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9章 十九、此时明月此时天

  邵西臣第一次跟他提要求,仅仅是带把伞,陆星野也没能做到。

  当他一身潮湿地站在邵西臣面前时,只能尴尬地微垂眼帘,嗡声道,“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邵西臣不明所以。他见陆星野一副落汤般的凄惨模样,便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你擦擦。”

  陆星野没接,将伞举到邵西臣面前,说道,“坏的。”

  邵西臣看着半边塌陷、漏洞百出的破伞忍俊不禁,他眯起眼,问陆星野,“你哪儿捡的这把破伞?”

  陆星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花六百买的。”

  “六百?”邵西臣一阵惊讶。他觉得有洞的不仅是伞,还有陆星野的脑子。

  “哎,别说了。没地儿买伞,我又怕你淋雨。”陆星野正想把破伞扔到一边,却被邵西臣抓住了手腕,“别扔。”

  邵西臣将伞收回来,就近搁在舞蹈房门口。雨太大,伞虽然破,但有胜于无。况且,买这把伞花了陆星野六百块,邵西臣不舍得扔。

  他回头去看陆星野,从头到脚都是水漉漉的。两片浓密的睫毛在雪白的灯光中颤出阴影,水珠簌簌落下来,仿佛落进邵西臣心里。潮湿,柔软,像是一片流动的春水。

  陆星野抬手抹了把下颌,眼神莹亮地望着他。邵西臣伸手递出去纸巾,说道,“你擦一下。”

  “你帮我。”陆星野顽皮地凑上去。他原本只想跟邵西臣开个玩笑,但邵西臣没骂他,也不拒绝,当真帮他擦掉了脸上的雨水。

  陆星野乖巧地眯着眼笑,侧过脸向他讨好,“还有这边。”

  邵西臣见陆星野得寸进尺,干脆把整包纸巾都扔进他怀里,“自己擦。”

  “没你擦得好。”陆星野看着他笑,一边擦脖子一边又问,“你来这儿干嘛?”

  蛟江的少年宫沉寞已久,很早就不再有学生来这里上兴趣培训班,许多设施已经陈旧老化。唯独后面大场地里的露天泳池仍在开放,只要十五块钱的门票,所以偶尔有大人带着小孩来游泳。

  而现在,下着暴雨的傍晚,少年宫里空无一人。

  邵西臣转过身,慢慢朝前走,他说,“小时候我常来这里上课,每周六的上午,学珠心算。”

  陆星野跟着他走,一步一步踩着邵西臣的影子。

  “其实我不喜欢珠心算,我也想去游泳。但是,我很喜欢那个珠心算老师。”邵西臣手指掠过起尘的瓷砖,感受到一阵冰凉的粗糙。少年宫建立二十多年,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太老了。

  “为什么喜欢她?”陆星野问。

  邵西臣突然停住脚步,“因为长得像妈妈。”

  “邵西臣。”陆星野走上前,一下就拉住邵西臣的手。雨势轰然,掩盖了他剧烈的心跳。

  邵西臣缓缓开口,“陈予洁,是我妈妈。”

  曾经红极一时的著名歌手陈予洁,竟然是邵西臣的亲生母亲。陆星野错愕之余突然想起在邵西臣家看到的那张照片,女人冷傲美艳的脸逐渐跟陈予洁重叠在一起。

  怪不得,他会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原来是电视,是各类娱乐杂志。因为在那几年间,到处都是这个风光无限、坚持独身主义的大明星陈予洁。可讽刺的是,她竟有个儿子。

  邵西臣靠在落满灰尘的门板上,说道,“其实,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刚出生,所以我记不得她的样子了。第二次是十二岁,我想亲眼看看她的样子,所以我去了她的歌友会。”

  当时的陈予洁三十一岁,已经不算年轻了。她深谙娱乐圈的游戏规则,人老珠黄且本身实力不强,很容易被后起之秀取代。所以陈予洁费尽心力攀交了一位知名富商,又凭借手段跟风情哄得这位龙姓富商与原配妻子离婚,她便堂而皇之地迈入龙家大门。这场歌友会便是陈予洁退出歌坛前的收官之唱。

  陈予洁因沉默多年,在这新人辈出的业内粉丝流散。歌友会那天来的人并不多,因而邵西臣仅用两百块就从一个贩子手里买到了门票。

  他翘掉下午的课匆匆往车站跑,先坐大巴车去杭州客运中心,再从客运中心搭公交到演出会场。

  那天的杭州下起雨夹雪,寒冷刺骨。邵西臣赶到会场的时候外套都湿透了,阴仄仄地直渗进毛衣里去。

  邵西臣打了个寒噤,揉一揉自己冻僵的鼻尖,顺着人流往里走。但他进不去,当他向工作人员出示门票时,对方告诉他,这是假票。

  邵西臣被保安拽开了,满口黄牙闪现,“妈的臭小子,滚边去。”

  “阿姨。”邵西臣两只小手紧拽着检票人员的衣裳下巴,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他极力恳求,“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对方为难地看他一眼,迟疑之间,邵西臣就被那保安提起衣领扔在了一边,“哪来的野孩子,没钱还看什么歌友会?”

  邵西臣捏住拳头,眼神发红,他咬牙切齿地大喊,“我不是野孩子,我妈妈在里面。”

  “那赶紧给你妈打电话去啊。”保安瞪他一眼,见邵西臣穿得邋遢,脸孔发红,便轻蔑地朝他吼,“还不滚?”

  邵西臣气得发抖,他猛地扑上去咬了一口保安的手背,然后飞快跑掉。那保安在他身后怒骂,想追出来但被检票人员拦住,劝他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邵西臣在雨雪中呼呼地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直到看见一块巨大的宣传板。上面是陈予洁的照片,乌黑直发,凤眼细长直扫进鬓角里去,脸上露着笑容,却笑得冷漠薄情。

  前面传来嘀嘀两声响,邵西臣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飞速驶来。在经过他时,溅起一阵肮脏的泥水,泼了邵西臣满头满脸。

  他愣愣地不动,眼看着那辆车在门口停下。而后,从车上出来一个男人。方面高鼻,浓墨般的眼眉,透露出不怒自威的严肃感。

  那男人始终板着脸,看任何人都没有笑意。眼神无意中扫过站在宣传板底下的瘦小的邵西臣,他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挪开目光。

  邵西臣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三个小时之后,陈予洁的歌友会顺利结束。她卸了妆,脸上清清白白,换上日常的裙子,袅娜娉婷地出来了。

  由于天气冷,陈予洁披了件宝蓝色的大衣。她挽着男人的胳膊,脸上扬着快乐幸福的神情。

  邵西臣眼前像是闪过一阵浓蓝的雾气,他怕抓不住,所以迅速冲了上去。

  这时陈予洁已经半只脚迈进车里了,裙尾被拽紧,她这才回头去看。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睛沾着水光,嘴唇抿成直线。邵西臣的表情柔软又坚硬,他用力扯了一下陈予洁的裙子。

  邵西臣没有喊妈妈,因为觉得陌生。而陈予洁显然也没有认出他来,毕竟,他们只见过一面。

  当时的邵西臣刚从她的子宫中被分娩出来,浑身粉红,带着胎盘里的秽物,他哇哇大哭,哭得陈予洁绝望痛苦。

  陈予洁在生产之后的第三天就收拾了行李偷偷离开,邵孟齐找不到她,只在四个月后收到了来自香港的离婚协议书。

  所以,当时的陈予洁只冰冷地睨了一眼邵西臣。她蹙拢眉头,薄薄的嘴唇张开,呵斥道,“你放开。”

  邵西臣攥得太紧,她怎么拉都拉不动,旁边的经纪人走上来抓着邵西臣的细胳膊就往后拖。他还是不松手,却开口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喊,“陈予洁,我叫邵西臣。”

  邵西臣这个名字是陈予洁取的,除了生命,是这陈予洁留给邵西臣唯一的东西。

  陈予洁浑身僵硬,她看着邵西臣,嘴唇轻轻颤动。这时,她身边的男人问道,“你认识这小孩儿?”

  陈予洁不敢看他,只剧烈摇头,两只流苏耳饰在邵西臣的视线里晃,晃得他眼花缭乱。在这阵痛苦的眩晕中,邵西臣看到陈予洁向自己走来。

  她已经恢复了如常的冷漠与镇定,眼皮轻蔑地下垂着,她警告邵西臣,“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邵西臣瘫坐在泥水坑里,骨头仿佛都散了,被保安拽起来的时候像只濒死的小动物。

  邵西臣软绵绵地在他手中垂挂着,目光中更是没有神气。他没有再说话,也不再去拉陈予洁的裙角。

  邵西臣被拉到宣传板底下,他呆滞地看着陈予洁跟男人一起坐上车。她回头了,但目光中是恨意跟畏惧。恨邵西臣的出现,也畏惧邵西臣的出现。邵西臣,是她人生的毒瘤与炸药,会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美好都毁灭。

  这就是来自母亲的凝视,邵西臣一辈子都忘不掉。

  车子疾速驶离,经过邵西臣时依然卷出一阵泥水。他的脸上更脏更凉了,像只流浪的野狗。

  邵西臣离开之前把水坑里的旧书包捡起来,他抬头看了眼宣传板,陈予洁的照片底下还有几行字:此时明月此时天。

  这天下了一夜的雪,并没有露出皎洁的明月。邵西臣淋了满身的雪水回到蛟江城,他发高烧生了场大病,病好之后就再也没有跟邵孟齐提过陈予洁。

  邵西臣让爷爷帮他去少年宫退学,他说他以后不去学珠心算了,他不想见到王老师。爷爷摸他的头,把他抱进怀里,答应道,“好,以后再也不见王老师了。”

  从那个冬天开始,当别人骂邵西臣是没妈的野孩子,邵西臣也不再反驳,甚至没有怒意。他抬起头,冷笑着,“是啊,我没有妈。”

  但他还是留着陈予洁的照片,唯一一张,那是十九岁的陈予洁。当时的邵西臣还在她肚子里,而当时的陈予洁也觉得自己是爱她的孩子的。

  雨渐渐小了,邵西臣看了眼昏暗的天,又转头去看站在一边接电话的陆星野。

  洁白明亮的灯光扑在他宽阔挺拔的后背上,仿佛拢着一片浓郁蓬勃的世界。不知怎的,这让邵西臣又想起那行字:此时明月此时天。

  他没有见到当时的明月当时的天,这一刻,好像又都还给他了。

  陆星野挂断电话,转身看着他。邵西臣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陆星野不说话,邵西臣就觉得他好像有些忧伤,于是说,“你要可怜我吗?”

  陆星野无奈地笑了,“为什么可怜你?”

  他快步走到邵西臣面前,反问道,“我妈也不要我了,那你会可怜我吗?”

  邵西臣喉口一哽,没有回答。

  陆星野掏出一根湿漉漉的烟,打火机点了好几次都没着。他捏着烟,对邵西臣说,“我有我爸,有我干爹,我可以没妈,是不是?”

  啪一声,打火机窜起橙红的火焰,陆星野终于点燃了这支烟。他透过细细的烟雾凝视着邵西臣,对他说,“有人不爱你,也会有人爱你。”

  他忽然想起邵西臣说,没有人真的喜欢我。陆星野觉得好伤心,他把烟掷进水坑里,大步迈出。邵西臣还没反应过来,陆星野已经将他牢牢抱住了。

  陆星野的胸膛结实温暖,一颗心砰砰直撞。邵西臣深呼吸着,闻到一股潮湿的烟味,这种陌生的并不好闻气息却在此刻让他觉得安心沉静。

  有人爱他,是真实的。就藏在这个拥抱里,就在陆星野的身体里。

  “跟我回家吃饭。”陆星野手拍了一下邵西臣的背,然后放开他,继而又露出一副恳求的神情,“行不行啊?”

  邵西臣笑了一下,回答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