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 因着天还未亮,文华殿灯火通明,十七位读卷官齐聚在此, 准备批卷。
往年这个时候, 读卷翻纸声早就充斥整个文华殿,但今年, 殿内有些诡异的寂静,十六位读卷官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却没在看案上的试卷, 而是望向主座上的周大学士。
周大学士乃是此次读卷官之首,评卷时的尺度规矩,需由他来定夺,也掌握着最后能递到皇帝跟前的前十试卷的裁定权。
评卷的尺度规矩其实早在翰林院出题那日就该定下,但谁也没料到, 今年康定帝当真亲自出了题, 还十分的剑走偏锋, 不仅让昨日三百位贡士摸不着头脑, 也让众读卷官都有些捉摸不透。
在十六位读卷官比烛火还明亮的视线之下, 周大学士半白的长眉皱成一团,显然有些发愁, 他随意拿起一份试卷,扫过一眼之后, 再拿起下面的那份,又是扫了一眼。
如此看过了七八份试卷后,他才叹了声:“诸位同僚可有想法?”
众人一愣, 除了杨谦科考那年,往年主读卷官皆是杨大学士, 而今年这主位给了杨大学士的亲传学生周大学士,旁人虽有不服,但也觉得周大学士毕竟是杨大学士的亲传学生,由他来主持阅卷,或许能与杨大学士一样,符合康定帝的心意。
但听周大学士此语,竟也是同样没有头绪,这倒教余下十六位读卷官有些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应此问。
就在批卷将要不知如何开展之时,李忠正领着一干小宦官进了文华殿。
周大学士顿时眉目舒展,起身迎了上去。
李忠正没有立即与周大学士寒暄,而是先对着众人道:“陛下体恤各位大人批卷辛苦,特命杂家送来些糕点。”
他身后的小宦官们应声一一将糕点分发下去,一时场面有些热闹。
在此期间,李忠正还是一言不发,倒真是像是只来送糕点一般,仔细盯着小宦官们的动作。
眼看糕点将要分发完毕,周大学士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李忠正低声道:“敢问李大总管,陛下可有指教?”
李忠正这才看向了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周大学士,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指教,只是吩咐杂家来送糕点罢了。”
周大学士顿时急了,还想再追问,李忠正一挥拂尘搭在右臂之上,隔开了两人的距离,却在动作之间,用仅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周大人不妨想想,往年文华殿内,可有这些糕点。”
说罢,便领着一众小宦官离开了文华殿。
周大学士愣愣地站在原地,又扫了一眼众人案上的糕点,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不寻常啊不寻常!”
众人皆有些糊涂,并不明白周大学士说这句话的意思。
周大学士捋着半白胡须,转身往主位走:“诸位同僚,择选那不同寻常破题之卷便可!”
*
三月十七日辰时,康定帝亲临文华殿,听读卷官跪读评选出来试卷。
读卷顺序是按照周大学士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读卷官在读前两份时,康定帝无甚反应,但当读卷官读到第三份试卷的时候,只这破题的第一句,便让康定帝睁开了方才一直半阖的眼,并罕见地让读卷官再重读破题之句——
圣贤立言之先,法天象也。*
意思是,圣贤在没有写出文字之前,就知道天道了。
读卷官心下一紧,这是他们评选出最为不同寻常的试卷,其他的试卷破题之意,要么完全与“O”无关,要么便是“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等陈词滥调,意为圣贤在没有写出文字之前,没有方圆规矩。
但虽是陈词滥调,却实在吹捧圣贤,无论如何,是不会出错的,众读卷官便在此类破题的试卷中,择出了字体上佳、格式规矩或文采斐然的文章,充作能呈到皇帝面前的试卷。
在读卷官重读完此破题之句后,康定帝又再一次叫停了读卷,看向了随侍在旁的周大学士:“周卿以为,此卷可当第几?”
周大学士心中叫苦不迭,按照往年规矩,在读卷官读完三卷之后,余下的便会放在御案上,然后所有人都会退出文华殿,由皇帝一人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本朝是从未有过皇帝询问臣子意见的事。
若是杨大学士在此,定会明白圣上是属意了这篇文章,有意状元之位,又不想显得有些草率,才假模假样问了身边人的意见。
可周大学士毕竟不如杨大学士深知宸意,又觉这篇文章虽颇具新意,十分不同寻常,但弱在没有歌功颂德,便一时判断不出,康定帝是中意这篇文章,还是不满这篇文章,支支吾吾了个“臣以为”,就再说不出什么。
康定帝面色一沉,换了个问法:“朕若是钦定此卷为第一甲第一名,周卿可有意见?”
说是在问,其实只是反问,谅周大学士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忤逆康定帝的意思,便连忙应和道:“此卷破题便十分出彩,不落窠臼,自然可当第一甲第一名。”
康定帝略颔首,叫读卷官呈上十分试卷,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余下七篇,再挑出了两份,摆在连同刚刚读的第三份试卷,摆在了最上面:“拿去吧。”
这便是定下了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
周大学士不敢耽搁,连忙拿起了十份试卷,行了礼后,赶回东阁,他要在傍晚前填好黄榜,然后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明日一大早的传胪大典。*
*
三月十八日辰时过,当朝文武百官集聚皇极殿前,参加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
己时,三百位进士在礼部尚书的带领下,过承天门,入宫至皇极殿。
皇极殿广场前,文武百官按文武职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文官在左,武官在右,而进士们则分为两列站于其后。
待到所有人站定,礼乐响起,周大学士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
等康定帝驾临皇极殿后,众人行五拜三叩礼,一众官员便入殿开始典礼的下一步。
皇极殿内,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康定四十五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随后,读卷官拆卷,唱第一甲第一名姓名:“康定四十五年,第一甲第一名,江州步故知步晏明。”
殿内声音虽大,但不至传到殿外,需由鸿胪寺官员重复传出之后,才能让殿外进士们都听到。
但在刚传及殿门时,站在最前的文武官们便能听清,周大学士在听到步故知之名后,眼睛一亮,下意识侧了侧身,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杨谦。
但杨谦此刻竟是闭着眼,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这个结果一般,周大学士只好收回了眼。
等到步故知听到之后,便也是所有进士都听到了。
进士们不如百官对传胪大典司空见惯,听到结果之后,皆齐刷刷地看向了站在靠前方的步故知。
但步故知本人竟并未像众人揣测的一样,露出丝毫激动之情,而是神情淡然,按照规矩出班上前,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入殿就拜。
“康定四十五年,第一甲第二名,直隶徐庆徐吉年。”
“康定四十五年,第一甲第三名,成州刘和恪刘平英。”
......
唱毕之后,三人齐向康定帝再行五拜三叩礼。
康定帝看着殿下三人,略一颔首,亲自道免礼。
按例,康定帝需与三人寒暄,以示天恩,但康定帝却又一反寻常,而是笑道:“理应让你们过了琼林宴后再谈授官之事,但朕今日便想知道,你们三人究竟想做什么官。”
他指了指站在最右侧的探花刘和恪,“你先说。”
刘和恪连忙再跪再拜:“学生谨遵皇命。”
往年若是新科进士没有向吏部递条子,便是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皆为翰林官。*而这,便就是刘和恪口中的皇命。
康定帝点了点头,再指了站在最左侧的榜眼徐庆:“那你呢?”
徐庆与刘和恪一样,先是对着康定帝再行跪拜,再道:“学生亦谨遵皇命”。
康定帝又是一点头,再看向站在三人正中的步故知,笑了笑,朗声:“朕的新科状元郎有何想法啊?”
康定帝此问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传到了殿门前的众官耳朵里,周大学士又是看了一眼杨谦,但杨谦仿佛是入了定,与方才是一模一样。
步故知也是跪下对着康定帝行了礼,康定帝微眯了眼。
但,随后,他抬起头,却不是看向康定帝,眼中映出的是高悬于殿上的“河清海晏”四字匾额。
“请陛下赐景州官位,学生愿为景州尽绵薄之力。”
站在殿外的杨谦猝然睁开了眼,而周大学士也是一颤,连忙回头再看向杨谦,看到了杨谦的神情之后,他随即明白了一切,轻叹了声,收回眼便再没动作。
康定帝不置可否,静了片刻,再道:“你可知,景州荒凉,远不及京城繁华。”
步故知稍垂下眼,迎上了康定帝的目光:“学生知晓。”
康定帝:“外放之官,需至少任满三年才可回京,你可知道?”
步故知微抿了唇,顿了一顿,再开口,字句坚定:“景州一日不平,学生一日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