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左侍郎范大人这五天里日子可不好过。
那日国子监的消息传来之后, 范大人便知道,他头顶的官帽怕是快戴不稳了,故也来不及整治家中那个不肖子, 就立马开始四处走动。
可谁能想到, 他这五日来吃的闭门羹竟比这五十年里吃的还要多。
他早知能留在京城里的个个都是人精,趋利避害、树倒猢散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自觉此事尚有转圜余地,至少不至于到盖棺抬走的地步, 但怎么从前称兄道弟之人, 如今皆避他如灾星。
昨日好容易在散朝之时拦到了左都御史李大人,话还没说出口,李大人只丢下一句“杨谦要回来了”便让他心生胆颤,他也才明白先前所有人都不愿沾染此事的缘故。
朝中若说最难缠之人,杨谦论第二, 无人敢论第一。
倒也不完全是沾了他祖父的光, 而是杨谦本就能力出众, 又性情古怪, 他本可以依靠杨大学士为翰林入内阁, 但他偏偏自请去了大理寺,从小小主簿做起, 后连年晋升,五年便为四品少卿, 速度之快,实为大梁建朝以来第一人。
足可见其深得帝心,甚至要越过他祖父在今上心底的地位, 凡机密之事,无不由他杨谦去做。
朝中无人可敢招惹杨谦, 就连国师府要处理那个学子,也得趁杨谦不在京的时候动手。
事情坏就坏在,原先传来的消息是杨谦还有些时日才能回来,这期间说不定能让他们将所有罪责推到那个学子头上,再不济,也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
却不料,杨谦竟然提前返京,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也难怪如今众人皆不敢与他接触,毕竟,若是被杨谦盯上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就连国师府,也不愿在明面上与杨府起冲突。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杨谦今日返京之后,前脚回府,后脚就入了宫,范大人现在觉得,莫说官帽了,就连他头上这颗脑袋都要被杨谦弄下来。
但在府中等死是万万不能的,范大人勉强撑起脊梁骨,也跟着入了宫,想着起码在今上面前还能争取争取,不叫他杨谦任意摆弄。
可刚入垂拱殿,范大人便觉得情况好似有些怪异,倒不是说杨谦也在这垂拱殿,而是杨谦面色实在是太过轻松。
他不敢直视圣颜,却敢偷偷瞧杨谦,这杨谦堂然坐在今上下首之位,神色悠然,甚至在发现他在偷瞧的时候还对他笑了一笑,仿佛两人不在垂拱殿,而是在散朝的路上偶遇,互相客套了一番。
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害怕,谁人不知杨谦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人前总是一副对谁都和颜悦色的模样,但人后下手却比谁都狠。
他想到此,竟觉得脖子一凉,额上冷汗直冒,也不顾什么君子气节了,“扑通”一声对着康定帝一跪,膝盖骨与冰冷的京砖相撞,声音甚是铿锵,听得杨谦忍不住一笑,收到康定帝一眼之后,才勉强敛了笑意。
范大人跪犹不够,甚至俯身一磕,将姿态放到尘埃之中,带着哭腔对康定帝道:“臣有罪,特来请罚。”
康定帝见左侍郎如此没骨气的模样,额头一跳,对左侍郎是愈发不顺眼,但他并不会因为这点礼节之事苛责臣下,反倒体恤地问:“哦?范卿来请什么罪?”就是只字不提免礼。
范大人听到康定帝的问,心下一怔,这与他想的不同,按理说以杨谦的本事,应当这个时候已经在康定帝面前定下他的罪了,怎么康定帝还在问他?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杨谦此来垂拱殿不是为了那学子?
不对,若是寻常返京述职,也不至于述到康定帝面前,难道是杨谦还没与康定帝定好他的罪名,所以康定帝才愿意给他一个自陈的机会。
范大人赶紧抓住这个机会,硬生生憋出了眼泪:“臣那个不肖子,在家荒唐也就算了,竟然荒唐到了国子监中,还连累了同窗,是臣教子无方,才叫不肖子犯下大过,还请陛下降罪。”
这话倒是将一切险恶用心只归于范文成的个人荒唐,掩住了其中深意,倒是好一处大事化了的本事。
康定帝虽不至于对国子监之事一清二楚,但也能知道,他们针对那个学子的用意,听左侍郎这么一说,竟是下意识看向了杨谦。
而杨谦此时倒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正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左侍郎搬弄是非的话是一点反应都无。
康定帝满意地收回眼,虽然是他有意用杨府压制国师一党,也知他们暗里明争暗斗不断,但他并不喜臣子当面互相倾轧,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上应是君臣一心的祥和之态。
他再呷了口茶,淡淡问道:“如此小事,何来烦扰朕?”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自有威严在内。
范大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说,杨谦根本没有将国子监的事告诉康定帝?
但他不信以杨家护短的作风,杨谦会轻易放过他,毕竟前几日杨谦的夫人与杨谦的岳父张司业,还在其中运作,一副势要为那个学子讨个说法的态度,也正是这个态度,才叫国师府生了弃车保帅的打算。
额上的冷汗直流,如今他是进退两难,主动坦白国子监的内情不可,国师府知道了定会将他撕成两半,但顺着康定帝的话说无事也不可,谁知道在他走后,杨谦会不会再向康定帝说些什么。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杨谦如此着急入宫,是完全在诈他!诈他自乱阵脚,露出端倪,毕竟就算他杨谦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刚返京就能调查出国子监之事的内情!
而无证据无内情的事,杨谦也断不会轻易告诉康定帝,就算宫中杨谦有个姑母杨妃在,康定帝也不是他杨谦的姑父,总不至于听杨谦的一面之词就随意定下臣子之罪。
又恰恰是他如此着急面圣的举动,才将国子监之事中的内情暴露了几分,正如康定帝所说,学子之间的摩擦冲突,自然是小事,就算为人父的再怎么着急自责,也万不会闹到康定帝面前请罪。
范大人一咬牙,既然已经乱了阵脚,叫康定帝确认了另有隐情,倒不如现在就将罪认下,不至于后面让杨谦真的找出了什么证据。只要康定帝降了罪,此事就算翻篇,他杨谦也不能再将这事拿出来做文章。
“臣以为,这并非小事,而是臣问过不肖子后得知,他荒唐在,竟是故意为此,只因嫉妒那位学子的才识,又被下人教唆,想要污了那学子的清誉。”
这话半真半假,污步故知的清誉是真,但原因是假,不过这算是废了范文成的前途,却不至于牵及整个范府,只要能保住他自己的地位,只是一个儿子罢了,虽不忍心,但范文成向来也不争气,舍弃了也没什么,他还有两个儿子可以指望。
“哦?竟是如此?”康定帝像是有了兴致,仿佛听见两个稚子打闹一般,还追问了一句,“那究竟是要如何污了那学子的清誉啊?”
范大人见康定帝此态是信了他的话,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做出痛心之色:“不肖子是想让那学子与他的书童行苟且之事,以此坏了国子监的规矩,如此,那学子会被逐出国子监,再不能科考。”
他握拳砸地,还流了几滴泪,“不肖子如此戕害国子监之材,臣虽为其父,也不忍包庇,故特来请罪。”倒是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这是完完全全将国子监之事脱离出了党争,也将国师府和其他国师党羽,甚至是自己都摘了个干净。
康定帝没有立马回话,殿中一时陷入寂静。
李忠正站在一旁,也觉出了左侍郎的高明之处,不由得向杨谦望去。
杨谦此时竟然还是出神之态,仿佛殿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康定帝端起茶盏,又呷了口茶,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左侍郎这段话足以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偏偏杨妃与杨谦先后求他一求,杨妃之情与杨谦之功在前,倒不好完全将此事掩过去了。
他又看了眼杨谦悠然之态,暗叹了声,既然杨谦愿意以此去江南之功换一个说法,只是为了给那个学子出口气......
他自然乐得成全。
康定帝放下茶盏:“既然此事尚有内情,也事关国子监两个监生的前途,为了大梁未来的栋梁之材,还需好好调查一番。”
他指了指杨谦,“那此事就交由杨少卿去办吧,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叫任何人受了委屈。”
范大人看得出,康定帝本有不再追究之意,可喝了口茶之后,竟转了心意,他不可置信地直了身,又赶忙再拜:“使不得啊陛下,如此小事如何需要劳烦杨少卿,杨少卿身居要职,国之公务尚且劳心劳神,又岂能以此事更添负担。”
他哭丧着脸,“是不肖子之过,品行有瑕,不配有朝一日入朝为官,臣自会打发他退了学籍,去乡下反思,永不入京,臣亦请解职归乡,以平那学子的无妄之灾。”
说完,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康定帝听左侍郎如此认罪,也算是给杨府一个交代,便觉可行,看向了杨谦,略点了点头。
但杨谦却突然出言,仍旧是笑眯眯地,可话里却露着寒意:“监生虽说只是国子监里的学子,可也是未来你我的同僚,哪能如此马虎了事,说不定范监生也是被冤枉的呢?”他冷笑,“这是谦作为大理寺少卿应尽的职责,定不教任何人不明不白。”
顿,一字一字拉长:“范大人回去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