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熠没想过, 自己第一次把这些事往外说, 竟然不是对任何一个朋友,不是对萧存,而是对眼前这个, 自己的黑粉。

  不过对方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冷淡嘲讽,渐渐地变成了后来的惊讶和复杂。

  “你……”在那片灯光下,池炀听完后问了一个或许最直接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粉丝?”

  可邢熠却只笑了笑回答“你以为把粉丝扯到这种事里来对谁会有好处”, 这让池炀一咬牙,莫名就开始不平静起来:“你、你的真爱粉那么多, 还贼JB脑残,天天跟老子怼,我黑了你比黑了他们亲爹还严重, 所以……所以他们肯定会相信你、会帮你刚俱乐部的,只要他们不买账,战队不可能不服软的——”

  “什么真爱粉?”但邢熠却狠狠地笑了笑,继而提高了一点音量:“你是指[不破]那样,随便煽动两句就粉转黑的真爱粉吗?”

  而如此提到这个人, 邢熠的声音本该是带着怒意的, 但此刻, 却更像只是伤心而已,这听得池炀一愣, 眼前不知道为何瞬间就浮现出了当年那个还是全队年龄最小也最幼稚的选手Monologue——对方偶尔比赛表现得不够好时,很容易跟自己过不去,通红着眼睛不开心, 甚至有一次教练来劝了他半天他才肯离开座位,搞得粉丝们只能一边替他洗地一边对他各种哄,还得心惊胆战地害怕他今天回来打rank又会跟人喷起来然后再次被黑成狗——这对后来独挡一面的队长邢熠来说几乎已经像是上辈子的场景,但此刻,池炀却难免又嗅到了一丝丝当年的独白身上那股“你们都得惯着我”的大龄儿童气息。

  “你——现在该不会是在跟粉丝赌气吧,”所以连他都有些无言以对:“日……你傻逼啊?不破也是受害者啊,他确实真心实意地粉了你很多年了,你意思是就算你走的原因看起来就是出尔反尔为了钱,他还不能对你转黑,必须自觉相信你有别的理由?”

  邢熠大概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所以只好沉默地别过视线继续抽烟,没说话。

  经过一通冲击后的池炀也在那沉默里缓了一阵,难得地稍微放软了一点语气:“……怀疑你智障,你心里要是确实还希望粉丝站你这边,那肯定不能让他们全凭自觉,有些话还是得直说。”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客气,也给了一个够合理的建议,但是邢熠却直接过来用手臂撑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还对他露出了一脸的不爽。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锐利非常,显得冷漠而高高在上,几乎看得他一愣,也让他莫名想起自己成为这个人的粉丝的理由,或许就是因为那激进的赛场风格,和这双凌厉的眼睛。

  不过,邢熠接着却说:“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池炀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在心里打了自己两巴掌告诫自己别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邢熠也当他默认了般,继续道:“我刚才提起的流火的辅助,你觉得……当年他和俱乐部到底是什么矛盾?”

  “啊……?”池炀顿了一下,心里的本能反应是既然邢熠拿那个人举例,自然不会是反面了,于是他便脱口而出地回答:“因为俱乐部对他待遇不公正还联合其他选手孤立他?”

  “啧,”然而邢熠的笑容却变得更为冷,那支烟也在他手里被反复捻了捻:“你应该知道我跟他们的中单Tae挺熟的——当年的事,其实就是那辅助以自己是S2开始就在队里的老选手为由,消极训练威胁俱乐部给他加薪,否则不续约,要求的数目还远大于战队那两个新转会过来一年的队友,可人家比他打得好啊,而且他还谈了两个女朋友,一并带来训练室瞎晃影响其他人,老板不答应,他就倒打一耙,所以战队才忍无可忍跟他刚正面,也直接去谈了新辅助,明白吗?”

  “……”池炀听得哑口无言,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用他举例——”

  ——艹,说好的你俩该是同类呢?浪费时间。

  “因为,”然而邢熠却露出了一个得逞的微笑,语气渐渐又恢复了平稳:“你也无法判断,我刚才那段说他反咬俱乐部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吗?甚至有可能一部分是真,一部分是假,比如他老带女朋友来影响训练是真,威胁加薪是假,这时候你觉得该信谁?”

  训练室里被灯光笼罩的每一件外设上似乎都带上了一种温暖的颓废感,邢熠的话语和主机运作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也让池炀明白了这个家伙所言何意。

  ——每一次俱乐部和选手之间产生矛盾,都是一场暗流汹涌的持久战,而粉丝能看到的,最多也不过是被搬上台面来的那部分,并且,还很难判断出真正的对错。

  就像此刻,邢熠到底哪一句话是在骗他,他根本无法分辨。他只能挣扎着说:“我看赤狼一开始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轮换你,而是卖了你让你心甘情愿走,毕竟买卖选手也是俱乐部的一大收入,再说你……你反正都是这样的大龄选手了还能卖出那么多钱,换我我也干。不过我要是你,我就赖着不签字不走,大不了玉石俱焚,有本事就真的让我去替补,你们老板嘴上说说想逼你走而已,你要是偏不走,他真敢换了你,亏的是他自己。”

  “玉石俱焚?没看出来你还会用成语?”邢熠却对他这一大段话不以为然:“那你知不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就算今天他不换我,我也不知道明天他还会怎么对付一个不听话让他损失了一大笔钱的员工,反正都是迟早的事,我放着富二代脑残粉不要,留在那队里等着哪天又被搞?我还没疯,我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所以我在冷静了两天后,觉得他可能说得也没错,两全其美,好聚好散吧。”

  邢熠说得很轻松,就像他每一次在采访里耍小聪明时那般语气狡黠,但池炀却还是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一点难过和委屈的情绪,至少,今日这番对话让他知道,邢熠心里依然很想得到粉丝无条件的信任,和当年那将天才独白当做小孩子哄一般的理解。

  但,连邢熠自己心里大概也知道,都是不可能的了。

  ——当年不破在那间餐馆激动而忐忑地来找他搭话,也在好多个假期里搭乘火车只为来看他两场比赛,甚至高考时都为此把上海当做第一目标城市,如今却也已经告诉所有人,做你粉丝的那些时候,就当喂狗了吧。

  其实,所谓真相对粉丝来说从来就不是必须的东西,甚至于哪个选手艹粉了,哪个选手整天玩单机不训练了,他们都没有一定要知道一切的必要,他们只要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并且在粉电竞的过程中,收获过一些热血和感动,就足够了。

  说到底粉丝与选手之间,只是众多缘分中的一种。

  缘分有开始,就总有结束。

  ——没什么可追究对错的。

  所以在离开训练室之前,邢熠伴随着尼古丁的香味吐出了长长一口气,只垂眸在池炀面前的烟灰缸里轻轻碾灭了那烟,再度开口了。

  “你可以当我逃避现实,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状态下滑被换,也可以当我软弱犹豫,没胆子跟战队刚正面,甚至也可以猜想,我心里有时候也会有一点点私心,觉得富二代老板更不错——”他说:“我不能留在赤狼冒险,我也怕秦三爷要是再有什么动作,我会忍不住真的跟他刚起来——我不能、也不想让这支队伍鸡犬不宁,更不能让青城为了护着我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举动来,他和我之所以被称为赤狼的双子星,不仅是因为合作默契,还是因为他只比我小一天——我把他当亲弟弟,谁都知道中单这个位置在反应速度和操作这方面的要求上是比打野还高的,今年或许就是他最后去争夺冠军的机会,哪怕最终能赢的几率无限趋近于0,我都不能害他,要是他知道真相后帮了我,以后怎么办?会不会后悔?——那还不如我自己干脆点,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俱乐部会为了巩固战队粉丝,不惜煽动他去直播间说那些话。”

  这话让池炀一怔,胸腔突然就开始有点堵。

  叶青城生气到在直播间里明示暗示邢熠是为钱背叛一切的那些画面似乎仍然鲜活,而眼前的邢熠之所以跟他说这些,恐怕也是因为开了这个口后,就再也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哪怕,这个人是跟他作对了好久的队友。

  邢熠说,总有些人对电竞的执着是你想象不到的。

  ——我和他头一次在世界大赛拿完亚军那一年,是被所有人往死里喷的,他安慰我不用理会,可是当天晚上我却听到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一直哭,还忍着不想让我知道,所以唯独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杀了那些嘲讽我们亚军的人。

  那之后队里的上单扛不住压力直接退役,他却把每天训练的时间加到过17个小时,真的,我觉得他抱着这个理想太痛苦了,甚至连他的家里人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他,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出去旅游,说没必要带他,让他自己玩游戏去吧,这是什么概念,你明白吗?然而他依然还能把这件事当做玩笑般告诉我——哪怕他是在大年夜里跟逃跑一样回基地来找我的。我那时还瞎JB感动觉得他是不是专门来陪我所以编造个理由,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确实是来陪我的不假,但同时,理由也并非编造。

  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电竞,可是对我来说,虽然电竞也非常重要,但他这个兄弟,才是最重要的。他需要一个稳定的队伍稳定的环境去争取最后一搏,既然秦老板起了要卖我或者迟早废了我的心,我就不能再跟这个战队扯淡,或是带着手伤去赌这个结局了。

  ——有时候我看着他,看着一些好选手时,也会很想问,联赛里个别心安理得地艹粉、用训练时间玩手游的人和完全不作为的管理层到底有没有想过,像是他像是含烁还有风神NONO之类的选手,究竟什么时候会被理想溺死?

  而等他们都溺死了,这个联赛到底能获得重生,还是会更加迷茫,就没有人可以估量了。

  ——不管我是被迫还是自愿,我都已经打算上岸了,谁爱黑谁黑,反正我将来的日子多半也是潇洒自在的,但至少在离开的时候,我还不想掰开对我最重要的队友那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手。

  反正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介意试试当后者。

  邢熠的话一段一段回荡在训练室里,清晰而平静,就像只是在述说一些自己旁观过的,别人为了理想奋斗得粉身碎骨的故事。

  他的视线只随意地落在烟灰缸,不过池炀却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谁地望着他,突然想起了很多过去的比赛——此刻那些曾让他血液沸腾让他热泪盈眶的比赛浮现在他脑海里,鲜明对比着这次总决赛中冠亚争夺赛里的黯然。

  从前的邢熠就算面对世界第一的强队,也能和对面打野在前期产生强烈的拉锯,甚至于多国解说都定义过他是让韩国队伍唯一要小心一点的存在,所以几乎整个赛前banpick都在针对他——当然,也只需要针对他就足够。然而今年,邢熠在最后的比赛中却并没有像从前一样至少稳住队伍的前期,而是让赤狼WOLF跟其他被冠军队伍打败的战队一样,从一开始就崩盘到底,越到后来失误越多。

  他和姜含烁不一样,他们一个擅长雷恩加尔盲僧伊莉丝这类偏操作进攻型的英雄,一个擅长雷克赛龙女潘森这类偏团队的英雄,虽然两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前者风格的选手的职业寿命普遍都会短于后者,操作一旦失误起来,也始终都要比后者失误时更为明显一些。

  ——雷克赛团战少击飞一两个人或许没什么,但雷恩加尔没能把握好大招后的出手时机,那看上去就会尤为刺眼了。

  独白是这个联赛的天才,是LPL进攻性最强的战队赤狼的队长,所有人看惯了他的强大,看惯了他面对谁都不输个人能力的场面,所以绝不允许他走下神坛,绝不允许他的雷恩加尔不再能落地秒人他的伊莉丝不再能精准控制能抗能打,也绝不允许他失去几乎每把都能为队伍创造优势的能力,哪怕,他还能做到不拖累队伍。

  池炀这才想起来,原来别人对独白的要求,从来都不是“打好”,而是“必须是最强,必须抗在队伍最前面成为carry点”——而更可怕的是,这居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从没有哪个粉丝,真的理解过这个天才少年。

  而崇拜和理解之间隔着的距离,也的确是最遥远的。

  夜幕垂垂,灯光越发明朗,邢熠也像终于吐完了心声似的,只留下一句“以后当个理智黑吧”,打算走了。

  那背影不再如当年在那个网吧打完比赛时那般年轻而意气风发,但池炀却彻底将他和那个叫做红尘的少年重新重叠起来,继而在叫出他的名字前,先踢开椅子,本能地站起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红尘——”

  短短一秒里,邢熠转过身时脸上的表情是仓促的疑惑,不过池炀却颤抖着喉咙,已经迫近了他的脸,声音也几乎开始发自于本能,就像想努力赎回这么久以来,自己所有的过错。

  “邢熠——如果,如果我说……我他妈之前就是为了你不再被黑乃至有一天重回LPL才开始努力、打算不再做一条咸鱼的呢?

  ——你是不是可以带我回到你说的那个深渊,带我溺死,也让我看看,那儿风景究竟有他妈的多好?”

  甚至有那么一秒,他想说的是,你可是独白,你他妈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我们战队,去找赤狼WOLF复仇吧。

  作者有话要说:  (爬上来说一下周六我妈突然来找我OTL估计赶不及回去了,小天使们等我明天更嗷T3T)修着修着字数又超了233,下章我的亲儿子小存终于可以回来了,哭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