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了一年乔璟的动态后, 纪澜对这个人兴趣越来越浓厚,而且这情绪不再寄生在陈岁淮对他的态度上,完完全全只是因为乔璟本人而存在。

  因为纪澜发现乔璟和他打听到的、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陈岁淮表现出来的厌恶毫无道理, 公司里众人对他的贬低也完全站不住脚。起初纪澜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样金玉养出来的小少爷们有着大差不离的形象, 可慢慢才发现, 乔璟太与众不同了。

  这种特殊并不是有钱人为了标榜自己的鹤立鸡群而量身打造出的标签,而是乔璟身上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一种干净。

  以前纪澜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干净,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里, 吃喝穿用没有短过, 却从小就知道所有赚钱的路子都是要铆足了劲儿往淤泥里扎的,只有那种富二代脚不沾地坐在洗去铜臭味的高台上, 才能优越十足地向人展示自己不染尘埃的手, 还自诩品性纯善, 玉洁松贞。

  可乔璟不在高台上。

  他的干净, 源自对这个世界的不妥协,以及与自己的无法和解。

  纪澜觉得在这样稀烂的人间保持这样的纯净宛若新时代的苦行僧,简直是太蠢了,蠢到他忍不住想要去亲自看看乔璟这个人脑子里浸了多少斤水。

  所以在他加入乔氏第二年,陈岁淮大发慈悲在一个项目结束后给他放了十天假。

  撇去走亲访友的几天,纪澜在剩下的几天假日里,给自己订了张去南边的车票。

  放假前他和陈岁淮提了一嘴,还没具体说到那个县的名字,纪澜就知道陈岁淮明白他是打算做什么了。

  陈岁淮微怔片刻, 随后抬眉白了纪澜一眼:“你去哪里和我说这么细干什么?我又不限制你人身自由。”

  纪澜:“……哦。”

  已经与陈岁淮进入十分自在相处模式的纪澜与他点了点头, 就打算收拾东西离开。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 他放慢了步伐,又在心里倒数三声。

  数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 陈岁淮果然喊住了他:“等等。”

  纪澜藏在眼镜后的眼睛浮现片刻笑意,随后一本正经转过身:“怎么了?”

  “他……”陈岁淮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停住,有些焦躁地起身在办公桌后徘徊几步,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要纪澜带给乔璟,“算了,你走吧。”

  然后纪澜就一身轻松地来到了乔璟所在的山区。

  这一年里乔璟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村落,大多是些风景优美,但条件落后的地方。每次都是空手去空手归,随身携带的仍旧是他离开s市时带着的那个画箱。

  他不停地写生,却也不靠卖画赚钱,反倒是拿着入不敷出的工资,在山区里教起了书。

  那些地方往往就一两个老师,会什么教什么,不会扯个两句也能上。乔璟这样的高材生包揽了所有年龄段孩子的各个科目,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教孩子们画画。

  与此同时,他也从孩子们哪里拓印回新的描摹世界的手和眼睛。

  乔璟的手没有转好,反而因为很多时候不得不干杂活而情况愈发糟糕,可他却慢慢放下了这些执念。画画也不再为了能画好这个目标努力,只是纯粹为了记录下自己的一段生活碎片。

  如果陈岁淮得见他这模样,也不知道是会欣慰,还是在乔璟的病始终只在骗他的怀疑里无穷尽地往深渊坠落下去。

  但纪澜却在见到乔璟的瞬间就意识到,他并不如打探消息的人偶尔传回来的文字中描述得那样豁达、过上了那般平和自然的生活。

  他穿梭在丛林山水之间时,像是在追踪什么人都影子,而面对天真无邪的孩童时,眼里又有旁人看不懂的愧疚。

  纪澜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来,却面对着那双清澈到瞳孔边缘微微泛蓝的眼,怎么也介绍不出自己的身份。

  乔璟像是生来属于自由天地,与乔氏的过往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纪澜在被乔璟问及来处的时候模棱两可地说:“探亲的时候上错车了来到这村子,索性留两天再回去。”

  谁会愿意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没事住两天玩呢?乔璟看着纪澜袖口边一个他过去挺熟悉的logo,笑了笑认下这个说辞,没多追问。

  晚上纪澜在乔璟“家”住下来的时候,更换衣物看见那个表明价格与身份的标识,才明白乔璟白日的神色是什么意思。

  都看出来他说的是假话了,乔璟为什么还要留他到自己家住下来呢?纪澜百思不得其解,乔璟怎么不怕他是个坏人。

  ……也是,坏人犯不着千里迢迢来到这热水都不多的地方,骗三瓜两枣再离开。

  乔璟过得也太清贫了些。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

  纪澜觉得这间外表看起来随时要塌下来的房子,里头比陈岁淮那间豪宅看起来还要更整洁温馨些。

  他把带来的一大堆食物和用具送给乔璟,乔璟转手就发给村里的孩子们,以至于纪澜刚到此地都没个适应的过程,就跟着乔璟啃起粗粮饼充饥。

  纪澜看着十分清瘦的乔璟,问出了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要兜兜转转,专挑各处的这种地方留下?

  “这里有人需要我,能教孩子们认几个字,多看些书,我觉得挺高兴的。”

  “可你……我听别人说,你从前条件不错,其实给山区多捐些钱改善设施,甚至好人做到底把小孩子们带到大城市里去培养,不是比做个支教老师更能帮助他们吗?”

  乔璟说:“从前是从前,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条件与‘不错’两个字可差得太远了。”

  纪澜不以为然,从他观察得出的结论来看,只要乔璟主动往前走一步,陈岁淮就愿意帮乔璟把他亲手推翻的金山又垒起来。

  但他无意再多透露自己知道的事,便重提之前的话题:“那你也不该拒绝我给这村里的捐助——我暂时不缺钱,又还要在你家叨扰两天,就当是我付的住宿费了,为了孩子们你也该收下的。”

  乔璟依旧摇头:“你若是留些旧衣服,或者再多带点新鲜的肉来,我一定收下。可你说的这些方式,并不能真正帮助到孩子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我知道。”纪澜推了推眼镜,笑乔璟以为他这都不懂,“但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些又不是罪过,说不定开了眼界会有更多努力向上的动力。”

  乔璟不再多解释,对他说:“你才刚来,先别急着下结论,过两天或许就知道了。”

  纪澜虽然事先对乔璟观感不差,但他不喜欢人藏着掖着不把话说清楚。于是听了这话并未起兴致,反倒在心里感慨起来,难怪大家都说陈岁淮和乔璟不对付,两个人一个直来直去,另一个文绉绉说不清话,互相能看顺眼才怪了。

  纪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浮躁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但当他的呼吸与树叶摇摆的窸窣声,灶台下柴火作响的动静,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雨过天晴彩虹下荡过的一阵风……保持到同一个节奏的时候,纪澜便觉得他过去引以为傲的从容有些太不值一提了。

  在这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待到第三日的时候,纪澜忽然有些明白乔璟的话了。

  他理所当然地用金钱去衡量一些得失,自以为是地帮乔璟给出“更佳”的方案,可这种傲然本身就是对孩子们的一种污染。

  “不是所有人都能,也愿意走出大山的。”后来等纪澜虚心向乔璟求教的时候,乔璟对他这么说,“我能改变的不多,有些年岁长些的孩子,灵魂早就扎进这片泥土里了。当你突然把大城市的繁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其实颠覆了他们对整个生命意义的理解,那种强烈的冲击大部分时候不会有积极作用的,只会残忍地彻底摧毁他们。”

  说这段话的时候,乔璟正笨手笨脚地砍着柴。

  纪澜都不知道说乔璟什么,都过了一年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还是没能炼出一双有力的手,连举个斧子都费劲,还时常砸不中柴。

  “算了,我来吧。”

  乔璟这下没与他多客气,恬静地道了声谢后,说:“那我去把早晨摘的菌子给小陆家送去,他家就一个残疾的母亲,得多照应些。”

  纪澜看着乔璟的背影,以及他臂弯挎着篮子里品种不一的蘑菇,心想乔璟这认蘑菇的功力倒是不错,至少困在野外也不会把自己饿死,还算有一技之长。

  劈柴没有纪澜以为的那样简单,乔璟才没走出去两步,纪澜额头就有些出汗。他刚弯腰打算第二次捡起滑到地上的木条,就听到院外传来了一阵哭喊。

  “乔老师,你快去救救我妈妈!山上又发水了,我家地势低被冲到了!”

  南方山区夏日的洪水可不是闹着玩的,纪澜一听就觉得不妙,生怕乔璟不知道其中危害,就连忙扔下柴火跑了出去。

  乔璟说话声音轻柔,纪澜远远地只看见他匆忙哄了那孩子两句,就放下蘑菇篮要跟着小孩走。

  “不要去,”纪澜上前拉住他,“我这就联系山下救援队,他们能力比你大。”

  “可他们到得没我快。”乔璟想也不想就说,“这边发水挺正常的,顶多淹到小腿,他妈妈动作不方便需要人帮一把,你来了正好和我一起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正常什么!”纪澜迅速打开手机刚才停留在的新闻界面,拿给乔璟看,“就昨天的事,距离这里也就两座山的地方,有三个小镇被淹了,这可能不是普通的洪灾,快点收拾东西离开。”

  乔璟甩开纪澜的手,敷衍道:“好,那你快点收拾东西,顺便先去联系救援队,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