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
范文成几乎砸碎了房内一切的摆件, 地上的碎瓷碎玉反射着烛火的光,仿佛无数个锋利的刀锋,正对着跪在门前的寿安。
而房外的下人皆闭耳默然, 对此见怪不怪, 没有人想不开会入内劝阻。
寿安埋着头忍不住浑身觳觫,白皙的面颊上浮着明显的巴掌印, 嘴角还有几道血痕,不敢抬头看此时正处在暴怒中的范文成。
等范文成自己发泄够了, 也是累了, 突然四肢无力般瘫坐在黄梨木椅上,只是一双眼正如刀锋,越过无数的碎瓷碎玉刺向寿安。
两人分明共处一室,却偏偏像被一道清晰的裂痕隔开,极近却又极疏。
“过来。”范文成压着声, 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隐怒。
寿安原本颤抖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但不敢忤逆范文成, 双手撑地, 正欲起身, 却又听到范文成一声:“谁让你起来了,跪着过来。”
寿安猛地抬起头, 看向范文成,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地上满是碎片, 若是跪行到范文成身边,双膝定会被扎得鲜血淋漓,甚至再也不能站起行走。
范文成见寿安如此, 倒是露了个笑,只是比哭还难看:“怎么?怕了?”
寿安眼中渗出泪, 滴在了手背上,眼神哀戚,亦有恳求。
范文成攥紧了拳,重重锤了一下扶手:“现在知道怕了?方才呢!方才不是逞英雄吗!我让你挡我前面了?!”他狠狠咬着牙,“愿意?你愿意什么?!”
寿安终于明白范文成为何生气了,连忙摇头,散落的发沾到了泪,黏在面颊上,愈发显得可怜:“不!奴没有那个意思!奴当时没有多想,只想着保护公子。”
范文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连连冷笑:“保护我?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嗯?”
他站起身,踏着满地的碎片,每一步都伴有崩裂之声,停在了寿安身前,弯下腰,掐住了寿安的脖颈,迫他仰起头,看向自己:“自身都难保的东西,要来保护我?”
说着,范文成手中再用了几分力,寿安已是难以呼吸,就连眼球都开始充血,他挣扎着握住了范文成的手,语出断断续续:“寿安......心里......只有公子。”
范文成一怔,下意识松了手,寿安顺势倒伏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却还记得紧紧扒住了范文成的靴,哭道:“奴见不得公子受辱,即使当时死了也不足惜。”
范文成犹疑一番后仍是不信,低头看着奄奄一息地寿安,切着后槽牙,指着寿安,句句诛心:“你是在讽我无能护不住你,还是看上了那个步故知,能陪他睡上一觉死也甘愿?”
寿安浑身一震,猛然抬头望向范文成,通红的眼中泪落如雨,流经唇角,化开了干涸的血痕,竟像是哭出了血泪,话中也有了决绝之意:“公子一定要逼奴以死明志吗?”
范文成看着这样的寿安,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等反应过来,又猛地蹲在寿安面前,抬袖为他拭泪,语中竟有几分慌乱无措,几尽崩溃:“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明明从前他们找我要你的时候,我都能护住你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寿安已经习惯了范文成如此反复无常,勉强扯了一个笑,握住了范文成的手:“公子已经保护奴很久了,这份恩情,即使叫奴为公子死上一百次也还不清。”
范文成反握住了寿安的手,十分地用力:“你只是为了我甘愿去死?”
寿安吃痛,一双秀眉紧蹙,却仍笑着:“是,只是为了公子。”他另手抓住了范文成的衣袖,“况且,奴知道,公子一定会尽力救奴的,对不对。”
面对如此信任自己的寿安,范文成却突然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不,不行,你若是不死,这件事就办不下去!”
寿安才从范文成的自言自语中,听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语带试探:“是叫奴......受辱自尽吗?”
范文成停下了脚步,眼中亦有哀伤:“是,李博达正是此意。”
寿安掌中渗出了血,却不知痛,他以为只要做个与步故知苟且的假象,再让他咬死步故知对自己用强,就能顺了李博达的意。
可他忘了,那位李公子向来决不允许有任何疏漏。
是啊,他就算再怎么咬死是步故知轻薄自己,也比不上当场自尽叫步故知背上一条人命来的重。
室内久静,半晌之后,范文成突然开了口:“我没有救你的机会,也救不了你,这样......你还愿意吗?”
寿安垂首不语,范文成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又过了许久,寿安陡然放松下来,笑了笑,只看着地上闪着光的碎片,话出苍凉:“说奴一点不惧死是假的,先前也是以为其中还有生机,才显得如此无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奴怕死,奴真的很怕死,可若是奴不去死,公子与主君还是会叫奴去死。”
范文成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寿安慢慢抬起头,看着此时有些狼狈的范文成,晃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中,揉乱了他原本眼中的神采:“公子能为了奴,做了这么多,奴已经很满足了。”
他爬了起来,正跪在范文成面前,重重一拜,额头也磕在了碎片上,血慢慢渗出,渐渐染红了地板:“奴,拜别公子。”
*
三日后,国子监
夜已深,不久将要宵禁,步故知与十一收起了书,再独自一人回到学舍。
在踏入舍门的那一刻,一股香味直冲鼻尖。
步故知蹙起了眉,习惯性地分辨其中成分,但由于读了一天的书,脑袋并不灵敏,不能第一时间辨出。
他也不往另一个方向看,只是垂着头往自己的寝居走,等走到寝居门前,脑中才反应过来——是依兰香与蛇床子!
心中警铃大作,蓦地回头看向范文成寝居的方向,什么也没看到,但香却更浓了。
他心跳快了几分,想立刻离开这里,却突然,寝居从里打开,一个身影扑到了步故知面前,缠住了步故知。
他已是气息加速,气血上涌,头脑也开始发昏,但仍有几分力,勉强挣开了这个身影,转而向门外跑去。
可舍门却已从外紧紧锁住,他猛地踹了几脚,仍旧纹丝不动。
他想张口呼喊,却吸入了更多的香,这香里也不知放了什么别的,竟让他开始逐渐无力,意识昏沉,只有一种亟待发泄的感觉充斥全身。
而身后的人见他无力地靠在门边,竟越走越近。
步故知勉力撑着眼,认出,这个人,是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