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丰十七年,隆冬,雨雪交杂,将天地刷洗。
从皇城祯阳出来的官道上,衙兵们费力多日清理出来的官道勉强能行些车马,城中便不断有队伍行径,浩浩荡荡的,像是举家迁移。
卡口的官兵讨了一碗热酒来,端着,一只手夹在咯吱窝下,觑着眼迎着日暮看眼前的队伍。
“日落西山了,怎么还有人出来?往前驿站远着呢,这是要在路边安营扎寨了?”
“估摸着是吧,还不是这睿王世子的事儿闹得……这不,马车上坐的不就是他之前与他交好的何家人么?调到乾州,估计这辈子都回不了皇城了。”
“是么?可乾州……不对啊,乾州临海富庶,就算是调到那儿也不算差啊……”
“害,还不是因为这何家前不久倒戈三皇子,供出了……”
“嘘,别说了,人来了。”
马车慢悠悠地行经,驶离,在地上留下的车辙像是将过往的一切都斩断了。
夜中,何家的队伍找了片临水的河岸歇脚。
待老太爷和老夫人都睡下了之后,何家的二少爷何栩从帐子里走出来,围在篝火旁边端看手中的竹笛。
老管家在旁边问:“明日还要赶路,二公子还不歇息?”
何栩说:“不急。”
管家看着何栩手中的东西,他记得这竹笛是睿王世子宋景昀在他弱冠之时送的赠礼,两人从小至交,没想到最后却背道而驰。
管家:“二公子……世子……”
“他是以罪臣的身份赴死,可不再是那个风风光光的世子殿下了。”何栩说着,将手里的竹笛扔进了篝火之中,“他自己不争气,我可不想全家上下和他一起落得这么个下场……”
夜深,外面的风雪连火焰也挡不住,何栩只得进了帐子安眠。
可自从倒戈三皇子萧荣以来,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与噩梦为伴了。
因为他被湮灭的良知在被撕裂,他只能看着那站在黑暗中的人影,接受他的质问。
“是谁通敌叛国,害死了安桦将军?”
“是……”他踌躇着,不受控地回答:“萧荣。”
“又是谁用此事陷害太子睿王,致太子赐死,睿王一脉惨遭灭门?”
“是……萧荣。”
“萧荣?”
“是,是他!是他指使我!”
蓦地,何栩听到了一声冷笑,那刺骨的声音突然又问他,“那是谁杀了世子妃安楠?将他与腹中骨肉抛尸河中,一尸两命?!”
听到这儿,何栩突然不说话了,瑟缩着想要躲避,浅浅嘀咕着:“他活该。”
叮!有什么东西突然掉在了低上,何栩微微抬眼看过去,发现了那是一把刀鞘,而方才质问他的人正穿过了黑暗朝他奔来,猛一扑,就将他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而那把脱鞘的匕首也抵上了他的咽喉,将要取走他的性命。
何栩被吓得一怔,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
可睁开眼,他又不知是否是睡昏了头,要不然梦中的匕首为何还在他的颈侧,而已死的宋景昀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你……”
眼前的人眉目俊朗依旧,可整个人又笼罩在阴鸷之中,说:“你以为我死了?”听到这句,何栩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刻有多么真实。
“你明明……”
何栩明明亲耳听着睿王世子赐死的消息从皇城里传出来,他亲眼看着官兵将宋景昀的尸身从宗人府拖出来,睿王满门被灭,还有谁能在天子眼皮底下救人?除非……
何栩了然:“安家的丹书铁券是镇国公用命换来的,安楠竟然舍得拿来救你。”
可惜现在宋景昀活着,安楠却已经和他天人相隔。
宋景昀目眦欲裂,嘶声问道:“为什么?!”
何栩只当他是问自己为什么要背叛,在匕首划破皮肉的时候说道:“你问我?呵——当然是因为你不争气啊宋景昀!跟着你这么个每天只知道享乐的窝囊废,有什么出路?!”
宋景昀手上加了力道,何栩的血便从颈侧流下,在黑暗中只能窥见一丝红。
“宋景昀!我劝你还是松手,”何栩强装镇定,“我也是听命行事,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你能体谅的,对不对?现下你饶我一命,来日萧荣追杀你,我再帮你……”
何栩往后一挪,抓住了枕下藏的刀刃。
宋景昀并不松懈,诬陷,栽赃,这些全都是萧荣党派联合起来搬到他和太子的手段,成王败寇,他都认了,可……
“你为什么杀了安楠?”
这才是宋景昀想要问的。
何栩微微一愣,转而理所应当地答:“不杀他,等他生了你的儿子,来报仇么?”
宋景昀直接将何栩拽出了帐子,拉扯中,他未料到这人还有后手,一个侧身的功夫将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腹部。
忍着剧痛,宋景昀一个转身将何栩按倒在了雪地之中,将匕首刺进他的肩胛。
“你觊觎安楠,我早该杀了你。”
何栩吃痛挣扎,嘶声叫着,看着周遭血光遍地,父母亲倒在血泊里,也看清楚了自己最终的下场。
他不否认,他确是因为安楠不愿委身于他将人杀害,可是宋景昀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从前你那样苛待自己的世子妃,处处与他作对,看不惯他,让兄弟碰一碰不行?怎么?他拿丹书铁券救你,你感动了现在来装情深?你……”
何栩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宋景昀手里的匕首已经刺穿他的脖颈,鲜血喷涌,将他的面目和泪渍一并遮蔽。
何栩用最后的气力吐出字眼:“你、也、别、想……”
宋景昀看着眼前的人断气,自己也兀自站起身,将插在腰腹的那把刀拔了出来。
鲜血汩汩向外淌,周围的死士想要上来搀扶他,却被推开。
说起来,这些人还是安楠留在祯阳接应他的。
如果安楠将这些人带在身边,是不是就不会惨死?那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找到了落脚的居所,再过两日……估摸着就该生了。
何栩有句话说得对,是他从前苛待安楠。
他不满菡萏姨母的指婚,硬生生让镇国公家的小公子委身做自己的侧室不说,还在婚后的两年里纳了好几房姬妾,后来安楠有了身孕,他才不情不愿将人抬为正妻。
一向风流倜傥,和乐待人的睿王世子,偏生就看不惯安楠,总是对外说他是个精致的古董花瓶,中看不中用,死板又木讷,就算后来安楠怀了身孕,他也仍旧刻薄。
再后来安楠的大哥战死沙场,太子和他被诬陷通敌,深处牢狱之中时,他以为安楠会恨他一辈子,可他想错了。
他见到大着肚子来探望他的人时,就明白从前种种全是他错了。
那张如玉似仙的脸看着他,来开口责怪都温吞:“我说过不能让父亲来祯阳,可你不信我。”
宋景昀只能点点头:“是我的过错。”
“你就是这样的,信谁都不信我。”
宋景昀看着安楠的肚子,只能哑声说:“是我害了你哥哥,可是……我真的没有通敌,安楠,我没有……”
跟前的人淡淡开口:“我知道。”
宋景昀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相当激动地抓住了安楠的手,抓住了他仅剩的一切。
安楠说:“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你除了对我不好,其他什么都好,我知道的。”
“对不起……安楠……对不起……”
“可是宋景昀,我是你的发妻啊,你为什么不疼我不信我呢?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生厌?”
宋景昀只觉得全身皮肉都被剖开,跪到了安楠的跟前去乞求原谅。
安楠没接受,却也没把他推开,他说:“宋景昀,我喜欢花,我知道你也不讨厌,以后找个暖和安静的地方,在院子里种上各式各样的花好不好?有了孩子,可以让他在花园里玩闹……”
宋景昀甚至在后来无数次幻想过这样场景,他想活着,想要抱着安楠和自己的孩子,想要弥补一切。
可从牢狱里出来,他却得到了安楠的死讯。
宋景昀坐在河畔,已经懒得再用手去按住流血的伤口,冰雪夹杂着裹挟而来,他周身失温,心底里却因想起了安楠而浮现温暖,“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