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风暑假挣来一小笔钱,一半给了李拂晓,一半给了魏振国。
他手上只留了几百块钱,以备学校随时交资料费。
开学前朱老师找过他谈话,他也保证高三一年会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
毕竟快要高考了,最后一年还是挺关键的。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事,李言风想做的事都能做的好。
他就是有点放心不下温黎。
李拂晓虽然是温黎妈妈,但压根就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
温黎从小到大基本都是李言风照顾过来的,以至于对方的身体状况他甚至比本人还要了解。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这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温黎已经被送进医院好几次了。
次次都是被李拂晓给刺激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养大的孩子被别人接手后一个劲糟蹋,他都怕哪天自己要是赶不及过去,耽误了最佳急救时间,轻则落下病根,重则……他都不愿去想。
不过也有好处,自从李拂晓回来之后,李言风手上宽裕了不少。
魏振国这边几乎不用他花钱,对方甚至还能偶尔包揽他的一日三餐。
只是李言风还是习惯性给温黎攒钱,哪怕被拒绝之后、被朱老师要求好好学习之后,他还是想着逢年过节利用假期,去何广源那里再挣一点。
未雨绸缪,有钱总比没钱好。
今天是个暴雨天气,没什么客人,店里的卷闸门都给拉了下来。
李言风难得空闲,靠坐在杂物间那一个都不足以让他翻身的折叠小床上,翻着日历计算着怎样分配接下来小半年的节假日。
正犹豫着要不要趁着十一最后再跟一趟货,店外忽然传来了“哐哐”几声巨大的砸门声。
车厂里空旷,本来就静,卷闸门稍微碰一下都“嗬啷啷”的震着耳朵。
“这他妈谁啊?!”魏振国在隔壁骂了一句。
李言风踩上鞋子下床,还没有出杂货间的门,就听得尖锐的女声传来:“温黎!温黎你给我出来!”
他整个人一顿,加快了脚步过去,弯腰猛地把卷闸门拉了起来。
雨帘倾斜,被风吹的糊他一脸。
李拂晓自肩膀以下几乎全被淋湿,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逼向李言风:“温黎呢!温黎呢?!”
她等不及回答,随手扔掉雨伞,跌跌撞撞冲进了店里。
魏振国从房间里出来:“咋了这是?”
店里一片漆黑,她在杂物间找了一通,出来时差点撞上折返回来的李言风。
“温黎不在医院吗?”
“你把他藏起来了吗?”李拂晓用尽全力推开李言风,“你把他藏哪儿了?!”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不过是回家做了个晚饭。
稀饭都是煲在电饭锅里做好的,一来一回不过十来分钟,等到她回到病房时,温黎就不在了。
李言风简直感到诧异,短短地盯着李拂晓看了几秒,转身冲进了雨幕中。
一路赶去医院,护士们比他更为着急。
保安室调取了监控,许多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医院周围寻找。
“病人是打车离开的,你知不知道他经常去的地方?或者想要去的地方?”
他们的生活两点一线,如果说其他地方,那无非就是学校、车厂、物流市场。
李言风顶着大雨,连着跑了好几个地方,魏振国和何广源都出来找人了,可是就是找不到温黎的影子。
夜幕四合,气温骤降。
道路两旁路灯亮起,就连稀稀拉拉下了两天的雨,此刻都停了。
一个还带着烧的病人,能跑哪儿去?
万一又给冻得呼吸不畅,倒路边有没有人能看到救救。
李言风的心被悬上万米高空,整个人全靠那一口气紧绷着精神。
他沿着温黎在监控画面离开时的方向一路向前,仔仔细细地寻找。
哪怕被雨淋了个透彻,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也无暇顾及。
整个人精神失常一般反复叨念着温黎的名字,吓得路人连连避让。
他快疯了。
路径一个街口,不小心碰倒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
桶向一边倾倒,砸中了一只正在刨食的流浪狗。
小狗“吱儿吱儿”惨叫着离开,风似的窜过李言风的脚边,倒让他停了下来。
需要打车的地方。
他们俩为了省那几块钱车费,能走路就走路,不能走路就骑车。
在南淮,就没有需要打车去的地方。
除非不在南淮。
看着散落在地的一堆垃圾,李言风恍惚间想起了什么,随后立即抬脚跨过绿化带,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二话不说上了车。
天已经黑了,车窗玻璃上倒映着李言风的脸。
低眉压眼,嘴角下抑,他习惯性没有表情,略微锋利的脸部轮廓让整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
出租车司机于乡野小路上加满油门,视线时不时偏向右侧,生怕这个少年犯一样的乘客在某个荒无人烟的路段直接掏出一把刀来把他给挟持了。
不过还好,平安到达目的地。
六十多公路的路程,打表不到两百,李言风按照事先约好的来回路费,丢下四张钞票下了车。
车门关闭的瞬间,车辆飞驰而去。
不远处的垃圾站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好几辆垃圾车停在站门边,遮住了部分视线。
李言风大步过去,在每一辆车后仔细查看。
没有温黎的影子,他又马不停蹄地进了站内。
在遥远到有些陌生的回忆里,他记得垃圾入站口有个挺空旷的屋檐用来避雨。
九年前,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地方。
就是脏了些,臭了些,但看守垃圾站的一对老夫妻人很好,每天都会给他一点吃的。
李言风有段时间以为自己以后只能这么活着——
“温黎…?”
他的心脏猛一抽痛,不远处抱膝缩成一团的人影像记重拳一般捶在他的心口。
果然在这。
短短几米远的距离,李言风腿都要软了。
“温黎。”
李言风几乎是直接跪了下来,膝盖“咚”一声磕在了地上。
他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轻轻包住对方肩头。
温黎恍如梦醒般缓慢抬头,冷汗已经湿了他的全身。
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就要和肤色融为一体,温黎的视线焦距不定,费劲地眨了一下,都没能定格在李言风的脸上。
李言风用掌心贴了一下温黎的侧脸,冰凉一片。
他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颤抖,揽着对方的肩膀,把人抱进怀里。
温黎穿着件短袖,衣料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虽是八月盛夏,可夜风一吹,活像开到了十六度的空调冷风,竟也能让人打个寒颤。
他发烧了,外界的温度甚至没那么重要。
李言风把温黎抱去了附近宾馆。
小地方没那么正规,只要钱给了,就算没有身份证也给住。
他拿了房卡,又多给了些钱,让老板去附近的药房买些退烧药来。
进房间后,李言风第一时间脱掉温黎身上湿透了的衣服,用被子裹住他的全身,整个抱进怀里。
温黎皮肤白,此刻因为高烧染上一层淡淡的粉。
他又很瘦,锁骨陷得很深,被子在肩头滑落,露出一半舒展着的锁骨。
李言风重新把被子裹好,温黎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像个破布娃娃似的随便别人摆弄。
李言风心疼得红了眼:“温黎,说话。”
隔着被子,他把温黎抱住。
“说点什么,听话。”
他用脸去贴温黎滚烫的皮肤,只觉得心脏仿佛被捏扁揉圆,酸得他呼吸不畅。
“温黎?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是李言风。”
李言风絮絮叨叨跟他说了会儿话,几乎快把他这一年的发言次数给全部用完。
好在就这样抱了会儿,温黎稍微缓过点精神,也知道往李言风身上贴。
他又抱着对方去了浴室洗澡。
身上过遍了热水,温黎终于开始发抖,手指抓着李言风的小臂,眼珠子偶尔转一下,看着他。
“李……”
他哆嗦着唇,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李言风用被子包住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头发。
“李、李言风……”
屋里没开空调,现在开始热了起来。
温黎苍白的唇逐渐有了些血色,他握着李言风的手腕,急急地喘息。
“嗯,我在这,”李言风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额头,“慢慢呼吸。”
两人的呼出的热气交融在一起,李言风尽量放缓节奏,让温黎下意识和着他呼吸。
这是他们小时候喜欢用的方式,在温黎做噩梦时偶尔会心悸,呼吸不畅,李言风就这样帮他调整。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黎的身体不再像幼时那样脆弱。
每当呼吸乱了节奏时,他自己也有意识地去调节,再加上这个动作几乎挨着鼻尖,眼下倒是有些太过亲昵。
李言风垂了视线,目光落在温黎薄薄的嘴唇上。
因为有些营养不良,温黎嘴唇日常没什么血色。
像现在这样的艳红色,多半都是在病中。
以前也没这么看他的嘴巴。
李言风心烦意乱的错开目光。
温黎都快烧成傻子了自己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
正想着,他的双颊突然被轻轻捧住。
灼热的呼吸拂面,温黎蓦然靠近,像只猫似的,用自己的脸蹭了蹭李言风的脸,只是两下,又很快离开。
李言风有几秒的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言风,你别怕。”
温黎看着他,认真又混乱地说。
李言风同他目光相接,在那一瞬间甚至以为温黎是清醒着的。
但很快,他故技重施,又凑上来贴了贴脸颊。
李言风:“……”
他依稀记起这是他们小时候常有的动作。
那时候李拂晓还没让他进家门,李言风在楼道里时常被冻得浑身冰凉。
温黎偷偷跑出来给他送衣服,用自己的小手给李言风焐着脸。
只可惜,他自己都是个手脚热不起来了,没一会儿温黎的手也凉的像块石头,便干脆脸贴着脸,好像也能传过去一点温度。
后来李拂晓让李言风进了家门,晚上睡觉时,他偶尔也会这样给温黎暖着小脸。
不过这实在是太亲密了,自从上了初中就没再做过。
所以时隔多年,温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下,李言风都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皱着眉,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温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反常,两只滚烫的手在他耳边乱摸一通:“没事的,你来我家。”
李言风:“……”
这是烧糊涂了。
他缓缓往后仰了仰下巴,对于这个过分亲昵的动作有那么一些些的抵触。
温黎的手指划过下颚,以为他要离开,便扑过去搂住了李言风的颈脖。
“真的,我妈妈很好的!”
生病的人没个轻重,整个人扑了上来,压得李言风呼吸一沉。
在一瞬间,他仿佛沉溺进无数翻涌着的回忆。
当年的温黎不过小小一只,在那一个雨天也这样整个把他抱住。
突然,房门被叩了两下。
“笃笃”两声,遥远的就像是从深海底漂上来的浮木,在浮力的作用下一路向上,最终“哗啦”一下,破出水面。
是老板买药回来了。
李言风得以喘息,握住温黎的手腕。
只是还没拿开一些,就遭到了当事人的强烈反对。
他整个人光溜溜的,跟个八爪鱼一样面对面挂在李言风的身上,死死搂着不放手。
没办法,李言风只好把温黎裹成一个粽子,连人带被一起抱住,托着他的屁股过去开门。
一小塑料袋的药,胶囊和冲剂都有。
李言风回到床边,把粘他身上的温黎稍微分开一点。
“温黎。”
温黎捧着他的脸,又想过去蹭蹭。
他的视线焦距不定,像是透过李言风,看着别的东西。
李言风用两指抵住温黎额头,阻止了他的进一步靠近。
没有如愿以偿得到贴贴,温黎一时间乱了手脚。
他慌乱地重新搂住李言风的脖子,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不停往他怀里扎:“你不要我了吗?李言风,你别不要我。”
李言风瞬间收了手,囫囵把人抱住:“没有不要你。”
温黎紧紧贴着李言风,整张脸都埋进对方的颈脖,蹭上去一小片温热的泪。
“我找不到你了。”
他找不到李言风在哪。
分明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来的,怎么就是找不着人。
“李言风。”
他急得不知所措,双脚焦急地蹬了下被子。
“你别讨厌我,别觉得我恶心。”
温黎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的手指胡乱揪着能抓到的被褥,用力到指甲发白。
“你不要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温黎提高了些音量,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流着,滴滴答答聚在下巴。
他像是在恳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求求你了李言风,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温黎的挣扎让李言风稍稍回过了些神。
他的手臂环过温黎肩膀,侧脸贴着他的耳廓。
“好,”李言风也不敢再违了他的意思,只好安抚道,“我不这样。”
哪怕他压根就不知道“这样”是“哪样”。
温黎的下巴硌在他的肩头,李言风能感受到那一串泪水掉在自己的背上,烫得像是把他灼了个对穿。
他就这么抱着温黎,反反复复说着那几个字,大脑宛如一团乱麻,思考不了任何东西。
直到温黎呼吸逐渐放缓,嘴里呜呜哝哝的话也能听得具体。
“我们走吧。”温黎哽咽着说。
李言风拍着他后背的手一顿。
温黎蹭了下他的侧脸:“李言风,我们走吧。”
李言风的手重新落在他的背上。
走?走哪?
家在这里,又能走到哪去?
温黎还有家人,有妈妈,有个法律意义上的家。
他孑然一身,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即便是现在的日子,都跟偷来似的,他或许应该死在李瘸子去世的第二年。
就像李拂晓说的那样,他恩将仇报,不是东西。
其实李言风也不想这样。
他无所谓,离开就离开了,在哪都没关系。
只要温黎过得好,他愿意就这么看着对方结婚生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幼时玩伴、高中同学、至亲朋友。
哪一个身份都好,只要能陪在温黎身边,李言风不挑。
只是……
难免会想些别的。
李言风抱住温黎,闭上眼,把所有的思绪打散,清空。
不该想那么多的。
等温黎睡一觉醒,他就不记得了。
自己又在这纠结什么。
只是眼下,温黎还没睡着。
他嘴巴跟个小喇叭似的,凑在李言风耳边叭叭叭个没完没了。
“李言风,我们走吧。”
“李言风,我们走吧。”
“……”
迷迷糊糊的,不停重复。
李言风深吸一口气,就当没听见。
他拿了一盒退烧胶囊,正看着纸盒侧边的服用提示。
温黎按着他的手腕,又贴了贴他的脸,把鲜红的嘴唇凑到李言风耳边,一如前几次那般,轻轻说着。
“我喜欢你,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