在无声地询问他菜品怎么样。
这时,纪星辰凑了过来。
他看了眼辛阮的桌上,随即满脸的嫌弃,“这黑乎乎的什么玩意儿?能吃吗?”
闻言,辛阮并没有收回视线。
他依旧看向黎燃,语气淡淡地回应道:“不能吃,难吃死了。”
辛阮回应的声音并不小,一旁的黎燃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原本璀璨的亮光,瞬间便黯淡了几分。
看了眼精致的餐盒被推到一边,无人问津,他终于收回了视线。
垂眸,黎燃不自在地蜷起左手的食指,试图遮住上面浅色的创口贴。
另一边,纪星辰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盒饭推了过去,“先吃着,我让张哥再去拿一份。”
张哥是纪星辰的助理,闻言便立刻站起了身子。
“不用,栗子已经去拿了。”辛阮谢过了纪星辰的好意。
他的话音刚落,栗子便已经拿了一份新的盒饭过来。
见状,纪星辰也没有坚持,转而问道:“你喜欢单一杰吗?”
单一杰是华语乐坛最著名的男歌手,他出过无数张脍炙人口的专辑,可以说是无数人的青春。
辛阮自然是知道单一杰的名字,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手,他的歌曲自己也在路过街角路旁的店铺中听过,但要是具体到喜欢却是谈不上。
因为青春年少的岁月里,他买不起mp3、mp5这些听音乐的东西。
他一直在为生计忙碌奔波,少有的闲暇时间,他选择去了新华书店这种冬有暖气,夏有空调,还花不着钱的地方,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个冬夏,竟然也零零碎碎地看完了《红楼梦》这种厚厚的书籍。
然而,像是笃定了辛阮肯定的答案般,纪星辰不等他回应,便又道:“单一杰的演唱会抢到了两张票,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辛老师跟我一起呢?”
闻言辛阮想起了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的大合唱现场。
谁的演唱会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视频里的氛围很打动自己。
洋溢洒脱的歌声里,是他们潇洒自由的青春与梦想。
他也向往渴望。
只是可惜,单一杰的歌他都不会唱。
扬了扬唇角,辛阮轻轻摇头,拒绝了纪星辰的邀约。
纪星辰见状眼中闪过一抹错愣。
毕竟单一杰演唱会的门票,甚至多少艺人都抢都不到的,辛阮就这么拒绝了?
可辛阮显然不是客气,他已经低下头,安静地吃起了自己的饭。
纪星辰看着他拿着筷子的乖巧模样,被拒绝的那点子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不同于纪星辰的萝卜不吃,肥肉不吃,饭盒里剩下一堆菜,辛阮认认真真,把菜都吃得很干净。
一粒米饭沾到了辛阮唇边,纪星辰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帮他抹去。
突然伸过来的手臂,让辛阮吓了一跳。
纪星辰见状,并没有继续伸手,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唇角有东西。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臂也并没有立即收回。
这么大的人了,吃饭还沾嘴角,辛阮略微有些尴尬,更尴尬的是还被外人给看到提醒。
他不自在地挪了身子,然后抽了张纸巾,自己擦拭嘴角。
不过只是辛阮低头擦嘴的功夫,黎燃便到了他们身旁。
感觉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投了下来,辛阮于是抬头。
见是黎燃,他褐色的瞳孔里微微染了几分不解,像是儿时解不懂的数学题,黎燃的行为,他总是难以理解。
然而纪星辰却是一脸的了然。
他轻笑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手臂,故意同黎燃点了点头,招呼道:“黎总是要走吗,慢走不送啊。”
黎燃没有说话,一双眸子转向辛阮。
他还攥着白色印花的纸巾,微红的脸颊上带着少有的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丽,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玻璃球般澄清透明,带着疑惑的重量看向自己。
黎燃目光闪了闪,心下悸动,垂在身侧的食指微微抬动。
很想揉一揉他的脑袋。
但也只是局限于想。
他早已没有了作出亲密举动的资格,甚至在辛阮的心中,他还没有身旁的纪星辰关系密切……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黎燃刚才的视角里,纪星辰神色温柔,轻轻抚摸着辛阮的脸颊,辛阮则是眉眼含羞,如同含羞草般低下了头。
黎燃于是再坐不住。
一时的冲动,驱使他起身过来。
然而即便到了二人身旁,他才发觉自己根本不能做什么。
可是已经起身过来,自然没有再坐回去的道理。
黎燃于是就这样离开了摄影棚。
整个摄影棚的氛围瞬间松弛了下来。
送走一尊大佛,杂志社的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化妆师招呼吃完饭的辛阮和纪星辰换了衣服和造型,工作人员重新布置好景,下午的拍摄很快就继续。
然而,虽然没有了黎总在现场的压迫,但导演依旧是不敢有什么出格的大要求。
中规中矩的几个动作后,便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出了杂志社的门,辛阮抬头寻找夕阳的一瞬间,熟悉的眩晕感涌到眼前。
他没有慌乱,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即便恢复了眼前的景象——
落日的余晖洒在黎燃的头发上,为他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脚边的落叶枯黄,在微风调戏中,沙沙作响,他身处其中,却屹然不动,坚定地望向自己。
辛阮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句话:风雪待归人。
可是显然他和黎燃不再话语中的关系。
而且他也不明白黎燃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原以为真的是工作上的偶然相遇,可是提前准备的餐盒和如今刻意的等待都在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偶然,黎燃就是为他而来。
他原以为黎燃也想开了。
毕竟雨中交谈后的很多天里,黎燃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他想的那样,因为黎燃现在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有什么事吗?”辛阮开口,他看向黎燃,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眼底像是埋了皑皑冬雪。
黎燃却没有在意他的态度。
他垂眸,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两张对折整齐的话剧票,然后轻轻地递到了辛阮面前,“宋弘毅弄了几张舞台剧的票,我没时间去,你去看看吧,挺好的票,不去可惜了。”
辛阮看着票据上《红楼梦》几个字,微微一怔。
前不久的采访里,他才说过想看红楼梦的舞台剧演出。
也是在抖音里看到的短视频,莫问归期伴着演员谢幕的介绍,瞬间便勾起他了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他甚至抽出时间重温了一遍书本。
小时候要跑无数个冬夏才能看完的厚厚一本书,如今几天的时间便看完了。
重温一遍书后,辛阮想看舞台剧的心情更盛。
他当即就想买票,只可惜半年内的票都售罄了。
辛阮看了眼精美的票据,然后又抬头看向黎燃,“你不去吗?”
“确实没有时间。”黎燃的神情不似作假,“你如果不去的话,票便浪费了。”
辛阮看着他手中的票据,着实有些心动。
可是,又不想欠黎燃这个情。
“不用了,我也不一定有时间。”辛阮最终还是出声拒绝。
他虽然很心动,很想去看,但还是不愿跟黎燃扯上一点关系。
可是黎燃坚持,他甚至想直接将票塞进辛阮的手里。
然而他刚刚抬脚,辛阮便接连退了好几步,原本温和的眼中也武装上了防备。
脚下步子顿了顿,黎燃低下头,许久都没动一下。
傍晚的余晖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辛阮的影子像是一条暗河般,隔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余下的那一抹黑暗打在黎燃的身上。
风轻轻吹过,辛阮细软的发丝也微微煽动,连带着黎燃身上的黑影也交错了几分。
终于,黎燃有了动作。
他没有再前进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票,他将两张票整理好,轻轻地放在了门旁的石墩上,像是怕风吹走一般,从一旁捡了颗石子小心翼翼地压上。
最后再看辛阮一眼,没有多余的话语,黎燃便转身,踩着枯黄的落叶,一步步离去……
最终,辛阮还是收下了两张票。
他取了现金,以高于市场价的十倍包好了红包,让人给黎燃送了去。
虽然黎燃不差这点钱,但这样一来就算是他自己找黄牛买的票。
……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后面两天的拍摄便顺利了很多。
黎燃也没有再来,只不过每天中午,辛阮依旧有自己独一份的精致餐盒。
工作人员都是精致餐盒跟组里的盒饭一起给。
辛阮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掀开了剧组的盒饭。
反倒是纪星辰好奇开了精致餐盒,本就挑食的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辛阮顺势看了一眼。
颜色上没有第一天的黑了,肉是肉色,菜是菜色,只不过依旧没什么食欲就是了。
于是精致餐盒怎么送来的,又被原封不动的送走,结果到了第三天,它依旧被送了回来。
只不过辛阮同样没有碰,季星辰也没了开盲盒的欲望。
黎燃忙了一上午的成果就这样被随意地摆放在桌面上,无人问津。
……
《红楼梦》的舞台剧在s市中心大剧院演出。
一共两张票,辛阮还在犹豫跟栗子还是大林哥一起。
他看了眼栗子,彼时的栗子正在给人发微信。
辛阮低头不小心瞥到一眼,是个什么粉丝群。
他很快收回视线,又问了栗子一遍。
栗子表示欣赏不来《红楼梦》这种文学著作,于是大林哥陪着辛阮一起来看的演出。
票的位置很好,正中间第十排的黄金座位,不仅音效极佳,还有最好的舞台观看角度,视野很是开阔。
怕被人认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辛阮他们踩着点到了场馆。
刚一落座,全场的灯光便暗了下来。
随即一束灯光亮了起来,舞台上出现一条长长的桌案,桌案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的净瓶,伴着极富韵味的旁白声,十二钗手持鲜花依次出场。
辛阮置身台下的阴影,随即便陷入了先人笔下的红楼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彼时自称没有时间的黎燃就在他右后方的位置上。
黎燃同样置身黑暗中,可他却能在其中精准地找寻到那么侧影。
他带着浅色的棒球帽,台上灯光绚烂,他认不出帽子本来的颜色,但似乎是彩的。
帽子下面能看到他柔软的发被别在耳后,侧面的脸颊上,是他不曾见到过的酒窝,像是贝壳里的珍珠般,纯粹无暇。
黎燃一时看得失神。
他身旁的宋弘毅却是满脸的酱色。
宋弘毅第一百零八次,怒瞪着眼前挡了一半舞台的柱子,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怒骂身旁人,“你他妈的有毛病啊,有好的位子不选,偏要坐在这儿犄角旮旯里!这柱子挡的,老子什么也看不见!”
黎燃眼睛未动,不以为然地回他:“挺好的,看得挺清楚的。”
宋弘毅眯起眼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模模糊糊看到黎燃那“死而复生”的前夫后,差点没被气的当场咽气。
这家伙非拉着他看什么红楼的舞台剧,结果搞了个犄角旮旯的位置。
自己扭断了脖子啥演员也看不到,结果他在那巴巴地看前夫?
宋弘毅鼻子都要气的冒烟了,但见旁边黎燃一副巴巴的望夫石模样,又不禁觉得好笑。
他凑近了,小声调侃道:“你那前夫初中毕业也看红楼?看得懂吗他?”
宋弘毅话音刚落,黎燃反手便甩给他一个嘴巴子,凌厉的眼刀飞来,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顾不上脸颊的疼,宋弘毅当即满眼的震惊,他什么时候见过黎燃维护辛阮啊!
“卧槽,你来真的啊?你真跟外面传的那样,爱死辛阮啦?”宋弘毅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黎燃矜贵地从口中吐出一个滚字,视线再次挪回前排人的身上。
宋弘毅看着他黏糊的眼神,抖了抖肩膀,做了个嫌恶的表情。
……
从开始的暖场到最后谢幕,辛阮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台上。
书中人的喜乐悲欢近在咫尺,他沉溺其中,与人共情。
正如辛阮始终看着台上一般,身后的黎燃从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他。
像极了卞之琳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台上缤纷的光影装饰了辛阮的脸颊,而辛阮装饰了黎燃的梦……
黎燃就这样,在黑暗中看着辛阮或笑或悲。
黛玉之死的时候,辛阮潸然落泪,黎燃的心也跟着紧紧揪起。
哀乐响彻场馆的一瞬间,你是不是也感同身受地想到自己凄惨的二十年。
黎燃捏了捏手心,他很想冲上去将辛阮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试图抚慰他曾经受伤的灵魂。
可他却没有动。
他就坐在座位上,只能看着辛阮的侧脸随着台上变换的光影,忽明忽暗,变化莫测。
就像他和辛阮的未来……
谢幕的时候,场馆内的灯光亮了起来,所有的演员都走到了台上。
台下的观众们都打起了手电筒,同演员们欢呼挥手。
辛阮也不例外,他眼睛亮亮的,挥着手电筒,和着众人的欢呼声一起,热烈地同舞台上的演员招手。
黎燃屹立在点点繁星之中,他望向辛阮的视线依旧坚定,像是跨过洪流山海般,长远细流。
身旁的宋弘毅看着他痴汉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啧啧了两声,“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跟人坐一起?”
黎燃的视线随着辛阮起身的动作而转移。
过了片刻,他才幽幽地道出实情:“他不想看见我。”
“不想看见你?”宋弘毅闻言扑哧一声乐了。
上下打量一番黎燃那张冰块一样的俊脸后,他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对,我要是辛阮,我也不想见你。”
黎燃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哎哎哎,别动!就这个眼神!”宋弘毅瞬间抓住,“说实话,之前是不是也老这样瞥人家。”
黎燃眼神难得卡顿了一下,瞬间便变了神情。
宋弘毅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哼,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同我说:没了我他活不下去,我等他回来求我,啧啧啧。”
宋弘毅学话学的阴阳怪气的,黎燃却是反常地没有反驳。
他异常沉默地坐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好友复述自己当初过分的话语。
“我看没你人家活得照样自在,反倒是你,离了人家你活不下去吧,瘦了十几斤不说,还学人割腕。”宋弘毅后面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最后叹了口气,看向了黎燃。
后者依旧没有说话,周身皆染上了灰色,手腕上的疤痕如同裂缝般,透漏着颓靡低沉的气息,与场馆内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
宋弘毅就是嘴贱想说,见好友这个样子又忍不住心疼。
心里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宋弘毅开始安慰他,“不过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虽然不是个浪子,但也差不多,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总归还是好的。”
黎燃自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轻嗯一声,便算是回应。
不远处,辛阮已经起身准备离场,他和旁边的大林哥还在讨论着刚才的剧情。
怕被别人认出,他右手遮住半张脸,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脸颊上还染着几分酡红,无一不再诉说着他此时的激动。
黎燃出神的望着辛阮的一颦一笑。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思索母亲同他说的两句话:他的好是因为你吗?而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这两句话困住了他许多天。
最起码,眼下这一刻他有了肯定的答案。
现在辛阮脸上的笑容和他有那一丝丝的关联,他也算是为辛阮做了点什么。
虽然比起曾经的伤害,还远远不够。
但总归,他现在明白了怎么做可以让辛阮变得更好,更开心。
……
一直到走出大剧院,宋弘毅还是忍不住小声地骂骂咧咧。
几个小时坐的他腰酸背痛不说,全程就瞩目的就是根柱子,简直无了个大语,他发誓这辈子再不跟黎燃这混蛋出来。
黎燃混蛋却丝毫不在意,他指挥着宋弘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的商务车。
宋弘毅:“……”
宋弘毅没忍住,又骂了起来,“不是,你脑子抽抽了?我跟人车?”
“再让人以为我是跟踪狂报警了,我回家怎么跟我老婆交待!”
黎燃没有反驳,他扭头看向窗外的绿化带,落寞寂寥地开了口,“你家里还有老婆,嗯,挺好。”
宋弘毅抱着方向盘:“……”
“你他妈的给我滚!”
“少在这儿卖惨!”
最后,黄色的酷跑还是追着黑色商务车的尾巴走了一路。
宋弘毅越走越觉得线路熟悉,最后看着不远处的小区大门,他才反应猛然过来,这不他们小区吗!
“嚯!”宋弘毅激动出声:“你前夫跟我们一个小区,这不巧了吗!”
黎燃嗯了一声,不假思索道:“你们小区的门禁卡给我一张。”
宋弘毅:“……”
你要点脸吧,黎燃!
心里话是这么说,宋弘毅还是给了黎燃一张门禁卡,“手套箱里有,你自己拿。”
黎燃嗯了一声,开开箱子拿到一张门禁卡,但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卡放里边了。
宋弘毅瞥了他一眼,“怎么了,怎么又给放回去了?”
黎燃显然是经过思索的,“我不能长住你们家,还是买个房子方便些。”
宋弘毅的沉默震耳欲聋,片刻后他暴躁开腔,“谁他妈邀请你长住我们家了!姓黎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
两人骂骂咧咧的时候,那边黑色商务车停了下来,辛阮从车上走了下来。
刚才在车上,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和舒展的白云,辛阮便不想他们往里送了。
他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小区周围的绿化很是漂亮,这个时间点,音乐喷泉也该开了。
这个小区辛阮是新搬来的,原来住的地方不知道怎么的,被私生饭知道了,无数次的骚扰严重影响了辛阮和周围居民的生活,于是大林哥便又重新给他找了地方。
新小区里住的也都是非富即贵,因此安保工作做的非常好,大林哥这才放心地让他在门口下了车。
路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这个季节正在落叶,于是草坪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金色,暖暖的余晖映照在上面,画面美不胜收。
辛阮少有的闲情逸致,甚至有心捡起两片金黄的银杏叶。
到小区门口,不过是急不得路程。
然而,辛阮刚走到小区门前的音乐喷泉处,便出了意外。
一群人突然从喷泉两侧的绿化带中冲了出来,几乎全是女生,瞬间便将辛阮围在了中央,然后手机和相机没有一点距离感,贴着辛阮的脸疯狂地拍。
这些人一边拍,一边还在疯狂地笑着:“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吧!”
“哈哈哈,这是我们给你的惊喜!”
辛阮丝毫不理会她们。
他深知跟这些人讲再多,她们也不会听,他只管低着头,挤着前面的人硬朝大门处走。
走过这一小段路,他能到小区管家的客厅那里,这些人就会被拦下了。
辛阮毕竟是个大男人,纵使她们人多,也拦不住辛阮矫健的步伐。
一些人见她们拦不住辛阮,干脆也不拍照了,直接便对辛阮上下其手,占尽了便宜。
辛阮内心厌恶至极,但却只能强忍着,他加快了脚下步伐的频率,以期快点脱离这些疯子的魔爪。
下一秒,他们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喇叭声,一辆黄色的跑车引擎轰鸣,正直直地冲着她们驶来!
不过咫尺的距离,眼看就要撞到自己,私生们也顾不上辛阮了,瞬间鸟兽作散。
辛阮见状拔腿便跑,直直冲进了小区管家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