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小孩儿得趁早,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虞凡白合该是得给人点正面引导。他半点儿都不想让邬烬和这些东西沾上关系,没想到他打小胆儿就这么肥。

  还会偷偷摸摸地跟着他出去。

  在包厢里一众比他高大那么多的人的注目下,都阴沉着一张小脸蛋儿不服软,心理素质可谓是厉害。

  黑沉的天空下着雨,虞凡白裤腿被水打湿,他把背上轻飘飘的小家伙放下来,收了伞,甩了甩伞上残留的雨水,放置在了边上。

  他没急着去换衣服,拉了条凳子坐下。

  邬烬垂着头站在他身前,似知道自己闯了祸。

  虞凡白:“多久了?”

  邬烬沉默不语,片刻后,说:“没多久。”

  和长大后插科打诨不同,还挺老实。

  邬烬很少出门。

  上一次衣服脏了,怎么脏的,也不肯说。

  虞凡白大抵猜到了,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跟在他身后了,他没太防备一个十岁的小孩儿,也就让他钻了空子。

  但要跟在他身后,还能瞒过他,也没那么容易。

  本事儿不小。

  他和那些人混在一块,也是意外,那些人让邬烬帮忙送小药丸,拿糖贿赂他,正贿赂着,那伙人就被熊哥手底下的人一锅端了。

  “你碰他们给你的东西没有?”虞凡白问。

  邬烬摇摇头。

  “别随便接别人给的东西。”虞凡白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邬烬先是点头,又摇头。

  虞凡白:“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敢往里钻,你挺行啊,小鸟儿——哪天被人抱走卖了,你让哥哥上哪儿找你去?”

  两人一个坐着训着,一个站着低头挨训。

  训人的人口吻温柔,字字句句又往人心里扎,挨训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副“我知道错了”的温顺模样。

  训完,虞凡白端着水杯喝了口水,让他把精神体放出来。

  邬烬却是疑惑:“精神体?”

  虞凡白:“你的小狗。”

  小狼被放了出来,蹲在虞凡白腿上,仰着脑袋舔他下巴上的水珠,它比邬烬成年后的精神体小很多,跟没断奶似的。

  邬烬睁着清澈的眸子看着虞凡白腿上的小狼。

  “它很喜欢你。”他说,“它都不亲别人。”

  虞凡白轻哂,挠了挠小狼下巴,小狼窝在了他腿上。

  邬烬不知道虞凡白为什么笑,但觉得如果他的话能逗他笑,他也是开心的。

  虞凡白:“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邬烬说,它是他生了一场病后出现的,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一直都陪着他。

  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他会把它放出来一起看书。

  所以它记得男人,很喜欢男人。

  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别人都看不见它,只有他看得见。

  虞凡白思忖一二,把精神体放了出来。

  猎鹰展开双翅,威武霸气,它在狭小的房间里施展不开,落在了邬烬肩头。

  邬烬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圆了,喉间发出一声单音节,“大鸟儿!”

  虞凡白轻笑。

  邬烬看猎鹰新奇,虞凡白看见这小孩儿头一回有了点小孩儿模样,也挺新奇。

  “我们是一样的,小鸟儿。”他说。

  虞凡白和他一样,这让他似敞开了点心怀。虞凡白发现他一直盯着猎鹰看,勾了勾唇角。

  小孩儿的喜欢还真是单纯又直白。

  虞凡白忽而想起,十年后邬烬精神图景的惨状,道让他进他的精神图景看看。

  邬烬不知道精神图景是什么。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哨兵和向导。

  他有见过和他一样身边有动物的人,很少。

  男人想看,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按照他说的做,他闭上眼,很快,感到了一阵奇妙的体验。

  精神图景是一片森林。

  但面前的场景让虞凡白愣了下。

  这里和十年后有着天壤之别,一片还不太成熟的森林绿意盎然,如开春般透着生机勃勃,树下长着一朵朵小花骨朵,幼崽小灰狼在里面扑着蝴蝶,摇着尾巴跑到了他面前,毛茸茸的,黑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他。

  虞凡白总觉它这形态眼熟。

  如今才想起,在宿舍里见到它的第一次,它差不多就是这般大小。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邬烬醒来的时候,是被脸上痒痒的感觉扫醒的,睁眼便看见了大鸟儿。

  他呼吸都轻了。

  一本故事书翻到了底,邬烬已经能够顺畅的照着拼音看完一整本书了,但念出来不太顺畅,背首诗还会自己改词儿。

  今天有猎鹰在,邬烬难以抑制的分了心。

  他会趁虞凡白不注意伸手去抓鸟儿。

  抓住了把鸟儿抱在怀里,悄悄摸它的翅膀,摸它的尾巴。

  虞凡白躺在躺椅上,余光睨过去。

  猎鹰从邬烬怀里消失了。

  邬烬愣住了,扭头看向男人。

  男人躺在椅子上,阖着眼,似睡得沉,他犹豫了几秒,走到了虞凡白身边,轻晃了晃他。

  “嗯?”虞凡白从鼻间哼出一声。

  邬烬:“大鸟儿不见了。”

  “什么时候背完一首诗,它什么时候再出来。”虞凡白道。

  话虽如此,虞凡白也没执行到底。

  小孩儿也许是孤单,才黏着人,跟着他跑到那种地方去。

  虞凡白每天出门,都会把猎鹰留下陪他。

  猎鹰没那么老实盯着小孩儿写作业。

  虞凡白一走,它扑腾着翅膀从窗户口飞出去,邬烬趴在窗前,没多久,猎鹰又飞了回来,爪子上拿着一袋子糖果,放在桌上,用脑袋往邬烬那边推了推。

  虞凡白给邬烬带过糖果,只是不许他多吃。

  每天只有两颗。

  邬烬舍不得吃完,一直都是吃一颗,留一颗。

  一颗糖果能在嘴里含很久。

  猎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楼下,不知从某处传出稚嫩的哭声。

  猎鹰充耳不闻,把窗户关上了,示意邬烬快吃。

  “不行。”邬烬道,“他会生气的,你快还回去。”

  猎鹰黑溜溜的眼睛和他对视两秒,偏头用喙梳理着自己翅膀的羽毛。

  猎鹰溺爱孩子的事情还是败露了。

  当晚就暴露了。

  虽然邬烬想要替它隐藏,把糖藏进了柜子里。

  两只鸟儿不对劲得太明显,虞凡白眼眸一抬便看出了端倪。

  邬烬洗完澡。

  虞凡白坐在桌边垂着眼,大鸟儿站在他面前,有些蔫儿吧唧的。

  邬烬看他脸色不对。

  桌上放着一袋子眼熟的糖果,它本来应该存在在柜子里。

  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还是在晚上最后该上床的时候砸了下来,邬烬衣下两条腿都迈得慢了。

  “小鸟儿,怎么不进来?”桌边男人对他笑得温柔。

  邬烬睫毛轻颤,走了过去。

  虞凡白:“东西是你藏的?”

  这蠢鸟儿干坏事一般不会藏得那么深,顶多把东西往柜子里一扔算完事儿,而这袋子糖在柜子里一层层的衣服下面。

  “嗯。”

  “为什么?”

  “我……”

  邬烬捏着衣摆,半晌没说出来。

  “算了。”虞凡白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知道,不是你贪嘴,是它干的,对不对?”

  “我们小鸟儿怎么会干这种坏事儿呢。”

  邬烬做人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羞耻。

  羞耻——虞凡白前两天教他的词语。

  “我……”

  虞凡白见小孩儿左右为难,心下发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色,这是怕他教训它呢。

  “哎,我家小鸟儿真可爱。”他勾唇轻捏了下他的脸蛋儿。

  这事罪魁祸首是谁,一目了然。

  “你想要什么,哥哥买给你,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许做帮凶了。”虞凡白雷声大雨点小,轻飘飘放了人,“能答应哥哥吗?嗯?”

  邬烬怔了怔。

  至于主犯——被虞凡白拎着扔窗外还东西去了。

  到了睡时,邬烬躺在床上,还抬手摸了摸脸。

  他是第一个这么说他的人。

  虞凡白三言两语让猎鹰溺爱孩子的机会彻底灰飞烟灭。

  -

  “虞哥,今天你不用轮班了。”男人抓耳挠腮道,“熊哥找你。”

  上回虞凡白把邬烬带走了,熊哥卖了他面子,心底也不是完全没芥蒂,毕竟他手底下的人被一个小孩儿给干翻了几个,传出去都丢人。

  只是虞凡白能力实在出众,一个能顶十个用,做人也在行,事后把姿态做足,让人心里也舒坦了,熊哥也不是小气人。

  “找我什么事儿?”虞凡白看他脸色不对。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左右张望,悄声跟他透露了一嘴,说:“是张爷想找你。”

  张爷——上次在包厢里,还有一张没见过面的生面孔。

  张爷是道上的称号,实际上张爷也不过四五十岁,面容瞧着也还算年轻,熊哥在他面前都得低个头。

  他叼着烟坐在沙发上。

  虞凡白闻出了那股烟味儿,不是寻常的烟。

  有向导素的味道。

  “你上次的弟弟,可叫我的人吃了好大亏。”张爷说。

  虞凡白:“年纪小,不懂事儿,我替他跟张爷赔罪。”

  男人说着赔罪,口吻语气却慢条斯理的,不卑不亢。

  “他打架倒是个好手。”张爷吐出一口烟,“听说你们兄弟俩住在花堡?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于老板人好。”虞凡白说。

  张爷见他这么不上道,睨了眼熊哥。

  熊哥起了身,拉着虞凡白到了边上,直入主题道:“张爷想要你弟弟。”

  “熊哥,他是我弟,我谁也不给。”虞凡白说。

  熊哥也知道这事不妥,只是偏生虞凡白弟弟在张爷眼前露了一手,又偏生张爷正好缺人,他这回是直接开了口,他不好回绝得罪人。

  “他要是想让人替他做打手。”虞凡白又说,“我可以。”

  -

  男人这两天回来,身上有血腥味。

  鼻子敏感的小哨兵嗅得很清楚。

  和之前浓度不一样的血腥味。

  出门的时间也变了,不是每天都出去,而是隔三差五,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他问男人,最近是不是经常打架。

  男人顿了顿,笑着温柔地摸摸他脑袋,问他想不想学。

  他像是临时兴起的问了这句话。

  邬烬没有一点犹豫,斩钉截铁的说要。

  他临时兴起的问了,却也没敷衍。

  从那天开始,男人开始教他,怎么利用自己的身体,激发身体的潜能,告诉他向导和哨兵怎么成为最强的结合体。

  男人是向导。

  他是哨兵。

  男人说,哨兵身体素质比向导强。

  哨兵的本能是一件利器。

  邬烬学得很刻苦,但不觉得苦。

  如果他学得好,以后能够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他能感觉得到,男人是希望他变强的。

  他说,变强才有选择。

  这天很晚了,男人还没有回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邬烬伏在桌前,一笔一画认真的写着字,天色很晚了,大鸟儿扑腾着翅膀过来,催促他去睡。

  “我不困。”邬烬说。

  大鸟儿站在他右手上,沉甸甸的,让人的手动弹不得,它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他还没有回来。”邬烬说。

  邬烬看向外面的天色,把大鸟儿抱在怀里,“大鸟儿,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摸着大鸟儿的羽毛,说:“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人潮涌动喧闹,台上两个拳手打得激烈,一声声叫好声不断,打黑拳规则比正规打拳流氓多了,只要把对手击倒认输,对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虞凡白摘了拳套,听着外面两人聊天,聊的是最近很热门一名拳击手。

  “和他交手就没有活口。”

  “啧啧,看,又抬下来了,听说他还会把尸体搬进去再□□一次,我可千万别在比赛上碰见他。”

  “别说了,传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一滴汗水从额角淌下来,虞凡白抬手擦了,起身去了外面。

  尸体。

  这几天和那人交手过成为尸体的选手,都不见了。

  他住在最上层的豪华平层。

  他是守擂台的一方,目前为止,没有人打败过他,他是这儿的台柱子,享受到的待遇也是最好的,要见他一面不容易。

  只有这个时间——

  两个人抬着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进了一间房间,虞凡白正要抬脚过去时,蓦地一顿。

  ——那蠢鸟儿。

  他脚下一转,离开了这儿。

  昏暗的光线,台上唯一的光亮一阵阵的刺激着人神经,格格不入的小孩儿穿着背带裤,怀里抱着一只别人看不见的鸟儿。

  人太多了。

  邬烬被挤来挤去。

  “哟,哪儿来的小孩儿?”有人看见了他,正要赶他出去,戴着的耳机那边传来了声音,“唉,小朋友,对拳击感兴趣啊?”

  邬烬阴沉着一张小脸,往后退了两步,看起来随时要张嘴给人一口。

  “别怕,我不是坏人。”那人道,“喜欢拳击?我们老板想见你,他就是这儿的股东,打拳能赚钱,赚很多钱,想不想凑近点过去看看?”

  邬烬脚下后撤预备要跑。

  忽而,他身体腾空,和男人的距离也一下远了。

  “小哥,谢谢你帮我照看弟弟了。”

  虞凡白丢下这一句话,拽着小孩儿的背带裤,直接把人提了起来,卡在臂弯间,转身往人少的地方去。

  臂弯间的人抬起脑袋,只看得见他的下颌线。

  休息室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虞凡白把人放下,“我上回跟你说什么了?”

  邬烬说:“我没跟着你。”

  虞凡白:“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邬烬低头不说话了。

  “小鸟儿。”虞凡白道,“是不是哥哥太好说话了?”

  邬烬紧紧抱着怀里的大鸟儿。

  大鸟儿张嘴叫了声。

  你别那么凶,吓着小孩儿了。

  虞凡白气笑了。

  他这儿就凶了?他还没说什么呢。

  邬烬不安的摸着大鸟儿的羽毛,想要哄虞凡白别生气,却又说不出好听的话,“哥哥……”

  虞凡白垂着眼。

  “哥哥。”邬烬又轻轻叫了声。

  虞凡白轻叹,有些心软:“算了,回去吧。”

  -

  中心塔。

  邬烬从梦中醒来,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有眼角有些湿润,他坐起身,看着下方一片废墟——到了。

  “邬烬阁下。”旁边的人欲言又止,“你都来了第三回了,这地方找不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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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找着了。

  也只有一种可能。

  经历过十天前的大变,这里已经没有了活物。

  嗓子疼得厉害,邬烬面色淡淡,没有回应那人的话,他眺望远处天际,“他们人呢?找到了吗?”

  “还没有,宿宾鸿失踪了,他那天应该跑出来了,有人见过他。”

  就连虞凡白曾经的手下,都不觉得虞凡白还活着。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悲怆难忍。

  那天哨兵崩溃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当镇定剂药效过后,他们本以为他会冲动行事,但哨兵很快冷静了下来,给的信息都很准确,帮了大忙。

  得知没有找到宿宾鸿,他也只“哦”了声,没有失望,也没有急切,他执拗的望着下方。

  那天的黑洞消失了。

  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向导。

  向导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