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阮秋并没有跳下去,因为他的肩膀被人死死地摁住了。
那力道实在是巨大,以至于坐在栏杆上的阮秋都没能坐稳,就这样差点摔到河里去。
他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曾经在包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神情冷硬地看着自己,眉头几乎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阮秋呆了一会,没反应过来。
冷风从脸上吹过去,吹得阮秋清醒了很多,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那个曾在包厢里帮过自己的人。但他的大脑却仍然处在宕机的状态,说出的话自然无意识地带着些磕绊:“我、我在看风景。”
“大晚上的,跑这里来看风景?”
杨力说道,“不要命了?”
他是那种自然而然的父辈会训斥小辈的口吻。阮秋呆呆地抬头望着他,嘴张了张刚想回答,然后下一刻却感觉小臂被人抓紧,接着便是猛地一拽,自己从桥上那年久失修的栏杆上滑下去,杨力和自己都跌坐在地上。
阮秋不明所以,杨力却已经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家里人的电话号码。”
“……”
阮秋怯怯地说,“没有。”
杨力眉头皱紧。
这时候阮秋才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很单薄,嘴唇在深秋的夜晚里已经有些冻得发紫,但他看上去却依然神情自若:“胡闹,就算和家里吵架也得有个限度。再不说我就报警了。”
阮秋只得重复道:“真的没有。”
他母亲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就死了,至于他爹,阮秋自从开始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爹。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听别人说过,是他爹抛妻弃子,带着一屁股债跑了。
杨力一开始还以为阮秋在撒谎,又皱着眉头多问了几次,看阮秋的神情不似作伪,才终于相信了阮秋的话。
杨力沉默了一会,说道:“那现在谁是你的监护人?”
阮秋说:“我、我现在已经成年了。”
杨力:“……”
他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最终态度强硬地说道,“你现在在哪里住,我送你回去。”
阮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我现在没有地方住。”
他只得把市场窝棚那里的工头临时涨价的事情,又重新完完整整地给杨力讲了一遍。他怕杨力不信,最后还特意指了指地上的一小包行李,像是在很努力地证明着什么。
“……”
杨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先跟我回去吧。”
他扭头看了一眼,像是半开玩笑一样地提起来,“我上次给你的外套呢?”
但杨力等了半天都没能等到回答。他这才发现,自己自顾自走了这么一会儿,阮秋居然没跟上来。
他皱着眉头转过了头,却只看见阮秋抱着自己那些可怜的行李还站在原地。他神情里有些一眼就能被人察觉到的戒备,像是努力装成社会人的青涩小孩,一眼就能被人识破其中的破绽。
“你在发什么呆?”杨力说道,“跟上来。”
阮秋嗫嚅着道谢,最后又鞠躬感谢,说是回店里住。
“店里?”
杨力皱了一下眉头,“你不会还在那里工作吧?”
阮秋低着头没有说话。但片刻后他好像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很是惶恐,辩解着说着些什么:“我、我真不是做那个的……”
他像是找补一样为自己解释,“而且现在也不是店里、我也不能跟你走。”
杨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阮秋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杨力,那天晚上他给自己的三百块钱,还有他刚才提起的那件外套,他甚至都没能带出包间。
但阮秋也不想再解释了,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解释了,眼前的人也不一定愿意相信自己。
毕竟空口无凭。
“你——”
杨力似乎是有些生气了,“我给了你钱,也教你去做些别的事。有手有脚的,去做些什么不好?”
阮秋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记得之前自己被那位程姓客人投诉而被扣了三千块钱的事,他吃了教训,知道忍辱负重些没什么不好,即便他这时候听见杨力的话,很想刺杨力几句,但阮秋也同样害怕,杨力去店里投诉自己,自己又要背上莫须有的债务。
所以最后他还是很顺从地低头,并道歉:“对不起。”
“用不着向我道歉。”
杨力说,“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安全,回我家吧。”
阮秋没动。他心里想,那地方就算再鱼龙混杂不安全,也好歹有那么多人,现在要是跟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走,只怕是死是活的,恐怕也没人知道。
但阮秋也只挣扎了这一会儿,因为杨力根本就没有等他的回应,而是直接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阮秋摁在了摩托车上,不由分说地就带阮秋走了。
阮秋这一次连挣扎都没有。
实际上,从他付不起租金不得不从窝棚里带着东西狼狈离开的那刻起,他就已经算得上是彻底心灰意冷。
死就死吧,死在哪里都一样。
“换了鞋进来吧。”
杨力开了灯,随手指了指门厅,那里放着几双拖鞋,看上去半新不旧的,“小点声,我儿子应该已经睡了。”
阮秋正低头研究着地上的拖鞋,此时听见杨力的话,不由得抬起头略略有些吃惊地看了杨力一眼,然后又垂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阮秋的吃惊是丝毫不加掩盖的,杨力看了出来,但并没怎么介意。
他让阮秋在客厅里坐下,自己先是站了一会,然后进屋换了衣服就进了厨房。
等待是格外漫长的,这也让阮秋越发坐立难安。
他不知道杨力在准备着些什么,于是这更是一场沉默无声的折磨。但不过等了片刻,穿着围裙来的杨力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屋里走出来,招呼阮秋过来吃。
阮秋依然很戒备,他没有碰桌上的面,因为他不知道杨力有没有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于是他即便很饿,但依然抬起头:“谢谢……我不是很饿。”
杨力眯着眼打量着阮秋,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没再理睬阮秋,自己把那碗面揽过来:“那你不吃我吃。”
于是顶着饥饿的阮秋就眼睁睁地看着杨力在自己面前香喷喷地吃完一碗面条,最后指使自己去洗碗。
阮秋被塞进厨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蒙。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洗碗,然后下意识地顺手擦干净了家里的灶台。
阮秋实在饿得发晕,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又开始把目光在狭小的厨房逡巡,最后只发现一包不知道过期没有的小面包。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想拿但是又缩回了手。阮秋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把生锈了的小刀上。
他咬了咬牙,拿起了小刀。
杨力恰到好处在这个时候伸出一个头:“你今天先在沙发上挤挤。”
阮秋做贼心虚地回头,杨力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阮秋的心里一个劲地犯嘀咕,他握着小刀一步一步走近杨力,闭了眼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结果对方只是看向他,笑了一下,说道:“我先睡了。”
他几乎没在阮秋这里逗留,转身便朝着屋里唯一的房间里走进去,然后阮秋听见房间上锁的声音。
阮秋这才低下头,发现汗水濡湿的手心里被小刀压出一道很深的印痕,都有些泛出青紫。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阮秋这才看见沙发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放了枕头,还有一靠近便能闻到洗衣液香气的被子。
对方好像真的只是想单纯把他带回家,给他一个地方睡觉一样。
阮秋困惑地盯着那扇紧锁的门,却没敢真脱了衣服,只是勉强着蜷缩着躺了下去。
但床比他想象中的要柔软。
阮秋本想强撑着困意,熬过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但睡意来袭,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就把他瞬间拉进梦乡里。
他竟然真的睡着了,甚至第二天都是被人叫醒的。
叫醒阮秋的是一个小孩。
说小孩也不算是小孩,年纪比自己小一点,但小不了多少,看着像是小两到三岁的样子,正蹲在沙发前,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看。
阮秋被吓了一大跳,他跳起来,惶恐地盯着他。
“你害怕什么啊。”
杨骁看着阮秋似乎有些生气。他皱着眉头说,“我才该是那个该害怕的好吧!你谁啊,怎么在我家的沙发上?”
阮秋报以沉默,他希望杨力可以回答他,但是杨力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那便宜爹出去了。”杨骁一派小屁孩硬装大人的腔调,但是声音里的稚嫩却依然能让人看穿他还是个小孩的事实,“他老喜欢往家里捡垃圾了。”
阮秋笑了一下,有些尴尬。
虽然他知道这小孩是在嘲讽自己,但又觉得小孩说得没错,也很同意他说的话,自己确确实实是完全在社会上无法生存的垃圾。
但他也同时察觉到了杨骁话里的习以为常,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的,不由得试探道:“那、那你妈妈呢?”
“死了。”
杨骁像川剧变脸一样立刻换了张面孔,在阮秋诧异的目光下又很不耐烦地说道,“死了!”
他几乎是快要跳起来,表情里的厌恶让阮秋都被里面的锋利刺到,阮秋不知道杨骁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自己,但是他隐约察觉到杨骁对于他母亲的恨意,似乎因为自己的提问而被转移到自己身上。
于是阮秋赶紧解释道:“我、我不是找她的。”
杨骁的面色果然有所好转,但也仅仅只是有所好转而已。
他在屋里溜达着,阮秋窘迫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先是打开自己随身的行李,检查了一遍,特别是把那块儿童手表收好。然后他才开始转过身,收拾好沙发上的床单和被褥,掸去上面的灰尘,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杨骁搬了个凳子坐在阮秋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阮秋只好结巴着问道:“你、你怎么不去上学?”
“你痴呆啊?”
杨骁用那种看小学生的眼神盯着阮秋看,“今天是周末。”
阮秋只好闭上嘴巴。
他闲不住地把家里扫拖了一遍,准备带着行李走的时候,杨骁却又把板凳搬到了门口。
“你不能走。”杨骁说道,“我爹说你欠了我家三百块钱。”
他想了想,皱眉,“哦,好像还有一件外套。”
“……”
阮秋语塞,敢情在这里等着我呢?
他没法,只得找了张纸,低头把那家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夜总会的地址写了下来,然后拿到杨骁面前,“这些东西都在这里,让你爸爸自己去拿。”
杨骁拧着眉头:“你糊弄谁呢?我爹怎么可能去这种地方。”
阮秋心想这小孩年龄不大懂得不少,但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最不缺的就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他没有在杨骁面前拆穿杨力的“真面目”,提着自己的东西要走,迎面就撞上杨力。
杨力的脸色泛着一股不太正常的青白,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当时的阮秋其实并没有想太多,而是只匆匆向杨力鞠躬道谢,然后便想破门而出。
“你先别走。”
杨力看着阮秋从楼梯上蹬蹬蹬地跑下去,突然说道,“我这有工作,你来吗。”
他气息不太均匀,这其实很少见的,因为在他这个年纪和他的体型来看,他应该并不是那样虚弱的人,但声音却是气喘吁吁的,“正经的。”
阮秋:“……”
他试图心平气和下来,但实际上他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他是光脚的,他自然也不怕这些披着人皮的、穿鞋的,他抬起头,声音尖锐,“你是正经人吗?”
杨力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声音依然很沉着:“我开了家店,缺个学徒,你来吧。”
阮秋依然警惕地看着他。
他的内心似乎自我博弈了很久,但最后也只是说道:“谢谢、但是不用了。”
杨力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在权衡什么。许久,他看着阮秋说道:“也是,像你这样没用的人,也做不了其他有用的事。”
杨力知道怎么样才能激怒一个人,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气性,看似柔软但内里却有股不容忽视的韧劲,于是他本想用激将法激他一激,但想不到的是,杨力刚转过身,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刚才还好好地站在楼梯转口的阮秋,在听到杨力的话之后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
他似乎仅仅是站着就很艰难,片刻后他像是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样,整个人骤然倒在地上,胸脯剧烈地起伏,发出令人惊惧的急剧倒气声。
“你怎么了?”
杨力犹疑片刻,从楼梯上下来,却并没有贸然接近阮秋,只是皱着眉头观察着他,“你有心脏病?”
阮秋捂着心口,那处的绞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打着哆嗦:“……给、给我。”
杨力见他行径不似作伪,先把阮秋扶起在一旁,把头靠着楼梯的栏杆,自己则快速打开阮秋的行李,边找边问:“是要药吗?速效救心丸?”
“表……”
阮秋的气息微弱,喘气声却听得让人胆战心惊,他急得面色发起极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剧烈地发抖,“手表……”
杨力愣了一愣,阮秋的东西不算太多,他很快就从那包裹里找到了一块样式已经老旧的儿童手表,急匆匆地递到阮秋面前:“你要这个?”
他本来还以为是阮秋急糊涂了说错了东西,没想到对方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将那块儿童手表攥在手心里。
杨力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阮秋在拿到那块表之后整个人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般平静下来,身体虽然还发着轻微的抖,但显然心口处的疼痛好像消弭了,喘息声也渐渐地平和下来。
“你没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吧。”
坐在杨力卧室里的床上,杨骁搬着板凳从旁边看着,杨力正从柜子里拿出碘酒棉球看着阮秋,皱着眉头要检查阮秋的胳膊。
阮秋惊疑地瑟缩了一下,杨力眼中的怀疑却更甚,不由分说地逼问起来:“你吸毒了?”
阮秋一听这个连连摇头,但显然杨力并不信任他,执意要阮秋要么交出刚才的那块儿童手表拿去送检,要么就老实交代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我得了一种病。”
阮秋有些难以启齿,只能模模糊糊地说道,“我可能精神不太正常。”
杨力冷冷地说道:“我看你精神挺正常的。”
阮秋只得继续说下去,他把那块表在手心里摊开,展示给杨力和杨骁看:“这、这个算是我的药。我看到它,心里就会很舒服。”
杨力狐疑地从阮秋手里拿过来,盯着那块儿童手表看了又看,最后当着阮秋的面找了螺丝刀,决定要拆卸开那块手表来看看。
刚刚发病完还虚弱的阮秋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床上弹跳起来,用尽全力、蜉蝣撼大树一样想去阻拦杨力:“别、别拆,求求你别拆。”
杨力没有理会阮秋,只是拿起螺丝刀,对着儿童手表就要下手,却不想下一秒阮秋竟然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声音都在发抖,整个人都显得语无伦次:“我、我去做你说的工作,你、你别动它,我求你……求你别动它。”
他像是放弃了尊严,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杨力的手。
杨力愣住了,低下头,不由得更怀疑这手表里面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
阮秋的声音哽咽起来:“真、真的什么都没有,我没碰过那些……真的。”
杨力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阮秋,冷冷道:“晚了,我们店里可不收有精神病的人。”
“再说,像你这种身上带个定时炸弹的,谁会收?”
阮秋神情恍惚地跪着向前去抓,企图想从杨力的手里把手表夺回来,但显然杨力只是一眼便看穿了阮秋的打算。
他笑了一下:“想要?那就给我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