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找的山庄当真处在半山腰, 不过好在如此也更加清净。往上的山路有些崎岖,马车便只能停在山脚。
而十一和知棋也早早的就在山脚等候了,见马车驶来, 赶紧迎上前拿下车上的行李。
十一见了步故知, 忍不住大倒苦水:“郎君你是不知道,这山上好看是好看, 清净也清净,就是恼人的蚊虫太多了, 我和知棋光是寻药熏香除虫便花了好几天的功夫, 几间屋子夜里是门都不敢开,山庄各处也都被我们放了熏蚊的香才好些,可怜我和知棋头几天差点没被蚊虫吸干了!”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作势挠了挠手臂。
步故知还没来得及反应,倒是萧岳先用扇子敲了敲十一的头, 一脸捉狭的笑:“不然, 我怎么会叫你和知棋提前过来。”
十一下意识想回嘴, 却被知棋在旁插了话, 他比十一更懂得尊卑规矩, 半垂着头恭敬地与萧岳禀明了这些日子来他与十一在山庄处理的杂事。
本来这些事是不需要专门放在明面上说的,不过萧岳也没打断的意思, 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看十一又看看知棋,最后靠近步故知, 以扇遮面,与步故知耳语:“你家那个十一是个哥儿?”
步故知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看向萧岳, 萧岳便又接着道:“我看我家知棋很是护着十一,才有些好奇, 莫不是他们俩背着我们生了什么情谊?”
萧岳虽有意放低了声,但几人距离不过咫尺,哪能真的让人听不见,知棋倒没什么反应,但十一已是面色涨红,眼看就要出口反驳,步故知先他一步开了口:“凌山怎么出了国子监便没个正经?”
萧岳啧啧两声,退远几步:“晏明说的好像是第一天认识我似的,国子监中我也是如此啊。”他又看了看面色涨红的十一,不禁笑出了声,“好啦,只是与你们开个玩笑,生气作甚。”
十一有气出不来,偏还有些不依不饶,故眼巴巴地看向了步故知,这下倒真的让萧岳生了不悦:“我看,实在是晏明太过宽和,竟让下人连规矩都忘了。”这话语气不重,但话里的意思却也不轻。
萧家本就算得上是郡望大族,规矩自然不少,能容忍十一已是看在了步故知与杨府的面上。
其实,若是在杨府中,十一未必会这么随性,但是他跟着步故知已有不少的时日,也就逐渐习惯了不讲究什么规矩,再加上萧岳平日里其实也不会说他什么,这才让他有些忘了本分。
如今被萧岳这么一敲打,十一顿时打了个冷颤,面色也变得有些慌张。
步故知是知道十一跟着他便少了规矩的,但他向来并不在意这些,相反还觉得十一随性些他也更加自在。只是萧岳说得倒也没错,十一若是一直这么跟着他,就怕哪天会祸从口出,得罪了什么人,便不好再为十一说话,而是岔开了话题,与萧岳提起了榷酒酤之事。
萧岳也没揪着此事不放,而是认真听了步故知的打算,一路走一路颔首,等到了山庄门口,才提了想法:“这事我也听到过风声,只是略微与晏明你听到的有所不同。”
步故知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关心朝堂政务,也不会跟杨谦张三娘打听什么,对大多时政其实也只是知其然,并不完全知其所以然,提这事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十一解围,也真有几分请教的意味。
山庄中早已备好了午膳,知棋带头领着一行人往饭厅去,两人便默契地没有接着说,等到了地方,正式坐了下来,萧岳才继续开口:“晏明是以为官府会将酒铺经营权完全放开?”
步故知一边替款冬夹菜,一边回道:“倒不尽然,许是要通过什么手段,将经营权卖给一些商户,再定下标准的酒税,如此才不会有损国库。”
萧岳知道步故知不胜酒力,故只是命知棋斟酒再自饮自酌,小抿一口后才道:“晏明说对了一半,官府那头确实是有将经营权卖给商户的打算,可也不是全卖,而是仍旧让专门的衙署管理酿酒之事,商户们倒真的仅仅只会得个经营权,后头酿酒的大生意还是官府把着呢。”
步故知蹙紧了眉:“那不还是由官府说了算?只是日后酒铺必然会增多罢了。”
萧岳喝了几口酒,便有些恣意,用木箸敲了一下酒杯:“是!”他顿了顿,“不过,这也是权宜之策罢了,毕竟牵扯如此大的生意,小步走倒也没错,若是势头向好,官府也未必没有完全撤下榷酒酤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只是,我劝杨府最好莫要淌这趟浑水了。”
款冬一直在旁认真听着,听到萧岳不赞同的态度,便急着问:“为何?”
萧岳扫了一眼款冬,他自然是见过款冬不少次的,只不过每次款冬都喜欢躲在步故知身后,他也看得懂脸色,款冬要是来寻步故知,他便会找个由头离得远远的,也是因此,倒真没与款冬说过几次话,寥寥几句也不过是客气寒暄。
如今见款冬主动接话,便有些惊讶,转念一想,恐怕步故知会对酒铺感兴趣,也是款冬的意思,只是有些想不到,步故知的夫郎竟会对生意感兴趣,略挑了挑眉:“这酒铺经营权可不好接,官府从前是不会对酒征税的,但日后若是将经营权卖给商户,不仅会在这上头赚一笔,还会如晏明所说的,定下酒税,该赚的一分不少,甚至还要多,我说的完全撤掉榷酒酤短期是没什么希望的。”
他敲了敲桌,“而这酒税可不低。”他伸出四个指头。
款冬惊呼一声:“难不成是四一抽税?”
萧岳点点头。
款冬稍垂下头算了算:“那岂不是起初的时候,商户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反倒是官府赚得更多?”
萧岳再点了点头。
款冬有些不解:“那如此,还会有商户愿意接下这酒铺的经营权吗?”
萧岳这回儿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看向步故知。
步故知:“若是凌山不介意将此事内情说与我们听,大可直言不讳,也不必害怕隔墙有耳。”
萧岳叹然一笑:“也好,我与晏明早已知心,若是我在此时扭捏,实在扫兴。”
他倾杯饮尽,啧叹一声:“有两类人会愿意接下这经营之权。一是有渠道知晓官府后续打算的,短期内亏些钱便没有什么,毕竟若是能完全拿下日后的酿酒经营,利润可不一般;二是有意借此机会,讨陛下欢心之人,越是在此事是上表现的积极,或许越有机会入了陛下的眼。”但话到此,却有些突兀地停下。
步故知恍然明白萧岳话中未尽之意:“其实,这并非两类人,而是一类。”
萧岳:“是耶,寻常百姓商贾哪能知晓官府后手的打算,不过是想讨陛下欢心的人才恰有途径知道罢了。”
款冬听得有些晕晕乎乎,扯了扯步故知的衣角,低声地问:“夫君说的是哪类人呀?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步故知从不会与款冬拐弯抹角,但他也只能大概明白萧岳的意思,并不确定具体会有哪些势力参与其中,故直接询问萧岳:“依凌山之意,是否是那些阿谀投机之辈会接下这经营权?”
萧岳笑着摆了摆手:“是也不全是,这里头讨好陛下是一层,日后谋利也是一层,所以说是阿谀投机错也不错,但也或许有人并不在乎其中的利,会有人想趁此机会,与陛下修复关系呢?”
步故知没想到这小小榷酒酤背后竟有如此复杂的局势,也更高看萧岳一眼,萧岳虽看似只多在国子监中读书,但却有不动神色耳听八方之能。
萧岳像是知道步故知心中所想般,朗然一笑:“不是萧某有能耐,而是祖爷爷多有栽培,我见杨少卿似乎并不想因这种事烦扰晏明,或许是指望晏明别有他材。”
他又突然接上了方才的话:“既然都剖析至此了,今日我必要说个痛快。”
他执着酒杯起身,离了座,踱到了饭厅屏风附近,看向了门外万里无云的阔天:“若真是阿谀奉承之辈在意此事,那我倒也不需知道这么多,而是其中之人,实在关键。”他闭上了眼,沉了声:“陛下尚有三子在京,东宫又悬而未定,面上未显,可暗里三龙夺位也不知打了个多少个来回,再加上前阵子杨少卿远赴江南,另有晏明国子监逢凶之事,国师也想趁此机会向陛下示好,光这四位就足以让整个京城变了天。”
他猝然睁开了眼,有些突兀地来了句:“钦天监所观,近几日其实是多雨之时,只是我们上午来的时候没什么征兆,或许下午,又或许是晚间,将会有浓云汇聚,凝成结雨之态。”
此话刚落,他又多走了几步,走到了门槛处,眯起眼看了看外头远处的天象:“已有山岚渐成,应当下午时候便会有雨。”
他再慢悠悠踱了回来,坐回了原位,知棋会意地上前为他布菜,“所以我才说,杨府最好莫要淌这趟浑水。”他挤挤眼,“这里头,打得凶着呢,我看啊,陛下如此,反而是将此事在朝中的动荡降到了最小,有眼力见儿的人早就避之不及了,谁敢与那四位争呀,若真是一步到位,恐怕真会引来不少不知情的人参与其中,到时候钱没挣的,还白白得罪了几位大人物。”
萧岳这么说倒没有挤兑款冬的意思,可此事毕竟是因他的想法而起,不禁有些羞赧。
步故知安抚地握住了款冬的手,低声道:“我也不知这后头竟会如此复杂,问清楚了便好。”
萧岳看着他两人的模样,拧眉略微思索了番,语出没有方才的侃侃之态,反倒有些犹疑:“其实,若是款郎真有心借此谋利,倒也不是完全无法。”
款冬这时已不像方才积极,但还是眼含希冀地看向了萧岳,一双杏眼在刚刚的内疚中有些泛红,眼眸中疑似还凝出了些水光,如此看人的时候,难免不会让人有些动容。
萧岳莫名觉得有些身负“重任”,还轻咳一声:“无论究竟会鹿死谁手,那四位可绝不会亲手接下此事,就连面上的功夫,也会找人去做。”
他摩挲着手中杯,“若是杨府当真想在其中分一杯羹,不若选一位押宝。”他若有所指地道了句,“无人不知,汉安王乃是景仁宫娘娘的养子......”
他话到此,意思也尽了,便安心动箸用膳。
款冬听得似懂非懂,但步故知是完全懂了萧岳的意思,不管是谁拿下了这轮的经营权,都会交由底下的人去经营,杨府若是真想接下这个生意,大可以去与汉安王相商。
可......步故知突然意识到,就算杨府完全没这个打算,汉安王也会想法子拉杨府上这条船。
汉安王本就因着杨妃的缘故,与杨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杨府之势又是朝堂中人人皆知的,若得了杨府的竭力相助,势必事半功倍。
可这,也是杨府原先保留中立侍君的态度的原因,杨府若是与谁走得近,定会引起康定帝的关注,但是,若不是在恰当的时机里,也未必是件好事。
汉安王需得找个不会引起康定帝反感的时候,与杨府拉进关系,才能增加手中的筹码。
——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汉安王既可以借为皇父分忧之责参与其中,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此种好处让一些给杨府,两头讨好,无论有没有用,起码不会里外不是人。
但关键就在于,杨府想不想在这个时候就站在汉安王一边。
忽然,门外乌云汇聚,随之骤雨簌簌而下。
秋雨不比夏雨有雷霆震怒之势,而多是缠绵细长的姿态,但也不可小觑,俗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落了一场秋雨,人间的暖意便要减去三分。
正值冷热换季之时,若是淋了秋雨便更了不得,无论现代还是古代,这个时节都是最容易发病的时候。
知棋与十一前去关上了门,可也就在这时,守在山庄外头的门人寻到了此处。
那人只简单带了斗笠遮雨,动作忙慌,对着知棋与十一道:“劳烦通传两位郎君,有人想借山庄躲雨。”
十一有些疑惑:“若是躲雨,也不必进来,只在屋檐下不就够了?”
门人连连作揖,面做苦相:“是那些人让小的来通传的,不然,小的也不敢打扰两位郎君的兴致啊。”
这下知棋也觉得这门人有些不知轻重了:“让你通传你便通传?只是躲雨的事何必要来烦扰两位郎君?”
门人显然有些笨口拙舌,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
饭厅其实并不大,步故知与萧岳在里头也听了个清楚,步故知朗声对外:“想要进来躲雨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们进来吧,十一去看着就行。”
萧岳却突然意味深长地来了句:“恐怕,不是只为了躲雨吧。”
门人听到萧岳的话,才像是惊醒一般:“对对对,那些人还说,想要拜访两位郎君,只是这话有些隐晦,方才我只体会到了意思,却并不知道要如何转达,还请两位郎君恕罪。”
步故知有些奇怪地看向萧岳:“你今日怎么有些古怪?”
萧岳两手一摊:“晏明莫要冤枉我,我可是两手空空来这里的,只是有人想送东西来,我看啊,晏明也别急着拒绝就是了。”
步故知见萧岳还是在打哑谜,也没想着再继续问,而是对外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将他们引到正堂吧。”
大约一炷香后,步故知与萧岳同往正堂,而款冬则是先去了寝居休息。
刚到正堂门前,便有股特殊的香味传到了步故知的鼻尖,而这股香味让步故知感觉十分的熟悉......步故知陡然记了起来,是阿依慕!
他猛然抬头看向正堂内,果真见到了阿依慕和几个男子。
不过此时的阿依慕已换下了异族装扮,是彻彻底底地汉族打扮,而与阿依慕站得十分近的人也同样打扮不俗,金冠锦衣,又有些气度不凡,站在几人中,如鹤立其间。
阿依慕扫过了步故知却并不做声,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还是被几人簇拥着的男子先开了口,声出温润,却自有威势在其间:“叨扰两位郎君了,我一行人途径此处,却不料想竟忽逢秋雨,山路泥泞难行,才出此下策借山庄避雨。”
这番话虽客气礼仪皆备,但却少了最关键之处,按理说初次见面需得自报家门,但这位男子却故意隐去了这句,明显是不想表露身份。
可阿依慕的异族长相又实在太过扎眼,就算步故知并不关心皇家私事,但也能猜出来,面前的这位,应当是汉安王的嫡长子,也是如今最受康定帝喜爱的嫡孙——海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