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成霰, 如千根万根银线斜落而下,远远望去,仿佛织成了一个巨大的银笼, 罩住了整个京城。
天上浓云滚滚, 压制住了白日里的晖光,黑沉沉的, 直叫人喘不过来气。
霰粒如白盐铺满了所有街巷,一驾饰以锦玉的马车穿过了九重衢道, 留下了两道灰黑的车辙, 很快,辙痕浅洼处,雨霰凝成了冰。
马车停在了宫门前,张三娘下了车,丫鬟为她戴上了斗篷连着的兜帽, 帽沿的白绒稍微挡住了掠宫道肆虐的朔风, 但还是抵不住这冬日里的严寒, 只呼吸, 便能见气凝成雾, 遮住眼前的视线。
宫门前东西各有百间厢房,称“千步廊”, 乃六部、五府的办公之处,亦是群臣入宫的必经之路, 平日里臣吏往来,摊贩叫卖,也是热闹的。
可今日朔风裹挟着最北部的严寒来的突然, 行在路上迎面的风如刀割,雨霰落在脸上也是生疼生疼的, 是故散朝之后,群臣皆缩回了厢房,轻易不肯出来,而摊贩也早就归了家,宫门前竟有凄清之意。
张三娘以往是非年节宫宴不会入宫,可昨夜她与步故知领会到正阳街那场火的用意之后,便再也坐不住了。
步故知户籍之事皆由杨谦亲手操办,且在江州应承之人正是杨府旁支,按理说,为步故知矫换户籍一事难以被国师府察觉,就算终究是纸包不住火,那也该是多年之后的事了,绝不会是前脚步故知刚到京城,后脚国师府那头便拿捏住了这个把柄。
若是多年后东窗事发,杨府自然是有把握让步故知摘出这个罪名的,甚至不需多年后,只要步故知可以得中进士,以杨大学士与杨谦对圣心之揣度,步故知很可能都不会因此遭受半点影响。
可偏偏,是在步故知刚入京之时,他甚至尚未参加乡试,而杨谦也不在京城,若是国师府真将此事捅了出去,无人保得住步故知,甚至,整个杨府都会被牵连。
而现今情况下,京城之中,有可能保得住步故知的便只有杨谦的姑母,景仁宫中的杨妃。
杨妃乃杨大学士的幺女,康定三年入宫,甚得今上恩宠,在入宫第二年便诞下了皇长女南宁公主,但因生产伤了身子,难再有孕,却因此更备受今上怜惜。
按祖宗旧例,后宫之中,无子不得册妃,但今上力排众议,在杨妃入宫第三年后便将其越晋妃位,还将历朝贵妃居所景仁宫赐给了杨妃。
且三十多年来,即使帝王恩宠流转,可杨妃的地位无人撼动,即使是如今的皇后,与杨妃也只能称得上是堪堪分庭抗礼。
由是昨夜当晚,张三娘便递了命妇牌子入宫,请求今日面见杨妃,希望能得杨妃指点。
丫鬟撑起青花伞勉强遮住了些许雨霰,但作用并不大,当张三娘行至景仁宫,斗篷已然湿了半边。
景仁宫前早有嬷嬷等候,迎来了张三娘便赶紧将人领至偏殿,换下潮湿的斗篷,又以热水沃手驱除寒意之后,才引至正殿。
正殿之内,奢华异常,入门屏风两侧摆了十余座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其中一座上头还站立着一对珠玉宝石镶嵌点缀而成的翠鸟,其工艺之高超,远看栩栩如生,近看贵气逼人。
正殿的紫檀木博古架上也摆放着众多奇珍异玩,其中一座九玲珑白玉宝塔最为抓人眼球,此塔有八角十三层,乃是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逼近一尺多高。可以想见这是多大的完整的白玉才能成此塔,塔檐飞翘,饰有白玉铃铛,有风过竟还有声响,另有烟云流动之态。
架上还有众多白玉莲藕、翡翠白菜、翡翠西瓜、玉如意等珍贵金银玉石,随便一件拿出去,都够平民一家一辈子富足过活。
但却并不见杨妃身影,正殿深处一座黄花木金漆点翠嵌玉石花卉围屏遮挡住正殿众人的窥视。
虽杨妃是杨谦的亲姑母,可由于杨妃毕竟身处后宫,并不能多见,即使年节探望,或是宫宴会见,也碍于多有宫人在侧,难说上什么体己之言,故张三娘与杨妃并不亲近。
而杨妃本可以借帝王恩宠常召外妇小辈入宫相伴,但奇怪的是,杨妃也几乎从未向今上讨过如此恩典。
张三娘坐在正殿之中,心中难免忐忑,可也只能等待。
等到宫人上齐茶点后,围屏后才有了动静。
杨妃悠悠踟蹰,浑身透露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泼天富贵之气。身着深青色四合如意云纹纻丝直领对襟大衫,云龙圆补红鞠衣贵气逼人,两条浅蓝色金绣云龙纹霞帔垂下,尖端挂有瑑龙纹玉坠,随着她步伐晃动,恍若听到玉声玎玲。
头上一顶白玉千瓣花冠外,耳上另簪两支银镀金点翠嵌料珊瑚蜻蜓纹钗,灵动异常,随步而摇,恍若随时可翩翩飞去。
虽已年近半百,但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细看容姿很难不注意到她一双眼型细长眼尾上挑的丹凤眼,眼眸流转时颇具气色神韵,眼上两弯柳叶眉自然上翘,显得干练又不失威严。
可偏偏如此雍容衣冠之人,行动中又透露出一股难以让人忽视的娴雅气度,与这金光灿灿的大殿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三娘忙起身欠腰唱礼:“臣妇请杨妃娘娘万安。”
杨妃悠悠扫过张三娘一眼,并不急唤人起身,而是慢条斯理地先行坐下,接过了宫人手上的汤羹,执瓷勺舀了几下,碰壁发出了清越之声,才开了口,出声慵懒婉转,竟似少女之音:“起吧,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跑这一趟。”
说罢,又将瓷碗搁在了桌上,抬手掩唇半阖眼打了个哈欠,再斜靠在扶柄上,撑着面腮掀开眼帘瞧着琉璃窗外的风雪:“这再过几日便是年宴了,何事这么着急,非得在今日见本宫。”
张三娘依言回坐之后,语出踟蹰,看了看殿内宫人,再看向杨妃。
杨妃似被张三娘这副模样逗笑了,略挥了挥手,依旧是那副懒散姿态,但话出却多了几分锋芒:“景仁宫之中,什么话该给什么人听,他们比本宫还要清楚,三娘不必心存顾忌。”
张三娘抿唇微蹙了眉,显然还有担忧,但并不敢忤逆杨妃,垂下眼将步故知的事一一与杨妃说了。
语罢片刻,都未等到杨妃应话,她抬眼瞧去,发现杨妃竟然完全阖上了眼,支肘浅眠,心下更是慌乱:“娘娘?”
杨妃这才淡淡应了声:“还有吗?”
张三娘实在捉摸不透面前的杨妃,只能摇摇头:“没有了。”
杨妃又“嗯”了声:“本宫以为是什么大事,吓得你第二天就跑到景仁宫来,原来,只是此等微末之事。”她悠悠睁开眼,眸中滟滟流光微动,露了半分威仪:“都听清楚了吗?”
张三娘愣了一愣,随即殿内宫人皆弯身称“是”。
杨妃略微颔首,发髻之上的冠钗轻摇:“那就都下去吧。”
宫人动作轻快,陆续鱼贯而出,不过几息之间,正殿之中便只剩张三娘与杨妃。
而此刻,杨妃浑身威严气度才显,神色肃然:“看来是父亲没教好你与少益,你以为,杨府做的事,能瞒得过垂拱殿?”
张三娘一怔,瞬间,后脊生寒,怔怔地望向了杨妃。
杨妃嗤笑一声,若是李忠正在此,便会惊讶,杨妃此时的神态竟与康定帝有三分相似,她语气淡淡:“不仅瞒不住垂拱殿,自然也是没想瞒住国师府。”
张三娘彻底震惊了,她自然信任杨谦与江州杨府,因此对国师府能如此快速摸清步故知底细非常不解,但并无时间细想。可就杨妃之意,这件事竟然是杨大学士有意透露给国师府的!
杨妃舀了一勺羹汤入唇,品到微甜之意后,面色才缓了三分:“若是真如你们所想,国师府又何必放这场火来警示你们,直接找个人揭发此事,什么步故知什么杨府都跑不了。”
张三娘犹豫道:“也许,国师府并不想彻底得罪我们。”
这下反倒是轮到杨妃一怔,但随即,她便捧腹大笑起来,耳边的钗坠颤抖不止,等她笑够之后,才正了身,看着张三娘:“得罪?朝堂之上,从无得罪之事,有的,只是能不能做,与敢不敢做之事。”
她见张三娘还是一脸不解:“就你所说,这个步故知究竟是因何事不能用原籍科考啊?”
张三娘:“因他放火阻止了东平县巫医义诊。”
杨妃再问:“那又为何只能入京科考?”
张三娘:“巫医不能容忍他继续待在东平县,让裴县令将他驱逐。”
杨妃又问:“那便是得罪了成州巫医,可对?”
张三娘面上疑惑更深,但只能跟着杨妃询问:“是。”
杨妃松开手中的瓷勺,轻拊掌而笑:“好啊,做得好啊。”再看向了垂拱殿的方向:“你说,这天底下,究竟是谁,最忍不得那群巫医呢?”
张三娘“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明白了,即使步故知户籍有伪,但追其根本,是因他阻止了成州巫医在东平县扩张之事,而最乐见其成的,自然要属当今圣上。
若是国师府将此事捅出,就算除掉了步故知,可也未必会在圣上面前讨得好处,甚至会更惹圣上忌惮。
即使天下人皆信服巫医,巫医难除,可并不代表国师也难除,就像圣上需用文人,但并不拘于是杨大学士还是李大学士,自然,今日国师府里是王国师,明日便可以是张国师,这也是圣上允许国师管辖巫医,却不许国师出京半步的用意!
可张三娘还是有些疑惑:“按娘娘所言,那国师府究竟为何要放这把火呢?”
杨妃挑眉一笑:“你说为何要放这把火?看看你刚才被吓成什么样了。”
张三娘才彻底明白了,国师府只敢趁杨大学士不在,放火恐吓她与未入官场的步故知,只要吓得他们不敢再让步故知科考,自然也就算挫了他们的准备,要想在短时之内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扶持,并不简单。
可国师定是没料到,京中还有个杨妃,洞悉帝王之心,只三言两语,便将这些弯弯绕绕掰碎了与张三娘说清楚。
杨妃叩指敲了敲桌,垂眼掩去眸中晦暗之色:“再有,那位自从栽了国师那里的一跟头后,便不敢再用‘无瑕’之人,不然,你以为,景仁宫里的奢华与杨府中的侈度,是做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