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帝尝了一口景仁宫送来的羹汤, 抿唇咽下后,颇觉意外,略挑了眉:“嗯, 倒像是杨妃自己的手艺。”
接过李忠正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角, 再揉成一个团丢回李忠正怀里,忽地说了句玩笑, “只是,朕吃了她的汤, 怕是马上就要还咯。”
李忠正咧着嘴笑着, 活像是他吃了杨妃的汤一般,吃人嘴短,一个劲儿地说好话:“景仁宫的姑姑方才还跟奴说,是娘娘今早起来见天阴沉沉的,念叨着主子腿上的小毛病, 才特意熬了这碗羹汤给主子暖暖身呢。”
康定帝没拆穿李忠正故意漏出的错处, 而是笑指了殿门处:“昨个儿传来的信, 说是少益今日便能回京, 那小子和他姑母一个样儿, 惯会寻机会向朕讨好处,且等着吧。”
李忠正笑着连连点头:“可不是嘛, 杨少卿也算是主子您看着长大的,规矩之外总是免不得会对主子多几分孺慕之情, 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呀。”
康定帝微眯着眼,幽幽叹了声:“他这回事儿办的漂亮,讨些好处也没什么。”顿, 忽问道,“他府上那个学子可醒来了?”
李忠正陡然敛了笑, 但却不至于苦大仇深,而是轻飘飘回道:“景仁宫的姑姑倒也说了,娘娘哪儿的参可都送去了,可人却没醒,杨少卿的夫人昨日也还求了娘娘再寻些上好的药材。”
他微微抬头觑了眼康定帝的脸色,才续道,“可娘娘也没存药材的习惯,那些送去的参还是主子随手留给娘娘,让娘娘自己补身子的呢。”
康定帝展开案前的奏疏,埋头圈点着,久没做声,李忠正忙上前伺候笔墨,像是方才从未说过什么一般。
等过了一炷香时间,像是才反应过来,呷了口茶:“既然景仁宫里药材缺了,你便吩咐人看着补上去,哪能叫她为难。”
李忠正在心底悄悄舒了一口气,念叨着这景仁宫可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但面上分毫未露,只忙不迭地应下,又突然带了笑,探头贴近康定帝,略有些捉狭:“娘娘还叫人传话,说是景仁宫里的晚梅开得正好,问主子今日可有赏梅的兴致。”
康定帝手中笔一顿,奏疏上落下了个墨点,清了清嗓,神色有些不自然:“既然她诚心请了,朕总要给她些面子,不然回头又朝朕使些小性子。”笑叹了声,“麻烦!”
李忠正陪着笑,没再接话。
恰在此时,殿外的小宦官推门进来通传:“杨少卿请见。”
康定帝先是瞥了眼李忠正:“你瞧瞧,这不立马替他姑母‘讨债’来了?”再略颔首允了。
李忠正哪敢接这话儿,只憨笑了几声,就退了几步,站在一侧了。
杨谦一身风尘仆仆,任谁都能看出他才经车马之劳,如此面君,确有些不妥,可也无人敢指出。
杨谦步履沉稳,跟着通传宦官入殿,站定案前,一揖齐心:“臣大理寺少卿杨谦见过陛下。”
大梁并不通行跪拜礼,只在皇家大典与正式朝会时,臣下才会对君上行跪拜礼,除此之外,君臣私下会面只行揖礼即可,臣若行跪拜礼会被视为谄媚侍主,无君子气节而为人所不齿。
康定帝合了奏疏,扫过杨谦一身风尘时,面上未有不满,抬手虚抚:“少益,此行多艰,辛苦你了,坐吧。”
杨谦顺言直身,仍低着头:“是臣该做的。”再落座案下,动作熟稔。
康定帝笑了笑:“如何?江南冬景可美?”竟像是寻常寒暄。
杨谦这才抬起头,看向康定帝,也笑道:“美甚,若不是惦记着朝中公务与家中夫人孩子,臣倒想在江南多住些时候。”
康定帝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江南有让你流连忘返之物啊。”
杨谦:“流连忘返之物倒不曾看见,只是看见了些奇景想与陛下说道说道。”
康定帝:“嗯,不必讳言,只当家里话闲。”
杨谦沉吟片刻,似是在回想:“是途径成州的时候,偶然瞧见了一棵大树,约莫有几十年光阴了,树干粗壮,合有两人抱,按理说该是枝繁叶茂的景儿,可臣抬头一看,竟有一半的枝儿呈枯败之象,但另一半却又生机勃勃。”
杨谦半垂了眼:“臣心下好奇得紧,便寻来种树人问其究竟,那种树人道,刚植此树时,盛景勃然,未曾有异,可偏不知哪里来的缠树藤蔓,藏在暗中生长,等到他们发现时,那些藤蔓竟已抢走了大半树木供养,且又顽固得很,用了各种办法都不能将其斩草除根,眼见着树木将有枯木之相......”
杨谦有些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但康定帝未有丝毫的意外,反倒是顺着问了句:“可是找到了斩草除根的方法?”
杨谦忙做拜服样子,对着康定帝一拱手:“陛下圣明,前不久,确实找到了法子,且已有成效。”
康定帝蓦地一笑,点了点杨谦,轻骂了句:“俗套。”
杨谦也笑着应下,但转又露了疑虑:“可臣尚有不解,还望陛下解惑。”
康定帝眸光一闪:“说。”
杨谦:“许是种树人寻到了方法,也见了些成效,那些藤蔓亦有些妖性,竟有聚生排外的样子,铆足了劲汲取树木的供给,才叫那颗树枯了半边,寻常人也没了办法,说是还需最初的种树长者出手,才能治一治那些乱根。”
康定帝不置可否,杨谦也没有再说,君臣二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殿外小宦官又前来通传,说是礼部左侍郎请见。
康定帝屈指叩案,声出笃笃,对着杨谦:“最初的长者未必能兼顾此处,但......”轻笑,“但他也架不住有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叫人堵在了门前啊。”
杨谦方才在沉默中屏住的气,在此时长长地呼了出来。
康定帝看杨谦松了口气的模样,反而笑落到了实处,还嘱咐了一句:“朕就不叫你退下了,不过,只许看着,不许出言,不然,朕可是要让你姑母再好好教你一次规矩了。”
杨谦像是喜不自禁:“哪儿能劳烦娘娘,臣跟在陛下身边,自然学得好规矩。”
他故意转了转眼睛,一张娃娃脸本就有些稚气,在此时更显得有些像小孩子般故意讨好,只是他周身的气度偏又成熟得很,看下来倒显得有些奇怪,却足以逗康定帝发笑,“只是若是有人将所有事都推给臣,臣不能言,那陛下总要替臣说上几句了。”
康定帝睨了他一眼,笑骂:“真倒是与你姑母一般,半点亏都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