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黎打算跟李言风耗上了。
不是不去上课吗?不是车厂有人吗?不是要伺候魏伯吗?他也来干。
学不上就不上了,都别上,都别考了。
对此,魏振国的态度是:“随便你。”
而李言风蹙了下眉,没有立刻表态。
等关了门,温黎又坐回原位,李言风回头看了一眼,动了动唇,似乎有话要说。
“李言风,我回去想了一下,觉得我并不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念书。我只是想让你念书而已,至于跟不跟我念,都无所谓。”
他还带着点烧,呼出来的热气被围巾一捂,重新扑在脸上。
来来回回,想被扔进蒸锅里似的,忍不住又抬手把围巾往外拽了拽。
“我还是不能接受你退学,你不应该退学。如果你要坚持退学,我也不上了,我俩就一起烂在这里,谁都别好过。”
温黎说到最后,声音都跟着抖。
他是在赌,用自己去赌,赌李言风对他那点从小到大的情谊,也在赌魏振国那为数不多的良心。
哪怕这种行为极其幼稚,也只能拿捏住在意他的人。
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想破脑袋也就只能想出这么个歪点子来。
“对,”温黎干脆自己承认了,“我就是威胁你。”
这是一场持久战,单纯的一天两天并没有用。
温黎和许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他也没把握这一个星期能不能让李言风和魏振国两者之一回心转意。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个星期过去之后要怎么办,自己灰溜溜地回学校上课,还是继续头铁再请一星期的假。
温黎什么都不知道。
他现在破釜沉舟,一门心思全在李言风身上。
就硬耗,看谁先扛不住。
于是偌大的一个车厂,温黎就坐在那儿,看李言风时而与客人熟练交谈,时而拎着扳手敲敲打打。
快中午时,魏振国被推出来在躺椅上晒太阳,温黎挪去他的身边,时不时给他杯子里倒点热水。
“你瞪我干什么?”魏振国觉得好笑。
温黎一点都笑不出来:“我没瞪你。”
他的目光太过尖锐,让人觉得有攻击性,倒不是主观上去瞪谁,而是从心底散发出去的情绪。
非人为,不可控。
“生我的气?”魏振国悠悠道。
温黎没说假话:“生。”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觉得有个挣钱的路子就能活。但魏伯,现在时代变了,凭李言风的能力,不应该在这个店里修车。”
“噢,不应该,”魏伯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那我捡他回来做什么?”
温黎沉默了。
“是吧,”魏振国又笑了笑,“我带了他这么多年,都能上手接生意了,这不挺好?”
“不好,”温黎死死盯着店门口的李言风,“他高考后念个大学,是能去修飞机修坦克的人才,你却让他在这里修这些破车。”
魏振国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偏头看着不远处正在检验胎压的李言风,似乎颇为得意:“怎么了?就算能修飞机修坦克又怎么样?我的徒弟,我让他修车他就得老老实实在这修车。”
温黎猛地转头,又死死盯着魏振国。
小老头还在笑,眼尾的纹路很深。
“道理你都明白,却一定要毁了他!”
魏振国哈哈大笑。
温黎气得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忍不住起身怒斥道:“这很好笑吗?!这是李言风的一辈子!他每天起早贪黑努力读书不是奔着修车去的!你为什么就——”
肩上突然搭了一只手臂,温黎一个机灵,话音戛然而止。
“回去吧。”李言风在他身后。
温黎把快要溢出来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他含着自己那一肚子的火,“吨”的一声重新坐回矮凳上。
“回什么回?”魏振国心情不错,“放他在这陪我说说话。”
温黎都快被气哭了,还陪他说说话。
他是真的搞不懂,魏振国为什么要这样对李言风。
这些年师徒二人的相处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双方都是实诚的人,没有一边是带着假心思。
魏振国收留了李言风,教他技术,供他上学,这些年也没指望往回收一个子。
而李言风更没话说,几乎就把魏振国当爹孝顺,出了事之后倾家荡产给他治病,出院了又端屎端尿好生伺候。
甚至只要对方的一句话,就连自己大好的未来都不要了。
想到这,温黎就替李言风委屈。
退一万步说,魏振国一个小老头不知道孰轻孰重,那李言风跟他一样受过义务教育的,能不知道吗?
李言风不仅知道,还很重视。
可是却依旧选择了放弃。
温黎似乎都能想到在做下这个决定时李言风内心的痛苦,那必定是经过千般犹豫万般纠结,在无数次辗转反侧中才得到的结果。
所以,温黎最开始才会那么绝望。
然而这样的舍弃和牺牲并没有换来尊重和理解,魏振国只是欣慰于他的徒弟足够听话,把一切视为理所应当。
这不行。
劝解需要对症入药。
“魏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耽误李言风出去挣大钱。他要是考了大学,原本可以给你买燕窝鲍鱼补身子的,现在在这修车,只能给你买馍馍馒头凑合吃。”
魏振国果然来了兴趣:“考了大学就有燕窝鲍鱼?”
温黎见其上钩,连连点头。
“那你去上,你给我买呗。”
温黎:“……”
他差点没给气笑了。
“你这样对他,还指望我给你买燕窝鲍鱼。”
魏振国依旧乐呵呵的:“我这样对他,你就不孝敬我了?”
“不孝敬,”温黎板着脸,“你都把他一辈子要过来了,还轮得到我孝敬吗?魏伯,我跟您说实话,如果李言风真留在这里,我会怨您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几年后的场景,当高中同学纷纷大学毕业,对即将触摸到的未来或期许或焦虑时,李言风却被困在这一个小小的车厂,埋头干了四五年苦工。
“瞧不起修车的?”魏振国道。
“没有,”温黎喉间发哽,“他太苦了,我只是想让他好过一些。”
一上午的蹲点威胁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魏振国和他聊得还挺开心,问温黎下午还来不来了。
温黎顶了一头的火回家,把李拂晓早上留的饭热热吃掉。
接着再回到车厂,往矮凳上一坐,继续当他的店内吉祥物。
魏振国回屋睡觉不管他,李言风做不到那么狠心,最终还是率先妥协,屈膝蹲在了温黎面前。
温黎正眯着眼睛打瞌睡,他昨晚就没睡好,今早起的又早。
中午不睡,下午崩溃,现在眼皮直打架。
不过李言风一过来,他立刻就精神了。
“干什么?”温黎警惕道。
他真挺害怕李言风一言不合把他端走。
李言风蹲着,比他矮一点,视线微仰着看过去,很容易就察觉到了温黎脸上不正常的红。
他轻轻皱了下眉,抬手盖在温黎的额头。
温黎吓了一跳,下意识后仰身体,从矮凳上“吨”一声坐在了地上。
好在他穿得厚,这样摔也不疼。
“你发烧了。”李言风把他拉起来。
扣住手腕的同时,指尖往温黎的袖口里拱了一截,能感受到明显的体温偏高。
他瞬间变了脸色:“回家去。”
温黎缩了缩手,没缩回来,于是干脆用另一只手摆正小凳,重新坐好:“我都说了,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别闹了,”李言风握着温黎的手腕站起身,“你在发烧。”
“没关系,”温黎使劲往回收着手,决定原地耍无赖,“那就让我生病好了,我病死算了。”
李言风的五指倏地一僵。
“反正你只听魏伯的话,那以后就别来管我,我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温黎低着头,只觉得这几句话说得他心里难受极了。
可李言风却依旧没有动静,就像听不见一样。
这些无赖手段是不是对他没用了?
温黎忍不住心酸,果然是魏伯更重要一点吗?
李言风以前一直都惯着他的。
即便是耍赖,那也惯着。
“你觉得你做这些有用吗?”
突然,一道沉闷的声线从头顶传来。
温黎诧异地抬眸,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猛地被抓着手腕一下给提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胳膊骨节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李言风的手劲比他想象中要大。
温黎疼得咬了口下唇。
“你不念了?你妈那边怎么办?你姥姥你舅舅,又怎么给他们一个交代?”
“还要和我一起烂在这?我手上有技术能挣钱,这个厂子以后都是我的。你在这能干什么?等死吗?”
温黎嘴唇狠狠哆嗦了一下,他盯着李言风的眼睛,发觉对方眸中浓郁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其中湿润晕染,越扩越暗。
李言风的语气算不上严厉,只是很少说这一长串的话,猛一听有些震撼。
温黎视线发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被吓到了。
“你应该和许老师请过假了,不然就凭你旷课一天她早就跑我这儿问情况了。”
“请了多久的假?之后打算怎么办?”
温黎浑身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呼吸发颤,静静看着李言风,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似乎正在等他还能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可李言风却没再说了。
他把温黎缓缓放开,几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从对方微热的皮肤上拿掉。
李言风声音发哑,眸中闪烁着别样的情绪。
“高三的时间很紧,你应该不想真的影响到高考吧。”
温黎有点高估自己,他早上甚至还在想一个星期后要怎么办。
结果不过才在车厂坐了一上午,李言风两三句话直接就把他给打发了。
温黎被气得不轻,蹲在路旁边拧开兜里的喷雾,哆哆嗦嗦吸上一口。
他知道李言风跟在他的身后,也都知道对方正看冷眼看着一切。
所以吸完喷雾后硬是扶着墙站起来,挪着双腿往前走。
李言风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他。
温黎就那点小心思,拿什么去做威胁?
怎么办?
温黎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就往下掉。
他怕李言风看见,甚至不敢抬手擦一擦脸上的泪。
冷风呼呼地吹,温热的泪珠变得冰凉,皮肤仿佛被剌了道口子,带着刺刺的钝痛。
他硬着头皮走回家,上了楼,偷偷在窗台看李言风在不远处站了会儿,然后转身消失在街角处。
终于,温黎确定没人看见自己,这才蹲下身,抱住自己低低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