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云来遮月, 繁星也渐渐暗淡下去。
孔文羽只觉得似有凉风灌顶,他忍不住打了个颤,连带着握着魏子昌的手也在颤抖, 手指松松合合, 但最终还是握紧了。
魏子昌一手由着孔文羽牵着,另一手藏在袖中, 也在不自觉地微蜷着。
孔文羽的话都凝在了咽喉,可眼不离魏子昌, 而魏子昌也没分毫躲避, 只稍垂了眼睑,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一时小巷复归静谧,唯有夜风穿狭墙而过时的低啸,似有人在轻声地呜咽。
许久之后,孔文羽终于咽下了那一团堵在喉头的气, 他强撑无事, 硬是找回了原先要说的话:
“魏郎君, 昨晚你走得太过匆忙, 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姓孔,名文羽, 未取字,你可以叫我小羽, 我阿爷还有步秀才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魏子昌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攥紧,但面上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孔文羽扯了扯嘴角,分明是个笑, 可眼底透露出的苦涩,又像是在哭:“那你呢, 你叫什么?”
他并非是不清楚魏子昌的名,只是慌乱间不知再与魏子昌说些什么,但又不舍得今晚好容易见到魏子昌的机会匆匆结束。
魏子昌默了半晌,他抬眼看向孔文羽,眼前人原先眸中细碎的星光已消散不见,可仍旧能看清其中潋潋流光,这让他本就不坚定的态度不自觉又软了三分。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像是一阵夜风掠过:“魏子昌。”
孔文羽一怔,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有意放大了声,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名:“子、昌。”
回音在狭长的巷中转旋而过,又乘着凉风响在他们二人的耳边。
孔文羽默默红了脸,其实在夜色下并不明显,可不知为何,魏子昌偏能注意到孔文羽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就比如,正牵着他的手,很凉,但手心处却在冒汗。
“嗯,还有事吗?”魏子昌依旧态度冷淡。
孔文羽闻言立刻摇了摇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又点了点头,他看着魏子昌的眼突然开始有些飘忽不定,终究还是有些难为情,语出支吾:“我...我是想说,我今年快十七岁了,没有成亲,也没有婚配,刚好...”
越说头便越垂,最后几乎是埋进了脖子里,才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刚好你也没有...”
“没有什么刚好。”魏子昌突然打断了孔文羽:“只是要问我的姓名与家室的话,那也已告诉你了,恕不奉陪。”
魏子昌似是等待这一刻,趁着孔文羽心神摇晃之际,干脆地收回了手,然后大步向巷外走去。
孔文羽愣在了原地,但下一刻他还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子昌,我还没说完呢。”
魏子昌听见了孔文羽直唤他的名字,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走得更快了。
刚至巷口便见到了步故知与裴昂,但他也只是稍稍一瞥,连招呼也没打,快步远去了。
孔文羽也经过了步故知与裴昂,还要再追,却被步故知拉住了胳膊:“小羽,别追了。”
孔文羽被拉得一踉跄,看向步故知,眼眉弯垂,像是在求个安慰:“步秀才,子昌他是不是今晚有事在身,才走得这样急啊?”
步故知还没说什么,反倒是裴昂听见孔文羽口中的“子昌”,挤了挤眼,谑道:“怎么就喊上名了?”
孔文羽察觉到裴昂的打趣,瞬即换了副面貌,瞪了回去:“我就喊了,不行吗?”
裴昂轻抚掌而笑:“行行行,怎么不行,何时请我和玉汝吃酒呀?”
虽孔文羽自己在昨晚,就亲口承认过对魏子昌有意,但现在被不生不熟的裴昂如此直白地点出来,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嘴上却是不肯让半分:“为何要请你,我只请玉汝哥哥。”
裴昂笑得开怀:“行啊,你请玉汝哥哥,到时候玉汝哥哥再领我一同去也行。”
孔文羽一时想不到如何回嘴,只重重“哼”了一声。
但很快又意识到,裴昂这是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步故知在孔文羽站稳时就松开了手,听着裴昂与孔文羽“斗嘴”也没出声,直到注意到孔文羽反应了过来,才开了口:“小羽,既然你与魏兄有缘,便不急在这一时,天也晚了,回去再说吧。”
孔文羽也知只步故知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魏子昌离去的方向。
这下裴昂没再打趣,而是略面露担忧地与步故知对视一眼,步故知同样是微蹙了眉,顿了顿,摇了摇头。
*
扶余村乃是东平县下辖九个村中最为偏远的那个,相对于其他村优越的地理条件,扶余村简直是差到有些格格不入。
别的村是有山有水有田地,而扶余村,便只有山,整个村落都是依山而居,不说山中田地本就贫瘠,就说种田所需的灌溉水源,最近的也隔了十多里地。
由是扶余村中,除了能靠山吃喝的猎户外,家家户户都过得艰难。
步故知今日随着孔老大夫的出诊之地便是扶余村,由于太穷,甚至没有什么巫医愿意来此,故扶余村中之人,有了什么熬不过去的病痛,便会去请孔老大夫。
也是因为扶余村太过偏远,来回必行夜路,所以孔老大夫每次到扶余村出诊时,总要再带一人作伴。
从前是带孔文羽,现在是带步故知。
孔老大夫与步故知是天才刚亮便出发,先是乘了牛车,到了多山之处,再步行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赶在了正午时候到了出诊之地。
不过,此次要看诊的并非穷苦人家,反而是扶余村中少有的猎户。院中挂满了各式野味的皮毛和干肉,屋子也是建得极好,黑砖灰瓦,不比清河村的富户差半点。
不说步故知有些意外,就连孔老大夫也是不解,向来不说有钱人家,就说小有积蓄之家,从来也都是寻巫医看诊,怎么这家竟是找到了万善堂。
院中站有一垂髫小童,穿着体面,就是还有些怕人,看见了步故知与孔老大夫也不敢上前搭话,还是孔老大夫主动前去对了出诊人家的姓氏,小童才领着他二人进了正屋。
正屋门刚开,浓重的烧纸味便扑面而来,再定睛看向屋内摆设,更是一惊——几乎所有家具器皿,都贴上了黄纸黑字的符咒,像是误入了什么宗教祭坛一般,处处都透露着诡异,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孔老大夫是见过这种场面的,还稍显镇定,可步故知虽听闻过巫医之名,但如此直接地身处其境还是第一次,便忍不住感到诧异。
孔老大夫心中有了答案,没有立刻跟着小童进里屋,而是对着步故知悄悄说道:“怕是已有巫医来看过了。”
步故知稍颔首。
孔老大夫又叮嘱了句:“待会儿看见什么都莫要提巫医的不好,只当我们是第一个接触病人的。”
步故知又是一颔首。
孔老大夫这才与步故知一道进了里屋。
里屋的情境比外间还要夸张,不说其他,只说病人躺的床架上,就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符咒,就连床边的木案上,摆着的碗里,装的也是烧过的符纸兑了水。
一阵一阵的凉意爬上了步故知的脊背,这根本都不算是巫医了,分明就是巫术!
步故知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又透过床帐看见了床上躺着的人影,心下便更是大骇。
——床上的人影简直已没了人形,四肢枯瘦,唯有大肚高高耸起,若是一般人乍一眼看去,多半会以为这是什么怪物!
孔老大夫也是一怔,但很快面色如常,低头询问小童:“这就是家中的病人吗?”
小童飞快地看了眼床的方向,身子颤了一颤,连忙收回眼,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又咽了咽口水:“是...是我阿爹,他生病了。”
阿爹指的便是哥儿。
孔老大夫有些犹豫,又问道:“那你爹爹可在?”
毕竟孔老大夫与步故知都是男子,就算他们身为医者,不在乎性别之防,但总也要替患者考虑,看诊时还是要有这个哥儿的丈夫在场才最好。
小童像是急着出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爹爹上山打猎去了,不在家。”
一般来说,猎户多在夜晚打猎,白日里山上的动物都躲了起来,除了布置陷阱外,猎户一般不会在白日里上山。
孔老大夫还想再问,忽有轻微的动静从床帐中传来,像是被细线吊起的叶子,随风摆动发出的声音:“是...大夫吗?”
孔老大夫连忙应下:“是。”
那人想要应话,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像是用刀划着嗓子,声声尖锐又刺耳。
小童一听这声,撒腿便跑了出去。
孔老大夫则不敢再多有顾忌,几步上前掀开床帐,眼前的一幕,即使他已从医五十余年,也不禁胆颤。
——病人不仅是瘦的不成人形,就连面上和手上的皮肤都开始溃烂,发脓的恶臭简直要熏得人直呕。
而原先没闻见,是因烧纸味暂且将此股恶臭压了下去,可一旦近距离,这股恶臭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孔老大夫的手都在抖,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将药箱交给了步故知,从里面翻出干净的巾帕,想要立刻为病人诊脉,却又听得床上之人的低语。
“大夫...你们看一次病,要多少钱啊?”
孔老大夫似有不解,明明这家是个猎户,又怎会如此在意诊费多少。
那人又是咳嗽了很多下,再停下的时候已是有些奄奄一息:“我这个病...咳咳,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还欠了巫医许多,实在是再看不起了。”
“咳咳咳,我也不想再看了,可我男人…他不肯,又将你们找来了。可巫医都看不好的病,普通大夫又怎么能看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