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絮般的雪就这么落了三日, 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地面上的万物。只在这杨府,便能见原先后院中的叠石奇山已完全被雪覆盖,看不出原本的嶙峋。
好在, 第三日午后, 终有雪霁之相,不至于酿成更加严重的雪灾。而阴沉的天也终于破开, 露出了难得的冬日煦光,只是这光像隔着玻璃般, 没有任何一丝的温度, 甚至更冷了。
如众人所料,在雪下的第二日,便有民众觉察出了雪灾将至,城中众多百姓不顾大雪之势,贸然上街哄抢米粮炭柴, 好在州府衙门事先有所防备, 在各个商街巷口都设了府兵维持, 才叫没出什么大事。
不过米价问题, 并未达到最好的结果, 州府常平仓内果真如魏子昌所说,只有三十万斤的储粮, 只一个府城,便有二十多万的人口, 只靠官府开仓赈济是远远不够的,但若要等消息传到京城再由京城运粮更不现实,必须要联合当地的商会米行, 调出中转仓中的储粮才可缓解燃眉之急,也是因此, 才叫商会米行有了与官府谈判的底气。
州府之内,便有左右两位布政使,除开杨大学士的学生左布政使外,其余官员都已在成州州府为官多年,大多认为官府能做的,便只有上报灾情达天听,再开仓放粮,后面只等京中派银派粮便可。
但新官上任的左布政使却强硬得很,直指府城之内米行商会趁灾囤货之事,要求以官府名义叫所有米行拿出储粮,并由官府暂为接手中转仓以调粮,事后米行若有亏损,再以京城赈灾之银补偿。
这可惊起不小的风波,要知道,若是真的按照左布政使的要求去做,这其中上上下下从官衙到米行能从雪灾中捞到的好处可要大大缩水了。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只左布政使一人肯定是没这个底气的,说不定头天刚说出这句话,第二日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但万幸的是,退下来的杨大学士好巧不巧,此时正在成州州府小住,又好巧不巧,新到任的左布政使正是这位杨大学士的学生。
而杨大学士何许人也,虽大器晚成,四十余岁才得中进士,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这个进士可是当年今上亲点的状元,此后便是一路顺风顺水,颇得帝恩,甚至于到了八十岁,今上仍不舍其致仕,只是老来思乡之情愈重,请辞三年,才终在今年得退。
可以说,若是杨大学士在成州州府衙门里出了什么事,或是他传了什么信到今上耳中,整个成州官场都得变天,况且,杨大学士能在国师之势倾朝的情况下,没有依附国师也能得帝宠近四十余年,可见其手段地位并不一般。州府衙门里的老油条们,就是脑袋再不清楚,再被泼天富贵迷了眼,也知道仅凭他们,是压不过眼前这尊大佛的。
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府衙门那边是不好再做什么手脚了,但这不代表商会米行就会乖乖听话,谎报储粮者众,加之即使接手了中转仓,在大雪冰河、封路的情况下,也很难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能将米粮运到府城及其下县乡各地,所以,在陆路能行之前,还是得控制住城内现有之粮。
这就需要一个懂得米行暗规之人从中协助了,需得按照漕运关税之数算出现今城中各米行应有储粮,再根据这上头的数目,一家一家的核对,若是虚报之数甚巨,则以有碍公务之罪,没半身家,并不得再经营米行店铺。
而懂米行暗规者,现成便有一个,那就是魏子昌,在祝教谕的举荐之下,便由魏子昌负责核算处理数目之事,而因裴昂对官府事务较为熟稔,则作为了魏子昌的副手。
步故知从州府中的医馆回来,染了一身的药味,凌冽的寒风吹面如刀割,但他并未有任何的脚步滞缓,等回到了杨府,开始煎煮药材,身体知觉才慢慢回拢。
煎药之时热气腾雾而上,直至房梁,又倏地消散,步故知看得有些出神,但面色却是无比的凝重。
果真,东平县因有裴县令,不仅政清治明,就连万善堂也是在裴县令的刻意回护下,比所有地方的医馆发挥的作用都要大。
他刚刚特意去了州府内的医馆,发现其中存有的药材竟比小小县城内医馆存有的药材还要少,不仅药类不丰,而且很多都已陈腐不能再用。好容易翻出了勉强能治风寒入体之药,才急忙回来。
祝教谕虽在三日前退了烧,可却有所反复,故这几日魏子昌与裴昂是在外头忙活,而步故知则是在杨府里照顾祝教谕。
等步故知端着煎好的药来到祝教谕床前,还未开口,祝教谕便看出了他有心事,略想了想,问道:“可是因为这州府之内的医馆?”
步故知点头又摇头:“先生定是比我还清楚,州府中的医馆甚至比不上东平县之内的万善堂,但还有一事,令学生心内难安。”
祝教谕接过了步故知手中的药:“何事?”
步故知拧眉思索:“方才我去医馆时,碰到了不少的伤者,大多穿着单薄,应是从下面县乡而来。”
祝教谕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药,面色不改:“应是大雪压倒了不少县乡里的房屋。”
步故知:“是,这些人是因无钱,才到州府医馆里看伤...”
祝教谕稍稍觉得好受些了,从被中探出了手,捋着长须思索道:“你是在担心东平县?”
步故知看向了窗外,积雪压断了不少的树枝,杂乱地铺在地上:“是,府城之内自然比县乡要好,是故我看不到真正的情况,况且,万善堂里只有孔老大夫一人,怕是处理不了太多的伤者。”
祝教谕了然:“你这是在跟我请辞啊。”便又一笑:“也是在想你的夫郎了吧。”
步故知垂下了眼,稍颔首。
祝教谕仍旧是笑着:“也好,回去后传个信来,让裴昂与魏子昌也能在这里安心。只是雪才霁不久,路上难行,此去多珍重,不必急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