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野把裤子穿好,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雍容那张半老不老的笑脸松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是周叔呢。”
这些长辈个个都宠溺陆星野,谁也拿他没办法。唯独周大头不纵容,陆星野就要怵他三分。
雍容端起大瓷杯呼哧喝茶,脸颊蒸得热红,笑起来更加有光泽,“你小子,办事儿不锁门。”
“哼,要你管。”陆星野没大没小,照着雍容的后背一推,问他,“庸医,你好久没来我家了,还忙着卖那些破假牙呢?”
陆元卿闻言拉住陆星野的胳膊,轻轻瞪他,“怎么跟你雍叔说话呢。”
雍容咧开嘴一笑,显得十分大度,“没事儿,我跟他计较早气死了。”
陆星野走到客厅里才看见茶几上摆了一只敞开的红塑料袋,袋子里是一包红烧牛肉面,两颗红鸡蛋,两只粽子,一块花色毛巾。
按照蛟江的习俗,家里有初生的婴儿满月便要向亲友邻里分发这样的喜袋。
陆星野眉头一扬,疑惑发问,“庸医,你家谁生孩子了?”
——他记得雍容的独生子才刚上高中,还不到婚龄。
陆元卿磕了个红鸡蛋,剥皮递给邵西臣,一边回答陆星野,“你雍叔老来得女,下个月七号满月。”
“真的啊?”陆星野兴奋起来。
雍容满面灿烂笑容,简直要得意到天上去。他今年四十五了,竟还能得一个漂亮女儿,这不能不说是大喜。
因此,在老婆生产完第二天,雍容就买了一堆金银佛经,上庙里烧香还愿,并祝祷女儿平安健康长大。
邵西臣把鸡蛋塞进陆星野嘴里,自己又另剥一颗,手指都染红了,他笑着问雍容,“雍医生,能看看宝宝的照片吗?”
雍容立即把茶杯搁下,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向众人展示自己那可爱的宝贝女儿,“瞧瞧,漂不漂亮?”
邵西臣凑上去看,照片里的小婴孩正在笑,右边脸深陷进去一个小漩儿,他语气惊喜,“还有酒窝呢!”
雍容又找出两张照片给邵西臣看,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像她妈,她妈就有酒窝。不过,我们小晚才一个,就右边脸有。算啦,没有也好看。”
邵西臣捧着手机看得入迷,他都没发觉,陆元卿跟陆星野谁也没讲话。
父子俩沉默地低下头,脊背弯曲得很深,像是一把快要折断的弓。
陆星野将掌心覆在陆元卿的手背上,轻轻叫他,“爸。”
陆元卿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想到了周小莲。
周小莲的右脸上也有一颗酒窝,其实笑时并不明显,只是淡淡的,但此时此刻,陆元卿跟陆星野统一回想了起来。
那颗若隐若现的酒窝,像是致命的飞流泥沼,将他们袭卷进去。
它是一条性命,紧紧地牵引着——这头是活着的陆星野,那端是没出生就死了的陆星月。
陆元卿不知道是因为病,还是因为想起了周小莲跟陆星月,他疼得嘶嘶抽气,脸色泛白,一双眼睛却越来越红。
直到雍容离开,陆元卿仍然保持那种僵硬而痛苦的神情。他呆愣地盯着墙上周小莲的遗照,灰白陈旧,由玻璃封藏着他无法遗忘的罪衍。
“小野。”陆元卿紧紧捏住陆星野的手,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他声音颤抖,几乎要破碎,“是我,是我害死她们的。”
“你说怎么就那么凑巧,你妈妈那天跟我说她想吃鼓楼的油赞子,我就去买。买回来放在包里,她馋得厉害,我一进门她就翻包。我当时也没想到,等她把病历本翻出来——我知道,来不及了。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把诊断报告拿给她,把所有的真相都一五一十告诉她。”
陆元卿枯黄黯然的长发在雪亮灯光的照耀下竟有些发白,陆星野看着陆元卿,觉得他在这一刻的忏悔与愧疚中苍老了几十岁。
“爸。”陆星野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元卿有错,连同他,也罪无可恕。
他包庇父亲的不伦不类,替出轨的父亲瞒天过海。他窝在父亲的怀里吮吸那小小的乳头,没有乳汁,却在充当孕育生命的母体。
陆星野告诉父亲,你是妈妈。
他由此背叛了母亲,进一步将周小莲逼上绝路,他该死,因为他还害了妹妹的性命。
陆星野眼角潮湿,他在泪光中看见周小莲笑着的模糊而慈祥的脸,还有那身雪白到刺眼的裙子。而伏于雪白之下,隐埋的是灰暗,是缩成小小一团的陆星月,是他们的遗弃物。
一切都是黑的,白的,没有色彩,犹如一场令人心惊的噩梦。
陆星野仿佛听到了周小莲的嘶吼,她在痛骂,在诅咒,她面目狰狞,她叫他滚。
婴孩久久不停地啼哭,痛不欲生地挣扎,胎盘里的羊水在沸腾,煮烧了一具尸体。
陆星野沁出冷汗,将目光收回,他懦弱地低下了头,不再看母亲的遗照。
在邵西臣扶着陆元卿进卧室的时候,陆星野忍不住伸手往茶几底下摸,摸出一包旧烟。
大团雪白的烟雾弥漫,拢在眼前,这让陆星野觉得安全。他像是被遮掩在一处松软温暖的泥土里,无需面对生命的残忍与疼痛的愧怍。
陆星野眯着眼,看邵西臣关门,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凉软,温柔,是一种恰好的慰藉。
“回家了。”邵西臣轻捏陆星野的指尖,一手拎起给三磷打包的剩饭菜。
陆星野攥着那包烟,直走到大门口才开口说话,“我们走回去。”
邵西臣点了头,又冲他笑。
“你知道么,我妈跟你一样最讨厌别人抽烟了。”陆星野说完想将手里的烟按在锈栏杆上捻灭,却被邵西臣一把捉住了手腕。
邵西臣微微俯身,低头叼住那支烟,明亮的星火在他眼中闪烁着。
“你干嘛,别瞎闹。”陆星野嗔责道。
邵西臣抬手托住陆星野的后脑勺,猛地亲上去。
一个带着浓烈烟味的吻在唇间爆开,陆星野猝不及防地被呛到,他搡开邵西臣,拼命咳嗽,咳得兜头彻脸都发红。
邵西臣还握着他的手,指尖在掌心里慢慢地划。
陆星野看向他,咳着咳着就突然笑了。
等气息稳下来,陆星野又跟邵西臣说,“我妈要是还在,说不定会喜欢你。”
邵西臣牵着陆星野往花坛边走,玩笑似的讲,“我妈倒是还在,但她肯定不喜欢你。”
陆星野轻踹了下邵西臣的小腿以示反驳,邵西臣停住脚步,忽然说,“她连我都不喜欢。”
初夏的燥热潮湿落在身上,陆星野却贴得邵西臣更紧了。他不讲话,只是看着地上的两颗影子靠在一起。
花丛边的彩灯慢慢旋转着,淡红浅绿一抹抹闪过去,映在陆星野脸上,邵西臣看向他,笑起来,“怎么这么像小丑!”
“去你的——”
陆星野的话被一阵响亮的怒吼打断了,他转头看向不远处,一个打赤膊的男人从暗里斜刺出来,手中举着锋利的砍刀直往前冲。
“操你妈的,我杀了你。”男人嘶叫着,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迅速滚过去。
陆星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站在对面纹丝不动的是岳川。他急切地大吼一声,箭似的射出去。
而男人在与岳川只有一步之遥时被周大头的小弟们狠狠打中了腹部,一人拧紧他握刀的手腕,用力往石阶上磕,直到腕骨断裂,刀掉落下来。其余两人捏着半长的铁棍,一下一下凶猛地往他身上砸。
除了沉重的喘息,还有潮湿黏重的呕血声。
岳川指间夹着的烟终于烧到头,他在男人面前蹲下来,阴沉的眼底浮出一丝讥讽又怜悯的笑意,“这就想恐吓我?”
男人满脸是血,在一阵剧烈的接近窒息的咳喘之后被小弟们托起了脖颈,像只苟延残喘的动物被迫与岳川对峙。
他流着血,又开始流泪,继而绝望地看向漆黑的夜幕,“不是恐吓,我就是想杀了你——”
“反正债是还不清了,我妈昨天刚死,我了无牵挂。”
男人发出突兀的笑声,他抬起头,表情是垂死的颓败,眼神却很锐利。
陆星野看着他,突然觉得惊恐,那种决绝是死亡带来的希望。
岳川把燃灭的烟扔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防风打火机。他点着了,用力捏住男人的下颌,迅速将仍在热烈燃烧的打火机塞进了对方嘴里,继而紧紧捂住。
一股浓郁的灼烧气味立时弥漫开来,像是腐烂的尸臭。
男人痛不欲生,拼命挣扎着。他的身体扭动,抽搐,喉底激发出狂犬一般的呜咽与痛叫。
陆星野不禁往后退,直到撞在邵西臣的胸膛上。
邵西臣就像一堵坚实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也成为了他的依靠。
树木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暗影,晚风一吹便晃动起来,铺天盖地,落在男人身上,就像是无数凄惶的秃鹫俯冲下来,吞食将死的尸首。
“别看了,回去。”周大头走到陆星野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陆星野的视线。
陆星野没动,他听到小弟们继续对这个男人拳打脚踢,然后又是一阵强烈的尖锐的嘲笑声。
“收拾干净。”周大头朝几个小弟招了招手,三人立即把奄奄一息的男人拽起来塞进了汽车后备箱。
陆星野还在发愣,直到邵西臣使劲捏了下他的手背。
恍惚之间,陆星野听见了男人低沉痛苦的呻吟,他不禁发出期待的疑问,“你们是不是要杀了我?”
周大头显得有些烦躁,一脚踹在男人的肚子上,“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陆星野下意识想上前,一只宽厚的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带着点温暖的烟味,刀刃上的凉意,还有新鲜的血腥气。
“干爹。”
“瞧你热的,满头满脸都是汗。”岳川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抬手递给陆星野一只保温杯,“趁没化,赶紧吃了。”
陆星野接过来,拧开杯盖,取出两根绿舌头冰棍。
小时候,岳川来看他就总是揣着这只保温杯,圆滚滚的杯肚里藏一根绿舌头冰棍,这是陆星野最喜欢的口味,不仅好吃,也好玩。
陆星野捏着两根绿舌头,觉得有些恍惚。
刚刚的岳川眼神凶狠,手段毒辣,毫不留情,但现在,他又掏出了这个旧保温杯,里面装着买给自己的绿舌头冰棍。
陆星野浑身都像是在火里灼了一遍,燥热非常,但他吃不下,最终被邵西臣接了过去。
岳川从口袋里掏出陆元卿买给他的雪白手绢擦指尖上的血迹,一边看向邵西臣。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晚风的凉意,“小邵,见过这些吗?”
邵西臣握着绿舌头冰棍点头,“见过。”
“怕吗?”岳川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盯着他。
邵西臣摇头,他感觉冰棍正在融化,粘稠的绿色奶油缓缓淌下来。
伸出舌尖去舔,岳川却拍了他的肩膀,“邵西臣,还是要怕。”
邵西臣嘴里含着一口冰凉甜腻的奶油,抬头看向岳川。
岳川点了烟,眯起眼睛凝视着邵西臣,“人不能什么都不怕,要怕病,怕死,怕爱上什么人,还有,要怕失去。”
“你知道的,刚刚我们那么干都是犯法的。”岳川说话时开始笑,笑得很无奈。
站在一边沉默良久的周大头也忍不住笑,冲邵西臣眨眨眼,“咱们小邵是优秀学生代表,聪明着呢,是吧?”
周大头走上前,略微用力地捏了下邵西臣的后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以后,你得看着小野,让他规规矩矩的。”
邵西臣嗯了声,把整根剩下的绿舌头都吞进嘴里,他转身,握住了陆星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