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手可摘星辰>第31章 天仓二 Algenudi

  退出荆棘丛生的小路也很艰难,空间不够转向,高明只能推着轮椅原路倒退。这个角度看不清地下的东西,轮子被枝杈绊住,差点就把他向侧边拉倒。

  幸好他眼疾手快拉住铁栏网稳住自己,但那生了锈的尖刺居然异常锋利,直接割伤了他的手掌。

  高明回到主路边,掏出消毒湿巾随便擦了一下,就近搭巴士回到校门口。没必要逞强了,他联系了顺路回学校的同门来帮他。等人的功夫,伤口已经止住血了,他坐在路边擦拭左侧手轮圈上留下的血印子。

  来接他的是低他一级的同门,两人只相处了一年,高明就休学了。一手带出来的师弟,在自己走后居然直接换了研究方向,把课题扔给了再下一级的师弟。高明复学之后,他们交集也就没以前那么多了。

  “冯绩,麻烦你了。”

  “不存在的,师兄。今天有实验?”

  “嗯……也不是,回来看看。启渊呢?上次见他他说要答辩了,什么时候?”

  “好像说是十二月。”

  “你最近怎么样?”高明说着回头看他的师弟,从认识他就是这幅没什么紧迫感的模样,和自己以前有点像。

  “我?哈哈,马马虎虎吧。文章又被拒啦。”

  “心态可真好啊,你看着启渊不焦虑吗?”

  “他读过硕士啊,比较快。师兄,你今年毕业的话也是按时毕业的,咱们这种直博的读五年很正常。我又不是卷王,你别push我……”

  “我哪敢哟。没人碰你你都会自己打退堂鼓。”

  “嗨,师兄,你这是记仇啊。但你看,我把你交给我的课题给了林启渊,人家发得快,你不是也能早点有共一文章了嘛。这是三赢!”

  高明看着这个油嘴滑舌的大师弟,无奈地摇摇头:“三赢?你赢啥了?”

  “我……我赢得了养老生活,哈哈。”

  他的大师弟冯绩和二师弟林启渊是完全两种性格的人。冯绩踏实不下来,热衷社交,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林启渊则是个一板一眼的工作狂,话不多,一切以发文章为准。两人读博的出发点不同,平时也不是很对付。高明有时候看着他们,觉得有点像以前的自己和陈贤。如果当年不是自己缠着陈贤,他们应该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吧。

  高明待在办公室里处理拖了好多天没回的邮件。积累的疲惫感挥之不去,窝在轮椅里正有点缺氧犯困,余光里看见小师妹蹭到他身边。

  “师兄,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还没醒……”她瘪瘪嘴,把手上的盒装牛奶和一个便利店的三明治推到高明面前:“你吃过早饭了吗?给你带的。”

  高明看了看她,略带虚弱地笑了下,嘴上却不忘调侃她:“哟,几天不见,小家伙学会贿赂人了?”

  小师妹古灵精怪地笑了笑:“师兄,你帮我那么多,感谢你呢。”

  “是嘛?正愁没饭吃呢,那我不客气咯,谢啦。”高明说着把吸管剥出来插进饮管孔,假装回神去处理邮件。小师妹一直戳在她旁边晃来晃去,高明看了她一眼,心中了然:“你看看,拿人手短。说吧,煜桁,犯什么错误了?有求于我?”

  “师兄,你能不能教我做无线元件植入啊?”

  “你说光遗传吗?我都教过冯绩他们啊。”

  “冯绩师兄好像就没成功过,所以后来做材料去了呀。他平时都不做动物实验,而且,他对我怪高冷的。”

  “他高冷?”高明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们不会是办公室恋情破裂分手了吧?”

  “怎么可能啊……谁会喜欢他?”钱煜珩嫌弃地摇摇头,马尾辫甩来甩去,接着求他:“师兄,现在要用到这技术的也就我了,你教教我,以后要是要补这个实验,我帮你做呀。”

  “启渊呢?他怎么没教你?”高明问着,吞了一口三明治。

  “我倒是看过启渊师兄做,但他就是埋头做,根本不教人,我自己上手就搞不定……现在他又消失了,这不是要答辩了吗,信息都不回。”

  高明叹了口气:“你哪天要做?”

  “择日不如撞日,师兄你身体好不好,今天能不能教我做?”师妹眨着眼睛看他。

  高明无奈,刚出院没几天,昨夜又一直在折腾,身上其实难受得厉害,神经痛几乎没停歇过。但看师妹恳切的样子,总归还是没能拒绝。他交代好师妹要准备的东西,自己先进到实验室里,对着工作台活动手腕。

  好久没有做过这些了,不知道自己还行不行。

  熟悉的一切把旧时光的记忆又搬到眼前。就是在这个有些脏乱的操作台上,日复一日地摸索、练习,把时间全都投入到实验上,以此来逃避对生活意义的探寻,和对陈贤的思念。

  那时候他还不懂健康的宝贵。突然有点后悔没有抓紧时间,没有早点找到陈贤。不知道如果是以前那个自己,能不能被他接受……

  他摇摇头,戴上手套。打开仪器预热,找出自己的实验服套上,然后到技术员的抽屉里拿钥匙,从放在冰箱的保险盒里取出麻醉剂。轻车熟路,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但他如今坐在轮椅上,视角矮了一些。为了能把手肘都架上实验台,他翻出自己看过的一大沓文献,用衣服裹起来装进背包里,松开身上的束缚带,拖拽着把包垫到自己屁股下面。这样坐高了些,身体却不稳了,只能撑着台面维持平衡。

  高明不敢乱动,怕从轮椅上摔下去。有阵子没活动的左腿过电一样地痛,脚掌向内旋勾起,画着圈地震颤。这个前倾的角度让胸背延绵不绝的疼也更加严重。高明咬牙忍着,紧握着拳,深呼吸了两下。

  毕竟不是以前了。他有点担忧。

  师妹把要用的小鼠连笼子一起搬了过来,看到高明僵硬别扭地伏在那,连忙帮着他一起准备东西。

  高明取出麻醉剂,不知怎的,拿着注射器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针管碰撞离心管壁,发出频率很快的声音。

  这时冯绩提着个小塑料筐走过他们身边。

  “师兄,宝刀未老啊。不是说不做实验了吗?”他看了一眼钱煜珩,指着她说:“是你缠着高明师兄是吧?”

  高明维持着那个姿势,放低手上的东西,说他:“你倒是悠闲?没事干也搬个椅子过来学。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实验平台,以后还得靠你们,别一个个指望我教。”

  “饶了我吧,我不要和小仙女一起做实验。”

  “师兄你看他!”钱煜珩说着打了冯绩一下,被他扭着躲开了。

  还是年轻啊,真有活力。高明摇摇头。回过神来继续操作,因为刚刚的打岔,手抖没有那么严重了,但下肢的痛还是很强烈。

  别人大概理解不了这有多难吧。可能大家都以为瘫痪只是单纯的动不了、没有知觉。高明单手拧好离心管,憋气忍过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疼。

  K/X。

  他看着针管里淡黄色的液体,突然发起了呆。

  那尖锐的针头上还残留着微小的液滴。这是不是答案呢?是不是触手可得的解药?针尖离他裸露在白大褂外的左手腕那么近,扎进去,液体推进去,这恼人的疼是不是就能消失了呢?

  停下来吧,他已经忍了太久了,这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的苦难。

  “求求你放过我吧……”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高明师兄?”钱煜珩看他盯着注射器喃喃自语,连忙叫他,见他没有反应,还晃了晃他的胳膊。

  高明猛的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到师妹担忧的脸,慌忙移开了视线,伸手去鼠笼里面抓鼠。手有些抖,抓了几次都被小鼠逃开了。

  “你来打吧,一只30单位。”他认了输,作势把注射器放下。

  “啊?……”小师妹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师兄……我……能不能我给你抓起来放笼顶上,你帮我打?”

  “那么怕?你以后怎么做实验啊?”高明故作轻松地说她。看着她拿出来一只,高明伸手接过来。

  小黑鼠稳稳地被他抓在手里,不叫也不挣扎,只有胡须在簌簌地动。他稳了稳右手,把麻醉针打进它肚子里。

  被放回笼子的小鼠没多久就被麻晕了,趴在垫料上不怎么动。高明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觉得有点羡慕这小老鼠。

  当年被命运摆弄完就应该当场毙命的。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疼痛和伤心。他好想要无知无觉,不想要再受苦了,最好在睡梦里死去。

  不可以这么想!

  他定了定神,确定麻醉起效了,还是理智地给小鼠剃毛、消毒、开始做手术。腰腿没法用力,他只能挺直脖子看着显微镜,以手肘为轴靠小臂和手腕操作。右手时而拿着剪刀,时而换成顶端像针头一样细的镊子,时而又操作起牙科钻。屏气凝神,居然还是可以完成一系列精准操作。

  “哇……师兄,你怎么做到的?”钱煜珩看着同步的屏幕惊叹道:“我每次都弄得好多血。”

  “钻的时候要在显微镜下面看仔细,不要钻透,更不要戳破硬脑膜……”高明说着,用镊子衔起一小截沾了荧光染料的细铜丝,夹在立体定向框架的可移动臂上,对齐坐标,微调好角度和速率,开始植入。等的功夫,又对着屏幕给师妹复盘起要注意的细节:出血要怎么电灼、怎么找钻孔的位置、如果是无线元件要怎么操作、哪一步一定要做完善才能确保后面哪一步不出问题……

  “做多了你也就熟练了。”高明说着,开始调固定用的牙科水泥粉,他有些兴奋,没想到都这么久没做过了,还能如此顺利。

  探头就位,高明用注射器吸了牙科水泥,仔细喷涂到手术区域,又取了一根棉签涂涂点点辅助塑型。

  “这是干什么?”师妹凑近了看。

  “只是确保变硬之后不会有锋利的边缘,否则会扎到它,多痛。”

  “哇,师兄考虑得好细。”

  “实验动物都是生命啊,就算是做预实验也要认真对待。”

  高明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等那一小堆牙科水泥凝固后,拆掉固定装置,不厌其烦地修边到光滑,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满意之后,他取了缝合针,仔细缝合手术切口的皮肤,然后把小鼠从固定架上拿下来,交给师妹放回笼里。

  “接下来就是给它们保暖,等它们醒来。”他说完,松了手肘,让身体坠回了轮椅里面。

  “呃……”

  卸了力,后背像触电一样突然剧痛,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高明没有一点防备,溢出一声痛吟。双腿也夸张地痉挛起来,把旁边坐着的师妹吓得站了起来。

  钱煜珩看着她师兄额头上几乎瞬间渗出的冷汗,慌忙摘了手套扶了一下他的肩膀。“师兄,你没事吧?你的腿……”

  高明强忍住疼摇摇头,一手在扶手上撑住身体,另一手转动轮椅从显微镜前撤了出去。轮椅的手感怪怪的,不好操控。高明低头看了下,原来是轮胎不知什么时候扎了,气早已漏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示意师妹不要管他,剩下的自己做。

  哪都不好去了。他歪斜着靠坐在轮椅上,摘了手套扔掉,急匆匆翻出加巴喷丁胶囊吞下去。手掌的伤口因为被闷在手套里又泡开了,渗出了不少血或是组织液。但顾不上那么多,他把手伸到背后按揉,企图平息那疼痛。就这样又坐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勉强撑到师妹做完植入,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高明找了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台面,趴在自己手臂上。胸口也痛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侧着头,刚好可以看到刚刚做完手术还没苏醒的小鼠。

  要不你们都别醒过来吧……高明心里暗暗地想。他多希望自己当初死在了手术台上,不用再受这么多折磨。

  太痛了,冷汗甚至浸湿了白大褂的领口。高明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脑子里只能想到陈贤。高明哆嗦着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到陈贤发来的新消息通知。

  他居然发了几个表情过来,是高明从没见过的,楚楚可怜的卖萌小狗。

  「你还不回家吗?」

  「地址发给我,我叫护工过去。」

  「幼稚鬼。」

  幼稚鬼?高明皱了皱眉。现在可没力气和你说笑。他犹豫了几秒,打通了陈贤的电话。

  听到陈贤声音的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压低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陈贤,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