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们还时不时回来看看我。”
霍扬记得,那一天霍姝和霍蔓坐着车赶来,带回来一块崭新的儿童手表。
姐弟两人一人一块。霍蔓穿得漂漂亮亮,出落得大大方方,拉着霍扬的手,偷偷地塞给霍扬一罐金平糖。
霍蔓长大了,女孩儿也开始发育性成熟了。
霍姝和林负宣都是一等一的标致,他们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
有好多人盯着霍扬的姐姐看,嘴里是一水的夸赞。
霍扬瞧见那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耆老又偷偷地来到林家本家,和林负宣贼眉鼠眼地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
很快霍扬就知道了。
晚上他起夜的时候,听到屋后的三轮车“嗡嗡”地启动,在夜里传来接连着的几声响。
有人的嘴被捂住了,发出闷闷的挣扎喊叫,瞪着车后座的铁条桄榔得响。
霍扬屏住呼吸,听得仔细,是霍蔓在叫。
林负宣在黑夜里点燃了一只烟。
霍扬听见他和人商量着,要把人连夜送出去,给一个隔壁一个县里打了多年光棍的富商儿子当老婆。
那儿子是个瘸腿,性情暴戾,本地里是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受苦的。但也不是全无优点,比如他家钱多。
霍蔓长得标致水嫩,林负宣早就做好了生意,拿着她的相片给对方相看过了。
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们。
霍扬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躲在那片阴暗里,悄无声息地抄起了一块石板。
他的姐姐像是牲畜一样被塞进了麻袋里,被扔在三轮车后面,连个遮挡的东西都没有,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要送出去。
霍扬知道自己不该冲动,但理智也告诉他,时间来不及。
只要那个开着三轮车的人从这里开出去,黑灯瞎火的,再去怎么找?
要想引起注意,要想让他们心有忌惮,就要把事情闹大。
霍扬从没有这样镇定过。
他朝着那人的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犹嫌不够地又补了一下。
“杀人了!!!”
在那人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中,霍扬丢下手里的凶器,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把手上的血抹在铁质的三轮车护栏上,在月光下看见林负宣惊恐地、似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脸。
霍扬这才低下头,看见水影里月光下自己的表情已经有些扭曲,沾着血的手也有些发颤。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很快又缓了过来。
他解救出自己的姐姐,把她挡在自己身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
“我姐要上大学。谁也不能带我姐走。”
霍扬说,“我这辈子完了,我也没别的指望。林负宣,咱俩耗一辈子的。”
霍姝被尖叫声吵醒,不耐烦地走出来,然后看着地上的血又发出一声尖叫。
漆黑的夜终于开始变亮了。许多人开了灯,走出屋头来看。
霍扬手里依然攥着那块染着血的石板,他一动不动盯着脸色发白的林负宣,直到警笛声从远处追来。
“人没死,砸得是脑袋有点严重,霍姝拿钱从对方那里要了一张谅解书,最后我被送进了十六中。”
霍扬把那块儿童手表拿给阮秋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留给了我这块手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阮秋听完霍扬面无表情地讲完,心里只觉得塞塞的。
他看着霍扬手心里的表,想了想安慰他:“阿姨、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嗯。”
霍扬没说什么,“要接早来接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阮秋来了精神。他现在虽然辍学,但九年义务教育他还是有上过的:“你、之前在哪上的?”
霍扬愣了一下,表情狐疑地看向他:“我在哪里上过,你不知道?”
阮秋也愣住了。
霍扬在哪里上过小学……他应该知道吗?
他们不是才刚认识没多久吗。
阮秋看着霍扬,露出茫然的神情。
霍扬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阮秋一眼,最后吐出了一串学校的名字。
“实验?”
阮秋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也是红红的,“我之前、也在那里上小学。”
霍扬皱着眉看着阮秋,神情似乎并没有阮秋想象中的高兴。
他语气里毫无波澜:“是吗,那么巧。”
阮秋却摸着脑袋看着霍扬,很疑惑地说:“可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霍扬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不知为何,阮秋却听出了一点难过:“可能,是没有缘分吧。”
……
后来霍扬终于等到了他的母亲,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生活。
霍扬走得很干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留下的,也基本上全都扔了。
捡破烂的阿婆从林老汉家丢出来的垃圾堆里捡回来一块破旧的儿童手表。
霍扬弃之如敝屐。
阮秋视之若珍宝。
*
阮秋清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片颜色纯白的天花板。
自己陷在白色的床榻里,仿佛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他闻到了干净的消毒水味,如同记忆里的一样刺鼻。耳鸣声嗡嗡作响,像是乘坐在一个飞快上下的电梯。
这是哪?
阮秋惊惶失措地坐起身来,他的意识迟缓地收拢,记忆缓慢地回笼:段樾给他打了什么药将他强行带回了什么地方,他又一次犯了“病”,闭眼之前只看见段樾惊恐的脸。
“别动。”
熟悉的嗓音带着点哑,一个满脸倦色的人从旁边站起来。霍扬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憔悴,“手。”
阮秋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正插着针头,管子的另一端挂在头顶上,透明的输液袋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药。自己刚才突然的起身险些拽下输液袋,此时架子都有些摇晃。
“霍扬……?”
阮秋看着霍扬,感觉很安心,刚想躺回去闭上眼,又突然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身体都僵硬了,话更是断断续续地说不完整,“你、你不是在封闭集训吗?”
“嗯。”霍扬简短地应了一声,阮秋看见他眼下一片的乌青,“我回来了。”
阮秋看着他,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间又不知道到底该先说哪句话。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问,霍扬便说道:“我已经让人接回去阿婆了,你放心。”
“那……”
“段樾吗?”
霍扬似乎冷笑了一声,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他住院了。”
“……?!”
阮秋呆呆地看着霍扬,刚想问点什么,就听到霍扬冷不丁地开口,“你还不打算和我坦白吗?”
阮秋不解地看向霍扬。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扬敲了一下桌面,“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秋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去摸自己的身上。
糟了,儿童手表呢?
阮秋的心一下子慌了。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神情淡定自若的霍扬,一下变得六神无主,心里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都一下子涌动上来。
霍扬看到了儿童手表?他拿走了?
他一切都知道了?知道自己还喜欢着他,还从垃圾堆里翻找出他丢掉的儿童手表?
“我……”
阮秋呆滞地看着霍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你、你……”
他哽了一会,才低声说道,“那是你不要了的。你、你不要了,我才拿走的。”
霍扬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像是对阮秋的话有些不解,但是并没有急着打断对方。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太好。”
阮秋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法打电话。直到遇见你。”
他轻轻地喘气,“就是、你从巷子口、救下我的那天。”
霍扬怔怔地看着阮秋,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有看到你,才会感觉好一点。”
阮秋低着头,声音很微弱,“看到你的每一天,我都感觉很开心……可是我是个不正常的人。我发病的时候、会让你害怕,即便我很少会在你面前犯病。”
“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
阮秋的声音微微带着些哽咽,“可是、那些是我控制不了的。”
“你那样走了,我、我还是忍不住想你。”
“能不能、把手表还给我。”阮秋说道,“在这三年里、我其实发病过很多次。我见不到你,都是靠着那块手表才撑下来的。”
“每次握紧它,我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那是你不要了的。”
阮秋希冀地看向霍扬,“不要的,可不可以给我?”
霍扬自始至终都皱着眉头。
“表?”
他看着阮秋,神情古怪:“什么手表?”
“就是,就是那块儿童手表啊。”阮秋有些焦急地开口,他不知道霍扬是装傻还是真的不记得了,“你给我看过的……就是那块,你妈妈送给你的、那块儿童手表。”
霍扬一下怔住了。
他的神情从一瞬的愕然,又在片刻间急转直下,他倏地起身,动作大到撞到了一旁的陪护床,发出一声巨响。
他整个人都在抖,牙关被狠狠地咬紧,周身的气压急剧降低,看得人心惊肉跳。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霍扬的手攥得紧紧的,他竭力忍着什么,像是非常失望又像是非常压抑地开口,“……你果然是在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