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95章 九十五、明日星臣

  天台边脱落的细碎石子砸在陆星野脖颈上,他受惊似的猛然一震。

  就着明黄的灯光,陆星野看清了躺在草地上那人的脸。

  “邵西臣——”陆星野低声叫他,手摸过去,颤抖暴露出邵西臣的惊慌与紧张。

  两人转身飞奔,拨开涌动的失措的人群,迅速往楼下去。

  那些此起彼伏的喊叫,吹响的尖锐哨音,以及老师们的呵斥与命令,在这充满血腥的风里冲撞。

  天上一轮窄窄的新月,却像是耀眼热烈的太阳,照得邵西臣眼前发黑。

  他气喘吁吁,及至推开围拢的众人,看到秦颂章满脸是血,一动不动躺在雨后潮湿的泥坑里,邵西臣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哪怕被欺辱,被折磨,被诋毁,邵西臣也从没想过结束生命。他始终都渴望存在,渴望强劲有力而勇敢地活着,他不曾屈服过,也不愿求饶。

  邵西臣不明白,性格温顺和善的秦颂章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魄力与胆量,选择在高考前夕跳楼自杀。

  他愣愣地盯着秦颂章看,大滩的血,肢体扭曲成奇异的姿态,像是供上帝玩乐的小丑。

  “小西。”陆星野轻拍了下邵西臣的脊背。

  邵西臣迅速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蹲下去抹掉秦颂章口鼻处的血,而后解开那些紧扣的衬衫纽粒。

  陆星野脱下自己的校服衬衫,裹住秦颂章受伤流血的手臂。

  镇医院的急救车来得及时,在这五分钟之内,邵西臣没敢动秦颂章分毫。

  他依然沉默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同桌,这个身材瘦弱,说话温吞,极为腼腆却热心善良的男生。

  “颂章——”邵西臣狠狠握了一把秦颂章的手,都是粘稠温暖的血,他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咬声道,“别死。”

  “快让开。”医护们跑上来。

  陆星野把邵西臣拉到一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秦颂章抬到担架上。

  “你们回去自习。”王主任冲周围的学生大吼一声,他心急如焚,迅速跟着上了救护车。

  蓝色的灯光一旋一旋飞快转过去,映在邵西臣苍白的脸上。

  额头的汗水快要淌进眼睛里的时候,邵西臣抬手,用力抹掉了。

  陆星野转头看邵西臣,他的神色肃穆而悲伤,眉尖凝着一丝血痕。

  “去洗洗脸。”陆星野拉住邵西臣的胳膊,牵着他往教学楼走。

  “今天我不去上1B课了。”邵西臣声音沙哑。

  陆星野点头,“行,我一会儿跟老师请假,咱们提前回家。”

  邵西臣嗯了声,之后便一直沉默。他有些失神,一双手在水流底下冲洗了十来分钟,揉搓得潮红发疼。

  陆星野给他擦脸,指腹在眼眶处轻轻地按压下去。

  邵西臣被清凉的水一刺激,轻松地呼出一口气,他跟陆星野说话,又像是在自语,“颂章为什么要死?他明明昨天还跟我一起上1B课,周老师夸他是个生物天才。我才考了93,颂章得了满分。”

  “他可能有苦衷,一时想不开。”陆星野犹豫片刻,继续说,“之前我经过教师办公室,无意间听见老师们在谈论他的事。”

  “什么?”邵西臣急切地问。

  陆星野想抽烟,手摸到空荡荡的衣兜最后只是咬了下嘴唇,他在邵西臣紧张的注视下开口,“秦颂章放弃了跟江科大的签约,他跟老师说父母不同意他念生物工程专业,说没前途,赚不了钱,养不起家。”

  邵西臣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头,沾在眼睫上的水珠坠在了陆星野的指间。

  两人走出去,经过被灯光打得明亮的长廊,一直回到空旷宽阔的草地上。

  漆黑的夜色中有几颗星,充满希望地闪烁着,邵西臣的目光就此被吸引了。

  “颂章每回生物都能考满分。”邵西臣回想起一些事,有些明白了,他在苦笑中透露出愠怒,“怪不得,他连市竞赛都没能参加,原来是不被允许。”

  “我当时问过他,他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换了座位,我跟他就很少讲话了。”

  邵西臣一直走到一棵栀子树下面才停下来,他倚靠在树干上,感觉有弱小的虫在皮肤上细细地爬,抬手去摸,原来是一片花瓣。

  六月二号,已经步入初夏,校园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栀子香气。

  活泼,轻盈,浸满快乐跟自由。它们跃跃欲试,想要随风向天空飞驰。

  半个月之前,他们的毕业照就是在这片草地上拍的。

  秦颂章个子高,被安排在邵西臣旁边。他在阳光的仁慈普照下眯起了眼睛,像是世界上的万物,被神被上帝爱着的小孩,向邵西臣露出一个温柔而朴实的笑容。

  邵西臣想起来,在那张毕业照背后,秦颂章的名字旁边印着校长寄予的诗,“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邵西臣不知道秦颂章未来是否还能跟自己青云相见,而他此刻,面对生死未卜的秦颂章,只有震撼跟惋惜。

  当晚,邵西臣没怎么睡着。半夜惊醒的时候他忍不住给王主任打电话,询问秦颂章的情况。王主任告诉邵西臣,因为被大树托了一下,秦颂章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伤到了脊髓,下半身截瘫。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以及响亮的哭泣、辱骂。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电音。

  妇女带着绝望的哀嚎传过来,“你们学校怎么管学生的——啊——”

  “赔钱。”是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愤怒声音。

  很快,电话被王主任挂断了。

  邵西臣忍不住把陆星野叫醒,他想要在这短暂的瞬间变得软弱,不再强硬地支撑着自己。

  他把脸埋在陆星野温暖的怀里,没有哭,却很悲伤。

  陆星野抚摸邵西臣的头,亲吻他的眼睛,手臂拢住邵西臣的身体,摸到了那些坚硬的骨骼。

  是原野中的一匹马,是凌霜的一柄剑,是鹰锐利的爪。

  邵西臣抬头,咬住了陆星野的嘴唇,陆星野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他看着邵西臣,看他的眼睛像是星辰。

  “明天我们去医院看颂章。”邵西臣说。

  “嗯。”陆星野想了想,还是说,“买点他喜欢吃的东西。”

  邵西臣一下就想到了,他脱口而出,“杨梅。”

  秦颂章的父母是农户,家里种着杨梅树,每年夏天杨梅成熟,秦颂章总会带几筐到学校,跟大家一起分享。

  邵西臣吃过那么多杨梅,却没有一颗比秦颂章给他的更好吃。

  那些杨梅乌黑,饱满,结实,像秦颂章的眼睛,秦颂章的理想,还像秦颂章的心。

  第二天放学,邵西臣跟陆星野特意去城南的水果批发市场挑了一筐杨梅。

  蛟江的杨梅还没到上市时间,邵西臣只能买到空运过来的外省杨梅。

  个头小,泛红,尝起来酸口,但没办法,买不到更好的。

  当然,其实秦颂章也吃不到嘴里。

  邵西臣见到秦颂章的时候他仍在昏睡,呼吸面罩盖着那张瘦削的脸,仿佛在忍痛,秦颂章总是皱着眉。

  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挨着面容苍老憔悴的男人坐在病床前,他们纷纷叹息,流泪,不知所措。

  邵西臣知道,那该是秦颂章的父母。

  两人透过门上的方玻璃看着秦颂章,却没有敲门进去。

  秦颂章看上去很疲倦,他应该不想见到任何人。

  邵西臣在门口放下杨梅筐,转身正想走,却见两个衣衫脏破的男人推门而入。

  他们的声音都洪亮,像钟声一般,笃笃地敲击着邵西臣的神经。

  “怎么会跳楼,他妈的生出这么没种的东西,丢死人了。”其中一个面目黢黑的男人朝秦颂章的父亲大骂。

  “哥,你别说了。”秦颂章的父亲一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抓住对方的胳膊,“求你了。”

  “不就是替他跟蛟江师范签约了,到底不高兴什么?多少人想去师范做公费生都没资格,他妈的。”

  邵西臣一只手臂撑开门,迈步想进去,陆星野迅速拉住他,劝道,“颂章好像醒了,你别吵他。”

  邵西臣闻言往病床上看,秦颂章果然微微睁开了眼。他苍白的嘴唇抖动起来,双手捏紧被角,上半身剧烈地抽搐,蠕动,终于惊动了其余人。

  “小章。”秦颂章的母亲立时激动地扑上去,捏住儿子的手腕。她的每一颗滚烫的泪水都砸在了秦颂章的手背上,秦颂章像是被灼伤了,缩手,一直缩回自己怀里。

  他想逃,想跑,但意识到自己下身毫无知觉,一动不能动。

  最终,秦颂章只能爆发出一阵微弱的哭声。

  邵西臣想要推门的手无力地垂下,他退后一步,落进陆星野怀里。

  陆星野轻轻抱住他,接住他,低声道,“我们走吧,他不会想见我们的。”

  邵西臣被陆星野拽走了,他在最后的时刻忍不住往房间里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秦颂章转过目光,与他对视了。

  邵西臣停住脚步,他的鼻腔酸涩,却还是克制着情绪,朝秦颂章笑起来,像每一次他对秦颂章的由衷夸赞。

  “你是第一。”邵西臣轻声说,并抬手比了一个大拇指。

  秦颂章迅速撇过头,不愿意再看邵西臣。他的脸颊涨红了,用力呼吸,汲取着氧气。

  邵西臣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卷子,是前天晚上的生物模考卷,秦颂章又得了满分。

  邵西臣把卷子摊开,平平整整地放在杨梅筐上,然后对陆星野说,“我们走吧。”

  陆星野跟着邵西臣往楼梯口走,听见从病房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咒骂,“你摔死算了,现在半死不活的,叫谁养你?”

  谁都没说话,只是保持沉默。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被绚丽的晚霞一照,邵西臣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他转头对陆星野说,“回学校吧,上最后一次晚自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