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戏长风【完结】>第56章 急雪(四)

  “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风雪渐缓, 天地渐明,一道残阳破开云雾洒向人间,将血腥的皇城映照无遗。

  当郭宣推开乾极殿的殿门, 率先看到的便是背对他的苏洛屿, 持刀屹立, 浑身浴血。高轶就在他身边, 撑着刀靠在柱子上,右肩已然血肉模糊, 额上青筋直冒,何晰已然晕厥靠在窗前。

  再往里看, 钱薛正重伤躺在地上起不来,然后是两名协同作战的寒虓, 皆也负伤颇重, 郭宣一眼便认出了靠左的那名是阿城。

  周围则是便地尸首, 内侍省、太后宫、青鸾台、北衙的人皆涉其中, 情况惨烈。

  显然, 双方都已经厮杀到力竭,无法再战。

  “王爷?”

  郭宣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并不知道内情, 只得疑惑地先问一句。

  夕阳中, 苏洛屿的背影像山一样巍峨,却也形单影只,

  他闻言没有回答郭宣,选择沉默不语,抬手朝高轶指了指。

  郭宣会意, 当即让人进来收拾残局。

  很快, 死人尸首被黑骑拖下去, 活人则被太医署的人抬出去。

  高轶由人扶着,伸手探了探何晰的鼻息,见还有气儿方松了口气,并提醒黑骑看好钱薛,才在太医规劝下离殿。

  等殿内就剩下苏洛屿,曲斯远,十三,还有郭宣时,苏洛屿瞥了眼十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起身,直接拽了他丢给郭宣,并冷声道:“都出去。”

  郭宣看了眼曲斯远,心照不宣地察觉到了什么,只得示意旁边太医将药箱留下,不情愿地按住企图挣动的十三,并迅速用手从下伸入面具,堵住了他的嘴,将人拖出了乾极殿。

  只刹那,乾极殿内的人散了个干净,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苏洛屿沉默地走到曲斯远面前,伸手去摘他面具,曲斯远虽不愿,但奈何伤势过重,只能任由苏洛屿按住他肩膀,剥下他伪装。

  面具下,昳丽绝美的容貌一如昨日,但看向苏洛屿的那双眼睛,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温顺和信任。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到极度的默然,还有带着被仇恨淬毒的狠厉。

  “王爷要杀要剐随意。”

  曲斯远声音虚弱而冷漠,不待苏洛屿回答,便别过头不再看他,脸上也是一副坦然赴死状。

  和阡州边界的那个雨夜一模一样,却带着完全不同的决绝。

  早在入京时,曲斯远就已经想的很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能得苏洛屿重视,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一把好用且好骗的利剑,所以还能在帅府同苏洛屿虚与委蛇,博得一时信任。

  但只要等到宫变,当苏洛屿发现自己既要夺他性命,又暴露出真正立场,必然会恼羞成怒,杀之后快。

  毕竟,苏洛屿是个惯会玩弄人心的高手,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圈养的困兽欺骗自己,并伸出利爪伤到自己?

  但想象中的刀刃并没有落下,苏洛屿对他脖颈伸出了手。

  也许是想要折磨一番再处置,曲斯远想。

  毕竟当年北境那名寒虓便是经历了一月余的折磨,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行刑者正是苏洛屿本人。

  据说,那名寒虓的脊骨就在樊州都护府中,作为战利品悬挂至今。

  “阿城。”

  苏洛屿俯身靠近曲斯远,声音无限温柔和疲惫:“你的脖颈脏了。”

  说罢,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开始擦拭曲斯远脖颈上的血污,小心翼翼,无比珍视。

  曲斯远心里顿时生出怪异的感觉,皱眉要躲开,但被苏洛屿牢牢按住,一如阡州初见时那般,看似温柔,实则不容拒绝,更不容僭越。

  “王爷这是做什么?”

  曲斯远看向苏洛屿,目光愕然又愤怒地,满是警惕。

  苏洛屿却好似并没听到,只是认真擦着曲斯远脖颈上的血污,直到白皙胜雪才满意地放下手。

  然后,苏洛屿拿过旁边药箱,单手抱起曲斯远,走向屏风后的贵妃榻。

  “放开我!”

  曲斯远很讨厌苏洛屿碰自己,当即奋力挣扎起来,但他如今连剑都握不起来,跟别提挣开苏洛屿的束缚。

  “身上有伤,别乱动。”

  苏洛屿将曲斯远放到贵妃榻上,不顾曲斯远要杀人的目光,伸手将他按住,轻而易举地扯开上衣,打算帮他处理伤口。

  “苏洛屿,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是要杀你!”

  曲斯远忍着伤口疼痛,恶狠狠地看着苏洛屿,那怕知道没用,也拼了命地挣扎,并故意用膝盖去替苏洛屿受伤的地方。

  苏洛屿却好似没脾气一样,只将曲斯远乱踹的膝盖用腿反压住,继续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曲斯远的伤口大多在腰腹,有一刀直接见了骨,污血直接将衣袍染透,苏洛屿一早就注意到了,心疼不已。

  “可能会有些疼,阿城且忍忍。”

  苏洛屿说着先将血擦了擦,然后熟练地开始上药止血,小心包扎。

  他曾无数次在战场厮杀,也曾替数不清的战友包扎过伤口,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如此胆战心惊,让他恐慌害怕。

  故而他虽极力克制,但双手还是忍不住发颤。

  因着肌肤之亲,曲斯远也明显察觉到了苏洛屿手在颤抖,但他并没多想,只当是苏洛屿也伤势颇重,体力不支。

  不过他确实很意外苏洛屿替自己处理伤口的行为,毕竟此时此刻,他们之间万不该是这样的相处情景。

  “苏洛屿,我不管你这么做有何目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你!”

  曲斯远眼睛通红,愤怒不已,尤其是当苏洛屿抚过右侧腰腹那道疤痕时,他甚至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待处理好伤口,曲斯远已经因挣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毫无还手之力地躺在榻上。

  苏洛屿用帕子擦去曲斯远额上冷汗,然后不顾他冷眼,将人小心揽入怀中,并莫名心虚地捂住他的嘴,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偏执而痴迷,一遍遍道:

  “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也只能是我的。”

  “你是阿城,你永远都是阿城。”

  “你答应过的,如果你有一天要离开,我可以不择手段地留下你,现在我来兑现诺言了。”

  很快,也不知是草药缘故,还是伤势过重,曲斯远开始头脑迷糊,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半昏迷间,他看到苏洛屿褪下自己衣袍,将折在肩膀的断剑猛地拔出,喉咙间发出低沉压抑的嘶吼。

  还有深埋记忆中的那片火海,再一次挣脱枷锁出现,爹娘和菁菁惨死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菁菁还那么小,那么小!

  曲斯远已经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觉头痛欲裂,于是用指甲死死往自己掌肉里刺,企图保持几分清醒。

  但他实在伤得太重,很快便再也没了一丝力气抵抗,刹那失去意识。

  苏洛屿穿好衣裳,回头是发现人已经昏厥,当即上来查看。

  低头看到曲斯远满是血的掌心时,眉宇紧锁,赶紧伸手将他攥紧的手掰开解放,然后撕下自己干净的一角衣袍,仔细包裹。

  晕过去的曲斯远终于不再对苏洛屿口出恶语,两人安安静静地一躺一坐,似乎又回到了以前。

  但曲斯远的神情颇为痛苦,没有半分安然,苏洛屿没有办法骗自己。

  他明白,他们之间原本就隔了太多东西,而阡州的三年光阴,说来不过是偷来的一场梦。

  可是那又怎样?曲斯远确确实实和自己度过了三年朝夕,他对自己倾心过,发誓过,那么他们就应该走到最后,谁也不能离开!

  “阿城,我带你回家吧。”

  苏洛屿抬袖将曲斯远额头上的冷汗擦拭,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然后撑着一身的伤,将人颤颤巍巍抱起,晃悠又坚定地走出殿门。

  郭宣已经等在外面,准备好了马车。

  这一夜,整座帝都注定无眠。

  先是城门紧闭,北衙军和黑骑迅速控制住皇城内外,下令所有百姓不得出入,违者斩首,四衢八街恍若空巷。

  酉时末时,元景帝在黑骑护送下,策马回銮,却并未回宫,而是直接去了大理寺,密审金文焕。

  二更时,在黑骑护送下,大理寺狱丞带人朝四方官员府邸扑去,有抵抗者当场诛杀,一时间全城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子时,宫中传来异动,冯太后不知所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关押在刑部待审的前御史大夫宋奎。

  四更,被强行留在乾极殿偏殿的百官宗亲惶恐到极点,嚷嚷着要回府,并开始进行反抗,甚至有官员撞死在看守的黑骑刀刃上,以明其志。

  元景帝闻讯,不为所动,让苏洛屿看着办。

  苏洛屿领旨,入殿后抽出旁边黑骑的刀扔到众人面前,并贴心地提供了白绫,还有一大壶毒酒,以供想死的官员宗亲挑选。

  百官宗亲本就惜命得很,见状哪里还敢闹?一个个立即做了缩头鹌鹑。偶尔有真不怕死的,苏洛屿也定会如人所愿。

  丑时,郭宣在城西的破庙发现了企图通过密道逃走的宋奎,立即亲自押解回大理寺,并派兵搜查密道。

  寅时,内侍省剩下的人奉命清理乾极殿,用水一遍遍冲刷满地血污,血水顺着台阶流了足一刻钟,才始见清明。

  寅时三刻,元景帝派人回宫知会,朝会按时开始。

  百官宗亲频频受惊,又彻夜未眠,但无一人生出倦意。

  卯时,元景帝身着龙袍至乾极殿,百官宗亲入朝拜谒。

  若非晨曦照在殿门的巨大破口上,看着富丽干净的大殿,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脚下所站的地方上,昨日真真切切发生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变。

  到此为止,一场蓄谋已久又陡生变数的宫变似乎终于结束。

  但事实是,在这场棋局里,所有人都无法做到算无遗策,所有人都在不停劳碌,一场戏才方唱罢,另一场戏已然开场。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来晚了,码字有点赶,小剧场没空写,明天再给大家写一个长点的,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