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拿着药箱的手越握越紧, 木质的手柄硌进掌心,生疼生疼的。
而孔老大夫显然要平静许多,听了病人之语, 也只是动作顿了顿, 随后用巾帕擦拭了病人手腕处的污浊,三指探脉:“老夫这儿看病要不了多少钱, 莫要担心。”
病人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微昂起的头也放下, 只是瞬间, 又开始无意识的痛苦低哼。
随后,孔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对着步故知:“你来看看。”
步故知依言将药箱放到床边的案上,箱角碰到了案上的瓷碗,发出一声“当啷”, 病人原是陷入了半昏迷, 但听到此声, 还迷迷糊糊地挣扎起来, 口中哼哼:“不...喝了...”
孔老大夫扫过那碗里的符水, 轻微地叹了声,又在收回眼的时候看见了步故知掌心通红的深痕, 起身让位之际,拍了拍步故知的肩, 却什么也没说。
步故知同样替病人探了探脉,面色越来越沉,过了半晌, 他看向孔老大夫,轻声:“是肝积之症。”
孔老大夫点了点头。
肝积之症就是肝炎或肝癌*, 一般来说在初期,只要治疗妥善,后续症状不会如此严重,如果单纯是肝炎,也有痊愈的机会。
但此病人已然腹水肿大如怀胎十月,又伴之皮肤溃烂,这是皮肤瘙痒难耐之际挠破生脓导致的,且面如陶土,再无半点生气,显然已是晚期。
晚期的肝炎就已成肝癌,即使在现代医学条件下,也很难痊愈,大多也只是依靠仪器徒劳地延长生命,而在古代,基本已是回天乏术。
一时无言,他们谁都知道,是巫医耽误了这个哥儿最好的治疗时间,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晚期肝癌会如摧枯拉朽般夺去病人的生命,通常整个过程也用不到半月,而这个哥儿的状态,自然不是这个过程的开始。
——他已活不了几天了。
步故知的手逐渐地攥紧,突然,毫无征兆地,他起身往床头,直接掰开了病人的嘴,动作还记得轻柔,可即使再轻柔,也惹来了病人痛苦地挣扎。
病人牙龈处不断渗出的血,深深扎进了步故知的眼,他不死心,略微抬起病人的鼻尖,又看到了已凝近黑色的血痕。
以及手下触到的病人滚烫的体温,这一切症状,都昭示着,这个病人确是肝癌晚期无疑。
步故知愣了一愣,后慢慢地收回了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孔老大夫面露不忍,翻开了药箱,取出了止痛丸,递给步故知:“你来喂他吃吧,好歹也能...减轻一些痛苦。”
步故知没有立即接下,他怔怔地看向孔老大夫,少有的语速急切:“黄柏、桑寄生、菟丝子、蛇床子、虎杖、半枝莲、白花蛇草、龙葵、何首乌、桃仁、赤芍、丹皮*可缓解肝积之症,对否?”
孔老大夫默默合上了药箱,没有应声。
步故知又继续:“艾灸三阴交,加之服用真武汤、十枣汤、五苓散*,可逐水、利水消肿。”
孔老大夫拿起了碗,准备外出寻童子接水,好让病人服下止痛丸。
可步故知挡在了他身前:“火燎刀刃,白酒拭之,再切开流脓处,排出脓液,若有腐肉,再清除填塞以纱条,定期清理换药,可治皮肤溃烂。”
孔老大夫站住了,他也同样看向步故知,眼中多了几分痛心,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晚了啊。”
说完,逃避似的,绕过了步故知,往外屋去了。
步故知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到孔老大夫端着干净的水进来,依旧如此。
孔老大夫停在了步故知面前:“你来喂吧。”
步故知没有反应。
孔老大夫顿了顿,态度陡然强硬:“这是唯一我们能做的了。”
步故知浑身一颤,像是被驱使般接下了那碗水:“可,明明有机会。”再一声语有颤抖:“他明明有机会!”
步故知不是没见过将死之患者,也不是没处理过医药无救之病人,可那些情况,都已是触到了无论中医还是西医所能治疗的壁垒。
况且先前的治疗,也已极大地延长了患者的生命,他会为此而感到惋惜,但绝无愧在心。
可,这个哥儿,只要再早些来找孔老大夫,即使他没有穿到这个世界,仅靠孔老大夫一人,也足够挽救这个哥儿的生命。
“世人多崇巫医,已是根深蒂固,非你我二人所能改变。”孔老大夫闭上了眼,缓缓叹息。
步故知追问:“巫医不也是医吗?还有先生你说过,官府不也是会定时从万善堂拿药吗?那分明就是为了交给巫...”
“住口!”孔老大夫一斥。
步故知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划破掌心。
“老夫对你多有交代,你都忘了吗!”孔老大夫恨铁不成钢。
步故知感受着手心的疼痛,但如此才能让他清醒,不至于陷入无能为力的泥沼:“不说,难道问题就不存在吗?”
孔老大夫抢过步故知手中的碗:“说了,问题就会解决吗?!”
步故知如遭雷殛,他一切的不甘,一切的不解,都如大火灼烧而过,只留下余烬,黑灰一片,又蒙上了他的心,余温还在炙烤着。
孔老大夫喂完病人服下了止痛药,将剩下的一瓶全留在了案上,提起了药箱,领着步故知来到外间。
小童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不停地向山中张望,听到了孔老大夫与步故知的动静,猛然回头,脚步蹭挪,显然是有话要与他们说。
孔老大夫走到了小童身边,略微弯下了腰:“小郎君,你爹爹何时回来?”
小童将手藏到身后,又低下了头:“爹爹说,他要很晚才能回来,让我记得问你们,阿爹怎么样了。”
孔老大夫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安抚地摸了摸小童的头,死生之事,实在不好让小童转达。
小童很久都没等到孔老大夫的话,疑惑地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澈见底:“阿爹会好起来吗?”
这显然是小童自己的问。
孔老大夫的手僵住了,他不忍心告诉这么小的孩子,你的阿爹再也好不起来了。
步故知也默默地走到了小童身边,高大的身影为小童遮住了炽热的阳光。
小童已在院中站了很久了,皮肤都被晒得发红。
步故知放轻了声:“为什么不进去?”
小童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怯怯说道:“我害怕。”
步故知皱起了眉:“怕什么?怕你阿爹吗?”
小童连忙摇头:“不是怕阿爹,是怕那些奇怪的东西。”
步故知蹲了下来,似是鼓励:“什么奇怪的东西?”
小童埋头想了想,很快打了个哆嗦:“之前一直有奇怪的人来我家,每次他们来,总是又吵又闹,爹爹不让我进去,可我在门外,也能听见阿爹一直在哭。”
“阿爹哭的时候,我也在哭,那些人还凶我,爹爹也没管我。”妍善婷
“等他们走了,我就看到阿爹身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阿爹看起来好疼好疼,可爹爹说,阿爹这样才能好起来。”
小童说了几句,便止不住的哭:“可阿爹明明就是越来越疼了,肚子也越来越大,后来,那些人说,阿爹是被怪物附了身,再也治不好了,那些奇怪的人也再没来过了。”
小童似是感觉到步故知身上的善意,他扑进了步故知的怀里,呜咽道:“我要以前的阿爹,你们能不能把以前的阿爹还给我。”
步故知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抚上了小童的背,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小童本就在院子站了很久,又哭得猛了,很快睡了过去。
步故知抱起了小童,可到了里屋门前,又止步不前。
孔老大夫跟了上来,看了眼里屋:“等他爹爹回来吧。”
步故知就抱着小童坐在了正堂,还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小童睡得舒服。
孔老大夫坐到了步故知身边,拍了拍步故知的肩:“死生有命,不必介怀。”
步故知哑着嗓,他轻声地问,意有所指:“先生,你也不会介怀吗?”
孔老大夫似是被问住了。
介怀吗?怎么会不介怀?
他从十余岁时起,便跟着师父学医,一直到三十岁那年。
这十多年间,他也算治过大大小小许多病人,有痊愈者,也有医药无救者,他很少放在心上。
可余后的四十年,巫医席卷全国,官府带头推崇,他质疑过,得到的也是师父的一句:“不要问,不要说。”
他见过了太多被巫医耽误的病人,自然,更多的是他见不到的。
“故知啊,一个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只要能做到问心无愧,有些事,就不必介怀。”
步故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更何况,你与老夫一道,重撰医书,此乃利于后辈之大事,而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其余的,只能尽自己所能,能多救一个病人,就多救一个。”
步故知听到了医书,身子稍微动了一动。他原先的打算,自然也与孔老大夫相差无几。
他即使是来自现代之人,可始终也只是个中医,就算他能察觉到这个世界巫医独大的吊诡之处,也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这巫医祸乱之源头,自是从这个世界最上层而来,即使他不能明白究竟所为是何,但总归是逃不过权力二字。
而权力争夺,他不想参与,也不愿参与,是成其主,或成其奴,都未可知。更何况,他就算决定抛却所有,踏入这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就一定会有作用吗?
他也不过是个懂医术的小小士子罢了。
而这,正也是他之前拒绝了祝教谕与裴昂的原因。
步故知很久都没有回话,孔老大夫也没催促,而是阖上眼,靠着椅背假寐。
过了很久,他听见步故知低微,却又无比坚定地一声:
“如果,我能做的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