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戏长风【完结】>第70章 白衣(一)

  “臣定当护宸王周全。"

  在冯太后回宫后, 另一场博弈便正式拉开序幕。

  二月伊始,先是太后党反击,将六部官员拉下来一批, 换上自己党羽。

  没多久, 在西大营统将任职一事上, 元景帝在与冯太后的明争暗斗中小胜, 顺利派得纯臣丁道华赴任。

  随后,原御史中丞樊元在户部尚书时玉山推荐下, 升任御史大夫,不过这位信任御史大夫深谙宋奎的前车之鉴, 虽铭记时玉山的提拔之情,但并无结党之意, 只做纯臣, 只重朝事。

  一直到三月, 宫变后的势力才彻底重新分配完毕, 期间暗流汹涌, 曲斯远全程目睹,并参与其中。

  而随着曲斯远对太后一党的持续卖命, 所获信任也与日俱增, 换句话说, 也就是孟怀晋师徒受冯太后信任愈深。

  不过,虽曲斯远用的是梅家嫡子梅城身份, 但梅氏本家势属宸王府,故而曲斯远得不到本家相助,且又因曲斯远是朝堂新人, 故而难免被委以或危险或得罪人的差事

  ——比如眼下就被迫接手了一颗烫手山芋, 搜查御史台中丞陈衡的府衙。

  当然, 曲斯远并没有拒绝的法子,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相反,他还挺高兴的。

  不过陈衡的心情,明显就很不明朗了。

  作为曾经的太后党人,宋奎的门生,以背叛方式归于时玉山门下,间接投靠元景帝的墙头草,陈衡坚信这次奉命搜查是太后一党在给他下马威,甚至是想拉他下位。

  不过还好时玉山早有准备,导致曲斯远扑了个空,陈衡虽战战兢兢,但最后还是得以顺利通过搜查。

  就在陈衡松口气时,负责搜查的强鸾台通知曲斯远却好似比他还高兴,就差当场哼唱小曲儿。

  陈衡本就对青鸾台的人没好感,厌恶至极,尤其是眼前这位之前就给过他脸色的青鸾台同知,不禁当面讽刺:“梅大人无功而返,却好似揽功万千,这等心态真是值得吕某好生学习。”

  曲斯远哪里会听不出陈衡的言外之意?当即回道:“梅某哪里比得上吕大人,见风使舵,两姓家奴,脸皮怕是比北疆的长城还厚。”

  “你!”陈衡被直戳要害,当即气不打一处出,怒道,“姓梅的!别以为你攀了太后关系,就可以胡作非为,今日你搜查我府,根本没有陛下的旨意对不对?明日我便要上奏弹劾,揭了你这身青鸾台的皮!”

  “是吗?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曲斯远满意地笑笑,半眯了眸子打量陈衡,“吕大人可千万别忘,不然我可瞧不起你了。”

  陈衡的怒火被曲斯远轻蔑的目光激到最盛,当即恶声恶气道:“放心,弹劾你的可不止我陈衡一个,你且坐等锒铛入狱吧!”

  曲斯远挑衅一笑:“那梅某就坐等吕大人弹劾了,我正好还没吃过昭狱的饭菜。”

  果不其然,之后短短五日内,元景帝便收到了二十余份弹劾曲斯远的奏折。

  “上任还不到两月,所犯罪状百余条,爱卿以为如何?”

  元景帝居于暖阁内的龙椅之上,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的弹劾奏折,看向曲斯远,皱眉问道。

  曲斯远笑笑,道:“臣以为,御史台的大人们说得在理。”

  元景帝闻言轻叹一气,无奈道:“真跟仲默一个德行,人家说你犯罪你就犯了?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你梅城起码每天要造罪四条!”

  曲斯远瞥了眼元景帝神色,察觉元景帝并没真的生气,当即俯跪下来,道:“陛下,御史台诸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陛下不可不惩,既如此,臣请……”

  “是想借机外调,然后去阡州吧。”元景帝直接截口打断曲斯远,毫不留情面地点穿。

  曲斯远没有否认,扣头请命:“还请陛下成全!”

  元景帝没有立即给出答复,而是居高俯视着曲斯远,若有所思。

  曲斯远等待的过程中不由忐忑,因为他知道,此法确实可趁机去阡州监查孟怀晋,但更知道,元景帝不会看不出自己想重回阡州取证的私心。

  “朕有些意外。”

  久长的沉默后,元景帝咳了几声,然后问:“你不等仲默登基,再由他去查吗?”

  曲斯远躬身长拜,然后直言:“万事多变,神鬼莫测,那份证据对于我曲家来说很重要,能让翻案的胜算增大很多,臣早一日拿到手,便早一日安心。”

  元景帝道:“那怕没有那份证据,仲默也会替曲家翻案的。”

  曲斯远却摇了摇头,道:“他确实会为曲家翻案,但翻案却分两种,一种是有足够证据,另一种是利用至高的权力强行变黑为白,虽两种方法都能使得冤屈者重得清白,但前者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后者却注定引得多方非议和猜疑,如此,后者所得的清白还是真的清白吗?”

  元景帝听罢,便知曲斯远主意已定,不再阻挡,当即降了外派的旨意。

  曲斯远带着旨意离开,刚走下石阶,便隐约听到暖阁内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曲斯远停下脚步,往后看了眼,不由想到高轶离京的那日。

  高轶是在十七离京的,因天气尚寒,坚持不让元景帝相送。

  元景帝表面应下,实则暗自带曲斯远登上城楼,远远眺望,目送高轶离京。

  料峭春寒中,元景帝咳嗽不止,撑在城墙上的手指节泛白。

  曲斯远知道劝也没用,便沉默地陪着旁边,用自己身形给他挡风。

  “朕这一生,亏欠他太多了。”

  直到高轶人马走远,消失在长道尽头,元景帝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曲斯远,意有所指道:“你们不要学朕和高轶,除了千里相思,一辈子到头,两人之间什么也没留下。”

  曲斯远想要说些话安慰,但他并不擅长说谎,只能点头。

  “可是,朕却不能不这么做。”

  元景帝连连咳嗽好几声,末了,方才满是哀伤的眼中露出一份坚定来。

  “朕如果要坐稳大楚的江山,东南就不能没有自己的人,朕从不后悔。”

  曲斯远闻言不由想到苏洛屿和自己,觉得元景帝和高轶的一生,或许就是在映照他们的以后。

  但曲斯远知道,苏洛屿不是元景帝,他永远不会为了皇权而将自己置于险境,甚至牺牲自己。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一定会尽全力帮苏洛屿得到帝位。

  时值余晖将尽,夜风又起,曲斯远提醒元景帝该回宫了。

  “曲斯远,你看到远处就要落下的太阳没有?你觉得像什么?”元景帝却并不打算走,指着远山间落日,意味不明地问了句。

  曲斯远看了眼,道:“回陛下,像一轮烙红的铁盘。”

  元景帝摇摇头,语气中无限感伤:“不,像是一块朕永远也吃不到的饼。”

  曲斯远明白,元景帝话外之意是,他在得到皇位的同时,也失去了太多,就像是远山间的落日,可望不可即。

  但曲斯远没有点出,而是在一个帝王面前选择装糊涂:“陛下的意思太过隐晦,臣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

  元景帝用帕子掩口咳嗽了好几声,随即长叹一气,陷入回忆之中。

  “其实这个皇位,本不该是我的,它是我向三皇兄要到的。”

  “那个时候,我还年少,根本不明白这个位置的意义,只是一心想要,三皇兄就问我,为什么想成为帝王,我告诉他,我想要做一个百姓爱戴的君王,想要谋得千秋大业。”

  “然后,他就给我了,从小到大,他永远都这样,我喜欢什么,他就给什么,就连皇位也是。”

  曲斯远听到这里,适时宽慰:“为了推翻逆党,陛下和老宸王合演一出兄弟反目的大戏,虽遭天下人误解,但真的情谊假不了,陛下不必耿耿于怀。”

  “可是,三皇兄为这个皇位牺牲太多了。”

  元景帝看着远处日头一点点落下,眼中似有泪花。

  “三皇兄,三皇嫂,还有墨儿,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皇权争夺之中,而我根本无能为力。”

  “仲默的心病也是由此而生,这是一份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痛苦,而且这条路并非是他自己所选,是我们这些人……推他走上去的。”

  元景帝越说越感伤,声音到后面都开始嘶哑。

  曲斯远看着面前早已开始衰老的帝王,看着他含泪的双眼,直言:“因为老宸王选择了这条路,所以仲默才会失去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但若是他放弃,则会让前人的牺牲白费,所以他不得不走下去。”

  元景帝点头,声音在凌乱的风中微微哽咽:“所以,三皇兄那怕死,都没能得到仲默的原谅,但是……”

  元景帝不忍再说下去了,曲斯远垂下眼睫,替他说了下去:“但是仲默向来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从郭宣之死我便看出,或许在老宸王去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原谅了,只是……他始终不肯面对自己内心,不肯承认。”

  “你明白就好。”

  元景帝拉过曲斯远的手,就像长辈对小辈那般,谆谆叮嘱。

  “仲默一辈子太苦了,你替我好好陪着他,好歹让他心里别那么苦。”

  曲斯远本想说,就算没人嘱托,自己也会陪仲默走下去,但抬头看了眼满目期许的元景帝,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想尽法子保护侄子的普通人家的叔叔,当即将话吞下去,选择掀衣摆跪下,立誓道:

  “陛下安心,臣定当护宸王周全,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如此,朕自然安心。”元景帝虚扶起曲斯远,交代,“朕将传位的圣旨放在了玄天洞道观,你且记下。”

  曲斯远没多问,只道:“臣明白了。”

  当然,元景帝对自己的坦诚过于突然和亲近,曲斯远当时就留了个心眼。

  直到一次青鸾台执行任务,他故意绕道玄天洞道观上香,然后果不其然发现有人暗中跟踪他。

  由此,他便断定,元景帝对他的态度,其实真假虚实掺杂。

  随后的日子里,曲斯远因居青鸾台同知位置,常与指挥使何晰随驾,渐渐发现,元景帝会不时表现出对高轶的思念,

  但这份思念,更多的时候是在万洺面前展露。

  而万洺,正是高轶的人。

  曲斯远不由想,元景帝对老宸王的感情,对高轶的感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或许兄弟情是真的,或许相思意是真的。

  但是,想要老宸王让出皇位也是真的,想要让高轶一心镇守东南也是真的。

  帝王心机,无过于此。

  曲斯远不禁想到那身记忆中的白衣,干净到一尘不染,一如当年穿它的苏洛屿。

  是的,他们的相遇远远早于三年前的阡州。

  元景十三年的百芳县,才是缘分的真正起点。

  作者有话说:

  小远:是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柿子:???我到底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