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岁淮的舌根有些涩, 咽了下口水说:“不想脱。”

  说完又觉得口气有些生硬,就故意抬了抬下巴道:“怎么,你就这么想看?”

  这换个人说明显能觉查出轻佻感的话语, 在他的紧张防备姿态下, 念出了一本正经的规矩感。

  陈岁淮确实不想脱给乔璟看, 他满意自己的身材,不介意乔璟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偷窥”他的背肌, 却不希望赤|裸着转过身来面对乔璟。

  因为在他纹理分明的肌肉表面, 爬满了一些过往不堪的印记。

  陈岁淮没有盯着自己几寸皮肤仔细观察的毛病, 平日里粗手粗脚,磕着碰着留点疤几乎毫无知觉, 也没什么好看难看的概念。

  但他现在突然有点在意, 对于乔璟这样细致讲究的人来说, 那一个个不规则的白点或是细长的疤痕, 算不算丑陋的象征。

  他会不会因为害怕或是嫌弃这点皮囊的分量,就又要离开自己了。

  等到那时,他又要怎么办呢?十多年的新伤旧伤早就剜不干净,从前他把这作为可以攻击乔璟的武器,恨不得叫乔璟身上也一模一样复制下这些遭遇,这样也没什么好嫌弃他的了,现在却是连想想都舍不得。

  只是陈岁淮忘了一点,乔璟从来不是个会勉强别人做自己不喜欢事情的人。

  所以他在看到陈岁淮怪异神色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强求下去了。可乔璟的心还是一点点凉了下去, 并非因为陈岁淮的拒绝, 而是因为他那个没法过度深究的梦。

  乔璟不是个多梦的人, 大多时候不管晚上做了什么惊心动魄的梦,早上也忘得很干净, 可这次的梦不一样。即使过了些许时间,乔璟仍然把那个梦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很清楚。

  因为它太逼真了。里头发生的每个场景,当下时刻体会到的心情和借着另一具身体说出口过的话,都像是乔璟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和他过往的深刻记忆混杂在一起,似乎分不清边界,但乔璟又清楚地知道它不是事实。

  所以他只能告诉自己,梦是现实和心底的一角反射,他只是因为和陈岁淮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心里太乱,才在自己没意识的情况下想象了两人发生冲突的可能,然后由梦这个窗口不可控制地任这假设自由发展下去。

  但是……他之前从来没见过陈岁淮的腹部有疤痕,肯定没办法把这所见映射到梦中。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倒像是梦中的片段撕开了时空的口子,投照到了真实世界中。

  乔璟有些害怕了。他没办法用所学知识解释这一点,而所有未知的事物都很容易让他产生敬畏感。

  陈岁淮见他不讲话,心中担忧越来越重,衡量了许久是豁出去让乔璟看清楚自己的身体后,赌他没那么介意,还是顶着乔璟失落的眼神反抗到底,会造成更坏的后果。

  “算了,你一定要看就……”

  乔璟同一时间开口:“没事,我就随口一说……”

  然后他愣了愣,对陈岁淮露出平日常见的弯眼笑意:“你接着忙,我烧的水都要凉了,得赶紧去灌了。”

  春日过了大半,屋子里早就不需要开空调驱寒了,一壶刚烧开的水哪这么容易凉,不过是乔璟找的借口罢了。他背过身就心不在焉的,灌水时没注意瞄准,还不小心烫到了手。

  陈岁淮听到动静连忙过来看,嘴里先是习惯性地“啧”了一声,却又说:“水都不会灌,回头给你买自动保温的壶算了。”

  乔璟难得连推拒的心思都没有,点头道:“嗯……我家用的那个饮水机就不错。”

  陈岁淮一边带着乔璟冲凉水,仔细观察他手腕红的地方要不要紧,一边回想了下乔家用的饮水机是什么牌子。

  没记错的话那饮水机要两万多,号称有什么高科技的滤水功能。陈岁淮向来觉得这种黑科技狠活什么的都是专门骗那些钱多得没处花的冤大头,前世他就是这批冤大头之一,但会去买也只是因为看别人都用,省得思考就学样照搬。

  毕竟像他这种山林泉水喝到大的人对水质没有任何要求,也尝不出个甜涩差别来。现在陈岁淮却觉得这东西指不定对乔璟这种动不动就过敏的娇生惯养小少爷有点用途。

  只是他现在虽然买得起那饮水机,可乔璟租的老房子改造不了管道,买回来摆家里也只能是个装饰,发挥不了作用。

  看来还得再加把劲,赚钱的速度快一些,想办法早日把新房子买了。陈岁淮想,他可以先买一套小新房,等过两年攒钱多些,房价上涨了,再置换个位置好些的平层。乔璟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虽然嘴上说着对条件不介意,肯定还是习惯好东西的。

  直到陈岁淮帮乔璟涂好药包扎好,替他端着水回到卧房里,还问他要不要削两个水果放旁边省得他毛手毛脚又弄伤自己,乔璟才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回神。

  他有些歉疚地拨了拨纱布上的结:“不用了。”

  陈岁淮没觉得他情绪和举止有什么不对,心里还因为乔璟的回话有些开心。乔璟终于不和他把“谢谢”还有“对不起”挂嘴上了,这样挺好,不生疏就是一种亲近。

  乔璟在愧疚陈岁淮对他这样好,自己却因为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着人面光明正大走神,实在是没礼貌又不讲道理。虽然陈岁淮看起来压根没感觉到,可他却没办法不介意。

  但乔璟心里又清楚地知道,如果弄不清这梦突然预知到现实的原因,自己这样的状态可能还要持续很久很久。他虽然心很大,可一旦较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于是乔璟在内心挣扎好久,一下午到晚上的时间那篇剩没多少字的论文硬是写不了一点,睡前从陈岁淮手里接过牛奶喝完,终于没忍住。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位示意陈岁淮坐下:“岁淮,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话听着很是耳熟,学校里的老师对学生,公司里的领导对下属,父母对孩子,都会经常这么开口,让被点名的人忍不住冒一身冷汗,凌迟一样地反思自己最近做了什么错事。

  陈岁淮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产生任何不安的情绪,这会倒是在乔璟这里莫名紧张起来。

  “什么?”

  乔璟捏了捏被角:“你以前在覃山的时候,日子究竟是怎么样的?”

  陈岁淮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我就是想……”乔璟没敢和陈岁淮对视,扯道,“想多了解你一点。”

  陈岁淮索性掀开被子躺下,打算挑一些乔璟会感兴趣的事情随便讲两句。他在山里的岁月与现在隔了太久,又大多没发生什么好事,其实根本没多少讲头。但乔璟既然开了口,他也不能让乔璟失望。

  于是陈岁淮捏了些美化过的林间趣事,以及城里小孩见不太到的风景和生活细节,打算让这小少爷当作睡前故事听个新鲜。

  如果是平时,乔璟这种合格的倾听者肯定能适时地给出各种各样的新奇反应,追着问东问西。但今天的乔璟实在没这兴致,耐心听陈岁淮说了些根本抓不到重点的琐事后,忍不住追问说:“那你爸在做什么呢?怎么感觉你去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做事,他都不来帮帮你。”

  “……”陈岁淮眼神顿时暗了暗,“他忙。”

  忙着教书,扶贫,关心别人家的老人孩子,与对着日出日落发呆,反正就是没空帮他。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些他对你不好的事。”乔璟豁出去,直接点明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岁淮瞳孔骤然缩小——他是想做到对乔璟有求必应的,但这件事以及与它相关联的许多龌龊事,他早就决定好要对乔璟隐瞒到底了。

  所以他无言片刻,煞有介事地说:“你怎么还记着这个,我不是说过那是骗你的了吗?我爸他对我挺好的。”

  在知道那样的事情后,还给他吃给他喝,没真把他打死,确实能算挺好的。

  可惜乔璟这下没打算逮着清醒装糊涂,在被窝下摸到陈岁淮的手背覆了上去:“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岁淮浑身一颤,同时知道这回轻易打发不了乔璟了。只是乔璟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摸人手背,这习惯到底哪里来的,对别人也这样吗?他得找时间好好提醒乔璟两句。

  “没什么特别原因,又不是所有父母都喜欢自己孩子的。”陈岁淮轻飘飘地揭过,“你知道的,我性格就这么不讨喜,阴沉,自闭,不懂看人眼色,讲话还难听。他和我完全不一样,怎么都教不好我,估计是内心绝望了,懒得搭理我。”

  乔璟一下子合拢手心,反驳道:“我不知道,别胡说八道。”

  他瞬间被陈岁淮的话分走注意力,反过来:“你那么优秀,什么都会做,读书又好,简直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都这样省心懂事了,怎么可能不满意你?”

  “是啊,”陈岁淮觉得手背温温热热,还有点痒,三心二意地回答,“他到底不满意我什么啊。”

  乔璟没有被陈岁淮的打叉忘了自己谈话的初衷,可他觉得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心里隐隐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那个梦会不会不是凭空假想出来的,而是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这个时间点上的陈岁淮,暂时还无从得知梦里他自己口述的,陈旭风不喜欢他的真实原因。

  而眼前的陈岁淮对自己这么好,梦里却用那样冷漠仇恨的目光看他,或许也只是因为陈岁淮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某些“真相”,继而对他的态度发生改变。

  乔璟出神地想,那个梦里最让他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事,就是他和陈岁淮被三叔互换的身份了,如果他能想办法验证这一点……

  “乔璟。”陈岁淮喊了一声,打断乔璟的联想。

  “……啊?”

  “你心跳好快。”陈岁淮说,“我讲了那么久你都没困,要是需要我做别的可以明说。”

  乔璟不仅心跳快,手心脚心还全都是冷汗,此刻正茫然地看着陈岁淮,不知道该怎么把心里的不安遮掩过去。

  这惶遽让他浑身难受,偏偏这种慌乱在弄清真相前没办法和人细说,哪怕那个人是陈岁淮。

  ……也许他需要的不是遮掩。

  乔璟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被陈岁淮反握到掌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玩。

  也许他只需要暂时用另一种刺激,把这不安抛到脑后。

  于是乔璟动作僵硬又生涩地,往陈岁淮身上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