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留在我身边才有这个机会,不是吗?”
傍晚时候, 曲斯远坚持自己单独待会儿,九妹只得带着仆从离开。
等四面安静下来,曲斯远艰难撑起身子, 慢慢挪到窗前, 抬手推开。
窗外风雪稍缓, 院中红梅绽放, 冷香扑鼻而来。
曲斯远靠到窗棂上,只觉内心无力, 疲惫不堪。
在失忆前,他经历过生死离别, 一度心灰意冷,甚至生了死念, 但意外被孟怀晋带入帝都, 见到了整个大楚的另一面, 生出挽救黎民的初心, 并跟随和效忠孟怀晋, 想要帮他实现他口中的太平盛世。
所以在成为寒虓的那些年里,那怕他行走在帝都最黑暗之处, 刀尖舔血, 朝不保夕, 却始终不会生出迷惘,每一步都毫无迟疑, 十分坚定。
直到孟怀晋对他莫名下达刺杀苏洛屿的命令,他在阡州边界与之厮杀,最后落入箓河, 死里逃生, 却又失去记忆, 阴差阳错下落到了苏洛屿手中。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在苏洛屿身边待了三年,并认为那也会是他这辈子的归宿。
所以那怕是回忆不起来过往,他也甘之如饴,只当是命运施舍馈赠的代价。
但当最后一切揭开面具,露出里面真实一面时,他才发现,阿城是阿城,十七是十七,曲斯远是曲斯远,他终究是要醒来的。
曲斯远的一生才是自己完整的一生,无论是十七,还是阿城,都只是一段经历,一场梦。
其实对于郭宣来说,他待在苏洛屿身侧,追随他南征北战的二十余年,也不过是一场梦。
在这场梦里,他最看重最依赖,最难以割舍的情义,实则却是最真假难辨的存在,甚至逼他走向了绝境。
有时候,选择继续往前的人,反而才是最痛苦的。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又开始肆虐,眼看就有再度吞噬天地的趋势。
曲斯远抬眼望向空旷的院子,声音淡淡的:“既然人已经来了,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话音方落,窸窣踩雪声传来,随即苏洛屿从那棵梅树后走出,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我自以为,你根本不想见我。”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苏洛屿定然看着苏洛屿,眼中再无旁物,更不会在意肩上落雪。
“不,我在等你。”曲斯远说着缓缓起身,往屋内走去,,声音听不出起伏和情绪“进来吧。”
苏洛屿愣了下,提步踩着积雪往里走,肆虐的风雪很快就抛诸身后。
到了门口,苏洛屿将自己身上雪都仔细拍去,又在门口的炉子烤了下,散去周身寒意,才进屋内。
曲斯远正坐在暖炉前,神色淡淡的,同之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苏洛屿直觉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身子骨欠佳,以后还是少受冻受凉的好。”
苏洛屿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开头说过去的事,便先将窗户关了,然后在离曲斯远最远的暖炉边凳子上坐下。
曲斯远没什么反应,直接看向苏洛屿,开门见山:“我想问王爷几个问题,希望王爷可以如实回答。”
苏洛屿笑了下,道:“当然,知无不言。”
曲斯远点头,问:“第一个问题,帝都现今的朝局如何?”
苏洛屿微微蹙眉,道:“陛下回銮,重掌朝政,将丞相一党彻底清除,并开始彻查阡州人口贩卖、卖官鬻爵等大案,不日便有结果,但朝中太后一党,因冯太后消失,下落不明,故而尚抱有希望,正顽固抵抗,着实令人束手无策。”
曲斯远直言:“如果我猜的不错,太后一党应该是知道冯太后在哪里的,不然不可能继续卖命,且组织严密,牢不可催。”
苏洛屿道:“正是,而且内廷之间,加害陛下的人还是没有找到,且任旧猖狂。”
曲斯远心里感觉很是微妙,但面上却不显什么,只接着问:“第二个问题,孟怀晋在哪里?”
苏洛屿听到这个名字,眼里顿时露出几丝杀意,道:“孟怀晋不仅没法查,如今还成了大楚功臣,擢升为阡州通判,暂代知州事。”
曲斯远一愣,问:“何意?”
苏洛屿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神色凝重道:“此人工于心计,之前又藏匿颇深,将多方势力玩弄鼓掌,如今宫变事发,他率先站出来,将之前搜罗的阡州各府衙贪墨违律的罪证上呈朝廷,可谓是在三法司打瞌睡的时候送上了高枕,使得陛下能在最快时间缉拿丞相一众官员,以防滋生变故。”
曲斯远记得,在阡州的三年里,苏洛屿手上已经搜集了不少罪证,如此看来,是孟怀晋先了他一步。
但按理说,苏洛屿不会让孟怀晋有可乘之机,除非,苏洛屿是想要用那些罪证同元景帝交换什么,以至于误了先机,而且看样子,苏洛屿并没成功。
曲斯远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阿城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洛屿一如既往地温柔,语气里不由露出几分期待。
曲斯远回神,看了看两人之间此时不过一臂的距离,身形朝后仰去,嗤笑一声,道:“王爷离我这般近,怕不是忘了,我是一个随时准备刺杀王爷的人。”
苏洛屿却并没有任何推开的打算,而是躬身压低自己视线,同曲斯远对视,笑道:“但我觉得阿城不会杀我。”
曲斯远闻言皱眉,半眯了眼睛看着苏洛屿,神色间露出一丝危险:“只是没机会而已。”
曲斯远说的确是实话,以往住的这方小院看似静谧,实则暗中有不少高手看护,如今重伤的自己身处其间,插翅难逃不说,刺杀苏洛屿更是天方夜谭。
对于曲斯远冷淡,甚至是愤恨的态度,苏洛屿早有预料,故而只是无奈笑笑,温柔地看着曲斯远,道:不管怎样,你得留在我身边才有这个机会,不是吗?”
曲斯远没说话,低头避开苏洛屿目光。
“大夫怎么说?”苏洛屿问。
曲斯远淡淡道:“死不了。”
苏洛屿不甚在意话里的冰渣,又道:“阿城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还不登基呢?”
曲斯远闻言,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下,面上神色依然淡淡的,并不回答苏洛屿。
苏洛屿也没接着说什么,他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耳畔只有炭火的哔剥声,还有屋外的肆虐风雪声。
少时,画眉看着相对无言的两人,好奇地转了转自己毛茸茸脑袋,发出婉转啼鸣。
苏洛屿侧头看向画眉,给了个眼刀,不耐道:“闭嘴。”
画眉当即哑口,将自己紧紧团起来,很是害怕这个男人,毕竟之前他在这守夜时,揪过自己羽毛缓解焦虑。
“王爷不登基,自然有王爷的考量。”曲斯远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皮笑肉不笑道,“但凡是机会成熟,我现在就不是叫王爷,而是该叫陛下了。”
果然如此。
苏洛屿心里自嘲地想着,原本来之前就知道答案,可也不知怎地,总幻想能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或许,人对于过分在意的人和事,总是会贪心不足,总是会撞破南墙。
“阿城好生歇息吧。”
苏洛屿起身,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意,看不出什么波动。
“有事直接让人唤我便好。”
说罢,苏洛屿便转身朝外自行离开,但是走得颇为缓慢。
曲斯远只当没看出来,静静待在暖炉前,默默烤手。
行到门口,苏洛屿回头看了眼低头静坐的曲斯远,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和不舍,随即转身离开。
待出了小院,之前派去刑部的幕僚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脸上那幅愁得眉头都要挤在一处的苦脸,就知道又是无功而返,不由心里疑窦愈深。
毕竟金文焕一党已倒,按理说曲家当年的冤案也该翻出来了。
看来,此事果然另有玄机。
苏洛屿捻捻手指,抬头望向前方,却是风雪障目,所见不过方寸。
屋内,曲斯远听得苏洛屿踩雪走远,才抬头望去。
虽然门户紧闭,他什么都看不见。
又过了会儿,画眉欢快地鸣叫了声,拉回曲斯远思绪。
曲斯远侧头看向画眉,笑:“你不怕他下次又拔你毛?九妹可说了,你屁股后有块地都没毛了。”
画眉自是听不懂曲斯远在说什么,但好似看出了他话里的威胁,当即又缩成个团子,怂得很。
曲斯远摇摇头,忍住腰腹伤口缓慢转身,伸手从桌上的匣里摸了颗蜜饯,放进嘴里嚼。
很香,很甜,完全可以化去此间苦寒。
够了。
曲斯远想,一颗蜜饯就足够了,一道圣旨就足够了。
剩下的事,他去做就好。
锵的一声,曲斯远将旁边软剑拔出鞘。
剑身如水雪亮,映照出曲斯远那双犀利而决然的眼睛,似是鹰隼俯视猎物。
在过去,有太多的人想用他,想借他这把剑达成自己目的,为此他们都不惜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将他困于一场又一场的泡影幻梦。
但殊不知,只有利剑自己出鞘时,才是最为锋利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柿子:完全不知道老婆现在在想什么,急
小远:天机不可泄露*罒▽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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