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遗书。@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众人皆默然无言,顾长雪垂着眼展开书册,便见两百余人的名姓密密麻麻陈列在目,若是一口气拔除,只怕江南官府得空掉大半。
俞木盯着顾长雪,眼睛有些发红:“陛下可敢治罪?”
“俞木!”老俞骇然扯了下儿子的袖子,压着气音低斥,“你……你疯了,怎么敢这么跟陛下说话!”
他慌忙又替倔起来人如其名的儿子告罪:“陛下,我儿死脑筋,只知道认死理——”
“认死理多好。”顾长雪轻声说,“倘若江南百官都能像俞木这样认死理,刽子手们大概也会清闲许多。”
他为何不敢治罪?京都、西域都是这么清算过来的,江南有何例外?
顾长雪将名册敲上司冰河的肩膀:“你怕么?”
“我会怕?”司冰河嗤笑一声,眼底带着几分薄凉的肃杀之气,“西夷数万兵将,大漠莽莽匪帮我都杀得,这些人,连零头都算不上。我们现在就回江南?”
“不,你先回去,记得看护好留在府里的小狸花。”顾长雪看向俞木,“朕还有一事想查。”
俞木一愣:“还有一事?”
众人也跟着愣了一下,想得多得都开始打量俞木了:难道这人也有问题?
唯有颜王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看了顾长雪一眼。
顾长雪紧紧盯着俞木:“你可曾在西北往西域的商线上救过一个女童?后来她被送去了西域的平沙村安顿。”
“女……童?”俞木被问得一懵,竭力回忆良久,“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已是好多年前了。这女童……怎么了?”
俞木紧张起来:“是我为她挑的那户人家待她不好?不应该的,我当时特意打探了——”
“不是那户人家待她不好。”司冰河本来都走开了,闻言又转了回来,“是后来遇上了意外,那户人家不幸去世了。现下就剩她一人,孤无所托……”
他倒是一直想收养小狸花的来着,奈何颜王不准,他又……哼,他目前又打不过这怪物。
况且,景帝说的也对。倘若人家的生身父母当真在盼着女儿回家,他硬要收养小狸花,反倒不美。
司冰河不甘不愿地摸了下胸口:“你可还记得,当初是在何处捡到她的?我——”
他想说,我想去看看能否找到些线索,但手中还拿着那本重如千钧的书册,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我兄长想去看看,能不能设法查到小狸花的生父生母。”
俞木迟疑了一下:“我可以带诸位去,但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那地方离这儿不远,就在西北十里处。”
颜王瞥了眼顾长雪的脸色:“劳烦带路。”
·
再往西北走,山里便没了可供马车通行的路。
众人索性下马下车步行,方济之骂骂咧咧地踩着雪连栽了两个跟头,被看不过去的玄甲甩上了背:“我——阿嚏!能自己走!”
“对,”玄甲叹了口气,“是我硬要背。”@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可不敢把这位老药师放下来。这附近有好几条溪流分支,方济之就连踩雪都能连扑两脚,他根本不敢想这位踩上冰面得摔成什么样。
万一滑倒时脑袋撞上石头怎么办?他们是去查线索的,又不是去送葬的。
玄甲望了眼前面:“还要走多久?”
“快了。”俞木回过头来答他,“我捡到她的位置,就在前面那条河流的下游。”
既然看到了溪流,那河也就不远了。众人加快脚步,在林深处看到了那条河。
“我当时在这儿取水,看到上游有团东西顺着水飘下来,大概这么大,”俞木站在河边边比划边说,“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那是个小孩儿,只以为是谁家丢了不要的衣裳——”
“别说话。”颜王忽然低声呵斥。
“……”俞木霎时僵住。
说实话,俞木有点怕总是冷峻着脸的颜王。再加上这位从前的传闻残虐得能止小儿夜啼,颜王不带什么情绪地低斥一句,他就浑身打了个寒噤。
闭紧嘴巴的那几秒,他在心里跟放走马灯似的过了好几遍自己到底哪里惹了颜王不悦,越是想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身体越是紧绷得厉害,喉咙里也发出低低的咆哮。
……等等。
咆哮?
俞木懵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低低的威慑声并不是从自己喉咙里传来的,而是来自深林。
而就在他想明白的那一瞬,十来匹灰狼凶恶地蹿出林间!
“——狼啊!!”俞木脱口大叫,吼完便凭着一股猛劲儿闷头扑向顾长雪,满脑子想得都是:江南大案未定,陛下万不能死!
“陛下快——呃?”最后一个逃字还没喊出口,俞木就被一股力道拽住了后领,在原地徒劳地划拉了两下四肢。
狼的低吼声已然没了,血腥味顺着雪风弥散开。
俞木僵了一会,跟卡壳似的一点点扭回头,正对上颜王那张寒得赛雪欺霜的脸。
他下意识地往颜王脚下看,便瞧见那十数匹灰狼已然陈尸雪中,身体都被剑风削成两半,死得相当不瞑目。
顾长雪蹙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刚好撞到方济之支棱出来的手:“——伸着手做什么?赶狼?”
方济之木着脸向顾长雪展示自己被撞抻了筋的手:“陛下,是您自己撞上来的。”
他还在玄甲背上呢,根本没法动,这撞上了还能怪他??
玄甲打圆场:“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狼?”
“狼群在水源附近活动很正常,但这群狼瘦得这么厉害……显然很久都没能捕到猎物。既然留在这里连肚子都填不饱,为何不另择他处?”重三在狼尸边蹲下,突然俯身嗅了嗅,“等等?我好像闻到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他仰起头又嗅了两下,边嗅边站起身,顺着河流往上游走:“好像……是种药味儿?方老你闻闻呢?”
方老跟揪马鬓毛似的揪着玄甲的衣领,示意玄甲靠近一点。低头嗅了几下狼尸,面色微变:“这药能引狼。”
众人齐齐一愣,这狼身上怎么会沾着能引狼的药?
这事儿明显不对,众人立即跟在重三身后,顺着气味大步往来源处走。足足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在某片山坳处寻到了药味儿的来源地。
“这地方……怎么会有一座这么大的屋子?”玄甲仰头看了会枯焦的屋子,收回视线找了处能坐的地方,姑且将方济之搁下了,“而且还被烧焦了……”
顾长雪扫了眼这座比赵车夫家还大得多的屋子,举步走向门边,刚要抬手挪开倒塌了一半的门,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先一步伸了过来,将门板移开。
颜王低声道:“觉不觉得奇怪?”
“哪奇怪了。”顾长雪跨进屋内,皱着眉避开坍倒的横梁,顺便抬手用指背叩了叩身旁颜王的胸口。
颜王:“……?”
顾长雪随口道:“敲敲锯嘴的葫芦,能倒出东西么?”
“……”锯嘴的葫芦绷了一会冷峻的脸,还是没忍住,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笑意,当真被顾长雪这小动作哄得倒出一句,“没发觉这屋子的顶很高么?”
“……”顾长雪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眼已经坍得天窗大敞的屋顶。
他还真没发觉。
毕竟他刚来这世界时,在帝王寝宫里住了挺长一段时间,那顶才叫高。以至于看到这座枯焦的小屋,他根本没考虑什么顶高不高的问题,甚至还会觉得有些逼仄。
顾长雪盯着头顶的大洞看了会,才收回视线,顺着断壁残垣翻进后屋,让外面的人也能进来几个,一起搜寻。
他跟颜王分别从屋子两端翻找。顾长雪开了几扇焦木柜的门,又低下头用脚排了排地上的灰烬。
他的嗅觉一贯敏锐,刚进门时就觉得屋里的气味不大对。不光搀着药味儿,还有某种……金属的气息。
“顾颜。”顾长雪决定礼尚往来,“你有没有觉得地上这些灰烬的颜色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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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在另一端淡淡嗯了一声,用剑鞘抵开一大截横陈在地的屋梁:“这些痕迹更不对。”
顾长雪翻过残梁,站到颜王身边,顺着剑鞘所指,便见那处砖地上留着几处极深的凹口。
就好像在这处砖地上,曾有某种大型的、极其沉重的东西长久地搁置在这里。
顾长雪怔了片刻,突然再次抬头看了眼洞开的屋顶,又想起这顶梁早塌了,想看也不该抬头看:“顾颜——”
“没有。”颜王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直截地答了一句,神色平静地收回剑鞘,“一切巧合,皆事出有因。”
“……”方济之探头进来就听见两个八百在对哑谜,“什么巧合?什么事出有因?”
顾长雪收回仰望天顶的视线:“刚好。方老能验出这里的药是何时下的么?若是验不——”
他本来想说,若是验不出来也无妨,毕竟这到底是古代,要求古人验一剂引狼的药何时下的,着实过于强人所难。
就听方济之不悦地道:“不什么?自然能验,而且刚验过。这药大概是十来年前下的,且下在春冬交际之时。——所以,什么巧合?什么事出有因?”
顾长雪微愣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让方济之能看清地上的痕迹:“方老可还记得?去群亭派时,严刃曾说过,小师妹池羽的尸体不光有被魔教折磨过的痕迹,还被狼啃咬过。”
而这里又出现了一座被烧焦的屋宅,屋内外撒着引狼的药粉,下药的时间又恰与池羽出事的时间重合……
顾长雪站在那几处凹口边若有所思,片刻后慢慢道:“渚清曾说,池羽擅长锻造,往往会在制作的器物上留下标记……”
“……”方济之前一秒还能跟上思路呢,这会儿又跟不上了,“留标记怎么了?跟这凹槽有关?”
他不乐意自己费那脑筋,又懒得总追在两个人精身后求喂饭,问了一两句就烦了:“算了。直说吧,接下来要做什么?”
颜王用绢巾从地上收集了些许残渣灰烬,直起身:“回江南,去春竹山庄。”
第一百零一章
启程回江南前,顾长雪特地留了几名九天,负责将仍等在先前那处山坳里的妇孺们送去西域。
西域“清扫”完毕后,许多绿洲都空了出来。官府正广纳各方流民,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孩子会得到妥善的安置,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宅。
这安排做起来不费多少时间,众人很快便动身出发。俞木想亲眼看着友人的遗托得以落实,便劝了老俞先回家报平安,自己则骑了匹骡子跟上大部队。
众人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追上了先走一步的司冰河。
“嗯?”司冰河回头看见大部队,困惑了一下:“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跟上来了?小狸花的生身父母查到了?还是没找到线索?”
“查个屁。”方济之没好气地翻白眼,“刚到那条捡着人的河边,那俩就跟着药味儿跑了。”
司冰河听得满头雾水,又看向旁边骑着骡子的俞木:“什么意思?你从头说。”
俞木是个老实性格,倒竹筒似的将司冰河离开后发生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连带着方济之方才在路上跟他说的什么灰烬、凹槽,也一并都说了:“……草民也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说要回江南,那河边咱们还没怎么看。”@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有点点委屈。
当时在河边,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狼群打断了。后来陛下跟王爷也没再问,搞得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将后续补完,憋得他这一路上都浑身刺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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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木在骡子背上拧巴了一下,琢磨着要不干脆对着定王殿下把后续的话讲完。刚跃跃欲试地将眼神一抬,就被司冰河肃冷的神色冻住了:“……殿下为何如此神色?”
他更加悚然地看着司冰河冷完脸,蓦然又笑起来,笑得他后背发凉:“我高兴啊。”
“我高兴啊。”司冰河轻声道,“江南蛊案的罪魁祸首找到了,我能不高兴吗?”
“……”高兴是这么笑的吗?还有江南蛊案又是什么?俞木想问又不敢问,只能顺着司冰河的话道:“那我们去春竹山庄……是罪魁祸首在山庄里吗?”
司冰河没答话,面上虽然是笑着的,眼神却凉得像要把谁挫骨扬灰。
“……”俞木默默夹了下骡子,打了个尿惊。
他以为司冰河接下来会说出罪魁祸首是谁,或者至少跟着队一道回江南。
结果司冰河凉飕飕地笑完,就催动马匹,一路赶到队伍前面,领了一小拨人,先行往江南城疾驰。
俞木小心翼翼目送了会司冰河杀气腾腾的背影,虽然还是不大明白定王殿下因何愤怒,但他莫名觉得,江南百官要倒大霉了。
他抚摸着胸前衣襟中放着的那封景帝看完又还给他的信,终于有些开心起来。
·
多日不见,春竹山庄依旧拢在满湖絮雪中。
俞木呆呆地看了会江南柳雪,在严刃匆匆出门相迎时,跟顾长雪等人告离:“草民想去趟谢府,跟嫂嫂再见一面。”@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上一次登门,他还未知谢良之死的真相。这一次他揣着谢兄的遗信,总该让嫂嫂知晓自己的相公究竟因何而死。
“谢兄在信里说,那些恶人在灭口后,总会留下此人与□□有染的证据栽赃陷害,让受害者的亲眷不敢声张,反倒代为遮掩。”俞木捏着手里的信,“嫂嫂一定是受了那些假证的蒙骗,才笃定地说谢兄是死于酒后失足。草民得去告知她真相——”
“她未必不知。”顾长雪望向城西,回忆起那里的重重山峦,“只是谢府里有人盯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你我那座山。”
既是举案齐眉的枕边人,又怎会因为旁人乱塞的证据而失去信任。
倘若谢夫人真信谢良与□□有染,根本不会告知俞木谢良常去哪儿,以免俞木在那地方发觉什么谢良与□□勾结的痕迹。
“……”俞木闻言愣了一会,半晌低头看向手中的信,闷声道,“那草民就把这封遗信交给嫂嫂。”
顾长雪这次没再搭话,颜王叫了几名玄银卫跟着俞木:“把谢府里的钉子拔出来。”
“是!”玄银卫板着脸杵到俞木身后,比俞木这西北来的汉子还高大,极有安全感。
俞木莫名有了种“有靠山了”的感觉,走出几步后,突然抬臂用力擦了下脸。
真希望谢兄还在。
他盼的幼帝当立,政治清明已不是梦幻泡影,江南就要大好了。
江南就要大好了。俞木又擦了下眼睛,心想,我要替谢兄看着,看清楚。
他迈着沉而坚定的步伐离开,而山庄门口,严刃也已站定,冲着顾长雪等人拱手行礼:“我接到定王殿下传讯,说诸位想再去一趟坟地?”
严刃有着江湖人常有的雷厉风行的做派,问话的同时,便已将众人往坟茔的方向带,渚清也顶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跟过来:“可是还要开坟验尸?”
顾长雪正要摇头,上回没跟来的方济之先支棱起来:“自然要。上回我没来,这二位能验出什么?”
“……”顾长雪顿了顿,还是没在自己并不专业的领域指手画脚,只抬手用手背碰了下颜王,“东西。”
颜王从袖中取出那包在焦屋中收集的灰烬与残片,递给渚清:“这些时日,我们去了趟西北。寻人时,意外在某片深林里发现了一座宅邸,里面撒过能引狼的药,屋内地上留有数个凹口,像长期搁置过类似于熔炉一类的大型器具。”
西北,引狼的药粉,熔炉留下的痕迹。
这三个要素放在一处,很难不令人想到池羽,进而又联想到那宅邸会不会才是池羽的葬身处,池羽或许在死前还曾开过一次炉。
倘若当真如此……
渚清眼神渐渐变了:“那这灰烬……”
“是从那座宅邸里带回来的,里面或许能验出锻造或冶炼留下的残存物。”顾长雪看到渚清接东西的手有些细微地发颤,放缓了声音,“我们找到宅邸时,宅邸已经被焚毁了,只剩废墟。它被造得格外高,那间留有凹槽的屋子……中央挖空了屋顶。”
他那时在屋里下意识地抬头,想看的就是屋里有无封顶。
宅邸不论被修得多高,放一尊熔炉在密闭的屋子里也不实际。但凡不想让铸造师被冶炼的毒气毒死在屋内,必须得开一扇天窗。
“……”渚清捧着那包粉末,浑身发僵,刚有些微踉跄地迈出一步,想转身立刻去铸剑庐找弟子查验,手臂又被顾长雪不轻不重地拉了一把。
“别急,把另一样东西也带去,一同验。”顾长雪看向坟茔。
“什……”渚清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全然不像是自己,“什么……另一样东西?”
他其实并不蠢笨,所有的证据就在眼前,他能猜到谜底,只是……不愿相信。
颜王垂着眸走向那座称得上熟悉的坟,第二次扫看过坟包后那座石碑,片刻后伸手拔起那柄明明锈迹斑斑,却能轻轻一碰,便在千面膝上留下深深一道口子的旧剑。
他们头一回来坟茔时,颜王曾看着这把剑说,这位名为孟南柯的弟子平日里应当惯用长剑,因为所有武器里,只有这把剑磨损程度最重。
严刃却说,这位孟师叔平日里的确惯用长剑,不过不是这把,而是旁边那柄看起来更新的。
“即便这是从魔教弟子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也很奇怪吧?”顾长雪轻声道,“有谁用剑的时候,会让剑身处处都被磨损得看不清原样?就像……”
就像是为了刻意掩盖某种遍布了剑身的标记一样。
严刃说,孟南柯一生勤勉,大器晚成。还没怎么来得及崭露头角,就死在江湖之乱中。
他的大器是如何晚成的?他又是如何死在江湖之乱中的?他的尸身石化,究竟是为左坛长老所害,还是自己早早便引蛊入身?
渚清双唇泛白,转身想往剑庐走,却被严刃抓住手腕:“别去了。”
严刃低声道:“上回陛下和颜王来时,我们谁没跟他们说过,孟师叔就是那位恰好在西北做门派任务,将师妹的尸体送回来的人。”
可颜王和景帝偏偏一张口,就挑中了孟南柯。再加上这剑……
“孟师叔……孟南柯是在师妹死后,才带回这把剑的。”
这件事,他们同样没跟颜王和景帝说。
这能有多大的几率……是巧合?
“……可孟师叔,孟师叔和师妹明明是同门,为何——”渚清犟着脖子,眼角发红,“他们又都是孤儿出身——”
“可他大器晚成。”严刃牢牢抓着渚清的手腕,“你明白这词是什么意思吗?师弟?这意味着当他四五十岁,还在每日习武,试图达到中品弟子的水准时,师妹就已经是铸剑大师,整个群亭派都捧着她、供着她。”
“是啊。他们明明都是孤儿。为何待遇天差地别?是他不够努力么?不,谁都知道孟师叔一生勤勉。”
“……”渚清缓缓抬起头,“你是想说,他很可怜,他害得对!?”
“他做得不对。”严刃攥着他,“但你现在应该在意的,不是孟南柯为何要害师妹。而是那宅邸明显才是师妹死前呆过的最后一处地方,那里为何会有熔炉的痕迹?师妹为何要在临死之前,为孟南柯铸这么一把剑?是孟南柯逼的?还是……”
“……她……是主动的。”渚清喃喃着,猛然回过身,“她肯定是主动的!倘若是孟南柯逼她铸剑,根本不会给她机会往剑身上做标记!”
渚清几步上前,近乎是从颜王手中夺过那柄剑,内力灌注于指,自剑尖处开始碾。
尚未碾出几指,一直蹲在坟茔另一侧不曾出声的方济之突然“喂”了一声。
方济之盯着坟里的尸骨:“你们确定……这尸体真是你们小师妹的?”
第一百零二章
上一回开棺验尸时,方济之没跟来,所以没人看出什么不对。这次开棺,玄银卫几乎刚把棺材撬开,方济之才蹲下身没多久,就察觉了端倪。
“照我零零散散所听闻的那些信息,你们小师妹幼年时曾是孤儿,颠沛流离、衣不果腹过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才被接进山庄教养。”
方济之伸出手指计数:“其二,她有练过武,但并不擅长。其三,她平日里最常做的事是锻造,不单单是铸剑,也包括些珠宝首饰,所以需要臂力和精度的支持……这种种条件合在一起,再加上你们师妹才十六来岁的年纪,想挑一具完全吻合的尸体可不容易。”
方济之冲着棺材里那具点点下巴:“总之这具不吻合。”
“不吻……”严刃条件反射式的蹙起眉头,话还没念完几个字,心底忽的像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拨得他这个一直表现得比渚清沉稳的人手上失却了分寸,攥得剑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异响。
严刃霎时松了手,不敢纵容这丝侥幸在心底继续滋长,只压着声音道:“可这如果不是师妹,为何孟南柯要带一具假尸体回门派?”
渚清怔了片刻,忽又低下头,继续碾着手中的剑。手指逐渐移上中段,才刚发力,突然顿住。
他的手指僵了数秒,才缓缓恢复动作,以更为轻巧的力度,逐渐碾碎了剑身,从中落出一张叠了数道的薄纸来。
薄纸飘落在地,向上的那一面缀着几行本该潦草不羁,但因提笔人身体孱弱而有些虚浮的字:
【师兄们敬启:
唉,感觉自己活不太久了,有点难过。
想吃徐记的汤包和鸭血,吃不上了。更加难过。】
“……”渚清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因信上的话想笑又想哭,“怎么……”
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光惦记着汤包和鸭血啊。
他的手指方才碾碎削铁如泥的剑都轻而易举,现下去捡一封信,却微微发着抖。
他将薄纸展开,还未看内容,眼前便模糊一片。
渚清不那么文雅地抬袖,粗鲁了擦了下眼睛,压着心情往下看。
【出门时,还是泰元二十三年冬,现下都已经开春啦!时间过得真快。
我记得刚离开春竹山庄时,江南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绣湖都覆着雪絮,倚在回廊上看还挺漂亮的。不知现下开了春,雪停之后又是什么景色?我从前在春竹山庄时,好像从没特意赏看过。
从前教书先生同咱们说过春竹山庄和弟子服的由来,皆取自一首古人的诗。名叫什么白居易,诗名是《忆江南》。
我那时候总也背不会,先生气得拿戒尺敲我脑袋,说这种他家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的诗,我这么大一个人却背不会,真是愚笨至极!
我哪里愚笨?你把这话拿出去说给那些捧着万金求我铸剑的人听听,看他们跳不跳脚?
可是说真的啊,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好久没跟教书先生见面了,也好久没听他念叨那首诗了。我却突然会背那首诗了,记得特别清楚。不信我默给师兄你们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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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诗句像被水滴氤过,墨字茫茫然蔓延出细长的痕迹。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她忽然懂了。
她的确愚笨,不然怎么会背不下这首诗?它明明字里行间写的是……她的家。
她忽而忆起刚被师父牵着手,接进春竹山庄那天。江南柳絮纷飞,十二曲朱廊在碧水上蜿蜒,师姐们穿着红袖绣江花倚在群亭间懒望晚潮,师兄们着蓝衣染碧涛温着美酒。
她师父看着那群师兄们笑骂了一句,又弯下腰来看她:“阿羽啊,你看,那些哥哥们手里温的酒叫做‘春竹叶’,咱们这座山庄呢,就叫做春竹山庄。你要记得,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那是她的家。
她在意识到自己恐怕无法再归家的那一天,突然记起了江南好,记起了日出江花,春来江水,突然懂得了能不忆江南。
池羽默完诗后大约是哭了一场,信纸被泪打湿得皱皱巴巴。当她收拾完情绪,再次提笔时,那些悲戚的情绪被她藏得不见踪影,转而说起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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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西北,本是为了挑选锻造剑胚的矿石,岂料跟着矿队去了几趟深山,却意外发现了一座荒村。
深山老林里有荒村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村里的百姓并不是迁走了,而是全部死在村里。
队里的领头大哥吓得够呛,以为是瘟病,赶紧带着我们离开了荒村。可是去矿脉的路上,大家还是陆陆续续发起了病。
队里的大夫照着瘟病给了几天药,毫无效果。我总觉得不对,翻出凤凰玉一验,果真是蛊。
其实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我们在林中耽误了好些天,就算发觉了真相,也根本没有走出深林、回城报官示警的气力。好在我离开山庄时,顺了只信鸽出来,便将荒村中所见的一切写在信中,又放飞出去。
我们在林中等了大概两天吧,孟师叔便出现了。
他找到我时,那些同行的大哥们都已经没气儿了。我请孟师叔帮他们下了葬,又跟他说了村中所遇情况,他就跟我说:“那你现在回城怕也不好。万一将蛊染给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我再向门派传个信,让他们在江湖上找找有无能解蛊的人,亦或是药师,届时来西北寻我们,我们还得将那荒村指给他们看。”
师兄,你们说嘛,孟师叔这话说得是不是特别有道理?那我信了他的话,也不能算我笨吧?
他带着我找了座山坳间的宅邸住下,每日不曾缺我衣食,脸上又总是忧虑慈爱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那后来,我是怎么发现他不对的呢?还是因为渚师兄。
平日里我虽然总跟渚师兄顶嘴,但我知晓师兄最关心我。但凡我寄信,师兄不论多忙总会回,若是信里再哭丧几句自己病了伤了,师兄能把拍卖行的事儿都丢了,从老远的地方连夜赶过来,比那个遗弃我的亲娘可要亲多了。
可这一次,孟师叔寄了我中蛊濒死的信,渚师兄居然一直没有回音。我等啊等,等啊等,有天晚上突然躺在床上睁开眼,想,孟师叔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寄信?
我渗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想要起身去后院,却看见窗外掠过信鸽的身影。
孟师叔正坐在院里的凉亭下,不耐地弹出一粒石子将信鸽驱逐开,口里低斥:“说了近些时日莫要跟在我身边,若是给那丫头瞧见了怎么办?若不是怕回了山庄不好交代,我非要将你这扁毛畜牲跟之前那只一样宰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突然转头望过来。
幸而我腿一直是软的,他转头的时候,我靠着墙滑坐在窗台下。抖了一会,又赶紧挣扎着爬回床上。
还好我折腾了这一遭。
他也不知道是真看到我了,还是疑心病重,我上床没多久,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到我窗口,盯着里面看了好久。
我死死闭着眼睛,又怕自己抖得太厉害,被他看穿,就逼自己想些旁的事情。比如孟师叔为什么要杀死我放出去的信鸽?为什么不愿让门派知道我中蛊的事?
我想起了林间的那座荒村,又想起自己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为孟师叔为了来帮我,也染上了蛊这件事而内疚——
如果他身上的蛊,根本不是跟我接触后染上的,而是远在那之前……就有了的呢?
我想得浑身发凉,而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窗边有许多细脚伶仃的东西爬进来,窸窸窣窣顺着地面爬到我床上,试探似的碰我的脸。
我曾在西南见过那些毒虫恶蛊,根本不敢睁眼,满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唉。可是,师兄啊。你也知道我不爱习武,没中蛊时我都未必能打得过孟师叔,更别提这会儿手软脚软。
逃,我恐怕是逃不掉的了。贸然行动,孟南柯定会当场撕破脸皮,还不如保持现状,多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我便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你们送信呢?
……或者,留个信呢?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啦,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逃出去的那一天。倘若我真的到死都没法送信回江南呢?我总得留个证,保证自己就算是死了,后人也能在看到信后,知晓孟南柯的真面目。
我那一晚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方法。
比如把信藏在现下正住的这座大宅子里。可万一孟南柯在临走之前,一把火把这宅子烧了呢?
再比如,等着地儿有闲人路过,我托人传信。可这地方鸟不生蛋,我住到现在了也没见过一个人影儿,更别提就算是真有人经过,难道我就敢把消息托付给无辜的过路人吗?万一孟南柯杀人灭口怎么办?
想来想去,我终于琢磨出了一个完美的好主意。一个孟南柯绝对无法拒绝,甚至会愿意主动帮我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来送饭的孟南柯说,我想在临死前铸造最后一把剑,这剑就送给师叔,答谢这些时日的照料之恩。】
没人能拒绝池羽主动为自己铸剑,孟南柯也不能。
他很快便拉来所有铸造需要的材料,将屋宅改造一新。@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在临近冬末的某天清晨,池羽走进铸剑室,开始锻造人生中最后一柄剑。
说来也“神奇”,她在进铸剑室前总是手软脚软,连走路都需要孟南柯搀扶,可每每踏进铸剑室,又像是回光返照似的有了力气。
池羽在心里知晓,那是孟南柯暗自动了手脚,毕竟她要为他铸剑,没有力气又能铸出什么东西?
但她从来不提,只是专注地捶打剑胚,将所有的秘密一点点封于这柄剑中,又细致地剑刃上留满印记。
她知道这印记很快会被孟南柯磨砺掉,但这恰恰好。剑客本该惜剑,终会有人发觉这剑的诡怪之处。
剑一点一点成形,她平静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仍然时常忆起江南,但不曾再落泪了,更多的是期待。
期待自己深藏的真相终有一日会破剑而出,代替她重见江南的天光。
第一百零三章
池羽在信的末尾说:【但行侠义之举,莫问前程。】
严刃怔怔地看着那句话许久,忽而抬起手遮住脸。
他露在手掌外的唇抿得板直泛青,让人突然意识到,这位总是扮演着严父角色的大师兄,其实并不如他平日里表现得那般对池羽之死接受得很平静。
千面张了张嘴,想安慰严刃,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才算合适,正无措,就听渚清在一旁低低地笑了几声,声音哑不可闻:“可笑……”
孟南柯千里迢迢送回小师妹的“尸体”,又无比焦灼地领着他们去看西北的那座荒村。
所有尸体身上都遍布着魔教邪功留下的焦枯痕迹,他们这才无比笃信小师妹与村民们是被魔教孽徒所害,因此大发讨伐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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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南柯大抵也没想到吧,自己捏造了如此完美的伪证,就连后来来验尸的魔教千面都能被糊弄过去,光想着这是不是左坛长老做的掩饰,半点儿也联想不到他孟南柯身上。
可他千算万算,却忘了。
魔教邪性,又怎乐意为旁人顶罪?
那年初春,群亭派广发英雄帖。讨伐魔教的檄文被弟子们用剑钉进魔教弟子的尸体,将这份血仇一路三万里送去琉璃宫。于是,魔教知晓了江南的动乱。
有人凭此洞悉了他的阴谋,左坛长老夜奔江南,揪出了孟南柯与蛊书的存在,于是杀人越货,孟南柯终究还是死了。
机关算尽,只换得后人一句:“孟师叔一生勤勉,大器晚成,可惜惜败于魔教恶徒手下……”
渚清又低低笑了几声,讥嘲中透着悲凉。@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方济之皱着眉问:“所以孟南柯为何不把池羽送回来?非要送一具假尸?”
严刃放下手,苦笑了一下:“恐怕,是担心我们发觉师妹是中蛊而死的吧。”
他不敢再抱有希望。池羽在信中说,自己受蛊毒侵蚀已深,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坟茔中的尸骨不是池羽的,池羽只怕也活不到现在。
严刃低声道:“孟南柯还特地将凤凰玉取走了。为师妹下葬时,我们便没能在她身上找到那块玉。后来再听闻玉的消息,已是禁武令推行之后,有人在左坛长老的尸骨边发现了凤凰玉。”
显然是孟南柯为防万一,取走了那块能验蛊的玉,后来又被左坛长老夺走。
方济之有些唏嘘,却又不擅安慰。张了几回嘴,还未挤出什么话来,忽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师兄,渚师兄。门外有个叫做俞木的人说想要见几位贵客,有事想说。”
“?”顾长雪蹙了下眉。难道是在谢府遇到了什么玄银卫都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微微点了下头,弟子很快便将俞木带了过来,俞木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削的女子。
“这是——?”顾长雪用眼神询问俞木。
“哦,这是谢府的一位婢子。”俞木挠了下头,“我同嫂嫂说,陛下正在追查当年魔教与正道相争一事,嫂嫂便让我带她来面圣。说是这位婢子夫家姓赵,乃是谢兄设法救下的女子。赵夫人的夫君生前曾替魔教中人办过事,或许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赵夫人?魔教?”就连渚清都抬起了头,哑着声道,“难道……那个赵车夫的夫人?”
瘦削女子愣了一下:“正、正是。”
她并不敢、也无颜直面渚清,只抬了下头就赶紧垂下脑袋:“民、民女的夫君曾载着魔教的一位大人物在江南奔波过一些时日,做些不上台面的事。除了在江南转悠,他们还时常出远门,去的是西北。”
“西北?”颜王蹙起眉头。
左坛长老的试蛊地在江南,西北那是孟南柯的试蛊地。左坛长老有什么必要在已经得到蛊书、凤凰玉后,还得不远万里地总往西北跑?
零散的线索逐渐拨开迷雾,串连成线。
顾长雪轻声道:“除非,他在西北还有一处不得不收的尾,一直未能了结。”
池羽的真正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世上既然存在小狸花这种能抗惊晓梦——
顾长雪倏然顿住。
他和颜王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
一件可以称之为“喜”的事。
“……咳!”一旁方济之重重地咳了一下,眼神死地扫视身边这俩好像又对视一眼就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人,“你们又明白什么了?”
顾长雪收回视线,入江南以来难得好心情地轻笑了一下:“第一——”
“第一??”方济之忍不住打断。
“第一。”顾长雪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俞木找到小狸花的地方,是河流的下游。他看到有一大团衣裳从河流上游漂下来,衣裳里包裹着小狸花。而上游,恰好就是那座宅邸。”
“第二,小狸花自药浴以来一直都在长高。即便这些时日她调养得好,但隔几日便是一窜,这是八岁女童该有的生长速度么?”
“第三,小狸花擅于解构机关。先前在徐记店内,几乎毫无停顿便解了鲁班锁。”
“第四,方老你手上有一颗奇特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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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大家听着听着,心中生出了几分朦胧的预感,渚清和严刃都缓缓绷住了身体。
听到第四句,方济之:“?”
方济之:“不是,我有一颗夜明珠跟这有什么关系?”
“能拿出来给朕再看一眼么?”顾长雪向方济之伸出手,“朕也只在皇宫井下见颜王拿出来用过一回。”
某人动作太快,一看小灵猫扑过来想薅珠子,就翻手将夜明珠收了回去。他脑中也只留下了惊鸿一瞥的印象。
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顾长雪接过方济之递来的夜明珠,对着光调了下角度:“渚清,你们小师妹往日里给自己做的东西留标记,留的都是什么标记?”
渚清从某个角度在夜明珠中望见了什么,忽而下意识地站起身:“是……我送她的那些字画。”
池羽将渚清送来的字画统统挂在铸剑庐里,兴之所至时,便将自己才打造好的器物拿在手里,对着字画随意一挡。挡到哪部分,便用哪部分做标记。
所以顾长雪会觉得铸剑庐里那副闲鹤图中的芦苇荡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因为他所见的并非完好的芦苇荡图,而是被渚清镂刻在夜明珠里,需得调对角度,方能成型的标识。
“你……见过我师妹?”渚清收回视线,上前一步,紧紧盯着正一脸震惊的方济之,“那闲鹤图,是我在师妹离开山庄前一个月才送的,夜明珠也是在那之后才打造的。我与师兄并未在师妹的遗物中见到这颗夜明珠,你是在哪儿……得到它的?”
方济之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一个,顿时有些蛋疼似的扯了下嘴角:“……今年六月,我在府中摔了一跤,往事都不记得了。”
“方老不记得没关系。”颜王淡淡道,“小狸花记得。她曾看着方老问过,我们是不是认识,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也曾在那处焦宅中说过,一切巧合,皆有缘由。
顾长雪将那颗夜明珠轻轻放进渚清手里:“要不要去府上,看看小狸花?”
·
司冰河先行奔赴江南时,曾领了一队人马。俞木本以为那些人是讨来帮定王殿下办案抓人的,结果进了府才发觉,那些人马是被借来守人的。
被守的那位百无聊赖地倚在凉亭里看雪,不过半月未见,竟已有十五六岁少女的身姿。
不必顾长雪多问,单看渚清和严刃在望见亭中身影时流露出的失态神情,便足以确认小狸花的身份,正是十五年那位才艳惊绝,却又英年早逝的铸剑宗师池羽。
渚清微颤着声音低低地唤池羽的名字,看着对方懒散地回过头,倚着背后的廊柱冲他笑,笑中透着几分狡黠,仿佛仍是旧时模样。
这世道混沌不堪,善总得恶报,恶人常受青睐。偏偏总有些人不甘心,硬是用善念铺出一条路,护得这一分幸运重见天光。
“师兄,你们哭得真丑。”池羽半真半假地抱怨,任渚清跟严刃两个大男人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肩头,哭得狼狈不堪。
她在这一刻显示出一种超越了外表年龄的成熟,竟能反过来伸手拍着两位师兄的背,聊做安抚,又抬头看向顾长雪的方向:“我近些天才断断续续想起一些过往,大抵是方老为我配的药浴起了效果,身体也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她说着,忽而像是觉得有趣似的笑了一声:“大抵也算是我善有善报。”
“……”颜王眼神微动,“你说的善有善报,是指留信,还是与方老有关?”
池羽摆摆手:“这都是小事,可以容后再提。”
她正了下神色:“我跟随诸位这么长时间,多少知道诸位此时最想做的事,是追查孟南柯手头上蛊书的来源。毕竟,孟南柯再往前追溯……那就是蛊书初稿的起草人了。”
也是一切祸端的来源。
“我为了做凤凰玉,曾经去过一趟西南。那里毒虫甚多,瘴气密布,很多虫蟒唯有西南才有,所以去之前就得做足准备。”池羽缓缓道,“和孟南柯周旋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偷偷翻查过他的行囊。里面就有专门用来解瘴气和西南虫蟒剧毒的药。”
第一百零四章
孟南柯曾经去过西南。
池羽所知晓的信息也止步于此,再问具体地点,她也只能斟酌着说,应当是在偏湿热的山林中。
“孟南柯的行囊里有大量解毒、解暑的药,可我们在西北碰面时,还是冬季,他要解暑的药做什么?”
池羽一边说,一边配合地展开手臂,任两位师兄像老妈子似的将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番:“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早些年去的西南,还是趁着伏暑天去的。回来以后,那个行囊他一直没处置,大概……是尝到了那本他带回来的蛊书的甜头,想着以后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吧。”
她把话说完,两位师兄也终于恢复了冷静。一位在千面七嘴八舌的介绍下转而向着俞木致谢,另一位负责联系门派中的长辈,将池羽未死的好消息通知到位。
方济之神色不耐地在旁边等了半天,此时皱着眉问:“现在能说了?先前你讲的‘善有善报’什么意思?”
池羽看向方济之叹了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有时候人也不一定非得清楚自己的过往。”
“……”方济之看起来想骂人。
池羽皮起来曾被方济之揍过屁股,一看老药师开始暴躁的神色,顿时缩了下脖子,不敢再装深沉:“您一点印象都没了?看我这张脸,我们在西北那座宅邸里碰过面的啊。”
“西北那座宅子?”顾长雪眉梢微动,看了过来,“那座焦宅?”
原本闹哄哄、各聊各的院落顿时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那座宅子是孟南柯藏池羽的地方,方济之为何曾出现在那座宅邸里?
稍微阴谋论些的人,已然开始在心里敲边鼓:难道……方老曾经和孟南柯是同伙?
“你们别想太多,”池羽摆摆手,“方老跟孟南柯没关系。我之所以不愿说,是因为……”
那时候她遇见方济之时,这位老药师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小偷。
“骗……”顾长雪头一回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方济之。
方济之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但并未打断池羽,只在池羽偷瞄过来时语气不怎么好地催了一句:“没吃饱饭?说一句话要歇半天?”
池羽吃瘪地瘪了下嘴:“这不是担心您听到自己的过去和自己料想的有落差,心里接受不了么?”
她被方济之不耐烦地扫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废话了:“我记得,那应该是我铸完剑的第三天吧。”
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体质特殊,也猜不到她所染上的蛊并不会要她的命,只会产生异变反应,令她从十六岁倒退回女童的模样。
她只是感受着身体里的气力一点点流失,在铸完剑的第三天,连下床都费劲,只能靠在床上苟延残喘,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孟南柯试探过几回,大约是觉得她这随时要死的模样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于是那天晚上破天荒地离开了宅邸,说是替她去买粥做夜宵。
她独自卧在床上,弥留之际,听见耳畔响动,费劲地微微睁眼,居然看到有个五十来岁的人趁着夜色翻进窗里。
“你背后还背着一个大药箱,进屋以后就跟没瞧见我似的,蹲下来就开始翻箱倒柜,那屋里但凡有点儿铜盆蜡烛,都被你扫进包袱里了。”
池羽那时候已有些意识混沌,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小偷在屋子转了大半天,忍不住想笑。
她想,这小偷不光眼瞎,还倒霉。这屋里也没点好东西,她带来西北的那些宝贝,这段时日基本上都被孟南柯那个混蛋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给搜刮走了。
她在心里笑叹了一会,四肢居然生出几分气力,像是回光返照。
“我便趁着那股劲儿坐起来,跟你说,别找了,一会儿有人回来就该跑不掉了。”池羽笑了一下,“我床边还放着剑呢,大概是孟南柯没想到我临死前还能有气力拿起那把剑吧。”
她握着那把剑坐在床边,把翻窗进来、因为屋里没点灯,所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偷吓得一屁股栽倒在地,再一看剑,浑身都哆嗦。
“哆……”千面差点喷笑出来,指着身边满身不爽,一脸“所有人都给我下黄泉吧”的方济之,“你真没夸张?你能想象这位‘浑身哆嗦’是什么样子吗?”
池羽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蹭了一步,把严刃顶到自己前面,这才壮了几分胆子:“我不用想象,那会儿就见过。我还问了方老为什么来偷东西还要背个大箱子呢。”
方济之脸都快黑成炭了,但仍然问道:“我说什么了?”
“你说……先前你在城镇里假装卖药郎,坑了人,被家丁追着打,所以才逃进山林来。”
池羽试探地抻了几下脖子,发现方济之只是黑脸,并没有要拎着她揍人的意思,大着胆子从严刃身后走出来半步,“我那时候想着,反正我也快死了,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索性就把那颗一直放在枕头下的夜明珠送你了。又让你赶紧走,别再回这座宅邸,拿卖夜明珠的钱寻个正经的活计,过踏实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不知道方济之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只是看着方济之揣着夜明珠愣了会,又连滚带爬地翻窗逃远,在院落里留下格外明显的痕迹。
她喊了几声,没能叫住方济之,只能盯着那些显眼的痕迹叹了口气,随后拄着剑勉强站起来,艰难地翻窗出去,一路挣扎前行,以此掩盖掉方济之留下的那些痕迹。
她顺着那些足痕一路走到河流边,终于彻底没了力气,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水流里。
再往后……
“你们都知道了,就是俞大哥在河里捡到我,又把异变后失去记忆的我送到了平沙村。”
池羽耸耸肩,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道:“所以刚刚有人跟我说,左坛长老在拿到蛊书后还总往西北跑,我立刻就猜到为什么了——他去西北能干嘛?只能是为了收尾啊,孟南柯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我的尸体,恐怕怕死了我还活着。且不论我会不会站出来指认他的罪行,揭露蛊书的存在,单就说那凤凰玉——我既然能做出第一块,便能做出第二块,这些人既然想用蛊作恶,不找到我的尸体,他们能放得下心么?”
渚清一巴掌糊上她的后脑勺,情绪已经从失而复得的惊喜,转到了冷静下来的愤怒:“你还很骄傲?回山庄就给我面壁思过去!谁准你当时欺骗师兄,一个人溜出山庄去西北的?!”
池羽脸一垮,抱着渚清的手臂耍起赖来,严刃就好声好气地在旁边当和事佬。
他们倒是其乐融融了,一旁的方济之脸都麻了。
方济之估计根本没想过自己过去居然是这副德行,千面挤眉弄眼地蹭过来撞撞方济之的肩:“没想到,二十年前咱们还是同行啊?方老这改邪归正,改得好。”
“……”方济之的眼神缓缓划过去,看起来像要鲨人。
千面被他看得又怂了回去,刚缩了下脖子,重一从门外匆匆而入:“陛下,王爷。定王殿下已将谢良所书罪证一一核查完毕,现下正压着人上刑场。”
“上刑场?”严刃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下天色,“可现下……都快日落了。”
哪怕再不顾及什么吉时,这大半夜的斩首……也着实叫人有些瘆得慌。
他这么想着,俞木的眼底却倏然亮起了光,第一个大步走向门口。
渚清不着痕迹地推了下严刃的手臂,低声道:“倘若小师妹未能侥幸活下来,你我有机会亲手杀死孟南柯,你会有心情等到隔日正午吗?”
“……”自然不会。
那些亲眷为江南百官所害的未亡人们也不会。
众人抵达刑场时,江南已夜色浓深。
絮雪依旧无声地坠着,像漫长却缄默的叹息,又像是在静静等待着公理得彰,冤仇偿报。@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通往刑场的四方长街亮如白昼,火把绵延数里,明明聚集着十余年来难以胜数的苦主,却静得像死海。
那些官吏们被压上台时,几乎被这死寂吓住了,及至被拖到刑架上绑住,才惊而回神,慌忙高喊起来:“不……殿下,您不能杀我们!”
二百来人乍然吵嚷起来,居然拧出了几分气势,那些原本胆怯的人也不由得生起了底气:“不错!法不责众,殿下如此施为,难道没考虑过江南无人,该如何治理,不会横生大乱吗?!”
他们当初便是这么想的,才同流合污得有恃无恐。只觉得就算是景帝立起来了,要整顿吏治了,面对江南这“上下一心”的铁板,恐怕也无从下手,届时也只能小惩大诫,他们到那时再收手也不迟。
他们越叫唤越觉得底气充足,口吻中甚至带上几分教训的意思:“殿下年轻,恐怕未曾想过杀死我们之后江南无人可用,该如何应对。这两百来号人,可不是说填就能填的,便是撑到下月秋闱,又能网罗到多少可堪大用之人——”
“谁说江南无人可用?!”
越过火光续昼的长街,有道苍老却稳如磐石的声音沉沉传来,如暮鼓嗡鸣,荡开飘零的絮雪。
台上台下皆回首望去,愕然之色逐渐浮现于那些官吏们暗藏得意的脸上:“白老将军?!”
“那、那不是渚太傅么?可渚老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辞官归乡,渚家子弟也没人再参加过科举,朝中都说渚老是恨透了泰帝昏庸无能,在朝堂之上便申明渚家子弟往后都不入官场,宁可做江湖闲散人……他,他怎么来了?还有严阁老——”
“你他娘的……少说几句吧。”
已有人意识到大事不妙,白着脸咬牙挤出一句。
顾长雪回过头,恰好和这些足以让刑台上的官吏们面色惨白、颓然垂首的老者们对上视线,还有他们身后数百名身着蓝衣碧涛的群亭派弟子。
雪风吹拂下,诸弟子长袖轻风,轩然霞举,褪去一身侠气,竟显出几分儒士风骨。
顾长雪忽而想起,初至春竹山庄时,颜王曾对他说过:群亭派最初由几家名门望族所建……
【这些名门望族不单有财,还有底蕴,所以群亭派的准入门槛从伊始就提得很高,对弟子的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
池羽曾在信中说,她一个江湖人,被押着练武就算了,还要被押着习文背书。那些个教书先生管束得一个比一个严,整日耳提面命着君子之道……
【这哪里像是江湖门派?简直是书香世家、私塾黉舍。】
渚清和严刃从顾长雪身后走出,冲着为首的两位老者分别行礼,一唤叔公,一唤伯公,又恭恭敬敬地引荐顾长雪:“这二位便是陛下与颜王。”
渚老太傅显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跟一旁还精神矍铄的白老将军比起来病弱许多,被弟子扶着方能站稳。可他的眼神投向顾长雪时,依旧清厉坚韧,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辞官那日。
“泰帝无道昏庸,好大喜功。所下之诏全凭心意,唯愿听宠臣宦官吹捧,不愿听一句逆耳忠言。放眼望去,朝堂如一潭污水,即便有清廉之官,不愿同流合污,便被摧折。”
他说得毫不客气,也不必客气。他是泰帝的太傅,按大顾礼法,即便泰帝本人站在他面前,也需把他当半个父亲敬着。
“草民不愿助纣为虐,又觉得为官救不得黎民百姓,便弃了头顶乌纱,同几位至交回了江南。”
不做官,便能从商,便能入江湖行侠仗义。
他弃了乌纱弃了笔,在腰间配上长剑,凭借本事与独到的眼光迅速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四方敛财,又利用这些财富反哺各处,但凡何处有灾,便会派遣门下弟子前去驰援,施粥赈济。
这其实也只是杯水车薪,但比起从官时,却好了太多。
因此,自那以后,诸、白、严等各世家弟子便都不再参与闱试。正如他在大殿上对泰帝所说,宁作江湖闲散人,千金散尽济天下,至少可免我助纣为虐,寝食难安。
可如今,时局更迭。
渚老太傅垂下手,身后诸老、泱泱弟子紧随其后,毫无犹豫地伸手、卸剑,褪去侠衣,披上儒袍。@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当年泰帝无道,为官救不得百姓,他们便弃官从武。如今江南需要文臣,他们亦愿卸剑还书。
白老将军反倒比渚老太傅看起来好亲近,遥遥冲着司冰河笑,又喊道:“有劳定王殿下再撑些时日,待得八月桂香,便是金榜提——”
严阁老面无表情地捅了这武夫一肘子:“秋闱只是乡试,金榜题名还需等到来年春日贡试。还有,你的礼数呢?!莽夫!”
司冰河倒是不在意,只转过身看着刑架上那群汗如雨下的人哂笑:“诸位大人,可还烦忧啊?”
“……”众官抖如筛糠,再也没了言语的底气。
当初泰帝尚年幼时,渚、严、白三家拥护贤帝,三门子弟便近乎撑起了大半个顾朝。
若不是泰帝继位后昏庸专横,硬逼忠臣替他为猖,生生坑害逼走忠良,过往那几十来年,大顾又怎会沦落为一潭污水?
如今,这三家子弟重新出仕……
他们已没那个闲心去想三家子弟如何如何了,司冰河立在台前,拔剑出鞘,满城霜风霎时静滞,又徒然狂张暴戾。
依大顾律法,入邪.教且助纣为虐者,当受凌迟之刑。
“赵门安氏!”
有玄银卫在高声唱念亡者名姓。
铁锈味刹时大浓,长街顷刻如血染。
罪臣们的惨厉嚎叫声中,积压了十余年的冤情终于开始一一偿报。
“蕉鹿村,李氏三丁!”
“燮乡乡西,谢氏五口!”@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这场刑持续了很久。
司冰河耐着性子,玄银卫在旁边每高声念一位亡者的名姓,他便割上一刀,及至东方既白,朝曦化雪。
苦主们被行刑的场面激得呕了一夜,也红着眼睛撑了一夜,只为了等自己的至亲至爱死仇得报的那一刀。
此时被曦光刺了下眼,下意识地纷纷抬手遮目。
他们先是觉得双目难睁,而后又感受到晨曦落在身上,微微有些发烫。
“……哎!”
人群中忽而有人后知后觉地惊愕起来,猛然睁大双眼,低呼:“雪停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大顾的秋闱定在八月。
顾长雪没打算让司冰河在江南留到那时,索性将各家辞官卸甲的老狐狸们又复请入朝为官,暂解燃眉之急。
这些人当年能撑得起大半个顾朝,如今打理一个小小的江南自然不在话下。那些罪臣口中叫嚣的“混乱”丝毫不见发生,江南在短短三天内,便上下一新。
“这都得亏我。”池羽大言不惭,抱着凉亭里的石桌桌腿死不撒手,“几位叔公叔伯都是在知晓陛下和诸位救了我之后,才大晚上爬起床决定出山的。”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严刃黑着脸拽她领子,“才安生了不过三日,居然又敢逃早课,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饶过我吧师兄!我就是个破打铁的,当真不爱舞文弄墨啊!”池羽哀嚎,眼见自己的手指头都快被渚清扒拉开了,连忙去捞坐在旁边的司冰河的衣摆,“哥哥救我!”
“……”哥哥脸都麻了。
他当时赶赴江南,也只是猜到了当年杀死池羽的人是孟南柯,往后什么芦苇荡、什么左坛长老常去西北,他一概不知,根本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下了刑场,回府后得面对一个比他还高大的“妹妹”。
屁的妹妹。司冰河麻木地想,真按年岁算,池羽比他大了少说一轮,他都能能喊池羽“大婶子”了。
千面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偷笑,将伙房煮好的面端上桌:“殿下还是多吃点吧!方老都说了,人家池羽也不过是恢复至十五余岁的模样,都比殿下高,殿下还说自己十六岁呢。”
池羽也跟着挤兑司冰河:“是啊,司哥哥先前还说想收养我——”
司冰河坐的位置下一秒就空了,就连轻功卷起的风都带着几分羞愤交织的意味。
顾长雪懒散倚在桌边看这群人闹腾,半点没打算挑剔千面、池羽这般行事合不合礼数,只觉得有些久违。
他是个喜欢清净的人,即便在现世时也很少主动参与什么社交。
大抵是这样独的性子容易叫人担心,他工作室里那群人总爱折腾出些大动静。有时候闹会出些无伤大雅、但令他匪夷所思的乱子,有时候又叫他在气极而笑之余心生熨帖。
这些事回想起来,竟显得有些久远,顾长雪在吵闹声中走了片刻的神。
夏末清晨的日光不怎么燥人,晒在身上能薰出一身懒劲。
顾长雪在这暖融融的懒劲中打了个哈欠,支着下颌随意移了下视线,望见正长身立于院中苍柏树下的颜王。
对方正垂着眸折着右腕上的雪色衣袖,玄银卫站在他身侧低声禀报着西夷的近况,片刻后又拿了密奏等待他处理。
顾长雪听了没一会墙角就没了兴趣,只盯着颜王从雪袖下露出的那截手腕。
他其实很少会仔细观察别人的外貌或身体特征,有时候甚至会刻意避免。
但不久前,在赵家村厮混的那一夜,他于情难自抑间伸手抓住颜王的手腕,欲拒还迎时弄乱了衣袖。借着月色,他垂下濡湿的眼睫,睨见对方手腕清峻分明的筋骨处落着一点殷红的痣。
那会儿只是惊鸿一瞥,他便又被拽入意识混沌的漩涡。现下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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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无意识地揉了下左肩,开始思索起自己把人喊过来掀袖子会不会奇怪。
他没想多久,颜王就像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抬起眼,望了过来。刚放下手走过来几步,方济之从宅邸大门外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吃的呢?饿死了!”
他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呼哧了两大碗素面,才擦了嘴搁下筷子:“我配出解蛊的方子了。”
这次的方子跟之的前几回都不同,顾长雪已经将蛊书彻底分拆完毕,方济之直接就是奔着彻底解蛊去的。
原本还躲得没影儿的司冰河从凉亭顶上翻下来:“确定有用?”
“还差一点儿,”方济之烦躁地抵开汤碗,小声咕哝了几句,就连顾长雪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他琢磨了一会,突然往桌肚底下探身,拎住还扒着桌腿跟师兄耍赖的池羽:“你既然能做出可以验蛊的凤凰玉,说不准也能帮上忙。来试试?”
“啊?”池羽头簪都快被她自个儿撞乱了,从桌子底下毫无形象地探出头,“可我那玉验蛊,借的是共鸣之理,可不是药理。”
千面在旁边小声嘀咕:“共鸣又是什么……”
“这个好理解,”池羽聊起这些奇工巧技便有了兴致,“就好比颜王殿下站在凉亭里拔剑,内力灌注下剑身嗡鸣,也会带得庭院里其他人的剑一道震颤。”
池羽摸摸下巴:“那块玉的材质本身就很特殊,我又在其内里嵌入了些许机巧——”@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池羽在方济之逐渐变凶且不耐的眼神下及时闭嘴,乖巧应道:“行!只要不让我习武背书,方老您想要我替您造什么都行。我池羽,定当全力以赴!”
她拍着胸脯说得铿锵有力,俨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严刃当场就被气得想暴打师妹,半道却被方济之拦住:“有两位王爷守着,你还担心她会出事?至于背书习武……刚好千面也要参加科举,两位王爷每日都会习剑,让她一起便是。”
“……”严刃缓缓放下手臂想了想,慢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替霎时僵住的池羽捋了捋凌乱的衣发:“你去吧。”
不想背书?可以。但凡你能跑得比千面还快,这书你可以凭本事不背。
不想习武?也可以。但凡你能反抗得了颜王和定王,这剑你也可以凭本事不练。
“……”没本事的池羽人灰了大半。
·
蛊书虽已拆解完毕,但写下初稿的始作俑者尚未找到。
方济之也说最好能找到完整的初稿,方便他更快配出解药。
所以在江南停留了没两日,众人便再度启程,向着西南而去。
重三人都麻了,一路上抱着小灵猫哽咽:“我、我想京都了……”
“哎呦——是不是离京太久,想家了?”已经蹿得跟方济之一样高的池羽心疼地搓重三的小圆脸,“可别哭了,哭得姐姐心都碎了。”
司冰河骑在马上看着池羽跟女流氓似的行径,无语地抽了下嘴角:“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想回京都可能只是想要躲你?”
“……”池羽敢怒不敢言,只能用幽怨的眼神目送司冰河骑着马走到队伍前面。
她是发觉了,司冰河的温柔是有限制的。只针对老幼,最多再加上毫无缚鸡之力且清白无辜的女子。
她这个头一蹿,人恢复成二十来岁的模样,司冰河不论是讥嘲人,还是练剑时把她压着削,都不再留手,还会在她哀怨的时候扎心窝子:“你?手无缚鸡之力?”
“对啊!”池羽满脸痛苦地耍赖,“我武功很差的。说不定真的连鸡都打不过。”
彼时,司冰河正垂手持剑,立在一块比她高的黑岩上。夏晖自他背后投来,衬得光影里的那抹身影单薄又挺拔。
他就这么拄着剑,沉默了一会。又垂下眸淡淡地问她:“那你应该连鸡都打不过吗?”
“我……”池羽本来想说那又怎么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一铁匠,非要她舞文弄墨,岂非强人所难?
这话她拿来堵过很多回师兄的嘴,偏偏她那会儿望着司冰河单薄的身影,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其实恢复记忆后,尤其是逐渐恢复个头后,她有特地去问方济之,为何司冰河总说自己是十六余岁,可他看起来却像十四岁。是不是以前也跟她年幼时一样,饥一顿饱一顿,所以个子才不见长?
方济之当时睨了她一眼:“那倒不是。我早给他看过,这小子长不高是因为太急了。”
“急?”池羽一时没听懂。
“急着想要变强。”方济之也闹不明白司冰河为什么这么急,偏偏这会儿对方又失了忆,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你如果会摸骨,可以试着捏一下——或者单是看他手上的茧也能明白。”
这小子大概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跟发了疯似的操练自己。饥饿的确能令孩子难长个子,但过度的疲劳同样也能。
方济之轻啧了一下:“不单是身体。先前我听王爷跟陛下谈起过,司冰河刚开始接触政务时,虽然并不了解朝中情况,但读过奏折后,总能拟出一份大致的章程。就好像曾经学过如何制衡局势,如何揣度人心。”
颜王在意的是司冰河会这些东西有些古怪,他想的是这小孩儿才十六岁,能练出如此武功已足够令人瞠目结舌,还要在此之外挤出空暇去修习如何纵横捭阖,如何算计人心……这得花多少时间?过去这小孩儿有好好休息过么?
就这两件事,习武与政斗,哪怕只从中拎出一样来,只怕也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精通。更何况……
“他还精通机关之术,能自己琢磨出怎么造红衣大炮,”方济之轻轻啧舌,“在沙匪营寨时,还能负责同商队做买卖,不但供整个原本揭不开锅的匪帮吃上饱饭,甚至还能留有医药余粮救济被毒蝎子所害的流民……”
就这样,司冰河好像还是总觉得自己学得还不够多,练得还不够狠。
方济之最初和司冰河相处时,总觉得这小孩儿的胜负心很重。看到颜王能一剑霜封三百里,自己便也要能做到,看到顾长雪能同时听几十余人念书,自己便也要练。
后来他逐渐品出几分其中深意,发觉在司冰河不愿服输的表面下,其实藏着的是一种夹带着不安的焦躁,和对自身能力的不满。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焦躁从何而来,明明自己已然让司冰河看了解蛊药的药效,喂过了定心丸,这小孩还有什么好不安的?
他也没法理解,这小孩已经厉害成这样,足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自惭形秽,对自己的能力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就好像自己差那么一点点,这世间就要倒大霉似的。”方济之当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如此点评司冰河每次落败后深仇苦恨的神情。
池羽逐渐从回忆中回过神,看了会司冰河挺直的背影,忍不住凑到重三身边:“我说,陛下当初记着帮我找爹娘,有没有替他也找过?”
“当然有。”重三警惕地拿猫护住脸,提防池羽再伸来魔爪。
只不过跟小狸花不同,顾长雪和颜王查司冰河时,多少带了点探底的意思。毕竟这位可是未来的皇帝,查清来历也是对黎民百姓负责。
“那……找到了吗?”池羽问。
“没有,”重三摇了摇猫猫的头,“连‘司冰河’这名字都查无此人。”
他其实不觉得这事儿奇怪。泰帝当政、颜王擅权的那些年,很多流民为了逃避赋税不给孩子上户籍,世家子弟中也有人为了隐世避祸而隐姓埋名,司冰河无外乎这两种情况。
只不过对方所学甚多,又总是在无意间流露出几分矜傲,重三便觉得司冰河更有可能是后者。
这逻辑没错,可九天跟玄银卫都快把整个大顾能看的、应当能供得起司冰河所学的世家都翻遍了,也没查出任何线索。
“再加上蛊案当前,这事儿就被姑且搁置下来……”重三捏着小灵猫的肉垫,“这反正又不急,待蛊案了结再慢慢查便是。说不准那时候定王殿下恢复记忆,自己就能想起来呢?”
相比较之下,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诶……你跟我们一道经历过西域和江南的蛊案,有没有觉得奇怪啊?”
重三小心翼翼地拿猫爪指天:“就是这雪。为什么每到一处有蛊案的地方,那地儿都在下雪,案情一查清,雪……就停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第一百零六章
无独有偶,前方不远处,方济之也挤在顾长雪和颜王乘坐的马车里,正嘀咕着这件事:“不觉得太巧了吗?每回大案一了结,雪就停了,几乎分毫不差。”
“……”顾长雪靠在窗边,面对着一脸沉凝的方济之和沉默不语、显然也觉得不对的颜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他在查案中途,也曾怀疑过下雪背后存在问题。可几轮案子查下来,他反倒不觉得这与什么阴谋有关了。
这如果是阴谋,那幕后之人就该在他们每查清一个案子后,更加不悦,让雪下得更肆虐才对。怎么可能反倒收了雪,跟奖励他们似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说来说去,这到底还是个从剧本中衍生出来的世界。编剧在剧本中写七月大雪,那晴天白日的就得大雪。或许这雪停,其实正意味着某片区域彻底摆脱剧本的干涉,从此成为独立、真实的存在呢?
——但这话他没法跟面前的两位说。
怎么开口?说“别想了,七月飞雪只是个叫做‘YL’的傻逼编剧想以景衬托氛围,他在其他剧本里也爱这么胡编,甚至编得更加离谱”?
顾长雪没打算被古人们当神经病对待,明智地保持了沉默,面上不显地靠着车窗走起神。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最终落在颜王执着书卷的右手上。
或许是多年习剑的缘故,颜王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茧。总是拢至手背的雪色裳袖此时顺着腕骨滑下一截,露出腕内侧微微隆起的筋骨,和落在其间的那点殷红朱痣。
“……”他盯着看了片刻,又绷着脸挪开视线,微滚了下喉结,忽而有些燥渴。
那晚荒唐时的画面又在眼前闪过,幸好千面如同及时雨一般撩开车帘,往里搬了盆冰水:“哇!”这人探进车就开始咋呼,“车里真闷,三位真不觉得热?”
方济之嫌烦地撵他,颜王显然也不觉得热,唯有顾长雪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问:“还有多久到西南行省?”
“不远了吧,最慢三天。”千面叹了口气,敲敲冰盆,“只怕到时候这东西又得排不上用场了。”
·
千面猜的半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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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又行了两天,甫一踏入西南行省的地界,天边就开始飘起小雪。再行一日,方济之已经冷回了那个需要揣四只暖炉才肯出门的棉衣球。
一样的车队,一样的漫天大雪。千面在车队行至城门前停下时嘀咕了一句:“我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半个多月前。”
那时候江南也是城门大开,百官相迎,和眼下的景象简直一模一样。
区别只在于西南的城门比江南更简陋粗犷点,朱漆大门上满是当年镇压军攻城时留下的刀痕旧迹。
颜王撩开车帘时,千面还在没什么劲头的嘟哝:“京都,西域,江南,西南……这都跑了四个地方了!掰着手指头算算,咱们查到的拿过蛊书的人也有四个。我就纳了老闷了,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蛊书到处辗转,中途就没出过点什么意外?怎么一回都没落进过有良心的人手里呢?”
这灾祸怎么能过得这么顺顺当当的,在这近二十年里顺风顺水,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简直就像有个看不惯这世间的霉神故意庇佑着似的。
他晃了晃脑袋,不再瞎想,伸手帮着去打帘:“陛下,可要下车?”
顾长雪自进了西南境内就不怎么乐意动弹,闻言淡淡嗯了一声,动了动腿,膝盖不轻不重地碰了下颜王:“你去打发。”
他不用想就知道自己下车会面对什么样的场面——百官跪拜,哐哐磕头。他又不是顾景,对于享受这种顶礼膜拜毫无兴趣。
颜王垂眸看了眼顾长雪抵着他的腿的膝盖,相当顺从地起身下车,“打发”官吏去了。
顾长雪盯着颜王的背影看了片刻,刚想挪开视线,忽而有一颗小纸团砸落到他的腿上。
千面冲他挤了挤眼,又端着无比自然的神态,放下帘子。
“……”顾长雪皱着眉头展开纸团,便看到了方济之的字迹:
【陛下,先时你与王爷留在我这儿的血已快不能用了,隔日再找机会取新的。
我用药理与蛊都无法验出你们的血有哪里不对,为何会百蛊不侵。
此番池羽随行,我会想法子让她也试试,能不能拿那什么‘共鸣’或者别的法子探出些门道来。】
顾长雪微愣了一下,耳畔便听得马车外有人嘎吱踩着雪靠近。
他下意识将这纸团收入袖中,恰好玄甲在车外站定,压低声音道:“陛下。王爷命我来同您说,这西南诸官似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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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竟不觉得意外。毕竟西南雪厚三尺,怎么看都不像没有冤情。
更何况,当年泰帝曾遣数万镇压军攻打圈地自立的西南诸王,那一战的余波及至如今仍旧影响着西南,致使西南比大漠中的西域还要荒夷穷窘。可西南诸官递来的奏折中半点不提窘迫,反倒将西南歌颂得像是第二个江南。
他微微撩起幕帘:“何处不对?”
“玄未两三年前曾来过一回西南,知道这里掌事的大人们长什么样。方才他扫了眼前来相迎的百官,发觉那些大人们竟一个都不在。”
“……”这总不能又是下马威吧。
顾长雪顿了片刻,起身下车。脚刚踩上雪地,那些跪在雪里的百官就颇为惶恐地瑟缩了一下。甚至还有小吏躲在后面,无声哽咽了几下,看口型像是在喊娘。
顾长雪:“……”
这显然是听闻了他一路出巡,一路砍头的事迹。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有胆子敢弄下马威?
顾长雪觉得奇怪,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颜王。
颜王垂着眼,用剑鞘点了点跪得最近的一个官员。
那官员猛打了一个寒噤,像被摁了开关似的叭叭倒竹筒:“叩叩叩见陛下!诸诸诸位大人没来是因为前些时日去偏县巡察,大抵受了什么风寒,或是被毒虫叮咬,染了重病。不但咳得厉害,还上吐下泻。大夫说,这可能是什么疫症,很容易染给他人,故而大人们不敢来接驾……”
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一细想漏洞百出。
顾长雪嗤笑一声:“哪处偏县如此重要,巡察还需要各司大人同时前去?”
那官员支支吾吾编不出来了,哆嗦着抬起头,像是要求饶的样子。
刚往顾长雪的方向扫了一眼,他那些提起的胆气霎时散了个干净,脑袋又埋回雪地里:“下下下官不知!但各位大人府上都是如此说的,近些时日也都一直闭门谢客。科大人今年的六十大寿都没办,连生辰礼也都谢绝了不让送。”
连礼都不让送?
这听起来倒是真实多了,顾长雪思索着把脸转向颜王:“去看一眼?”
这些大人们染病的时机太巧了,顾长雪很难不怀疑他们闭门谢客不是因为染了病,而是因为中了蛊。
颜王刚要颔首,地上跪着的那些官吏却慌起来,纷纷抬头:“三思啊陛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怎可拿龙体犯险?!”
“那就我去,”方济之慢吞吞地从顾长雪身后平移过来,过于厚实的衣服包裹得他像个雪地里滚动的球,“那个什么科大人的府邸离这儿多远?”
官吏们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顾长雪和颜王的脸色,这次倒是没再阻拦:“入城一里向东走,绕着梧桐的那座府邸便是。”
·
不知是不是因为西南的条件不比江南,府衙只备了一套宅邸。不过这宅邸的占地面积倒是可观,屋舍俨然,功能齐备,单是伙房便足足有三间。
众人将各处都观历了一遍,发觉这府邸的最角落处居然还有个药坊。虽然一看就没用过,但胜在器具完备,打扫打扫让方济之在这里琢磨解药倒是不错。
顾长雪任这群人跟猴子游山似的在宅邸里上蹿下跳,自己进了主屋坐下。才倒了杯热茶,后窗就被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三响。
顾长雪下意识地瞥向前院,果然瞧见司冰河像个门神似的杵在庭院里,正压着千面和池羽从行囊里掏出书来诵习。
他提着壶的动作微顿,忽然有点想笑。
窗外的人也不急,敲完了三响便倚在窗边候着。直到屋主人姗姗来迟推开窗,他才开口:“给你捎了份礼。”
他轻巧地翻身进窗,特意避开了司冰河的视野,将怀中那枚打过了垂绦的玉佩放进顾长雪手里。
“这又是什么?”顾长雪晃了晃手中的龙形玉佩。
颜王看着垂在顾长雪指间的翡玉,像是走了会神:“方老离开前,不是特地将凤凰玉讨走了?他时常需要验尸验蛊,那枚凤凰玉还是搁在他手上更为方便。先前我便想过这件事,所以请池羽另做了一块同样能验蛊的玉,雕了龙形,同你身份也更相配。”
颜王的手抬了一下,像是想替顾长雪挂上,半途手指又蜷了一下,垂回身侧。
“……”顾长雪愣了一下,疑惑到一半就意识到什么,无语地回过头,果然看到司冰河正机警地扒在窗口。
“果然在这!我就说你们俩怎么会同时不见?”司冰河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棒打鸳鸯来的,“方老跟着引路的官吏回来了,说那疫病是真的,不过问题不大。”
方济之跟在司冰河身后慢吞吞地平移过来,后头缀着那个引路官吏,一副想伸手又不敢伸手的模样,显然是生怕眼前这颗球一个失足,真在雪地里滚起来。
“我去几家府上兜转过了,那些个倒霉鬼的确上吐下泻的厉害,估计想问话也问不了。”方济之揣着四只暖壶还冷得狂打了一通喷嚏,“不过问题不大,我已经给了药,再养几天便能好。”
“……”顾长雪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们当真是去偏县一道巡茶——”
“巡察个屁!”方济之翻了个白眼,“是有人在山林里打了野味,相邀一道烹烤。哪知道这野味里藏了瘟病,参与宴席的人统统中了招。”
也不是谁害的,只能怪有人嘴馋,非得吃那些个奇葩玩意儿。遭这一场罪纯属活该,没死都算命大。
雪风一刮,方济之又打了个喷嚏:“对了,陛下。能借小灵猫一用么?既然来了西南,我想多采些此处特有的药材,试试能不能加进解蛊的方子里。”
“可以,”顾长雪颔首,“让千面或者冰河跟着吧——”
“要他们跟着干嘛?”这小老头又倔起来,“我一个人能采药!叫他们跟着……他们知道如何集蕊,如何摘芯?还不是得我动手。”
顾长雪:“安全起——”
“我自己走才最安全,”方济之的白眼都能翻到天上去,“我既会蛊,又会毒,普天之下有谁——”
方济之看着眼前的两株奇葩,卡了一下,默默改了下口,没之前那么嚣张了:“……普天之下除了你和王爷,有谁能扛得住这两样?倒是带上了定王殿下和千面,我还得顾及着下毒的时候会不会波及他们,反倒碍事。”
这话倒也没错,顾长雪勉强应下了。目送方济之平移滚走时,一旁的颜王冲着那个被留下的倒霉官吏问了一句:“西南这里可曾出现过某处一夜之间活物死绝的情况?”
“一……一夜死绝?”官吏像是被吓住了,愣愣地道,“没听说过啊。”
司冰河在旁边呵了一声。
雪还在下呢,你猜他信不信这鬼话?
更何况,经过几番辗转探查,这西南就是惊晓梦的源头,蛊情应当是最严重的,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司冰河抱着剑冷笑:“行。”
各处都有各处的手段,他倒想看看这回西南的官吏打算弄什么把戏。
顾长雪瞥了眼准备看戏的司冰河,慢慢道:“那你们这里——有什么鬼怪之说吗?”
“这还真有!”官吏终于能答上话了,精神顿时一振,“陛下可曾听闻过江上鬼火?”
众人:“……”
鬼火没听说过,但听过不少鬼话。
颜王淡淡道:“既是如此,带我们去见识一下吧。”
第一百零七章
不论官吏说得是真是假,这江上鬼火多半和蛊脱不了干系。
司冰河转过身招呼了一下众人,便几步踏入院内,摁住几秒没看着,就开始偷懒摸鱼的千面和池羽:“滚去安置行囊,一会去捉鬼。”
捉鬼不比背书快乐多了?千面和池羽狂喜,当即起身就是一个冲刺,一个溜得比一个快。
“等等,千面。”顾长雪把玩着那枚龙形玉佩,“进屋一趟。”
“……”千面霎时一个急停,脸色有点苦地望过来,“陛——哎呦!”@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被池羽撞了个正着,差点一头栽雪里:“你干嘛呢?!我这么大个人停这儿你看不见?”
“抱歉抱歉,”池羽都没跟他争辩“明明是你忽然停住”,只下意识地伸手拍拍千面的肩膀,一双眼睛跟见了鬼似的盯着顾长雪手中的那枚玉。
“……”顾长雪被她看得顿了一下,抬起手,屈指虚遮住唇,“她怎么这副表情?”
“哦。”颜王轻描淡写地道,“可能是因为我请她做这玉时,说的是欲送心仪之人吧。”
池羽还是小狸花时,每回顾长雪同颜王有什么出格之举,都会有人及时把她的眼睛蒙上。后来重三被这小妮子追问的次数多了,便瞎解释说陛下和王爷这是一言不合打架去了,小孩子别学他俩这么粗暴野蛮。
所以池羽一直都对顾长雪和颜王之间笃实、纯粹的君臣情谊深信不疑,就连颜王对她说雕龙纹时,她想的都是“这龙纹代表的是颜王的身份”,根本没料到这纯粹的情谊会猝不及防在她眼前变了质。
顾长雪绷着脸侧过头,半是无语想笑,半是被颜王那句不轻不重的“心仪之人”轻敲了一下心口。身体一直绷到千面一溜小跑进了屋才微微放松下来,开口前下意识抬手碰了下温烫的耳垂。
“先前在城门口接驾的那些官吏,你还记不记得?”顾长雪很快收回手,调整回冷静的状态,“挑一两个潜进府邸查探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不对。”
“……”千面心底的那点侥幸顿时没了,悲伤地吸了吸鼻子,“是……”
果然,他跟捉鬼无缘了。
千面痛苦地揣着敕令回屋做准备,待得重新出门时,众人也已在门口备好了銮驾。
司冰河屈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冲着那位引路官吏扬了扬下巴:“请吧,林大人。”
他的声音又冷又讥嘲,听起来不像是请人带路,倒像是黑白无常请人上路。
“……”林大人顿时想起定王在江南凌迟百官,血染长街的凶残行径,腿一软,差点出溜到地上。
·
据林大人所说,他所听闻的“江上鬼火”发生在一条叫做天公絮的江上,目睹者是一位渔女。
“下官某次渡江时,刚巧乘了这位渔女的舟,所以听她提了一嘴。不过下官不信鬼神,当时便没多问。”
林大人居然还蛮有觉悟,紧接着又挺耿直地说:“此等异相,下官从未亲眼见过。不过江边渔人时常聊及此事,说的有模有样,这‘鬼火’
喃諷
的传闻也就慢慢在周遭散播开,在这梧桐县还算是有名。”
林大人领着众人在天公絮河边停下,又去渡口问了一圈,才找到那位自称亲眼见过江上鬼火的渔女。
“这女子就唤作渔娘。”林大人办事倒是格外周到,领了人来后又低声介绍了一句。
渔娘显然没料到自己会面见这么多贵人,噗通跪倒后半天才找回言语,挨个见了礼:“诸位……是想知道民女见鬼火一事?”
“比起说,能让我们亲眼看到么?”池羽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总算是振作起来,“那鬼火常见吗?”
“算不上常见,但见过的人也有不少。”渔娘居然点了下头,“诸位若是想看,可以等到夜里试试。这鬼火单是民女自己便见过三四回,每回都是民女在夜钓时瞧见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夜里才能看见?”池羽嘀咕起来,“不会是萤火虫吧?这附近江道边苇草茂盛,还挺适合栖息的。”
“可如今天这么冷,萤火虫又怎能存活?”司冰河蹙着眉否认,随后又道,“也可能是磷火。”
“磷火?”渔娘满脸写着似懂非懂,“那鬼火是红色的,磷火也是红色的吗?”
司冰河顿时被她问闭嘴了。
磷火是白色带点儿蓝绿色的,怎么偏都没法偏成红色。
渔女不明所以地看着司冰河脸上露出烦闷的神色,生怕贵人是因为自己提供的消息无用而着恼:“平日里民女常在江上渡舟,和各条水道上的人都算熟悉。他们也曾同民女提过在哪里夜渡时碰见过鬼火,民女可以画一副水道图,将这些点都标记出来。”
这倒有可能会提供线索。
顾长雪立即让重一找了纸笔来,众人在渔女周围围住,看着她笨拙地执起笔。
“……”司冰河一看这姑娘拿笔的别扭姿势,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姑娘费了半天劲,就画出个大树杈子。树杈子歪歪扭扭,时不时点缀几滴搞不清是手抖还是有意留下的墨滴。
就连最擅长按图索踪的重三看了这图都张了张嘴,哑然无语。
就照这张图,他连哪条河对哪条河都分不清。
诸人之中,唯有顾长雪一看这歪七扭八的地图就有亲切感,反倒有了耐心,索性走过来蹲下身指着图问:“这里面哪一条是天公絮?”
他蹲下身时,跟渔娘隔着一段礼貌不显冒犯的距离,所以只会显得平易近人,并不会让姑娘觉得轻佻。
“……”渔娘红着脸拿笔尖指了树杈中的一条,“这条。”
她原本还只是问什么答什么,这会儿突然有了主动多说点的欲望,细声细气地道:“天公絮,虽然说起来是江,但其实它的江道并不宽,放在有经验的摆渡人眼里,叫它深点儿的溪流都行。”
“以前民女问过爹,这天公絮既然这么窄又这么浅,做什么取一个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爹就说,这名字其实是跟着上游的主支取的。”
古人说,云者,山川之气。天公絮的意思,其实就是云。
“爹说,在天公絮这条浅而窄的“云”之上,驻留着的其实是一只凤凰。”渔娘拿笔圈了下主支,“就是这条河。它叫做凤尾河。”
至于为什么叫做“凤尾”,看渔娘的画可能想象不出来,但玄甲匆匆去了趟府衙,带了张堪舆图回来,众人掸眼一看便明白了。
这条凤尾河自险夷的峭壁上飞瀑直下,犹如凤凰高昂着凤首。又在山脚冲刷出一处深潭,宛如凤身。潭水流溢而出时,受下游山势的阻碍,分成四条支流,像是一条凤尾。
“这四条支流也是根据凤凰的传说取的。”林大人适时地解说,“古人说,凤生五色,赤色占多者称为‘凤’,青色占多者称为‘鸾’,黄色占多者称为‘鵷雏’,紫色占多者称为‘鸑鷟’,白色占多者称为‘鸿鹄’。”
所以这四条支河便被取名为赤水、青水、白水、紫水。
五色中的黄色因犯帝皇忌讳,不敢乱取,恰好这支河又只有四条,倒是不叫人为难。@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林大人道:“西南这里的百姓,都以蚩尤为祖先。又说五帝之一的少昊也是阿普蚩尤部落中的一员。少昊的图腾便是太阳鸟,或者说凤凰,所以这里的人对于凤凰格外崇爱,不光是取名要跟凤凰沾边,很多部族的姑娘佩戴银饰,也会用太阳鸟的图腾来装饰头冠。”
很多行省外的人不了解,还以为那头冠上向上弓起的两端是牛角,其实那是太阳鸟的羽翼。
“……”顾长雪也不清楚大顾的西南与现世的西南有什么差别,就算有,他也听不出来,毕竟他对现世的西南也不熟。
所以自始至终,他都闭着嘴安静听着,只在颜王默不作声地靠过来时抬了下眼。
“借用下玉佩。”颜王的声音压得很轻,摘玉佩的动作也同样轻不可察,只是顾长雪五感敏于常人,这样隔靴搔痒似的触碰反倒叫他滚了下喉结。
他在颜王走开后微微动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指,抬手压按了下被碰到的地方,目光跟随着颜王转向江畔。
颜王在岸边停住,屈下膝像是伸手拨了会浅滩的水,而后又连续换了几次地方,才像是找到了什么似的停住,开口唤了声:“过来。”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像是没用什么力气,却清晰地传入远处还在聊着旧闻的众人耳中。
顾长雪最先迈开长腿,大步走到颜王身边站定:“怎么?”
颜王抬起手,那枚龙形翡玉在他湿漉的指间泛着萤绿的光:“河岸边的淤泥里还残留着蛊。方老——”
“我来看。”司冰河跟着在旁边蹲下,“我先前毁了不少蛊书,烧前我都读过。”
他伸手拨了拨泥中那些盘成一小团的透明孑孓,也不知如何动作的,再收手时,那团孑孓似的玩意儿无火自燃,赤红一片。
渔娘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鬼火!我看到的鬼火就是这样!”
“你确定?”司冰河随意擦了擦手指上的泥水,扭头对顾长雪道,“的确是蛊。但这东西在蛊中很常见——”
他想了想,改了下口:“在泰帝没用重典灭绝蛊术前,非常常见,几乎没什么伤害性,最多便是点个火。同惊晓梦比较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公絮的河岸边,而且照渔娘的意思,还遍布各条支流?
第一百零八章
应池羽的要求,司冰河又详细介绍了下这蛊,说这蛊名叫油蛊,正如其名,极易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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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就没了。”司冰河说,“它就能干这点事。”
池羽纳闷地挠了挠耳根:“那它怎么会漂在江上?难道,以前有人拿它来烧船害人,事成之后没管它,任它随水冲刷至下游?”
这人也是有够不拘小节的,管杀不管埋,就不怕有人发觉他的罪行?@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旁边的渔娘原本还闻蛊色变,听着听着又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忍不住道,“可近十来年——哪怕再加上我爹摆渡那会儿,都未曾听闻水道上有哪条船失火,连整日灯火通明的花坊也不曾失过事。”
颜王不置可否地淡淡道:“既是如此,沿河往上游走走看。”
这决定倒是没问题,众人重又出发,一路向上。
及至河道乍然拓宽,数条水道交汇处,渔娘小声说了一句:“这条大河叫甘河,那些出现过鬼火的水道都是它的分支。”
众人便在此处稍微停留了片刻。
其实他们一路顺着河道往上游走,早就进入了林区。池羽趁着这会儿休整的功夫,很有经验地把她备的那些避虫毒的药囊分给众人。
发到顾长雪手上时,她的眼睛忍不住盯着那枚龙佩猛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缩缩脖子灰溜溜地转开了。
“……”顾长雪被池羽最后丢来的责怪眼神看得无语又有点好笑,微微侧过脸,对身旁的颜王道,“她还怪我们没早告诉她真……”
他话说到一半,忽而顿住了,眉头条件反射式的紧紧蹙起,再度嗅了嗅:“你闻到没?”
“嗯,”颜王应了声,微微仰头辨认了下方向,“一股腐臭味。”
他右手扶着剑,大步沿着河畔继续往上走,还没走几步,又顿住脚步,脚下一转走了回来。
众人本来看着颜王突然动身,连忙收拾东西想跟上,屁股刚离树桩雪岩,就被颜王这一转弄懵了:“??”
这是要走还是不要走?
他们傻登登地僵在原地,瞪视着颜王顶着一张淡漠得像是万物不入眼的脸,单手解了大氅领口的系带,又抖开替顾长雪拢上。
池羽还傻了吧唧地下意识提醒了一句:“陛下说他不畏寒啊。”
没人理她。
颜王只垂着眸将系带替顾长雪系上,又低声说了句:“近日方老忙于解蛊,未曾请他做新的药囊,只能拿大氅暂且顶用。”
寒铁的气息随着大氅包拢而来,充盈鼻翼,比气味清苦的药囊更霸道,霎时便将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挤开。
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捏了下方才被颜王指骨擦碰过几回的喉结,眉宇渐渐舒展开:“除了腐臭,还有别的气味。”
考虑到林大人和渔女还在,他姑且绷住了脸,意图营造出君臣相得的纯洁假象。
“……”林大人呆若木鸡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但不敢说。渔女倒是一脸纯洁。
只有池羽一脸复杂难言地看着顾长雪,半晌还是极为勉强地岔开话题:“什么腐臭味?我怎么没闻到?”
这话就像某种救命的信号,众人像一群冰雕骤然化冰,忽然又自由活动起来,三两下收拾好,追上前面的两位祖宗。
司冰河顶着一张不怎么甘心的脸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但既然有腐臭味,多半没好事。”
他们顺着甘河逐渐进入一片丘陵。又走了几里,居然看到一条人为开辟的小径。
顾长雪顺路往前望,看到一家孤零零的客栈伫立在荒草幽涧上,门檐上端斜斜地插着一枝杏黄色的旗子。
林大人顿时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气:“腐臭味是从这儿传来的?那倒是正常。”
……这特娘的哪里正常了?!池羽刚想反问,幽深的山林中恰好穿来一阵寒恻恻的风。
客栈门檐下的杏黄旧旗幽幽飘起,一股腥臭的气息也跟着从客栈的方向卷至众人鼻翼前。池羽憋了不到两秒便呕了起来,林大人紧随其后,两个卧龙凤雏抱着旁边的树干呕得像怀胎三月。
就连闻惯了鱼虾腥气的渔娘脸色都白的惊人——主要是因为害怕。
“这——哕!”池羽很艰难地抬起头,“这是什么东西的气味?”
“尸体吧。”司冰河盯着那面杏黄旗看了会,头一个举步走过去,伸手叩了叩紧闭的客栈大门。
草!池羽努力憋住呕吐欲,瞪着司冰河,恨不能把这人拉回来。
你自己都说了里面有尸体,还这么大咧咧的敲门?!这客栈明显就有问题,否则为何建在这荒郊野岭里?
她大概是被腐臭味熏得太崩溃了,最后那一句心声不由自主喊了出来。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为了活人建的。”司冰河敲完门,居然还一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来过西南?没听说过这个?”
“……”池羽死死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哪个”。
不过用处不大,司冰河还是从她脸上看出了清澈的愚蠢。
“……”司冰河带着几分无语道,“西南颇为有名的传闻里,赶尸算是人尽皆知。”
客栈老板不知为何迟迟不来开门,司冰河索性靠在门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门敦促,一边解释:“赶尸,也称‘走脚’。据说那些赶尸人手上都流传着某种秘方,能令尸身不腐。”
“一般赶尸都需要至少两个人,一个叫做大尸命,一个叫做少尸命。他们会将尸体排成一列,用稻草连接起来。为防吓人——或者有别的什么讲究,总之都会给尸体带上黑色的高筒毡帽。”
“除此之外,尸体的额头上还必须压一张辰州符,用符咒将全脸遮住。”
司冰河略作比划:“赶尸的时候,他们会用赶尸鞭,还会用某种特殊的法子让尸体身轻如燕——我个人觉得这个‘特殊的法子’是指把尸体掏空,往里头塞点稻草或者棉絮。”
“哕!!”池羽霎时吐得更惊天动地了。
司冰河在顾长雪不赞同的眼神下退让地换了个话题发展的方向:“总之,这些人翻山越岭地赶一大堆尸体,总得要歇脚吧?一般客栈怎么敢收尸体住店?就算老板不怕,客人们也不乐意。所以就逐渐出现了这种门口插杏黄灵旗的客栈。”
司冰河调动了一下自己贫瘠的安慰人的经验,拿剑鞘点了下池羽的肩膀,又指指自己头顶的杏黄灵旗:“你仔细看旗面,能看到上面写着‘祝尤科’三字。”
“……”池羽麻木地仰头,只看到三坨鬼画符,司冰河不说,她死都认不出那是啥字。
“赶尸人一看客栈门口插着这种写着‘祝尤科’的杏黄灵旗,就知道这店能住。他们在客栈歇脚前,会把尸体都赶到大门两边的耳室里,同时把符咒取走——这就算把‘灵’摘走了,尸体便不会再乱动弹。”
“这还不能立刻进门,还得等老板站到门口,敲响阴锣,再放一串炮仗,赶尸人高喊一声‘喜神打店’,这才算走完整个章程,能安心进店歇脚了。”
司冰河说罢,又耸耸肩:“不过各家有各家的手法,真正赶尸的手法也不一定同我说的这套相同。不过这旗子肯定是没错的。还有陛下刚刚说的‘另一种气味’——应该是桐油味儿。像这种店,给赶尸人住的屋子都得用桐油刷过一遍。”
老板迟迟不来。司冰河不大耐烦地加重力道又叩了叩门,顺道再次质疑了池羽一遍:“你连这些都没听说过,真来过西南?”
“……”池羽的眼神有点哀怨。
她当初来西南,是冲着做能验蛊的凤凰玉来的,目标明确。哪会在意赶尸不赶尸?
西南有太多对于外乡人来说神秘的东西,巫术、蛊术只是最广为人知的部分。单说湘西,便有三大邪术,蛊术、赶尸、落洞花女。她来西南又不是游历玩耍来的,哪还一个个参观了解?
好在客栈老板终于舍得来开门,解救了在司冰河“你不好学”的谴责眼神下越缩越怂的她:“谁啊——嗝!”
老板一出门,酒臭味儿就混着难散的尸臭一块儿入鼻。
顾长雪绷了一会,还是默默把脸往大氅柔软的白貂毛里缩了缩,遮住大半张脸。
大氅上残留着颜王身上寒池封铁似的的冷冽气息,霎时将熏人臭味隔绝在外。
他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伸手就地取材,从大氅暗袋里摸出几片金叶子,丢到老板怀里:“住店。”
这话说得没问题,但还没收手,顾长雪就听见颜王在一旁清咳了一声,声音里压着几不可查的笑。
“?”什么毛病,顾长雪没理间接性冒坏水的某人,只对老板道,“把门窗敞开,上点人吃的酒菜。”
“我不……”老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深山老林里住久了,居然对霜银大氅毫无反应,一双眼珠子只顾着黏在金叶子上。
顾长雪能看出这酒鬼几度想说不接普通旅人,但最终还是屈服于金叶子的魅力:“行,不过我得先说明白了,我这客栈一贯只给赶尸人和尸体住,这气味儿你们也闻到了,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还有,我这地儿只有我一个人在打理,酒肯定保好,菜就……”
他啧啧两声,往旁边让了让,请客人们进门。
林大人被人群簇拥着往里走,脸色绿得堪比胆汁。渔娘则是一脸茫然,不清楚自己就是来答个话,怎么莫名其妙变成要住店。
但这两人都只敢在心里犯嘀咕,不敢嘴上说出口,稀里糊涂也就进了门。
客栈里干净得有些出乎意料。司冰河和颜王一进门就以“下酒菜我们自己做”为借口,转进了后厨,留下顾长雪同醉醺醺的老板打交道。
本来重二还想代劳,没想到景帝套话也相当有一套,甚至还会劝酒,三两下那老板就被灌得更醉了,胆大包天地跟顾长雪勾肩搭背:“客官你……海量!”
顾长雪喝多少都是那张冷白皮,这会儿需要套人家的情报,脸上甚至连对酒臭味儿的嫌弃都看不出:“还好。这客栈这么大,怎么就你一个人?平时生意很少?”@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嗝!那能有多少生意,”老板醉醺醺地又抖着手倒酒,“我……是后来接手这客栈的。听说这店以前的主人死的离奇,后来官府查案,说他干的是人肉买卖,多半是想杀人越货,反倒被弄死了。我刚进这客栈的时候,里头挂的全是死人骨肉,官府查完案,都不乐意自己摘!”
第一百零九章
“……”林大人的脸色霎时往茄紫发展,偏偏又得憋着吐,一个字都讲不出。
好在这老板于酒醉中又补充了一句:“哦……不过那也是十几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事,就跟自己无关了。林大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刚伸手灌了口老板沏的茶,就见颜王从后屋门转了进来,手里垂挂着那枚龙佩,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莹莹发着光。
“……噗!!”林大人口中的茶霎时喷了出来,整个人弹跳而起,“蛊……!有蛊!?”
他登时冲到窗边一通狂呕——刚刚他可才灌了一大口茶,鬼知道这茶干不干净!
众人也基本都是同样的反应,也就只有百蛊不侵的另一位奇葩还能冷静地搁下酒杯问:“在哪发现的?后面的伙房?”
“都有。”颜王居然还能平静地在顾长雪身边坐下,活像他刚刚只是在伙房里看到了一瓶普通寻常的醋,“这件客栈里应该爬满了蛊。”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让林大人如遭雷劈的话,又抬手将一坛雄黄酒搁上柜台:“不过应当都不是什么厉害的蛊虫。我拿玉验了,但凡放了雄黄酒的地方,都干干净净,那些蛊虫连雄黄酒都怕。”
顾长雪静坐着看了会那坛雄黄酒,又扫了眼身后还在惊恐地僵着的人:“?”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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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怀疑这些人的脑子全长在了司冰河身上,不然为什么司冰河一走,这些人就跟失了智似的。
他无语地伸指叩了叩酒坛子:“都说了这里的蛊怕雄黄酒,酒也给你们拿来了,还不分了喝?”
厅堂内安静了几秒,瞬间嘈杂起来。众人翻箱倒柜地找器皿分酒,等到他们折腾结束,后屋的门帘又是一动,司冰河捏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后院地里有一只铁匣子。”
那匣子估计在地里埋了不少年。西南山林本就湿热,司冰河挖开土壤时,匣子外表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好在里面的东西还保存得很完整。
“这里以前是黑店?”司冰河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柜台上,是一封信,信封已被拆开,“那匣子里藏了不少五花八门的东西,跟战利品似的。还有很多人的家书……我都拆开看了,没发觉什么问题,只有这封信很奇怪,用的文字我未曾见过。”
这信很长,鼓鼓囊囊挤胖了信封。司冰河原本打算自己破译密信,又想起玄甲提过,景帝破译密文的速度连王爷都得甘拜下风,索性便将信带了过来。
他带着几分想见识见识的心态走到顾长雪另一侧的空位边。屁股刚挨上木凳,就听顾长雪“嗯?”了一声。
“……”司冰河伸出去拿茶壶的手缓缓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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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么?
总不能是破译了吧?
他脖颈有点僵硬地转过头去,就见顾长雪已经将前十来张信纸丢在旁边,手里只捉了剩余的两张扫阅:“你……前面那些,为什么不看?”
顾长雪抬了下眼:“都是祈禳,要看?”
顾长雪想了想,抬起头,多少还是概括了一下:“大概意思是山川草石皆有灵,敬拜万灵,祈祷庇佑。”
他将信通读一遍,确认这占据了十来页纸的废话应当是某种写信的礼节,类似于中原人总在信的开头说“某某敬启,见信如唔”。
“这文字不算‘密文’,是深山里某个部族所使用的符文……唯一谈得上奇怪的点,就是这个部族似乎不怎么崇尚凤凰。”
岂止不怎么崇尚凤凰,信里的祈禳花了不少笔墨来祈祷凤凰不要降临他们的部族,颇有种避之不及的忌讳感。
林大人听得脸都皱起来了,在一旁嘶嘶地漏气。
顾长雪扫看过去:“有话就说。”
“这个……”林大人小心翼翼道,“下官先前也说了,湘西这边的人大多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蚩尤,即便不这么认为,那凤凰也绝对是吉兆。怎么会有部落祈祷吉兆别降临自己的部落呢?”
他又小心地瞅了几眼顾长雪,有句大不敬的话没敢说出口:这真是信里写的,不是您编的?
就这满信的密文,怎么可能扫一眼就解出来?反正他是不信。
更何况,就算是西南部族,也没听说有哪一寨写信前还得写个十几页祈禳的。
反倒是表情像吞了个鸡蛋似的司冰河扫了眼颜王丝毫不见怀疑的神情,不怎么甘心、但又不得不服气地闷声道:“谁知道,西南的部族多了去了,各营各寨的习俗你都了解?”
他又催了一句:“那你手上的那几张,总不是祈禳了吧,能读吗?”
“嗯。”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声,“信里说,‘山外的风俗,跟咱们营寨里真的不一样。他们也会在开亲前清针线——’”
池羽默默抬手:“开亲和清针线是什么意思?”
“开亲,就是儿女结亲。”这问题居然是渔娘答的,“清针线,就是结亲前,先暗地里审查一番,确认对方家里无人养蛊。”
“对对,”林大人连连点头,“其实在先帝爷用重典灭蛊之前,西南这边的人——尤其是湘西人,就对这方面挺忌讳的。为了不与养蛊的人结亲,时常有人家在自个儿家找人,结姑表亲、扁担亲。”
顾长雪“哦”了一声:“那这个寨子不一样,信里说,他们清针线是为了传蛊。”
【……还是咱们寨里方便。每年能婚嫁的姑娘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咱们一看她身上的大襟百褶裙,就清楚她家里养哪些蛊,这蛊毒不毒。
我这一趟出来前,才看中一个姑娘。她裙摆绣了蜘蛛,丝线颜色特别艳,一看家里养的牵机蛊就特别霸道。
你也知道我家兄弟多,我娘又是我爹麻袋套来的,我根本就拿不到什么好蛊。若是能跟这姑娘结亲,我自个儿能抬高下地位,家里也算能多掌一种蛊,不算没好处,我爹多半会帮我……】
“……”池羽的脸渐渐就听皱起来了。
原本她还当这人看中人家姑娘是一见钟情,结果竟是为了这么功利的目的。还有,什么叫“我娘又是我爹麻袋套来的”??
林大人苦着脸擦汗:“这,廖将军的镇南军攻破西南行省前,这里的很多部族都维持着很野蛮的习俗,像是拿麻袋套了姑娘回家做童养媳、做妾,这都不少见。不过近二十来年,西南行省这里受咱们大顾礼法的教化,像这种抢人的事儿已经不多见了——”
“是啊,”渔娘幽幽地说,“部族青年当街抢亲的少了,那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纵马长街,狎玩民女的却多了。”
林大人差点一膝盖跪地上,不过渔娘半点没看他,只盯着顾长雪说:“也就是近些日子,听说京都、西域、江南的大官们都被斩了好几百颗脑袋,那些耀武扬威、平日里盘削人时恨不能将骨头也拆之入腹的大人们才怕了,好些时日没再行风作恶。”
说起来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但西南这里的百姓都是从磨难里活过来的,韧劲儿比哪里的人都强,很快便活出了些模样。所以顾长雪等人进城时,所见的场景并没有那么凄惨,反倒有种百废待兴的意思,乍一看似乎西南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
林大人的表情就像已经看到断头台了似的,本以为渔娘会顺势再多说几句,结果对方只是很乖顺地说了句“民女僭越了”,便不再言语。像是并不急着申什么冤情,又或者是全然相信面前的陛下与王爷们来西南定然不会没有作为,她根本不需要多言什么。
他僵着脸看着顾长雪果真抬手招来了九天和玄银卫,很快便有一队人马离了客栈,去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林大人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顾长雪倒是还能冷着一张脸,继续耐下性子读信:
【……真想早些回凤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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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感觉现在住的这个客栈老板看我的眼神很不对。会不会是发觉我赶尸用的其实不是什么辰州符、赶尸鞭,而是蛊了?
这可不行,我得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现下西南正闹着兵乱,那个什么廖将军已经攻破了十三行省的第一道关门,正到处抓蛊师砍脑袋,我离那关门太近了,心里有点发慌。
……而且我还担心一件事。等我做完了这单生意,拿了银子,买了寨老叫我买的东西回去,会不会那个将军已经把十三行省都打通了?听说他之前攻打第一道关门,亲自披挂上阵,连斩百人,硬生生领着兵三日内便攻下一城。
这么一想,我更得抓紧时间了。
唉,想想就烦。从前的那几十来年,出山采买的长辈们也没碰上这么个大麻烦啊!他们要烦恼的最多就是带了一堆采买的东西,要怎么翻过千山,跨过非水。怎么轮到我就这么倒霉?】
后面都是絮絮叨叨的抱怨,顾长雪没再念了,只抬头看了眼颜王:“没觉得耳熟?”
非水。
这不就是他们当初夜探赵家村时,在赵夫人窗下听见的河名吗?
颜王扫了眼堪舆图:“这上面没有哪条水道叫做‘非水’,也没有哪座山叫‘千山’。”
“所以这两个名字一定是这个部族的人自己取的。”顾长雪丢开信,“那身在江南的赵夫人,怎么会在歌里唱到‘非水’?”
颜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没说什么便侧过脸唤来玄未,让他立即快马加鞭赶去江南,将赵夫人带来。
玄未领了命出门。右脚刚踏出客栈门槛,就被人撞了个正着:“嘶——千面?”
他本来都想骂人了,一看千面的脸色:“……你干什么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千面是真的满心见鬼,煞白着脸捋不直舌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陛下呢?!王爷——”
“方老他、他有问题!”
第一百一十章
话音刚落,客栈里便有人几乎同时说了句:“不可能。”
司冰河愣了下,望向与他同时开口的颜王,蹙了下眉,又扭过头去对着千面嗤笑:“你从哪探来的歪门消息。”
千面白着脸踏进门,话都没说先猛灌了一整壶茶水,才稍微平复下来:“怎么可能有错?您就说,以我的轻功,潜入那些官宦人家,有可能被发现吗?”
“……”司冰河默然。那确实是不大可能。
千面:“既然那些官宦不可能发现,那他们又怎么可能回了自己家还演戏?”
他说的有理有据,司冰河一时也无法反驳。
千面重重搁下茶壶,喊了声老板添茶,又活动了一下手脚:“这样,诸位要是怕我误解,那我就把我在府中看到的情况,照葫芦画瓢演一遍——老板?老板呢?”
老板早厥过去了,打横趴在柜台边的地上。也不知道是被自己店里有蛊吓的,还是那几句“陛下”、“王爷”吓的。
“……”千面无语片刻,只好舔舔还发干的嘴唇直接上,“好比这就是后寝的门,那姓李的官员一进门就喊了句:‘吓死我了,差点没命!’”
李夫人连忙丢下绣活凑过来安慰,见相公坐下后端起茶盏手还在抖,忍不住问了句:“他也在行队里?”
“废话!”李大人声音里都带着颤,“他本就是颜王身边正得信任的门客,去西域、去江南都带着他,来西南怎么可能突然不带?”
他连水都喝不下去,端了半晌还是把茶盏搁下了,重重叹了口气:“今日接驾,颜王身边的近侍一眼便看出掌权的大人们都不在。我拿染了疫病当借口,差点没糊弄过去,幸好方药师跟着帮衬了一把……”
他苦笑了一声:“皇帝和王爷们倒是信他,居然半句都没多问。他们怕是死也想不到这人背地里做了什么……西南十二行省啊,四十多位顶头掌权的大人!他说弄死就弄死……就那一个晚上,人全没了!咱们还不能往上报,还得费尽心思地替他藏着掖着——”
他恨地猛锤了下扶手:“若不是中了他的毒,连逃都没法逃,我何必如此提心吊胆,替他当牛做马?”
李夫人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安慰他:“大顾总不可能连一个能解他毒的大夫都找不到——”
“就是找不到!”李大人猛然站起来,在屋里焦虑地踱步,“你想想吧,那些大人们中了毒后难道没想过找人替自己解毒?以他们的财力、权力、人脉,什么样的好大夫找不到?结果呢?一夜之间全死绝了!”
他压着情绪低声说:“今日,我是让林帆把他要咱们查的东西,借着他去‘看诊’的机会递交给他了。可那消息到底只是查了个头,鬼知道他满不满意?林帆又到现在都没回府,反倒跟着陛下他们走了,我想打探一下方药师的态度都没法打探。”
千面的演绎到此为止,再多也不用说了。
客栈内死寂数秒,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那位“反倒跟着陛下走了的林帆”。
林大人一声不吭地仰面吓晕了过去,看得千面无言片刻,又回过头对仍旧拧着眉、不愿置信的司冰河道:“我后来又跑了几家府邸,能探查出的消息都跟这位李大人说的没有丝毫冲突之处。”
他摇摇头:“我也不愿相信,所以壮着胆子又去了转了一圈那些所谓‘患了恶疾闭门不出’的大人们的府邸——我就这么问吧,如果府上的大人上吐下泻、咳嗽不止,府里是不是得慌成一团?别的不提,至少府里得有这么一个人‘上吐下泻、咳嗽不止’吧?可我把各家府邸都找遍了,根本没这样的人。光就在主屋的床上看见死尸了,一帮子妻妾围在那儿哭。那尸体还一看就死了不少日头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挺认真地问:“如果方老没问题,他去府上看到这些死尸,又怎么会跑回来跟咱们说那些大人们是真病了,不能见人?”
“他……”司冰河下意识想为方济之辩驳,但理智又告诉他证据重于感性,所以话说到一半,他便紧紧抿住了唇。
他一时默然无语,又扫向颜王:“你信不信方老?”
“……”颜王的神情有些复杂,良久才开了口,“把林帆叫醒。”
玄银卫应了一声,开始叫人。等待的过程中,客栈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顾长雪手指抵着额头,回忆当初那个姓李的官员从抬头想要求饶,到闭嘴磕头的全过程,不是那么开心地捕捉到某个细节——那位李大人的确是在向他扫来一眼后突然闭嘴的,但真正沉下心仔细回忆,李大人目光的落点似乎有些偏。
比起看他,更像是看他身后的某个人。
而那时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因为裹得太多,慢吞吞挪着步子的方济之。
他并未再细想下去,林大人已经被玄银卫唤醒,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扑通跪下大哭:“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顾长雪揉了下额角,说实话不是很想搭理林大人的鬼哭狼嚎。
他自己还在烦呢——当初他一心觉得方济之是这糟糕透顶的剧本里,唯一一个能算得上可信任的人,还告知了方济之如何驱使九天。结果现在又是曾经当过骗子小偷,又是背地里药杀几十名要官。
——而且,按千面所复述的内容,方济之岂不等同于如今西南的实际掌权人?
“……”客栈老板悠悠醒转,抬起头一看这阵仗,又默默死回了地板上。
“呜呜……”林大人哭得体面全无,看得出心里有多崩溃,磕着头求道,“下官、下官真不是自己想欺君的,实是迫于无奈啊!那方药师给西南十二行省的大小官员都下了药,连一家老小都没放过,下官……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池羽都听呆傻了。
众人之中,也就颜王依旧神色平淡,似乎方济之的事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涟漪。
方才同司冰河一样紧锁的眉宇和复杂神情,都被他极度冷静地收敛起来:“从头说起。”
“是,是。”林大人慌忙擦擦眼泪鼻涕,跪好了道,“这方药师,原本只是个打西北流浪来的江湖骗子……”@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时还是景元初年,新帝刚立。
颜王血洗皇宫的事刚传入西南,那些说起来是朝廷命官,实则是土皇帝的大人们便不安起来,都觉得颜王是个祸患,但谁又不敢跟不到半日便能攻破燕京防线的玄银卫直接对上。
想来想去,他们决定往颜王身边埋个暗钉,而方药师恰好在这时撞进了他们的视线。
“他那会儿在街上打着游方郎中的旗号骗人,却被人揭穿。酆虞省的几位大人在酒楼吃酒时看见他被人追着打的模样,突然就想到了埋钉子的好主意,便出手把他捞了出来。”
林大人一边说,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刚抬眼就瞅见景帝和两位王爷紧蹙眉头、像是觉得不对的神色,顿时吓得一个哆嗦:“下官绝无说谎啊!”
“你如果没说谎,那方济之是怎么在三年的时间内,从一个江湖骗子,变成如今的神医的?”司冰河有些烦躁地摩挲了下剑柄,“从景元元年到如今的景元三年,不过也就是三年的时间吧?我总不可能连这都算错?”
“这……”林大人结巴了一下,“这下官的确不知,或许他就是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去了颜王身边后自学成才?”
他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偏偏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依次从颜王、司冰河、顾长雪、池羽身上划过……@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众人:“…………”
司冰河自己都质疑不下去了,不尴不尬地沉默片刻:“……你继续往下说。”
林大人期期艾艾地看向颜王:“那些大人们后来便生造了个局,搭上去不少条人命,才让方药师成了王爷的‘救命恩人’。那之后他便在颜王府留了下去,一直到今年六月。”
方药师受西南诸官辖制,过去三年里一直都老老实实。可今年六月,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传了一份书信来西南,开篇便蛮横无理地质问诸官为何自己会忽然失忆,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不耐地勒令西南诸官替他查事。
“收信的葛大人气得够呛,当场把那信撕了。本想着过几日给方药师送个教训,没想到当夜便闹了病。”
这病闹得格外厉害,一发作起来只觉浑身血肉里钻着千万把刀子。葛夫人大半夜被嗬嗬倒喘的相公惊醒,急忙差人请了大夫来看,都说大人是中了毒,可又不知是何种毒,实在难解。
“葛夫人本以为那毒下在信上,便让大夫们将信的角角落落都查了一遍,却什么痕迹也没查到。就这么一直生熬到隔日清晨,葛大人都痛脱了形,缓了几天好不容易回过劲儿,又收到第二封信。”
“信上说,先前那毒只是一个警告,你要么乖乖听话,要么死。”
林大人叹息了一下:“葛大人还以为这事儿只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后来才知道,他毒发那一晚,西南诸省的各位大人全都发作了。”
“不单如此,还有人收到信,说那毒不单下在他们身上,也下在西南大小官员和家眷身上。谁不信邪,大可一试,他可以仁慈地只让人疼一晚,暂不取人性命。”
这群土皇帝们哪在乎手底下的官中不中毒?他们自己中毒才是天大的事。
一群人聚在一起,自然怒不可遏,攒着劲儿想把方药师弄死。
“最后的结局……也不必下官多费口舌,这位九天的大人已经瞧见了。”林大人冲着千面苦笑了一下,“打那之后……西南诸官便没人敢再忤逆他的意思。”
“……”顾长雪皱着眉问了一句,“那他在信里说要你们替他查事,查的是什么?”
林大人道:“是天降异象,夏日飞雪。”
第一百一十一章
顾长雪微微愣住。
在林大人回答之前,他思考了很多种有可能的答案。从单纯的政治争斗,到方济之会不会就是那个悉心策划了二十年、将这整个惊晓梦大案串起的人。
但不论哪个都无法解释,方济之为何要让人调查夏日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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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也觉得怪:“他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查这个?可——为什么让你们查啊??”
就她所知,颜王也曾派手下的玄银卫调查此事。就连玄银卫都查不出名堂,这些西南的乌合之众们能查出什么玩意儿??
方老脑子坏了吗?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种毫无回报的事?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略抽了口冷气:“刚刚千面说什么来着?那个李大人已经查到线索了?还让你告诉了方老?”
顾长雪轻敲着桌台若有所思:“你们查到了什么?”
林大人答道:“天公絮河边住着一个寡居的砍柴翁,据说是最早看见雪的。”
这个“最早看见”,不是指最早看见西南下雪。
而是指亲眼目睹大顾头一次天降异象,夏日飞雪。
屋里静了须臾,池羽忽而牙疼似的又吸了口凉气:“嘶……等等,之前方老突然说要一个人出门采药,还不让任何人跟着……该不会就是去找砍柴翁了吧?”
颜王眉心蹙了蹙,手压着腰侧的剑站起身,脸色有些沉:“砍柴翁住在何处?”
·
砍柴翁的小屋坐落于天公絮与甘河的交界处。
众人赶到时,小屋里空无一人,弄得大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有点怕方济之会不会是早来一步,问完话后杀人灭口。
好在颜王和司冰河压着性子在周围找了一圈,于河畔芦苇荡中寻到了正撅着屁股掘冰洞的砍柴翁。
“嗯?”砍柴翁被一大帮子人呼啦一下围住时,脑子还有点懵,“你们干什么的?我掘冰钓鱼没碍着任何人的——”
他眼神往人群里一扫,剩下的话霎时卡住了,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叩叩叩见颜王!”
砍柴翁噗通一下在冰面上跪了个结实,笔直且坚定地冲着拢着霜银大氅的顾长雪磕下头去。
“……”池羽绷着身体站在一旁,表情疯狂扭曲,忍到最后实在没忍住,“……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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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乌龙,杀伤力对她来说有点大。
原本沉凝的气氛因为这没头没脑的一拜顿时变得有些滑稽。
砍柴翁还很懵逼,被司冰河扶起后慌张地左张右望:“可、可是草民叩拜时有哪里不合规矩?”
“……”岂止不合规矩,根本就拜错了人。司冰河无语片刻,实在不想多费口舌为那对狗男男做解释,只道,“先前可曾有个老药师来找过你?”
“有有有的,”砍柴翁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他问草民头一回看到夏日飞雪是在什么时候,还有那雪下在哪里。”
顾长雪也懒得纠正砍柴翁的误会:“你怎么答的?”
“照实答的啊,”砍柴翁老实地道,“说‘我头一次看见夏日飞雪,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我在深山里砍柴,隔着山头看到另一侧有雪落下……’”
“等等。”颜王微敛着眉打断,“二十多年前?”
“是啊,”砍柴翁点点头,面对着颜王这个没有大氅的正主反倒不那么怕了,最多想着“嚯,这带刀侍卫的脸比颜王殿下还冷,脸挂成这样真不会被摄政王穿小鞋?”
他想了想道:“大概……是在泰元十七年吧。草民还记得看见雪时,自己大概在什么位置砍柴。王爷若是想看,草民可以引路。”
颜王微微颔首:“可。”
砍柴翁:“?”
颜王:“……?”
两人面对面矗立在雪中,脸上都带着几分莫名。
顾长雪用力绷住脸压住笑,冷声应了句:“可。”
砍柴翁这才动了起来,举步带路时还满脸奇怪地看了眼颜王,那眼神活像在说“这侍卫这么僭越怎么活到现在的?”
颜王:“……”
“……”这一回大家都不敢笑了,统统都绷紧了脸。
方才池羽喷笑,那笑的是砍柴翁只识大氅不识人,现在再笑,笑得可就是王爷倒霉了。
所有人都一脸肃然,目不斜视地跟在砍柴翁身后往目的地走。
唯有顾长雪不徐不缓地缀在队伍最后,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大氅封边的银貂毛,踱过颜王身畔时不轻不重地催了一句:“走啊。这么不机灵,小心王爷不要你。”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没了冷意,更显出几分狎昵的戏弄。像是一片绒羽,扫过耳畔,留下痒意。
“……”颜王在原地站了会,忽而失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神情,面不改色地一迈长腿,几步便追上前方走得悠哉悠哉的顾长雪,抬手捻了下顾长雪后颈的衣领。
那一小片绒领原本贴着顾长雪的后颈,还沾染着肌肤的温度。捻上去时像是短暂地揪住了狐狸尾巴。
但他捻的时间不久,所以狐狸也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含疑问。
颜王微微挑眉:“还记不记得,你同那客栈老板说的是住店,不是打尖。”
不是打尖又怎么了?顾长雪皱着眉看他,还以为这人在说什么正事。
结果就听某人不急不缓地提醒道:“等大氅上的气息散了,你准备靠什么住店过夜?一晚上不呼吸么?方老不在此处,我手中也没有药囊。”
颜王的眼神划过来,眼底的寒墨悉数融成清浅笑意:“王爷……当真不要我?”
“……”“王爷”霎时顿住脚步,回想了一下那间客栈扑鼻的尸臭,脸顿时麻了。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想:大不了特么的风餐露宿。
·
砍柴翁当初看见雪的位置特别精巧,形容起来就是“快要登上山顶,但还差那么截距离”。
池羽木着脸看砍柴翁站在雪岩上比划方向,半晌挤出一句:“你这位置找得好啊。”
“人家砍柴,恨不能就在家门口有片林子,就近取材。你……”池羽忍了一会,没忍住,“你走这么远的路也就算了,你还爬山??”
谁家砍柴还爬到山顶上砍的?!
这也就算了,池羽猛然支棱出手,使劲比划那一截剩余的登山路:“你爬都爬了,就差这么一小截,你为什么不爬到顶啊??”
这个位置太尴尬了。站在山岩上的确能看到群山中有某处下雪了,也能比划出方向,但具体是哪座山?对不起,还有一截山包遮着眼呢,说不出来。
“那会儿不是还身强力壮吗……”砍柴翁缩着肩膀小声嘟哝,“恰好这地儿又隐蔽,刚好方便草民……咳,方便草民偶尔幽会情人……”
“……”你他娘的还挺风流!池羽抓狂得想薅头。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感觉到了她的心情,雪龙盘亘的天际乍然响起一道雷。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被雪风一卷,半途便结成了冰粒子。
原本纵上山巅眺望地形的司冰河也不得不折返回来:“原本下着雪,视野就不怎么清晰,现在再降冰雹……算了,我刚刚上去看了眼,这里的山和江南城外的那些小土坡可没有可比性。如果这冰雹不停,就只能人进山里一寸一寸地趟一遍,即便我和颜王一同搜寻,也需要不少时间。今日天色已晚,还是先回客栈,我们熬夜拓些堪舆图,明早再出发。”
有堪舆图的确会方便许多,众人没什么意见地原路折返。
唯有顾长雪冷着一张脸,看似沉着冷静地在原地杵了两秒钟,内心有些苦大仇深。
不想回客栈。
但外面砸着冰雹,风餐露宿是不可能了,他没有受虐的癖好。
颜王于蒙蒙雪雾中撑着柳骨伞缓步而来,替他遮住坠珠斜雪,又微微倾下首:“想清楚了?要不要我?”
“……”顾长雪吊着眼睛不爽地睨他,哼了一声。
颜王觉得好笑:“哼是什么意思?”
“今晚宣你侍寝。”顾长雪冷静着一张脸,硬是将示弱的话说得居高临下,“你侍不侍?”
“……”颜王盯着他看了会,蓦然一笑。
顾长雪皱起眉头,还没问“你笑屁”,头顶的柳骨伞忽而一倾,朱红的伞面阻隔住前方队伍的视线。
四面风雪皑皑,又有朱伞阻隔,像是在这片敞开的天地间辟出了隐秘的一隅。
他们吻得安静又难耐,顾长雪乍起的一身反骨渐渐温顺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抬手覆上颜王的后颈。
寻常爱侣总会在互通心意后如胶似漆,他们心里却总是揣着各自的心事,又总有诸多顾忌,说起来当真不如在沙匪营寨的那些时日更肆意。
前方雪雾中有人遥遥地唤:“王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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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抵着头分开。
腰佩的垂绦交缠在一处,顾长雪垂着眸去解,忽而听得颜王的声音在头顶不轻不重说了个字,回应他先前的问话:“侍。”
·
回到客栈时,几乎每个人都是仪容狼狈的,再被扑面而来的尸臭迎面一击,客栈里霎时变得“尸横遍野”。
池羽趴在桌上痛苦揪头:“方老他真有问题吗?就现在来看,他也就查了个夏日飞雪吧?应该……”
“别问了。”重三被熏得拿衣领遮鼻子,头抵着桌面瓮声瓮气道,“如果真没问题,这事找谁帮他查不行?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法子,叫西南的这群废物替他查?”
关键是还真查出点东西了,简直就像是……打从一开始,方济之就确定夏日飞雪的源头在西南。
池羽猛然翻坐起来,越想越愁:“那不是完蛋了?方老打从一开始就跟着陛下和王爷,所有的解药可都是他做的。这些解药还借着九天和玄银卫的手,撒进了各地水源里。他要是和那蛊书有关……”
“不要疑邻盗斧。”司冰河皱着眉点了一句,“赵夫人很快就会赶来,在怀疑确认之前,我们稍微避着些方老就——”
颜王忽而抬首冲司冰河比了个噤言的手势。
客栈里遽然安静,就连老板都瑟瑟缩缩地夹紧了双腿。
不出少顷,客栈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那人抖着收起的伞走进来。
来人似乎格外畏寒,身体都已经裹成球了,雪风稍稍一吹,他却又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池羽调动起当初面对孟南柯时的所有演技,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惊喜笑容,“方老!你怎么会找来这儿?你不让人跟着,咱们落脚后都没法跟你传信。”
方济之站在门口重重打了个喷嚏,才泪眼朦胧地看过来:“嗯?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是查到什么了?”
“……”池羽略微一顿,不太敢说赵夫人的事,只能将那些官员们都清楚的、可能也会告知方济之的江上鬼火的故事讲了一遍。
方济之在池羽绘声绘色的描述里拄着拐,慢吞吞地挪进室内,随便挑了张空座坐下。
“……”顾长雪面色如常地坐在柜台边,眼神始终盯着方济之的行动,头一回发觉诡异之处。
方济之平日里就爱裹好几层棉衣大褂,众人早就习惯了他行动迟缓,笨手笨脚。
可现在仔细观察,顾长雪逐渐注意到,方济之从进门直到坐下,左半边的腿始终是僵直的,行动起来总带着些微的别扭,就像是在挪动一条木棍做的假腿。
这种僵直似乎只是暂时的、可转移的。随着池羽的絮叨,那条直直支棱着的的左腿又能如常打弯,被方济之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很快这种诡异的僵直又出现在他的右臂上。
方济之原本还在拿右手沏茶,半道像是嫌累一样搁了回去,改换成左手提壶。
这一切都被他做得格外自然,池羽这个正面对着他瞎唠的人都半点没意识到不对,还下意识地伸手替嫌茶壶重的老药师添了水。
顾长雪冷眼旁观片刻,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方老不是说出门采药么?怎么没见你采的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很多事,不去细想时不觉得有问题。但一旦带了心思去回看,就会发觉早在一开始,便有过痕迹。
譬如在景元殿时,方济之就曾独自离宫,说有私事要处理。后来入了玉城,他也总会以采买为借口,单独出去。
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说“去采购药材”,但药材买的太勤也很怪,他便会冒出种种突发奇想,譬如做核桃糕。@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时候大家的关注点都放在“这东西梆硬!怎么吃”上,根本没人去思考,府里有九天和玄银卫闲暇待命,买个做糕点的食材,方济之何必还亲力亲为?
这个行为仔细想来其实是很古怪的。毕竟方济之跟一般人不同,特别畏寒,有什么必要为了买个核桃,亲自冒着大雪,出门跑这一趟?
如果再继续捋,还有更直接的证据。
顾长雪记得,从京都去西域的路上,他曾靠近过一回方济之的马车。那时候刚刚走近,老药师就猛地推开车窗,啐骂着从车里赶出一只鸽子来。
他那时还下意识地问了,说这鸽子从哪儿来的,只是方济之车上的死尸臭味太过熏人,冲得他没能把话说完。
这个问题,方济之一直到最后也没回答。话题被方济之很自然地带到了尸体上,随后又在他开口细问之前,主动兴致勃勃地问他“要不要欣赏尸体的成色”,把他活生生给恶心走了。
顾长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听见眼前的方济之心不在焉搭了一句:“运气差,没找到能用的。谁有空?替这猫洗洗,刚刚下冰雹的时候没防备,它被吓摔进溪里了。”
小灵猫被他从怀里抱出来,毛湿得一捋一捋的,精神倒是不错。一冒头就蹦跶下来满地乱窜,试图逃避洗澡。
方济之满脸挑剔地捻着沾了满怀的猫毛:“今天什么都没采到,明天还得靠它。多借我几日,行吧?”
“……”池羽贼想说不大行,但这猫的主人又不是她,她也只能把期许的眼神投向顾长雪。@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行。”
池羽:“??”
行什么啊??猫的命也是命!她都想拍着桌子抗议了。但顾长雪半点没理她,甚至还有闲心垂下头,在柜台后和颜王勾勾搭搭。
池羽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顾长雪头也不抬,借着柜台的掩护跟颜王打手势:【在景元殿里,你曾说方老饱览医书,他可曾读过什么佛经道书?】
【至少在我府上的这些年没读过。】颜王回应,【你在猜他的底细?】
算是吧。顾长雪顿了一下:【相处这么久,他似乎从不涉猎医术以外的信息,至少表现出来是如此。唯独有一回,在谈及炬口鬼和大瘿鬼时,他插了一次嘴。】
不只是插了一次嘴,还说得相当头头是道。什么佛门将鬼分为三类,无财、少财、多财,炬口鬼是日日无财鬼中的一类……顾长雪不觉得这是随便翻翻闲书能看到的东西。
顾长雪又想起之前在西南林区遇到群狼时,他曾被腥臭味熏得向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方济之直愣愣伸出来的手……
顾长雪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查小狸花的来历时,我们曾遇过一次狼群。当时朕往后退了一步,方老好像在做什么手势。你记不记得他做的是什么手势?】
【我站的角度不对,你刚好把他遮住了。】颜王道,【你不记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烦躁地拧了下眉:【朕回身时,他已经把手收了一半了。】
方济之的手势也被打散,最多能看出手指的位置有些不自然。但他本就才撞过方济之的手,硬要说的话,那点不自然也有可能是被他撞出来的。
两人安静下来,各自陷入思索。方济之也没觉得这俩人精拨算盘有什么不对,喝完茶便起身上楼休息去了。
客栈内安静了片刻。
顾长雪轻轻叩了会柜面,抬头对千面道:“往后几日,你悄悄跟在方老身后,不要被他发现。照看着点小灵猫。”
千面点头应是,不久也跟着众人一道上楼。
客栈的大厅变得空荡起来。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一隅的司冰河这时才动了一下,像是回过神似的抬起头,哑着声音道:“虽然我不愿意怀疑方老……但大顾几乎所有人都用了方老的解药,干系太重。保险起见,我和池羽还是将过往那些解药检查一遍,再试试能不能不靠方老,研究出最终的解药。”
池羽顿时露出牙酸的表情:“这可不简单!前些日子我接触过惊晓梦……嘶。”
她又苦哈哈地咧了会嘴,纠结半天冒出一句:“这事儿……真不能直接摊开来问?方老……好像做的事也不算太坏吧?”
池羽小心翼翼地打量顾长雪和颜王的神情:“毒死的那些官,照渔娘和林大人的意思来看,都是些尸位素餐的恶臣,对西南百姓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渔娘也说近来日子变好过了……方老让这些官吏们查的又只是下雪……”
“那你敢摊开来问吗?”司冰河冷冷地说,脸色煞白得像鬼。
他眉头始终皱得很紧。怀疑这件事对他而言格外逆反本心,但出于理智,他又迫使自己这么做:“你敢拿天下的人命去赌吗?”
“……不敢。”池羽怂怂地缩了下脖子,憋了一会,又忍不住问,“咱们这是确认方老跟蛊书有关了?”
“未必。”颜王垂眸碰着温烫的茶盏杯壁,淡淡道,“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赵夫人来,沿着手头上的线索查下去,总能知晓方老与蛊书有无关联。”
他抬起眼:“上楼吧,还有堪舆图要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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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按照顾长雪——可能也是按照颜王的预期,回客栈的第一夜总该沾染几分春意,但真正跟方济之打完照面,谁都没了旁的心思,两人干脆点了盏灯,共用一张桌子拓堪舆图。
这一次的搜寻进展并不顺利。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好像来了就不打算走,冰雹一日下的比一日大。
好些人返回客栈时都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互相一问,不是遇上了山岩崩塌就是遇上了泥水滑坡,好在过往他们也曾这么倒霉过,算是有些应对的经验,几人一组互相照应着,倒是没出现减员的情况。
赵夫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赶到客栈的。
玄未最先进门,顶着半脑袋的血。被玄丙按坐下来清理伤口时,他还捂着头嘟囔:“太他娘的离谱了……”
他抓着玄丙说:“你知道这一路赶过来,我们遇上了多少回河流决堤,山岩崩坍吗?简直就像是霉神附体,硬不让我们来西南。幸好过往十来年什么倒霉事儿我都遇到过,不然还真应付不来。”
“……”赵夫人在旁边局促地盯玄未,几度欲言又止。
玄未头上的伤是刚刚才被崖石砸出来的。
原本那块锥状的岩石正对着的是她,玄未发现后匆忙推了她一把。她没出什么事,玄未的额头倒是擦出了一条血口子。
玄未感觉到赵夫人的视线,斜过眼:“我没事,这么浅的血口子,几天就结痂了。你往右边看——王爷和陛下要问你话呢。”
来时的路上,赵夫人还因为要离开老夫人很久而总挂着脸,这一路被救了十来次,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对着还满脑袋血的玄未说不了。
赵浣纱依言转过身,冲着顾长雪和颜王行礼:“敢问,是何事要召民女来西南?”
顾长雪冲她晃了晃手里的信,放在桌上:“朕想知道,非水是哪条河?凤不落地处何处?赵夫人,你身在江南,为何会知道西南蛊寨里的人才清楚的非水?”
他问的并不凶,也不急,但赵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紧接着脸色渐青,神情变得难看:“都是些叫人作呕的往事,陛下何必追究?”
顾长雪还待再开口,颜王冷冷地道:“说。”
他这个字蹦得冰冷又有力,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这种不近人情的态度反倒让赵夫人收敛了推脱的口舌。
颜王既然是这个态度,恐怕这件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她推脱。
“……”她绷着脸矛盾挣扎良久,最终低声道,“凤不落……是民女出生的地方。”
那是一处山谷,景色总是很美。
“所有的树都长得枝壮叶厚,还会有细密的根须从树干上垂下来。”
“虽然被连绵的绝崖峭壁围锁着,但每到雨季就会有很多蝴蝶从山的另一侧飞过来,在山谷里一待就是好多天。”
凤不落的景色很美,她尚还不懂事时一直这么想。
后来……就不了。
赵夫人垂下头:“我们的寨子,原本是湘西还算有名的蛊寨。后来因养蛊受人忌惮,寨子被附近的人趁夜倒了雄黄酒,纵火烧了。寨老率寨里的人逃出来,叹着气说此地已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官府近来也在准备出兵围剿各大蛊寨,不如将寨子迁到更深的山里去,深到任何人都找不到。”
那便是一切灾难的开端。
“西南多雨,山谷的地势又低。每次遇到雨季,农田都会被淹没,屋子也没法住人。没有吃的东西,没有住的屋子,很多人根本熬不过雨季。所以每年的雨季一过,便是丧期。”
“寨老头疼地说,这样不行。得有人去外面带些粮食,带些能帮我们度过雨季的东西回来。”
这个想法没有错,寨子里的人都很赞成。于是从某年开始,寨里的人开始外出接活,大部分时候是扮成巫师赶尸,毕竟那时候泰帝还没将重典用在治巫上,赶尸这个活还算吃香。
“最初几年,寨子里的日子的确变得好过了不少,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出于一些再现实不过的因素,寨子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夫人说这些话时,脸上总蒙着一层淡冷的讥讽意味,似乎对其中的某些人或事格外嗤之以鼻。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你们知道吗?原本我们寨子不叫凤不落。”
那个时候,寨子里主事的还都是女子,寨老也是女子。蛊在寨子里传女不传男,和湘西大多数蛊婆的规矩一样。
“最初出山接活,也都是女人出去。只是到了城镇她们才发现,移居深山多年后,山外的风气早变了。”
原本女子也能行商开店,现在却不能了。一个姑娘家别说出门行商,就连抛头露面也得被人嚼舌根子。赶尸更是男人才能做的活,没有哪位雇主会乐意雇女人。
“不得以,她们只能回寨。打那之后,所有外出的活便都交给了男人们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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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年,男人们逐渐把持了寨子的命脉,寨里的人能不能度过雨季,都开始仰仗他们的脸色。”
赵夫人带着那抹淡而凉的嘲讽笑了一下,轻飘飘地道:“再后来有一年啊……寨老生了场重病。她的男人和孩子们趁她昏睡,拿刀将她剁了,剖出藏在心脏里的母蛊,又翻出她的蛊书,破了蛊虫传女不传男的规矩。”
赵夫人眼睛弯起来,笑盈盈的样子叫人有些发毛:“知道我们寨里有多少位寨老吗?十二位。”
“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胸腔被挖的空空的,肋骨晾在吊脚木屋门口。第二天清晨,太阳照下来,地上映出好多双翅膀啊,好像落满了凤凰。”
那些男人原本沉浸在夺蛊成功的喜悦中,醉饮了一夜的酒,第二天清晨刚一推门,就被满地的凤凰倒影吓得霎时酒醒。
“他们大概是真的很想忘记那天满地错落的凤凰吧……”赵夫人轻幽幽地笑了一下。
“可惜,往后那几年,即便他们已经顶替了自己的妻子或母亲,坐上了寨老的位置,即便他们已经凭借着手里的蛊毒强改旧规,从此寨中蛊虫传男不传女,即便寨里的女人已经变成联姻的工具,可以肆意抢夺……他们还是忘不掉。”
那些凤凰的倒影总在他们的梦里阴魂不散,如一那天清晨他们推门而出看到的那样,始终重叠错落地笼在头顶,挥之不去,像即将扑下的魔爪,又像是死亡的轮刀。
“康元五十六年那年,其中一个寨老猝死于梦魇中。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僵硬了,脸上都是惊惧。所以,剩下的寨老们都怕了……”
怕什么呢?怕那些梦魇里盘绕的凤凰真是妻子或者母亲的化身,怕自己也会步上这个寨老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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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人信仰万物有灵,就算是一块长得硕大奇怪的石头,他们都会敬畏三分。更别提这些寨老本就心中有鬼。
他们试过蛊,也求过医,任何手段都驱不散那些黑翼层叠的梦魇。一夜夜熬下来,剩余十一个人里又送走了两个,顿时让他们更加仓皇。
“可能人在走投无路时,都会病急乱投医吧。”赵浣纱百无聊赖地低头拨了拨手指,“他们疯到最后,居然能绝望到从山外抱进佛像道符来,又在那一年的月半节突然召集寨里的兄弟姐妹,宣布了三件事。
赵夫人嗤笑了一声,以一种聊笑话的口吻道:“第一件事,凤凰乃死亡且不祥之兆,寨内所有与太阳鸟相关之物都当销毁改换,以免招引来鬼神,祸及寨子。寨子从此更名为‘凤不落’,以图吉祥。”
“第二件事,凤不落藏身之山从此更名为‘千山’,取汉人所说的“千山鸟飞绝”之意,祈求千山能为寨民隔绝凤凰南飞。”
“第三件事,改凤尾河为‘三非水’。汉人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三非水便是告诉凤凰,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凤凰啊你不要来。”
赵夫人说这几件事时,脸上始终维持着像在看滑稽剧似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说完之后又鼓了几下掌,啧啧有声地感叹:“多文雅啊!将自己老祖宗的图腾避如蛇蝎,攥着汉人的话当救命稻草。写下这些诗句的先贤倘若得知自己的句子被人这么用,心里会不会高兴?”
她话中的嘲意尤为明显,任谁都不会误解她的意思。性子急一些的譬如重三忍不住小声跟着啐骂:“呸!真恶心,那群家伙算什么男人?呸呸呸!他们连人都不算!”
玄丙也在旁边把手里茶盏捏的嘎吱吱响。
赵夫人闭了闭眼。
多年不曾诉诸于口的旧事一朝宣泄,她竟觉得畅快不少。
她睁开眼,微微松了松肩背,缓下声音道:“还是说回民女自己吧。”
“方才说的那些,发生于康元年间,那都是先帝爷的先帝爷在位时发生的事了。及至民女出生……也已经更替了两代人。”
她在重一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捧着刚倒的热茶道:“真要算起来,民女算是寨里女孩中运气不错的那个。”
“民女的爹是寨老,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虽然还有一堆妾等着分宠,至少民女的娘不是被麻袋套回来的,还算有点尊严。”
重三敏感地一竖耳朵:“这套麻袋——”
“若是家里没银钱也没蛊毒,那女孩儿被套麻袋带回家当童养媳、做妾很常见。”
赵夫人神色淡淡地解释:“在民女方才说的那场□□之后,寨中女子不但不被允许练蛊,也没有实权,地位近似于物品。唯一的用途就是养到可出嫁的年纪,穿上盛装,站上山头等待被男人挑选。”
她很小的时候还曾奇怪过,那些上山的阿姊明明穿得那么华美漂亮,为什么没一个人的表情是开心的。后来她娘告诉她,那些盛装可不是随便穿的。
“大襟和百褶裙上装饰的图腾不可乱绣,你家养什么蛊,才有资格绣什么图。至于这蛊厉不厉害,那就得看绣线的色泽。那些绣线都是用蛊的毒来染色的,越是鲜艳,便代表着蛊越厉害。”
所以想找媳妇儿的男人上山扫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家养什么蛊,厉不厉害,假如我娶了这个姑娘,拿到她家里的蛊,是否会对自己的家族有裨益。
那些姑娘不是作为“人”上山的,而是作为家族的展览架,作为等待被挑选的货物,最大的意义便是佐助两个家族交换蛊虫。
“但这都算很幸运的了。”赵夫人平静地说,“那些家里没钱没蛊的姑娘,处境更糟糕。男人们一看这姑娘朴素的衣裳,就知道这姑娘没家世,好欺负,麻袋一套抗回家,姑娘也反抗不了。”
赵夫人偏了偏头:“说得再准确点,不是被套麻袋的当时反抗不了,而是当时反抗了,到最后也没用。家世和蛊的实力就放在那里,姑娘到最后还是得跟那个套她的男人。所以绝大部分时候,被麻袋套上,那姑娘也就认命了。反抗的人少之又少,民女也就见到过一个。”
“很巧,那个姑娘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都叫做阿莎。”
阿莎,清水姑娘。
赵夫人的神色有些恍惚。
乍然提及许久不曾忆起的本名,过往那些旧事像是也随着这陈封的名字被唤醒。
“她是个野孩子,爹娘都不祥,平日里也不住寨子里,总是在千山里游荡。”
赵夫人头一回露出一个纯粹的微笑:“她长得很漂亮,很清澈,人如其名。”
因为这名字上的一点相近,也因为寨中少见的那抹清澈天真,赵夫人还算关注这个女孩儿。只是对方总是住在山野里,她平日里很少能见到对方,只能偶尔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那姑娘居然在自己的衣裳上随意纹绣,上回我还见到她绣了好些鸟雀,真是太不吉利了!”
“近些时日,山外的镇压军越发得势,我听说那个什么泰帝下令用重点治巫治蛊,山外的巫师和蛊师都被抓去砍了头,血染红了一整条河!”
“听说没有?有人讲他在林外瞧见了那个阿莎,身边还跟了个男人。真想知道是哪个这么有本事,驯服了这只野百灵……”
赵夫人听说最后那个消息后,整整三天没睡着,心里攒着一股莫名来由的难受劲儿,好像比自己十六岁那年站在山头被一个已有了三房小妾的男人挑走时还难受。
“大概……是不希望那抹唯一的清澈被染浊吧。”赵夫人微微仰头,极轻地叹了一声。
在那之后,她足足有五年不曾听闻阿莎的消息。
“再见到她时,她正被一群人围着。为首的是当时的一个寨老,指着阿莎说他儿子看上的就是这个女人,快些将她套住了带回去。”
这个寨老的儿子还算有名,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大家都知道他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妻妾家世还都不错,唯一的问题是成亲数年没有子嗣,就连寨老都明里暗里急了好几回。
“那个寨老看不上阿莎的身世,不愿让阿莎做正儿八经的妾,但又的确想让他儿子快点绵延子嗣,所以便找了人拿了黑麻袋来捉阿莎……”
在湘西,在他们寨里,妾与妻子的地位是等同的,也需小轿正正经经地抬进门。可套麻袋捉回来的女人就不同了。
你从外面套一只鸡套一头羊回家,难道还要给它们名分么?那些被套了麻袋的女人,对于凤不落里的男人来说,地位就跟被套回来的鸡羊没有差别。
那些被喊来帮忙的男人根本没觉得这事儿有多难,动手时还兀自谈笑着。结果麻袋一罩,里面的姑娘根本不像其他寨中女子一样听天由命,反倒挣扎得厉害,最后居然还真让她挣脱跑开了。
“她因为反抗受了很重的伤,民女看着她一路跑进附近的岩洞里,那些男人徘徊在岩洞外想进又不敢进,想骂也不敢骂。”
他们并不是怕阿莎在岩洞里设什么埋伏,而是在凤不落,岩洞是个极为神秘的场所。
按照口耳相传的故事,山中的岩洞都是山神的居所,而女子进了岩洞,那便是做了山神的妻子,谁都不能妄进山洞,更不能不敬。
“只是,进了岩洞的女子便不能再出来,否则便是对山神不忠,是大不敬。”赵夫人忽而又笑了一下,“不过对于很多女子来说,在岩洞里等死,或许都比活在寨子里自由吧。”
所以湘西的“落洞花女”多,凤不落明明只是个小寨子,落洞花女却更多。
对于那些闯进洞中的女子而言,或许这便是她们所能企及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即便这自由意味着枯守空洞十来天,慢慢等待着自己渴死、饿死。@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个寨老不甘离去,站在洞外说自己已经给阿莎下了蛊。她在洞里,他不敢乱动山神的妻子,但只要她出来,他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结果,阿莎进洞的那天晚上就死了。”赵夫人淡淡地道,“可能是因为进洞前,她就伤得很重吧。”
她那天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本来应该离这种麻烦事越远越好,可她不仅没有走,反而固执地藏在林中,看着阿莎挣扎、看着阿莎逃脱,又孤孑地坐在夜色下,远远地看着寨老在岩洞门口蹲守。
她可能……是想等一个毫无可能性的好结局,却未料在子夜时分等到了一场雪。
那是个夏夜,山中蝉鸣潺潺,月色如钩。
絮雪自晦蒙中无端坠落,眨眼便在岩洞周围积出薄薄一片白。
顾长雪眼皮忽而一跳:“你说的这场雪,下在什么时候?”
赵夫人愣了一下:“泰元十七年,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砍柴翁说的第一场雪,也是落在泰元十七年。
颜王将堪舆图推至赵夫人面前:“凤不落在什么位置?”
赵夫人探头扫看一圈,伸手轻点:“这里。”
恰是砍柴翁所指的那个方向。
“所以……”重三喃喃,“大顾第一次夏日飞雪,就发生在凤不落?”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赵夫人神情特别认真地纠正,“发生在那口岩洞。”
她抬起手指比划了一下:“那雪是围绕着岩洞下的,就下了那么一片。所以寨老和那群蹲守的人吓了个半死,觉得是阿莎怨气太重,死后变成了‘恶鬼’”
凤不落并不对鬼和神作区分,而是将这些统称为“鬼”。做善事的就是“善鬼”,害人的就是“恶鬼”,简单明了。
“在寨子里,女子死于夜为大凶。好比从前那些女寨老,因死于子夜,所以那些凶手们笃信她们托身为凤。阿莎也是死于午夜,又在夏日天降奇雪,所以那些蹲守的人吓得够呛,当场就屁滚尿流地逃了。”
赵夫人勾了下唇角,依旧笑得很嘲讽:“同样也是做贼心虚,寨老回了寨子就勒令所有人当天不可下田,不可挑柴回家。又请了巫师来念咒,令人做了两口木棺。”
一口是为阿莎备的,因为不敢进洞收尸,所以只在洞口折了一根覆雪的枝条,权做衣冠冢。
另一口做得只有巴掌大小,并不放什么东西,只是仪式的一部分。意思是告诉阿莎,你有伴了,不是孤孤单单的上路。
这一套流程,算是对恶鬼的一种贿赂哄骗,巫师再一念咒,便能将恶鬼驱逐远离。
“那时候也有人提起,曾经在山野里见过阿莎挺着大肚子捕猎,估计是怀过孕。那小孩算起来大概有五六岁,不如找一找,将那孩子接进寨子好生安置,也算能告慰阿莎的魂灵。”
“……”顾长雪耳尖微动,蓦然从沉思中回过神,“五六岁?孩子?”
先前他的心思都放在下雪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此时再听赵夫人提及阿莎育有一子,他忽然记起廖望君尸身上的那块银牌。
那时候颜王就曾说过,这银牌很可能是西南人做的。因为阿莎在西南某些部族的语言里,有‘清水姑娘’的意思,并且上面的花鸟虫兽的饰纹也很有西南部族的风格——他们认为万物为灵,可祈庇佑。
顾长雪抬首望向颜王,就见对方微蹙着眉,似乎也记起了西域密林中的那座坟墓:“泰元一十七年时,那孩子五六岁大?”
赵夫人愣了一下,点点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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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按时间来算,或许廖望君还真就是那位阿莎的儿子……居然这么巧?
顾长雪忖了会:“你继续。那孩子后来怎样了?”
“不清楚。”赵夫人叹了口气,“他跟阿莎一样,也在千山里流浪。寨里的人很少见到他,只知道那应该是个男孩。”
“倒是有遇见他的人跟他提过,要不要回寨里住,但阿莎死的时候,那男孩儿已经五六岁,也懂事了,恨寨中的人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回寨里住?”
顾长雪顿了顿,又问:“那你们这个‘凤不落’在哪儿?”
“你们要去凤不落?”赵夫人讶然地抬起头,又摇了摇,“没必要了。那里……已经被火烧尽了。”
“什么??”重三一脸懵逼,“怎么就被火烧尽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赵夫人愣是被他的小圆脸看出几分母爱:“民女也说不清楚这火是谁放的,只能说有点猜测。民女刚刚说到岩洞夏日飞雪对吗?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她那晚盘膝坐在林中,怀揣着厌恶又痛快的心情欣赏完寨老和帮手们逃窜的丑态,又去那处岩洞外徘徊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胆量进去。
“那雪下得实在太诡异了,即便我不觉得阿莎会变成恶鬼,但我想……她走的时候一定不会是开心的,倘若当真有灵,绝不会想见到任何一个寨子里的人。”
所以她便迟疑地离开了,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就听说居然有外人闯进寨内,听常出山揽活的人说,那个人,居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将星,廖子辰。
“——谁?”就连玄甲都面露愕然。
客栈里陡然响起一阵窸窣的低声议论。
所有人中不那么吃惊的,可能也就只有本就在剧本里听过“廖望君的生父是廖子辰将军”的顾长雪。
他思索着叩了叩桌面,回忆起查案这一路零零碎碎接触到的那些有关廖子辰的信息。
从山重村营帐中听颜王念的那份折子,到西域苏岩对廖望君的嫉妒羡慕,他能拼凑出的有关于廖子辰的形象,便是少年将军,胸有沟壑,当得起那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可惜英年早逝,病死于京都廖府……
顾长雪撑着额角沉思片刻,动了下右手手肘,捣了下颜王搭在一旁桌上的手臂:“廖子辰那封劝先帝休战,以教化安定西南的折子,是什么递上来的?”
颜王垂眸算了算:“泰元一十二年,应当就在阿莎有孕前后。”
顾长雪收回手,大概猜到了这故事的来龙去脉。
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稳妥起见,他仍旧转过脸对赵夫人道:“你继续说。”
赵夫人道:“民女当时乍然听到消息,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汉人的大将军会跑进千山,找到凤不落。一直等到晚上,才听寨里人说,那个大将军就是阿莎当年找的男人,现下已被寨老下了蛊,丢进了地牢里。”
很难描述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她杵在原地,一时想着“这大将军既然要来,为何不能早来一天”,一时又想着“算了。早来一天也都是被下蛊弄死的命”。
她在月下痴痴站了很久,心底忽然冒出几分没道理的怨恨。
她想,廖子辰不是大将军么?为什么不干脆带着那几万兵将直接闯进凤不落,将这片地方踏平、碾碎、焚烧殆尽……
她幻想了种种凤不落被摧毁的场景,但到最后,也只能披着凉如冰水的夜色,慢慢回家。
“我冒出过去救人的念头,可是那根本就行不通。”
赵夫人苦笑了一下:“你们应该见过西南江边的吊脚木屋吧?从前,寨里的屋子也长那样。但是□□那夜之后,新的寨老们总受梦魇的折磨,时刻害怕着化成凤凰的恶鬼回来找他们索命。所以不久之后,寨子里的屋子一个接一个地变了。”
从最初高挑轻灵的吊脚木屋,变成了一只只倒扣的碗。
“民女小时候,总觉得那像是一个个坟包,但大人们都说这取的是‘蛊盅’的形象,是吉利之象。”
“那些‘蛊盅’的四壁,其实是中空的,蛊虫在墙壁中川流不息,争斗不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夜,凤不落的人就是伴着这种声音入眠。”
女子不被允许习蛊,赵夫人想救人,也进不得那些爬满蛊虫的壁垒。只能每夜坐在屋中,像只心被挖空的木偶,安静地听墙内窸窸窣窣的细响。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个没带镣铐的囚犯。身陷囹圄,那些窸窣的蛊虫便是狱卒。
“直到后来有一天,民女忽然又听人说,那个大将军不知怎的逃出来了。”赵夫人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听说,是关他的那处地牢里曾经也关过其他蛊师,在牢中藏了蛊书。那个大将军是习了蛊,才从地牢里逃出来的。”
她其实不在意廖子辰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是习了蛊,她只知道廖子辰当真逃出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值得惊喜的事啊!
赵夫人现在回忆起听闻消息的那天,心情都会不自觉地变好,忍不住强调:“这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先前民女也说过,自己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就是自暴.乱以来几十多年,某种倾向越发明显——恶人顺遂,好人遭殃。”
暴.乱刚结束的那些年,寨老们还会因为自己害人而受梦魇折磨,接连猝死好几个,可越到后面,害人的人过得越发滋润幸运,好人却步步遇绝境。
“所以廖将军能逃出去,这种可能性我连梦里都不敢想,谁能想到他真就闯出去了?”赵夫人说,“我第二天早晨立即寻了个由头出门,果然在那处岩洞前看到了进出的脚印。那处洞窟寨里的人根本就不敢进,脚印肯定是廖将军留下的,他是去接阿莎了!”
大抵是清楚自己挣脱不出囹圄,所以赵夫人在不知不觉间将名字相同、却享有自由的阿莎当成了自己的某种精神寄托。发觉廖将军成功出逃、接走阿莎的尸首,她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愉悦,甚至失态到站在岩洞口舒畅地大笑。
可笑完,又觉得可悲。
阿莎已死,廖将军只是接走阿莎的尸首,都能让她如此高兴。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呢?莫不是人间与地狱颠倒了个个儿?
她站在林中想了很久,回家后便总是意兴阑珊,恹恹地提不起任何兴头。
“就这么熬了两年吧,民女记得,那是泰元一十九年的仲夏。”赵夫人轻声说,“又到了阿莎的忌日。那个害死她的寨老每年都会在她忌日举办祭祀,那年也是一样。”
男人们都在准备祭祀的事宜,女人和孩童们则被斥为“会招阴鬼”,被赶去非水的最上游,采集“阳光晒过的甘霖”。
“被赶出来的不光是女人和孩子,还有很多跟寨里那些败类不对付、不愿同流合的人。他们在连年的抵抗中逐渐家世败落,沦为奴隶,所以没资格参与祭祀,只能跟着一道采甘霖。”
那一天的太阳特别艳,艳的山野间每一滴甘霖都亮得像一颗星。
上山的人们知晓祭祀会持续很久,于是纷纷趁着这个机会忙里偷闲,正难得地开怀嬉闹,忽而便见一只大到可撼天地的火凤骤降人间。
“非水,烧起来了……”赵夫人的眼底跃着光,像映着那天的滔天火浪。她的脸混杂着畅快、苦涩、敬畏、怨恨,眼泪从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滚下。
他们站在山上,怔怔地看着那条曾经被称为凤尾河的河面上翻然掀起金红火浪。四条火尾绵延百里,当真如同凤凰摆尾,飞越了鸟飞绝的千山,又顺着三非水,须臾间将凤不落那处人间炼狱焚烧殆尽。@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或许万物当真有灵,也看不过这一方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方有这夏日飞雪,江上火凤,替他们拆解了困锁人生几十年的牢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站在山上,像是在做一场梦。
明明前一秒,四野还闷得没有一丝风,可这会儿却狂风飓涌,树木摧折。
火浪被蓦然刮来的怪风卷落入山,眨眼炙烧百里,如同火凤张开的羽翼。
“那火很快往上游的方向卷席,大家都害怕所在的这座山也被波及,慌忙互相拉拽着逃跑。”赵夫人垂下头道,“民女被裹挟其中往山外逃,也不知道阿莎的那个孩子逃没逃得掉。”
“逃掉了。”颜王淡淡道,“他出了山,后来去了西域。只是心术不正,想劫掠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动手杀人时却被反杀。”
“……”赵夫人怔住,良久才梦呓似的喃喃,“心术不正……杀人……好。也好。阿莎那样干净的姑娘,不该有这样的孩子。”
可她念叨完,心里又觉得不该如此。
那孩子的恨意和扭曲悉数来自于凤不落,倘若没有那个腌臜处,那孩子本该被阿莎耐心抚养长大,也会出落成和阿莎一样干净、澄澈的人。
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沙哑着嗓音接着前面的话道:“那时候火势太大,风太急,所有人光顾着逃命,根本没空去想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好好的河水怎么会起火。”
重三一个激灵:“等等,河上起火?该不会,这就是咱们在天公絮发现的油蛊的来处吧?!”
他感觉自己破了个大谜团,登时目光炯炯往景帝和王爷们的方向看,就见这三人都是一脸平淡的样子,也就顾长雪还念着“这是我的手下”,冲他点点头:“多半如此。”
赵夫人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猜想:“的确是因为油蛊。民女逃出山后,才有空暇细想,觉得这油蛊烧的蹊跷……寨内能练蛊的只有拥护十二寨老的男人,他们作为享利者,怎么可能会放蛊烧山,连带着把自己也烧死?唯一有可能的,恐怕就只有几年前逃出地牢,据说修习了蛊书的廖将军了。”
她想通了这点,心里剩下的那点烦闷霎时解开,精神一松懈居然晕厥过去,醒来便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寝卧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正替她擦脸。
“救民女回来的是大娘的儿子,因男女有别避到柴房去住了。大娘又问民女从哪儿来、家人在何处……”赵夫人苦笑了一下,“都是些没法答的问题。”
她初时不知,后来在西南呆久了才清楚。贸贸然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尤其是女人,在湘西其实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谁都说不清楚这女人会不会是蛊婆,带回家万一被害了性命怎么办?
但那老大娘却心地纯善,只怜悯她惶然无依靠,索性将她收做义女,往后数年都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
“民女头一回知道,原来家并不等同于囹圄,原来被人疼爱是这种滋味。”赵夫人带着几分不知是怅然还是厌恶的神情说,“不像在凤不落,就连与民女处境相同的阿娘都只会怨恨我,为何不是男子。”
所以她后来便干脆随了老大娘姓,又请老夫人替自己取个新名。老夫人想了个把来月,才敲定了“浣纱”二字。
一来夸赞自家女儿的美貌。二来取“换莎”之音,意为舍弃过往那个她不想再回忆的自己,往后便是新生。
“往后数年,民女过得很顺遂,好像换完名后,真的得到了新生。”赵夫人轻轻道,“民女同赵哥日久生情,不久便成了亲,又很快有了身孕。”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进,直到某日午后。
赵夫人神色淡淡道:“民女已经不止一次提及‘偿报不公’这回事,其实也是在那一日突然想通的。”
那日午后,她搬了椅子歇在后院,赵哥坐在一旁替她打扇,顺道嘟囔着怀孕得多补些什么养身体。
“一群村人忽然闯进家门,指着民女说这女人就是蛊婆,村长快些除了这祸端。”
她皱眉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其中几人在几日前想轻薄她却未遂,明摆着是来报复的。
赵哥自然不干,冲上前与人理论。可那群人的眼光早就落在赵浣纱身上了,期待着一会儿能按照以往溺杀蛊婆的流程,将人剥光了绑在树上,顺道占些便宜,再扔进河里溺死了事。
“赵哥不允,他们便推拉起来。失手之下,赵哥被推倒在地,头撞在石头上,人便没了。”赵夫人垂着眼睑,“他们杀蛊婆还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可杀赵哥却没了能遮掩的理由,惊慌之下也不敢再纠缠,推推搡搡地逃了。”
她半坐在躺椅上,甚至还有些茫然,等再反应过来时,老夫人也闻声颤颤巍巍地出来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后猛然僵住,良久扑过去大哭,没几声便厥了过去。
“再后面,陛下便知道了。娘大病了一场,民女也不敢在村里久留。那群人害了人又不愿伏罪,等反应过来定然是要对我们娘俩下手的。所以民女便带着娘一路逃出村子,肚里的孩子也在路上没了。”
那么多年的苦难和流离失所,真正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十几来句。
赵夫人轻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没有一丝真实的笑意:“逃亡的路中,民女总会胡思乱想。从生到此时,似乎除了那一场火,没见过哪个恶人受难,好人却总是在绝处更遇雪上加霜。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硬逼着这世间往险恶的泥潭走。”
尤其是后来她走投无路,加入邪.教,从选择同流合污的那一天起,她便幸运得不可思议……
“……”众人都听得眉头紧皱。
顾长雪同样锁着眉宇,只是考虑的角度同其他人不同。
他很清楚《死城》原本只是个烂尾的剧本,即便能演化成立体的世界,剧情再怎么大变动,有些核心的剧情是不可撼动的。
好比编剧设定了“京都蛊案与吴攸有关”,那就得有关。世界为了合理化这个结果,前面铺出一系列长路,或许都是为了达到最终这一目的。很可能赵夫人口中的这些不公,都是受了剧情的不可抗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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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飞雪是否可以视为一种标识?
标识着“这个位置正受到剧情的影响,所以才如剧本所写的那样【半庭薄雪半庭夏】”。而每当他们破除一个地方的冤案,将解蛊的进度推进一步,也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彻底摆脱了剧情的控制,不会再走向剧本设定的【世界石化】的结局,所以雪才会骤然停止。
如果这样想,那这些日子接连遇上的冰雹、滑坡、坠石等等……就也能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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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不落是最后一处受剧情控制的地方,一旦这里的蛊案水落石出,惊晓梦彻底得解,那剧本就再也无法控制这一方世界了。作为最后的反扑,这些频繁得莫名其妙的小灾小难,反倒显得不痛不痒、不值一提起来,他甚至有些困惑,这剧情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反扑,不然怎么不弄个谁也躲不开的大地震?
顾长雪出神片刻,缓缓收回视线,捋着大氅的绒尾沉默须臾,终于站起身:“赵夫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不记得去凤不落的路?”
“记得。”赵夫人抬起眼,“化成灰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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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听这架势是要马上动身,连忙起身准备起来。
司冰河从不远处穿过人群走过来,手里捻着一张纸:“赵夫人,我再多问一句,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他将手里的纸往赵夫人面前一递,居然是方济之的画像。
顾长雪下意识地望向重七,果然看见对方正收敛笔墨。
赵夫人困惑地看了会,摇摇头。
她本以为自己的回答会让定王殿下失望,结果对方只是“哦”了一声,慢吞吞将画像收起时,一直绷紧的冷脸上居然显出几分放松的神色。
赵夫人:“??”
这放松好像会通过眼神传染,定王殿下左右看了看,跟景帝和颜王分别对视了一眼,另两人都是微微一愣,紧接着紧绷的肩背不约而同地一松,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担子。
“……”赵夫人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小声问看起来最好亲近的重三,“他们这是……?”
重三木着脸:“如果你跟着这三位的时间再久一点,就能明白了。”
赵夫人迟疑:“明白……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什么内容?”
重三呵了一声:“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样。”
有些人吧,天生心上开的眼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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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凤不落前,顾长雪特地去了趟池羽的厢房,把还在研究惊晓梦研究得天昏地暗的池羽给拎出来。
“嗬……”池羽出屋的时候活像一只行尸,黑眼圈大青脸,两只眼睛发直充血,去吓人都不用化妆。
司冰河刚伸手把她下巴一抬,她就哽咽一声,两行眼泪悲伤流下:“我做不到啊……”
“……”司冰河无语地拎着她,转过头对顾长雪解释,“近些时日,我们试着不去看方老提供的解蛊方向,自行想解,结果一直在撞死胡同。说实话,我甚至不明白那些刁钻的解法方老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能琢磨出来这些解法,方老又为何总显得没脑……呃,不是很愿意动脑。”
一直到前不久,他于某天夜里精疲力竭地拿起方老写的解蛊思路看了又看,忽然品出几分真意。
平日里相处时,他总觉得方老没什么架子,有什么地方想不明白就干脆利索地问,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别人会不会觉得他愚笨。
可他看着眼前犀利张狂的文字,忽而明白了——这其实并不是“没架子”,而是一种极致的傲气。
方济之很清楚以自己于医术、蛊术上的实力,即便平日里懒得动脑,也不会有人敢轻怠他。所以他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懒,也不用非得在他人面前表现得机智,来赢得他人的尊重和一席之地。
这其实是一种隐晦的张狂,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就好像一个人习惯了掌控大局时,是不会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手里亲力亲为的,总有些事会交给手下去做,而那些事如果没出什么岔子,他就不需要干涉。
“你们不觉得方老有点这种感觉么?”司冰河搁下池羽,“他能识破蛊书里设的局,就说明他有那个能力,可他偏偏又不做,就好像……”
故意往后撤了一步,好让后辈有磨炼展示的机会。
池羽听愣了,心想谁敢把眼前这群人当后辈、当手下啊,可腹诽了一会,忽然又反应过来,激动得猛然一个咸鱼挺身:“等等?!你们又喊他‘方老’了?什么意思,他……他没问题了?”
“算是吧,”司冰河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最终还是在池羽眼巴巴的注视下给了个算是确切的答复,“你可以不用窝在屋里长蘑菇了。”
“真的……?!”池羽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旋即狂喜,张嘴猛吸一口气,手叉腰仰天狂笑:“哈哈哕——”
一时亢奋,吸了满肺尸臭。池羽抱着廊柱吐了一通,抬起头继续狂喜地擦擦嘴:“走走走,这还等什么?快去把方老接回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虽然池羽很积极地想把方济之接回客栈,但他们这次出门的目的仍是为了找凤不落。好在进山的途中他们就意外遇见了方济之,彼时,对方正吊在一根崖边垂落的粗藤蔓上。
雪雹仍在下。风一吹,方济之就攥着藤蔓缓缓转了半圈,恰好和山下的众人对上视线:“……”
池羽盯着崖上挂着的人看了半晌,谨慎地努嘴询问身边的司冰河:“方老这……也是给后辈磨砺展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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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冰河麻木了一会,抬首扫了眼周围,就见千面正扒在远处树梢上探头探脑,一副想出手又不敢随意暴露的模样。
司冰河无语片刻,纵身而上。将方济之从藤蔓上摘下来时,没忍住怼了一句:“出门前不是还说以自己的本事,能在西南横着走?”
方济之青着脸重重打了个喷嚏,根本没心情睬他,只哆哆嗦嗦地把小灵猫掏出来捂手。
众人心中刚树立了不久的高人形象都快给他捂裂了,赵夫人更是无比惊愕:“你……纵横沙场这么多年,怎会连顺着草藤爬上悬崖都做不到?”
“啊——”方济之的喷嚏都被问卡住了,莫名其妙地看向赵夫人,“谁纵——阿嚏!谁纵横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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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赵夫人有些困惑,“你难道不是廖子辰易容假扮的么?方才定王殿下都说了,什么掌控大局,什么让后辈有磨练的机会……”
这难道不是形容廖将军的……
赵夫人心里的底气渐渐不足了,迎着在场三位人精投来的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牢牢地闭上了嘴巴。
方济之还要皱着眉追问:“什么廖子辰?”
顾长雪一边示意赵夫人继续带路,一边将凤不落的故事同方济之说了。本想询问对方单独行动都差了点什么,却见方济之垂头思索了一阵:“为什么我不是?”
方济之的脸上仿佛写着“但凡你敢说我不配,我这毒药可不长眼”,硬是把司冰河本来想说的那句“纵横沙场的人怎么可能像你一样,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不是行动,而是杵在原地犯傻”给看缩回去了。
顾长雪:“……廖子辰在阿莎死后第二天就闯进了凤不落,他知晓当年的第一场雪下在何处,不必像方老这样大费周章还令人去查。”
重三小声嘀咕:“可他不是失忆了吗?”
重一不着痕迹地捣了他一下:“你傻?方老如果是廖子辰冒名顶替的,西南诸臣会认不出来?池羽会认不出来?他又没有易容,否则千面早该发现。”
重三独辟蹊径:“那……会不会池羽和西南诸臣碰见的方济之就是廖将军?其实自始至终就没有方济之这个人,方老只是廖将军捏造出的一个假身份!”
“……”重一无言地看了他一会,“你的意思是,廖将军会大晚上的翻窗偷东西,偷的还是铜盆锡台,被一个小姑娘抓包了还会被吓得摔坐在地上哆嗦,又在得知宅邸附近有危险、小姑娘也朝不保夕的时候掉头就逃?”
这一串话的确格外有说服力,说得方济之的脸都绿了。想骂吧又骂不出来,这些事的确是失忆前的自己做的。
顾长雪站在一旁没吭声,眼神瞥向方济之。
有些时候,他的确会觉得方济之这个人挺割裂的,好像失忆前后判若两人。如果真有人要顶替,那也肯定是在失忆这个时间节点顶替的。
可西南诸官和池羽的反应又都证明了方老的确是本人,千面的存在又排除了方济之易容的可能性……想来想去,这要么是重生带来的影响,要么就是人在失忆前后会性情大变。
顾长雪收回视线,并未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时间,只催促队伍加快前进的速度。
颜王倒是难得开了口:“方老这些时日独自采药,可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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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话的语气淡淡的,叫人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试探。
方济之也不知是没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还是根本不在意,臭着一张脸道:“没收获。”
他顿了顿,忽的又补了一句:“这几天,我也不是真的在采药。”
“!?”千面差点从树上栽下来。
他愕然地看向方济之,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摊牌。更没想到对方一摊就摊了个彻彻底底:“别直接问我‘没采药那这些天在做什么’,这件事很难解释,得从六月那会儿开始说……”
方济之皱起脸,神情不大愉快:“王爷还记得吧,那时候我摔过一跤。”
王府里的人只知道他倒霉摔断了腿,却不知道他还失了忆。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侧的腿剧痛无力,费力地撑起身,才发觉那一侧的腿是摔折了。
“疼痛倒是其次,点了穴也就止住了。最烦躁的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断了腿。”
人在记忆一片空茫的情况下很容易变得慌乱警惕,他慌倒是不慌,就是警惕,疑神疑鬼。
“我总觉得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忆,肯定有个由头。所以那阵子总是让玄银卫替我查摔跤是不是另藏蹊跷,后来又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找到一处暗格,里面藏着一堆信件,都是西南官府寄来的。”
他皱着眉拆开翻了翻,大概整理出怎么回事:自己曾经是个假游方郎中,在被人揭穿、即将打死之际,西南官府的大人们保下了他,将他送去颜王身边做奸细。
“所以失忆之前,我一直都在盯梢王爷的行动。一旦有跟西南有关的,就汇报回去,方便那群人提前打点。”
方济之说得毫不遮掩,反倒搞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自然开始怀疑,自己突然摔跤失忆会不会跟西南官府有关?再加上不久后便出现夏日飞雪的异相,我越发觉得不对,就怕失忆的内容同天降异象有关,于是便借着鸟雀去下了毒。”
他虽不记得过往,却本能地知晓如何用药用毒,如何训服鸟雀。也不知这些是不是过去混迹街头时学的本事,更不知既然有这身本事,自己怎么还会当个假郎中,还被西南官府的人钳制。
方济之每当想起这事儿就不爽,不耐地蹙了下眉头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让他们替我查夏日飞雪。看信就知道了,那群人每日不是花天酒地就是鱼肉百姓,让他们查天降异象,也算替他们找了件正事干干,省得闲得发慌去叨扰百姓。”
他说着说着更加不爽起来:“谁能想到这群人胆大包天,中了毒居然还想着怎么来杀我?我是不知道失忆前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总之现下我懒得奉陪。左右这群人除了害人和想着怎么害人以外什么事都不干,死了倒是对西南的百姓有利。”
他动手得毫无犹豫,动完手还坐在屋里自我揣摩了一番。发觉自己似乎对夺人性命一事并无介怀,最多在意一下对方是善是恶,不可殃及无辜。
说善也没那么善,说恶也没那么恶,方济之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给自己定性,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终归随心所欲不逾矩便可。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方济之啧了一声,“不论后续罚还是不罚,我现在只想把惊晓梦给彻底解了,另外搞清楚这天降异相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也提过几次,总觉得这东西不大吉利,像是后面会跟着什么更大的灾祸似的。”
他说到这里停住,像是已经告一段落。
可顾长雪却从他脸上捕捉到几分犹豫,片刻后他才又硬邦邦地再次开口:“除此之外,还我有身上的怪病。”
“……”顾长雪眉头微挑。
方济之谈及这个怪病时,态度明显是迟疑的,并不如之前那么坦率不在乎。毕竟这跟之前提过的种种不同,算得上是袒露自己的弱点。
池羽露出很迷茫的表情:“方老身上还有怪病?呸,我是说,方老,你还有治不好的怪病??”
“……”方济之的表情有一瞬像是被踩了尾巴尖的猫,“不行?”
他臭着脸道:“之前在京都得知蛊的存在时,我还想过会不会是蛊造成的。所以在京郊军营树林里,我特地要了凤凰玉验过,后续又再三重验了许多回,回回都证明与蛊无关。可要是中了毒,我身体里总该留有毒素吧?同样验不出来。”
他慢吞吞地将一直埋在小灵猫背毛里的手抬起来,只在风中停了几秒,指尖就明显变得铁青,像是已被冻得坏死。
“我不知道这病是不是在失忆前得的,或许曾经的我学医就是为了自救?”方济之哆哆嗦嗦又将手埋回小灵猫的毛里,“总之,每次犯病时,我都会觉得寒气彻骨,痛从五脏六腑里泛出来,很严重时四肢僵劲,只能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
六月那会儿,正是他犯病最厉害的时候。每一回颜王召他看诊,他回的都是断腿未好,其实是因这寒病,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动弹。
“那时候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截冰棍,外表看不出什么,但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开裂……”方济之渐渐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脸色忽而变得极差的颜王,“……我说我的病,王爷你这副脸色做什么?”
“……”顾长雪看了颜王一眼,见对方蹙着眉似乎没有回答的打算,到了嘴边的话也跟着缩了回去。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这人也犯过这种“寒症”,犯病时,他正在现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抿了下唇,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恰好抵住颜王的肩。
再侧头去看时,对方已经将那些外露的神色收敛回去了,垂眸望过来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方济之的话也并未让他心生波澜。
方济之这人似乎也不大会看人脸色,或者本性正如司冰河所说,是孤僻矜傲的,所以并不怎么在意周围人的反应。
颜王不搭话,他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当初我会以那么果决的方式钳制西南,也有怪病缠身的缘故。”
他在床上僵硬地熬了那么多天,心里怎么可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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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不知犯病的原因,也不知下一回会何时再犯。这病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剑,还三不五时就小犯一回提醒自己的存在,他行事自然会急促一些。
方济之又断断续续说了些犯病的细节,还有跟西南诸官扯皮的经历,倒是没再注意颜王。
大家听得认真,视线全都集中在方济之身上,顾长雪便顺势慢下脚步,跟颜王渐渐落在了后面。
方济之最开始提出“寒症”时,他的心里其实跳了一下。
当初为了让颜王带自己一起潜入匪寨,他胡扯了个关于ABO的谎。谁也没想到进了匪寨后颜王真的犯了病,他也就顺水推舟,将谎言“坐实”了一下。
但这纰漏说起来似乎严重,想找到能糊弄过去的理由也很简单。
相比较之下,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为何不说?】
四周都聚着人,顾长雪手敛在袖中,状似自然地垂落在身侧,隔着薄软的布料贴着颜王的手背划写。
最后那个“说”字写到一半,颜王忽然抬手,捉住了他的手指。
对方没抓得怎么用力,顾长雪便没动。隔着两层温薄的布料,两人的手指松松勾缠着,片刻后颜王才依样回复:【动摇军心。】
方济之既然患有此病,定然会竭力寻找治疗的法子。如果能找到,那自然很好,如果找不到,他将自己也身患此病当众说出来,除了动摇军心还有什么用?
大顾现下虽说看起来一片清明,局势大好,但毕竟是靠重典一路杀过来的。这样肃清官场固然干脆迅速,但也容易滋生动乱,能一直风平浪静到现在,大半是因为有颜王的威名镇着。
顾长雪顿了片刻,半晌才回了一个:【哦。】
这段不怎么长的对话本该到此结束了。但他没收回手,颜王也没放。
衣袖遮拦下,他们静静勾着手指,混杂在有些嘈杂的人群中走了一程,似乎又回到江南的夜集,四面是初上华灯,绵延不尽,他们可以顺着这条路走许久,走到年岁的尽头。
但终究还是有尽头的。
凤不落这一程去完,如无意外,惊晓梦一案便可终结。届时,便该轮到他们之间的清算。
颜王忽然抬了下朱伞:“谢良在信中说,西北的雪刀酒不错。待得一切终了,我们一同去饮?”
“……”顾长雪滚了滚喉结,极低地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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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先前在山里搜寻初雪踪迹时,沿途总能遇上大大小小的滑坡、坠石,这回他们找准了方向往凤不落走,反倒风平浪静,一点意外也没发生。
“这必然是陛下的缘故。”重三一双狗狗眼闪闪发亮,大肆宣扬盲目崇拜,“陛下乃是真龙天子,那点小灾小难,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顾长雪无语,心想真龙天子早就被颜王一杯毒酒送走了,现在杵在这儿的分明是个假龙天子,你能不能摘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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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滤镜再说话?
他正想制止重三继续宣扬唯心主义封建迷信,赵夫人忽然停住脚步:“到了。”
乱风中雪雾茫茫,众人费劲地爬上脚下这座山的山巅,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蓬雪似乎被巍峨高山拦在重峦外,赵夫人指着脚下的土地:“这山便是千山之中最矮的那一处豁口。往日里,寨里的人总管这山叫‘豁牙’。”
她站在山头,神色似有些唏嘘,也带着几分未尽的余恨:“看见山坳处那些碗状的废墟了么?那便是民女提过的蛊屋。”
众人下意识地垂头看去,就见山脚下蔓草斜树,茵茵绿色中掩映着许多倒扣的碗状屋舍,焦黑残缺。
赵夫人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最终也只是轻声说了句:“这么多年不曾回来,当年焚尽的山谷,现下竟又草树茂生了。”
她在山头站了一会,举步想带众人下山谷。
司冰河抬手拦了她一下:“不去寨子。”
“不去寨子?”赵夫人愣住,“那去哪里?”
她话音未落,人群中忽而有一颗三花球飞了出来,伴随着方济之的声音:“诶!这猫!”
众人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刚刚那颗弹出去的圆球是小灵猫。
一切仿佛山重村河边的重演。众人纷纷撒开腿,缀在动如脱兔的小灵猫身后跑动起来,池羽这个四肢不勤的边跑边喘:“它、它跑就算了,一两个追不就得了?干什么还得都追上去?”
重三讶异地看她:“你在犯什么傻?那是小灵猫啊?突然撒腿跑,那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吧,这……你居然不认得?”
池羽:“????你当我瞎呢??那明明就是三花猫!”
玄丁在旁边听得一阵无语,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那猫被我染过色,后来定王殿下又说公三花举世罕见,所以一直没带给我让我帮忙褪色”。
好在小灵猫蹿得快,不到片刻池羽就没了纠结毛色的气力。在山林中踏着雪和冰涧一路穿梭后,一头撞进一口隐蔽的山洞里。
赵夫人下意识地道:“这不是阿莎住的地方么?”
山洞的洞口狭长曲折。顾长雪拨了拨门口的藤蔓,轻啧了一声:“这地方先前就被烧过一回。”
新藤之下覆着焦枯的黑枝,岩体也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司冰河神色复杂地抱剑站在门口:“果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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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果真是他’?”赵夫人方才一路被人架着飞,脚刚挨着地就蒙上一头雾水。
顾长雪没吱声,伸手捻了点岩壁上的黑滓,靠近凤凰玉,便见通碧的玉龙渐渐亮了起来。
他在心中轻叹了一下,收回手:“从头说吧。首先是你提及廖将军时,颜王发觉年份不对。”
当初在山重村念奏折时,颜王曾读过廖将军的折子。那会儿他在明面上只是随口问了句这人的概况,后来其实又招玄银卫去细查了廖将军的生平。
颜王被顾长雪的手肘捣了一下,默了默,顺从地开口:“按照廖府当初给出的说辞,廖子辰是在战时突然回的京。回京后,他三番四次上折劝告先帝休战,却不料引得先帝震怒,撤职又重罚,导致他在家中呆了不到五年便郁郁而终。廖府在他死后为他立了冢,按碑铭来看,他逝世的时间是泰元一十六年冬。”
“泰元十六年冬??”赵夫人匪夷所思地重复,“可……泰元十七年,他还出现在凤不落了呢!”
颜王淡淡地道:“玄银卫挖了坟,廖府的冢里没有尸骨,也没有衣冠。”
联系廖子辰同阿莎的关系,不难推出“泰元一十六年冬”多半是他离开廖府的时间,而非他“逝世”的时间。
玄甲被颜王的眼光一扫,赶紧机灵地站出来接住话茬:“吾等特地倒查过,廖府在被灭门前,其实野心很重。攀附皇子、朋党勾结……倘若得知自家寄予厚望的将星同一个苗女搞在一起,甚至不惜自毁前途……”
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勃然大怒。以至于廖子辰前脚刚离开廖府,他们就果断地对外宣称廖子辰已死,棺材里甚至连衣冠都不乐意放,墓碑也做得极其寒酸简陋。
“也就是说,泰元一十六年之后,廖子辰仍然活着,并且从未回过京。”
顾长雪看向眼前的山洞:“泰元一十七年,他闯进凤不落,又凭借蛊书逃了出去,带走了阿莎的尸体。”
他没有死,也没有回京,既然如此,他是不是一直都留在凤不落附近?
是不是……一直想着复仇。
“可他仇不是已经报了吗?”赵夫人有些迟疑,“凤不落已经焚毁殆尽……”
她有些迷茫,又有点惴惴,心想莫不是廖将军知道凤不落的人还有一部分没有葬身火海,所以冤仇仍不得解?
“会不会……他恨的不只是凤不落呢?”池羽忽然小声地开口。
她不知怎的想起严师兄曾对她说过的话,说渚清师兄十来年如何被“分毫之差”困锁,如何一日复一日地自我折磨。
那廖子辰呢?
他离救下阿莎只差从子夜到清晨那么几个时辰的时间,或许他在赶路的途中多换几匹快马,或许他途中少阖几时辰的眼,或许……
或许泰帝能采纳他的谏言,或许廖府上下能不困他五年之久,或许大顾没有那么兵荒马乱、在路上让他耽搁好多天,他是不是,就能救下她了呢?
为什么……只差那么一点点。
小灵猫在山洞里发出细嫩的叫声。
司冰河安抚性地拍了拍池羽的肩,推着人穿过藤蔓走进山洞,便见一地焦黑,山洞里空空荡荡。只有小灵猫蹬挠的地方留有一处拳头大小的洞口,洞中溢着泉水。
天公絮河堤边那种透明的油蛊飘在洞口蠕动,嗤地一声明亮了数秒,又力竭似的孱弱熄灭。
“之前说的那个什么江上火凤,廖子辰该不会就是通过这个涧口放的油蛊烧的吧?”方济之在猫边蹲下,看了半天,“它什么意思?有东西在这洞里面?”
司冰河和颜王几乎同一时刻蹲下来,探手的时候碰到一起,都愣了一下。
颜王顿了顿便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靠到顾长雪身边。
司冰河扫了颜王一眼,回头去看方济之:“你想过么?阿莎的尸体不见了,这个她曾经住过的、如今也该是廖将军的落脚地的山洞里也没有,那廖将军会把她藏在哪儿?”
阿莎是他挚爱且愧对的人,廖子辰不可能让她的尸体沾到蛊,可这山洞又空荡得一无所有。
司冰河在洞口周围的地面上摸索起来,于不足两尺处顿住,叩击片刻,轻轻一扯。
一堆枯焦的木段从地下被扯拽出来,于地面上留下一个同旁边的涧口一样大小的坑洞。
“嘶,”池羽下意识地靠近了几分,“这是用木榫做的机关?那火一烧,不就没用了?”
“也许他就是想让它没用呢?”司冰河站起身挑拣起藤蔓,“一起吧,能快点。”
廖子辰留的这个机关极其精巧,又被毁了大半,本该难修至极,怎奈何在场有三位机关大师,同时动手几乎没给众人多少休憩的时间,池羽便将最后一处榫卯扣上,抬手一按。
山洞的另一侧地面豁然敞开一道口子。
司冰河蹲在洞口边比了个请的手势:“谁先?”
第一百一十八章
众人安静了下来。
一切的根源和始末或许就藏在这个石洞里,临到关口,他们反倒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
重三小声打气:“他连进出地穴的机关都用油蛊烧毁了,这地穴里要么没他,要么就只有他的尸体。走啊走啊,早些结案早还京。”
“可……万一他也不是源头怎么办?”千面嘀咕了一句,被不知道谁暗暗踹了一脚。
密闭的洞穴中忽而无缘由地流转过一丝风。
一股尘封已久的香气自豁口中清清幽幽地飘出来,掺杂着山茉莉与鸢尾的芬芳。好像有谁在这片秘不宣人的山洞下藏了一片花田,不见天日却隐秘热烈地开着。
池羽不自觉地往洞口靠近了一步:“好香——哕!”
“?!是毒气?”司冰河立即绷紧神经,蹙眉看向方济之。
老药师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就是花香,只是里面掺了尸臭。”
“尸臭?”司冰河眉头顿时锁得更紧,“怎么可能会有尸臭?”
这地穴里多半放置着阿莎的尸体,有花香不难理解。毕竟再杀伐果敢的将帅也可以有绕指柔,为死去的爱人布置花亩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廖望君既然布了花亩,将这方隐蔽之所薰得香气扑鼻,又为何会允许地穴里有尸臭?
“对啊,哕——”池羽虚弱地跪撑着地又干呕了一遭,抬起脸道,“他这么痴情,肯定不会允许旁人的尸体玷污这里。那这底下安置的尸体就只可能是阿莎的,最多再带一个他自己。可按照他这种会精心布置花亩的行事作风,难道会放任自己和阿莎的尸体腐烂发臭,混在花香里令人作呕?”
苗蛊里能消臭、能令尸身不朽的蛊明明不少见,廖望君为何不用?
是不会用,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致不能用?
“……”司冰河顿时抿紧唇,起身当先踏进了地穴。
这处地穴挖得极深,自入口向下是一条狭窄逼仄的巷道。众人拾阶而下,只觉花香与隐隐掺杂的尸臭越发浓郁。
“这味道……”池羽满脸难以忍受地扇着风,“尸体闷在里头都沤烂了吧,我——”
她的抱怨在走下最后一段石阶时戛然而止,良久后,化作一声轻轻的惊叹。
眼前豁然开朗,花繁盈满整个地穴,层层叠叠积压如山。
顾长雪拨开这些蔓长繁茂的花藤穿行而入,在地穴的正南角看见一口长棺。长棺边还斜摆着一套简陋的木质桌椅。
“这都是廖子辰自己做的?”池羽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还带着粗糙木刺的桌椅,又看向那口品质一看就截然不同,板面光滑精致的长棺,“这……是阿莎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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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顾长雪没去掀那口棺材,只确定了一下臭味不是从棺中传出的,便转回头伸手去开木桌上摆放的木质匣子,“方老,这又是什么蛊?”
他问的语气很平静,导致池羽没抱什么戒心,下意识就凑了过去,抬头一看,霎时叫得像一百只鸭子。
司冰河忍着耳鸣走过来捏住池羽的嘴:“见鬼了你?”
池羽眼泪都要被恶心出来了,手往匣子的方向一点,又像是怕脏了手似的飞快往回缩,哼哼唧唧无比委屈。
方济之走过来瞟了眼,倒是很镇定:“玉骨蛊啊,确实有点丑。不过这东西很好用,你大概可以理解为只化血肉的化尸水。化完后,尸骨洁净得像羊脂玉,这蛊也会像只普通的虫子一样死后落入土地,化为花肥……只是这虫子既然还在,就说明廖子辰没用。”
可是,既然已经准备了,为什么不用?
“……”池羽总算被司冰河松开了嘴,哽咽几声:“我再也不要碰羊脂玉了……”
她抹了下眼泪:“我跟过来前,在那边的花丛底下发现好多纸页,可能与此有关?”
颜王的声音也几乎同时从花堆另一端遥遥传来:“过来。找到廖子辰的尸首了。”
·
进地穴前,众人多多少少都对里面的场景有所想象。
既然地穴的机关已被焚毁,变得不能进也不能出,那廖子辰要么根本没进这地穴,地穴里只有阿莎的尸体,要么就是廖子辰自断退路,选择了殉情。
就算死,廖子辰也该是与阿莎相拥而眠的。
怎么都不该一个躺在精心打造的棺材里,另一个尸体横呈在距离棺材很远的地上,姿态扭曲,指骨深深陷入土地。
千面的心理阴影又开始往外冒:“他……他这姿势,该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果然还有幕后黑手!”
“……”方济之蹲在尸骨边翻白眼,“他是自己拗成这姿势的。你看他的手,一直在往棺材的方向伸,估计是本来离开棺材想做什么事,没想到自己突然就不行了——可能是受到了蛊虫反噬吧。总之,他倒下的时候已经没了力气,只能往棺材的方向爬。”@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众人默然片刻。千面依旧有些耿耿于怀:“那为什么确定这是廖将军,不是什么别的人?”
池羽张开嘴正准备把那套“不会允许别人玷污这里”的理论拿出来说,颜王伸指拨了下尸体的头骨:“廖子辰回京后曾多次上书劝说停战,以教化收归西南。泰帝一怒之下夺了他的虎符,又令人在他脸上刺了个‘逆’字。”
头骨被喀啦啦地拨转了个角度,露出高高的颧骨。“逆”字的下半截笔画留在骨面上,清晰可见。
这具白骨颓然地垂挂着,又姿态扭曲。看起来和那位耀眼到能叫苏岩记挂、嫉恨了一辈子的大顾将星毫无相似之处,反倒显得可怜又可悲。
司冰河抱着剑立在旁边,神情有些烦躁,像是又拾起了赶回江南城前,听闻俞木述说时的心情:“可笑。”
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句,声音又冷又轻,硬邦邦地砸出来,好像压着诸多情绪。
池羽回头看他:“什么可笑?廖将军么?”
“……都很可笑。”司冰河重重闭了下眼睛,冷着脸道,“不荒诞吗?一群已经死了几年、几十年的人,魂魄都该在黄泉散尽了,留下的祸患却能让大顾煎熬沉浮这么多年,要去那么多条人命。”
这种荒诞感和无处宣泄的厌愤,他在回江南的路上,猜出十来年前害死池羽的凶手其实是已死的孟南柯时就曾升起过。
他莫名觉得这种郁结的情绪熟悉又令他焦躁,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为这些无可排遣的情绪寻一处落脚处。但想来想去,最终似乎也只能归结于“苍天不公,助纣猖行”。
司冰河抿着唇不再言语,只走到一边帮九天和玄银卫搜寻花丛底下散落的纸页,顾长雪将廖子辰打造的那把木椅搁在颜王身边坐下,对着那具似乎死不瞑目的尸体翻看起零碎的札记。
“一人一半?”颜王自觉地伸手分担,“他留了日期,按时间顺序应该不难捋。”
“嗯。”顾长雪抽出其中一张,“这应该是最早的。”
这纸似乎曾经被水打湿过,有些皱,上面的字却很清晰。落笔人应该是在晾干了纸页后才写的,字体锋锐潦草,好像透着一股厌倦之意: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天大雨,我趁夜去山外买了花种与草种回来。临到出城时,脚下莫名一拐,再出城时,包里便多了一堆纸笔,重得要命。
为了不让这些纸湿透,我一路也算遭了大罪。进山洞时往地上一躺,我都没明白自己犯什么傻劲儿,在这种状况下还买这些用不着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昨晚做的梦吧。】
可能廖子辰在落笔时就没想着这些札记会被人看,所以写得很散漫。上一句还聊着梦,下面大段就研究起了花草该怎么种,洞里没有阳光没有水要怎么解决。
他似乎一门心思就琢磨着种花种草,半点没提蛊的事,也没想着要把梦讲完。顾长雪和颜王在札记里翻了一会,才找见那个梦的后续。
【那应该不算梦吧,是一段很久远的回忆。
我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三岁,还在府中后院练枪时,教书先生怒气冲冲找过来,质问我为何逃他的课,难道耍这一时的枪就那么重要,不耍就能要命?
他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捋稀薄的胡须,吹胡子瞪眼起来有点好笑。我当时可能是想笑的吧……不过那时太阳太晒了,我又有些疲累,笑没笑出来,人倒是先倒了下去。闭眼的时候看见那先生骇得一下拔了好几根胡须。
等再隔几天我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是先时因为习武的功课未让父亲满意,缀打的伤痕浸了汗,再加上太阳暴晒、过度疲累……总之是高烧了一场。
亲爹亲娘还没来,那位教书先生倒是抱了一堆糕点来探病。闲聊的时候可能是看见了我背上的棍痕,一直唉声叹气,最后又再三斟酌似的问我,日后究竟有何志向?
我说,我要做大顾的大将军。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廖府的嫡子,是廖府光耀门楣的希望。廖府上下倾尽财帛教导养育我,我便当竭力偿报。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欲言又止,像是想说的话不太能说,也不太好说,憋到最后挤出一句:那你疼吗,累吗?
我没说话。
因为我是不应该喊疼,也不该说累的。
他看着我叹了又叹,最后给了我一套纸笔,说有时候有些话倘若没法跟别人说,但闷在心里又不舒服,不如写在纸上,让自己好受一些。
我记住了。只是一直没照做过。因为总觉得自己受得住,还没到那一步。】
札记到此便戛然而止,没再有后续。
但谁看着最后一句,都能替他补完未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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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受不住了。
颜王垂下眼翻了翻散页,从里面挑出一份:“这是三天后的。”
【泰元一十九年春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
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前一刻还看着阿莎躺在岩洞里望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能早点来,下一刻就转到了山洞里。
阿莎坐在木桌边晃着腿冲我微笑,我却不敢看她。
她还在呼吸,还在动,可我知道,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
我把那本蛊书烧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那句话转折得有点没头没脑,方济之愣了一下:“蛊书?什么蛊书?难道是之前赵夫人提到的,廖将军从地牢里找到的那本蛊书?”
可——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
还有,这札记里那句“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又是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颜王紧跟着往后翻了翻,抽出一张沾着血迹的散页:“这里提到了。”
看札记后的落款,这篇应该写在烧书后十来天左右。
廖子辰开头便在絮叨花草催生的进展,说是已经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预计不到两个月花亩便可成型……一直到最后写无可写,他才慢吞吞地开始记述自己真正想要诉说的事。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鼻子就在间歇性地流血,可能是蛊虫开始反噬了吧。好在这花亩很快便能成型,届时我便将机关封上,陪阿莎在这片繁花间走完最后一程。
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死志,还是身体逐渐崩溃,近来我总会梦到过去。
我梦到自己还被困在地牢里,听那个寨老之子对我说阿莎已经死了,就死在前一夜,死在几个时辰之前。说他已经给我下了蛊,这蛊有多难熬,多折磨人……
真可笑。
生痛有何难熬?即便是被长矛洞穿肺腑,过了那最初半年,我照样能上沙场。
真正难熬的……是忠心被负,一字违逆刺在骨上。
是生身父母斥我为廖府蒙羞,千斤铁链将我困锁于廖府地下整整五年。
是死生难逆,阴阳两隔……世间万般皆负我。
我平生头一回生出恨,却在须臾间便澎如海啸。好像心上被凿出了一块豁口,过去那五年间每个不见天光的日夜里积攒的一切翻覆郁结的情绪,都自此喷薄而出。
我大抵是在地牢里发了会疯,冷静下来时已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发怔时,发现了那本藏于墙后的蛊书。
书里说,蛊有千用。最凶可诛千人,最妙可肉白骨。只是,他修习不够深,只能将自己所知的蛊罗列、解释一番,余下的但凭后人去悟。
我那时太绝望了,将这当做了救命稻草。等冲出牢笼后,心里念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替阿莎复仇,而是赶去那口寨老之子描述的岩洞里接出了阿莎的尸体,回到我们曾经同住的山洞。
安置好阿莎的身体,我便开始着手研究。想借由书中记载的这些与肉白骨效用类似、或是与之相关的蛊毒,生造出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蛊。
我那时还特地为这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惊晓梦”,意为“生死别离不过是一场晓梦,等梦被惊醒,便是相逢。”
……后来才知道,醒后相逢方是梦。】
札记的后半被血染透,大抵是写到这里,鼻血涌得太厉害了,廖子辰不得不停笔处理,又隔了一日才有了后续。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夜我又做了梦。
梦到几乎不吃不睡两年后,惊晓梦终于大成。我将最后一只子蛊埋入阿莎的手腕中,如愿感受到微弱的脉搏,然后是皮肤渐暖的温度。等我抬起眼时,阿莎已经睁着那双熟悉的眼眸笑着看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张嘴试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好像是嗓子出了什么问题,说不了话。
但说不了话算什么?她复生了啊!我喜得忘乎所以,那三天连眼睛都不敢闭,只怕是南柯一梦,再睁眼又得面对空荡山洞。
那半个月,她就一直这么陪着我。我打了桌椅床凳,将山洞里布置一新,又特地打造了一张书桌椅,想着苍天到底待我不薄,替我留了一线光明,我也当行些善事,作为回报。
那本蛊书是用凤不落的文字写的,常人应当读不懂。我便将其中有关治病就医的蛊,以汉文誊抄了一遍,想着回头找可信任的人交托。
一本蛊书誊完,我抄得的肩背酸僵。搁下笔活动肩膀脖颈时,就见阿莎正坐在书桌边,脸上毫无忧虑地晃着腿,听到我起身的声音后望过来,弯着眼睛冲我笑。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她的脸。
却摸到了一颗坚硬的圆粒从她脸庞下滚过。
那东西的手感太过熟悉,我几乎立即便僵在原地。
我不明白,阿莎已经复活,为何她的身体里还有活的蛊虫?
按照书上的记载和我的推演,惊晓梦的效果本该类似于“以命换命”。蛊虫入体,便会死亡,不论宿主是否被唤醒。
可我却在阿莎脸颊的皮肤下摸到了活着的蛊虫……
是……只有这一个侥幸活着,还是……
还是什么,我不敢想了。我惶然看向阿莎,头一次发觉,对方的笑容乍一看温柔,但好像总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对方的动作虽然灵动,但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是记忆的影子。
眼前的阿莎,是在重复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段。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好像并没有自己的神智,有的只是服从。
像一只牵线木偶,蛊虫撑起了她的皮囊,我无意识间对记忆的追忆化作了操纵蛊虫的线,让她始终对我无忧无虑地笑着,让她重复着生前的举动。
而当操纵蛊虫的蛊师于慌乱间放松了这根吊着木偶的线,木偶便塌了。
两年间种进阿莎腕中的蛊虫四散开来,书桌边……只留下一片空荡的皮囊。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哭没哭,发没发疯,哀嚎的声音是不是难听到可悲。
我只知道,最后那根吊着我的线在续了两年后,戛然崩断,那些被虚假的希望压下的绝望与不得宣泄的仇恨纠葛扭曲地死死缠住了我,等回过神时,山洞间断木碎瓷,那些被我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的生活的雏形毁于一旦,唯余残景。
我在那具皮囊边安静地坐了两天,第三天月升时,我烧掉了那本给了我希望,又将我拽回绝望的蛊书。
火光跃动间,我忽然意识到书里那句“最凶可诛千人”后跟的为何是“最妙可肉白骨”,而非“最善可肉白骨”。
其实那写书的蛊师自始至终都说得很清楚。蛊术无法令死人复生,能做到的只是支撑起一具虚假、听话的空壳,想让它往东,它便不会往西,比狗更乖顺。
可不就是“妙极”么。
火灭后,我又静坐了许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头,不知该如何面对阿莎那具已经被蛊虫侵蚀空的皮囊。
倘若阿莎九泉之下有知,会不会怨我?会不会不想再见我?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出的山,怎么采买的东西。等回过神时,阿莎的尸首已被我重新修补妥帖,放进了打磨好的棺材里,我在书桌前坐着,面前是摊开的宣纸。
那本才译好不久的医蛊被我丢在一侧,我看着空白的宣纸半晌,再提笔时已构想好了未来的一切。
阿莎无法复生没关系,我死便是。只是仇恨不得解,我不愿如此上路。可要为了解仇留下……我又嫌恶耽搁太久。
所以我准备写一本蛊书,留给后人,书里记载着另一版惊晓梦。这场晓梦能令中蛊者听从命令,只是蛊发后会变成石头。
不论修习这本蛊书的人挑不挑中惊晓梦都无所谓……因为书中所有的蛊都殊途同归。只要有人照着书造出蛊,它们就会自行繁衍,寻找宿主,像一场悄无声息四散开来的瘟疫。
这场瘟疫会自己生长,那些拿到蛊书的人也会沿着我设下的圈套,一步步提炼出蛰伏时间更长、繁衍能力更强的蛊。及至最后,即便是草虫鸟兽、山川水风也会被禁锢于冰冷岩石中……
这过程不能太快。
太快怎么能品尝到我所尝受的步步绝望?
可也不能太慢,免得有人解了这蛊。】
廖将军的字体变得越发凌乱,言语间戾气横生,显得有些疯。
最后那句“不能太慢”后胡乱写画了大片墨痕,又往后翻了好几页,才像是勉强地冷静下来:
【近来心中恨意总是难消。陷入疯乱时,总觉着此世负我,非陨灭此世不可解脱。可从狂乱中偶尔寻得一线清醒时,我又想着,此生我也承过一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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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那位见过我晕厥、往后便总想着带我躲懒的教书先生,好比那些曾与我生死与共、交托性命的兵将士卒,好比……
竟是数不出其他了。】
他似乎又变得疯癫起来,写在纸上的字扭曲张乱,竟像是在跟自己对话:【既是如此,又何必捧着这点芝麻大的小情,强求自己以德报怨?】
往后又是大片凌乱的墨痕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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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连续向后翻了十来页纸,廖子辰才总算又拉回些许清醒:
【罢了罢了,不再矛盾摇摆了吧。便如先前定好的那样,让天命来决定一切。
我会在山洞中设一处暗道与机关,待到我做好准备,走入地穴不再出去的那一天,便将写好的医蛊之书与记载着惊晓梦的毒蛊之书放在山洞地面安置的机关上。
将来倘若有人入内,不论挑起哪一本书,油蛊都会立即将整个山洞焚烧殆尽,封死地穴,焚毁凤不落。
那人只能来得及拿走一本书。倘若他挑的是医蛊,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他挑的是毒蛊……亦是天命。】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廖子辰不再继续在札记中倾吐心声,只一门心思琢磨着花草、琢磨着蛊书、琢磨着机关。
直到最后一张因为没来得及写完而未落款时间的散页,他才又重新聊及一些闲话:
【泰元一十九年夏
今日小雨。我上去山洞里安置蛊书时扫了眼洞外,暮霭蒙蒙。
这场景似乎有些久违了,以至于我愣了一会才想起手头上的事,封死了机关坐回地穴里。
地穴里居然还能听到汩汩的水声,好像是外面的山雨顺着山岩流进板缝里。除了有些闷沉,听起来和从前与阿莎一起赏雨时一样。
阿莎喜欢山间的一切东西。从聒噪的蝉虫到林梢的雀鸟,一条山涧她都能一个人踩水跳桥自得其乐,山雨淋湿衣裳她也不着恼。
我替她擦拭头发时,她就一边转着手上刚采的花编东西,一边问我,山外是什么样。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人生好像大多都围绕着两个地方打转,一个是府里,一个是沙场。前者总少不了训斥和责罚,后者又充斥着杀伐血腥,好像哪一个都不适合跟她说。
我绞尽脑汁,只能跟她说些犄角旮旯的东西:
说廖府外有条长街,总有个老太太蹲守在门口卖菱角、卖莲蓬。说西南城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小乞丐,每次打完一仗,他们总会从城里蹿出来,跳进死人堆里摸有钱的东西去卖。说去京都面圣的路上,曾见过一处书摊,寒酸得像是要倒了,我很想进去看,又不敢,也不知道现在关没关……
我记得……嗯……她怎么回复我的来着?】
廖子辰好像提笔想了很久很久,墨水从笔尖滴落下来,在字句边晕开。
“唉?他这个字……”池羽在旁边突然冒了一句,脑袋凑过来。
一直以来,廖子辰的字都是潦草的、颓靡的,偶尔带着狂乱。
可接下来的这句话,他的字忽然撤去了这些恹倦、癫狂的痕迹,重新变得锋锐又端正,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乍然初醒,露出几分原本的风貌:
【我记起来了。
她说:我明白了。你总跟我说,山外的人日子不好过,那你这个大将军,就是保护他们、让他们的日子变得好过的人,对吧?
我那时其实正忧愁着西南战乱令百姓尸殍遍野,或许以教化服众,更胜于兵戈相交,但我始终下不定决心要不要上书同圣上谏言此事。
毕竟圣上派遣我率军镇压西南动乱,我作为率军的大将军,却半道上书劝说休战……实在太过违逆。当今圣上又是那种随意妄为的性子……
但听完阿莎的话,我忽而又想起当初先生问我的那句“日后究竟有何志向”,想起离京前,我同先生灯下同醉,应了他这句多年前的问话。
我说,唯愿以此身护此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所以我回了京。上了折子。受困廖府五年,我想得是人间涂炭,要害阿莎苦等。
何来的五年怨恨?】
那行张牙舞爪的字迹又突兀地出现,横亘在下:【你若没有怨恨,何来的我?阿莎被杀,你当真谁也不恨?】
纸上的字迹又转清晰:【我恨陛下昏庸,只想青史留名,不愿采纳良谏。我恨爹娘绝情,困锁我五年不见天日,害我与阿莎生死相隔。我恨凤不落害我挚爱,草菅人命。
但我不恨黎民百姓,更妄论天下苍生。
君子雪恨,亦当有度。】
张牙舞爪的字迹道:【可笑至极,不过是自我欺骗尔。我便是你,难道还不清楚——】
“楚”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好像是一方想要写字,另一方却想要起身离开。两厢对峙下,最终是想离开的那一方占了先,直接起身便走,毛笔滚落入花丛。
“他这是真疯了啊……”方济之蹲在那具扭曲的尸首边,“一个人生生分出了两道意识。”
“那他尸首现在躺在这个地方……是清醒的他想要上去拿走毒蛊之书,却半途遭到蛊虫反噬,结果书也没能拿成,人也没能爬到阿莎身边?”池羽有点不大好受,“这也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想说惨,可又有无数人因廖子辰这本书受难丧生,想说恨……也无法恨得纯粹彻底。
这人被命运蹉跎,从意气风发的将星沦为一个疯子。疯癫时筹划着灭世,清醒时又挣扎着想对抗另一个满心仇恨的自己。
“他明明已经拼命占到了上风……”池羽摸了摸那道扭曲拖长的划痕,“为何造化到了最后还要作弄他?”
难道廖子辰此生所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为何到死也不愿给他一个体面?老天就偏要让他徒劳滑稽这一场,挣扎到最后,既没能挽回自己设下的危局,也没能在死时爬回爱人身边?
池羽怏怏不乐道:“而且,照这札记看,廖将军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死的,赵夫人又说凤不落的火也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烧的。这岂不是等于,廖将军前脚刚死,蛊书才放上山洞,后脚就孟南柯闯进了这么难找的凤不落,还找到了这么隐蔽的山洞?”
这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幸运了呢?
“……”众人都陷入默然。重三小声啐骂了句:“贼老天!原本让廖子辰把蛊书收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灾祸了……贼老天!”
所有人中,可能也就只有方济之还有点愉悦的意思,抱着顾长雪和颜王拨给他的书稿扫阅一通:“好,好!原来如此……池羽,等回客栈,你同我一道走。我们采办些东西,尽快将解药做出来,彻底拔除惊晓梦!”
他等了半天才等到池羽一句怏怏的:“哦……”
她一下蹲在地上,丧得像朵蘑菇:“这蛊案……就算结束了?没有要打的大魔头,也没有什么恶战……我怎么觉得,空落落的呢?”
“是啊……”众人正跟着有些怅然。
方济之一脚踹在池羽屁股上:“你还想轰轰烈烈干一仗?!还不快跟我回去把蛊彻底解了,你怕不是想逃明天的帖经课吧?”
池羽被踹趴在地,傻眼半晌,猛然爆发出一声惊问:“——不是吧?!这么大的案子,这么沉重的过往,我——我明天还要早起背经文?!”
“天塌了吗?你死了吗?不死就得背。”方济之眼神铄锐地猛然往旁边一转,盯住蹑手蹑脚想开溜的千面,“你还敢跑?我这几天不在客栈,没人查你们功课,你们莫不是一点儿功课都没背?”
千面登时弱柳迎风似的跪倒了,两眼放空:“放我回大牢吧……让我做牢役,让我为那些偷走的字画赎他一辈子的罪……”
方济之满脸不耐地拿书稿抽着这两人的后脑勺催人走。
“……”场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无言。众人哑巴片刻,又在这种似乎寻常平凡的相处氛围中慢慢活泛起来,交头接耳着互相拍拍肩膀,该收拾的收拾,该行动的行动:
“算了算了,案子破了是好事,回头解药制出来,这西南的雪也该停了吧?”
“对对……那个什么,雨过天晴,苦尽甘来。这……未来定然会变好的!”
“啧。我觉着池羽和千面是好不了了。这俩人这些天一个埋头解蛊,一个负责跟踪,根本没空背经文吧?这方老一检查……”
在场的人悄摸摸地将眼神转向那三位下令池羽解蛊千面跟踪的祖宗们。
司冰河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地上的白骨,颜王则像是在走着神。
也就顾长雪想着“傻逼编剧写的傻逼剧情总算捋到了头,等蛊一解,这世界就彻底自由了吧”,还有心情回应这些目光:“这不是挺好的。”
……哪里好了??众人错愕。
有学上,有书念,不就意味着世间安泰?真要是战火纷飞,书哪还能念安稳。
顾长雪随口说了句:“他们也不过读了不到两个月的书而已,又没让他们读个九年。”
正捂头赖在原地的千面表情猛然震悚:九年?!
顾长雪算了算大学、研究生、博士、博士后的时间:“再加个十几载。如此不求上进,如何能考功名?”
就算是大学生都有卡毕业论文导致毕不了业的,博士之流就更卡了……古代科举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人一辈子也考不出功名,学习学到死。
……啧。那对于必须得考中功名的千面来说,岂不等同于考不中就得无限复读?
“寄读生”池羽流下了辛酸的眼泪:“谁还记得我就是个破打铁的……”
“……”“准考生”千面缓缓就地躺下,安详得像一具等待被推入焚化炉的死尸。
第一百二十章
入山时,雪雹还下得肆虐,出山时,却只剩小雪。
众人回到客栈各自休整,等备好回程的行李,已是深夜。
顾长雪搬了把椅子坐在敞开的窗边,听到楼底下传来池羽的声音,正嘴碎地缠着重一要吃炖肉,一群年纪小的暗卫也跟着起哄。
玄银卫仗着颜王上了楼,臭不要脸地跻身于九天间,聒噪地敲着碗说饿。
楼下大厅热闹得像挤进了一百只鸭子。
“不觉得吵?”
颜王带着湿润潮气的手指从后方探来,碰了下他的耳垂。可能是因为刚出浴,显得有些温烫。
他的嗓音也消了大半的冷意,乍一听温温沉沉,格外适合这样的雪夜。
“……”顾长雪抿着唇揉了下被碰的那一边耳朵,“风大,能压下去大半。”
他回过头,抬眼的时候愣了一下,看见颜王散着墨发,随意披着一袭雪色内袍,结实的胸膛露出小半,犹自蒸腾着水汽。
他其实很难得看见颜王如此随性的样子。
大部分时候,这人的神经总是绷着的。哪怕只是在他身边坐着、与他并肩而行,颜王也总是走在右边,手看似自然地垂落,其实摆动的幅度很小,总保持着能够随时拔剑的距离。
与他同塌而眠时,睡的位置也总是取决于哪一侧靠外。
像这样的人,哪怕是刚沐浴出来,哪怕是即将上床入睡,衣衫和头发也总是理得整整齐齐的。为的倒不是什么风度脸面,而是防备着下一刻就会有一场恶战,散乱的衣衫和长发终归累赘拖累。
像现在这样全然放松、不设防备的样子……
顾长雪喉结滚了滚,莫名抬了下手,“咔嗒”一声轻响,将敞开的窗户关上了。
颜王的眼神随着他的手看向紧闭的窗,像是被逗乐似的忽然偏头轻笑了一下:“陛下不嫌这客栈气味难闻了?”
“……”顾长雪绷着张冷脸蹦了一句,“要你干什么的。”
“不知道。代理政务,镇戍四方?一般摄政王都该为圣上做什么?”颜王故意压低了声音,手撑着靠椅的后背倾身而来,“总之……应该不是用来饱暖思□□的?”
寒铁的气息侵袭而来,挤占了每一寸呼吸的空气,顾长雪倏然蹙了下眉,舌尖紧紧抵着下唇,总是冷然的面上露出几分难耐的神情。
他背靠着那扇阖拢的木窗,手扣着窗台,克制间微微张眸向下扫,看见颜王的手埋没在他纷乱的衣襟下,清峻匀长的手腕筋骨根根绷紧。
窗外不息的雪风与脚下一层之隔的喧闹像是忽然变得遥远,唯有这一方窄小的厢房格外真实。
烛火在屏风边明灭不定,映得满室暖黄,被未凉透的浴水一蒸,氤氲出朦胧水汽。
顾长雪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路厮混到床上去的。短暂冷静的时间里,他向下扫了眼衣裳,发觉他那身明黄的长袍已经换作一身雪裳,偏大的衣袍从他肩头滑落下几寸,在臂弯堆出褶皱。
他裹着满身寒铁的气息,于难耐间猛然攥住对方的手腕,拇指指腹恰好按住那点殷红朱痣,无力滑落时留下濡湿的汗意。
“长雪。”颜王在他耳边低唤,“顾长雪。”
极致的绚烂于颅内掠过,顾长雪微曲的长腿缩了缩,手臂遮着眼睛仰躺在床上,微微喘了会。片刻后,又支起透着懒劲的腰去够床脚的长衫,想去摸里面那匣方济之给的油膏。
颜王拉回他伸出去的手:“不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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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又够了一会,有些混沌的大脑才反应过来:“——什么?”
眼看顾长雪又要拿“你是不是不行”看自己,颜王压着笑抬手遮了下顾长雪的眼睛:“你当真要在这儿做?”
他微微侧了下身,尸臭味就扑鼻而来,熏得顾长雪脸上霎时没了表情:“……”
他本还想坚持己见一下,毕竟回京之后,便该面对那些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却被他们刻意忽略的问题,届时恐怕不会有多好的心情、甚至不会再有机会做这种事。但……
这破客栈真特么的太臭了。
顾长雪麻木着一张脸伸手拉起身上的雪裳盖住头,缩进被子里自闭。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颜王在任劳任怨地收拾胡闹后留下的狼藉。
顾长雪被寒铁的气息包拢着,本已昏昏入睡,忽然听得一声淡淡的问句:
“你其实没怀孕吧。”
“……”顾长雪在雪裳下遽然睁开双目。
“你大概不怎么了解京中勋贵家眷间为何如此推崇池羽做的玉石首饰。”颜王淡声道,“那块龙纹玉佩能验贴身佩戴之人有无怀子,是我让池羽特别打造的。”
“……”
难怪。
难怪那时候池羽的神情那么惊愕,好像掺杂着什么别的情绪,显得欲言又止。
颜王“为心仪之人打造的、能验孕的玉佩”,居然挂在帝王腰间,不论是“景帝难道抢了人家女儿家的玉佩”还是“难道景帝能怀孕”,都足够让池羽三观崩塌一阵。
也难怪当时方老说了“寒症”,颜王却半点没提出质疑。
顾长雪颈项间的红意褪去,神色渐渐冷下来。刚要抬手,头上覆的雪裳被人先一步轻轻拉开。
颜王倾身过来:“玄午从京中传信过来,说摄政王府已经修葺完毕,更换了大半白色的东西,庭院里种了许多花树。”
“……”
花什么树??
顾长雪瞪着颜王含着笑的墨眸,神情有些错愕。
颜王微微仰起身体,大概是真的喜欢看顾长雪褪去一贯的冷脸,露出各种神情的模样,垂首望了一会,嗓间压着低笑俯下身来轻吻他:“我还叫人将陛下那副‘墨宝’改制了一番,就装在寝卧窗口。回京以后……陛下来我府上赏看?”
“……”顾长雪蹙着眉抵着他的肩,“你既然知道我在说谎,为何不——”@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咚!”
客栈楼梯处猛然传来杂乱跌撞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走廊尽头的药房厢门也被人大力打开。
“睡了没?陛下!王爷!”方济之的声音压着喜意从门外传来,“配方成了!我——艹。你干什么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我……”隔着一扇门,司冰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混乱,还微微带着喘,“我做了个梦……”
“……”顾长雪和颜王都不认为司冰河是那种做个寻常噩梦就会惊慌失措的人,僵持半晌,还是不约而同地分开。
颜王起身去开门,半道不着痕迹地把那些沾着狼藉痕迹的衣物踢到了床下。顾长雪靠着床板了会脸,猛然想起什么翻身下地,在颜王开门前迅速换了一身衣裳,又“乒”地一声推开木窗。
“呼——”
方济之进门就被寒风拍了满脸:“……”
他僵了不到两秒,咳嗽和喷嚏就一道涌了出来,泪眼模糊间难以理解地问:“这大晚上的开什么窗户?”
“……”顾长雪冷着脸走到窗边,不着痕迹地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才状似镇定地重新把窗户关上,“只是听闻方老说解药做出来了,便想开窗看看雪停了没。”
“这样。”方济之稍微收了点幽怨的神色,“停了吗?”
“停了。”顾长雪镇静地在窗边椅子上坐下,“方老刚刚被风吹了满面,不也没沾上雪?”
“这倒是。”方济之嘀嘀咕咕着“总觉得这雪有些蹊跷”、“日后我还得再去查查”,走到桌边将药方丢下,又回过身上下审视司冰河,“那你呢?做的什么噩梦,能把脸吓得白成这样。”
司冰河的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半晌才犹豫地开口:“应该……不能算是噩梦?”
他又杵了半晌,在桌边慢慢坐下:“前半截……我梦到自己正跟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说话。可能因为这是梦吧……说的内容含糊不清,周围的事物也都蒙着一层雾。只有他的脸是清楚的,还有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应该就是叫做司冰河。”
“……”方济之尝试代入了一下,没能感同身受成功,“这有什么好吓人的??”
司冰河摇摇头:“是后来做的那半截梦有些古怪。我梦到一个特别黑的地方,有两道很模糊的人影浮在空中,抱在一起。一个是站着的,另一个被那个站着的人抱在怀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重要,所以拼命想要看清。”
司冰河有些焦躁似的地敲桌面:“可是梦太模糊了,我努力了很久,只能隐约通过身形推测出那应该是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那个男子好像一直在看着我,嘴张张合合,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口型又模糊得看不清晰。”
“我跑上来,也不是觉得这场面吓人,就是觉得……”司冰河试图找个好的形容词,“就是觉得这个梦特别重要,非常重要。可是我又不明白为什么……”
他重重揉了下额角:“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顾长雪瞥了眼司冰河神神道道的样子,觉得今晚估计是睡不上觉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句想问颜王的话……也没法在今晚讨到一个答案。
他微微向侧靠去,斜倚在窗台边,心中想着为何颜王戳穿了他的谎言,却好像半点没有怒气,将视线投向窗外。
客栈外的雪停了,只是风还有些大,打着卷吹拂着密林。小灵猫撒了欢似的蹿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精力充沛无处发泄、于是大半夜提着灯溜猫的暗卫。
灯影晃动间,他看见小灵猫扑了会林间乱飞的蝉虫,又撅起毛屁股,盯住了一抹晃悠在河畔边的黑色小卷风。
那风卷还没小灵猫高,悠悠地卷着落叶残雪,扭着圈慢吞吞地沿着河岸往前转。
小灵猫仰头恶猫咆哮了一声,猛然一扑,那抹倒霉的风卷便嗤地一下散开了,落叶残雪散了满地。
客栈外的风也渐渐停了。顾长雪收回视线,看到司冰河像是琢磨出什么来似的开口:“我——”
“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毫无征兆的,顾长雪眼前骤然一黑。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身后狠狠拽了一把,一声现代的仪器才能发出的嗡鸣声紧随其后,乍然钻入耳蜗。
骨膜刺痛得像在滴血,顾长雪在突然袭来的黑暗中无限下坠,手脚重如千钧。
他不知在黑暗中坠落了多久,后背忽的像是撞进了一片棉絮中。紧接着便是模糊的对话倾泻入耳,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似的含混不清:
“怎么可能呢医生?您要不再检查检查?”
“确实没有查出任何方面的问题……”
“没有任何……怎么可能呢??好好的大活人会昏迷在床两个多月没动静??这能是没有问题?!”
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确实很不正常,所以我们也没有放弃用各种办法进行检查。丁先生,顾先生在此之前,真的没有过任何类似的病史么?”
“——没……”那个丁先生陡然颓丧下来。
他好像年纪也不大,沮丧下来声音都可怜兮兮的:“顾哥从没生过病,至少从我认识他以来,就没见他病过。他就是太拼命了,打从我被他招为助理以来,就没见他睡觉超过三四个小时,他会不会是那个什么,操劳过度脑死亡?”
医生:“……丁先生,脑死亡人就没了。”
…………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很远才传来。
顾长雪混混沌沌地睁开眼,在病床上怔愣良久,才缓缓意识到,那些持续不断涌入耳畔的声音是什么。
滴滴的轻鸣声是心电监护仪,嘈杂的男女争吵声是医院的挂式电视机正播放的电视剧。
一台手机正横在他病床边缘,叽叽呱呱播着新闻:
“……顾长雪于离开颁奖仪式时突然昏迷,原因成谜。有业内人士曝出这位新科影帝近三年的所有工作行程,引起粉丝强烈愤慨,纷纷责骂工作室苛待演员,不留任何休息的时间。但耀雪工作室本就属于顾长雪,又何来苛待之说?”@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记者据此进行了一番深入调查。据悉,6月6日晚,顾长雪于A国Z市参加第72届雷沃德颁奖典礼,成功斩获影帝金像奖后离开现场。为会场外粉丝签名时,被一位激动的粉丝意外撞倒,陷入昏迷。”
“耀雪工作室出面模糊了该粉丝的信息,记者也只能探访到该粉丝是一名年轻女性。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该粉丝的身高和相距的距离似乎并不足让她将身高足有一米八六的成年男性一撞即倒,那么顾长雪为何……”
顾长雪迟钝地转了下眼睛,将八卦新闻后续无聊的猜测屏蔽在外。
他慢慢半撑起身体,看到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背对着他,正颇显憋屈地坐在床脚的一个小矮凳上。
对方半垂着头似是在发呆,两条结实的长腿支棱出来的,一本老旧的剪报簿平摊在腿上,半晌也不见翻页。
“周……仁心?”顾长雪张开嘴,沙哑粗粝的声音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
“在,什么事——”对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才猛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几乎弹跳起身,“小顾!”
剪报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周仁心连忙捡起来摆在一遍,不知所措又老实地搓了下手:“我、我去叫医生,我——瓜瓜!”
周仁心只喊了一声,病房门就被乒地打开。一道瘦矮的身影风似的冲进来:“顾哥!医生,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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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瓜瓜一进门,简直像是把整个世间的喧闹都带进了病房里。
顾长雪怔怔地听对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就被鱼贯而入护士医生摁到了轮椅上,推着他在各科室转了半个多小时,才得以回到病房。
医生站在门外低声说着检查情况:“顾先生所有的体征和检测都很正常。但像这样突然昏迷,还一昏就是两个多月……一定还存在某些问题是我们暂时没查到的。即便他现在醒了,还是要多加关注。当下的话……他可能会觉得有些头晕,手脚无力、肌肉酸痛,都是躺太久导致的正常情况。护士会隔日替他进行按摩,可能的话你们也扶着他多走一走,半个月左右应当能恢复。”
丁瓜瓜连声致谢,顾长雪隔着病房门的磨砂窗都能看见对方激动鞠躬的身影。
他坐在床上空茫了良久,迟缓地抬起眼扫向兀自聒噪不已的挂式电视。
大约是怕陪床无聊,丁瓜瓜特地抱来了他珍藏已久的老式播放器。此时播放器正连着电视,播放的碟片正是《死城》。
熟悉又陌生的台词在病房里回响着,顾长雪忽然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仓惶——好像过去那几个月的一切见闻,都只是他躺在病床上静静做的一场梦。
病床对面的电视上播放着《死城》,所以他便梦到了死城。
从来就没有什么为济苍生不惜以身化山石的方济之,没有什么两世重生自担重负的司冰河。
没有池羽,没有千面,没有他遇见的种种……
也没有那个会对他说“你在,看雪也不厌烦”的颜王。
电视里的颜王正对司冰河发着癫,顾长雪沉默地看了一会,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没理会周仁心“你要做什么,我来”的匆匆低喊,走到播放器边将开关的按钮重重按下。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丁瓜瓜谢完医生推门而入,就见医生口中“现在腿脚应该没什么力气站起来”的顾哥赤着脚长身立于电视机前,垂着眼脸色冷得可怕。
“……”他快涌出口的咋咋呼呼一下卡在嗓子眼了。
圈子里有很多人说,顾长雪成名后眼高于顶,不屑于给任何人好脸色看。但丁瓜瓜这种一直跟在顾长雪身边的人很清楚,顾哥并不是个傲慢冷情的人。
否则当时已然成名的顾长雪也不会在那么多可供挑选的备选人中,偏偏选了个一堆麻烦事缠身、几乎陷入绝境的他做助理。
工作室里的那些同伴,也几乎都是顾哥一个一个从泥坑里拉出来,又默不作声拨到自己羽翼底下罩着的。
面对自己人时,顾长雪其实很少摆什么冷脸。哪怕工作室的人出了什么失误,只要不触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顾长雪也从未真正生过气。
所以这几乎是丁瓜瓜第一次在顾长雪脸上看到这么可怕的神情,以至于他一时怂了下来,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半晌,才小心冒出一句:“顾……顾哥,你怎么就自己站起来了……你、你不觉得没力气吗?”
顾长雪闭了会眼,才吐出回归以来的第二句话:“过去过久了?”
“快三个月了吧,你是夏初昏迷的,现在都夏末了。”丁瓜瓜找了会拖鞋,拆给顾长雪,“你都不知道我多怕你醒不过来!”
“……”顾长雪紧抿着唇,半晌蹦出第三句:“那个撞我的粉丝怎么样了?”
“嗐。”丁瓜瓜哂笑一声,“知道你一贯的作风,那小姑娘的消息被我们想法子压下去了,不会有人去干扰她正常生活的。就是吧……她自己挺自责的,好像还跟家长说了。结果这每到周末,她就提一篮水果往我们工作室门口一蹲。周哥也见过她,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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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心正打水想给顾长雪擦脚再送上床呢,闻声回了下头:“嗯。我们都怕她来得多了,被人发现,后来就给了她另一个地址,是工作室里有个员工囤的房产,没人住,也不会被别的粉丝发现。有几回,是我去见她的。那个小姑娘好像很迷信,老说你昏迷是被她撞的……她这个人很倒霉,很有可能是她撞你那下,把霉运过到你身上了。”
丁瓜瓜很无语:“她能过什么霉运,只能过个冰可乐。哦,对,她还说想赔当时撞到你时弄脏了的西服——我们反正是没同意。”
那小姑娘年纪不大,看穿着估计家庭条件不会多么阔绰,也就是趁着暑假出来追个星,结果一下子把偶像撞晕了不说,还得因为一杯冰可乐弄撒到偶像礼服上背上一笔巨债?这也太坑爹了。
病房外有护士在敲门,好像是要叮嘱些什么注意事项。丁瓜瓜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丢给顾长雪:“这是你的手机,电是充满的。这两个月,不少人给你发消息,顾哥你要是觉得无聊,看着回一回,或者刷刷别的什么玩玩儿都行。”
他一溜小跑跑到门边,手都防盗门把手上了又突然停住,特别严肃地回过头来:“不准看工作相关的事,给我玩儿!周哥,你记得监督顾哥!”
这特么是什么魔幻场面,经纪人严禁艺人工作,员工盯着老板玩儿。这事儿也就只会发生在顾哥这种工作起来恨不能把自己不当人使的奇葩身上。
丁瓜瓜内牛满面地出门了,带上门时还用警告的眼神瞪了顾长雪几眼。
“……”顾长雪本也没心情搞什么工作,听到门合拢声后,慢吞吞地垂下头,手指点上手机触屏,动作居然有些生涩。
他漫无目的地在手机上乱点,等回过神来,已经进入了一个从前不曾涉足的超话。
【LUna567#《死城》超话#
有人跟我一样自虐吗???非不信评论的邪,硬要点开第四十一集。看完以后,我大半夜的从床上弹起来找刀了——讲真的,也就是这个叫“YL”的编剧没在我面前,不然我非给他片出个芙蓉花出来!呵!!#《死城》超话#】
都已经是十来年前的剧了,评论区里居然还有百来条回复。估计都是被顾长雪突然昏迷的新闻炸了一波。
网友们狂开脑洞,翻着花活儿把YL鞭尸了几百遍,顾长雪就这么顺着往下看,机械性地挨个点赞。
一直点到后面的某条评论:
【乌鸦嘴007号:姐妹,别光看《死城》啊,给你倾情推荐一下,这位叫做“YL”的杰出编剧还写了两个剧本,一个叫《悬壶济天》,一个叫《人域》,都可特么好看了,还都是雪雪演的。呵呵,看完以后我一点没疯,我绝对没疯……啊啊啊啊啊我雪啊!!以后别再演这种烂尾剧了!!会穿越的!!】
“……”顾长雪盯着那句“会穿越的”看了半天,突然划出微博,拨了串号码。
对面似乎正闲着,几秒就接了电话:“喂?你——”
“你还能联系上YL么?”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下左肩,“之前你说过,一定要给《死城》拍续集。”
“……”对面安静片刻,挺诚恳地问,“你现在还在医院对吧?”
顾长雪不适合明白这人问这话什么意思:“嗯。”
对面循循善诱:“这样,你现在看一下床头,那边是不是有个开关?对,你伸手过去摁一下,然后跟过来的护士说,我好像脑子有病。”
顾长雪:“……”
你才脑子有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在电视机边面无表情地站了片刻,赤足走到床沿坐下,垂手直接把电话掐断了,又微微弓起腰,将脸埋进手里。
他怕是疯了。
明明能回来是件好事,他在这里有未尽的事情要做、有无数的担子不能放下,为什么要病急乱投医到想找YL拍续集?
周仁心拧干毛巾回身就看到这一幕,愣了一秒后慌起来:“小……小顾,你还好吗?”
他对顾长雪其实不算怎么熟悉,跟在顾长雪身边也就不到几个月。但不论是短暂的相处,还是从故人、从同事那儿听来的描述,顾长雪留给他的印象总是可靠冷静的,似乎没什么事能够难倒他。
可顾长雪现在却坐在这里……看起来疲倦又烦躁,好像有什么事是他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决的,以至于他在人前都没有精力去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
周仁心试探着开口:“是……有什么麻烦吗?”
“……”顾长雪遮着眼睛没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念想的那些算不算麻烦。
西南诸官尚未清查,帝位还没禅让给司冰河,颜王当年屠宫的真相尚未查清……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颜道个别。
他不敢想象自己乍然脱离后,顾颜会面对什么。是一具一声不吭就忽然颓倒的尸体,还是会有另一道灵魂挤占那个躯壳……
以顾颜的能力,肯定会立即发觉那道灵魂不是他。
……然后呢?
顾长雪也说不清,这后续他是不敢想,还是不舍得。
“……顾?小顾!”周仁心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手机一直在响,接不接?”
“……”顾长雪缓缓抬起头,“接。”
周仁心把手机递过来,先前那个才被他掐了电话的倒霉人士的声音夹带着不满传出来:“真是越大脾气越坏!亏我以为你打电话来是刚清醒就看了我才发的微博,义愤填膺想找我一块大骂YL……”
顾长雪习惯性地对这人的唠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微皱着眉切回微博界面:“你发了什么微……”
他的话在看到名为“导演王清晓”的好友发出的九宫长图时戛然而止,不自觉地抿紧唇,抬手迅速翻看这些剧本截图。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昏迷?那些粉丝又跑去挖《死城》的坟。我没忍住跟着回顾了一回,结果就有点上头,没忍住把YL原本给我的最初版给发了。”
王导不满地叨叨:“诶,你就看看,这个最初版写的啥啊?整个儿就是‘司冰河下蛊实况’!全程就是司冰河从西域一路旅游到京都,沿途咵咵下蛊,到处咵咵死人……这他妈什么鬼东西?既没有什么感情戏,也没设置啥反派——哦!男主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反派!你说这怎么拍?啊?拍出来怎么看?”
“得亏我耗了好几个月跟YL争取……后来吧,我就把那个小女孩儿‘小狸花’改成了苗疆御姐,放到开头,跟司冰河组了个cp。又把那个在剧本最后被司冰河刺死的颜王改到前面,提了下戏份,变成一直缠着司冰河搞事的大反派……”
他絮叨的功夫里,顾长雪已经将长图里几百页的原剧本看完了一遍,又绷着脸试图去找那些他所熟悉的人的人设片段。
可惜,新剧本就是在原剧本的基础上改出来的。这里的人物、剧情,只会比顾长雪拿到手的那本新剧本更少、更干瘪。
就连方济之和颜王这两个在新剧本里算得上重要的角色,在这本原剧本里也只是两个打酱油似的角色,编剧以短短几句一笔带过:
【方药师:颜王门客,不知为何投奔司冰河。】
【摄政王(颜王):外貌俊美,内里疯癫。以看人厮杀及尔虞我诈为乐,性格极其恶劣。曾闯入京都,屠宫篡位。】
唯一描述算得上多的,可能也就是池羽——
不。在这个原剧本里,池羽的存在并未被提及,她全程都是以小狸花的身份出场的。
但至少,编剧给她的人设,与顾长雪在《死城》中遇到的小狸花能对的上号:@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小狸花:面容身躯都严重畸形的女童,约七岁上下。因未知原因似乎很黏方济之,性格活泼懂事。】
“……”顾长雪盯着长图看了良久,缓缓放下手机。
其实他看这些毫无用处,毕竟盯再久,他也回不去《死城》。
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尽快适应回归后的生活,继续做自己未完成的事,挑起自己放不下的担子……
只是他实在无法立即调整回来。
病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打开,丁瓜瓜带着聒噪走进来:“诶不是,顾哥,你怎么还没躺回去?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没劲儿?”
那医生说的言辞凿凿的,丁瓜瓜都做好得陪着复健老久的准备了,结果他顾哥说站就站,说坐就坐,屁点“手脚无力、肌肉酸痛”的迹象都没有。
“算了,也是好事……”丁瓜瓜咕哝了一声,反手关上病房门走过来,搓了下手,态度从聒噪变得小心翼翼,“那个……顾哥,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介绍的那家钟表行吗?他家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他们也修不好你那块怀表……”
“怀表?”周仁心转过头,神情有些茫然。
“是啊,顾哥的爷爷给他留的。”丁瓜瓜点点头“从我认识顾哥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找各种钟表店想修好那块表。但是吧……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国内的国外的表行都要跑遍了,也没修成。”
丁瓜瓜很沮丧地说:“就我刚刚说的那家,已经是我多方打探下来,据说是目前国内业界里记忆最精湛、甚至都不轻易接待客人的家传钟表行了,结果还是不行……”
他打起精神,看向顾长雪:“那个老板问我什么时候去取表,我跟他说再等——”
“现在就去。”顾长雪伸手拿过周仁心手里的毛巾,随意擦了擦脚上的灰,穿上鞋袜。
刚推开门,就跟推着推车的护士撞了个正着。
护士被撞得倒退几步:“——我艹。”
这姑娘也是被惊住了,才不小心蹦出一句语气词,等她反应过后,眼睛更是睁得滴流圆:“你哪来的劲儿?”
一个瘫在床上快三个月不吃不喝光靠点滴维系营养的人,应该这么有劲儿吗?把她一个一天吃三顿正餐两顿外卖的妙龄少女撞得倒退三步??
回到原本的身躯后,顾长雪的视线也跟着拔高了不少,垂下头看护士:“我要出院。”
“不行,”护士下意识接了一句,本来想说你还这么虚弱,但话还没出口自己就默然无语了,转而道,“那就把剩下的检查做完吧。刚刚带您去做检查的时候,还有些项目没查到。不会耽误太久,我现在就带您去。”
丁瓜瓜在旁边机灵地举手:“那我先和周哥下去帮你联系司机,刚好等车来还得有一会儿。”
他见顾长雪没反对,便拽上还想留下陪顾长雪的周仁心一块出了住院部大楼。
夏末的S市依旧炎热炙晒,丁瓜瓜一出冷气制霸的室内,就蔫成了一团西瓜虫,蹲在路牙子边喘气。
周仁心迟疑半晌,也乖乖在丁瓜瓜身边蹲下,听着丁瓜瓜打电话通知司机来上班。
一米九的壮汉就算蹲下也很有存在感。
丁瓜瓜被拢在巨大的阴影底下,原本挂了电话想玩会儿游戏什么的,戳开游戏图标等了会进度条,还是忍不住按灭屏幕问:“周哥,你跟顾哥不是同一个孤儿院出来的吗?他为了帮你查你失忆那几年都去了哪里,还特地托人帮忙打听……你怎么连怀表这事儿都不知道?”
周仁心沉默了一下:“我在他来孤儿院之前,就被人领养走了。后来再回到孤儿院……他已经成名好几年,也成了年,不再需要留在孤儿院了。他会收我当助理,帮我查过往,只是看在吴院长的情面上帮我一把……”
“嘶。”丁瓜瓜一边扇着风一边八卦,“周哥,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气哈!其实……顾哥跟人聊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好像说,你把被收养的那几年的经历,全忘了?吴院长是后来有天早上出门,在孤儿院门口看到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你,才意识到那个收养人可能有问题……”
讲实话,当时他躲在门外听这段话的时候,都已经脑补出什么□□人渣了,所以第二周周仁心来工作室报道的时候,他特地跑去迎接了一下——结果就迎接到了一个一米九的壮壮壮汉,感觉一拳下去都能擂碎混凝土。
丁瓜瓜当时人都裂了,心想这收养人怕不是混黑的吧??再不济也得是个什么拳王培养营,不然怎么能把周仁心养成这种体格??
周仁心挠了下脸:“我……其实不大确定那个收养人有没有问题。你也看到我这样子了,怎么看都不像被虐待了吧……只是吴院长觉得,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失忆,而且还恰好只忘了自己被收养的那几年。”
他苦笑了一下:“我跟院长说,自己其实不在意过往,只想留在孤儿院里帮忙。院长却说孤儿院有小顾的捐款撑着,根本不需要我把自己的未来绑死在院里……后来,就把我赶来这里做生活助理了。”
“哦……”丁瓜瓜又瞅了下周仁心总不离身的那本剪报簿,“那周哥你总带着的这个本子呢?是在失忆期间做的吗?”
周仁心摇摇头:“不是。我在被收养前,有些舍不得孤儿院。所以特地问吴院长要了一本剪报簿……院长他一直有做剪报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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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老旧的簿子:“这个东西……好像一直陪着我,吴院长后来在孤儿院门口发现我时,我就坐在台阶上,在看这个簿子……”
他一直在看簿子最后的空白页,手反复地摩挲着那里,好像那里曾有过什么东西,是他即便失去记忆,也依旧怀念的。
“真奇怪……”丁瓜瓜忍不住挠挠汗津津的头,“要是那个火鸡头能查出什么东西就好了——可惜那废物浑水摸鱼了好几年,到现在啥也没查到。”
周仁心掩住脸上怅然的神色,笑了一下:“那你能跟我说说怀表是怎么回事吗?我其实一直对小顾很好奇,以他现在的名气和收入,应该不需要那么拼吧?”
“哦,是不需要啊。但顾哥不是想找爷爷吗。”丁瓜瓜郁闷地说,“顾哥跟我聊过一回,提到他爷爷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失踪了——”
“丁瓜瓜。”顾长雪凉凉的嗓音从住院部门口飘来,激得丁瓜瓜顶着满身热出来的汗打了个寒噤。
他连忙拉着周仁心蹿起来:“顾哥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不是说车来了我去喊你吗?”
方才聊的话题其实挺踩雷的,丁瓜瓜有点担心顾长雪会不会心情不好。冲到顾长雪面前后一个急刹车,小心翼翼围着顾长雪直打转:“顾哥顾哥,你累不累?顾哥你渴不渴?顾哥你热不——”
“都不,闭嘴。”顾长雪抵开丁瓜瓜殷勤凑来的脑袋,扫了眼丁瓜瓜写满忧心忡忡的脸,岔开话题,“最近有什么能接的工作?”
“——殡仪馆您去吗?”丁瓜瓜声泪俱下,“昏迷近三个月,醒来第一天就要工作,顾哥!!”
他说的感情饱满,任谁听都会被深深震撼,可惜顾长雪没有:“车来了。还有,把最近能接的工作发给我看看。”
丁瓜瓜倔着不动,顾长雪就坐在车里,伸手把他后领子一提塞上车,真的半点不像个瘫了三个月刚醒的病人:“可以找个轻松的。”
丁瓜瓜含着眼泪:“那我给你接综艺你去吗?”
顾长雪把安全带给这泪包系上,回身坐好时淡淡应了句:“随便。”
他本身只是想接个工作尽快适应现世的生活,短程的综艺反倒更好。
顾长雪靠在柔软的靠背上,恹恹地垂下眼。皮革混着车载香水的气味弥散入鼻,提醒着他此处已不再是大顾。
轿车一路驶出住院部,又沿着渡海大桥驶出这座隶属于某位富二代医生的私人小岛。驶入市区时,丁瓜瓜终于挑中了一档对于顾哥来说相当轻松的综艺,拨通了导演的电话。
对面大概是根本不知道丁瓜瓜的号码,亦或者很忙,等了很久才接:“喂?哪位?”
“哦,李导啊。我是顾长雪的经纪人丁瓜瓜,之前你给我们工作室发过工作邀请,说想请顾哥去你们综艺做一次飞行嘉宾?”丁瓜瓜面对外人时声线一变,显得相当精明。
李导:“……”
李导:“谁的经纪人???”
丁瓜瓜:“顾长雪啊,李——”
李导那边猛然叮铃哐啷响了一通,好像有人从躺椅上栽了下来。过了一会,李导冷静的声音才传了过来:“雪——顾哥醒了?什么时候?醒了几天?”
丁瓜瓜还没回复呢,李导就继续冷静地说:“你看这样,我给顾哥直播跪一个小时,有没有可能让他多躺床上休息几天?我这是个综艺,不是个猝死直播。”
顾长雪:“……”
这人好像贼了解顾长雪的行事风格,说完又在电话那头焦虑地踱了一会步:“不行不行,以顾哥的脾气,我这儿拒绝了,他指不定就去找下家了,到时候还是要工作——丁先生!还是让顾哥来我剧组吧!保管给他一个放松、疗愈、愉快的体验!”
顾长雪:“……《1586列车》好像是个恐怖解谜综艺吧。”@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李导:“这……在、在鬼屋里当鬼,不就放松、疗愈又愉快了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让飞行嘉宾当NPC,倒也不是不行。丁瓜瓜审核过这档综艺的质量,认为李导不会自砸饭碗,便开始洽谈具体事项。
顾长雪听了一会便没了兴趣,神色淡淡地转头看向车窗外。
前排的司机师傅还在跟周仁心闲聊,吹嘘自己车技有多牛逼、甩脱过多少狗仔,唯一就是晚上会开慢点,那也是为了行车安全……
车内的音响放着丁瓜瓜才喜欢上的电竞单曲,重金属的轰鸣和窗外的车笛鸣响交织,棱角大厦反射着刺目的光。
顾长雪手抵着下颌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一切竟有些陌生。
这里不会有半庭薄雪,更不会有一个人,不论他走到哪里,总能在蓦然回首时看见对方静静站在不远处,再和他争执一番究竟是谁更阴魂不散、神出鬼没。
他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大梦,乍然梦醒后孑然地走出来,连重金属的歇斯底里都显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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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私人表行坐落在S市的老街区,藏身在某条深僻的老巷中。周围还开着好几家茶行、旗袍铺。
下车的时候丁瓜瓜说:“别看藏得深,店面小,这些都是近百年的老店,里面的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大概是觉得这枚怀表对顾长雪来说是一个很私人的物件,丁瓜瓜和周仁心都没跟进钟表店,只说在周围逛逛。
顾长雪戴着口罩、帽子武装整齐地跨进店铺,扫了眼周围琳琅满目的各式钟表,最终在一处堆满零件的工作台后看到了正吹着空调酣睡的老板。
不等他走近,对方就头一歪猛地惊醒过来:“嗯?草,抢劫?!”
老板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哦哦,顾先生。不好意思哈……”
他赶紧站起身,将人引到里间,弯腰从某个旧质的木柜里捧出一个小匣子:“非常抱歉,您送来的这块怀表我们想了很多法子,实在没法打开它。”
老板揭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块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怀表。
这表乍一看像是金质的,但保存至今一条划痕也没留下,显然是合金材质。表盖和底面都是磨砂质地,外圈光滑细腻,刻着一圈极为精巧的火纹。
“真怪啊……”老板捧着表又嘀嘀咕咕端详起来,“您说这表是您爷爷留下的,可那时候国内的科技又不太发达,只有国外才能造出这种合金材质。而且……”
老板摸了摸表面:“它到现在还一直保持着37摄氏度上下的温度。这技术,放在几十年前,国内哪儿有?可这表圈上的火纹,又的确是我国古代最经典的纹样之一。”
他像是还不信邪,伸手又试了一次:“——算了,真打不开。能检查的零件都检查了,我们甚至想法子扫看了里面的零件,并不存在残损,实在找不出打不开它的原因。”
老板讲这话的时候,脸上其实挺臊得慌的。也不大好意思去看顾长雪。
毕竟当初丁瓜瓜将怀表送来的时候,他简单扫看了一下样式,就打了包票说这表好修的不行,甚至有点生气为什么丁瓜瓜要拿这么简单的怀表来让他修,简直是大材小用。结果一上手……
“嗯。”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声,垂着眼接过匣子,“没事。”
老板愣了一下:“顾先生,你好像不怎么意外?哦,对,我后来听丁先生提过,您这个表送去不少家钟表行修过,连国外的都有。我还看一些八卦新闻说,当初王导就是在钟表行里看到了你,才挖掘您去拍《死城》的。”
“……”不是在钟表行里,是在钟表行外。不过差别并不大。
顾长雪没接话,老板也没追问,这话对于老板来说本就是随口一搭。
老板又断断续续客套了一番,很快便擦了擦手,戴上眼镜送客。
里间的光线不怎么明亮,偏偏门口又正对着窗。
顾长雪出门时,被窗外某片反着正午日光的明橙色刺了下眼睛,蹙着眉望去,看到对面茶行外倒着一辆贴着“外卖”二字的电动车。
也不知道来时的路上遭了什么罪,这车半边的后视镜和把手都变了形。明橙色的车漆剐蹭掉大半,车灯碎得死无完尸。
车的上方就是一扇窗,里面的人影隔着绿窗纱影影绰绰,好像是个外卖小哥正脱着脏得要死的明橙色外套,在跟屋里的另一个人絮絮叨叨抱怨着什么。
对面说话的声音不大,顾长雪也无心去听。只是听不听和他想不想完全是两回事,那些抱怨依旧混杂着夏末正午嘈杂的车鸣声,丝毫不讲道理地钻入耳朵,无端地叫人烦躁。
“……跟部门反馈,屁用没有!都说这往常是他们顶头老大负责的,他们没权限、也没能力帮我。真要命……诶,爸,你给我点儿反应行不行?”
那年轻人不满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都给撞成啥样了!我后面还怎么出门干事去?”
顾长雪下意识瞄了眼那辆惨不忍睹的电动车。
那位“爸”一直没吭声,大概是个严肃的性格,不怎么擅长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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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抱怨了一会,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算了,认命吧。后面……换个待在办公室里的文职做做,其实也不错。”
他带着几分自我安慰道:“文职也好,免得总在外面跑,一天到晚地被那个不准确的定位折腾。您不知道,这几年那玩意儿是越来越离谱了,我定个天南,它能给我弄到海北去——唉。但不管怎么说,我还能囫囵个儿地好好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不像那位——”
“别说了。”那位一直没吭声的父亲总算开了口,低声道,“店里人来人往的。”
“顾哥,你发什么呆呢?”丁瓜瓜的声音从顾长雪身后传来。
周仁心走过来,闷着头给顾长雪塞了根雪糕,又把遮阳伞撑了起来。悍利高大的身材往顾长雪身后一杵,投下的阴影比伞都大。
顾长雪收回眼神:“没什么。”
他不想多说,丁瓜瓜却愣磨着想听。顾长雪为图个清静,便同他讲了一遍。
这小子听完就十拿九稳似的一拍大腿:“懂了。这茶行后屋也不是任人进出的,估计啊,那位‘爸爸’就是茶行老板,那外卖小哥就是少行主啊!富二代嘛,好吃懒做的多,估计是被老爹赶出去体验生活了,混了个外卖员当当。”
丁瓜瓜压低声音:“讲真的,就照他们家的财力,电动车摔坏了难道换修不起?说什么‘换个待在办公室里的文职也不错’,还瞎扯什么近几年手机导航功能越来越离谱……我觉得他扯得这些理由才叫离谱,无非就是觉得送外卖累,想换个轻松的活计嘛!”
顾长雪目不斜视地走下台阶,只在与丁瓜瓜擦肩而过时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少管别人闲事。”
“我也不是谁都关注啊。”丁瓜瓜追上来,“顾哥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为了方便过年过节的时候礼尚往来,这附近的店面,我几乎都打通了关系。就这个茶行啊,软硬不吃!我想找关系吧……愣就是找不到门路!这附近几家店的老板我都咨询过了,好像说这家茶行是这条街上开得最早的一家店……”
顾长雪对这些八卦琐事不感兴趣,丁瓜瓜在旁边絮絮叨叨,他就当没听见,只理着口罩的绳结往前走。
巷内不方便停车,司机已经将车停在了更远些的大街边上。
顾长雪沿着长窄曲折的深巷一路向前,每每到了转角处,总会有些恍惚,产生须臾的错觉,好像某个熟悉的面孔会一如既往地阴魂不散,从哪根杆柱或墙角后转出来。
夏蝉像是倾尽气力似的窸鸣,顾长雪在蝉鸣声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忽然觉得累得要命,脚下重如千钧。
他短暂的闭了下眼睛,听着熟悉的声音隔着记忆的薄纱在耳边轻声回响:“陛下。”
“陛下。”
“顾长雪。”
低沉的,淡缓的,模糊又清晰。
他在闭眼间忽而感觉紧锁的眉宇间被人轻轻揉了一下,遽然睁眼时撞见一道模糊身影,高挑挺拔的腰脊向他倾下,雪色的大氅遮住半边天光:“顾长雪。”
记忆中模糊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又踏实。
“顾——”顾长雪猛然向后撤了一步,惊得缀在他背后的丁跟屁虫差点掉了雪糕。
“顾哥你干嘛?!”丁瓜瓜手忙脚乱地拿纸擦拭被雪糕糊上的衣襟,“怎怎怎么了?”
“……”顾长雪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半晌有些木地抬手,“你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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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见什么啊?”丁瓜瓜有点发毛,但很快又找到了乐观合理的解释,“哥你是不是在为综艺做准备啊?哎呀,大白天的不要突然吓人好不好?”
顾长雪又木着脸抬头去看周仁心,就见对方也满脸茫然,似乎同样没看到有人在大夏天的正午,披着一身大氅杵在小巷里晒太阳。
这个人的身影还模糊得像个鬼,连面目都看不清。
“……”顾长雪一下皱起了眉头,索性认了“为综艺做准备”这扯淡的理由,一把拽住颜王的手腕将人拽进伞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颜王还没来得及开口,丁瓜瓜就拿着雪糕神色古怪地道:“顾哥你……进密室,就打算这么吓人?”
“……”顾长雪绷住脸,硬撑着认了,“嗯。”
“这……不太能吓得到人吧?”丁瓜瓜的神色更古怪了,“你不然到时候……拿张面具遮遮脸?”
就顾哥刚刚拽人那一下,硬说像鬼吧,也不是不可以,伞下冤死鬼找人替死嘛。反正等到了剧组,自然会有完整的人设和剧本可以用,不必担心这个。
他比较担心的是另一个bug……就是顾哥这张脸。
他刚刚看了一下,感觉演再凶的恶鬼,他都怕玩家会把持不住。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丁瓜瓜忧心忡忡地走到一边给王导打电话去了,颜王这才慢慢开了口:“不知如何来的,梦醒睁眼便在此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的声音依旧低稳沉静,好像顾长雪的离开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只是仔细凝听,能听出几分遮掩不住的喑哑。
“其他人也没出什么问题。你在很早之前就将九天托付给了方老,你离开后,方老便让千面易容暂替了你的身份,下令清查西南诸官,整顿清明后又让位给司冰河……”
颜王顿了顿:“大顾各地的雪都停了。惊晓梦的解药也做出来了。司冰河登基得很平顺。没出什么乱子。”
“……”
顾长雪愣住。
他看着颜王,唇细微地动了动,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在现世醒来不过短短数小时,本以为对方也是同样。却不知对方已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经受了不知多久分离不得再见的苦楚。
他想问,你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过得平不平顺?
却没能问出声。
对方所有的描述里都摘除了自己的反应,既没提及“你离开”是怎么个离开法,也没提及自己在发觉此事时作何反应。
好像在轻描淡写间遮掩住了所有不好的、所有可能会引得他担忧、心疼的一面,粉饰着一切都好的美满假相。
颜王伸手碰了下他的脸侧:“怎么这副表情?”
什么表情?顾长雪迟钝地看向那道伞面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颜王听起来似乎有些无奈:“算了……其实距离你离开没有很久。”
他那时听着司冰河的喃喃自语,本在想着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眼神只是移开了一瞬,那道倚靠在窗边蔚然成景的人便杳然不见了。
方济之和司冰河在他猛然上前几步后才意识到不对,众人上上下下将整个客栈内外寻了个遍,也没发现丝毫痕迹。
“乱了一阵后,便稳住脚跟了。后续便是各自做各自该做的事,”颜王又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直到昨夜我入眠,睁眼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伸手接住伞外的日光:“我现在算什么?鬼?魂魄?好像并不如书中所言那般,不可见日光。”
“……”顾长雪紧紧抿着唇,一把将这人的手腕扯回阴影下。
他本想反驳颜王的话的,想说:是啊,该做什么做什么。
一个能为了报冷落之仇,张狂起来能闯入京都屠宫上下的活阎王,在发觉爱人消失时——哪怕是发觉死敌消失时,也不该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寻常人都做不到如此。
别人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或许是清查官场、安镇朝堂,颜王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本该是偏执地要求掘地三尺,也一定得把消失不见的景帝找出来,为此殃及在场所有的人也不惜。
可顾颜没有。
他说,西南清算完了了。
他说,大顾各地的雪停了。解药已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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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司冰河登基得很平顺,没出什么乱子。
简简单单,好像一帆风顺。
——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在《死城》的那几个月,他们虽然大刀阔斧地荡清了大半朝堂,但依旧有割据势力蛰伏着虎视眈眈,否则顾颜也不至于连自己身患寒症都不敢说出口,以防动摇军心。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明明应该发生了许多,可这人就是不愿提,也不肯说。
可他却能猜得到,这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清算西南,镇伐四方的,又是如何顶着“摄政王擅权”的诬骂,为这场本该招徕风波的帝位变更保驾护航的。
顾长雪想要追问,可又不舍得追问,抿了会唇后只语气如常地岔开话题:“看看周围,你没什么感想?”
他总算举步走动起来,绕过最后一处拐弯角,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高架桥上引擎与车笛声交织入耳,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颜王环视一周,语气听起来居然并不显得惊讶:“我该有什么感想?”
他说:“我可一剑霜封百里城,这高楼可有百里?”
顾长雪:“……”
颜王看向呼啸而过的跑车:“此物——”
“闭嘴,不用说了。”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理了下口罩,几乎能猜到这人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鄙夷超跑跑得慢,还不如他轻功一点足。
他在心里反省了一下,觉得确实不该指望颜王这种不是人的家伙能像凡人一样做出惊讶之类的反应,他问这话的确有些自取其辱。
他扫看了一下街边,没在五颜六色的车里找到司机开的那辆,便微微压着口罩的上沿,将手机摸出来想发消息。
颜王从旁边靠过来,冷不丁冒了一句:“此物……看起来有些眼熟。”
“……”顾长雪的动作蓦然停滞住,瞳孔微微敛缩,数秒后猛然回头,“什么?!”
颜王说:“总觉得似曾相识。”
“……”顾长雪紧紧绷住脸,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大顾有什么东西能跟手机相似??难道,颜王同他一样,也是个穿越者?
他试探地将手机往颜王的方向举了举:“那你来,发消息叫司机师傅把车开过来。”
“何为‘思鸡师父’?”颜王的手伸到手机上空便停住,手掌左右动了动,“好似没有反应。”
“……”顾长雪盯了会颜王合拢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机。
但凡这人左右拨楞的时候分一下手指,别跟出掌似的,他都能编个“说不定这人来自未来,用的手机是个全息投屏”的理由。
他垂下头发了句消息,司机师傅很快便将车开了过来。上车时,顾长雪一把拽住颜王的大氅领子,直接将人拽进车里,免得这人再想证明什么“似曾相识”。
司机在前面给顾长雪“揪空气”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在周仁心坐上前排及时安抚解释了一番。又等了片刻,丁瓜瓜聒噪地挤上后座:“哥,不用管了。李导说飞行嘉宾本来就只来一期,搞搞特别的节目效果没什么不好……顾哥,我、我身上很臭吗?”
他诧异地看着几乎贴着另一侧车门坐的顾长雪,忍不住抬手闻了闻自己:“我昨晚洗了澡啊——哦,对。你跟周哥都是狗鼻子,刚刚这一通晒,我身上是出了不少汗……周哥,咱们俩换个位置呗?”
他嘀嘀咕咕着转身开门:“你俩也太变态了,这么热的天,一滴汗都不流啊……”
“不用了。”顾长雪一脸镇静地拦了一句,面对着丁瓜瓜迷惑的眼神憋出一句,“……这也是练习,你就当中间坐了一只鬼吧。”
丁瓜瓜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顾哥你真能想!不过这要是真有鬼,那空调是不是就可以省了?倒也挺好。”
“……”顾长雪扫了眼正端坐在自己和丁瓜瓜正中间的颜王,心想这“鬼”还真能帮省空调费,就是丁瓜瓜可能没那个胆子消受。
他动了动腿:“你在看什么?”
“看你身边的人。”颜王收回看着丁瓜瓜的视线,“之前我总觉得你有时会展露出不该属于顾景的神色,现在我明白了。”
他的语调很平静:“佛说三千世界,你我本非同一世界之人。”
他后续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安静片刻后扭头示意丁瓜瓜:“他在跟谁说话?”
丁瓜瓜才接了一个电话,正对着对面嚷嚷:“……啥?!你一个二十来岁手脚健全的人,回个国还要接机?喂喂,我们可不是你爹妈啊,是你老板!你一个打工人能不能摆正一下态度啊,年年都要我们接,机场门口打个车很难吗?顾哥每年砸在你身上打水漂的钱那么多,你打个车都不舍得?”
手机通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小,再加上颜王又耳目聪灵,不必太过注意便能清晰听到对面的回嚷:“丁呱呱!你不要看不起我好吧!我在国外的委托完成率可是百分之百,多少人想请我都请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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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瓜瓜双倍大声地嚷回去:“那顾哥让你查老爷子和周哥,你还不是这么多年都没查出个结果?”
“这、这不一样好吗……”那人的声音霎时小了,底气不足地说,“国内和国外到底不一样,我就只能拿几张照片四处干问,这很难的……算了跟你说不通,我自己打车就是了。看你这么有精神,顾哥是不是没事了?”
丁瓜瓜继续吊着嗓子跟这人斗嘴。
顾长雪神色淡淡地听了会:“是我雇的人,你可以把他理解为重三。”
“那顾老爷子……?”颜王询问地看着顾长雪。
“是我爷爷。”顾长雪并不是很乐意聊这个话题,只用膝盖推了推颜王的腿,“你为什么坐这么端正?”
冷峻的人总会给人留下“端方板正”的印象,但颜王并不是这样。
比起华而不实的坐姿,他在大部分情况下保持的姿势都是更便于随时战斗的,所以有的姿势乍一看反而显得很随意,只有细看才会发觉,这个人的身体总是紧绷着的。
颜王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伸了下手,手掌穿透了身下的坐垫:“我碰不到这些东西。”
“?”顾长雪下意识想说“可你能碰到我”,但这话乍一听有些怪,扫了眼车里的八卦天王丁瓜瓜,他还是咽了回去,只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离不开你身边三尺远。”颜王冲着已经远离的那处深巷点点下巴,“当时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跟着你走了一段路了。不然怎么能认出现在的你?每次超出距离时,胸口的位置都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拽住,带着我往前着走。”
“……”顾长雪蹙了下眉,正想再问几句,一旁的丁瓜瓜挂了电话:“顾哥,你跟这位鬼聊什么呢?”
丁瓜瓜看不见颜王,只觉得顾长雪演这段戏的状态很有趣。他搓了搓手想着这个调戏顾哥的机会百年难得,嘿然一笑道:“那你问问祂呗,祂觉得你长得帅不帅?”
“……”其实按顾长雪的性格,本不该搭理这种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问题,但他刚想把这话当耳旁风,就想起当初在匪帮里潜伏时,有一回颜王嫌弃他长得单薄。
男人的好胜心顿时被激发起了一点点,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换了个翘腿的姿势,更好地展现出他的长腿,又不着痕迹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听见没,问你呢。”
办出院的时候,医生还盯着他嘀咕过,怎么在床上瘫了快三个多月浑身上下哪儿都不缩水,连体重都没掉。以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体格,怎么都和单薄二字无缘了吧。
“诶不是,顾哥你口罩都不摘,让人家看什么啊!”丁瓜瓜又在旁边促狭地聒噪起来,“这戏演得有bug!不行不行,快把口罩摘了!”
无知使人胆大,丁瓜瓜直接伸手过来取了顾长雪的口罩,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刚刚横穿过鬼先生的身体,只在收手时哆嗦了一下:“怎么感觉车中间这么冷……师傅,能把后面的空调打小点不?”
他的注意力是被分散走了,顾长雪还盯着颜王,试图让颜王撤回当初的冒犯之言:“说话,长得怎么样?”
颜王也不知是在发愣还是怎么,半晌没出声。好不容易开了口,居然吐出一句:“好像……很匆忙。”
“??”顾长雪的神情缓缓变得不可思议。
丁瓜瓜恰是时候地回过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样顾哥?祂说什么?是不是超帅,帅得——”
顾长雪面无表情:“他说我长得匆忙。”
丁瓜瓜:“啊????”
顾长雪扭过头望向窗外,不理某个试图找补的人:“丁瓜瓜,查查附近哪有灵验的道观庙宇。”
丁瓜瓜:“啊?查这干嘛?”
顾长雪压着羞恼磨牙:“送鬼回家。”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丁瓜瓜看不见颜王的存在,自然不会把顾长雪这句话当真。只张着嘴哈哈笑了一路,直到他的手机再次响起:“喂?——对对!那DVD播放机是我带过去,走得匆忙我忘了……好好,就放在护士站吧,我马上回去拿!”
车子才驶回市区又往海岛赶。抵达医院时,颜王缀在顾长雪身后问了句:“这是何处?”
顾长雪满脸不爽地迈进大门:“刑场。分尸处。”
丁瓜瓜直奔护士站:“我是之前那个DVD播放机的主人——啊?领个这还得核对信息??你们刚打电话给我——行,遵守规章制度是吧……”
他把顾长雪的登记信息报了一遍,等护士核实的时候嘴还叭叭地不闲着:“你们私人医院管理得倒是挺严格,这样也好,免得东西被冒领……”
他长得本来就讨人喜欢,护士敲着电脑顺道也搭了一句:“是这样。诶,顾先生的身体情况挺不错啊,除了这一回,七八来年就只有一条就诊记录。”
她说这话本意是夸顾长雪身体健康的,谁料丁瓜瓜嗓门骤然一飚:“啊???顾哥生过病?!”
他顾哥不是从来都不生病的吗?怎么会有就诊记录?
丁瓜瓜忍不住抻着脑袋想往电脑屏幕瞟,被护士连忙挡住:“不行不行,我们医院是签了合同要为患者信息保密的。顾先生不就在那儿吗?你直接问他不是更好?”
丁瓜瓜一想也对,把护士递来的播放机一捞就凑到顾长雪身边:“顾哥!你不是说自己从没生过病吗?”
颜王也循声看了过来,模糊的人影看不清神色。
“一点小病。”顾长雪浅皱了下眉头,刚想把这话岔开,近旁的电梯“叮”地一响。
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白大褂,抬头看见到顾长雪后愣了一下:“顾先生?好久不见。”
他显然同顾长雪打过交道,和善地笑了一下后礼貌寒暄:“近来情况如何?自上次看诊以来可有变化?这几年我一直惦记着你这个比较特殊的案例——”
“没事。”顾长雪简洁地打断医生的话,“不影响生活。”
“不影响生活?”颜王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手掌压着他的后腰,“什么‘小病’,谈得上‘不影响生活’?”
相比较颜王,反倒是丁瓜瓜这个现代人能获取的信息更多一点:“神经内科主任……我去!顾哥,你之前看的医生,不会就是他吧?都神经内科了!还特殊案例,你还说小病?!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顾哥,你背着我自己来看的?”
“什么叫背着,”顾长雪的眉头皱起来,“上个医院还需要拉一群人陪着?”
“那你跟我说什么病,”丁瓜瓜急死了,“不会和这次的昏迷有关系吧?”
“没有。”顾长雪手插在兜里,长腿一迈就往门外走,“走了。”
丁瓜瓜不甘心地落在后面缠着那个祸从口出的医生要电话,某只阴魂不散的鬼也飘在顾长雪身侧不愿轻易放过这件事。
仗着无人可见,那人伸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到底是什么病?”
“你不如先说为什么说我长得匆忙。”顾长雪抬手拉起口罩,闷闷地道。
颜王说这话的语气明显不是在故意开玩笑,倒像是愣怔后没过脑子吐露的一句真心话。
但他这张脸跟小皇帝一比,明显是他真实的样貌更胜一筹,既然如此,颜王为何会看他说了句“匆忙”?
更别提,拿他真实的面容和小皇帝相比,说略胜一筹都算是谦虚了。
顾景的面貌最多称得上清俊,顾长雪这张脸才叫得天独厚,成年之后的吸引力更是非比寻常。
“为什么不肯解释?”明明另有原因。顾长雪抵着口罩,低声道,“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注定要面对别离,不可相守?
所以不必再深交,不如点到即止,将来分开时,也好少些放不下的苦楚纠葛。
他陷入沉默,最终还是将后续的问话咽了回去。
他和颜王太像了,都是思虑深重、总爱大包大揽。在瞒着话不肯说这件事上,他也是半斤八两,所以能猜到几分对方的思量。
无非是真话牵扯着太多不甚令人愉悦的回忆。既然知晓相逢只是侥幸,不知何时分离,又何必让对方知晓那些不愉悦的过往,让那人在分离后凭添一份解不开的忧虑?@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啊,行,行,我问问。”丁瓜瓜接着电话走过来,捂住话筒对顾长雪道,“李导打来的,说他们剧组里正拍的这一期,飞行嘉宾临时出了点问题,刚好这期的本子又特别适合……呃,特别适合摸鱼……所以想问问顾哥你现在有没有空,要不腾到这一期?”
顾长雪重新举步往外走:“随便。现在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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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那我让李导把剧本发过来。进组以后,下午开始拍摄,可能会拍到晚上。到时候咱们在剧组提供的酒店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别墅。”
丁瓜瓜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又转过去继续跟李导商洽,很快便挂了电话:“剧本我发你微信上了,顾哥你看看,李导说特别简单。”
顾长雪不置可否地打开文件,坐上车后刚调整好姿势,旁边的人又凑过来:“这是什么?”
顾长雪不是很想答,但闷了一会后还是道:“戏子唱戏见过吗?你就当这是一出戏。”
“嗯。”颜王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好像对于顾长雪从皇帝变成戏子这件事也接受良好,“这戏说的是什么故事?你扮什么?”
顾长雪几下就翻到了底,沉默片刻道:“说的是阴婚。我扮鬼新郎。”
“……”颜王接受不下去了,缓缓转过头,“你扮鬼新郎?”
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山雨欲来了些:“那谁是新娘子?”
“我草!”丁瓜瓜在旁边猛然一个寒噤,大呼小叫,“师傅,你是不是又把空调开大了啊?后排好冷啊师傅!”
顾长雪哼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踹了脚颜王的腿:“收敛一点。”
他停顿片刻,又低声道:“演戏而已。”
他此生也不会再和谁有这样纠葛不清的牵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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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的天说变就变。出院时还是晴日炙晒,抵达剧组时天又阴了下来。
“雪——顾哥!!”李导从摄影棚里颠颠儿地跑出来,做贼似的把人往化妆室带,“为了给玩家们一个惊喜,我都没跟他们说这一期新的飞行嘉宾是谁。他们现在已经进去解密了,您化好妆换好衣服,直接去第三间密室等着就行。”
顾长雪在化妆师的指引下坐下来,透过镜子看到李导在门口扭来歪去,跟身上长虱子似的:“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不是不是,”李导美得眼睛都没了,“我、我就是还觉得像做梦……顾哥你从来不参加综艺的,我当时发邀请根本没想着能收到回复,没想到你居然真同意来参加了!”
顾长雪的综艺首秀啊!更别提这还是顾长雪昏迷三月后第一次露面。
李导感觉自己现在晕像吹了七八瓶白的,如果不是还想在偶像面前展现出靠谱的一面,他现在就可以瘫在地上cos心愿已了的死尸了。
他压着兴奋礼貌地退出化妆室,刚回到机位后坐下,就接到联系:“李导,芫茜说这剧本写的不科学。她想象不出哪个女孩会傻逼到为了给死人当新娘不惜和好友勾心斗角——反正她不干,太脑残了。”
李导还飘着呢,乐呵呵的挥挥手:“行,你跟她说随便。反正这只是她角色的个人任务而已,保证主线剧情不出问题就行。”
他的回答很快传达给了还在鬼屋里卖力解谜的芫茜,搞得跟在她身边的好闺蜜·兼剧本中的正牌鬼新娘愣了一下:“李导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是有点怪……”芫茜嘀咕了一下,很快就甩甩头拎了下古装裙摆蹲下身,“管他呢,同意了是好事,下一个单元我就不用跳出来跟你抢同一个死男人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方雾抽了下嘴角:“你要是抢走这死男人我才感谢你好吧?我这角色又不是心甘情愿阴婚的。我觉得这要是真实故事,鬼新娘听说居然有别的女子想替自己待嫁,乐都得乐死。”
“可不么。”一旁束着发冠的少年偶像Herry也幽幽地说,“这么一来,这故事就Happyending了。心怀鬼胎、一心只想害死好友嫁给鬼新郎的富家小姐跟鬼新郎阴婚去,我带我清贫善良的青梅竹马过好日子。这不是很美满吗?”
旁边扮演道士的张雪杉发着抖催促:“别磨蹭了,快把剩下两个机关开完。我们先找到鬼新郎,然后你们再慢慢谦让。你、你们搞快点,回头那些鬼又要出来了……”
“你一个道士打什么颤?怕什么鬼?你配吗?”红娘钱彤影抵着张雪杉的肩膀,“刚刚遇到鬼童,居然还把我顶到前面挡鬼,你还是不是男人!”
张雪杉哭丧着脸:“不是,姐,刚刚鬼童出来的时候好像也就Herry没叫,其他人都叫得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吧?你看看我手腕上这仨坑,都是你刚刚抠出来的,也就是这会儿有光,你们不怕啊啊啊啊啊啊——”
烛火乍然一灭,狭小的石室中骤然响起起此彼伏的尖叫。
芫茜和方雾抱在一起叫得脑袋缺氧、语言混乱:
“门开了门开了啊啊啊啊——”
“新郎新郎这是你的新娘你快把她带走别来搞我啊啊啊——”
“我草芫茜你好没义气新郎你带她走她爱你爱得要死要活——”
阴恻恻的唢呐声自敞开的石门后幽幽传来,几个人挤在门口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乐意走在最前面。
也就Herry胆大一点,袖子一撸,慷慨赴死地往前走:“我先进!这最多就是来个开门杀啊啊啊——啊?”
石门内红光一打,Herry都已经做好看到一张恐怖到惨绝人寰的鬼脸的准备了,却不料瞧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垂首坐在木椅上。
他穿着一身喜服,了无生气地靠坐在那里。不知从哪个缝隙落下来的红光落在他身上,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添了些血色,像尊浸了胭脂酒的雪雕。
Herry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刚想跨进门槛,左右肩头忽然被人死死攥住了。
芫茜看似娴雅地微笑:“弟弟,你辛苦了一路,这一回就让姐姐来打头阵吧。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的爱人。剧本上白纸黑字写着呢。”
方雾攥得他另一边肩头嘎吱响:“放屁!你刚刚才不要的人家,而且你别忘了,我才是有父母之言媒妁之约的鬼新娘!”
红娘死死拽住这俩苦口婆心:“别忘了你们刚刚才说的话啊!不要好友反目,拒绝迷信阴婚——放着让姐姐来,姐姐这个是一见钟情,自由恋爱!”
Herry被三个姐姐拖着往后踉跄,即便如此,依旧死死扒住石门的门框,从胸膛深处发出呐喊:“守护最好的顾哥——呸,守护最好的新郎!!”
道士张雪杉被落在人群后,也在尖叫。
他尖叫的是:“鬼童来了啊啊啊啊啊——快进安全区!!”
全场五个玩家,有四个死死堵在门口。之前还是互相推着不愿进门,现在是互相推着想先进门,红娘钱彤影更是高声嘶喊出至理名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娶我!我帮你养这些超可爱的鬼童!!”
张雪杉:“????”超可爱的鬼童??
你是不是瞎了三生三世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娘钱彤影当然没瞎,她只是颜控。为了体现自己的竞争力,甚至主动转回头对着那些爬来的鬼童嘬嘴:“嘬嘬,来娘亲这里。”
“你走开吧,”芫茜扽住她,“你眼皮都不敢睁开看亲儿子,算什么娘亲。乖宝,都来姐姐这里哦!”
“……”操纵鬼童的工作人员脸都麻了。
张雪杉也麻了:“——能不能进去再争啊??你们不怕我怕啊!!”
石门门口乱作一团。顾长雪等得百无聊赖,颜王看得酸气四溢。
但这人还能压着酸味儿,语调冷静地问:“这个故事具体说的什么?”
顾长雪没搭理他,敛着眉目继续装死。
“……”颜王顿了片刻,压低声音,“长雪,跟我说说话。”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喑哑,好像先前他说的一觉梦醒,并不是指好好地到了晚上准时入睡,而是连轴转后抵不住疲惫,这才一不小心打了个盹。
顾长雪沉默须臾,还是背过手:【鬼新郎的爹娘为他备了一场阴婚,红娘是牵线搭桥的人。】
【鬼新娘不愿嫁给不认识的死人,因为她已有一个互相爱慕的竹马。可鬼新郎每天都会来找她作祟,于是两人请了一个道士,带上红娘来找鬼新郎解除婚约。】
【那个多出来的女子是鬼新娘的好友,但她其实爱慕生前的鬼新郎,所以跟过来机关算尽,想要顶替鬼新娘阴婚。】
颜王轻轻握住他想收回去的手:“还有什么?”
这个故事明显还没说完,不然顾长雪也不会在收回手前迟疑了一下。
他低声问:“结局是什么?”
“……”顾长雪动了动手指,【人鬼殊途。】
道士将鬼新郎超度,那个想替嫁的姑娘也没能得偿所愿。结局真正美满的只有本就同在一世的鬼新娘和竹马,其余人……各归其路。
有的投胎转世,忘却所有,有的机关算尽也不得结果,唯有抱憾余生。
像是无形中对他们的一道警醒,也像是某种不得善终的预言。
顾长雪轻轻闭了下眼睑。
其实早在之前他让丁瓜瓜找灵验的寺庙道观时,他就想过陌路殊途的问题。他那句话并不只是玩笑气话,毕竟颜王在现世只有一抹虚影,唯有他能看见,他能碰到,这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通玄奥,不知道这抹虚影是不是颜王的魂魄,也不知道顾颜的魂魄来到了这里,那肉身该怎么办、会怎么样。
是不是未来某天,肉身会因为魂魄离体太久,导致死亡,这抹虚影也跟着骤然溃散。
亦或者未来某日,他也会看不见、听不见颜王的存在,那对方孤自飘荡在这个谁也看不见他的世间里,该有多难熬。
他比谁都痛恨分离,却又在此时此刻想着把人送回去……
起因都是舍不得。
他怔神得太久,没发觉门口那帮人已经挤进了喜堂里。三位踊跃报名新娘候选人的姑娘们挤到他身边,芫茜正想伸手“推醒”鬼新郎,却眼尖地发现鬼新郎的左手不自然地向后屈举着,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
諵風
正攥着他的手腕。
这姿势和角度不像是凭自己的力量能拗出的,以至于芫茜瞪眼看了片刻,木着脸“噔”地往后退了一步:“……”
“呀?你主动放弃啦?”方雾捋了捋袖子就想上前,“这才对嘛,让给明媒正——你干嘛?!”
“你你你看顾哥……呸,鬼新郎那个手,我我我想了一下,感觉不像是自己能拗出来的……”芫茜哆嗦着贴住被她死拽回来的方雾,“你你你看啊。”
发抖会传染,方雾看了一会,也跟着抖起来:“哼哼哼瑞,你去看看周围是不是有什么机关银线,这肯定也是演出来的吧?”
已经回过神的顾长雪:“……”
确实没有什么银线,有的只是颜王的手。
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要不要放下手、怎么做才更方便解释,耳麦里就传来李导感动的声音:“顾哥,干得漂亮!没想到这气氛还能被掰回恐怖,我本来都做好这群家伙统统倒戈鬼怪的准备了……那个啊,还能更恐怖一点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瑜伽姿势比较唬人的?”
顾长雪:“……”
你是不是对瑜伽有什么误解。
他还在无语,颜王却飘了过来:“这里面的人说,要更唬人一点?”
“?”顾长雪还没反应过来,后腰便被一只手掌稳稳扶住。
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原本静坐在木椅上的鬼新郎忽然垂下了屈举着的手,下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挑了起来,整个人都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拉拽起来数寸,半站不站地挂在椅前。
“别怕!”Herry勇敢上前,“这姿势,铁定是挂了威亚了。我——哇啊啊啊没有威亚啊鬼啊啊啊——”
他跑得贼快,芫茜几个都看呆了,几秒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拔腿狂追:“你不是不怕鬼吗——”
“哐!”
石门恰是时候地关上,封死了逃跑的道路。
Herry差点一头撞到门上,走投无路之下背抵着门,含着眼泪往下滑:“我只是不怕假鬼啊!之前我可是正儿八经遇到过真鬼的,还请了道士来捉鬼!”
他哆嗦个不停,方雾几个原本叫得最凶的反倒贴着门冷静了下来:“真的假的啊。”
虽然乍然见鬼的时候很怕,但她们到底是在科学的世界观熏陶下长大的,冷静下来就觉得这多半是表演的一环。
仔细看看,顾影帝这任人摆布的样子甚至有点诱人。
红娘钱彤影多瞅了几下鬼新郎养眼的脸,彻底不怕了。非但不怕,还有点狼血沸腾,捧着脸嘿嘿傻笑了一会,捣捣Herry:“你继续说啊,咱们别急着开剧情嘛。”
“……”顾长雪无语,拍开显然在故意折腾他的颜王,重新坐回木椅上。本想要不直接进剧情,想想还是顿住,继续听Herry说道士的事。
那边的Herry因为鬼新郎的动作又恐慌了片刻,在姐姐们的拥簇下慢慢缓下来:“你、你们听说过的吧,之前我有一段时间露面时总是无精打采,还被无良媒体编了一堆小作文。”
“那是因为遇鬼?”方雾的表情变得凝重了一点。
对演员来说,形象和声誉极其重要,开不得玩笑。Herry这么一说,故事的真实性一下变强了许多。
“对啊,我那段时间比较闲,一直宅在家里写曲子。开始没出什么事,有天市里下了场暴风雨,怪事就出现了。”Herry打了个哆嗦,“我、我看到有人在我书房里走动,有时候是穿着民国衣服的人,有时候是穿着古装的人……”
这些人能看见,却摸不着。也不是什么全息投影,出现的时间也不分白天晚上。
Herry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崩溃:“你们知道多恐怖吗?!我确认那真的不是投影之后,掉头想逃,结果我家家门也变了,一直在换样式,我伸手想抓把手出去,左手指腹都被削了一层皮——姐,你看看我的手!这还有痕迹呢!你们觉得我一个乐手,会拿这开玩笑吗?”
“你……你不是故意说鬼故事吓我们吧?!”三位女玩家连带一个张雪杉,霎时缩靠在一起,就连李导也忍不住在耳麦里喂了一声。
“不……不是啊!”Herry哆嗦得跟部振动手机一样,“就还好……远离那些闹鬼的地方,我的手机还能用,后来绕了一大圈关系,找了一名姓李的大师。”
那位□□来的贼快,破门而入把他甩出去的时候,他还懵逼地想“大师怕不是御剑飞行来的”。
“我傻了吧唧地在门口地上坐了十来分钟,大师就出来了,说鬼已经捉完,还从怀里掏了样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芫茜眼底燃起希望,“你现在带在身上了没有?”
“没,”Herry很苦逼,“那是本马列通读,跟今天这个古装剧本不搭啊。”
众人:“……”
一个捉鬼的大师送什么马列,这真不是瞎编的故事么?
方雾硬着头皮道:“但是刚刚李导也出声了,说明通讯正常。他又没阻止我们继续,说明这多半就是演的。咱们……还是继续走剧情吧?”@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不是,我们查到的线索里可没提到鬼新郎背后还有个鬼啊,”芫茜腿还软着,死死拽着方雾的裙角,“你们谁的个人任务里有提到吗?”
大家都在摇头,越摇脸色越苦。只有张雪杉挨挨蹭蹭地挤到Herry身边:“那个,留个大师的号码呗,有备无患。”
木椅上,顾长雪的耳朵也跟着竖了起来。
Herry报了一串数字,一行人提起所有的胆量挪动起来。目的不是为了解谜,而是为了拿专门提供给他们打草稿的毛笔记大师的电话号码,场面一度变得非常迷信。
张雪杉还在记完号码后,怂但是脑洞很大地说:“是……是这样的啊,我觉得鬼新郎刚刚那个姿态,很像是还有个看不见的鬼还守在他身边。会不会,这个看不见的鬼也爱着鬼新郎,想独占他?刚刚那个姿势,我看着就觉得那鬼的占有欲蛮强的。”
所有面带惊惶的人中,唯有红娘钱彤影还能捧着脸嘿嘿笑出声:“嗑到了。”
“何为……‘磕到了’?”颜王飘过来,在顾长雪的耳边低声询问。
顾长雪头也没抬地拍开这人,敲了敲耳机示意李导赶紧给点提示,这剧情都快跑偏到北极去了。
耳机那头传来沙沙声响,顾长雪怀疑李导是不是也在记大师的号码。
隔了一会,李导才乐观地回复:“没事啊,玩密室是这样的嘛,有时候会根据已知线索脑补出不同的故事,反正最后能通关就行。做了这么多季循规蹈矩的密室,偶尔来一期沙雕出人意料的,说不准观众会更喜欢看呢?总是阴沉沉的故事多难受啊,谁不喜欢开开心心的HappyEnding?相比之下,这段宣扬封建迷信的得给我剪掉……”
李导转去叮嘱剪辑师了,耳机滋响了一下,没了声音。
“……”本来按照剧本,只需要在新娘走到自己面前时抬头说一句“你是我的”,在超度成功后说一句“祝你们幸福”的顾长雪满脸麻木。
说好的来这里是摸鱼和放松的呢??
红娘钱彤影还在旁边恶魔低语:“朋友们,难道你们忘了过去那几十来期被李导折磨的仇恨了吗?我们要反抗!不能总被牵着鼻子走,被吓得到处乱跑。”
她扭头看向还坐着的鬼新郎嘿嘿一笑:“我看刚刚鬼新郎推拒的动作也不是很真心,根本就是在口是心非、打情骂俏。你们看,新郎官还给我讲脸红了。”
嗑cp给了她无穷的勇气,让她壮起胆子,无视Herry小声的“真不是这红光照的吗”的提醒,举起双手:“我有个提议,不如咱们就让这俩在一起——这里有喜堂,有红娘,有嘉宾,连父母高堂的画像都贴得好好的。小张子当个司仪,咱们就地给他俩把亲成了!”
即便是Herry,也能看出坐在椅子上的顾长雪僵了一下,明显不是撞了鬼,而是在演戏。
他顿时恢复了胆量,从地上蹿起来摁住顾长雪:“好!我代表鬼新郎同意了!那个,方姐你站远点,咱们卡个Bug,别开剧情把鬼新郎弄醒了。”
正牌鬼新娘方雾依言杵到远处,悠悠地添了一句:“最后一间密室是洞房呢,咱们不得替新郎官把洞房开了?”
“开!”Herry大手一挥,“我代表新郎官说谢谢!”
被代表的新郎官·顾长雪:“……”
我、谢、谢、你、啊。
他忍无可忍地想要睁眼强开剧情,眼睫动了动,指尖忽而掠过一片阴凉的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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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触感寒意浸骨,像大顾的飞雪。@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莫名想起了大漠中的那次擦肩而过。
西南诸官的瞩目下,他和颜王的指尖于裳袖遮挡下短暂纠缠,又一触即分。
那时觉得是种隐晦又公开的亲昵,现在更觉得是自作自受出的无可奈何。
他们总是重复着情难自禁,又太过克制的循环。肆意起来能越过难解的敌仇矛盾耳鬓厮磨,克制起来又总大包大揽,不愿让对方经受丝毫风波。
可细想来,他其实并不在意诸臣知不知道自己与顾颜之间的纠葛,那些流言蜚语他总有法子叫它们销声匿迹。
他也并不介意多听一段顾颜的过往,即便未来真要分离,那也只是多一份足以让他安静时回忆的念想。
可是顾颜在意,顾颜介意。
因为不舍他遭人另眼看待,不愿他分离后还徒增烦恼。
所以顾颜克制着。
他也克制着。
他们在这事上半斤八两。
结果就是他们明明揣着满怀的渴求,却还总是隔着一层膜。藏着最体己的话,不愿跟最体己的人说。
平白浪费了时光。
“还低着头?”颜王淡声提醒,轻拍他的肩,“再不动,真要被摁着拜堂成亲了。”
“……”顾长雪睁开眼,握住顾颜的手腕,“你不愿同我拜堂成亲?”
他转头望过去,看着红光下的那道虚影,眼神不闪不避:“我是愿意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喜堂内安静须臾,骤然爆发出惊呼,李导也在耳机里“卧槽”了一下。
顾长雪没理那些发疯的声音,只直直地看着颜王,像是在等一个答复。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不舍或内心的情绪,耳尖颈项都在灯光的掩护下悄然泛起红。
“……”颜王愣怔住,眼神掠过那截透着红的颈项,又掠过顾长雪带着固执的眉眼,想要打岔的话到了嘴边却没了声音。
李导还在耳麦里嚷嚷:“这么演也行,催一下进度啊!让他们快把喜堂的密解了,去下一个房……”
那粒聒噪不停的耳麦被人轻轻摘了下来。
颜王在无人可见处倾身过来,吻上顾长雪抿着的唇畔。
一旁的张雪杉也不知捯饬到了哪个机关,喜堂里灯光骤灭。几秒后,四周都浮起摇曳的红烛,唢呐锣鼓声变着调子在屋里奏响。
几位新娘、红娘蹿得比谁都积极,张罗声硬是将变调的喜乐也衬得热闹。张雪杉被迫站到了司仪位,拂尘一撩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太监:“吉时到——”
颜王大约是被张雪杉颤颤巍巍的尖细嗓音逗乐了,扶着顾长雪的侧脸低笑了一声。
他向后退了些许,抬手解开大氅,像是仍在大顾时一样,迈开稳沉的步伐,与顾长雪并肩而行。
喜堂墙上贴着两张面相讨喜的画像,颜王抬起头望了眼:“你的高堂不在此处,怎么拜?”
顾长雪绷着脸蹭了下自己发烫的侧颈,动了动手指:【我没有高堂。】
他只有一个爷爷,十一年前就失踪了,想拜也拜不到。
他捉着耳麦的手顿了下,想起搁在车上的那枚怀表,最终还是收回心神:【开始了。】
耳麦被戴回原处,众人也推推搡搡着在下堂围坐端正。
张雪杉提着拂尘轻吸了口气:
“一拜天地——”
张雪杉的嗓音伴着喜乐和同伴的起哄声响起,大概是太过害怕于Herry讲的故事,没掺着多少玩笑的意味,反倒多了几分认真庄肃。
颜王抬手轻轻勾住顾长雪喜服的袖角,权做牵红,背对着高堂弯下脊梁。
“二拜高堂——”
锣鼓声悠悠长长响了三响。
“夫妻对拜——”
喜堂中央的两人转过身,看着对方缓慢又庄重地拜了这最后一礼。
“送入洞房——”
远处传来惊雷闷闷的轰隆声,隔着石室也能听见憋了许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
“宾客”们丝毫不为惊雷所动,在喜堂内活蹦乱跳得像中了一个亿的彩票,兴奋地裹挟着新郎和他们并不能看见的“新娘”入了洞房,又势如破竹地连通了剩余三间密室。
顾长雪如愿做了个工具人,只在最后道士超度时真心实意地冲几位见礼人说了句“祝你们幸福”。从密室里出来时,刚好是晚上八点。
剧组里忙成一片,说是暴雨下得太大,有些露天的布景遭了殃。周仁心举了把宽大的黑伞等在门口,很快将顾长雪送上了车。
“雨下的这么大啊……又是晚上。”司机如临大敌地盯着雨幕模糊的前窗,踩下油门时还在念叨,“我开慢一点,我开慢一点……”
周仁心坐在前座理着伞褶:“小丁先回去了,说是送宝贝播放机回家。今晚我照顾——”
“不用。”顾长雪打断,顿了一下后意识到自己这句“不用”有点突兀,又亡羊补牢地补充,“这三个月你一直在医院陪床,估计都没好好玩过。一会儿让师傅把你送去Pa.L会所,好好休息几晚,花销记在我头——”
“不用的小顾。”周仁心回过头,认真地说,“我是你的生活助理,拿了多少工资,就该做多少事。我还是留下照顾——”
“那你替我联系这个人。”
顾长雪从口袋里摸出写着号码的纸条:“是个姓李的道长,打通就说我遇鬼了,问他有没有空替我看一眼。这事在会所也能做——”
“在别墅也能做。”周仁心很困惑地看着顾长雪,“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去会所?”
“……”顾长雪捉着纸条突然陷入沉默。
颜王坐在他身侧,倏然笑了一下:“对啊。为什么要支开他?”
他凑过去,啄吻了下顾长雪泛起红的耳翼:“为什么?”
……因为要洞房。
顾长雪绷着脸坐了一会,最终不胜骚扰抬手按下隔窗的按钮,在周仁心和司机师傅茫然的疑问声中攥住颜王的手腕,将人扯下来。
升起的隔窗阻隔住前排人的视线,他攥紧颜王的手腕,狠狠咬上那双总是恼人的唇。
…………
暴雨冲刷着敞开的玻璃窗。
别墅里没有开灯,那几颗丁瓜瓜买来当摆设的香烛球被随意散放在卧房四处,落地的长镜随着推动吱呀作响。
世外的虚影在镜中倒映不出身形,顾长雪蜷着手指抬头时,只能看见自己孤自一人站在月光下,神情难耐地弓起脊背。
他急喘了一声后曲臂抵住镜面,额头压着手臂闭住眼。
月光顺着渗出的薄汗流淌下来,拂过大片晕开的脂粉色。
…………
颜王扣住他扶着镜框的手,齿尖磨着他的耳翼:“为什么要见那个李道长?”
他惯常稳沉平静的声音失却了方寸,动作也有些凶,引得顾长雪攥了下手,才克制下失态的声音:“如果……Herry没说谎,那个道长该能把你留下,或者……日后送我再回大顾。”
——为什么还要再回大顾?明明这个世界才是你的归宿。
颜王的下颌抵着顾长雪的肩窝,不用问出口就能猜到答案。
无非是怕没了躯壳,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他忽而闭了下眼,感觉怀中拥着一捧滚烫的雪。
这雪烫得几乎掩盖掉了他本能深处留下的对雪的抵触,让他忘却自持,融化在这捧灼热的雪里。
…………
屋外的暴雨下了一整晚。
他们最初只是在床上镜前厮混,后来又纠缠进了浴室里,到最后整栋别墅几乎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湿漉的痕迹。
顾长雪抬臂遮着眼,手肘抵着身后的餐桌,意识模糊间听到顾颜低声地唤:“长雪……”
…………
顾长雪再度睁眼时,卧室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雨幕汩汩沿着窗面流淌,倒影出满室烛火。
顾长雪缓了一会才开口:“你能碰东西了?”
“一直能。”颜王抬手挡住顾长雪猛然睁眼后凶狠砸来的枕头,将人压回怀里,“之前没说,是因为总觉得早晚得回去。”
既然如此,何必多提些无关紧要的事。
顾长雪显然不觉得这事无关紧要,阴森森地爬起身:“你还有什么事没坦白的,趁早说了。”
他身体的恢复能力一向很好,整晚的胡闹也没留下多少酸胀的痕迹。这会儿还能生龙活虎地抬膝压住顾颜的腹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某只死性不改的锯嘴葫芦。
颜王居然想了良久,像是在琢磨那么多隐藏的话里要先说哪句:“你左肩上有一粒朱痣,你知不知道?”
“我特……”顾长雪忍住脏话,威胁性地加重膝上力道,“你再说一句废话试试?”
颜王抬手揽住他的腰,跟了一句:“我很喜欢……”
后续的话有些混不吝,他们纠缠了一阵又不得不再去了趟浴室。
出来时,顾长雪披着浴巾虎着脸,不得不框定了一下范围:“……坦白点正事。”
“那个东西响过好几回。”颜王神态自若地扶着拖把走出来,如果不看那头披散的长发,形象相当接地气。
他冲着手机点点下巴:“你一直睡着没醒,我没舍得喊。”
“…………”顾长雪才滑到嘴边的“为什么不喊醒我”又憋了回去,闷着头走到床边拿起手机。
来电有几十来通,绝大多数都来自丁瓜瓜,只有一通记录沉在底下,是周仁心的号码。
顾长雪忖度了一会丁瓜瓜惯常的行事作风,毫不犹豫地给周仁心回拨过去:“周哥,联系上了?”
对面慢半拍地回话道:“联系上了……”
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总有些失真。周仁心的语气似乎带着几分迟疑:“但是那位道长没同意……怪我嘴笨,他问我遇到什么鬼时,我没能说清楚。所以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了,推说是近来很忙,没有暂时没有暇余处理我们这边的事……”@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有些羞惭地道:“这事儿就被小丁接过去了。我后来再想打电话给小丁问进展,一直都忙线。”@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随手丢开湿漉漉的毛巾,走到衣柜前:“他给我打了不少通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想说这件事。没事,你休息你的,等雨停再回来。”
他掐断电话,伸手打开衣柜,习惯性地从最边上取下一套简洁的衬衫长裤。
“这些是什么?”颜王不知何时飘了出来,手指拨过看似放得满满当当的衣柜,“怎么都是些小孩的旧衣服。”
顾长雪拍开颜王:“我以前穿的。”
他抬手将衬衫套上,重新拨通电话后歪着头夹住手机,系着胸前的纽扣:“小丁?李——”
“卧槽顾哥你干什么去了你!”丁瓜瓜高分贝的声音急吼吼传出来,“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顾长雪脑子都被震得嗡嗡作响,缓了一会后拿起手机:“李道长怎么了?”
“李——呸,关李道长什么事,”丁瓜瓜急道,“是有人发了视频抹黑你——”
“哦。”就这啊。顾长雪无所谓地把手机又夹了回去,“所以李大道长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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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瓜瓜:“……”
丁瓜瓜:“不是啊顾哥,是搞玄学重要还是名声重——”
“玄学。”顾长雪眼睛眨也不眨。
他漫不经心地单手系上袖扣,拿起手机:“所以,李道长怎么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丁瓜瓜拗不过顾长雪,只得道,“我给这位李道长打了几通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好像一直都很不耐烦,话筒对面还总有奇怪的响动。”
那响动乍一听像是信号不好,偶尔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但细听之下他又觉得,那电流声好像不是因为信号不好而从话筒里直接传出来的……更像是在话筒的彼端,就有什么东西在作着响,被手机的麦克风一并收录了进来。
“我可是好声好气地跟他聊的,”丁瓜瓜强调,“想着世外高人应该都淡泊名利,我都没敢提什么加价之类的话呢!他不是跟周哥说自己没空吗?我就跟他说,道长你如果排不开时间,能让徒子徒孙来也行,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直接把我电话掐断了!”
他当时懵了一会,心想道长脾气这么火爆的吗?后来又琢磨可能真的是撞上人家忙的时候了,于是特地等到第二天上午十来点钟,再一拨电话……这次是直接被拉黑了,根本打不通。
丁瓜瓜黑线地说:“可能是认定咱们是没事找事了吧。我本来想让工作室的人以他们的名义再去联系的,这次编个像样点的鬼故事,结果故事还没编完呢,先出了事故。”
总算聊到正事了,丁瓜瓜精神一振:“顾哥,你还记得昏迷前,曾有个叫做‘赵三水’的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顾长雪蹙了下眉头,“记得。”
他在床边坐下,没再隐瞒,对着询问地望过来的颜王打手势:【旧时我住在农村……你就当那是个格外偏僻、十分贫穷的村落吧。】
他十四岁前,都是在那个叫做“黑石村”的偏村里长大的。
黑石村的地形和凤不落很像,四周都有山岭环抱。通往市镇的路只有一条,一下雨便泥泞不堪。
颜王的关注点很清奇:“为什么叫‘黑石村’?”
“……”顾长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懂事的时候它就叫这名了。村里的人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过可能就是取的字面意思,因为后来有人在附近的山里挖出了黑石矿。】
非常不巧的是,这位挖出黑石矿的幸运儿就是赵三水。@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这人靠卖矿发了笔横财,后来又染上了赌瘾,一来二去那些赚得的钱都被败了个精光。三个月前,他不知从哪儿讨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打电话来问我借三百万救急,不借他就要让我身败名裂。】@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打手势的神情都带着嫌弃,好像只是描述一下这种傻逼行径,自己都会沾染上愚蠢之气。
丁瓜瓜也在手机的另一端大骂傻逼,骂完又道:“顾哥,你开下门,我已经到你家门口了。”
“嗯。”顾长雪下意识地起身,刚迈出一步,猛然僵住,“……”
昨晚他们胡闹得有些过分,这别墅现在可能不大适合招待客人。
他缓缓又收回了步子,正琢磨要不要装死,推说自己不在别墅,顾颜就在旁边看戏似的颇觉有趣地轻笑了一声:“怕什么?你醒来前,我都已经清扫过了。”
这话要是放在大顾说,估计能惊倒一片人——谁能想象得出堂堂摄政王拿着簸箕抹布勤勤恳恳打扫卫生的画面啊?
顾长雪倒是接受良好。就是一路走去客厅时,又绷着脸仔仔细细把沿途都检查了一遍,确认不存在什么会让人羞耻到无地自容的痕迹后,才放心地开门。
“卧槽!”丁瓜瓜进门就是一惊,带得顾长雪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真有遗漏的地方没打扫吧?
好在这小子只是习惯性的雷声大雨点小,卧槽完就转身熟门熟路地打开空凋:“顾哥,你跟周哥真是怪物,这么热的天,雨下的屋里又潮又闷,居然都不开空调。”
他提着包走到沙发边坐下,掏出电脑:“坐啊哥——你脸怎么这么红?”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站了会,走到唯一一个昨晚没波及到的沙发边坐下,“闷的。说正事,赵三水干了什么?”
“哦,”丁瓜瓜没多想,低下头捯饬了会电脑,推到顾长雪面前,“这混蛋在顾老爷子的坟边开了场直播,虽然后来平台及时删除了录播,但肯定还是会有人保存了这段视频。”
丁瓜瓜的这段视频是从平台那里直接讨要过来的,清晰度很高。按下全屏播放前,丁瓜瓜忧心忡忡地看着顾长雪:“他说了不少难听的话,顾哥你要不先做做心理准备?”
工作室里的人都知道顾长雪对与老爷子相关的事十分在意。有时遇到一些触及过往记忆的事或物,顾长雪虽然不会耽搁工作,但心情能糟糕上好几天。
“不用。”顾长雪的脸色果然在听闻赵三水闹事闹到老爷子头上后变得难看起来,但仍克制着情绪道,“你放吧。”
丁瓜瓜磨磨蹭蹭地将视频点开,往后拖了段进度条,雨声便嘈杂地涌了出来。
赵三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卖惨,这么大的雨也没有撑伞:“顾皆安——哦,我是说顾长雪啊。他这个人,真的很不值得一些小年轻那么认真的追捧他。我也是看我侄女一天到晚对着海报嚷嚷什么“我要嫁他”,才没忍住想站出来说一些真相,免得很多人继续受蒙骗,觉得他怎么怎么优秀,怎么怎么好——唉。演员呈现在镜头前的形象,那能当真么?都是装出来的呀!他是我大小看到大的,我还能不清楚么?”
赵三水说得苦口婆心,被弹幕质疑也依旧好脾气地回应:“为什么叫他顾皆安?哦,这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小名。你们别急,我今天特地来这个地方直播,就是准备把所有我知道的真相说清楚的。”
他顿了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啊,顾长雪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的弃婴。顾老爷子是在雪地里捡到他的,一时好心带回家养了,却不知道养出了一个白眼狼。”
“你们看到我身后这座墓了吗?这墓就是他爷爷的。打从这碑立下,一直到今天,顾长雪就没来祭拜过一次,这墓全是我在帮忙打理,就连这碑也是我帮了忙建的。”
他叹了口气:“你们也别觉得惊讶,这孩子打小就是一副薄情冷性的模样。跟谁都混不熟。他也不大爱念书,那时候村里设了学校,他成绩永远是垫底的那个。大半个学期上下来,他还是念不出课文,听写通通交白卷。”
“后来可能是被老师骂狠了吧,他就开始逃课。常常是白天跑出去,一直到大晚上才蓬头垢面的回来,害得村里人到处帮忙找,生怕这孩子出什么事……”
赵三水说着说着摇摇头:“其实顾老爷子养出的孩子是这个性格,大家都不怎么觉得意外。毕竟顾老爷子自己也不大着调,六七十岁的年纪还每日酗酒,隔三差五总有一段时间不见人影,再露面时又带着一大笔来源不明的钱财回来——”
“咔嚓。”
丁瓜瓜惊恐地看着他顾哥徒手捏碎了一块玻璃:“哥哥哥你你你……”
别的霸总发怒,最多捏个玻璃杯就算手劲了得,他顾哥不一样了,徒手掰茶几。
这茶几还是他亲自选的款式,所以比谁都清楚这台面的材质是号称可以防弹的复合型材料。
“……”丁瓜瓜在沙发上哆嗦成筛子,还得硬着头皮搭话,“哥呃呃还继续看安安吗?”
这这这肯定是茶几质量不过关,绝对不是他顾哥有问题。
顾长雪顶着一张黑风煞气的脸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了下自己的手,些许的疑惑都被怒气挤到待办事项的最后排:“看。”
不等丁瓜瓜哆嗦着伸出爪子,顾长雪抬手敲了下空格。
“……”丁瓜瓜的表情霎时惊悚得像这电脑会被顾长雪一敲就炸。
屏幕里的赵三水又开始人模狗样地放起屁:“……唉,恐怕这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后来啊,顾老爷子去世了。顾皆安非不愿认,硬说老爷子只是失踪了,一定要大家放下手里秋收的活儿,陪他去找爷爷……你说这要是爷孙情深吧,这小孩儿到最后连他爷爷入葬的仪式都没出席,这墓碑还是我们村里这些大人帮忙立的。”
他还在絮絮叨叨的添油加醋,一些黑粉已经闻风而来。
录屏里的弹幕刷过大片的辱骂和诬陷,从“小时候学习这么糟糕,怎么考上A大的?肯定是假.文凭。”到“皆安这个名字好土啊,不过放在顾长雪身上还挺合适,皆安皆安,念快了就是贱嘛。”
赵三水还假惺惺地劝:“唉,怎么能这么歪曲别人的名字呢?”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偏偏又特地把那段弹幕挑出来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气得丁瓜瓜一下将他哥刚刚展露出的恐怖战力忘到了九霄云外,刚伸手想要锤一下空格键。
“咔……”
厚积的霜冰霎时从电脑屏幕的一角封到了客厅的另一端,拖曳出长,且无法掩盖的痕迹。
顾长雪:“……”
丁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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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木着脸推开寒声问他“此人身在何处”的颜王,盯着丁瓜瓜:“如果我说这是冰箱或者空调的制冷系统出了问题,你信吗?”
丁瓜瓜哽咽了一声:“爸爸,如果我说我啥也没看见,你信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这个包袱抛得可能不是时候,丁瓜瓜眼睁睁看着地面的霜冰乍然蔓延,须臾间封住了整个客厅。
“……呜。”丁瓜瓜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弱小无助的呜咽。
“……”顾长雪头疼地揉了下额角,抬起手在颜王胸口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你冷静一点。”
他其实没想到顾颜会气得这么外露,以至于在丁瓜瓜面前暴露了存在。
在过往相处的时间里,顾颜总是冷静自持的,似乎从没有什么事能干扰他的理性。即便偶尔产生了情绪上的波动,也会迅速克制住,从未因此耽误过正事。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明那些黑粉口头上的恶言其实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就这点蚊子雨,甚至不如《死城》完播那会儿从国外一路蔓延到国内的骂战有阵仗。
他会生气,纯粹只是因为赵三水对爷爷的故意歪曲污蔑,对他来说,这才是死穴。
“顾顾顾哥,”丁瓜瓜在一旁强撑着胆气开口,比划了下颜王的方向,“你这……有人啊?”
“嗯,”顾长雪索性放弃了遮掩,“之前让你联系李道长,也是为了他。”
颜王似乎也逐渐恢复了冷静,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垂着眼半晌吐出一句:“此世之人,怕是没经过什么战乱。”
人间皆安,本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是大顾过往几十年里,多少枉死的、挣扎求生的人求也求不得的梦。
可落进这些人口中,这梦竟成了能随意拿来贬低、戏笑人的玩笑……
这些人,是在安逸中享受得太久了,将这份人间皆安当做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曾想过这份安逸是如何换来的。他们享受着这份安逸,怎还有脸拿这当做玩笑?!
丁瓜瓜哆嗦着发现客厅窗上的白霜又蔓长了几寸,忍不住伸手攥住他哥的袖子:“顾顾顾哥……”
顾长雪摁住他的脑瓜子:“我在,你怕什么。继续说赵三水的事,暂停之后他又说了什么?”
“没、没别的了……不对!他还说了一件事,说顾哥你原本不叫‘长雪’,叫‘顾大雪’……”丁瓜瓜怕是真怕,八卦起来也是真八卦,缩着脖子偷瞄顾长雪,“真的假的啊?顾哥你改过名?”
“没改过。不过他说的……也不算完全错。”顾长雪神色淡淡地道,“先前赵三水也说了吧,我是个弃婴,爷爷是在雪地里捡到的我。”
顾老爷子不忍心就这么放任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活活冻死,便将婴儿抱回了家。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去办了正式的手续。
“我爷爷没什么文化,取名的思路也很直白。因为是在大雪天里捡的,所以给我取名为‘大雪’。结果填表的时候因为字太丑,‘大’字被登记的人误看成了‘长’……”
这些经过说起来好笑滑稽,在年幼无虑时,本是他和顾老爷子爷孙间引以为趣的笑谈。可后来八月金秋,他丢了最亲近的人,又在那一年饱尝了人情冷暖……往后十来年里,他都没能在聊起这些过往时笑过。
不过时过境迁,顾长雪扫了眼乖巧排坐在沙发边的两人,久违地升起几分当年与顾老爷子谈论此事时的乐趣:“我爷爷回家才发现这件事,又跑去找负责登记的书记,说‘雪哪有用长来形容的?你到底有没有文化啊?’,拍着桌子要求书记把错字纠正过来。”
和胸无点墨的顾老爷子不一样,书记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顾老爷子底气十足的质问直接把他问无语了,心想:开什么玩笑,大雪反倒比长雪更有文化了?
“可能是想争这一口气吧,书记摁着登记表就是不答应改。他跟我爷爷说,长雪这名字才叫好,有首诗是这么写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多么磅礴旷远的意象啊!当时书记苦口婆心地劝顾老爷子,说这诗写的是戍边兵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爱国赤胆和大毅力。这‘长雪’,听起来不比那俗不可耐的‘大雪’有深意的多?
说是这么说,但书记其实没抱什么希望能说服顾老爷子。毕竟这个寡居的老光棍倔起来不听人劝的性子在村里都很出名。
“没想到我爷爷愣了一会居然答应了,什么都没再说就回了家。往后,我便叫了‘长雪’这名字。”顾长雪极轻地勾了下唇角,“但他其实还是记不住‘长雪’这名,更记不住那首对他来说又长又文绉绉的事,念起我的名字来总觉得别扭。所以他后来又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做‘皆安’,说是取自‘人间皆安’之意,这成语是他这辈子记得最牢的一个成语,绝对不会忘。”
他年幼时还曾一时兴起查过一回,确认“人间皆安”这个词虽然的确出自《礼记》,但绝对不算成语,为此抱着词典跑去跟顾老爷子大辩了一场,最终以他被醉醺醺的老爷子几下挂上村头最高的大树上晾了半小时收尾。
“晾了半小时?”丁瓜瓜听得投入,都忘了害怕了,“那是不是就相当于现在的罚站半小时?”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不是。那时候家里没太多玩具,我爷爷带着我以爬高上低、捉虫子斗大鹅为乐,晾半个小时相当于现在的……家长没收孩子的课本,摁头要求玩电脑。”
“……”丁瓜瓜刚升起的一点共鸣霎时没了。
他黑线地说:“怎么还有家长强迫孩子玩儿的啊。”@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因为那时候我学得太过分了吧。”顾长雪轻描淡写地说,冲着电脑的方向点了点下巴,“赵三水不是也说了?我年幼时学习成绩很差,大半个学期下来也念不出课文,写不出字。”
“——啊??那是真的???”丁瓜瓜瞠目结舌,“不是!顾哥你不是过目不忘,看书还贼快吗?”
“小时候我不是这样。”顾长雪垂下眼睑,“那时候我是真学不会。”
顾老爷子没上过学,可能正因如此吧,所以格外重视顾长雪的学习。从老师那儿得知顾长雪的情况后,本还发过几回脾气,后来偷偷观察发现,顾长雪不是如老师所说的那样“没认真学”,他孙子念起书来比谁都用功,倔起来一晚上能只睡两三个小时,可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在医院时你不是见到过么?我有过一次就诊记录,就是为了查这个的。”
顾长雪言简意赅地说:“这应该是某种特殊的阅读障碍,我能正常的听、说语言,但就是无法阅读和书写。”
这种病放在现代,可能还比较容易被理解和接受,放到十来年前,谁都没听说过有这种病。村里的人只会说这孩子笨、不努力,并不能想象到顾长雪面对课本有多难熬。@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可是顾老爷子单凭偷偷观察,就发现了。并且他还理解了:顾长雪不能听写文字并不是他不努力,而是天生就存在某种缺陷,导致读书写字对于顾长雪来说,就像是让一个普通人学习飞行,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功。
“他那时候就带我去医院看过,不过十来年前……你们想想也知道结果。”顾长雪垂下眼,“回家以后,他静坐了一段时间,就跟我说他会想法子治我的病,日后跟我一起学习。”
顾老爷子说到做到,打那天开始真搬了把凳子坐在顾长雪身边一起念书,琢磨着各种方法,想找到能让顾长雪正常阅读、书写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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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不看文字,用肌肉运动记住某个字该怎么写,比如跳带偏旁部首或笔画的方格……”
那些方法有的管用,有的不管用。顾老爷子带他不厌其烦地一一试过,中途三不五时地离开黑石村,说是要找能治疗他的方法,一去几个月才回来,进门就要抱着酒酩酊大醉一场。
村里人都很嫌弃顾老爷子酗酒的习惯,顾长雪却能感觉到,他爷爷醉酒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也不是因为他的天生缺陷而烦躁,更多的像是一种自我麻痹。
就好像每出村一次,他就得经历一场大动筋骨的波折。而那些波折他不愿去想,亦或是没法去想,所以大醉一场,醒来才能继续精力充沛地陪顾长雪试验新的学习方法。
“那几年……他苍老了很多。我心里觉得难受,所以总希望自己能学快一点,才能让他别那么累。”顾长雪抬手碰了下左肩,“所以那段时间我总会翘掉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课,自己跑到无人打扰的山林里去,按照那些试验出来有效果的方法习字。”
“原来……是这样。”丁瓜瓜喃喃,“所以,顾哥你是凭借这样一点点努力,才变得像现在这样厉害的么?”
“不是。”顾长雪对于这种过于励志煽情的形容有些接受无能,本能嫌弃地否定完,才勉强给了个更为精准的回答,“不完全是。”
他顿了一下道:“赵三水说过吧,我总是进了山林很晚都不回家,连累得村人总得帮忙四处找人。”
“这种事的确发生过,但只发生了一次。”
“那一次我是出了意外,差点坠崖。身上头上都受了伤……可能是过程中撞到了头部的哪个位置,原本的完全没法阅读的文字变得有条理了——”他意识到这么说丁瓜瓜和顾颜可能没法理解,改道,“你们就当那个先天的缺陷减轻了吧。在那之后,所有的尝试和努力才开始变得有效果。”
“嗯嗯。回头我再详细问问那位精神内科主任,他肯定记得,上次见面不还主动打招呼,说顾哥你是什么特殊案例么!”丁瓜瓜边听边记,思索着进行公关需要提供的证据链和相关情报,“那应该就只剩最后两个问题了。一个是顾老爷子的收入来源,还有一个是……为什么赵三水说顾老爷子……去世了,顾哥你却说他只是失踪了?为什么顾哥你从不去拜祭那座坟呢?”
第一百三十章
有关顾老爷子失踪的过往,丁瓜瓜其实也只是听顾长雪潦潦提过一嘴,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那位被请来帮忙寻人的火鸡头跟顾长雪谈及此事时,他被顾长雪支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没能听到。
“顾哥……”丁瓜瓜小心翼翼说,“我知道你不是很想在人前提这些事,但赵三水的诽谤必须得处理,要公关就得知道当年发生的真实情况……”
“我知道。”顾长雪闭了下眼,还没睁开,便觉得肩头一沉,抬起头才发觉顾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敛去满身怒意后,顾颜的神情依旧是沉静的,握着他肩头的手平稳有力,带得他的心绪无端便静了下来。
顾长雪微微放松肩背,收回视线,看向丁瓜瓜:“我爷爷是在十一年前的秋季失踪的。”
那一年,他十三岁。
他的“病”已经大好,至少不会再耽误学习,甚至于他阅读、记忆的速度都远超一般人。
“但我爷爷还是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村一趟。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我问他,他也只是回一句去城里。”
“他的确会在回来时带笔钱,但也不是每次都带。加在一起十来次,每次都花不到自己身上,基本都会在一两天内被村里的人借走。”
顾长雪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极淡的讥嘲,又很快褪去,只剩下冷淡的恹恹。
十来年前,黑石村还是个穷困的村落。村民们靠天吃饭,一旦有个什么旱年涝年,影响到田地的收成,这一整年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赵三水只说顾老爷子的钱来路不明,却绝口不提这些钱最后都被用去接济村民,整个村子几乎每家每户都受过顾老爷子的恩惠,直到今日,都有些人家没有还清债款。
“我爷爷借钱也不要利息,只说谁都有困难绝望的时候,他没多大的本事兼济天下,但身边的人他还是能捞一把的。”
那时候顾老爷子回村,总有人蹲守在门口。最积极守在村口的甚至不是顾长雪,而是那些手头缺钱的村民们。
“赵三水也蹲守过一次。不过我爷爷拒绝了借钱给他,说他明明靠卖石料大赚了一笔,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纯粹是赌.博赌出来的,自作自受。就算把钱借给赵三水,他也不会拿去还赌债,只会继续拿去赌。”
顾老爷子预料的半点没错。十来年过去,赵三水能找上顾长雪,开口就借几百万,说明这人手里欠下的债远不止几百万这么些。
“草,这个姓赵的好不要脸!”丁瓜瓜怒得一锤桌面,“指不定就是因为顾老爷子没答应借钱给他,这混账记恨上了。他还说什么墓碑是他立的,每年他都会去祭拜——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顾长雪淡淡道:“我也不信。会去祭拜那座坟的人都是内心有愧的人,赵三水连良心都没有,哪来的地方给他装愧疚?”
“……啊?”丁瓜瓜又懵了,弱弱地问,“为什么……去祭拜那座坟的人都内心有愧?”
“因为很多原因吧。”顾长雪微微仰起头,“就像赵三水说的,我爷爷失踪的那段时间,恰好逢上秋收,各家各户都拒绝了帮忙找人。”
那一年是个难得风调雨顺的丰收年。
金桂结上树梢时,田野也灿金如涛。各家各户都喜气洋洋地忙碌着秋收,唯一的例外就是顾老爷子家。
“我爷爷早一个月前就离开村子了,一直到八月底都没见回来。”
这要是放在以往,其实并不奇怪。顾老爷子离村最久的一回,整整走了有半年没回来,顾长雪自己也习惯了爷爷不着家的性格,平时并不会因为爷爷久不还家而惊慌。
“但那一回不一样——”顾长雪话说到一半,屋子另一端厨房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爆炸似的巨响。
颜王压住顾长雪的肩:“我去看看,你继续说。”
他没给顾长雪拒绝的时间,虚影已经穿墙而过。
“……”顾长雪默然无言地想了会这人进了厨房能不能看得懂那些铁方块都是干什么用的,最终还是扭回头,对着满眼惊恐的丁瓜瓜道,“不用管,有人去看了。大不了把厨房也冻一遍。”
本来提及这些往事他还心情烦郁,被这意外一冲,他现在更想进厨房去监视某人别捅娄子。
顾长雪揉了揉额角,扫了眼窗外。
暴雨不知何时消退了些许,只是风变大了不少,吹得窗外的松树歪斜倾压。
顾长雪收回视线:“你还记得那块怀表么?不知道这表是不是跟什么往事有关,我爷爷平日里不论出不出门,都会把那块表随身携带着。哪怕是洗澡,都要把它带进浴室。”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一日,他独自一人打扫完院落,很晚才上床。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床尾好像有什么细碎的动静,猛然惊醒时,却只看到灯影摇晃。
“我有点怕是屋里进了老鼠,下床看了眼,就瞧见那块怀表躺在床尾的空地上。”
“啊?”丁瓜瓜挠头,“是老爷子忘带了,还是他回来过一趟?”
“回来过吧。”顾长雪低声道,“那天我才打扫完卫生,如果怀表原本就摆在地上,我怎么可能没发现?”
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愣愣看了会怀表,所有的睡意霎时全消。他在床边僵硬地站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敲邻里的门。
“凌晨三四点,我几乎把所有人家的门敲了个遍。”
顾长雪轻声说:“可他们都不信我。”
乡亲们秋收忙了一天,本就疲惫,小长雪找上门时又是凌晨三四点。
那一晚他敲了几十扇门,每一道门都没打开。
里面的人只困倦又不耐地说,什么出事不出事的,肯定是小长雪想多了。那块怀表多半原本就落在床底下,只是被流窜的老鼠恰巧带出来而已。老爷子本来就一出门就出三四个月,现在才过一个月左右,没回来很正常。
顾长雪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碎玻璃:“我解释了爷爷从不让怀表离身的习惯,他们又说,即便是钥匙也有忘记带出门的时候,忘带个根本用不着怀表其实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被这些“没必要大惊小怪”、“想多了”按着,在村落间辗转近两个月。
“两个月。”顾长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凝聚了他迄今都无法解开的一切怨气和心结。
他四处求了两个月,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把。所有人只是叹着气,无奈又好脾气似的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不会有事的”、“顾老头不见踪影不是常事嘛”。
他在处处碰壁与被拒之门外间茫然不解又无助崩溃,最后于某个夜晚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市镇的路。
他出村的那天下了大雨,水淹了他大半条腿。那条泥泞不平的路特别漫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山路在途中似乎垮塌过几回,树石被骤来的暴风雨摧折,沿水滚下。他都没在意,只捏着手里那块破损的怀表,麻木地往前走。@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怀表温温热热,像爷爷手掌的温度。他那时心里总怀揣着一个毫无道理、并不科学的念头,好像怀表没有变凉,他的爷爷就还没死。
顾长雪揉了下额头:“我也算幸运吧,一路又是山体垮塌又是暴风雨,我还是好好走到了派出所。报案后立案检查,最终将爷爷定为失踪人口。”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顾老爷子依旧杳无音讯。村民们这才逐渐慌张起来,开始在心里犯嘀咕,难道小长雪那时候慌里慌张找上门要他们帮忙找爷爷不是大惊小怪、无理取闹?
那他们拒绝帮忙找人,岂不是相当于……见死不救?
这见死不救的对象,还是曾经在他们走投无路时雪中送炭的顾老爷子……
村委会的人就是在这时找上门的,说小长雪的爷爷多半是回不来了,毕竟这么长时间杳无音讯,年岁又那么大……那现在就得处理小长雪的安置问题,总不能让这孩子无依无靠吧?
丁瓜瓜嘶了一声:“可是哥,我记得你是孤儿院出身吧,所以,那些人到最后……”
也没有人愿意收养小长雪?
“嗯。”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声。
那些人将他当做烫手山芋踢来踢去时,他就垂着头坐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听到那些大人们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争辩:
“为什么要我家来养?我上头要养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下面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哪有多余的钱再养一个孩子啊?”
“别看我啊,我家欠老爷子的钱,可是早就还清了。”
“钱还清了,人情呢?人家老爷子在你儿子没钱治病的时候借了你钱,救了你儿子一命,还没问你要利息。这是把钱还清就算了事的?先前小长雪叫你帮他找老爷子,就属你拒绝的最利索,要我说啊,老爷子失踪就有你一份原因,指不定早点出动村里的人去找,还能把人找回来。”
“哎呀?你说的很义正言辞嘛,那顾老爷子借你钱给母亲做手术,保了你娘一命,你秋收的时候帮忙找人了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我秋收那么忙,哪能抽得出空?全家上下七张嘴,就指着这些粮食活呢,我放下秋收去找人,岂不是相当于放弃我自己家人的活路?”
“谁不是啊?在座的谁不是这样?咱们村的人本来也不富裕,能养活自己家人都辛苦,再多养一个孩子……你就说谁家有这个条件能多养?”
“那顾老爷子借钱给大家伙儿的时候,他家日子过的也紧巴啊!哪怕是现在——你家孩子还能有点儿玩具吧?他家小长雪,最多能得点儿草折的玩意儿,顾老爷子只能带他爬爬树玩玩泥巴——”
“那是顾老爷子自己乐意!换成是我,我是不乐意借的。我这人没什么素质,就想顾好自己家里的人。连自家的人都顾不好,我还去顾别人的孩子?开什么玩笑……我养小长雪,我是对小长雪有情有义了。那我亲生的孩子们呢?他们因为我多养一个孩子就得省吃省用的吃苦,我对得起我自己的孩子们吗?你们就说,我拒绝养他有错吗?啊?我也没犯法吧!”
“……”小长雪在后屋坐得笔直,安静又乖巧。
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磨烂后一直没换的鞋子,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没错。也没犯法。
所以他连怨恨都没有道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在那之后不久,无人愿意收养的小长雪便被送去了镇上的孤儿院。
“进孤儿院的第三天吧,村人们便找上门,说是他们替爷爷建了衣冠冢。”
对着小长雪说这句话时,几十来号人愣是没一个有脸跟小长雪对视。他们心里无比清楚,这座衣冠冢根本不是为了让老爷子安息建的,是为了抚平他们内心的歉疚而匆匆建的。
顾长雪讥嘲地笑了一声:“我从未承认过爷爷已经去世,他们建坟时也根本没跟我商量。那是一座村民们建起来好让他们内心获得平静的空坟,我为什么要去祭拜?”
他站起身将手机丢给丁瓜瓜:“报案吧。三个月前赵三水打来电话时,我就录了音,足以证明他是敲诈勒索不成后恶意诽谤。他话术说得很流畅,估计也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进圈这么多年,他吃过不少亏,早长了记性,凡事都要留一手。从头到尾,他就没将赵三水的诽谤放在心上,只是对方居然在污蔑中提及顾老爷子,他才怒火中烧。
“放心,一会我就联系工作室处理。”丁瓜瓜利索地接住手机,“还有别的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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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这些已经够了。”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句,大步迈向厨房。
“……”丁瓜瓜愣了一下。
他问的是还有没有别的情报可利用,顾长雪回的却是“已经够了”,而不是没有。
他几乎立即反应过来,能用来帮助顾哥澄清名誉、打赢这场舆论战的情报恐怕远不止顾哥说的这些,只是顾哥不愿让这场风波干扰那些相关人等的正常生活,才选择了不说。
丁瓜瓜安静片刻,换上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从沙发上跳起来黏上去:“爸爸,你真温柔!”
顾长雪嫌恶地将这便宜儿子推开:“起开,一股汗味。”
丁瓜瓜嘤嘤着顶着一张苦瓜脸站开,心里却在想。
是真的很温柔啊,顾哥。
明明在年少时尝尽了人情冷淡,本该积攒着满腹的怨恨,本该在屡撞南墙中明白自私的人才能过的轻松,可这个人冷淡的外表下,仍旧保存着那份令他感到近乎灼烫的温柔。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护着妹妹,快被放贷人用铁棍打断脊梁那天,是路过的顾长雪向他伸来了手。
十六岁便已名声大噪的大明星毫无形象地蹲在遍地恶臭的巷角,在一旁的猎头惊慌的劝阻中摘下墨镜。清峻完美的五官逆着光,即便被狂风吹得鬓发凌乱,依旧耀眼得令他不敢直视:“我还缺一个助理。能力不限,学历不限,唯一要求是人品好,够勤快。”
他妹妹还在发着抖,不停喃喃着“别打我哥,我们已经在赚钱了”,猎头却苦着一张脸劝:“顾小先生,不行啊,他还没成年。更何况我那儿准备的人选比他优秀的多,挑助理这件事可不能儿戏……”
……哈。
何其可笑。
他和妹妹的两条人命,原来竟只抵得上一句儿戏。
他蓦地闭紧眼睛,掩住眼底泛出的血色和狠戾,紧紧抱住妹妹,本想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找机会逃出深巷,却听那个大明星蹲在他面前,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乐意。”@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还没反应过来,巷口外忽然警笛声大噪。那些讨债的人惊慌之下扔了铁棍想要逃,却被冲进来的警察扣押在地,又拖上了警车。
他像梦游一样被带去做了笔录,又被告知这些恶徒涉黑行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但他们的同伙很可能会打击报复,有条件最好能搬个家。
妹妹还在他怀里打着哆嗦,他咬着下唇想,如果他们能搬得了家,又怎么会继续住在那个独自远逃的人渣父亲留的那间屋子里,被这些败类不断找上门折磨。
踏出警局时,阳光刺目,狂风乱卷得道旁林荫树弯折成弓。
他垂着头听着这城市中的喧嚣人声,听着车水马龙,心底翻涌的那些污浊刚要宣之欲出,后脑勺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问你话呢,要不要应聘?”那位大明星居然一直等在警局门口没走。
猎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对方靠在墙边,迎着他的视线挑眉,修长清瘦的指间晃着一把钥匙:“工作期间提供员工食宿。”
他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懵了多久,总之应该浪费了不少时间,以至于他妹妹都从惊吓中回过神,对着大明星小心又认真地说:“但我们还没成年,这样不合——”
“提前养员工行不行?”那把银亮的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他怀里,他听到那位大明星语气平淡地说,“成年之前,别想什么工作。你们这点学历,就算工作也只能给我添麻烦。都给我好好上学去,尤其是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在愣神,妹妹连忙从他怀里探出脑袋说:“我哥叫丁寡卦,我叫丁寡欢。”
他妹妹在先前打斗时磕掉了门牙,又带着点方言。那两个谁听都觉得不详又恶意深重的名字落进对方耳中,顿时变了个意味:“……什么?丁瓜瓜,丁瓜花?”
那位大明星好看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嫌弃的意味:“哪个傻逼取的名,女孩子叫这名真不会被班上同学排挤?你们监护人呢?这名字改不改的掉?”
他木愣愣地摇头,就听那大明星嘀咕:“那在国内上学估计得被笑死。算了,送国外吧,等成年能自己去办改名了再接回来。”
也不知道对面的人怎么琢磨的,再抬头时对着丁寡欢说:“给你换个名乐不乐意?诗经里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丁关雎这名字怎么样?你要是不喜欢,回头上学的时候自己慢慢琢磨——”
“喜欢!”丁寡欢几乎从他怀里跳出来,“那我哥呢?”
“啊?男孩子名字糙点又没事。”大明星双标得毫不遮拦,“这么大了自己取个名不会?”
后续他们又聊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多半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废话,但又足以让他和妹妹忘却了不久前的所有忧虑。
于是,四年之后。他和妹妹拿着各自新出炉的身份证,回国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更改姓名。他妹妹从丁寡欢更名为丁关雎,他从丁寡卦改成了丁瓜瓜。
派出所办事的事务员盯着他填的表半晌说不出话,抬起头时神情很是难以言喻:“丁先生,你这……想清楚了?”
他想得很清楚。他回国是为了顾哥当经纪人的,丁瓜瓜的名字和他的娃娃脸足以削弱绝大多数商谈对象的戒心,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更何况……这冒着傻气的名字不仅是一张克敌的面具,更是一道枷锁。
锁住那些属于丁寡卦的污浊狠戾,时时刻刻提醒他去做顾哥期望中的干干净净的人。
丁瓜瓜眼底流过一丝暗光,很快又挂着那副傻白甜的神情追上走远的顾长雪:“顾哥,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看看某个进了厨房就不出来的人是不是掉洗手池里了,再去衣冠冢把爷爷的遗物接回来。”顾长雪抵开粘人的丁瓜瓜,“赵三水的直播是今早发的吧?那块墓地在黑石村附近,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能这么快找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厨房的门,发觉某人正蹙眉盯着地面,满脸沉吟。
“……”顾长雪看了眼地上的冰箱零件,实在没忍住,“你干什么了?”
“刚刚轰响的好像是这个铁方块。”顾颜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后续。
但就算这人的语气再冷,脸色再寒,顾长雪依然能根据被五马分尸的冰箱尸体推导出后续的话:我想拆开看看能否修好,结果修不好了。
“……”丁瓜瓜在墙角插座边蹲下,无语地举起断线,“很明显是电线烧断了啊,换根线就成了,为什么要拆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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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在厨房柜台里翻了翻:“我记得应该有备用的……啊,在这儿。”
他拿着新线站起身,低头盯了会冰箱,干巴巴地说了句:“……好像有备用的线也没用了……回头还是换个新的吧。顾哥,这根烧断的线我就带出去扔了啊,我先回工作室,把公关的事儿捯饬好。”
丁瓜瓜风风火火出了厨房,匆匆忙忙把电脑收起来,忙乱间还把包掉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才撑着他顾哥给的伞出了门。
雨幕中,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住。司机师傅咬着烟睨了他一眼:“上啊。”
丁瓜瓜面无表情地跟司机师傅对视半晌,车里的人才重重地啧了一声,掐灭烟头:“就你事多。”
“有本事你当着顾哥的面也这么抽。”丁瓜瓜嗤笑一声,打开车门上了车。
司机师傅在前座骂骂咧咧地踩下油门,丁瓜瓜静坐片刻,没什么神色地拨通电话:“嗯,我刚从顾哥家出来。顾哥留了赵三水的录音,一会儿给你们发过去……对了。”
他凉下脸时,眸子的颜色也变得浅淡:“再办三件事。”
“一件是想办法联系上那个李道长,不管你们编什么故事,务必让他来跟顾哥见一面。顾哥身边……真跟着一只鬼。”
“第二件……”丁瓜瓜慢慢将包上沾着的几块玻璃碎片扫进手帕里,“帮我联系人,检测一下我一会儿带过去的碎片到底是不是能防弹的复合材料。”
他将手帕收进胸前的口袋里,垂眸看着手上的那截断线:“最后一件,查查顾哥的别墅近些时日有没有人潜入过。刚刚顾哥冰箱的电线烧毁了,炸响了一声。”
手机另一端传来吊嗓子的声音:“啊?开什么玩笑啊丁寡卦,那冰箱不是今年周哥搬进来之后,你给顾哥换的吗?电线也该是配套的啊,才用了不到一年还是半年吧,好端端地怎么会烧坏啊?”
“少用那个名字叫我。”丁瓜瓜皱起眉说,“那个鬼中途发了次脾气,整个客厅都被冰冻上了。但这也应该也影响不到厨房的电器……总之你们查查。还有,我这边问到了些有关赵三水的情报。”
他顿了下道:“这个人涉赌,而且很可能不是第一次敲诈勒索。一张口就能讨要几百万……他背的欠款只怕不少。”
“能欠下这么大的债务,又能铤而走险到用这种方法借钱……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查到这人是在哪赌博的,涉不涉及跨境,有没有组织赌博的行为。还有,看看能不能查到这人还敲诈勒索过谁,具体涉及多大的金额。”
这么多罪加在一起也只能判二十来年啊……
丁瓜瓜轻啧了一声:“为了还债,这人可能干了不止敲诈勒索这点事,再查查有没有其他不合法的行为。”
最好能特么地在牢里关到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丁瓜瓜眼底划过一丝暗色,最终还是压了下去,只耐着性子又多叮嘱了一句:“对了,查的时候别碰高压线,实在不行就交给律师取证去。你们知道顾哥的性格——”
“哦,那个啊。”电话对面的人语气散漫地打断,“赵三水已经被扣押了啊。”
“……”丁瓜瓜的话戛然而止。
前座的司机叼着根未点的烟,毫不客气地哧出一声笑。
丁瓜瓜:“……什么时候?谁干的??”
他进别墅前赵三水还蹦跶着呢,怎么这就被扣押了?
“什么叫谁干的……”电话对面的人哼笑了一声,“问得就好像你已经肯定了是我们中有人触了高压线似的。”
对面的人也没卖关子,怼完一句便道:“你还记得顾哥刚搬进别墅的那一年吧?他不是为了取旧物,回过黑石村一趟么?途中在附近乡镇歇脚,遇到一群律师。”
因为要搬很多东西,那天丁瓜瓜和司机师傅也在。中午在乡镇吃饭时,听到隔壁坐着一大桌老老少少,对着饭菜唉声叹气。
恰好顾长雪因为重返故地而心情不佳,丁瓜瓜想找点事分散顾长雪的注意力,便顶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自来熟地跑去套近乎,一来二去问了个清楚:
这些人都是乡镇本地出身的,在大城市干了几年、十几年律师后,越发感觉到家乡法律援助能力的贫瘠,一整个乡镇都挤不出一家律所,乡亲们能请到的律师也没什么本事。
“我们想回乡,在镇上建立一间律所,提供免费法律援助——但愿望是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人还是得吃饭啊!理想主义又不能填饱肚子。再说了,律协也不允许律师免费替人打官司。”
丁瓜瓜沉吟片刻:“我记得……顾哥当时听了一会就走过去说,你们尽管建,日后我来替当事人支付报酬,最后这律所不到一年就建成了。怎么,赵三水被扣押和那家律所有关系?”
“有。今早赵三水离开家去做直播的时候,柳女士——哦,就是赵三水的老婆,趁机跑到了镇上,找上那群律师说自己被家暴、要离婚,拿出一堆证据,问有没有办法告到赵三水这辈子都出不了监狱。”
柳女士说,赵三水管她管得很严,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幸好有这么个律所……她的最终目的也不是通过离婚分得什么钱,而是告到赵三水这辈子都出不了狱,免得这个人渣再找上她打击报复。
“她提供的证据还蛮严重的,赵三水不单涉及组织跨境赌博,还涉及某些非法买卖。多年来对不下百人进行过敲诈勒索,其中就包括顾哥。律师都看愣住了,最后说这些证据涉及刑事诉讼,得交由公安处理,律所这边能代理的案子只有家暴和离婚。”
“柳女士就说,我知道你们律所跟顾长雪有联系,劳烦把敲诈勒索这些事都跟顾长雪说一下,别被赵三水那个人渣害了。还有……再跟小长雪说句对不起。”
当年顾老爷子还在时,曾帮过柳女士的娘家很多忙。那年八月,柳女士很想帮顾长雪去找人,也很想收养顾长雪,可她受制于赵三水,一直不得自由。直到今日,她才找到机会,带着这些年一点一点收集到的所有证据,踏出这一步。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都在社交平台发了消息呢。”电话对面的人轻飘飘地说,“我都看惊讶了。原来顾哥说的是真的啊,这世上还是有人长了良心……”
被顾长雪捞回工作室的这些年,他们虽然缩起爪牙,披上了乖巧的伪装,心底却对世间的良善不抱任何希望。
他们从恶意堆彻的泥路里一路走来,所见的良善也就只有顾长雪一人,入圈后面对形形色色虚伪卑劣的面孔,更是越打交道越恶心这个世间。@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直至今日,他们才看到片片光明。
对面的人哼笑了一声:“这就是……算了,你自己看去吧。”
电话被不客气的挂断,丁瓜瓜面无表情的看了会忙音的手机,打开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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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济孤儿院-吴院长:
胡说八道@赵三水,小长雪进孤儿院后,其他乡亲好歹还来探望过一次,你连一次都没来,怎么好意思装得那么熟?
有些事,长雪一直不希望我对外说,因为可能会影响到我和孤儿院的生活。但做人得有良心,面对@赵三水的恶意诽谤,我必须将这些往事说出来。
当初小长雪会进娱乐圈,签约拍《死城》,根本不像网上传的什么“年少天真,对成为大明星怀有憧憬”那么美好。纯粹是因为十年前夏末时,孤儿院陷入财政危机,濒临倒闭,偏偏有好几个孩子病情危急,亟待治疗。
大家可能不清楚,十年前我们镇上的其他孤儿院条件也不怎么好。就算有政府支持,能申请到的医疗条件也是有限的,根本不足以帮那几个孩子熬过那个夏天。
长雪从小耳朵灵,听到我在办公室的谈话后,就老是偷溜去镇上想打工赚钱,又因为年龄不够一直被拒绝。后来站在钟表店前发愣的时候,被王导演看到,带着人来找我谈签约的事时,我一眼就看出长雪在想什么,但这小孩儿还要板出一张冷淡的脸,小大人似的说你别想太多,我就是想成名、多接广告,说不定失踪的爷爷在电视或者海报上看到我的脸,还能找回来。
《死城》的约是我看着签的。片酬是多少,我一清二楚。收到片酬之后,小长雪只留了一点请人帮他去找爷爷的钱,剩下的统统捐给了孤儿院。
十年前啊,长雪才十四岁。他还没我胸口高,已经担起了孤儿院的活路,担起了人命。我就问,这样的一个孩子,赵三水你污蔑他薄情,污蔑他不孝,你有没有良心??】
【导演王清晓V:
@赵三水傻叉傻叉傻叉,你说谁薄情?顾长雪???呸!猴子放的屁都比你说的话香!
我也不怕跟大家坦白了。顾长雪的粉丝应该都知道吧,你们顾影帝一生英明,坑就坑在《死城》、《悬壶济天》、《人域》这烂尾三部曲上了。在下不才,恰好是执导这三部剧的导演。
这段孽缘得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对,是十一年前的秋天。
@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大名鼎鼎的编剧YL吧?说实话,有时候我骂他,但我也得感谢他。不光是我,还有顾长雪。
十一年前,我还是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无名导演。这位YL编剧带着剧本找上门,说看了我发布的一些作品,问我愿不愿意拍他的剧本,他会提供充足的资金。
开玩笑,我那时候能有个剧本拍就不错了,更何况这位金主爸爸说的是“会提供充足的资金”!我就问,这话哪个导演听了不心动?!我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的条件,跟他签了三个剧本的约,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烂尾三部曲。
@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死城》是最先拍的,这也是应了YL的要求。
我当时仗着资金充足,找了好几个童星,结果一带到YL面前,这家伙就说不行,感觉不对,没有司冰河那种天生就冷淡孤傲又常显寂默的风骨。
就因为这要求,《死城》从十一年前就开始选角,一直选到十年前。
十年前的夏末,我去A市一个镇子上帮朋友取景,在一家钟表店前看到了顾长雪。这小子看着店里陈列的神情,真是第一时间就让我想起来YL说的那句“冷淡孤傲又常显寂默”,所以我就上前跟这小孩儿搭话,又说橱柜里的表漂亮吧?只要你来拍我这部戏,赚得钱足够让你想买多少只表就买多少!
这小子回头看了我半天,说他不想买表。他想买一家孤儿院,想替几个孩子买条命。够不够?
……朋友们。
我这个人,披着张狗皮,老爱狗吠,但很不凑巧,长了颗人心。我琢磨了好一会,心想要赚钱,还真没有比YL更大的冤大头了。大不了我多花百倍的心思,好好打磨打磨这小孩的演技,有这么张脸和气质摆在这儿,怎么都不会差到哪去吧!我就跟这小孩儿签了合约,一口气签了三个剧本。
中间又发生了些事,我就不说了。反正不是啥让人开心的事,以及再次感谢YL。
再往后发生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死城》一炮走红,小长雪因此身价倍增。
我知道有好几个导演给他递了一些很优秀、后来拿了奖的本子,不想拿烂尾剧本耽误这小孩儿,就跟他说,跟他签约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是以我个人名义签下他的。所以后面那两个剧本,他不演也行,免得招骂。我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反正还能再另找演员。
结果顾长雪说,他爷爷教他一诺千金,承恩必报,拍好作品前他更想先做好人。
所以,三年之后,顾长雪在他事业的上升期,毅然选择了回归拍摄完了剩余两部烂尾剧。
他把人生最美好的十八岁到二十岁这三年献给了《悬壶济天》和《人域》。并且凭借演技,硬生生将这两部烂尾剧从国内带火到了国外。
我跟顾长雪算是忘年交、损友,有时候会骂他圣父、散财童子,但他绝对是一个认真、温柔、值得粉丝不光是喜爱,甚至是学习的人。我相信就算赵三水说的那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它们背后一定也有赵三水没说出的缘由,我敢拿我的最佳导演奖和我的事业替顾长雪担保。】
“……”丁瓜瓜盯着博文中的其中一句看了半晌,眼神才往下扫。
评论都在惊讶王清晓最后那几段居然说的那么正经,明明这人以往每隔两三句就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次……看来这回是真的认了真。
而更多的评论,则汇聚在那位名不见经传、粉丝数只有千人的【仁济孤儿院-吴院长】下,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无比简洁的“谢谢”。
丁瓜瓜顺着页面往下拖,就见这两个字占据了几千条评论,以至于路人都在下面迷茫地追问这是个什么梗,被人指路道:【你点开这些人的过往博文看看。】
丁瓜瓜顿了顿,随手挑了一个点开,就见这人最新置顶的是一条三年前发的博文。
大致意思是本已决定放弃治疗,不再连累父母,今天忽然有一位好心人愿意资助他的手术……他觉得像在做梦。
以及好心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公布自己的姓名,因为嫌烦。他听着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丁瓜瓜忽然意识到这上千条谢谢来源于什么人,退出这个人的微博后沿着评论迅速往下翻,果然又看到不少熟悉的姓名、熟悉的孤儿院或残障学校的名字,都是他回国后曾跟顾哥一起去考察过、资助过的病人或机构。
司机在工作室楼下踩了刹车,咬着嘴里的烟尾催促他快送东西。
丁瓜瓜看着那满页滑不到边际、将所有的恶言恶语挤占开的“谢谢”静坐了片刻,缓缓撑起伞下车。
刚进工作室大门,手机弹出来电:“喂?周哥?”
顾长雪捞回工作室的人里,唯有周仁心憨厚得表里如一。搞得每次一跟周仁心照面或者通话,大家都又得装乖还得装点夹子音。
丁瓜瓜将包着碎片的巾帕丢给无所事事的前台,黑着脸刮了眼幸灾乐祸的其他人,重新撑起伞,走进雨幕里。
“小丁吗?”周仁心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激动,又有些疑惑,“我可能找到顾老爷子那些‘来历不明’的钱的来源了。你能来接我一趟吗?”
丁瓜瓜还没回话,前排的司机师傅就从后视镜扫了眼坐进车的丁瓜瓜,脚下一踩油门:“能,等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司机师傅那一句“等着”,说得霸气四溢,像个秋名山车神,给了周仁心一种对方随时会从雨幕中驰骋出来的错觉。
于是他挂了电话就跑去会所门口等。等了足足大半个小时,才看到一辆眼熟的车慢吞吞从雨幕中驶来。
后面的车主狂按喇叭,还有人开了窗户大骂:“不会开车能不能回驾校多练练?!踏马的车开得像抛了锚似的慢。”
黑轿车也不理这些声响,依旧以最低限速不急不缓地前行。
周仁心呆滞地看着它在汽笛声和大骂的包围下稳稳在他面前停下,上车时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开的确实有些慢……是怕下雨出意外么?先前你开车很快啊,还跟我说甩过不少次狗仔。”
“不只是因为暴雨,这不是天黑了嘛。”司机师傅早把烟头和一身的痞气收拾起来了,嘿嘿一笑,憨厚得跟周仁心不相上下,“顾哥没跟你说过?几年前……嗯,大概就是四年前吧,我开夜车时不小心撞过一个人。打那之后,只要天一黑,能见度一低,我就用最低限速开车了。”
“撞人?!”周仁心惊了一下。
“谁撞谁还不一定呢!”丁瓜瓜猛地一拍坐垫,伸手扒住前排的椅背,“周哥你说,好好一个人,会大晚上的、一身是伤、在高速公路上直坠而下?”
“什么直坠而下……”周仁心听迷糊了,“高速公路上怎么会有人直坠而下?旁边有山吗?”
“重点就是没有啊!”丁瓜瓜忿忿地说,“那条高速公路周围什么也没有,这人是从哪儿掉下来的?还有,浑身是伤也很可疑吧!我觉得啊,这人肯定是早有预谋的碰瓷——”
“但是那人被送进医院急救醒来后,也没说要追究责任啊,直接联系人带他离开了,连赔偿都没要。”司机师傅说,“后续也没有出现‘顾长雪深夜肇事撞人’之类的报道,所以也不可能是对家做的手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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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丁瓜瓜不甘地道,“我还是觉得有鬼。那些来接他的人也很可疑!当时我在病房外面听了一耳朵,听到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伪装’、‘谢天谢地你被救了,不然什么什么真死了’之类的话……哦!对!还有!”
丁瓜瓜抱紧椅背,满脸认真地说:“那个人伤得超——级重的,急救完就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还说不一定能清醒呢,那人就突然醒过来了。而且也不是那种虚弱的醒过来啊,是能正常坐起身、还按铃要求打电话联系人的那种清醒——”
“也未必很清醒吧,”司机又开始拆台,“护士给他拿了手机,他非要用座机电话。这年头哪个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安装座机电话啊?这不是为难人么。”
“……总之!我想强调的地方是,这个人真的很不正常!”丁瓜瓜怒瞪了司机师傅一眼,对着周仁心道,“他能在那么重的伤势下说醒就醒,还行动自如,这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还有啊,那些人推着轮椅把他带出医院的时候,我特地看了眼,他又是一副半昏迷的模样。我还跑去劝了好几次,他们都推说没关系没关系,留在这里太麻烦你们了,接回离家近的医院照顾更方便……不是,这是正常人被车撞以后,家里的人会对司机说的话??”
“……”周仁心沉默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不大正常。
比起这些人所声称的“不想给司机师傅添麻烦”,更像是在遮掩什么事,才急匆匆地要把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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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猜测起来,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涉黑组织,猜测到这难道是警方的潜伏行动。正胡思乱想,就见丁瓜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拿出手机:“怎么了小丁,你想到什么可能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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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是,”丁瓜瓜拨了个电话,“刚刚周哥你突然打电话过来,搞得我有件事我忘记问就从工作室里出来了。王导的微博你看了没?里面有一段让我很在意,说什么‘中间发生的事就不说了,感谢YL’,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啊?”
“啊,这个……”周仁心下意识地说,“我听院长提过。”
丁瓜瓜愣了一下,放下手机:“跟孤儿院有关?”
“嗯……那个时候《死城》还没拍完,按照合同,片酬只能拿到一部分,并不足以支付所有孩子的手术。可当时院里有几个孩子的手术已经迫在眉睫,根本不能再等,小顾就想再接点工作,结果遇上一群……不怎么好的投资方。”
周仁心叹了口气:“虽然小顾留了后手,最后没受什么伤害,但这经历也够吓人的。王导知道之后还跑来大骂了小顾一场,又背着小顾跑去到处应酬,想给小顾找个稳妥的剧本。”
那个时候,王清晓自己也还籍籍无名,应酬自然也没能求得什么结果。最后还是求到YL那边,YL提前给王清晓打了执导三部剧本的报酬,这才帮那几个孩子做完手术。
“……难怪顾哥一直跟王导关系不错,逢年过节还要我给YL准备礼物。”丁瓜瓜咕哝了一句,又顶着张傻白甜的脸问,“那这几个投资商都是谁啊?这么人渣!”
司机师傅在前座嘿笑了一声,通过后视镜了然地扫了丁瓜瓜一眼:“不用费心问啦!早几年前就进号子了——顾哥送进去的。”
王清晓醉酒时总会骂顾长雪圣父,但偶尔也会醉醺醺地啐他城府深,记仇得让人觉得可怕。
不过深得好。可怕得好。毕竟顾长雪是个什么担子都爱往身上背的圣父性子,不心思深沉点早晚倒大霉。
“……”丁瓜瓜默默无言数秒,没忍住捂了下额头。
顾哥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周到了。什么事从他手上一过,就已经没了他们出手的机会,搞得他们这群人总攒着一身的劲儿却没处使。
他干啧了一下嘴,抬起头本想问周仁心先前说的“找到来源”是指哪里,司机师傅一个刹车:“到别墅了。我要在门口等么?”
丁瓜瓜只好伸手摸伞:“要等的,顾哥说他要去趟公墓,把顾老爷子的旧物从衣冠冢里取出来。”
周仁心小心翼翼抱上他那本不离身的剪报簿下了车,跟在丁瓜瓜身后进了别墅。还没来得及公布自己查到的消息,抬眼就看见一根凌空飞舞的拖把:“——小心!”
丁瓜瓜本来是攒着一肚子的恶趣味故意没跟周仁心说鬼的事,却没想到有人看到灵异事件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惶恐,而是一脚踹出去。
那鬼大抵是抬手挡了下,周仁心横飞而来,不偏不倚撞到他身上,一米九的大块头直接把他撞得趴下。
“——顾哥!”丁瓜瓜揉着下巴拉出一声委屈的告状,却不知道某个蓝颜祸水也在吹着枕边风。
“你没觉得这个丁瓜瓜有问题?先前他在茶几边丢了包袱,拾掇时故意伸手按了一下,让几块碎片扎进布料里。”
“哦。”顾长雪平静地应了一声,抵住颜王顺道就凑过来的脸,“那边窗下还有水,快去拖。”
“小……小顾?”周仁心迟疑地爬起身,“这是……?”
“跨物种找了个对象,不重要。”顾长雪不是很走心地安抚了一句,“你怎么从会所回来了?”
周仁心皱着眉头盯着乖乖飘到窗台边的拖把,像是想劝什么,最后还是道:“还记得这本我总带在身边的剪报簿吗?当时离开孤儿院,我会挑这么一本剪报簿,是因为吴院长说这里面是他在各大报刊上收集到的一个‘系列故事’,也是他在做剪报时无意间发现的,主角居然是同一个人。”
周仁心翻开剪报簿:“之前我看赵三水的视频时,总觉得顾老爷子的名字很熟悉,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后来烦躁的时候下意识翻了下剪报簿,才发现这个‘系列故事’的主角的化名颠倒过来,恰好是老爷子的名字。”
顾老爷子的名字很土气,带着时代的气息,叫做顾光耀。而这个系列故事主角的化名叫做药光古,有时也被称为药某。
“按这些报道来看,这位‘药光古’几乎游历了全国各个省区,报道里描述的都是他见义勇为受表彰的事迹……而且为的还不是一般的勇,都是什么潜入传销窝点、阻止人口贩卖之类的事……”
周仁心的眉头因为困惑又皱起来:“但如果这位药某真是顾老爷子……顾老爷子,会不会有点太厉害了?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所以打电话前,周仁心纠结了很久,觉得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但想了想,又觉得得来问问,万一这真是老爷子呢?也不知道小顾清不清楚老爷子金钱的来源,如果真是顾老爷子,那顾长雪有权知道真相吧。
顾长雪在周仁心的劝说下不怎么抱有期待地接过剪报簿,眼神随意扫过几篇报道的时间,忽然凝住:“……”
他的动作微顿,旋即快速翻看了所有有关“药光古”的报道,难得地露出愣怔的神情。
“怎么了顾哥?难道真是顾老爷子?”丁瓜瓜惊了一下。
“……”顾长雪盯着那些陌生的报道,大脑空白了一阵,过了许久才有些说不清是酸还是苦的情绪翻上来,其中掺杂着几分带着酸涩泪意的骄傲。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是他。这些表彰报道的时间,恰好和每一次他带钱回村的时间对上。”
他轻轻碰了下那些泛黄的纸页,像是透过这些文字,又一次碰到了故人的虚影。
这就是爷爷每次离开村落去做的事吗?这就是爷爷每一次回来后,总要大醉数日才能恢复精神的原因吗?
那些村民们总嫌弃着“顾老头酗酒不修边幅”、“作风太差也不知钱从何而来”,却从没停下过借钱,临到最终,有良心的也就柳女士这么屈指一个。
顾长雪慢慢的、逐字逐句地将那些报道默念了几遍,将这些文字刻进心里,才把剪报簿还给周仁心:“走吧,去公墓。”
有些人拿着老爷子出生入死得来的报酬保住性命,还给老爷子却是一座只图让自己安心的空荡坟茔。
他们凭什么?他们不配。
他们不配苟求安心,也不配替老爷子建坟。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抵达公墓时,A市也下着暴雨。
天边滚过殷殷雷鸣,丁瓜瓜下车时看着顾长雪孤孑的背影愣了一下,赶忙追上去:“顾哥!伞!”
来时的路上,顾长雪表现得很平静,丁瓜瓜还以为顾长雪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放不下顾老爷子的事,于是一直在试探地询问鬼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顾长雪不是已经放下了。只是习惯了做挑起重担的那一个,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暴雨冲刷着阶台碑树,雨声像是淹没了世间的所有响动。
丁瓜瓜怕顾长雪听不见他的声音,吊着嗓子喊:“我已经跟这边的管理人员谈过了!一会儿找到老爷子的碑,顾哥你直接搬开碑前压着的方石,就能看到老爷子的遗物。我跟周哥……就不跟去了。”
他原本是打算跟去的。但看着顾长雪在雨幕中转过身来,明明心底涌着情绪,面上却还要表现得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又替这个人觉得疲累。
他和周仁心跟去,顾哥肯定会继续戴着这张云淡风轻的面具,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好让他们不必担心。不跟去……也许顾哥会愿意在那个鬼面前摘下面具呢?
“……”顾长雪举着伞,静静听着丁瓜瓜又东拉西扯找了好几条不跟去的理由,最后拍了下丁瓜瓜的头,“谢谢。”
“谢……谢什么呢顾哥!”丁瓜瓜忽然结巴了,捂着脑袋掉头跑开。
颜王半浮在空中凝望丁瓜瓜撒腿狂奔的背影,动了下唇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顾长雪眼皮也不抬地把锯口葫芦拉进伞下:“你想说什么?”
老爷子的墓在更高的地方,顾长雪沿着长而陡窄的石阶向上走,听到锯嘴葫芦犹豫片刻后低声道:“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不大愉快,所以我才没说,并不是故意隐瞒。这个丁瓜瓜,总给我一种不大好的感觉,但就目前的观察来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看你的眼神倒像是……把你当做了父兄。”
顾长雪举着伞慢慢拾阶而上:“把我当做父兄倒是没错。这小子成年前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替他付的,家长会也是我去开。至于你说的不大好的感觉……大概指他的性格吧。”
刚被顾长雪“招聘”的那一两年里,丁瓜瓜还不像现在这样能掩饰得滴水不漏,偶尔会流露出野狼似的狠戾眼神,又在顾长雪刻意扫去视线时慌乱地掩盖住。
“我最初发现时也烦过一阵,不过后来想想,这样也好。跟在我身边,他还得继续装乖,我要是突然说不要他了……那才叫纵虎归山。”
顾长雪停下脚步,望向连排的墓碑,在最角落处看到了顾老爷子的姓名:“工作室里的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是差不多的性子。我也纳闷过,怎么总遇上这类人,不过现在大家过的都很好,那就没什么必要琢磨太多。”
墓区的负责人大概是得知了直播的消息,对于自己疏于管理有些心虚,顾老爷子的墓碑被刚刚打扫过,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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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蹲下身取出石板下的遗物,又看向石碑上那个久违的名字,怔神间听到顾颜轻声问:“老爷子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虚影半拢住他的后背,遮住斜飞的凉雨。
顾长雪在这个轻轻拢来的怀抱中沉默片刻:“不修边幅。如果我不拽着他换衣服,一件衣服他能从回村穿到离村。性格恶劣。总爱拿各种东西想方设法逗我变脸色。”
顾光耀身上总带着一股粗犷的草莽气,据说是因为年轻时曾为世道所迫,落草为寇过。不过就顾老爷子自己所说,他也就落了不到两三天便又从良了,那点时间甚至来不及让他在匪寨里逛一圈。
“他很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藤黄躺椅上大口大口地灌酒,好像也不是喜欢酒的味道,只是想让自己酩酊大醉。有时候,他也会靠在那把躺椅上同我聊天。”
这种时候,顾老爷子总爱在手里把玩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和顾长雪趴进草丛里抓的虫鸟,有的时候是他从村外给顾长雪带回来的布老虎、拨浪鼓一类过时又便宜的玩具。
如果这些都没有,他的手就会闲不住地去薅四周的长草藤蔓,编出各种草编织物,编完又到处乱丢,累得小长雪总得虎着脸跟在后面收拾打扫。
“他说……学习不好不是什么要命的事,烂心烂肺才绝顶糟糕。他说,人要心怀善念,要知恩图报,要雪中送炭,要兼济天下。”
这些成语,顾老爷子其实说不全几个,总是磕磕巴巴硬憋出几个字,又冥思苦想到底这词原本该怎么说。
“他总是想到最后也不得结果,就叹一口气,转而跟我说各种书上看不来的新奇故事。大约是想借着故事里的那些人,教我遇事该怎么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有的时候会因为一些事而不高兴,他就会编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挂在……顾颜?”
顾长雪忽然颤了下眼睑,蓦然回首望向身后,却只看见茫茫雨幕。
雨水顺着伞檐滴流而下,织成一片了无回音的孤岛。@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颜?”顾长雪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站起时因为速度过快而眩晕了一瞬,满怀的旧物差点滑落。
暴雨依旧下得肆虐,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呜咽着卷得整片坟区的松树扑簌弯曲。
顾长雪愣愣地站在空坟茔边,半晌才有了动静——他敛去脸上会让人担忧的神色,有条不紊地将所有的旧物收进丁瓜瓜塞给他的背包里,又带着一如寻常的面色,举着伞拾阶而下。
临走到黑轿车前,有人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顾长雪迅速回头:“顾——小丁?”
“顾哥!我——嘶。”丁瓜瓜忽然牙疼似的咧了下嘴,上下打量了下顾长雪,眼神变得有些不妙,“顾哥,我怎么感觉你不大对啊?取东西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最好别是那个鬼做了什么傻逼事,败坏了顾哥的心情。
顾长雪无言数秒,伸手拉开车门:“他不见了。”
“啊?”丁瓜瓜愣了一下,连忙跟着钻进后座,“谁不见了?那个鬼?”
坐进前排的周仁心也愣了一下,回过头:“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
“他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顾长雪淡淡道,“回去也是好事。回头想法子跟李道长联系上,总会有法子。”
“啊……”丁瓜瓜不知所措片刻,夸张地一拍大腿岔开话题,“那我继续说原本想讲的话?顾哥!你不知道刚刚我和周哥在旁边的坟地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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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磨着牙根拿手肘捣了下还有点懵的周仁心:“是吧周哥?刚刚那边坟地里聚集了一堆好奇怪的人,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搞得像邪.教碰头似的,我觉得奇怪,特地让周哥听了一耳朵——周哥,你跟顾哥讲讲!”
“嗯?哦……”周仁心迷糊地顺着说,“雨下得很大,我最开始也不好意思凑近了去听人家的谈话,所以只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他们在说什么‘天才’、‘陨落’,还有什么敛尸人失踪,傀儡没变化……”
周仁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总觉得有些词汇很耳熟,便想凑近点听,但那些人很警觉,我和小丁只又靠近了一点,他们就齐刷刷看过来,然后闭上嘴各自离开了。”
“……”顾长雪转过视线,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顾哥,你听听。敛尸人、失踪、傀儡……而且周哥还觉得耳熟!”丁瓜瓜说,“我当场就报警了!指不定这是什么传销或者邪.教组织,周哥失忆那段时间的经历,说不定就和这群人有关。”
顾长雪皱着眉道:“那你们有没有看到这群人的长相?”
“没,”周仁心羞赧地低下头,“雨下得太大了,他们又站得很远,我也没法看得清。”
丁瓜瓜连忙掏出手机:“但我和周哥把那群人围聚的那一片坟区的墓碑都拍下来了!很可能里面会有相关信息。哦,还有,王导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网上的舆论大好了,要不要出来聚一聚,喊上几个老朋友一起聚个餐,洗洗晦气……”
“嗡……”
嗡鸣声突如其来,将丁瓜瓜后续的话语淹没。
顾长雪下意识地抬手捂耳,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然拉拽了一下,紧接着身体骤然一轻,就像是虚渺的魂魄被扯离出了沉重的躯壳。
眼前的画面化作一条冗长的色带,顾长雪强撑数秒,意识还是归于模糊。
他又一次在昏眠中梦到了一片黑暗,只是这次他平躺在地面上,看不清背后的地面是什么模样。
他像个将醒未醒的人,半梦半醒间朦胧地望见远方依稀亮着一蓬摇曳的火光,又转瞬即逝。
在那之后,也不知过去了过久。他忽而觉得身体一沉,人也随之蓦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顾长雪费力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上下传来的彻骨剧痛。
他下意识地低头,想要查看自己的情况,渐渐清晰的视线里却映出一身染透了血的褴褛长裳。
……并且这长裳还穿在他身上。
……并并且他还被铐在一个木十字架上,铐着他的铁铐锁链泛着一点都不科学的金光。
“……”顾长雪没忍住骂了一声草。
第一百三十五章
血腥味混杂着恶臭冲鼻而来,顾长雪嫌恶地闭了下眼,便听脚边闷响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被人扔了过来。
那鬼东西还特么会动,贴着他的脚一阵扑棱,激得顾长雪浑身乍起了寒毛,睁开眼就对上一具只剩半截的尸……嗯。
正常情况下,人在被拦腰砍断后是活不成的。但脚边这个……人?居然还能垂死挣扎,顶着满头的血,瞠着眼喃喃些听不清的话。
“还没死?”
有人站在不远处轻声念了一句。
顾长雪皱着眉抬起头,冷不丁地跟一张银白色的诡面脸对上脸。
诡面离得很近。地牢里的鲛油灯投照着幽绿的光,衬得面具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眉眼愈发怪诞阴森。
“……”顾长雪麻木地跟面具的两道黑洞洞的弯月眼对视了一会,忽然有种干脆一睡不醒的冲动。
不需要再看其他的细节,单凭这张熟悉的面具,他便能确定自己这是又穿了。
穿的还不是大顾,是烂尾三部曲中的另一部《悬壶济天》,这白银诡面便是《悬壶济天》中的最终反派无名魔君的象征。
——至少剧本里是这么写的。
【无名魔尊,擅长机关傀儡之术。平素总戴着“白银诡面”遮掩样貌,惯用的机关傀儡也以“白银诡面”作为面容。】
眼前的机关傀儡静默无声地跟他鼻尖怼着鼻尖,片刻后忽然微微振颤起来,像是某种机关结构正在运转。
下一刻,那张上钩成弯月形的嘴里探出一柄匕首,脑袋也跟着咔哒咔哒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匕首微凉的锋刃便不轻不重地抵上了他的右眼眼睑。
顾长雪:“……”
虽然经过《死城》的一波三折后,他对剧本已经不抱有什么信任度,但这会儿他也不得不回想了一下《悬壶济天》的剧情。
和《死城》不同,《悬壶济天》是个非常正宗的古代仙侠剧。@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剧中的男主叫做元无忘,剧情一开头便在踊跃积极地参加仙门弟子大选。
这小子明明是个剑修,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死缠烂打的劲头硬是赖进了药宗,又因为天资过人,直接被药宗三长老挑走,不但亲自教导医术,还拿出宗门内珍藏的所有剑谱,供元无忘修习。
元无忘在门派内过得顺风顺水、颇受偏爱,可他总有一颗仗剑行侠的心。于是某年某月,他偷爬狗洞溜出药宗,本怀着一展身手的雄心壮志,却亲眼目睹了药宗杏林外的某个村落从秋叶枫红、犬吠蝉鸣,眨眼间变成一片焦黑枯死之地。
这种枯竭发生在须臾之间,原本还生机勃勃的枫林、人畜,顷刻就只剩下枯萎的树枝与焦黑萎缩的骨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抽取走了这里的一切生机。
元无忘惊骇之下连忙去了附近的镇集打听,得知近些年这种现象频发,都是某个生机蓬勃的地方不明缘由地突然变成死地,各大仙宗将之称为“寂灭”。
往后的剧情就变得可以预见起来。无非是元无忘开始四处探查,过程中交识一二好友,历经波折,最终俗套地发觉原来“寂灭”是魔族之首无名魔君为了修炼邪功而搞出来的。为了制止实力可怖的无名魔君,各大门派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聚集起来,攻入魔族居住的永乐海。
到此为止,《悬壶济天》还能算个中规中矩的仙侠剧。其中的一些出人意料的转折和烧脑的推理为它增色不少,如果再有一群不错的演员和一个尽心负责的剧组,成绩不会差到哪去。
偏偏YL非要骚操作一下,硬喂屎刀。
主角领着一大帮子人冲进永乐海,好不容易击退魔族大军,闯进魔君寝殿,却发觉无名魔君早就因为邪功反噬而死。
这倒也没什么。
死就死呗,最终战都不用打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皆大欢喜多好。
偏偏YL非要设置个情节,说【寂灭】导致天空裂了个大窟窿,主角毅然步入缝隙,以己身修补天隙,其余众修者也纷纷投身其中。
三千余人,无一生还,以此换得人间百年平安。
因为音乐特效和演技到位,观众们最初看时还真爆哭了一通,但哭完就爆炸了,疯狂在网上大骂YL:好好的明明能整个HappyEnding的大结局,特么的连魔君都自己嘎了,你干啥还要设计个“天隙”横插一杠子??啊???这特么逗谁呢?
眼皮上的刀刃迫近几分。顾长雪被迫从回忆中收回神,心里也在想——这特么逗谁呢?@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烂尾剧本是YL写的,他就是个无辜的演员而已,为什么每次都拉他来收拾烂摊子?
“事到如今,剑君还敢走神,本座倒是小看了你的胆气。”
隔着傀儡怼近的诡面,无名魔尊的声音淡淡地传来:“看来是身上的伤不怎么痛,也习惯了剜眼之刑。”
傀儡的刀舌骤然抵入,顾长雪心弦猛然一绷,还未惊愕,便发觉那刀子捅入眼眶中居然丝毫不痛,甚至连带着身上的那些伤处也没了触觉。
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愣了一会才慢半拍地吐出早想好的骗……不是,台词:“差不多就收手吧,徒儿。”
方才低头打量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这具躯壳的身份。
锦履雪罗袍,剑镶白璇珠。这是剧本中对于剑宗宗主白衣剑君的描述。
这位剑君在全剧中只出场了一次,便是开头主角还没钻狗洞溜出药宗时,剑君亲赴药宗,商讨共伐永乐海一事。
再下一次出场,这位剑君已经不幸陨落了。
药宗三老在给元无忘传的信中说,剑君是在替江南百姓斩祟时被魔君设伏擒走的,严刑折磨至死后,尸体又被魔君堂而皇之地送回剑宗宗门前,引得各大仙宗无比惶然。
——也就是说,这会儿他正卡在“魔君准备折磨死剑君”这么个关键节点上。思来想去,唯一能令无名魔君心生忌惮、迟疑住手的,只有这么一句“徒儿”。
《悬壶济天》中,魔族间倾轧内讧严重,哪怕是师徒都有可能互捅刀子。
为了不让收来的徒弟背刺自己,师父总会在收徒时与弟子签下“师徒契”。这种契极为狠厉,但凡弟子悖逆师父,不消眨眼的功夫,便会神魂溃散而死。
“……”机关傀儡果然停滞住了,下一秒,那张怼着顾长雪脸的诡面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扯开,一道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剑君恐怕不清楚,这个称呼在永乐海,可乱叫不得。”
无名魔君的声音寒彻如冰。
师徒契对于魔族来说,近乎等同于一纸奴契。为人师者完全掌控着徒弟的生死和命运,哪怕是命令弟子跪下学狗吠,只要不想死,弟子都得咬着牙乖乖顺从。
他执着银鞭,挑起顾长雪的下巴:“剑君唤本尊‘徒儿’,此事有何凭证?”
“……”顾长雪闻声却愣神了一会,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一句,“你再说一句话?”
他近乎带着期盼地盯着魔君那张比机关傀儡更加流畅深邃的诡面,视线越过那两道弯月形的眼缝,看见一双泛着银灰色异光的墨瞳。
那双墨瞳里盛着冷意,大约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李白衣,本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
“顾颜!”顾长雪几乎立刻便笃定下来,但紧接着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颜会出现在《悬壶济天》,也不清楚对方为何看起来好像失却了与《死城》、与他相关的记忆,对他喊出的名字毫无反应。
但眼前的魔君如果是顾颜,那他蒙混过关的难度无疑徒增数倍。毕竟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方济之能帮他佐证谎言。
他滚了下喉结,果断放弃傻逼兮兮地继续叙旧情,冷静地切回原本的话题:“算了,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你想要证据?我可以给你。”
“大概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吧,当年凭借一己之力,将永乐海从弹丸之地发展至占据整片西南大陆的无名魔尊,其实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彻底陨落,而是轮回成了如今的无名魔君。”
越是神经紧绷就越要放松。顾长雪迫使自己松下肩背,以一种颇觉有趣的口吻接着道:“你自称自己是无名魔尊的弟子,名正言顺地再度执掌了永乐海,却无人知晓,不论是无名魔尊,还是无名魔君,都是你。”
“所以你才会‘弟子承师愿’,继续四处抓捕修至空啼境界以上的修士。害得仙门百家的弟子升了境界后非但不欣喜若狂,反倒惊慌失色,空啼境以上的修士龟缩在家中连门都不敢出。”
顾长雪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几分看戏似的愉悦:“可你也不知晓啊,那些所谓‘轮回’的记忆并非真实,只是我灌输给你的部分记忆——徒儿,你不觉得奇怪吗?记忆中的自己有着和现实中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习惯,为何如——”
“咔——”
龙骨木制成的拷问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无名魔君殷凉的诡面近乎贴着顾长雪的脸,微凉的手掌箍着顾长雪的脖颈,手指根根收紧:“你篡改了我的记忆。”
我可没那个能耐。顾长雪默默在心里槽了一句真话,仗着没有痛感,也不怕窒息,继续顶着越发愉快的神情轻声道:“你信啦?我还准备再说一些呢。”
对付顾颜,不下猛药,一口气把疑心的根源拔出来,这人以后有的烦人。
“比如……记忆中的你是个左撇子,可现实中的你却总是下意识把右手空出来,方便随时动手。”
“比如,记忆中的你偏好白色,可现实中的你却并不喜欢这一身鹤氅皓衣。”
“比如……记忆中的你常点鲛人灯,可现实中的你却不爱点灯,因为……常觉得那不是归处。”
顾长雪的话渐渐慢下来。
往日那些记忆尤然鲜明,他有些怔愣地望着面前就连静默时的姿态都无比熟悉的人,总觉得下一刻面前的人就会摘下诡面,眼底含着促狭意味的浅笑,或是吻或是拥来。
于是他的论述一不小心就拐了个大弯:
“再比如……记忆中的你入眠时从无讲究,可你入睡时却总要睡在靠外的那一边,睡着了便不会再动弹。”@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无名魔君:“……”
无名魔君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点,默然半晌没忍住:“你为何知道我入睡时的习惯?”
……还知道他入睡后动不动。
这是正经师父会干的事?偷窥弟子睡觉?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名魔君投来的眼神逐渐变得微妙,活像在看一个畜生到会对弟子产生非分之想的变态。
“……”顾长雪被看得抽了下嘴角,带着几分不爽非但不解释,还雪上加霜,“抱着为师入眠时,也总爱用右手揽着——”
“够了!”无名魔君听不下去地低喝了一声,如避蛇蝎似的猛然后撤丈许远。
机关傀儡也跟着主人后撤几步,探着张还吐着舌头的大脸盘子默默对着顾长雪,像只警惕且狐疑的猫。
……就是这猫长得有点抽象,舌尖上还串着一颗爆浆眼珠。
顾长雪缓慢眨了下眼,很快体会到修士体质的好处:右侧瘪凹的眼眶逐渐充盈,一颗新的眼珠迅速成型,除了血水有点糊眼睛,视力毫无受损。
断肢生新,非神魂受损皆可自愈。
如果剧本中的描述没出错,这位白衣剑君应当修至了第八阶涵虚境。按《悬壶济天》的修仙体系来排,已然属于佼佼者,再努努力,提到第九阶百花杀,就可以准备准备飞升成仙了。
顾长雪忍不住琢磨起修仙小说里都会描写的什么“踏破虚空”、“三千世界”,想着如果真的能修炼成仙,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自由地穿梭各个世界,说不准不必再联系李道长,他自己就能想出法子将顾颜留——
“如果你当真是本座的师尊,为何先前受刑,我却未遭师徒契的反噬?”
“……”顾长雪的遐想戛然而止。
有些人的疑心病堪比癌症晚期,病根想拔都拔不完。
“……”他木着脸盯着某位重症患者看了会,态度不是很好地蹦出三个字,“我乐意。”
按照方才他编的瞎话,所谓的“无名魔君是魔尊转世”只是他灌输给魔君的虚假记忆,也就是说,他这会儿端的是“我才是无名魔尊,正占着白衣剑君的躯壳”的人设。
魔尊做事,需要理由?
可笑。
顾长雪不再瞎想,眼神向下扫去,冲着还顶着满脸血发癫的半截身体点点下巴:“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某人提问之前直接堵住疏漏:“为师刚占了这人的躯壳,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
“……”无名魔君被噎得顿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大抵是姑且找不出漏洞,也不愿拿命来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弹。
那只还歪着脸的诡面傀儡咔哒哒转正了脑袋,锥形的右足抬起,刺了下地上的倒霉鬼。
倒霉鬼霎时发出一声惨叫。
他像是已经被讯问过很多次了,傀儡只挨了他这么一下,他就条件反射式的飞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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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不是我主动的,是李白衣来找的我,他想要引仙门百家的修士入永乐海,借大阵献祭这些人以提升修为,我想着这事对永乐海百利无一害才答应的,不是背叛永乐海,我没有背叛永乐海,我——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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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机关傀儡慢吞吞地缩回脱节的左手。
“……”顾长雪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面上死不瞑目的头颅,又扫向机关傀儡的左手手腕,没忍住幽幽地道,“如果我没看错,这傀儡刚刚是不是卸了左手,用连接手腕和小臂的傀儡丝把这家伙的脑袋勒断了。”
“嗯。”无名魔君淡淡应了一声。
顾长雪木着脸瞪他:“然后它又把手接回去了。”
“……”无名魔君没再出声,眼神平静地望过来,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
顾长雪匪夷所思:“血就这么留在傀儡里面闷着??”
刚刚他还觉得反正不痛,被捅一下眼睛也没什么问题,现在他只想问清楚一件事:“你平日里清不清洗这傀儡的舌刀?”
“……”无名魔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终于回了一句,“傀儡每日都需做保养。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明明问的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无名魔君的语气却像在说“你还要放什么屁”。
顾长雪眨了眨眼,见好就收:“那就把李白衣入永乐海的来龙去脉从头说一遍吧。”
按照剧本,白衣剑君明明是在为江南百姓斩祟的时候被魔君设陷擒走的。但听刚刚这个魔族所言,李白衣背地里居然和永乐海的魔族有勾结?
无名魔君闭了下眼,碍着对师徒契的忌惮,还是耐着性子冷声道:“前些时日,我发觉永乐海中某处关隘被设了大阵,一旦启动,阵内所有生灵都会被献祭,不论仙魔。”
他当即毁了大阵,着手调查,找到设阵者后,又顺藤摸瓜地发觉这个设阵的魔族居然和剑宗宗主有勾结。
“我便去了趟江上寒,将李白衣捉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任何听到这话的人,恐怕都轻描淡写不起来。
江上寒,乃是剑宗的宗门驻地。能独身进入江上寒,还将剑宗的宗主生擒回永乐海……这得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当今仙门百家中,唯有四家能算是执牛耳的大宗。而在这四大仙宗中,剑宗实力名列第一。
剧本中,单是“白衣剑君被魔君设陷害而死”就足以让仙门百家阵脚大乱,倘若再告诉他们“白衣剑君不是被设陷阱暗算死的,是在自家地盘被魔君掳走的”……估计元无忘后面根本纠集不起来什么“三千不归人”的讨伐大部队。
“然后呢?”顾长雪催促。
无名魔君因为他这种津津有味、听故事似的语气再度默然了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几度欲言又止,着实想问他们这对师徒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为什么对方不经意间的某些神情和语气都显得熟稔又亲昵。可想想之前这人说的什么抱着睡……
无名魔君绷住脸:“这个永乐海的叛徒很快便招了,但李白衣始终不肯招供。他说献祭他人生命来提升自己的境界,这是邪功,唯有魔族才会修炼如此阴损的功法。他身为剑宗宗主,绝不会如此堕落。”@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李白衣的嘴很硬,有那么一会儿,无名魔君几乎要信了这人的说辞。正思索着如何另寻证据,佐证此事,李白衣忽然浑身痉挛,拢在身周的清明剑气一散,邪功的气息便再也遮掩不住,逸散开来。
无名魔君的视线落在顾长雪身上:“我看着他遭功法反噬,神魂溃散而亡。本已打算将他的尸体同这个叛徒一齐料理掉,却不料师尊夺了他的舍。”
“……”顾长雪在他的注视下微妙地偏了下脸。
无名魔君:“……师尊?”
他眼瞎了吗,为什么看到这人的耳朵好像红了。
顾长雪清咳了一下,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在听到顾颜唤他“师尊”时脑子里闪过了一些黄色废料,只抖了下手腕:“过来替我把镣铐解了吧?”
他都不敢再自称为师了,就刚刚这句话,把“我”代换成“为师”……总觉得意味不大对劲。
他又抖了下手腕催促:“你搞快——”
后面那个点字还没说出口,无名魔君就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蓦然红了耳尖,身体猛然向后一撤,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地牢外。
就那个迈步速度,用“走”来形容是文雅了,更应该用“逃”。
机关傀儡像只被放飞的巨型钢铁气球缀在他身后,临出门时,手腕灵活一抬,将地牢的门一口气上了扣上了三把锁。
顾长雪在他身后愣是看笑了,笑了一声又立马皱起脸屏住呼吸。
这地牢先前的气味还算能闻,现在多了一具分成两截的魔族尸体,顿时变得臭不可言,神仙来了也难忍。
他麻木地瞪了会脚下的尸体,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腕。
这具身体似乎还留存有本能,顾长雪稍稍用力,四肢百骸便有凛冽的寒流汩汩涌向手腕。
那段泛着金光的镣铐颤了须臾,在顾长雪的注目下发出细微的开裂声,又随着力道的加大,最终不堪重负地彻底崩断。
顾长雪拍开手腕上的铁屑,四下看了看,也没慌着出门,只走到地牢门边,靠着翕合的厚重大门,听着外面的声音。
地牢外。
无名魔君也听见了牢内镣铐的脆响,离开的步子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一旁气须树下蹿起来一个瘦条条的身影,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镶银鹤氅凑过来:“魔君大人,换身干净衣裳吧?这牢房,要不要差人清理?”
“……”无名魔君不是很想思考牢里当下的场面,只接过鹤氅道,“不用。”
“啊?”宿勾愣了一下,“里面的人,还没死?”
“……”岂止是没死,甚至精神到能生生绷断缚仙索。@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无名魔君面无表情地拎着鹤氅往寝宫走,走出百丈开外才又开口:“地牢里的刑具可曾有人动过?那条缚仙索……可有残损?”
“缚仙索?”宿勾挠挠脑袋,“这东西还能残损吗?我记得……好像说只有九阶后期的修士才能崩断锁铐吧?可如今,就算是把仙门百家翻个遍,也找不到一个能修至百花杀境界的修士,更别提还得是百花杀后期了。魔君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某个八阶涵虚境的剑君神魂溃散后醒来,连片劫云也没看见,便成了能绷断缚仙索的九阶后期修士。
如果不是缚仙索有问题,那岂不是证实了夺舍、师尊之说?
无名魔君在诡面下冷着一张脸,一阵糟心,忍不住转身扫视向宿勾:“你可曾拜师?”
“啊,拜过。”宿勾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挺起胸脯,颇为骄傲地道,“我比较幸运,师父对我可好了,一手把我带大的呢。”
“嗯。”无名魔君道,“那你可曾与师父同塌而眠,搂抱、揽过师父的腰。”
宿勾:“……”
不是,魔君。
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我们聊的是师父,不是老婆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魔君一句话,直接把宿勾问懵了,不可置信之余本想再确认一下,就见魔君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周身的气压变得更加冻人,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一直到回殿都没再开口。
宿勾想问又不敢问,憋得挠心挠肺,直到跟进松脂殿才又懵了一下,开口:“魔君大人?这……还没到晚上呢。”
怎么好好地跑来给机关傀儡做保养的宫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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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魔君不都是等到晚上才给傀儡做保养的么?
他这话也不知道戳中了魔君的哪根神经,对方周身的气压顿时变得更加迫人了,转过脸盯着他:“你没别的事干?”
“我……”宿勾迎着森寒的诡面,咕咚一下把后续的话咽回了肚里。
他算不上聪明,但也不至于笨到连这么明显的赶人的意思都听不出来,连忙麻溜地滚出了松脂殿。
作为魔君唯一的近侍,离开魔君后,宿勾还真没啥别的事可干。
他在松脂殿外晃荡了一阵,忍不住琢磨起魔君好端端冒出的那句问话:魔君从不说无意义的废话,难道真有这么一对师徒,做了如此不伦之事?
他坐在殿外的松石上,就这个有点颜色的问题思索了大半个时辰,都没等到魔君出来。百无聊赖下,只好找点别的事来打发时间。
于是,当无名魔君保养完机械傀儡,权衡之下再度来到地牢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端着饭菜蹲在地牢外发呆的宿勾。
再走近点就能发现,这小子并不是在犯傻,而是盯着那三把扣着厚重大门的锁:“嘶——这地儿原本有这么多把锁吗?我记得就一把啊……不对,这两把锁怎么看着像是拆了诡面傀儡的零件做的?”
“……”无名魔君的脸有点麻,“你在这里做什么。”
“魔君大人!”宿勾跳起来,“我给地牢里的人送饭啊,听说人族不吃饭就会死。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把锁——您看这纹理!难道是有人偷了诡面的备用零件做的?”
“……我做的。”无名魔君木着张冷脸,“里面的人饿上多少顿都死不了,日后别来这地牢。”
“哦……嘶,还是不对啊。魔君大人你让傀儡做这锁干嘛?”宿勾孜孜不倦地疯狂踩雷。
无名魔君直接不说话了,盯着这小傻子看了会,机关傀儡咔哒哒地伸手过来拎开宿勾,另一只手灵活地在锁面上勾过,三重大锁应声而开。
他操纵着诡面傀儡将宿勾往外一丢,自己拾阶而下,一进牢房就看到有人极其嚣张地将审讯者坐的椅子拖到了牢房正中央,正懒散地坐在上面,拿已经被肢解成块的龙骨木刑架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剑。
那根倒霉的刑架原本足有七尺高,六尺来宽,现在全被削成了比拳头稍小些的方形扁块。
顾长雪拿着其中一块磨剑,剩下的整齐垒在身边,听见开门关门声后,头也不抬地搭了一句:“这刑架不错。”
“……”是刑架不错,还是拿龙骨木做的磨刀石不错?
无名魔君额角的神经突突跳了两下,还没开口询问眼前的人究竟有何目的,就见顾长雪搁下手中的白璇剑:“你靠近一点。”
“?”无名魔君不是很明白顾长雪要做什么,但这句话和先前的“帮我把镣铐解开吧?”不同,不是个能拒绝的问句,碍着师徒契的威胁,他不得不依言走近,“要做什——”
顾长雪忽然伸手,捉住无名魔君的右手手腕,空暇的手指尖一勾,将掩着腕骨的皓袖撩起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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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视线落向无名魔君的手腕,果然在因突如其来的变动而绷紧的匀长筋骨间,看到了那枚熟悉的朱痣。
这是他之前在地牢里无所事事时忽然想到的——穿成《死城》时,他明明用的是景帝的躯壳,但肩窝处却落着一枚和他真实身体一模一样的朱痣。
方才他特意解了衣襟检查了一下,李白衣的肩窝居然也有这么一粒朱痣。
“……”顾长雪捉着无名魔君的手腕,陷入沉思。实在猜不透这朱痣究竟是跟随灵魂的一种印记,证明他们本质上其实还是顾长雪和顾颜,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才会呈现在每一具更换的躯壳上。
他待要再想得深些,被他捉着手腕的无名魔君先不乐意了,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抽回手后,绷着声线冷然道:“师尊当知伦常名教,师徒之间怎可如此……亲近。”
“?”顾长雪抬起头,“看个手腕也算亲近?”
不算吗?刚刚这人的指腹都贴他腕骨上摩挲了好几回了。
无名魔尊在诡面下绷紧了冷峻的脸,半晌实在憋不出这不体面的质问,只无声往后退了一步:“师尊为何篡改我的记忆?”
师尊自己也不知道。顾长雪在心里默默地说,脸上却不显,只冲着无名魔尊挑了下眉:“这么想回忆起与为师同塌而眠的细节?”
“……”无名魔君的脸彻底木了,忍了又忍,还是拂袖就走。只是这回跟上回不大一样,惹得他想离开地牢的罪魁祸首也跟了上来,步伐相当悠闲。
顾长雪出地牢时,一没更衣,二没易容,右手还松松地提着白璇剑,谁也不会认错他的身份。
蹲在外面的宿勾和地牢看守都看傻眼了,隔了几秒宿勾才猛地跳起来:“喂!你?!”
顾长雪轻啧了一下:“急什么,你们的魔君大人都没反应。”
……对啊!为什么魔君大人没反应?众人惑然地将视线转向无名魔君。
“……”无名魔君微微攥住手指,克制地闭了下眼。转回身时隐隐有些磨牙的意味:“你到底想做什么?”
篡改他的记忆,放任他掌控永乐海,又在此时忽然夺舍现身……倘若面前之人当真是无名魔尊,他究竟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无名魔君的眼中盛起寒凛的杀意,眸底那抹银灰色像卷起的风暴愈发浓重。
诡面傀儡微微震颤,自关窍处发出轻柔的弦音共鸣,伴着永乐海的松簌声本该空灵动听,可宿勾和看守们却在闻声后霎时白了脸色。
他们曾亲眼目睹诡面傀儡分作万刃碎锋,眨眼将数百已臻至八阶涵虚境的魔族绞成肉泥。这哪是什么空灵弦音,分明是杀人前奏。
宿勾开始打起了哆嗦,膝盖都预备往下沉了,就见白衣剑君随意地抬手摸了下诡面傀儡的手腕:“清洗过了?你倒是听劝。”
弦音陡然一僵,下一秒,诡面傀儡就跟自己脏了似的猛然缩回手,往后猛撤数寸。
无名魔君脸都要绿了,低声喝道:“不要乱摸。”
“干什么?这傀儡是机关做的,又不会和你感触相连……”顾长雪顿了一下,忽觉有趣,“你不会真连上了吧?”
“……”无名魔君身周飕飕地冒寒气,显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倘若换做宿勾或是旁人,早就觉乖地闭嘴了,偏偏顾长雪跟“乖”字半点不沾:“你刚刚……不会是对我动了杀心,又不知我修为深浅,所以将神识覆在了弦上?”
顾长雪在宿勾和看守惊恐的眼神中笑起来,抬手摘下无名魔君的诡面:“让我看看……”
这是一张和顾颜全然迥异的脸。
明明眉眼五官全不相同,偏偏带上隐怒冷峻的神色,又熟悉得恍若初见。
顾长雪很久没被顾颜用这种神情注视过,乍然再见居然还有点怀念。尤其是想起在《死城》时颜王学坏学得贼快,他还没拿瞎编的怀孕噎这人几天,这人就无师自通了厚脸皮,往后反倒是顾颜噎他多一点……他就觉得得珍惜如今上天给予的这第二次机会。
他淡定地迎着无名魔君饱含着杀意的目光施施然开口:“嗯,脸果然绿了。”
“……”地牢外一片死寂。
宿勾都快给顾长雪跪了,心里的小人疯狂薅着头发呐喊彷徨,恨不能跳起来从白衣剑君的手里抢过诡面给魔君大人戴上。
但他不敢,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静候命运的审判。
然后他就听见白衣剑君不怕死地又说了一句:“牢里的刑架不错,我要了。这个魔族叫什么?叫他去牢里把刑架好好清洗一番,别留血腥气。”
魔君大人:“宿勾。”
“?!”宿勾豁然睁眼。
顾长雪冲着满脸惊愕的宿勾挑了下眉:“还瞪什么眼?你家魔君大人都点了你的名字了。”
他瞥了眼宿勾身边放的简陋饭菜:“另备一桌人·能·吃的饭菜,我饿了。”
宿勾好心是好心,就是备的东西……完全没沾过锅。生米生肉堆在碗里,筷子竖直一插,看起来不像是来送饭的,像是送人走的。
宿勾瞠目结舌地瞪了会顾长雪,猛然将头转向他家魔君大人,脖颈差点扭到筋:“魔魔魔——”
“给他备。”无名魔君压着脾气从顾长雪手中揪出诡面,“你要在何处用晚膳?”
他的声音凉飕飕的:“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师尊往日很少住在寝宫,更不喜在大殿抛头露面。想来是在别处另有不为人打扰的居所。不如师尊带路,徒儿叫侍从将酒菜送去那处?”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说这番话前,无名魔君微微蜷了下手指,四野的松籁便寂静下来,像是在二人周围落下了某种阻隔。
顾长雪几乎看笑了。
这摆明了是个试探,毕竟无名魔尊和魔君的行踪的确成谜,就连《悬壶济天》播到完结,也没有揭开这个所谓的“隐蔽休憩处”究竟在哪。
而无名魔君落下屏障……只怕也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其实是无名魔君,免得未来要对他下手时横生枝节——虽然这身份只是他瞎诌的。
自始至终,这个人就没遮掩过对他的杀意,也没停下过试探。
这种一步三试探的行为模式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他有点牙痒。微微用力磨了下牙根后,顾长雪冲着无名魔君绽开一个看似纯良的微笑:“许久不见,为师更想念徒儿。不如今晚就去徒儿的寝宫下榻,你我也好好……亲近亲近。”
“……”@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无名魔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乍一看似乎心无波澜。
但一旁的机关傀儡却骤然咔了一声,脑袋倏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他静立片刻,缓缓收拢手指。手里攥着的被顾长雪触碰过的诡面发出不堪折磨的溃裂声,遽然间湮成齑粉。
……这面具脏了,不能要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和很多人族话本中描述的不同,永乐海并不建在地下,也并不是一片海。
和人族一样,魔族也生活在陆地上。只是西南祟气横生,遮天蔽日,以至于整片永乐海一年到头都阴暗不见日光,不清楚的人乍然一看这场景,的确会有种身在地下的错觉。
顾长雪仗着手持剧本,在回寝宫的路上顺带说了几句YL跟他聊过的设定:“不知道你的记忆里有没有这一茬——永乐海这名字其实是取来跟佛宗的秃头们唱反调的。”
顾长雪在心里向佛宗的大师们告了下罪,继续迈着悠闲的步子,像个导游似的边走边道:“那群秃驴见到我们魔族,不是总拿着禅杖砸过来,嘴里还念着说要渡我们脱离‘苦海’么?永乐海的意思是,我们魔族一点都没觉得这海苦,日子过得快乐的很,而且还不是短暂的快乐,是‘永乐’。”
“……”无名魔君在旁边微微抽了下嘴角,显然是觉得这名字被顾长雪这么一解释,显得格外掉价,像黄毛小儿街头互喷。
“还有这些古松。”顾长雪用眼神示意了下道旁的林荫树,明知故问,“我记得,以前的永乐海因为祟气侵蚀,到处都是一片焦枯的废土,这些松树是何时种下的?”
“师尊不知道?”无名魔君微微挑眉,“这些年,您都没回过永乐海?”
顾长雪在心里呵呵了一下,想着这人真是换了个壳子都难以本性,每句话里都要塞上一句试探:“是啊,陨落之后我再回永乐海,岂不是不利于徒儿你站稳脚跟?”
“……”无名魔君绷着脸挪开视线,显然不是很想搭这话。
他生硬地拐回原本的话题上:“诡面傀儡需要日日保养弦线机关,我接管永乐海后,在原本的寝宫后方建了一座‘松脂殿’,种了百来株古松。宫殿附近的祟气由专门的法阵收拢后转移至别处,便不会影响古松的生长。”
魔族都有着慕强的本能,松脂殿建起后,不少魔族也有样学样,在自家地盘种起了古松。这风气很快传遍了永乐海,短短十数年的时间,永乐海便从一片荒芜,变得四野松籁。
“原本无名的寝宫也因此得了个名字,现下叫做松籁宫。”无名魔君顿了顿,“这里和从前相比,变化很大么?师尊一直在四处打量。”
“嗯,”顾长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变化大不大不清楚,有些地方的确似曾相识。”
他这话真没说谎。
烂尾三部曲有个共通性,就是虽然收尾烂得人人喊打,但收尾前的每一集,都质量绝佳。
观众们并不知晓,三部曲中的很多场景、道具等细节,其实都是YL亲自把关设计的。
好比《死城》中那份吴府密室地图,明明根本不会在荧幕里展现出来,YL却亲手画了一份送到片场。
再比如永乐海场景的设定,明明狼烟四起的特效一加,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什么地表石路的纹理、宫殿的方位和装潢,YL却都细致地备了一份图纸。
正是因为这份细致入微,才创造出前四十来集的精彩绝伦,让很多观众在《悬壶济天》的最后一集播出后,还怀揣着盲目的信任:
【《悬壶》肯定有第二部 !!我在这里论述两点理由:
第一:结尾的字幕。
字幕说‘三千余人,无一生还,以此换得百年平安’。如果补天成功就是最终结局,那应该是换得‘人间’平安,不是‘百年’平安吧?百年之后呢?是不是又得补天?
第二:魔君之死。
如果真如元无忘查出来的那样,无名魔君就是无名魔尊的转世,造成【寂灭】的大反派自始至终就是无名一人,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在最终战前不明缘由地死去?真的是因为邪功反噬?】
顾长雪也曾抱着同样的期待询问YL,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时候他还觉得第二部 很有希望,结果就在他穿入《死城》的前一个月,从不会主动联系人的YL突然给他发了个没头没尾的消息:
【以后都不会有第二部 了。】
“……”顾长雪若有所思地盯着地砖上熟悉的纹理,忽然有点后悔之前回到现代时,怎么没想着和YL联系一下。
不过后悔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就面无表情地想起来,在发完那条没头没尾的消息后,YL就立即注销了那个手机号,三天之后他再拨打那个号码,就已经更换成了另一个号主。
“……师尊?”无名魔君的询问打断了顾长雪的思绪,“你在想什么?”
“想你。”顾长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熟门熟路地踏入松籁宫。
作为《悬壶济天》的男主演,当年他扮演的元无忘曾无数次翻检过这个无名的老巢,不需要无名魔君引路,他就迈着长腿几步转进了寝殿,沿途还顺道薅走了议政大殿的桌案,充当餐桌。
于是,当宿勾端着饭菜哆哆嗦嗦走进寝殿时,看到的就是原本摆放在大殿的议事桌横在床前,那个白衣剑君穿着一身血糊糊脏兮兮的衣裳,相当随意地坐在魔君大人的卧床上,冲着站在不远处窗边的魔君大人拍了拍身边的床沿:“过来坐,你就那么喜欢站着吹风?”
……卧!槽!
宿勾腿一软,差点直挺挺地跪下去。
“……”无名魔君说实话不是很想坐过去,“魔族不需要进食,只吸收祟气。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宿勾深深把头埋低,眼睛在无人可见处瞪得老大:什么叫“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魔君大人!你怎么了你!!你现在应该唰地一下拉起诡面傀儡,然后噌地一下把这个家伙削成肉泥才对啊!这不轻不重的软钉子算什么啊,您——嘶。
宿勾忽然想起不久前魔君大人才问他的话,什么师徒、什么搂抱的。莫非——是魔君大人看中了白衣剑君的美色,准备收李白衣为徒,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等等,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比如地牢里的缚仙索是怎么断的,能抵数十百花杀修士一合之力的龙骨木刑架是怎么被削成块儿的——原来,都是魔君大人为爱一掷千金啊!
也不必毁成那样啊,正常解了就是了……穷逼宿勾一边布菜,一边心疼。
他看着李白衣一点也不抗拒、甚至还主动地招呼魔君大人亲近,心想:是了。
谁都知道,修剑穷三代。这个穷剑修可能这辈子都没碰过龙骨木、缚仙索这么贵重的宝贝吧,难怪会拜服在魔君大人如次豪横的手笔下。
这种行为,或许就是人族常说的“攀金枝”吧?@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宿勾脸上精彩的神情,顺便对着无名魔君说:“对了,你把李——把我从江上寒带回来时,惊没惊动其他弟子?”
“没有。怎么?”无名魔君微蹙起眉头。
顾长雪拿起筷子:“下个封口令,让永乐海里的魔族别将我来过这儿的事说出去。”
“……你还想回去?”无名魔君抬手挥退不知道又在脑补什么大戏的宿勾,皱着眉走到桌案边。
“当然要回去。”顾长雪随意夹了些饭菜,“不然我削那刑架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很多事情,以魔君的身份其实不怎么好查,但有了白衣剑君的身份,他可以比较畅通地在仙门各宗间行走,也更好打探情报。
按YL之前的反应,《悬壶济天》既然可能会有第二部 ,指不定那些网友们分析的没错,魔君背后还藏着阴谋。
他总得替顾颜看着点,别让这人真跟剧本里演的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吧?
顾长雪摸了摸很快就填饱了的肚子,搁下竹筷:“你一会儿若是无事,便带我逛逛松籁宫和松脂殿吧。我也想看看,在我离开后,这寝宫都有什么变化。”
无名魔君明显不怎么情愿的样子,但又不好贸然试探师徒契的底限,冷着脸杵了片刻后,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气领着顾长雪在两处宫殿里转悠了一圈。
和外表富丽宏伟的风格不同,两处宫殿内部其实都很空荡简洁,显得没有什么人气。
这种没人气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好比案牍、卧床上没留下丝毫使用过的痕迹,大殿的设施也极为简单。
顾长雪只能找到少许新留下的痕迹,比如大殿王座边堆放的竹简卷宗,还有寝殿里布料崭新的被褥。
就好像寝宫和后殿设立千百来年,都没人住过,只在最近有人刚搬进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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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联想到剧本里提到的“无名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露面,也不会留在寝宫或议事厅内,多半有个自己的秘殿”,推测顾颜可能也就是近些时日才穿入无名的躯壳的,指不定还没有继承所有的记忆。
所以他才没跟无名一样,躲去秘殿里处理案宗。
所以久未有人居住的宫殿里,才突然有了人使用的痕迹。
不过……这个“没继承所有的记忆”……
顾长雪忽然若有所思,怎么感觉跟之前颜王描述过的经历很相似?
按顾颜所说,他是在景元三年的六月中旬忽然失忆的,回忆过往,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顾长雪心中微跳。
会不会,顾颜其实原本也不是“顾颜”?
他像现在一样,穿进了颜王的身体里,因为被混淆了记忆,才误以为自己就是颜王。
所以他才有着和过往的颜王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他才拥有着颜王本不该有的、能够碾压男主角司冰河的实力。
第一百三十九章
顾长雪渐渐顿住脚步,心跳蓦然变得鼓噪。
“……”无名魔君皱着眉扫来目光,“怎么?”
顾长雪想要开口,却又没法直说,只能摇了摇头:“逛的差不多了,回寝殿吧。”
“……”无名魔君动作微顿。
一说回寝殿,他就想到那句“亲近”,想到“揽着”、“抱着”。
他沉默片刻,肩背不自觉地绷紧:“我还有事要办,你自己回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继续纠缠,结果顾长雪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半晌分辨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无名魔君被顾长雪的干脆利索弄得微愣了一下,疑惑之余又生出几分不明来由的心烦意乱。
他转身走向松籁宫外,反复回忆顾长雪脸上的神情,想不明白这短短几息的时间里对方究竟琢磨了些什么,为什么明明之前还几番出言戏弄,这会儿却又如此干脆地转身离开,为什么要看着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微微出神须臾,最终还是收敛起所有影响办事效率的情绪和胡思乱想,对着迎上来的守卫寒声吩咐:“守在门口,有什么动静立刻禀报。”
顾长雪在宫内将无名魔君和守卫的低语听得清清楚楚,却没什么心思再转出去借机戏谑。
他思索着方才的猜想转入寝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怀疑,一些事情忽然变得可疑起来:比如顾颜身为摄政王,却从不自称“本王”,方才与无名魔君的几度交锋中,对方也只是寥寥自称了几次“本座”,其余时候都用的是“我”。
就好像对于这个人来说,自称为“我”才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一如那些不知为何养成的不爱点灯、常怀疑窦的古怪脾性,即便躯壳几经变换,有些刻在本能里的东西依旧根植不变。
他的心脏因为这些猜想错漏了几拍,但很快又往自己头上浇了盆冷水:即便顾颜和他一样,也是个不断在剧本世界中穿梭的人,可对方连手机都不会用,怎么可能是现代人?即便与他来自同一个世界,恐怕也不会是同一个时代。@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蹙起眉头,顶着一脸“烦得要死”的神情,转去后方松脂殿的松香池草草清洗了一番,回到寝殿本打算继续琢磨顾颜的事,却不料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永乐海祟气弥野,阳光是照不进来的。时间只能依靠松籁宫外的水钟来分辨。据说,这水钟也是无名的造物之一。
顾长雪乏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勉强振作起精神,轻轻嗅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像是寒潭封铁般的气息浸染着身遭的每一寸空间,一如过往他与顾颜同床共枕的那些静夜,难怪昨晚他烦躁成那样,依旧睡得很沉。
其实这点也蛮奇怪的,毕竟少眠是他持续了近十年的生活作息,照理来说早已养成生物钟了,却不知为何只要顾颜在身边,他这生物钟就得摆烂一段时间,总能让他三不五时地睡过头,经常因为睡得过饱而四肢犯懒。
顾长雪一边胡思乱想着“换了个躯壳,怎么这人的气息一点没变”,一边起身翻了翻寝宫,找了套身量合适的新衣换上。褪去旧衣时才发觉,身上留下的刑讯伤不知何时已痊愈了,连条浅淡的疤痕都没留下。
他的动作顿了顿,很快系上最后一处纽扣。宿勾恰好端着早食进殿:“那、那个,无恙魔君让我来送饭。”
“嗯。”顾长雪应了一声,刚转过身,蓦然顿住,“你刚刚说……什么魔君?”
“无恙啊,”宿勾好奇地看着顾长雪,“你跟魔君都是这样的关系了,难道魔君没告诉你,他近些时日为自己取了名,现下唤作‘无恙魔君’?”
“……”告诉个屁,有些锯口葫芦只进不出,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在桌案前坐下,“是哪两个字?”
“有无的无,病恙的恙。”宿勾显然也是个嘴碎爱八卦的性子,说完后忍不住带着点小得意地补了一句,“这名字,还是当着我的面取的呢!”
他微微扬起下巴,就等着李白衣跟着问一句当时的具体情况,却见对方似乎怔了一下,原本伸去拿碗筷的手微微搁了下来。
有无的无,病恙的恙。
顾长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想起当初顾老爷子教他写自己的小名时,曾说过的话:
“那什么青……什么雪山的诗绕口得很,我记不住。不过这句‘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啊,爷爷肯定不会忘。”
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顾长雪并不清楚顾颜取这样的名字,究竟是因为潜意识里还记得他曾说过自己的小名叫做“皆安”,还是因为顾颜的真名就叫做“无恙”。这个问题就算现在拿去问顾颜,对方多半也答不出来。
他出神了片刻,顺着宿勾的心意问了句:“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无名,怎么忽然想起给自己换个新名字?”
宿勾的胸脯立马就挺起来了,精神奕奕地聊八卦:“这个啊,还要从更早的时候说。”
“你们仙门百家光知道魔君大人在人间掳掠六阶以上的修士,却不知道魔君大人以前对待永乐海内的魔族,其实也是一样的态度。”
宿勾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从前每个月,魔君大人都会点几个突破了六阶空啼境的魔族去觐见他,去了就不会回来。”
这已经算是一项“老传统”了,自从无名魔尊掌权,一直到魔君继任,永乐海内的魔族其实过得和永乐海外的人族修士一样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半个月前,我恰巧突破六阶空啼境,臻至七阶。也不知道魔君大人怎么知道的,我还在人间做交易呢,松籁宫的守卫就找上了我,说是魔君大人召我入宫觐见。”
他当时吓得不轻,不单是因为境界问题,还因为自己当时正在黑市跟一个散修做交易,突然就冲出三四个魔族守卫把他按住,他还以为自己被构陷或者误解为与人族勾结,背叛永乐海了呢。
“散修?”顾长雪的注意力暂时被分散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悬壶济天》中,主角元无忘的基友团里就有一位名叫“福秀爷”的散修。
不过这个福秀爷背地里的身份其实是永乐海派去人间的暗探……照理来说宿勾应该认识,也不会产生什么“被构陷与人族勾结”的误会才对。
“嗐,”宿勾哂笑了一下,“你们仙宗子弟是不是都不去黑市啊?在那里做交易,谁会傻了吧唧的互通名姓?就算通了,那也是假名。”
大概是平日里总得跟在无恙魔君身边,找不到机会跟人闲聊,宿勾的话匣子一开就有点收不住,说着说着就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这个散修做生意可坑钱了,我每个月的花销有一大半都得砸在他那儿。但谁让他信誉好?我想找个能跟我共度一生的合欢宗女修,这种一辈子的事儿,哪能舍不得钱呢?”
他又叹:“如果我能早生千百来年就好了,那时候合欢宗还没有隐世,随意到哪个热闹的地方都能瞧见合欢宗的弟子,只要能合眼缘,那都是有机会能一起双修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眼瞅着他越聊越偏,不得不清咳一声,拉回正题,“刚刚说到你被守卫找上门。”
“哦,对。”宿勾挠挠头,“总之就是,你知道吧,我当时被吓得不轻。”
回永乐海的路上,他光知道哭了,人都是守卫给架回去的。进了殿也不敢抬头,直接软着腿跪拜下来,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见过魔君无名,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也没等到答复。@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还以为魔君大人在琢磨怎么弄死我呢!吓得够呛。刚想抬头为自己辩解一下,就听魔君大人说:‘无恙。从今日起,我便叫做无恙。’”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把他听懵了,傻不愣登“啊?”了一声,又听魔君大人问:“你为何在此?”
他被问得满头雾水,心想不是您召见我的么——但这话他又不敢说,只得小心翼翼地道:“那、那我退下?”
“然后魔君大人说了句‘滚’,我就赶紧逃出松籁宫了。”
宿勾迎着顾长雪无言的目光恼羞地一拍桌子,为自己辩驳:“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是不知道这有多厉害!我可是头一个被魔君大人召见后能从宫里活着出来的魔族,宫外的守卫都惊呆了呢!”
他梗着脖子道:“原本魔君大人身边是没有魔族敢靠近做近侍的,就因为这次死里逃生的奇遇,我才被推举上现在这个职位。而且,打那之后,魔君大人就再也没召见过任何魔族了,这足以说明当时我见证的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转变啊!”
顾长雪:“……”
对,多半是刚好见证了真无名被顾颜替代,这转变确实是挺重大的。
他看着宿勾,眼神几乎怜爱了,好像在看故意卖蠢的丁瓜瓜:“行吧。回去记得跟魔君说,我准备今日回剑宗。”
他跟赶胡闹的孩子似的摆摆手,将宿勾打发出了松籁宫,搞得宿勾一路找回无恙魔君时还鼓着气,像只被戳了肚子的河豚:“魔君大人!”
“……”无恙魔君放下卷宗,“他怎么你了?”
倒也没怎么,那些话也不好在魔君面前说。宿勾只能按照无恙魔君先前的吩咐,将见面之后白衣剑君的一言一行都描述了一遍,又忿忿道:“他还说,今日就要回剑宗。”
多大的口气啊,好像他们永乐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把他们魔域当什么了!
宿勾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教训他”,果然看见魔君微微蹙起眉宇,起身像是要去找李白衣的麻烦。
刚觉得扬眉吐气,就见魔君不知想起什么,动作顿了顿,居然又坐了回去,垂首思索片刻,淡淡吩咐:“去问问他准备何时动身。”
“……”
不是,为什么啊?
不教训教训那人也就算了,还要问这?您还想去送他不成?!
·
顾长雪说要回剑宗,是因为无名在永乐海里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能调查的线索也就只有松籁、松脂这两座宫殿,可又都没查出什么内容。他自然得改换一下思路,回到人间界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与【寂灭】相关的线索。
离开永乐海时,无恙魔君还真来“送行”了。
宿勾在旁边一边清点行囊,一边用看蓝颜祸水的目光瞪视顾长雪:“龙骨木、沧遗珠、终沉香……”
每点一个宝贝,宿勾的心都在滴血。
自从千百年前灵炁匮乏后,上下两界就不再有往来。这些来自仙界或是魔界的宝贝用一样少一样,这穷剑修倒是脸皮厚,走就走呗,还硬拽着魔君跑去永乐海的宝库搜刮了一番……
他能这么嫌弃顾长雪,纯粹是因为没跟进宝库看,否则在他看见顾长雪生掰终沉香骨时,就该意识到那能挡数十百花杀修士合力一击的龙骨木究竟是被谁削成磨剑石的,为什么他家魔君会麻着脸杵在一旁,默默无言地看着这个人在宝库里大肆搜刮。
就连被誉为仙界最坚固的终沉香骨都能被徒手生掰了,无恙魔君实在很难给出“这人的确是无名魔尊”以外的解释。
照这么算,整个宝库里的宝贝都该是这个人自己攒下来的,他有什么立场阻拦?
但这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如此大量的天材地宝……抱着不得不防备的心态,无恙魔君还是跟来送了送。
顾长雪一看无恙魔君熟悉的审视眼神,就知道这人又在犯疑心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本想就此走人,迟疑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何取名为无恙?”
搜刮宝库时,他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总希望对方是对过往的记忆留有些许印象,但也不排除是另有原因。
“没什么为何,想取名时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的便是这个。”无恙魔君在过路守卫“见鬼了”的眼神中抬手顺了下顾长雪耳边的长发,淡淡说了句,“乱了。”
“……”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
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鬓发乱了,是这人的疑心病又犯了。鬼知道方才那一下是动了什么手脚。
第一百四十章
出了永乐海,无恙魔君便不再送了。顾长雪捋着那撮被无恙魔君碰过的鬓发,随意在附近的市镇找了辆马车,一路赶向江上寒。
赶车的老伯还挺纳闷:“剑君为何不御剑而飞,偏要坐我这辆破篷车慢吞吞地走?”
——因为我不识得去江山寒的路。
顾长雪擦拭着剑刃,眼皮抬也不抬地胡扯:“徐徐而行,亦是修心。”
他答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仙宗各派的相关设定。
当初看剧本时,丁瓜瓜曾用一句话简单粗暴地概括过《悬壶济天》的势力分布,叫做“三大哥,俩小弟,剩下全透明”。
三大哥是指永乐海、剑宗、佛宗,俩小弟是指药宗、术宗。
剩下的人族、散修、合欢宗……有存在感,但是不多。
这也不能怪那些宗派没长进,实在是无名大肆掳掠六阶以上修士的行径太过令人胆寒,千百年来,几乎所有六阶以上的修士都折损在了无名的手里。
千年以前,修仙宗门总是高高在上、自持身份,出行都得讲究排场。现在的大部分宗门却都选择了避世修炼。自家出个什么好苗子,或者谁升了六阶空啼境,都得藏着掖着,就差挖个洞钻地底下躲起来,好避开无名的毒手。
这种“没存在感”,也未必是真的实力不济,只是避祸的一种手段。
顾长雪收起剑,一边琢磨着回宗之后先从何处着手调查,一边遵循身体残留下的本能,盘膝护心,沉入冥想。
再睁眼时,老伯已停了车,撩起车帘唤他:“剑君,江上寒就在前方。我就不送到门口了,实在是这寒江太冷了啊!您看我已经把过冬的衣裳都穿上了,还是冷得骨头缝都疼。这是地脉灵炁的寒气,我们这些普通人可消受不起。”
顾长雪看着裹得臃肿的老伯愣了一下,抬起视线,望向前方。
先入眼的不是宗门楼阁,而是茫茫寒霭。
流水碎冰声自白霭中泠泠传来,一条封着冰的鸦青色长江自漫天掩地的雾中一路劈向远方,像一道仙人剑气凿出的笔直沟壑。
顾长雪结清车费从车辇上下来时,恰有一道无形的风拂过雾海,最顶上的寒霭便散去几分,露出几处淡色的屋宇尖顶,又很快重新被白雾淹没。
顾长雪在心中无声地惊叹了一下,举步慢慢向着屋宇露尖的方向走去,没过多久便见到一座琼白的重玉门。
越过门阶,穿着素色雪裳的剑修子弟在雾蔼缭绕的广台上熙攘来往,正应了那句“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顾长雪不合时宜地走了下神,想起无恙魔君那身皓衣,突然觉得那身打扮真是和永乐海的阴晦环境半点不搭,反倒更像是行走在人间的仙宗弟子。
“见过剑君。”一旁路过的剑修扫过顾长雪的脸,原本匆匆的步伐立时停住,“您终于回来了。前些时日您忽然不见,弟子们还以为您去江南除祟了,派了人赶去一问,那里的人却都说没见过您——魔气?!”
顾长雪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爆裂声,像是什么薄透的东西被挤压破裂,里面藏匿的东西逸散开来。
“……”顾长雪捋了下那抹被无恙魔君碰过的发鬓,有些琢磨不出这人特意折腾这出幺蛾子的用意,“刚诛杀了一伙魔族残孽,大抵是那时沾上的。稍后沐浴一番便可。”
他顿了顿,视线往下一移:“……你抓着猫做什么?”
剑修垂眸看了眼手中兀自撒野的猫咪,顶着一张冷淡的脸回:“到了年纪,该阉了。江上寒已有很多野猫野狗了,不需要再添几窝。”@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
剧本里倒是提到过江上寒野猫野狗多,但可没说看起来冷冰冰的剑修弟子还会做这么接地气的事。
剑修没怎么在意顾长雪微妙的沉默:“剑君,您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回宗后就闭关?”@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稍事休整再说。”
顾长雪面上淡淡地应了,心里却在思索:李白衣从前每次回宗都会立即闭关?听起来有些古怪。
他打定主意先查一查原主的底细,和剑修分别后便直奔寒江边。不需多费力,抬眼便能在鸦青色的江面上望见那座玉白与浅紫交相辉映的楼阁。
诗云,太白仙人下岷峨,飞凌素颜紫琼珂。
这座楼阁便是剑宗宗主的住处,先帝亲笔题匾,赐名紫琼珂。
顾长雪略微驻足须臾,举步踏入这座凌于冰封江面上的玉阁。
和雕梁玉宇的室外不同,室内的一应用具都极尽朴素。单是看着,就觉得冷冰板直、没什么人气,一瞅就能猜到这多半是个剑修住的屋子。
顾长雪搁下行囊,将大半个紫琼珂都翻找了一遍,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直至查至寝卧,他正翻看着李白衣批阅的卷宗,忽而听见衣柜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动静。
“……”他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搁下手中的文书。左手扶上腰间的白璇剑,脚步声轻不可闻地走过去,拉开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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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一只炸了毛的猫窝在衣柜里,弓着腰背冲顾长雪哈气。
这猫明显不是李白衣养的,不然也不会满身脏污。大约是这几日李白衣不在,它才不请自来。
“……”顾长雪的视线下移,看向野猫身下的“窝”。
那应该都是李白衣的衣裳,被猫抓扯得稀碎,俨然已经没法再穿了。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这猫消瘦发抖的身躯,莫名想到了许久未见的小灵猫,于是杵了几秒后,还是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掩上柜门,转而走向紧挨在床头边的浅色石门。
这扇石门极为厚实,顾长雪推门而入,便意识到这里多半就是李白衣的闭关处。
墙面上密布着狂乱的剑痕、指痕,像是乱劈乱抓留下的,实在很难说这是正常剑修闭关修心会留下的痕迹。
如此疯狂的行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走火入魔”、“邪功反噬”,再思及无恙魔君说的“李白衣修习邪功”,还有方才那名剑修说的“每次回宗都会闭关”……不难推出李白衣从前每次离宗,大抵都是去练邪功的。所以一回宗就得立即闭关,压制邪功的反噬。
石室内亮着几处昏暗的烛光,偏远的墙角处露出一抹白色。
顾长雪走过去拨开碎石,发觉那是一本破损的册子。
翻开扫阅,册子里写满了人名,几乎都被横线划掉,只剩最后一行没划,写的却不是名字,而是一个地点和一个时间。
“这是……”顾长雪若有所思地摩挲过那些被划去的人名,不觉得能被李白衣如此记录在册,又拿朱笔重重划去,这些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但这突兀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又是什么意思?
顾长雪思索了一阵,还是站起身,将整间闭关处又细细摸寻了一遍,确认没再有新的线索,才揣着册子走出石室,拎上行囊,踏出紫琼珂。
“剑君。”往来途径的剑修们纷纷向顾长雪行礼。
顾长雪随手抓了一个,将行囊里的东西分出一半丢给剑修:“将这些交给剑庐做铸剑的材料。还有,你知道这碎玉集是做什么的吗?”
剑修正抱着那一堆东西出神,闻言愣了一下:“那是个聚集着散修的黑市。怎么?碎玉集里有人作祟?剑君若是要去,可要带几个闲暇的弟子同行?”
……同行做什么,我抓我自己么。顾长雪婉拒了这个精彩的提议:“若有弟子闲暇,不如派去江南除祟。碎玉集我自行前去便可。你可知具体方位?”
剑修点点头:“铸剑的材料不够时,门内弟子都会去各处黑市碰运气。剑庐里的师兄们合画了一张标注了各地黑市的地图,剑君可去要一张。”
·
碎玉集虽说是黑市,但并没有建在什么荒僻难找的暗处。如果不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仙家法宝,乍然一看同普通的人族市集无异。
顾长雪循着册子中记录的那处地点走,在第四十七号摊铺处瞧见一个倚在躺椅上打着蒲扇的胖墩。还未来得及再仔细对一下有没有找错位置,那胖墩便一个咸鱼打挺跳起来:“呦,您可算是来了!”
如果不是进入市集前特地检查了一遍易容,确认自己已经更换了桃木剑,顾长雪都要以为自己不慎露出真面目了:“你没认错人?”
“没啊,之前不就是您让我替您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地方,说要安置一批具有修仙天赋的弟子吗?咱们结了契,我自然能认出您。”胖墩一伸手,“按时间算,那批弟子也该住了不少时日了。照契约,今日可是给银子的日——”
“我想先去宅邸看看。”身上一个铜板都没带的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打断,顿了顿后又道,“你同我一起。”
李白衣的册子上根本没记录那什么宅邸地处何处,他又不好直接问这个胖商人,只能绕着弯子请这人带一下路。
“……”胖商人的神情微妙地变了变,但很快又哈哈笑着说,“行,就在南郊不远处。哎,李哥,帮我看下摊子,我去去就回。”
胖商人收敛了下货物,灵活地从摊子里钻出来,扯了张日行千里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将顾长雪领至一座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宅邸前:“就是这儿啦!”
“……”顾长雪扫了一眼,眉头便微微蹙了一下。
这座宅邸门窗紧锁,四面都安装了名贵的彩琉璃窗。
有琉璃窗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窗户用的明明是通透的材质,站在外面应该能清晰地看见屋里,却不知是用了纸从窗内糊上了,还是有人设了阵符,人站在窗外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片蒙蒙的白。
不光是白,就连一丝响动都没有。
按胖商人的意思,这会儿宅邸里应该住着不少弟子,为什么却鸦雀无声?
究竟是阵法隔绝了声响,还是……那些“弟子”早已被李白衣害死?
顾长雪眉宇深拧,几步上前,抬剑劈开大门上垂挂的绿锁。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胖商人在他身后轻嘶了一声,原本还跃跃欲试想往前蹭的脚步霎时一止。
顾长雪头也没回地丢了句“怎么”,举步踏进被剑气轰开的大门。
宅邸里空荡安静,顾长雪站在门边扫看了一眼琉璃窗,却并没有看到什么阵法或者糊的纸幕。
他皱着眉往里走,迈到第三步,蓦然感觉身体像是越过了一道无形的水幕,再睁眼时,人语声和彩琉璃透入的日光一道涌入感知。
“师尊!”
“拜见师尊!”
一群穿着白裳的少年人涌了过来,又很快止步,像是记起了礼节似的规规矩矩地抬手行礼。
为首的少年抬起头,疑惑地询问:“还未到这个月考教的时日,师尊怎会提前前来?”
“……”师尊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不是明白李白衣为何要在宗门外偷偷养这么一群徒弟。
出于好心是肯定不可能了,否则大可以把这些少年直接带回江上寒,又何必去黑市托人找这么一座宅邸,还特地布下遮掩的幻阵来藏人。@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就是……养来做献祭的?
这么多天姿过人、足以培养成为献祭祭品的少年,恐怕也不好找吧?
顾长雪思量片刻,顶着张神情冷淡的脸瞎扯:“这次来,不是来考量你们的修为的,是来问心的。学剑,便当心诚。你们各自说说,都是为何要拜我为师。”
“这……”少年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间隐隐分出三个团体。
顾长雪抱着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这群惴惴不安的孩子,冲着那个最初向他搭话的少年点点下巴:“你先说。”
虽说各分阵营,但这个少年方才能当先开口而无人插话,显然地位不低。更何况观这少年的气度和礼节,明显是个世家弟子,怎么会被李白衣拐来做备用的祭品?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又行了个礼才低声道:“我乃漠北方家嫡子,陛下钦点我来此同师尊习剑,学成后回归漠北,承袭家父的将军之位,替陛下戍守北疆。”
站在他身后的那一拨少年互相对视了几眼,也纷纷上前:
“我是云南石家之子……”
“我是金陵陈氏之子……”
顾长雪垂着眼听这群小子报名号,大体算是弄明白了。
虽说此世仙宗林立,魔族猖獗,但人族的帝王仍旧想争得几分与这些仙宗世家叫板、亦或是面对魔族自保的能力。@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这一屋子的少年,大抵就是帝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习剑胚子。
另两拨少年也跟着上前,依次说了习剑的初心。
其中一拨的确是一心想要练剑,又恰巧被帝王挑中送来,另一拨则是对习不习剑没什么想法,会过来纯粹是因为皇旨不可违逆。
等到所有人都答完,那位方氏嫡子才又迟疑地问了一句:“师尊。上一次您来,便说已经将能教的剑招、心法都教给我们了,余下的便只剩自己悟。这次您提前来问心……可是要送我们回去了?”
顾长雪瞥了这少年一眼。
如果是原本的李白衣来,那肯定不是送人回去,而是开始宰养好的肉猪了。但他对献祭又没有兴趣,方氏嫡子这一问纯属瞌睡来了递枕头:“嗯。既然是圣上遣你们来的,等回朝后自然会对你们各有安排。困守在这宅子里也不利于习剑的心境,收拾收拾,今日便回吧。”
鬼知道这宅子月租多少银子,他现在可穷得很。送完这些小家伙恰好可以找那胖商人说不续租了……
顾长雪一边想,一边向门外走去,有些少年还不舍地追出来:“师尊——”
顾长雪抬手弹了下这些被卖了也不自知,还要帮人家数钱的少年的脑袋:“日后多长心眼。别觉得有人对你好,他便是个好人。”
好比李白衣,养这群“弟子”根本就是当献祭的肉猪用的,这才精心教导,还月月都来“考教修为”。
——那哪是考教“修为”,分明是在掂量肉猪长了几斤肉,什么时候能宰了。
也幸好他这一次穿来的时间点足够及时,刚好赶上了李白衣记在册上、准备动手的这一天。
站在宅邸外的胖商人看着涌出来的少年弟子们愣了一下,倒是挺体贴地没有立刻上前讨要银钱。一直等到顾长雪送走所有人,他才挂着笑搓着手凑过来:“客人,您这是不打算再续租了?那您看这钱——”
“诶?怎么是你?”
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而来,及时地将顾长雪从囊中羞涩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顾长雪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回过头去,便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虽然都易了容,但不论是宿勾连走带窜的走路方式,还是无恙魔君稳沉的步伐,都很好认。
顾长雪的目光只是从宿勾身上一扫而过,便落向无恙魔君:“你怎么会来这儿?”
有那么一刻,他都怀疑无恙魔君先前动的手脚是不是包括追踪行迹了,但看宿勾的反应,又似乎很惊讶会在这里碰见他,显然并不是特地追踪他而来的。
回想起在《死城》时的种种“偶遇”,他轻轻啧了一声:“这是什么缘分。”
“……”孽缘。无恙魔君抬眸看了眼不远处开始追着胖商人打的宿勾:“我听宿勾说这里有个门路广、手腕了得的散修,所以来看看。”
“哦。所以你找过来,是因为需要散修?”顾长雪微微挑眉,“不是因为听宿勾说,我似乎对一个散修格外注意,所以想来查查这个散修到底是谁、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无恙魔君的视线淡淡扫来:“既已明知,何必故问。”
“……”顾长雪轻哼一声,“算了。”
看在这人失了忆,而他又确实没有全盘托出的份上,这人的疑心病他不是不能理解和容忍。
顾长雪放下抱着剑的手臂:“你们来的恰是时候,我身上没钱,一会儿替我将租金交了。”
他扫看向远方的草地,宿勾和胖商人已经打得滚成一团。一个嚷嚷着“让你帮我找的媳妇为何还不见踪影”,一个嚷嚷着“合欢宗避世千年,哪有那么好找”。
顾长雪嫌弃地看了会这两人互扯头花,转身向黑市的方向走。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你不留下?”
“宿勾自会结清钱账,我何必留下。”无恙魔君不急不慢地缀在后面,“不知师尊来找这散修,所为何事?”
“……”难怪跟上来,原来又是来试探的。顾长雪好气又好笑,觉得有些人的性子真是换多少个壳子都难移改,“来查些事。”
穿越的事不好说,有关李白衣的行径倒没什么好隐瞒的。顾长雪将自己一路查来的线索同无恙魔君说了:“你呢?这次又瞒了我什么情报?”
“?”无恙魔君递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顾长雪止住脚步:“别装了,我还不了解你?每次你一有事情瞒着我,神态都会同平时不同。”
“……?何处不同?”无恙魔君跟着停下,这次是实打实的疑惑。
“你……”顾长雪顿了一下,盯着无恙魔君的脸,发觉还真指不出对方冷淡的眉眼有哪处不对,所谓的“不同”或许只是相处久后他的一种直觉感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瞒了什么?”
他举步继续往黑市的方向走:“事情很大?大到不能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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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无恙魔君道,“只是在那处宅邸附近看见一些痕迹。那位散修商人曾几度来过这附近,大约窥探过里面的情况。”
这倒不奇怪。顾长雪想,一个修士跑去黑市租屋宅,想要背着人养徒弟,是谁都会觉得不对劲,但凡想的多点都会怀疑这修士是不是心怀不轨。
那个散修能跑来窥探,多半也是怕李白衣害人,说实话,他还真没怀疑错。
“你……”无恙魔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只吐出一个字,神色倏然一敛,转头望向西北方。
顾长雪几乎与他同时抬头,不出数秒,便见远方奔来一大批满脸仓皇的人。
“喂!你们跑什么?”草地上那两个人终于舍得分开,宿勾一跃而起,拽住其中一人。
“别拉我!寂灭,是寂灭!”那人使劲挣动,“在村子里……”
那人挣扎得厉害,胖商人看不过眼地掰开宿勾的手:“你凶人家做什么?”他有些畏惧地眺望了眼人潮涌来的方向,“好端端的,怎么会爆发寂灭……算了,不跟你纠缠了,我也得赶紧收拾摊子走。这位剑君,租费我改日再收!”
胖商人丢下这句,撕开日行千里符转身就跑,眨眼便没了影子。
宿勾拍着身上的草屑蹦跶过来:“魔君大人,要不要追——”
“要不要去看看这个所谓的‘寂灭’?”顾长雪拿桃木剑柄抵了抵无恙魔君的手臂。
“……”无恙魔君蹙眉看了会顾长雪,也不知思量了些什么,“随意。”
宿勾:“……”不是,我们出来不是为了见那散修的吗?
·
单看逃亡难民的数量,很难想象寂灭波及的范围有多广。
顾长雪伫立在枯涧边,仰首眺望远方枯寂焦黑的群山,一眼甚至望不到寂灭的边际。
山间弥散着黑色的齑烟,薰染得半边天际也灰沉晦暗。
山脚下的村落早已人去楼空,枯老的藤树下倒伏着枯槁的尸首。有些是被圈养的家禽,有的是慌乱中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
顾长雪盯着仍在缓慢向外扩散的寂灭,一边卸去易容伪装,一边沉思:无名如今已经被顾颜顶替。按宿勾先前透露过的消息来看,魔族当下被无恙魔君约束着行径,近些时日并未害人。那这寂灭是哪儿来的?
他回头望了眼无恙魔君,就见对方正回首遥望东南方还未被波及的市镇。片刻后,无恙魔君收回视线,像是想对宿勾说什么,唇刚动了动,忽然一顿:“谁?”
顾长雪眼神微敛,手中桃木剑倏然一荡。
无形的剑风嗡啸而出,刚扫开没一寸,无恙魔君展袖一挡,戴着驭儡银丝戒的手捉住顾长雪的手腕:“……留个活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顾长雪动手太快,又背向着他,无恙魔君也说不清这人一动手便是杀招究竟是故意的,还是刚换了躯壳,手上没有分寸。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绷紧指节,三道神识化作的银丝无声探出银丝戒,做好了捞人的准备:“这人没有杀意。”
“……”顾长雪垂下视线,盯着无恙魔君左手上那三枚银丝戒看了会,干脆利索地转剑入鞘,“自己滚出来,还是我再出一剑?”
“我出来我出来。”
附近的空气波动了一下,探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别打我啊剑君,我只是个清白散修。您要是打我,可是错杀好人了。”
鬼面具的声音听着虽然苍老,却很精神。试探后见顾长雪没再拔剑,才嘿然笑着彻底显出身形:“不愧是白衣剑君,寻常人见到我这秘术和鬼面具早该吓软腿了,您却面不改色。在下——”
“福秀爷。”顾长雪一眼便认出了这张与剧本的描述如出一辙的蓝色鬼面,一面打量,一面不忘替自己能认出本该素未谋面的人打补丁,“先前我曾在术宗附近的市镇里见过你,对你这鬼面记忆犹新。后来有人同我提过,散修中有一位修至七阶七星境的符修,叫做福秀爷,平日里总是带着蓝皮赤口的鬼面示人。”
当初拍摄时,福秀爷的面具是YL亲手做的。对方给剧本写结尾很拉胯,做这些手工倒是精细完美,一应细节都与这张蓝油油的咧嘴鬼面一模一样。
——不对,说反了。应该是这咧嘴鬼面与YL当初的设计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剑君唤我福秀便是。”福秀爷乐呵呵地做了个揖,“世人皆知,剑宗子弟离开江上寒只为诛魔斩祟,剑君此番前来此地,可也是为了诛杀魔族?”
“……”顾长雪的神情变得微妙,侧目瞥了眼一旁站着的魔族头头。
还没接话,福秀爷又连环自雷:“哎呀,以剑君的实力,永乐海能挡得住您的魔族怕是不多。若是能早日将那无名魔君斩于剑下,想必——”
“想你个头啊!”宿勾一把扯下脸上的易容,抬脚就踹这胆敢当着魔君的面作死的傻逼,“当面嚼舌根,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宿勾?!”福秀爷被踢得连连后退,动作里都能看得出愕然,“你怎么会在——当面嚼舌根是什么意思,这位……”
“这位就是魔君大人!”宿勾往无言地扶住额头的无恙魔君身后骄傲一杵,“瞎了你的狗眼,魔君的驭儡银丝戒你都看不出来?”
“……”福秀爷的动作都僵滞了,几秒后,目光猛然一转,瞪向刚刚还被魔君拉着手腕的顾长雪,“那这位是——”
宿勾还待再说话,一只冰冷尖锐的金属儡手遮住了他的脸,将他推到一旁。
“你为何在此?”无恙魔君垂眸望着膝盖发软,很想向下出溜的福秀爷,“这里发生寂灭的过程,你可曾看见?”
“我——”福秀爷张嘴刚想回禀,又迟疑地看向顾长雪,“这位……”
“自己人,”顾长雪摩挲着剑柄,打量着这位主角团中的一员,“你继续说。”
“……”福秀爷也不知想了些什么,顿了片刻才恭声道,“属下负责刺探仙家百宗的情报,近些时日已凭借符修的身份加入了术宗。三天前,有术宗弟子卜算出此地或有灾祸,属下被遣来探勘,几乎与二位前后脚赶到这里,恰好看见寂灭从重山深处蔓延出来,席卷了山脚下的村落。”
他小心地抬起头,瞅了顾长雪一眼:“敢问这位……可是我永乐海安排进剑宗的细作?这是做了易容?”
无恙魔君没答话,只是缓缓活动着指节,若有所思地盯着福秀爷看了会:“日前你也曾来松籁宫禀奏过几回情报,每次都戴着面具。有何缘故不能摘下面具示人?”
“属下……”福秀爷的身体倏然一绷。
顾长雪扫了眼福秀爷因为紧张而微微后撤的脚步,被勾出几分好奇。
《悬壶济天》中,福秀爷身上有两大谜团,直到剧终都没有解开。
一是与主角元无忘初遇时,这人在考察了元无忘的人品后,托元无忘替他送了封信。
信的内容、具体是送给谁的,剧本里一概没有说明。只知道元无忘是按照福秀爷的要求,将信放在了某个地方等人来取。
这第二个谜团……就是福秀爷的真实面容。
直到最后一集,剧情也没交代福秀爷为何要带面具,这面具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故事。
无恙魔君垂下手,高大的诡面傀儡松开宿勾,朝着福秀爷逼近几步:“摘下给本座看看。”
顾长雪看向福秀爷紧绷的动作,想着这人毕竟在最后关头和元无忘一同赴死,舍身补天,估计不会是什么坏人。启唇刚想替这人说句话,便见这小老头抬头冲他望了一眼:“在此人面前摘面具,是否不妥?他毕竟是要送去剑宗的细作,若是被剑宗套出情报……”
顾长雪愣是被他这招祸水东引气笑了:“找理由便找理由,何必攀扯我。”
无恙魔君更直接,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摘。”@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福秀爷缓缓放松绷紧的肩背,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揭开鬼面,“做情报嘛,总归是不露面孔更方便点。有时候我忙于他务,只需叫其他兄弟戴上这张面具,便能顶替我打打掩护……”
出乎顾长雪的意料,福秀爷的真容居然长得年轻秀美。
随着鬼面被揭开,他的声音和体态也都恢复成年轻人的状态,即便身上依旧穿着老头子的陈俗衫袍,依旧挡不住那张脸自带的雅儒之气。
不过福秀爷的性子和他这张脸并不搭,解释完面具的用途后,他便挂着一脸殷勤讨好的笑冲无恙魔君搓搓手:“魔君大人为何会来此地啊?难道是早就料到此地会发生寂灭,所以前来探看?不过,眼下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福秀爷解释:“属下四处奔波,见过不少回寂灭。像现在这样还有黑色的齑烟萦绕的,就属于还没稳定下来的,不能进。即便是魔族,进了也得死。您看这旁边便有市镇,不如找个酒家坐着等?”
无恙魔君盯着快笑僵了的福秀爷看了会:“可以。”
·
受寂灭的影响,市镇里的人都在行色匆匆地准备迁离,福秀爷领着人找了几处酒家,才终于找到一家没急着关门跑路的。
宿勾并未跟来,说是临时有事要办。福秀爷只能独自撑起面对无恙魔君的压力:“老板,你们这儿有什么好菜好酒,都送上来!”@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环视了一圈周围。
店面里空荡的很,只有靠窗的那一桌坐着两个人,看背影似乎是两个少年侠客。
老板丧气地嘀咕着端来茶水:“行行行,好不好我都给你们上一桌。这寂灭搞得,日后怕是也不会有几个人来咱们市镇了。这一顿就当是我请各位的算了,今晚我就收拾行囊离开。”
老板添完茶水便转去了后厨,店面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嘈乱的响动,还有隔壁桌的客人不耐烦地叩击着桌面的声响。
福秀爷左看看,右看看,咽了下口水,堆起笑冲着无恙魔君道:“魔——”
“我还是去看一眼菜牌吧,倒也不必什么都上一桌,吃不完浪费。”顾长雪忽然起身,打断了福秀爷的话,转身时不着痕迹地拿剑柄碰了下无恙魔君的手臂。
“我——”福秀爷刚想拍桌子瞪眼,被无恙魔君淡淡一瞥,霎时没了继续吵嚷的勇气。
顾长雪提着剑走到柜台前,借着看菜牌的动作,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向窗边。
那两位少年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个生得眉眼温和,望着窗外轻轻叹着气,另一个长了张讨喜的娃娃脸,神色却格外沉郁。
顾长雪的目光在娃娃脸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又望向那少年烦躁地叩着桌子的手。
如果光看外貌,根本认不出这人的身份,但重点是敲桌声。
听得久了,会发现这些看似无规律的叩击声其实形成了一个重复的闭环,就像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当初拍摄三部曲,YL其实很少主动补充剧本之外的信息,唯有演到这个元无忘时,那家伙特地打了个电话给他。
YL说,元无忘是个外向活泼的性格,根本坐不住。平时只要等待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个小动作——但凡身边有什么能叩出声响的东西,手指就要伸过去敲一敲。
YL甚至神经质到连叩击的规律都教了他几遍,恰好和这个娃娃脸叩出的节律完全一致。
顾长雪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娃娃脸的腰间,便见一柄雕着杏叶纹的长剑,剑边悬挂着一只葫芦。
这葫芦看起来普通,实则是药宗弟子的身份证明。其名为“悬壶”,取自悬壶济世之意。壶里别有洞天,多是用来放置药材或必用品。
药宗的每位弟子都有这么一只悬壶,与自己的魂灯相连。据说其造法乃是药宗的不二秘传,即便术宗有很多能人巧匠擅于伪造,却伪不出这药宗的“悬壶”。
娃娃脸,叩击声,明明是药宗弟子却修剑……这分明该是元无忘,可这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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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瞅了眼娃娃脸蹙眉郁沉的神情,完全找不出哪点能和“外向”“活泼”搭边。
“诶?客人,你杵这儿做什么?想点菜啊?”老板掀开帘布,从后厨探出个脑袋,“不是说这顿我请吗?”
店里本就没什么响动,老板这一声公鸭嗓,顿时让原本坐在窗边的温和少年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白衣剑君!”
少年猛然从长凳上站起来,面带喜色:“久仰大名,在下药宗弟子紫草——无忘无忘,快起来。”
元无忘被紫草拽得歪斜了几下,目光扫过顾长雪的面容和腰间的剑,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敛眉作揖:“在下药宗弟子,元无忘。久仰大名,见过剑君。”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久仰大名的是我才对吧。顾长雪收回打量元无忘的眼神,冲着紫草微微颔首:“药宗弟子为何会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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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追着寂灭的消息来的。术宗弟子三日前卜过一卦,说此地会有祸端。元师弟听闻后自己也卜算了一次,算出这祸就是寂灭。”紫草懊恼地低下头,“可惜我们俩还是来迟一步,赶到时寂灭已经将村庄吞没了。”
福秀爷探头看了眼两人,悄悄同无恙魔君和顾长雪传音入密:【这两个药宗弟子的确在寂灭发生后来过一回,也是站在枯涧边徘徊了一会才走。我还当他们回门派了呢!原来是来这酒馆里坐着了。大概跟我们一样,打算等齑烟消散之后再进去查看吧?】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扶住剑,淡声安抚了紫草几句,又将戏演到底,点了几个菜后叮嘱了老板一句“不要浪费”,才转身往回走。
紫草拽着元无忘,亦步亦趋地跟在顾长雪身后:“剑君又为何来此?这附近,难道有魔族出没?还是……跟寂灭有关?诶,不如咱们合个桌吧!也好互通有无。”
“啊?!”
顾长雪还没说话,福秀爷就先叫了一声。他不停地拿眼神偷瞄身旁一直缄默不语的无恙魔君:“这……不方便吧?”
紫草已经欢欣鼓舞地拽着师弟坐下了:“我不善修习武技,所以对剑君十分憧憬。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由我来请?”
“……”无恙魔君总算抬眸瞥了眼紫草,“老板。”
“啊?在、在,”老板手忙脚乱地出来,新奇地盯着顾长雪这位听谈话似乎很了不得的“剑君”直瞅,“客官需要什么?”
“泡一壶决明子茶。”无恙魔君看着紫草,“给这位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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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明子茶?”紫草不解,“这决明子可清肝明目清肠道,可我没有这些毛病啊。”
能对李白衣十分憧憬,这眼疾该是已经病入膏肓了。无恙魔君垂眸抿了口茶水,觉得自己的提醒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紫草还在纳闷:“而且,这里是酒家,哪来的决明子泡茶?”
“是啊,不如让老板上一碟核桃仁,给这位侠客补补脑。”顾长雪凉凉地睨了眼身边的拆台专业户,“别听他贫嘴。这位是术宗的符修福秀爷,这位……是我的密友。一介散修,不足挂齿。方才你说互通有无,可是查到了些关于寂灭的线索?”
无恙·不足挂齿·魔君:“……”
“是有一点,”紫草毫无防备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还不确定。”
福秀爷奇怪:“药宗一向只救人,不看事。你们为何会查寂灭?”
“我可没想坏规矩,是元师弟一定要查,我又答应了他——”紫草说到一半叹了口气,发觉这事没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这事真要说,得从半个月前讲起。”
远方的山林依旧拢着流云似的黑雾,紫草估计着这齑烟要散还有的等,便倒了杯茶:“我那时候正在门派附近的集镇里出义诊,准备回宗门的时候,撞到了踉跄着往茶水铺走的元师弟。”
医者仁心,紫草见元无忘神色和状态极为糟糕,便拦下人搭了个脉,却并未查出什么不对。
“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我就顺着他来的方向找进一处山坳,发现了一具尸体。”
“尸体?”福秀爷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体,被勾起几分兴趣,“什么意思,这尸体跟他有关?他杀的?”
紫草道:“我最初也这么以为,于是拉着他不放,要他给个解释。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只记得自己要去查一件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也记不清了。”
“……”顾长雪眉宇微微一蹙。
怎么又是记不清。
这个元无忘,该不会和司冰河一样,都是重生了吧?
而且,为什么是半个月前?先前宿勾曾说过,魔君突然改名也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怎么会这么巧?
而且,这么仔细一想,先前在《死城》时,颜王、司冰河、方济之失忆的时间似乎也都差不太多。这到底……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缘故?
紫草道:“他说他有记忆时就躺在那具尸体旁边,我那时听了,当然不会信。毕竟我才给他搭过脉,这人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失忆?可他挣扎的时候,一下就把我甩飞了出去……”
紫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左右扫看了一遍,确认周围没有旁人,老板也回了后厨,才微微倾身,遮着嘴压低声音道:“我是八阶涵虚境的修为,他一下就能甩开我,境界岂不是比我还高?地上的那具尸体,是被一些阴私手段害死的,修为也不高。一个涵虚境以上修为的修士,杀这种低阶修士哪还需要用这些阴私手段?”
“……”福秀爷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配合地演一演,跟紫草一起压低身体。他拿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下垂着眼看不清神情的无恙魔君,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我就把他拽回药宗了。永乐海那个大魔头到处掳掠六阶以上的修士,元师弟又没有记忆,放他一个人在外游荡,我怎么可能放心?”
紫草完全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大魔头就坐在他身边,刚刚还给他点了一壶决明子茶,只笑着抬手拍了拍元无忘的肩膀,“这小子还不肯跟我回宗,说什么要查事、要查事,还是我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想恢复记忆’,他才有些动摇。后来我又应许了他,就算进了宗,日后想查什么事,我也会陪他一起出来查。他这才同我回的药宗。”
“……哈,哈哈,原来如此。”福秀爷都不敢侧脸去看无恙魔君的表情,“那照你的意思,你这位元师弟想查的事就是寂灭?”
“是啊,这些时日我们四处追着寂灭跑,总算有些收获……剑君?”紫草小心翼翼地收了话匣子,“您……在想什么?”
顾长雪:“……”
在想元无忘多半是真的重生了。否则按照剧本,元无忘该是自己主动找上药宗拜师的,为了入门还耍赖纠缠。刚入门的元无忘也没有八阶涵虚境以上的修为,更不认识紫草这么一号人物。
在剧本里,药宗虽然是元无忘的师门,但真正有存在感、有名有姓的角色也就只有药宗的三位长老而已。在大结局时,药宗三老同元无忘一同投身天隙,舍身补天,从头到尾根本提都没提到过紫草这么个八阶弟子。
顾长雪收敛心思:“没什么。你方才说有些收获,是什么收获?”
紫草为难了一下:“这件事,让我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还真不好说,也得从更早之前说起。”
“千余年前,人间灵气充沛,仙宗门派林立。永乐海只占着西南的一小块弹丸之地,魔族根本不敢在修士面前露面。”
“各大仙宗每年都会接一些山下百姓的委托,作为训练弟子的门派任务,所有的任务都会记录归档。”
一直没坑过声的元无忘总算开了尊口:“我们去借阅了过往的档案,发现那时候曾有多处百姓找上仙门,说自己的村落发生了‘沙化’。”
“哦,这个我知道。”福秀爷摸摸鬼面具的下巴,“沙化是寂灭的前兆嘛,只不过那时候没人把这个当一回事,毕竟沙化只是让土地变成荒漠,又不直接危及人命。”
紫草点点头:“所以一直到后来,寂灭的毁灭性变得格外严重霸道,沾者即死,各大门派才开始重视这件事,又将这种能令生地在转瞬间化为死地的祸端取名为‘寂灭’。”
“但若是,沙化和寂灭的确就是两回事呢?”元无忘抬起眼。
“两回事?”福秀爷听愣了,“为什么?因为沙化的严重程度比寂灭轻?”
“不是,”紫草好脾气地摇摇头,“而且,沙化的严重程度也未必比寂灭轻。”
“我和师弟几乎跑遍了曾经发生过沙化和寂灭的地方,发觉有些曾经发生过寂灭的地方,如今居然沙化了,而那些曾经沙化的地方,却没有一处发生寂灭的。倘若沙化仅仅只是寂灭的先兆,那这样的情况岂不是很奇怪?”@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啊?”福秀爷陷入思索,“沙化能够覆盖寂灭,寂灭却无法影响到沙化发生过的地方……诶,这会不会和天花是一样的道理?种过牛痘的人就不会再犯天花,犯过天花的人——嘶,不对啊,都已经犯过天花还活下来了,怎么可能抵挡不住牛痘呢?”
“所以,把沙化和寂灭的严重程度颠倒过来,这件事就能说得顺了。”紫草说,“这就是我们说的沙化和寂灭不同的原因之一。还有一点,就是造成沙化和寂灭的原因不同。”
“什么?寂灭的原因你们也查到了?”福秀爷惊愕得不小心拔了根面具上的胡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虽说为了对抗永乐海,仙宗之中最强的剑宗、佛宗将人力和物力都投入到了守御防线上,剩余的宗门基本在当缩头乌龟,但总有些仙宗心怀苍生,在暗中追查寂灭的源头。
千年的时间都没查出个所以然,这对名不见经传的师兄弟只查了半个月,居然就查出原因了?
“不是寂灭的原因,是沙化的原因。”紫草摇摇头,“我在接义诊时,曾偶然遇过一个特殊的病人。他身上的年岁是割裂的,虽然心智与常人无异,但四肢苍老瘦朽,像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翁,五脏六腑又稚嫩如同孩童。不单是修炼,就连平日里生活都很困难。”
“他说,自己原本是七阶七星境修为,会变成如今这样,是误入了一处秘境。秘境中有春夏秋冬,有枯荣生死,时间是紊乱的。他拼尽全力逃出来,虽落得如今这般模样,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还有……这种秘境?”福秀爷纳闷地问,“可这个病人,和沙化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紫草轻轻搁下手中的茶杯,“我遇上他的时候,他刚从秘境中逃出来不久,身上还沾染着那种紊乱的气息。而这段时日,我同师弟将各处发生沙化的地域都走了一遍,所有发生沙化的地域也都残留有同样的气息。”
“也就是说……沙化,其实是时间紊乱造成的。”
顾长雪微微动了下手指,余光瞥见无恙魔君垂着眼睑,眉宇蹙起,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福秀爷摸着面具的下巴:“也不对吧?如果沙化也是时间紊乱造成的,怎么没人受伤?刚刚你还说,你遇到的那个病人——”
“他是闯进了秘境,秘境之中有春夏秋冬、生死枯荣,显然紊乱得非常严重。那些沙化的地区也就只是呈现出了沙化这么一个现象而已,自然和秘境是不能比的。”
紫草给自己续了杯茶水:“总之,所有发生沙化、寂灭的地域我们都跑了一趟,只有沙化的地域残留有那种气息,寂灭的地域却没有,足以证明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紧接着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第一场沙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场沙化……我记得,是延海三十五年吧?”福秀爷思索着说,“不对,那是第一场有档案记录的沙化。真正的第一场沙化,可能发生在延海三十五年之前。但这又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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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魔尊诞生于延海三十四年。”
元无忘冷不丁地哑着嗓子冒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三句话。
他顿了一下又道:“也就是说,第一场有档案记录的沙化发生时,他才不满一岁。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情多了!”福秀爷瞅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无恙魔君,赶紧隐晦地拍了通马屁,“当得上魔尊,自然是有天煞地克的命格的,就跟佛宗的佛子每次轮回转世,都会天降金光一样。不光有光,那金光所照之处,游魂度化,灵炁大盛。这是佛子转世刚出生就有的排场,怎么魔尊就不能有?”
“……”元无忘默默垂下首,像是被福秀爷驳得没话说了,也像是懒得和认死理的人费口舌。
紫草打圆场:“总之,倘若把沙化和寂灭分开来看,不难发现沙化其实早就存在。那时候无名魔尊年岁尚小,有可能沙化与他无关。直至延海五十一年,才发生了第一件有档案记载的寂灭,那时候无名魔尊十六七岁,寂灭有可能同他有关。”
“我觉得都无关。”元无忘的半张脸埋在竖立的衣领后,闷闷说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嘿!你小子,怎么净帮那魔头说话?”福秀爷半是拍马屁,半是为了符合仙宗弟子人设地一拍桌面,同元无忘吵起来。
顾长雪却在思量:方才那句“都无关”倘若是别人说的,他肯定不信。但这话却是元无忘说的。
很有可能,元无忘是重生来的。很有可能,这句“我觉得都无关”是对方重生前拿命换来的试错答案。
这场骂战到最后不了了之,毕竟在座的五个人,有三个人都在当闷葫芦,也就只有紫草还会出于温良的性子安抚佯装暴跳如雷的福秀爷。
老板很快上了酒菜,有了美食美酒堵嘴,福秀爷总算是安静下来。
顾长雪没怎么动筷子,也不怎么饿。修士修到五阶天山雪境界时,便已有超越常人的寿数,也不必靠进食维系生命。之前在永乐海,他纯粹是为了逗顾颜,才要的饭菜。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下酒的花生,看着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无恙魔君。总觉得这人如此沉默,多半又在偷偷进行着什么计划。
“……”坐在顾长雪正对面的紫草瞅了半天,忍不住捣了一下旁边的元无忘,【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为什么剑君吃个花生,都要盯着他那个密友看啊?】
元无忘面无表情地捣回去,也跟着传音入密:【下酒。】
【?剑君又没喝酒。】
元无忘小小翻了个白眼:【有人千杯不醉,有人吃花生也能醉。】
重点是吃什么吗?重点是盯着看的那个人罢了。
两小只暗戳戳地八着卦,完全不懂得成年人内心的险恶。
顾长雪也没在意对面两人的眼神,只忖度着身边这人究竟在盘算什么。
酒过三巡时,他看见无恙魔君腰间的玉珏忽然一亮,对方垂眸看了玉珏一眼,搁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顾长雪看似不经意地换了个坐姿,白璇剑横拦住无恙魔君的路,“你有什么事?”
果然。这人进店门后就没怎么说话,恐怕一直就在等这则玉珏传讯呢。
难怪宿勾没有跟进酒家,说什么突然有事要办,多半就是被这人支使走的。只不过,这人既然会派宿勾去查事,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究竟是什么?
他启唇还想再问,紫草忽然站起身,指着窗外低呼了一句:“哎,快看!齑烟散了!”
元无忘立即收回了看八卦的眼神,绷着脸站起身:“要尽快进去。寂灭安定下来后,很有可能会在一个时辰内再反复一次。”他看向顾长雪,“你们来不来?”
顾长雪微微颔首,刚要说“一起走”,无恙魔君淡淡道:“我不去,福秀也不去。玉珏传信,我们另有要事在身。”
“……?”顾长雪有些错愕地看过去。
什么事居然能比寂灭还重要?
还有,为什么还要带着福秀爷走,难道这件事跟福秀爷有关?
他蹙着眉顿了几秒,想着顾颜从不会在办正事时掉链子,还是收回了白璇剑:“回头再找你。”
元无忘已经推着紫草去结账了,顾长雪跟上他们走出酒家。
天色已暗,暮色垂沉。
他们很快赶回那个被寂灭侵蚀的村落,搜完大半屋宅时,已经彻底入了夜。@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寂灭没有反复,村落间却弥散起一片茫茫凉雾。元无忘走得稍快些,只几步身影便淹没在了白雾里。
寂灭蔓延过的村落里一片死寂,唯一的声响就只有脚下踩过断枝发出的折断声。
紫草轻轻咽了口口水,后脊梁一阵发麻,总怀疑前方的脚步声不是元无忘的,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诶……”紫草喊到一半音量骤降,忍不住往顾长雪身边挤了挤,“师、师弟你走慢点。”
前方雾中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紫草提心吊胆地跟在顾长雪身后再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元无忘满脸无语地站在原地等他:“这你也怕?”
“我、我小时候是个夜猫子,三长老被我闹得烦了,总是拿鬼故事吓唬我上床睡觉。”紫草颇为委屈,“你不觉得这白雾起的蹊跷吗?我们去过那么多发生过寂灭的地方,可没有哪处起过雾。”
顾长雪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牵了一下,侧目睨了眼跟只受惊的小白兔似的紫草:“你们药宗的长老还会哄弟子睡觉?”
元无忘倍觉丢脸地伸手拎开紫草的手:“怎么可能?三位长老只对紫草师兄特别些。”
他看出顾长雪是想打打岔,帮紫草转移注意力,顿了顿后,还是又开口多说了几句:“听说,三位长老年轻时收过不少弟子,可最终都折在了无名手里。打那之后,他们便没再收过徒弟,即便紫草师兄天分过人,他们也是将紫草师兄记在别的师伯名下,才把人接到身边带着。”
他转过头安慰紫草:“有点雾怎么了,你可是八阶涵虚境的修士,难道还怕鬼?更何况,咱们进村前查过一遍,村里根本没别的生——”
“铃……”
远方大雾中,忽而飘来一声轻幽铃响。
“……”紫草身体绷得像块铁板,温和的面容挂上几分欲哭无泪的神色,“刚刚,是我幻听了对不对?”
“铃……”
那铃声似乎飘近了些许。
顾长雪的手扶上白璇剑,拧着眉头望向铃响处,便听得第三声:“铃……”
这次铃声就在近旁,清晰可闻,紫草霎时发出一声呜咽。
这声呜咽听起来弱小可怜,但看起来就不那么回事了。
千余根银针自紫草腰间悬壶中遽然而出,须臾间化作漫天风雨,凶然迸出时,绞得四野白雾一荡,百里清明。
第一百四十五章
“当——”
一声雄浑厚重的撞钟声就响在近旁。
山野震颤,枯涧残柳旁,万字梵文倏然织作金身法相,金光照亮半边天际。
顾长雪仰首便望见庄严法相拈指抬手,举重若轻地拢住这片针雨。
“阿弥陀佛。”
法相消隐,渐散的金光中显露出一位着红袍的年轻僧人:“杏林九针,可是紫草小友?”
那僧人手里提着一柄金刚铃站在枯树下,眼神明静,温雅清秀的面庞上挂着微笑,望之便令人心生安定。
“这个和尚是谁?你们认识?”元无忘还维持着戒备。
紫草呆了一瞬,果断舍弃他师弟,抬起手扑向和尚:“好你个佛子,出家人都会吓人了!老实交代,这雾是不是你弄的?装神弄鬼。”
“这白雾乃是法器‘渡舟’度化亡魂时所散,怎会是装神弄鬼?”年轻僧人的脾气倒是好,紫草扑来要打他,他反倒抬手接了一下紫草,以免紫草摔倒,“且露面之前,我已振铃三响,怎算吓人?”
“这雾这么大,谁知道振铃的是人是鬼?”紫草被这么一接,反倒不好意思再继续挥拳头了。
他站直身体,掩饰性地清咳了一下,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师弟,剑君,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佛宗的释天佛子。我年幼时,曾见佛宗的僧众送他来药宗治耳疾,也算是有过一段交情。”
佛子合掌念了声佛号。
“佛子?佛宗那位轮回了一十八世的释天佛子?”元无忘低声喃喃了一句,有些惊讶。
世人都说,释天佛子来历不凡,下界轮回其实是为了历练。听说他命中注定要经历十世轮回,第十世走完,便可修成正果。
怎奈何天降不测,释天佛子轮回到第十世时,恰逢无名魔尊横空出世,佛子率领佛宗弟子镇守北方,抵御永乐海的侵袭,最终折于无名魔尊手中,不得善终。
十世之劫未渡成,便成了劫难。
打那之后,佛子的每次轮回寿岁都变得极为短暂,几乎与凡人一般。而且,每一次轮回都是为了阻拦魔族和无名而死,千年时光便轮回了九世。
“……”这样的人物,的确值得尊敬,而非刀剑相向,元无忘愣了一会,收起长剑,有些拘谨地学着佛子的样子合掌,“阿弥陀佛。见过佛子。”
“这位是我师弟,元无忘。”紫草介绍完,做大夫的本能又在蠢蠢欲动,“佛子,这么多年过去,你可回心转意,愿意治耳疾了?”
“愿意治耳疾?”顾长雪收起扶着剑柄的手,看向佛子,“从未听闻佛子有耳疾,更不曾听说有人到了药宗,却又不愿治病。”
这位佛子在《悬壶济天》中出现的戏份并不多,唯一一场便是同元无忘一起以身补天。
换做佛宗的其他弟子,顾长雪可能还会防一防,但这位佛子,乃是元无忘投身天隙后,第一个从迟疑犹豫的三千修士中走出来,跟着合身投入天隙的。从这个结果来看,应该不会有问题。
紫草跟佛子的关系显然不错,以闲聊的口吻又道:“你久居释天寺,镇守北方,未曾与剑君照过面吧?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剑宗宗主,白衣剑君。”
“见过剑君。”佛子合掌行礼,淡笑着望过来,“剑宗与佛宗一守南,一守北,的确是久闻名,不曾见。释天寺内偶尔有小辈云游时路过南方,意外得见剑君,回来后便说剑君身上杀孽浓重,笼着阴翳,今日亲眼得见,却是风光霁月,景行行止,全然不似那几个小辈所说。”
“……”那是因为换了个里子吧。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还礼,心想按照佛子的意思,佛宗子弟还会望气之类的功法?
……看来某些人“有事要办”得恰恰好,不然这会儿就该是揭穿马甲的修罗场了。
他收回手,又问了一句:“所以,佛子为何不愿治耳疾?”
佛子失笑:“修佛修心,失聪亦可闻红尘。治与不治有何分别?相比之下,我更在意这位姓元的小友。”
元无忘被佛子投来的视线看得愣了一下:“我?”
“佛宗有一门心法,唤作婆娑目。能令修习者看见因缘,看穿他人与自己的因果。”佛子看着元无忘道,“你我虽不曾见过,但我却能看见,你曾有恩于我。”@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曾……有恩于佛子?”元无忘怔住了,“难道是我失忆时发生的事?”
“那便不知晓了。”佛子道,“有时候因果便是捉摸不透的。好比我虽未接受耳疾的医治,但修习大成后再与药宗三老碰面,却发觉三老也曾有恩于我。或许是三老曾医治过我这具肉体凡胎的父辈,继而也算惠及了我。”
“这样也算?”紫草嘀咕了一句,琢磨起元无忘对佛子有恩,究竟能是什么恩。
顾长雪则盯着佛子的脸看了片刻,乍然间灵光一现,明晰了所有:“佛子可有兄弟?”
“佛宗弟子,入宗便需斩尽与尘世的牵连,亲缘亦是牵连之一。”佛子顿了顿,并未避讳,“不过,我这一世轮回,或许是有兄弟的。我在年幼时便被人收养,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亦不知有无兄弟姐妹。”
“剑君为何这么问?”紫草寻味了一下,“莫非,见过佛子的兄弟?他和佛子长得很像吗?”
说像,其实乍一看也没多像,更何况两个人的气质南辕北辙,身份更是天差地别。只是顾长雪看人的方式也与常人不同,多看一段时间便能确认,佛子只怕和福秀爷有些亲属关系。
再和剧本一串联,顾长雪基本能推测出个大概:
当初福秀爷托元无忘送信救人,救的恐怕就是佛子。
后来元无忘集结三千修士共闯永乐海,福秀爷在集结之前主动提供了一份不利于佛宗的线索,劝说元无忘不要喊佛宗子弟参与,只怕也并非真是担心佛宗有问题,而是不愿让佛子上战场。
至于他戴面具、扮老人,也都是为了防止有人看出他同佛子之间的关系。
只可惜,到最后佛子还是参与了终战,又第一个跟着元无忘投身天隙,以身补天。福秀爷的种种苦心,依旧没能救下佛子的命。
也难怪剧本中说,佛子一殉天,原本还犹豫再三的福秀爷就“倍受感动”,毅然跟着投身天隙。
那哪是感动,是心如死灰才对。
佛子念了句佛号,像是猜到了什么,又像是并不在意这些已经斩断的尘缘:“佛宗弟子看淡亲缘,寻得也并无意义,只是给对方徒增负累。若是有缘,来日自会再见。”@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紫草想了想:“也对。按照我们世俗之人的想法,自然是觉得亲人相见才好,但你毕竟是佛子转世,见了亲人也不可能还俗去吧?”
他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说回眼下这个村子。佛子,你为了镇守北方气运,甚少离开释天寺。此番前来,是否也是为了寂灭?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并不全为了寂灭。”佛子微微抬手,那柄金刚铃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叶三寸大小的金舟,浮在佛子掌心上。
那舟在佛子手中凭虚浮沉须臾,缓缓飞离出去,所经之地皆起大雾,不久便将村落重新拢回伸手不见五指的缥缈白雾里。
不过这回紫草不怕了,毕竟佛子方才说过,这雾是法器渡舟在度化亡灵时产生的,更何况身边就有个和尚头子,就算有鬼,也该是鬼怕佛子才对:“不全为了寂灭,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佛子望向身后的荒村:“我于寺中静心时,见到了一幅画面。画面中有渡舟行过的漫天大雾,有这重山和荒村。”
佛宗弟子不算命,不起卦,但修行时偶尔会浮现一线灵光,望见过去或未来。
“这画面也不是随意看的吧?要么警示着大祸临头,要么提醒着转机。你在药宗时跟我提过。”紫草伸手揪起佛子的袖子,“眼下这种,莫不是大祸临头了?不然佛子你的袖子上怎会沾了泥?”
“因为我挖了地。”佛子从袖中取出一物,“为了挖它。”
顾长雪抬了下剑鞘,挥散周围的白雾,看见佛子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的包裹,布料上布满流转着金光的佛纹,内里似乎裹了个人形的东西。@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这是什么?”紫草刚想上手,就被佛子抬手挡了一下,“你不打开,我们怎么看?”
“不必看,我可以跟你们说。”佛子道,“这是个布偶。我来此地时,看见山中的秽气最重,便顺着秽气聚集的方向,找见了一片山坳,这只布偶就埋在山坳的地里。”
布偶?又是剧本里没提过的东西。
顾长雪已经习以为常了,眉头都没蹙一下:“这布偶和寂灭有关?”
佛子颔首:“应该就是造成这片寂灭的源头。”
“嘶……”紫草和元无忘不约而同地凑了过来,盯着那个人形的包裹直瞅。
紫草低声喃喃:“佛宗的婆娑目竟这么好用?不对,倘若是个和尚都能看见,那佛宗那些游历的弟子早该发觉寂灭的源头了,恐怕还是有境界或者心性上的要求。”
可惜像佛子这般心性境界的和尚,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偏偏为了守住北方方,佛子还得坐镇释天寺,倘若不是这次看见了一线灵光,也不会离开北方释天寺,大老远的跑来这里。
“之前我们调查寂灭的时候,可没想着挖土啊……该不会漏了这些土里的线索了吧?”紫草不禁侧目看了眼元无忘,发觉元师弟的脸上也显露出几分懊恼的神情。
佛子念了句佛号:“遗漏了也没关系,我这不是把线索告知与你们了?并不是每处发生寂灭的地方都有这种看起来明显是人为的痕迹,这种东西大多出现在偏僻之处的山林中。”
“偏僻之处?”紫草思索,“是想把这东西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避免出事?”
元无忘皱眉道:“又或者是不希望这东西早早被发现,拖得时间越久,越有利于寂灭蔓延。”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俩头挨着头分析得认真,佛子却看着二人轻轻摇头,叹了一声,抬眸时恰好看见顾长雪正蹙眉看着自己:“阿弥陀佛,剑君怎么看?”
佛子的态度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并不赞成紫草和元无忘的推测,但顾长雪认为这两人说的并没有错:“都有可能,做最坏的打算总比毫无防备好。倒是佛子,为何兴叹?”
佛子拂去僧袍上的污浊:“面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总能体现出几分本性。”
“好比紫草小友生性纯善,遇事总会下意识往好处想。剑君性格缜密,所以思虑周全。”
“但元小友……以我婆娑目所见,本该是纯良的秉性,至诚至善,却在遇事之后下意识便往坏处想,也不知在他忘却的那段过往里究竟经受过何等苦难,真是……辛苦了。”
他念起最后那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叹息,语气极尽温和,像是一种安抚。
元无忘愣了片刻,总是神情沉凝地蹙在一起的眉眼因为怔愣而展开,依稀能从他带着笑纹的眼角眉梢窥探出几分他原本该有的活泼外向的影子。
他只怔了片刻便倏然回神,嗫嚅着垂下头:“还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万一我是自作自——”
“阿弥陀佛。”佛子合掌打断,“小友不相信自己,还不愿意相信我的婆娑目吗?”
元无忘支支吾吾着说不出反驳的话,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和焦虑,乍一看像极了还在匪寨中的司冰河。
只是司冰河给人的感觉更锋锐孤冷些,像一柄出了鞘就没打算收回的孤刃,元无忘的眼神中却掺杂着几分不知所措,配上他那张讨喜的娃娃脸,倒是更容易让长辈心软疼惜些。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还是没忍住从前在孤儿院里养成的帮忙照顾幼崽的习惯,抬手压了下元无忘的脑袋,帮忙岔开话题:“先前这两个小辈同我说了些半个月来追查寂灭的线索……”
他将先前紫草在酒楼中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佛子怎么看?”
“沙化与寂灭不同?……的确有这种可能。”佛子若有所思,“我从释天寺一路赶来,沿途经过不少发生过沙化和寂灭的地域,仔细回想,似乎的确不曾在沙化的地域见过多少秽气。寺中派去探查的僧人也说过这点不同,但从前我们只当沙化是寂灭的先兆,所以才没那么污秽……”
几人脚程不慢,互通有无的同时也将整个寂灭覆盖的地域都走了一圈,除了先前佛子挖出布偶的那片山坳,没再发觉什么可疑之处。
几人还是从村落处出了山。刚踏出村口枯涧,佛子抬手拦了一下:“三位请留步。”
他抬手将渡舟收回袖中,又一翻掌,凭空变出一柄金刚杵。
紫草偏过脸,压低声音给他小年痴呆的师弟做介绍:“这杵也是释天寺的秘宝之一,名唤‘如意’,能变换成各种法具、携行器。平日里,都是化为念珠的模样带在身上的。方才初见时,他手上拿的那柄金刚铃,其实也是如意所化。”
元无忘也顺着放低声音:“那佛子现在拿金刚杵出来做什么?”
“自然是除秽。”佛子微微一笑,抬手握住三股杵。
杵身尖端霎时间金光大盛,扩散的金芒中佛纹浮动,眨眼便将在场四人吞没。
顾长雪只觉身上像有什么阴凉的薄膜被驱洗干净,手指、心门皆是一暖:“这是……寂灭残留下的秽气?”
“佛门心法还能除这个?”紫草像是想问什么。@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佛子提前猜到了他的心思:“佛宗之法不能消除寂灭,只对祛除余秽还算略有些用。”
佛光逐渐收敛,顾长雪忽然记起剧本中福秀爷提供的那则对佛宗不利的情报,“对了。佛子,可否请教一件事?”
他以剑鞘为笔,在地上划出一个轮廓方圆的佛纹:“这个佛纹,有何作用?”
剧本中,福秀爷曾在元无忘动身召集人手前,给元无忘提供过一条线索:魔尊曾在见他时穿过一身画着佛纹的衣裳。
感谢YL在无用的细节上事无巨细的考究,顾长雪对这枚佛纹十分熟悉,抬剑便能画得八九不离十——
“佛子?”顾长雪怔了一下,抬首看向蓦然上前一步,将才画了三分之一的佛纹一袖挥散的佛子。
“……”佛子仍垂首望着那片曾画过半枚佛纹的土地,再抬头时,满身温吞随和的气势倏然一转,变得锋锐迫人,“剑君,从何得知这佛纹的?”
“这佛纹很特殊?”顾长雪有些意外,“莫不是只有个别僧人才能接触的到?”
这回这么幸运?只是画了个佛纹,难道就要揪出大鱼了?
佛子微微抿唇:“佛宗上下,只有一人知晓。”
“……”顾长雪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
佛子:“便是佛子转世。”
顾长雪:“……”
果然,他就说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这是何意?”紫草在旁边听得莫名,“剑君怎么会画只有佛子转世才知晓的佛纹?这佛纹……很厉害吗?”
“……的确厉害。”佛子闭了闭眼,垂手收回如意,“未成佛之人用它便要折损寿岁,所以整个释天寺上下,唯有佛子转世才会使用这个佛纹,用于镇压祟秽。”
在他的禅房下,也压着这么一个佛纹。平日里他不出释天寺,便是以己身供养此印,镇压的是天下祟秽。
“这……无名出世之后,佛子的几世轮回都寿岁短暂,难道就是为了供养这佛纹?”紫草忽然明白了,“难怪……无名出世之后,天地间灵炁匮乏,沙化、寂灭四起,想镇压天下祟秽,定然是难上加难,佛子还要率僧众抵御永乐海的侵袭……”
难怪佛子明明已臻至百花杀境界,每一次轮回却都活不过百岁,寿命比五阶天山雪境的修士还要短。
佛子直直地看着顾长雪:“剑君,你究竟从何得知这佛纹的?”
“……”顾长雪也不好说是YL画给剧组当道具的,“前些时日我独自离开江上寒,曾捉到一伙魔族,审讯时从其中一个魔族口中得知,当年无名穿的衣袍上曾画有这样的纹路。”
佛子立刻道:“那魔族——”
“抱歉,那魔族谋害人命,我并未留手。”顾长雪把谎圆上,“他已没什么可交代的了。现在的重点是,为何无名所穿的衣袍上,会画有唯有佛子才知晓的佛纹?”
“是啊,能问出这个什么佛纹……都是很难得了。”紫草叹了口气,“这千年来,各宗也曾俘获过永乐海的魔族,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都说无名很少露面,就连永乐海内部也对无名不怎么了解。能跟无名见面的魔族,基本都是被召见的,一进宫殿就别指望能活着出来……就连魔族内都在传言,那些魔族多半是被无名拿去练邪功去了。”
像这条关于佛纹的,已经算是突破性的新情报了。
佛子紧锁着眉头思索片刻:“阿弥陀佛,我得立即回宗门一趟。这个消息对佛宗而言至关重要,多谢剑君告知。”
佛子与紫草、元无忘也道了别,便转身离开。元无忘抬头看了看天色:“回药宗吧,师兄。再不回去,今日的剑便练不成了。”
“都这么晚了,你还想着练剑?小心剑练成了,头也秃了。”紫草话是这么说,仍是拽着元无忘冲顾长雪恭恭敬敬行了礼,才掷下腰间悬壶,载着自己和师弟往药宗杏林飞去。
顾长雪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心想前一世,元无忘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宗门外跑,现在却主动催说要回宗门练功……是因为前世拉了三千修士同他一道以身补天,心怀愧疚,所以才这般刻苦,想以一己之力弥补天隙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御剑向江上寒飞去,回到宗门时,恰是子夜。
广台上的玉钟无人撞而自鸣
喃風
,嗡鸣间荡开层层寒雾。
宗门弟子早已歇息,沿途都没什么人。顾长雪一路慢慢走回紫琼珂,进屋时都在想着佛子和紫草几个说的那些话。@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回身阖上房门,手刚搭上门闩,忽然一顿。
原本合拢的木窗不知何时敞开了,冷风卷着寒雾灌入室内,吹得坐在桌边的那道高大人影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顾长雪缓缓回身,便见某只诡面傀儡轻轻颤动着头颅,俄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吓得窗台上那只前爪还搭着窗槛,一副刚要进窗回窝的野猫霎时哈了一声,几个起落逃窜得不见踪影。
“……长出息了,堂堂魔君吓唬一只野猫?”顾长雪无语之余,又觉得好笑,抬手将傀儡颠倒的脸蛋推回原位,“把蜡烛点了。黑灯瞎火的坐在屋里,你那两只招子亮得跟鬼火似的,想吓唬谁呢?”
“……”无恙魔君的视线扫看过来,片刻后转开那双泛着银光的眸子,抬手将窗户关了,诡面傀儡也跟着点亮了桌台上的烛火:“我走之后,你同佛子聊什么了?”
顾长雪微微挑眉:“你不是早就走了?怎么知道我遇上——你后来又跟进村落了?”
不对,有佛子在,这人也没法跟得太近,否则也不会还来问他聊了什么了。
他想通之后,抬手把占着凳子的诡面傀儡提溜开,在桌边随意坐下:“这样吧,你先说。之前在酒家,你到底让宿勾查什么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让宿勾查事去了——这话还没说出口,无恙魔君便莫名觉得当下的情境分外熟悉,好像曾几何时发生过不少次。
他看向自顾自沏茶的白衣剑君,只觉得对方那张俊逸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字:难搞。惹得他也产生了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头疼。
他不自觉地抬手揉了下额角:“我那时觉得福秀遮掩面容、混淆年龄或许另有缘故,所以让宿勾查了下福秀的身世。”
无恙魔君走到顾长雪的对面坐下:“福秀的父母,一个是魔族,另一个是魔族与人族的混血。据说他的母亲临盆时,‘恰好’接了一项任务,最后是在永乐海外生产的。”
“宿勾查到了那对夫妻当年产下福秀的地方,用法术溯回当年发生的事,确认当初出生的是两个孩子。”
顾长雪点点头:“另一个是释天佛子。”
无恙魔君:“……”
他眼神微妙地盯着顾长雪看了许久:“你怎么知道的?”
他之前也远远扫看过佛子一眼,不觉得佛子同福秀有什么相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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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当我天生看人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便是。”顾长雪搁下手中的茶盏,“怎么,你不信?”
无恙魔君沉默片刻:“佛子不可能是混血。”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什么不可能?
难道有什么常识性的东西是他不知道的,被他忽略了?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沏了杯新茶,推向无恙魔君:“那你说说不可能的原因。”
“为何明知故问?”无恙魔君深深皱起眉头,没碰那盏茶,“你以为我看到你与佛子聊天,为何没有接近,只是远远跟着?佛宗弟子观世与凡夫俗子不同,修婆娑目者如果佛法精深,可辨魔族血脉,即便只是混血,也难逃法眼。你难道不是因此才夺舍了白衣剑君的躯壳,就为了躲开婆娑目?”
……不过,夺舍也该被发现才对。
这人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躲过佛子的婆娑目?
无恙魔君顿了顿,隐下这些思虑,继续道:“而且,佛宗与剑宗一镇北,一守南,为的就是抗击永乐海。佛子挑一个魔族的混血来转世,倘若有朝一日暴露了,岂非败坏名誉,动摇军心?”
“……”这话说得就像转世成谁,佛子可以自己挑似的。
顾长雪起身卸下白璇剑,转身将剑挂在床边,背对着无恙魔君又想:难道真能自己选?
……如果顾颜没有失忆就好了,这话便能直接问出口。哪像现在这么麻烦,问多了还怕先前撒的谎会露馅。
他轻啧了一声,收回手在床边坐下:“明早我去趟佛宗……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问?”
“有。”无恙魔君抬手一拂袖,桌面上多出两张画,“这两样东西是做什么的?”
顾长雪抬眼看去,其中一张画的正是顾长雪才同佛子提及的那个佛纹,另一张宣纸上画的则是一个十字形状的符纹。
在剧本里,这个十字符纹同样也是福秀爷透露给元无忘的情报之一。
顾长雪:“……福秀爷招供的?”
“他说,你曾召见过他一回,当时穿着的衣袍下摆就画着这个佛纹。”
无恙魔君屈指敲了敲那道十字形状的符纹:“这道符纹便是你当时交给他的任务,让他研究清楚这符文有何用途,该怎么用。所以,这佛纹有何用处,符文又是从何而来?”
魔尊为何要穿身上画有佛纹的衣裳,还毫无遮拦地让福秀爷看见?
“……”顾长雪垂下眼睫心想,我也想知道。
说到底,无名会放过福秀爷这么个七阶的高手也很奇怪。往日里,被召见的魔族没一个能活着回去,为何面对福秀爷,无名却没动手?
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这个十字符纹对无名来说十分重要。以至于比起拿福秀爷练邪功,无名更需要福秀爷活着,替他解这个符。
顾长雪心里思索着,脸上却不显:“福秀没解出这符有何用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若是解出来了,他还能活到今日?”
没有了利用价值,只怕早就被杀人封口。
无恙魔君勾着银丝的手指微动,诡面傀儡无声地敛去身影:“这些问题,你真的一个都不愿答?”
“……”不是不愿答,是答不上来。
顾长雪抬手除去外裳,补偿式的将佛子说的有关寂灭的发现同无恙魔君讲了一遍:“没别的事,你就走吧。堂堂魔尊,夜闯紫琼珂算什么事。明日一早,我还要去佛宗一趟……除非,你想留下来?”
“不想。”无恙魔君闪身至木窗前,推窗要走时又顿了一下,还是转过身,“你为何要查这些事?”
窗外的寒雾拢着皓衣鹤氅,无恙魔君静静望来,眸间的银辉忽明忽晦地流转,有那么一瞬间让顾长雪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站在他面前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尊与诡面傀儡相差无几的机关傀儡。
他因为这种毫无来由的错觉愣神片刻,窗前已经没了人,只有一只抬着前爪的猫无端出现在窗台上,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炸毛:“哈——”
“……”走就走,居然还记得把被自己吓跑的猫提溜回来,这人还真是……
顾长雪顶着张正经的脸擅自给某人盖了个“可爱”的戳,抬手挥关木窗。
被木窗一拍屁股怼进屋的猫:“……哈!!”
·
从江上寒到释天寺,近乎纵跨半个九州大陆。
顾长雪在中途寻了处挂着术宗牌匾的茶馆,本想借机打探点消息,问一问前一夜听说的有关轮回的事,搁剑坐下,却听见楼下红台上恰好有个中年人正在说书。
那人虽然穿得俭朴,却已是五阶天山雪境,说的也是有关灵炁中匮、仙门百家的历史:
“……上回说到,延海年间,九州灵炁充沛。”
“仙门百家争奇斗艳,如今执牛耳的剑宗和佛宗,在那时也只是一流的宗门之一而已。合欢宗还没有退隐避世,但凡去红火热闹些的地方,都能看见那些美人的身影……”
“可惜世间之事,便是衰极而盛,盛及而衰。”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世间灵炁逐渐匮乏,各大宗门也再没有人能飞升成仙。”
“又过了十余年,无名魔尊横空出世,大肆掳掠七阶以上修为的修士,后来连六阶修士也不放过。各大宗门被杀得人才凋零,最终纷纷退居东方。”
“所有靠近永乐海的门派都不约而同地迁移驻地,最后是佛宗与剑宗站出来,一宗镇北,一宗镇南,二宗共筑成一道纵贯南北的防线,将其余仙宗百家同永乐海隔开。”
“在这道防线之后,紧跟着驻扎下来的便是药宗和术宗。药宗驻地名为杏林,术宗驻地名为万象谷。不过,即便是这两大宗,依旧畏惧于无名的淫威,不敢将自家门派的高手放在明面上。”
“往后千年,仙门各宗都是如此。走出去,甚至连自家宗主是谁都不敢说,就怕被永乐海听了去,隔日宗主便被掠走。”
“唯有剑宗与佛宗,不但从来不藏,两大宗门还特地为宗主单独修建了地盘。佛宗的宗主百年如一日地镇守释天寺,剑宗借了皇家的财富,于寒江上建造了面朝永乐海的紫琼珂……”
茶馆小二挂着脸走到台边,冲着台上的中年修士低语了几句,那中年修士撇撇嘴点了下头,才又重新开口:“小二说,再讲些抹黑术宗名誉、抬高他宗声望的话,就赶我下台了。那不说这些,讲些什么?你们想听什么?”
顾长雪转了转茶盏,正想着要不要开口问轮回的事,台下恰好有人替他问了:“说说佛子转世!”
“和尚的事能有什么有趣的?”中年修士伸了伸腿,姿态随意地坐在桌后,“我还是同你们说说你问的这后一半——轮回转世吧。”
“我天资不高,唯一占得的优势是生得早。”
“千余年前,百花杀修士遍地走,世间也总能看到仙人转世。我那时曾同一位合欢宗的仙人把酒言欢,他在酒醉时曾同我说过一句话……步瑶台下皆尘埃。”
“步瑶台?”台下的茶客们互相对视,谁也没听过这地方。
那中年修士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没听过?也对。仙人已有千年未曾在人间行走过了,你们大约是没听过这个名字。换种说法,你们就知道了。”
“步瑶台,就是登仙台。”
“……”顾长雪微微坐直身体,看向台下,没想到只是随意挑了个茶馆打探消息,还能听到额外的情报。
底下的茶客不满道:“你得意什么?千年以来,整个世间都没人能飞升。你也不是亲眼见过这什么步瑶台……这步瑶台与轮回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个仙人说步瑶台下皆尘埃?难道,是看不起人世间修不成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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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修士不以为忤,反倒低笑几声:“我也是这么问的。可惜那位仙人已经清醒了,看着我像是有些懊恼说了这句话,最后在我的追问下,只说叫我快些成仙,做仙人比做凡夫俗子自在多了,想下界轮回还能自己挑身世投胎。”
茶客嘁了一声:“那这说到底,还不是看不起没成仙的人。”
“是吗?”中年修士微微仰起头,“我觉得不是。否则,他也不会与我月下共饮了。”
“他是酒醉时说这句话的。神情好像也并不高兴。似乎这句话并不是一句讽刺,而是一句并不令人愉悦、也无力改变的现实。可是……”
他已经是仙人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仙人也无可奈何呢?
中年修士摇摇头,自顾自地下台走了,没理睬茶客们的追问和阻拦。
顾长雪皱着眉思索了会那句“步瑶台下皆尘埃”,一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有何含义,还是姑且放下这事,起身叫来小二结算茶钱,走出茶馆。
照这中年修士所说,神仙投胎还真能自己挑选人家,那佛子转世的确不太可能特地挑一个魔族混血。
究竟是转世时出了差错,还是……当下这位释天佛子有问题?
顾长雪沿着长街一路往北走,人群逐渐变得稀疏。很快便可遥遥望见远方崇山叠翠,一条羊肠小路自山脚蔓延向山林深处。
他的脚程很快,不出几瞬便到了山脚下,在上山路起始处看见一块刻着朱字的巨岩,上书山名:【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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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有几名年轻僧人在扫着石阶,回身时,一人恰好与顾长雪对上视线:“阿弥陀佛。雪罗袍,白璇剑,莫非是白衣剑君?”
顾长雪还在心里琢磨,不知道佛子有没有把佛纹之事同佛宗的人说,也不知道那个佛纹是不是真的那么特殊,便见那位扫地僧人持着竹帚走下来:“佛子说过,剑君有大恩于我们佛宗,当以贵客之礼相待。”
顾长雪微微一愣:竟然说了?
扫地僧人将竹帚递给旁边的师兄弟,又对顾长雪施礼:“剑君,请。”
“……”顾长雪仰头望了眼苦海山。
这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路迢长,僧人沿途向顾长雪介绍:“苦海一共有十八座山头,三十三间寺庙。其中释天寺是最后建的,就坐落在这座山上……”
顾长雪拾阶而上,能明显感受到苦海山与江上寒的区别。
江上寒就坐落在灵脉上,灵炁浓郁到能自然凝结成凡人肉眼也能看见的寒雾,而苦海山中的灵炁却稀薄到几乎没有。
据说当初永乐海扩张,各宗纷纷东迁时,剑宗和佛宗曾就谁镇北,谁守南一事专程碰面商榷过。最终是佛子主动提出说,佛宗弟子修行是修心,并不在意灵炁多少,佛宗自愿选择镇北,那条灵炁充沛的寒江才成了剑宗的地盘。
单照这些传闻来看,转世佛子应当是有大智慧、大胸怀的,数千年来也多亏了这位转世的佛子,才将佛宗上下约束得克己复礼,与世无争。
当初元无忘集结人手共闯永乐海时,也是以这个理由,劝服同伴说“佛宗门风很正,就算有人勾结魔君,那也只是一两个,不可以因噎废食。要知道,数千年来,除了毗邻灵脉的剑宗,就属佛宗子弟高手云起。”
但若是从转世佛子这个根上就有问题……
但愿是另有缘由。
顾长雪收敛心神,跟随着僧人的介绍,顺路将目光投向路过的旧寺。
和雕梁玉宇的紫琼珂不同,佛宗的寺庙没什么装饰,大多都是用刷了朱漆的木头建成的。除去了精细的雕琢,庙宇反倒多出几分大气稳重来。
寺前扫洒的弟子都穿着朴素的僧袍,照这么看,佛子身上那件纹金的红袍已然算得上奢侈了。
“阿弥陀佛。”僧人合掌念了声佛号,“前方就是释天寺了。一般来说,宗外之人是不得靠近释天寺的,但佛子说,剑君告知之事涉及寺内佛纹,乃是佛宗最重要的秘辛之一,若是剑君登门,可引剑君直接去寺中禅房见他。”
“……”佛子这是算到了他会来?
顾长雪微微蹙了下眉,觉得自己也不能太过阴谋论。
这一路走来,他并未感觉到什么秽祟之气。越是接近释天寺,越是能感觉到一种令人心澄明宁静的气氛,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禅意”。
如果佛子有问题,释天寺应该不会这么干净吧?
他扶着剑跟在僧人身后踏入围在释天寺外的篱墙。还未来得及欣赏这满墙盛开的的文殊兰,视线扫过前院:“……这是?”
前院正中央立着一块高大宽阔的石碑,碑上刻字,密密麻麻,细看都是人名。
“阿弥陀佛,这是慰灵碑。”僧人轻叹了一声,“碑上所刻的,都是为了抵御永乐海而身陨的佛门弟子。”
“那这里怎么有一个名字被朱笔描过?”顾长雪走近几步,“无寂……他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会上慰灵碑?”
“这……”僧人的面色变得有些苦,只能连念了几声佛号,加快速度将顾长雪带进寺内,“从此处进院子,左首第一间便是佛子的禅房。”
僧人指完路,就匆匆走了,像是生怕被追着问那“无寂”的事。
顾长雪蹙着眉在门口站了会,总觉得这事有古怪。可是这僧人宁可避而不答,也不打诳语,又让他觉得佛宗弟子的确如传闻所言,是正直的性子。
既然正直,为何会对佛子的血脉视若未见?是觉得众生平等,并不在意人魔之别?还是藏着什么更深的缘由?
“剑君既然来了,为何站在门口不进来?”
佛子温和的声音从禅房的方向传来,伴随着小炉滚水的汩汩声响:“我早早备了茶水,剑君若是再不进来,这水可要煮干了。”
“……”顾长雪举步走近院落,撩开褐黄色的门帘走进禅房,只见到一人、一茶炉、两张蒲团,除此以外,禅房内空无一物。
清雅的茶香在禅房内逸散开来,顾长雪在佛子面前的空蒲团上坐下:“水滚了这么长时间,佛子早就算到我会来?”
“佛宗弟子不算命,我只是于静修时看见一幅画面,看到剑君你坐在苦海山下的茶馆里听书,所以猜到你是来找我的。”佛子将沏好的茶推至顾长雪面前,“所以,剑君来释天寺,所谓何事?”
顾长雪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佛子转世怎会是魔族混血?你,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转世佛子?”
“……”@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佛子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说话,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红炉滚水的汩汩轻响。
盏里的茶叶浮起又沉落,良久后,佛子才叹了口气:“先前在村落中我便说过,剑君所画的佛纹非登仙或成佛不可施为,否则会折损寿岁。”
顾长雪正想问那又如何,忽然记起紫草那时曾说,佛子在轮回至第十世时不幸逢上无名横空出世,以至于往后直到第十八世,都短寿得如同凡人:“……难道……”
“从第十世开始,佛子便已不是真正的转世佛子了。”
佛子抬手挥灭小炉温火,抬眼看向顾长雪:“其实昨日回寺之后,我便同宗内僧众商议过要不要同剑君你言明真相,毕竟佛宗与剑宗攻守南北纵线,是抵御永乐海的同盟,有些事,或许还是告知于剑君更好。”
“……些?”顾长雪眉心微皱,“难道除了佛子不是真佛子以外,还有别的事?”
“这便要从延海年间说起了。”
佛子站起身,将禅房的窗推开,院内满墙的文殊兰幽香萦鼻:“按照惯例,佛子每一世轮回坐化前,都会将下一世会投胎进哪一户人家,具体在何时、何地都交代清楚。可第十世时,僧众按照指示赶过去,却并没有看到婴孩。”
那时无名之祸正盛,寂灭横生。世间混乱,人心惶惶。
佛宗作为具有特殊意义的大宗之一,若是将自家佛子的转世童子不见踪影广而告之,可以想象会引起多大的混乱。
“所以宗内便按下了这则消息,推举当时宗内佛法最为精厚的师兄代替释天佛子,入住建起的释天寺,稳住大局。”
所以,佛宗镇守北方,实则是那一位先辈定下的,也是佛宗子弟共同商议后下的决定。
苦海无边,何处渡人不是渡?何处修行不是修?佛宗舍了原本的南方驻地,举宗北迁。从此,脚下这十八座山头便继承了原佛宗驻地之名,被世人唤作苦海,三十三寺也从原本菩提如云、灵炁环绕的旧址,移到了这片灵炁匮乏的群山中。
“自那之后,每一世的佛子轮回,便都是由宗内修为精深、品德服众者顶替的。有时,人们会在苦海山外看见云游的佛宗弟子,其实也大多是被派去寻找转世佛子的。”
“……”顾长雪一时也不知该对这消息作何反应,便沿着原本的话题道,“佛宗的僧众不介意你有魔族血脉?”
“未曾介意。”佛子轻笑了一声,“或许,我该感谢释天佛子轮回的那九世,将宗门上下的风气管束得格外清明吧。”
他抬首接住飘落的文殊兰花:“当初我徒遭横祸,双耳失聪。是一位老僧救了我,带我回了佛宗。宗门不但没因我的血脉打杀我,反而收留我、开导我,教会我即便耳不可闻,心却可闻三千繁世。”@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从心如死灰中被人又拽了回来,因为天资极佳,心性平静,年少便入涵虚境,早就可以随时恢复听力。但当年老僧的开导与这些年修行的感触让他最终决定留下这点残缺,提醒自己莫着相于外道,修行应当修心。
“宗门不在意我的出身,以品行能力委我以大任。论恩情,我难以为报,论责任,我理应承担。于是我舍了法号,继承了释天佛子之名,便如同在我之前的八位先辈一样。”
八位先辈?
顾长雪忽而想起了门外的慰灵碑:“你,叫做无寂?”
佛子托着手中兰花,平静地回望过来:“世间已无无寂。在剑君面前的,唯有第十八世释天佛子。”
顾长雪:“……”
难怪“无寂”这名字用朱笔涂了红,却又在慰灵碑上。
无寂的确未死,但自他继承释天佛子之名的那一日起,无寂便已相当于被从这世间抹去了。
佛子望向院前的石碑:“这佛纹的消耗非同寻常,或许不久之后,我也会像前几任先辈一样,修为衰竭而亡。”
届时,一个旧名会被涂灰,另一个新的名字又会被朱笔描上。
就如同他继任那日一样。
佛子垂下眼:“释天佛子曾说过,这世间是一片苦海,苦海不空,他不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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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宗子弟历经千年未曾忘过,一直身体力行。”他抬起眸子,“我也当一样。”
残落的兰花在佛子掌中乍然微颤,须臾间泛出一抹新绿,转瞬萌出根系。佛子抬手轻送,院内的风便捎着这株文殊兰落上了篱墙。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佛纹唯有以身镇守此地的佛子才知晓,为何无名会穿着画有佛纹的外袍?”
第一百四十九章
“……”顾长雪收回视线,呷了口淡茶,“即便你的那些先辈佛子们不曾勾结永乐海,也难防有宗内的僧人趁他们离开释天寺时潜入此地吧?如果——”
“所有佛子在离开释天寺前,都会留下一道神魂看守佛纹。”佛子走回蒲团边,“即便人死灯灭,那道神魂也还会留存此地,继续看守,直至下一任佛子继任。不可能有人趁虚而入。”
“照这么说,就只可能是你的先辈有人泄露了佛纹了。”顾长雪搁下茶盏,“除非,你还有别的事没有告诉我。”
“……”佛子迟疑片刻,抬袖关上所有木窗,坐回蒲团上,“的确还有一件事。”
“当年,十世佛子的转世失踪后,佛宗上下花了大力气搜寻释天佛子的下落,几乎将世间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佛子的转世。”
“释天佛子一诺重逾千金,不可能在定下投胎的时间、地点后却不履约,更何况,世间正是生灵涂炭、佛宗最需要佛子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好比,有没有可能是释天佛子已经轮回了,但永乐海趁虚而入,先他们一步对还是婴孩的释天佛子下了手?
佛子轻叹了口气:“释天佛子轮回时,并非带着修为转世的,而是每次都会投胎为凡人,重头修炼。所以婴孩时期,佛子毫无自保能力,魔族趁虚而入不是不可能。”
“我们当时也考虑了另一种可能,就是释天佛子的确没能转世,或许是在轮回时出了什么问题,卡在了地府。”
“……”顾长雪思绪跑偏了一瞬,琢磨佛子投胎也走地府这关?他还当这些已经成仙成佛的存在投胎都是化作一道流光就直接托生了呢。
“后来,无名魔尊曾亲赴苦海山附近掳掠过一回人。”佛子抬手为顾长雪添茶,“我宗弟子与他对上时,曾问过他,永乐海是否对转世佛子下过手,无名说,没有。”
“魔尊说的话你们也信?”顾长雪微微挑眉。
“若是其他魔族,我们当然是不信的。但他是无名,从不说谎。以他的实力和性格,他没有必要、也不屑于说谎。”佛子放下茶盏,“但,他如果没有说谎,又为何会有画着这道佛纹的衣袍?”
“即便不谈这点,魔尊在自己穿的衣袍上画能镇压邪祟的佛纹,也很奇怪吧?”顾长雪向来不会在死胡同里钻牛角尖,思索片刻后问,“还有呢?光是这件事,你也没必要还特地把窗户关上。”
“……因为这一件,说起来就有些骇人了。不过,这也只是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说与剑君听,也是希望剑君能与佛宗一同细查。”
佛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当年从无名口中问出答案后,我宗的先辈们便想,既然佛子转世不是被永乐海劫走的,那就只可能是在地府遇上意外,以致无法投胎了。”
“迫于无奈,那时的僧众只能开始尝试创生佛法,试图与地府沟通,或者去轮回六道一探,可是始终未曾成功。”
顾长雪:“……?”
什么叫……“迫于无奈”?什么叫“只好”?
现世中哪个道士、和尚不会念点据说能沟通地府、役使鬼神的口诀法术,怎么在佛子口中,这个世界不但没有这些法术,好像僧众还很不愿意研究这些的样子?
他没忍住问了句:“难道没有现成的法术可用?”
之前佛子还拿那个叫做渡舟的法器超度亡魂呢,怎么超度可以,沟通不行?
还有,佛子手里的那封信又是什么?
佛子摇摇头:“一直没有这类法术。《寺诫》中有记载,千余年前,曾有寺内的僧人心怀好奇,想研究能与地府沟通的法术,结果不但没能成功,还因太过痴迷,差点枉送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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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天佛子知晓后训诫僧人道,活人执着于死人的世界,难道不是一种着相?倘若当真想知道,不如静心苦修,待得成佛之日,自然便可见到。打那之后,便没有僧人去研究这类法术了。”
佛子将信放在蒲团前,推向顾长雪:“总之,在那之后,宗中僧老花了不少时间用来研究能与地府联系、能勘破轮回的法术,一直没有进展。直到无名魔尊陨落的那一日,才有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不那么好衡量的事。”
“无名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死前亲笔写了封信,差信鸽送来了佛宗。”
“无名在死前给佛宗寄信?”顾长雪皱着眉拿起信封,取出信后展开。
出乎他的意料,无名魔尊的字迹毫无猖狂桀骜之意,反而格外整齐严谨,放在私塾学堂里都能当习字的帖子。@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不过内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方才忽然想起,当初你们曾问过我,十世佛子转世是不是我派人抓的。那时我没什么心情好好回答,这会儿倒是有些兴致,也不妨给你们解点惑。
这世间并无极乐净土,也没有地府轮回。有一句话,你们大概也曾听那些下凡的仙人们提过,叫做“步瑶台下皆尘埃”。有费劲去找佛子转世的时间,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没有极乐世界,也没有地府轮回?
佛子微微蹙眉:“这句‘步瑶台下皆尘埃’是何意暂且不提,如果没有轮回,那释天佛子是如何转世的?极乐世界倘若只是谎言,佛子又为何不与我们说明真相,还总是督促我们早日成佛?”
“……”顾长雪将信还给佛子,的确难说到底是魔尊在扰乱人心,还是释天佛子真的有问题。
不过就剧本来看,无名两度转世都莫名而死,这么看来他似乎并非最终的幕后黑手,那么会不会真是释天佛子……
佛子看出了顾长雪的心思:“释天佛子轮回九世,佛宗几乎与佛子同存。倘若佛子有问题,难道僧老毫无察觉?佛宗又怎会有如今的门风?”
他摇摇头:“我对能教导出僧老们的释天佛子,是信任的。”
他也没有多谈,说完这些该说的话,便站起身:“我便不留剑君了。释天寺下压着佛纹,待久了剑君也会损耗寿元。今日我说的这些话,还请剑君莫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顾长雪自觉地起身告辞,行至山下时,又被相送的僧人叮嘱了一句严守秘密,才出了苦海山的地界。
天色已晚,顾长雪没在北方多待,直接御剑回了紫琼珂。
进殿时,他本还整合着今日所听得的信息,寻思着怎么跟某人说,视线扫过大殿,脚步却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他习惯了顾颜总在身边的日子,乍然看见空无一人的大殿,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月照旷寥,他静静在殿前站了片刻,竟觉出几分江上寒的清冷来。
“咪……”窗外传来几道细嫩的猫叫声,顾长雪收敛心神,解下腰间的白璇剑。
走进寝卧时,恰好有弟子在殿外询问:“剑君,可要备热水沐浴?”
“备吧。”顾长雪搁下佩剑,脱下白鹭镶,等了片刻便有弟子敲门入殿,制备好沐浴的一应用具。
弟子很快告退,顾长雪除了衣服泡进浴桶,抬手碰了下左肩。
那粒红痣依旧还在原本的位置上,丝毫不因他改换了躯壳而变化。指尖触及时,似乎有些温烫,也分不清是皮肤的温度,还是浴水的温度。
他按着肩头正有些发愣,耳畔忽听得木窗咔哒一声响。
冷风夹着寒霭霎时拍了他一脸。
顾长雪:“……”
某个一声招呼不打就翻窗而入的混蛋站稳脚跟,刚抬眸望来神情就变得有些错愕,盯着他看了片刻,头微微一偏:“不知廉耻。”
顾长雪硬是给气笑了:“沐浴难道还要穿件衣服才算知廉耻?那堂堂魔君半夜翻剑宗宗主寝卧的窗户……”
他本想反嘲一句“又算什么”,话说到一半,忽然发觉某人因为偏过脸而露出鬓发的耳边在月下愈发殷红,喉结轻微地上下滚了滚。
“……喂。”
“做什么?”无恙魔君的声音乍一听冷硬,细听似乎有些紧绷。
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向前倾身:“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水声在蒸腾的热气中清晰可闻,无恙魔君抬手到一半,又绷紧了停住,指骨间倏然覆上三只银丝戒,诡面傀儡顿时从虚无中现出身形,冰冷的手甲摁住顾长雪肩膀:“别乱动。”
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日里快了几分,紧蹙的眉头因为没戴诡面而暴露出来。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对方紧锁的眉宇,又落在耳尖的红上,呵笑了一声,听话的没“乱动”:“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不正经的事了?”
“没有——”不正经。
无恙魔君本想否认,脑海中却不期然划过几幅零碎的画面。
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里,也是这样热气蒸腾的狭小屋舍。
他左手攥着谁的肩头,耳畔的水声随着动作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白玉似的浴桶壁沿。
他的指腹掠过对方肩窝处的朱痣,留下不知是汗渍还是水痕的湿润痕迹。
“喂。”顾长雪攥住诡面傀儡的手甲,目光微抬,带着几分懒意哑声嗤笑,“不准我乱动,魔君这傀儡却可以不老实?”
“……”诡面傀儡倏然消隐,无恙魔君转身关上木窗,“你和佛子见面,知道了什么?”
“还是你先说吧。”顾长雪闪身从浴桶中出来,蒸干身上的水后拢上内裳,“我去释天寺那么久才回来,你居然没在这里早早等着我,守株待兔,想必是又去查了什么东西。”
他在床边坐下,若有所思地问:“你查了什么?可是和佛子有关?”
第一百五十章
“……”屋内水汽氤氲,无恙魔君沉默片刻才开了口,“我顺着福秀爹娘生产后留下的行踪,找到了另一个孩子的去向。”
“收养那孩子的是一户姓林的农家,不过因为沙化的影响,他们早已搬离原本的住处,跟随整个村落东迁了。当年□□的夫妇也已去世,只留下两个儿子。”
无恙魔君转过身:“他们家的后院里,还立着一块碑,墓主人叫做林三来。”
“林三来……”顾长雪低声重复了一遍,“是谁?佛子?”
“……你这么确定那孩子就是佛子,难道今日会面,佛子已经承认了?”无恙魔君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的确承认了。你接着说。”顾长雪斜靠上床头,“光是找个村落,看个墓碑,不需要花费你多久时间吧。”
“……”熟悉的难缠感又一次让无恙魔君开始隐隐头疼,“我还留下问了当年的事。”
“那两个儿子说,林三来是被一对夫妻送来村落的。那对夫妻给了他们爹娘一大笔银钱,说是想让儿子过平凡的生活。”
福秀爷出生那会儿,永乐海还是无名魔君掌权。
魔族之中,修为高的每天害怕自己被召见,修为低的则得做先行兵,负责替无名魔君去抓永乐海外的那些仙宗高手。总之,不管怎样都是每天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也难怪福秀爷的爹娘想将儿子送出去。
“那为什么留下了福秀爷?”顾长雪屈指轻抵着下颌,“因为夫人怀孕有子的事情已经被永乐海的同族知道了,所以必须要留下一个,免得引起怀疑?”
“……应当是这样。”无恙魔君望来的眼神有些微妙,“那孩子被送进林家时,林家娘子刚生了二子,所以给那孩子取名为‘三来’。三是指排名老三,来是说这孩子的身世,是意料之外被人送来林家的。”
出于福秀爷爹娘给的银钱不少,再加上头几年田地收成不错,林家夫妇对林三来不说关怀备至,至少也算得上是毫无差错。
“直到村中发生了沙化。”
不光是村落,整个城的土地都化为了荒沙。百姓家中无粮,商人又哄抬粮价,原本充足的银钱很快便被迫花光。
无恙魔君走到桌边坐下:“林家二子说,那一年他们忍饥挨饿,走投无路之际,恰好有一队贵人来了城里。也不知道在城中徘徊做了些什么,隔日便找上他们家,说要用粮食交换这林三来。”
“贵人?换林三来?”顾长雪思索片刻,“林家夫妇同意了?”
“同意了。”无恙魔君给自己沏了杯热茶,“林家儿子说,他们爹娘一直对这件事心怀愧疚,所以不但将并非亲生的林三来纳进了族谱,还立了衣冠冢——”
顾长雪嗤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林三来只是被人买走了,又不是杀死了,林家夫妇却给林三来立了衣冠冢。
恐怕将林三来卖出去时,这对夫妇就意识到那群来买孩子的贵人不是什么好人,林三来落进对方手里,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既然已经做出了这种事,又何必假惺惺立这衣冠冢?”顾长雪的语气有些寒凉,“是为了让林三来安息,还是为了让自己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虽说林三来并非这对夫妇的亲子,但当初林家夫妇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全凭福秀爷爹娘给的银钱。后来城内饥荒,林家人也是靠着这笔银子才能买到口粮,活到这些贵人入城的。到了最后,林家人又卖了林三来,换来新的粮食,让自家人能继续活下去……他们倒是从头到尾都稳赚不赔。
衣冠冢,入族谱……被卖掉的林三来会稀罕这些?可笑。
无恙魔君看着顾长雪沉默了片刻,又呷了口热茶:“林家二子说,那个林三来似乎与常人不同,并且也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所以总是寡言沉默,不常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大约也是因此,在有人要用粮食交换自己时,林三来才同意了这笔交易,可能从来都对林家没什么归属感。”
顾长雪冷笑:“放屁。我看佛子对佛宗挺有归属感的。至于林家……为什么没有归属感,林家人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
难怪佛子能在年少时就入涵虚境,不过二十又入了百花杀的境界。
在那二十年的人生里,他相当于已经死了两次,两次都是舍自己的性命,换他人一条活路。
世间再无林三来,也再无无寂。
唯有释天寺中的第十八世佛子,日复一日坐守着那个每分每秒都在损耗着他寿元的佛纹,以己身镇着九州秽祟。
无恙魔君搁下添水的茶壶:“线索到这里就断了。那些贵人是谁?在那之后,林三来遇到了什么?这些都未查到。你呢?你去苦海,查到了什么?”
顾长雪睨了无恙魔君一眼,起身走出寝卧。
“你做什么?”无恙魔君蹙起眉。
“取契。”顾长雪进闭关之处翻了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出来,“下山前,我答应了佛子守密。但对你?我觉得保密才会酿成更大的麻烦。”
想想过往那些经历,什么“不愿对爱人隐瞒”的情谊都比不上“这家伙难缠至极”的糟心。
顾长雪回想在《死城》的最后一晚,他被某人利用凤凰玉戳穿谎言时的场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神情变得有些没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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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回寝卧,将誓契推至无恙魔君面前:“写吧。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你不会以任何方式泄露出去,也不会借此行任何恶事。这样,也算我没有完全违背佛子的嘱托了。”
“……为什么?”无恙魔君盯着面前的誓契,片刻后抬起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顾长雪的错觉,无恙魔君眼底流溢的银辉似乎比平日更盛些许:“你是魔尊,杀人无数,为何要替那佛宗的佛子守密?何必在意佛子的嘱托?还有……你与我之间有师徒契,想让我保密,命令就是,为何还要立契?”@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乐意。”顾长雪拂袖坐回床边,“你还想不想知道?想知道,就立契。”
“……”无恙魔君眉宇紧皱地看着他,良久后才垂下视线,提笔立下守密的誓契。
收笔的瞬间,淡黄的契纸化作两道金光,一道入了无恙魔君的心口,另一道绕上顾长雪的手腕。
顾长雪看着金光没入皮肤,才开口将佛子所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句:“也别问我为何会在衣袍上画这佛纹,我不会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顾长雪轻啧了一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无恙魔君顿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颗云白的灵珠,“复述或许会有偏差,也可能会有遗漏。不如直接看来得精细。这法宝能窥伺持有者过往的一段记忆,师尊可愿让我细观一番当时的场景?”
“……”顾长雪嘴角微微一抽。
上回去藏宝库,他可没翻到这宝珠。这样的东西怕是不好找,难怪前几次他同无恙魔君交换情报时,对方很好说话的样子,原来在等着它呢。
无恙魔君:“这法宝只能用一回——”
“可以。”顾长雪打断无恙魔君后续的话。
有些人的疑心病是治不好的,不过现在想来,这也未必算“病”。
毕竟,倘若不是他穿成了白衣剑君、穿成了景帝,面前这人的严谨显然能扼杀不少阴谋计划。撇除对立的立场,这或许不该叫疑心病,而是思虑周全。
——就是这周全要是能不冲着他就好了。
顾长雪伸手触及珠壁,只觉眼前一晃,周围的场景便换了一副模样。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只是回忆,所有的人与物都有些朦胧,只有声音清晰入耳。
他抱着手臂等待无恙魔君将佛子的话听完,正想示意对方已经结束了,眼前又是一晃。
这一次的场景更模糊了几分,只能勉强看出这似乎是在某条河边。
记忆的主人明显是个孩子,整个场景的视角都格外的低。
“三……四……”
小孩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正对照着旁边摊开的书,试图在泥地上照样写出书上的字。
他抿着唇,原本板结的土地已被刮得松散,木棍秃了半边皮,他却依旧写不出半个整字来。
“四……”小孩垂下了手,小声喃喃,“到底四长什么样?为什么其他人认字都那么轻松?我……是我太笨吗?”
“这是什么?法器?”无恙魔君的声音在顾长雪耳边响起,“为什么书上的……符号,在动?”
他走到顾长雪身侧,看着书和地上的字,补了句解释:“灵珠发动后,可窥见共计一炷香的时间。因是只能用一回的,所以也没什么主动停下的法子。”
“……”顾长雪盯着那些在书本上像系统紊乱一样迅速滚动的符号看了会,片刻后哼笑了一声,睨向某个明摆着是算准了时间,想多窥伺点无名魔尊过往的家伙,“书上的字并不会动。”
这是他的记忆,他的视角。课本上的字,只是在他眼中是这个模样。
小孩还在费劲地鬼画符,书上的字符仍在不停歇地无序滚动着,偶尔还会出现缺失与模糊。
无恙魔君有些迷惑,因为就连木棍下写出的字都是不断闪动着变化形态的,他根本识不清这孩子抄写的是书上的哪一个字:“为何你看书会是这样?”
“你问我,我问谁?天生如此。”顾长雪抬头看了眼河坝的方向,淡淡提了一句,“一会儿会有点吓人,你做好心理准备。”
“?”无恙魔君顺着顾长雪的视线望向河坝的方向,看到一群矮豆丁蹦跳着过来,像一串蹦跳的色块。
那些模糊的色块很快蹦近,冲着仍在写字的小孩嬉笑:“顾笨蛋!连四都不会写,你是不是个傻子?难怪生下来就被丢掉不要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老师罚他抄写自己的名字,他交上去一堆乱画,气得老师罚他站了好几节课。快走快走,不要跟这个笨蛋多说话!”
“……”丢掉不要?无恙魔君的注意力被分散了片刻,很快又被迫拉了回来。他蹙眉盯着眼前这群舞来舞去的肉色骷髅:“为什么你看人看到的是一堆骨头?”
这就是这人口中的‘看人的方式与常人不同’?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他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看向顾长雪:“你看谁都是如此?”
“后来出过一次意外,这病便好多了,尚且算能自控。”顾长雪看着在骷髅的围困下攥紧了木棍的小孩,“你运气倒是好。应该就是这一回,出了那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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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小长雪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猛然弯腰抱起书本,转身逃进河边的深林。
视野追随着记忆一路飞掠,最终终止于林郁深处。小长雪喘着气停下步伐,忽而听得身后灌木林中传来窸窣的响动。
一条碗口粗的巨蟒吐着蛇信蜿蜒而出,颈部渐渐膨扁,像展开翅膀的蝙蝠。
小长雪脸上霎时没了血色,下意识掉头便逃,却几度被地面遒劲纠结的树根绊倒。
“这么看来,我那时候也算幸运。摔倒了居然没被蛇咬住,反倒躲过了蛇口。”顾长雪不紧不慢地跟在记忆中的自己身后,还有闲心讲解,“就是这蛇出现得怪异。”
“我后来查过,这种剧毒的蛇一般只出现在南美——”顾长雪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只会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出没,生活在雨林里。却不知它那时为何会出现在我住的那处村落里。”
“……”无恙魔君瞥了这人一眼,“你没被咬?”
“被咬的话,你现在就看不到我了吧。别说我住的村落,就算是附近大城池,也没有这种蛇的解药。”顾长雪视线向下,瞥向无恙魔君的指骨,“这么紧张我会被蛇咬?银丝戒都覆上了。这可是记忆,你插不了手。”@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无恙魔君极轻地蹙了下眉,银丝戒如幻影般褪去:“遇蛇后的本能反应而已。你方才说,这蛇不该出现在村落里?可是被人带进村的?”
“怎么可能。”顾长雪轻嗤了一声,“我遇蛇的那几年,村里可没人有这个本事,能跑去南美——就是这蛇的故乡,把它偷渡回来。村里也从没进过外人,不然整个村的人都会知道。”
“……”无恙魔君抬眼望向仍在狼狈而逃的小长雪,“那既然没被咬,你说的意外是——”
郁茂的树林忽地到了尽头。
月光透入眼帘,下一秒,小长雪一脚踏空,直坠下断裂的山崖。
顾长雪眼前一白,紧跟着就回到了寝卧中,抬眼再一看无恙魔君的神情:“……咳。”
无恙魔君脸色不怎么好的望过来,活像是电视剧刚看到高潮却被人掐断:“坠崖之后呢?”
“自然是被人救了。”顾长雪走神了几秒,“可能是撞了头的缘故,再往后看书,那些字符便不会动了。”
最多也只是乱序地排在纸页上,像个提高了难度的填字字谜。他花了大量的时间适应、训练,最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知不觉间提升了记忆与解码的能力。
“现在,如果我不特地去看,也不会只能看到骨相和肌肉走向,”顾长雪的指尖捻了捻已经碎裂的灵珠,“福秀爷和佛子的情况有些特殊,可能与魔族血统有关,他们的耳骨处有一处相同的凹陷,很浅,隐约像个简化的字。”
“那是师徒契。”无恙魔君的目光从顾长雪的指尖收回来,“每一道师徒契都会留下不同的印记,留在不同的地方。弟子日后娶妻生子,这份契印也会绵延至后代,数世方消。”
“……”顾长雪的眼神骤然一凝,“这岂不是说,永乐海内有一个魔族能以命令直接操纵佛子?”
“已经死了。”无恙魔君抬手接过灵珠,将其碾碎,“福秀爷的爹娘在安置好两个孩子之后,便杀上了师尊的府邸,最后与他们的师父同归于尽。”
佛子还在襁褓中时,那道契印便失却了效用,也不存在会有人利用他的可能。
无恙魔君拂开珠粉:“所以……你看人、看字如此古怪,可曾追究过缘由?”
当然追究过,他成年后还特地去医院查过一回,就连那位海岛主人花了大价钱从海外聘回来的主任都啧啧称奇,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不过,很多常见的病症搁在不同的人身上,偶尔也会出现特殊的病例。主任将他这种情况姑且定性为阅读障碍,为了留住他这个“特殊案例”,还费劲巴拉地用大白话跟他解说了他的情况同平常的阅读障碍有什么不同:
“一般人如果有阅读障碍,除了读字困难,也会出现其他症状。比如注意力难以集中,或者大脑在处理某些信息——例如判断物体的远近、方向时,也存在困难。”
“但你不一样。你的注意力并不分散,除了看字时有问题,大脑在处理其他信息时毫无异常。甚至就连你看文字时出现的问题都和别人不同。我认为,你的脑神经可能与普通的阅读障碍患者之间也存在差异。”
“但古怪的是,我用fMRI检查你的脑功能成像,发觉你在进行读写时,大脑工作得非常正常。别说阅读障碍的患者了,稍微笨点儿的正常人都未必能跟你一样。真是完全找不出任何病因,简直活见鬼。”
“我们还特地开会讨论过,阅读障碍一般有两种成因。你这既然不是生理因素造成的,那会不会和后天教育有关?比如家长施加了太大的压力,当时学习的内容与脑发育程度不相匹配等等……但你同我说过童年时学习的经历,也不是因为这些。”
主任的态度很好,可惜顾长雪忙于工作,没兴趣做白老鼠。再加上坠崖事件后,他的这些毛病逐渐不再能影响他的生活,往后他便没再继续复查。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才佛子说的那些话。释天佛子和……”
顾长雪本来想说“和无名魔君”的,出口前及时止住,字音一转:“——好像对轮回和地府的态度很特别,从不允许寺内僧人研究与之相关的法术。”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禁的,也没听说现世的和尚会忌惮这些:“这其中多半另藏缘由,能解释释天佛子为何九次轮回入凡尘,又为何在第十次时销声匿迹。”
无恙魔君沉默着思索了片刻,转身走向木窗,刚伸手略推开了些缝,又反手关上:“……”
“怎么?你还有别的问题?”顾长雪挑起眉头。
“……外面有巡逻的弟子。”无恙魔君撑着木窗没回头。
“以你的修为,还怕巡逻的——顾颜!”顾长雪倏然而起,雪色袖摆扬卷而出。
无恙魔君笔直坠入袖中,被卷至顾长雪臂怀里:“喂,你——嘶,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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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冷,还很坚硬。
那触感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什么金属做的傀儡。
顾长雪几乎以为这真的只是对方派遣来的一具机关人偶,但紧跟着他便想起当初在《死城》时方济之曾说过的话:
“……每次犯病时,我都会觉得寒气彻骨,痛从五脏六腑里泛出来,很严重时四肢僵劲,只能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
“那时候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截冰棍,外表看不出什么,但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开裂……”
顾长雪听力向来敏锐,几乎在回忆起这段话的瞬间,耳朵便听闻了方济之描述的那种开裂声……
“咔……”
极其细微,像是某种机械的内里裂开了痕隙,连带着周围的零件也跟着松垮崩坏。
顾长雪的瞳孔微缩,看向对方那双微阖的眼眸。
那些原本只是流溢在眼底的银光不知何时充斥了整颗眼珠,衬得那对原本墨色的眸子剔透得不像是活人该有的。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长雪再怎么异于常人,也看不穿对方躯壳深处的情况,只能姑且用正常疗伤的法子为无恙魔君渡气,“就这样还问我的病。”
殿外传来弟子的叩门声:“剑君,可沐浴好了?我进来将木桶取走。”
“不必,”顾长雪将人扶上木床,第二遭做这种事,倒比之前在匪帮营地时驾轻就熟多了,“明日我自送出去。”
“剑君,寒江上灵炁浓郁,那水凉透后留在紫琼珂很快就会凝结成冰,还会吸取灵炁……”
无恙魔君的眼睫微微动了动,僵直的四肢撑起身体,在弟子不赞同的劝说声中略有些跌撞地走向衣柜,拉开柜门,半摔进柜里。
“……”顾长雪顿了片刻,感知到某人在衣柜里收敛了魔气,一边在心里骂着强撑什么,一边槽着躲进衣柜未免也太过狗血,起身挥开木窗,“那你进来吧。”
弟子跨入殿门的同时,顾长雪一甩衣袖,将满室魔气送入窗外寒江的冷蔼中。
“剑君。”弟子走进寝卧,向顾长雪行礼后踏入屏风后,“……剑君沐浴,为何不关窗?”
“刚开的,屋里水气太重,我不喜欢。”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句,“你稍——”
“咪!”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忽然跃上窗台,被杵在浴桶边的弟子吓了一跳,爪下登时一滑,栽进屋里。
野猫被吓得直炸毛,哈着气弓着腰退到它熟悉的窝边,后爪熟练地一扒拉,刚蹿进柜门,就跟无恙魔君正对上视线:“……哈!!”
它猛地往后一弹,身子顿时将木柜的门彻底撞开。
弟子下意识地望过去,恰好同半屈着一条腿靠坐在衣柜里的无恙魔君对上眼:“……”
……嗯?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剑君,这是……?”弟子腰间的剑无声出鞘,悬在肩侧直指柜内之人。
顾长雪无言地扫了眼屏风后对峙的三方,忍不住揉了下额角。
就说躲进衣柜不牢靠。这还不如直接在床上躺着,他还能拿“替友人疗伤”做借口。
好在无恙魔君在柜门被彻底撞开的一瞬间易了容,这烂摊子也不至于没法收场:“收剑吧。这是我的一位老友,原本说好了今晚来拜会,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原来是躲在这里,想开如此幼稚的玩笑。”
“……”弟子思索片刻,收起御剑,伸手将猫拎起来,熟练地一翻面,“到年纪了?剑君,这猫我带去弟子堂了,不打扰您与友人叙旧。”
他一手拎着猫,一手提着木桶,很快便退出大殿。留下顾长雪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睨着无恙魔君:“床头边就有一扇更牢靠的石门,你却偏要舍近求远,躲进衣柜里。”
“……”无恙魔君背靠着柜板瞥了他一眼,又极轻地闭了下眼,并未说话。
顾长雪的视线扫过无恙魔君额头细密渗出的冷汗,不禁皱了下眉:“你不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吧。”
难怪刚刚没去开就在身边的石门,而是选了衣柜。
他蹙着眉半跪下身,伸手去扶柜中的病号。手才碰到对方肩头,便被攥住:“干什么,你想继续在衣柜里坐着?”
无恙魔君动了下垂着的那只手,瘦长的指节从皓袖下探出,夹着几截碎纸:“这是什么?”
“……?”顾长雪愣了一下,“从哪翻出来的,衣柜里?”
先前翻查紫琼珂时,他因为那只野猫独独没翻衣柜,没想到还真就漏了线索。
“这不是你放进来的?”无恙魔君依旧攥着顾长雪的手腕,气力似乎恢复了些,“就在这堆布料里。”
他起身从柜中出来,皓袖一卷,便打散了猫咪辛辛苦苦盘好的窝,从中又落出几片碎纸。
无恙魔君抬掌探出几根神识化作的银丝,将那几片碎纸一并收进手中,又轻轻一振,银丝霎时将所有的碎片拼合成页。
“这纸上记载的似乎是一个能夺取他人灵根的邪术,字迹虽然整齐,但应当是人手写的——”无恙魔君微微抬头,“你为何这副表情?”
“……”因为这张笔记的字迹和行文风格,与佛子给他看的那封无名魔尊的信一模一样。
顾长雪接过那张拼合的纸页:“这是——我写的。但为何会在李白衣手上?”
和那封寄给释天寺的信比起来,这张笔记的字迹更加随性一点。里面提到,用这种法术夺取某人的灵根后,被夺取之人会灵根破损,身体病弱,而夺取者也会遭到反噬。
无名还在末尾写了一行批语:低劣之术。
顾长雪盯着这行批语琢磨,这低劣究竟批判的是术法卑劣可鄙,还是嫌弃这术法低级?
“怎么落进李白衣手里的,你不知道?”无恙魔君淡淡问了一句,似乎也没指望能得到回复。
他将脸上的易容撤去,再度走到木窗边,没打招呼,身影便淹没进寒江弥漫的冷蔼里。也不知是刚刚病发,想要快些回永乐海养病,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想尽快去查。
顾长雪抬头望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拿着那张笔记沉思片刻,起身关上木窗。
在《悬壶济天》中,元无忘朋友极多。但在这些朋友中,与他最要好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福秀爷,另一个是一名音修,叫做宫商羽。
这位宫商羽是元无忘在探查寂灭时意外遇上的。彼时,这位倒霉的音修正被一群散修围攻,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宝贝。
宫商羽虽是个修为低微的病秧子,性子却极为倔强。被打得濒死,还死抱着自己的琴,不让散修抢走。
元无忘自然看不下去,挺身而出赶跑了这群散修,还因此暴露了自己七阶的修为。
要知道,剧本中可没有一个顾颜来顶替无名魔君。对于修行之人而言,但凡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六阶以上的修为,那就等同于可以直接躺平,等着被无名找上门了。和等死毫无差别。
福秀爷和宫商羽因此对元无忘格外信任赤诚——至少是尽可能地赤诚了。
福秀爷除了隐瞒自己与佛子的关系,就连永乐海和无名的情报都向元无忘倒了个干净,宫商羽也没有辜负元无忘的救命之恩,直接点破无名魔君和无名魔尊就是同一人。
据说,他的师父被无名魔尊抓走前,曾以秘术在无名魔尊身上留下一个印刻,唯有修习同根同源的心法才能听到那个印刻发出的声音。而他曾见过无名魔君一回,意外发觉无名魔君身上就留着那个印刻。
顾长雪微微低下头,看着笔记中记载的有关“被夺取之人会灵根破损,身体病弱”的描述,再想想剧本中宫商羽曾说过的话:
“……我当初能被师父看中,也是因为天赋异禀、灵根纯粹。可就在拜师前夜,我忽然大病一场,灵根破损,所以修到今日,也只是三阶归梦境……”
“……宫商羽的灵根,该不会就是被李白衣用这秘法盗取的吧?”顾长雪喃喃着,指腹掠过笔记中的那段描述,视线一转,看向末尾处的归还之法,“需知归还之人的生辰八字?”
宫商羽的八字倒是在剧本中提过,顾长雪顿了片刻,放下笔记,直接在床上盘膝闭目,照着笔记中所记载的方法逆行功法,尝试着送还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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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闭目,再睁眼时已经隔日清晨。
江上寒内的白蔼罕见地清淡了几分。
晨曦透过浅薄的水雾投入窗内,落在桌边坐着的人身上,顾长雪下意识动了下唇:“顾颜?”
不,已经不能这么喊了。
他很快意识过来:“魔君怎么又来了?”
比起先前在地牢时那种避之不及的态度,这几日来得也太勤了些。
无恙魔君搁下手中的茶盏,侧过脸望过来:“顾颜是谁?”
顾长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起身下床:“你的前世。”
“……”无恙魔君居然没回话。
顾长雪披上外袍,理着雪色的罗袖转回头:“怎么不说话?按你的性子,不该接着追问这个我提了好几次的名字究竟是谁么?”
无恙魔君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向窗外。
良久才低声念了一句:“顾颜……我,好像是姓颜的。”
“姓颜?”顾长雪愣了一下,才猛然意识到,这次这人说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真名,“除了颜呢?你还能记起什么?”
“……”无恙魔君的眉头轻皱了一下,回头看向他,“我的记忆不是你篡改的么?为何你还表现得好像很是期待我记起从前的事?”
顾长雪顺手拿起白璇剑,用剑鞘不轻不重地抽了这人的臂膀一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无恙魔君抬手抵开白璇剑,“无恙。我原本的名字,应该就叫做颜无恙。”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很快又抬眸看过来:“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晚你做了什么?为何修为又精进了?”
“修为精进?”顾长雪想远了的心思霎时被拉了回来,“怎么可能?昨夜我逆行功法,该是将一人的灵根送还回去了才对。哪怕不境界大跌,也不该精进——”
顾长雪止住脚步,看向无恙魔君:“你,让永乐海的人替我去查一名音修,他叫宫商羽,修为大概在归梦境上下。”
这种事让剑宗弟子去查,少不了口舌解释,让永乐海的魔族帮忙搜寻,反倒简单些。
“他就是你归还灵根之人?”无恙魔君问归问,不耽搁他拂袖一触腰间玉珏,将命令传递出去,“你为何——”
“哆哆。”
殿外传来弟子叩门的声音:“剑君,可要用早食?”@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桂花酒酿的香气顺着敞开的窗飘进来,无恙魔君顿了顿,想起眼前这人进了永乐海还要点一桌子菜,不等顾长雪开口,便自觉地起身。
这次他倒是没往衣柜躲了,径直走进闭关的石室。
顾长雪无语片刻:“进来。”
弟子推门而入,将搁着几只瓷碗的托盘端至桌前,顾长雪扫看了一眼:“?怎么有两碗桂花羹?”
弟子:“?昨夜巡逻的弟子没见那位客人离开,想必是留宿了。既然留下过夜,自然要准备早食。”
不然以剑君的修为,早已辟谷,他还送这早食来做什么?无非是为了待客而已。
弟子:“宗内空房间还是有的。可要安排一间新……”
他渐渐收住了声。
室内没发现任何打地铺的痕迹,左看右看就只有寝卧这么一张床。那位客人又不见踪影,也不知这回藏到了哪里,怎么看都似乎透着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弟子怔了半秒,迟疑地询问:“不……需要吗?”
顾长雪:“……”
与此同时。
药宗,杏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紫草垂头丧气地从殿里走出来:“师弟,往后几个月,咱们可得老实点了。三位长老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我们俩怎么能一出门大半个月不归,从昨夜一直训我训到现在。”
“我可以一个人出宗。”元无忘嘴上说着气人的话,手里塞给紫草一盒玉清糕。
紫草刚气圆的眼睛又被哄弯了:“好师弟,你排了多久的——”
“铮——”
杏林东方琴音乍响,惊飞大片莺雀,几名弟子匆匆从琴声震鸣处奔来:“长老——紫草师兄!不好了,刚刚有个音修闯进杏林,说要求医,还没说清楚具体患的什么病,突然之间就修为暴涨,现在正在发狂呢!”
“这……三老刚明令禁止我再出手,以防暴露境界,你进去唤——”紫草的话头止住,看向元无忘,“师弟,怎么?”
元无忘抓着紫草的手腕,眼神有些空茫:“音修……”他喃喃了一句,回过神来,“师兄,不用唤三位长老,我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元无忘摘下腰间长剑,闪身向惊鸟的方向飞掠而去。紫草匆忙将糕点揣进悬壶里:“师弟,等等!”
他追上元无忘:“三老才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不要再动手。免得你九阶的境界被人说出去,让永乐海那个——”
“师兄,”元无忘打断道,“如果修至百花杀还要藏头缩脑,那咱们还修什么仙?这九阶境界叫什么百花杀?干脆叫百花羞好了!”
“轰——”
远方天际遽然滚过一道殷雷。
两人豁然止步,抬首望天。
只见风云骤变,原本晴明的碧空须臾间黑云压顶。几名药宗弟子匆匆自林中掠出:“二位师兄,请留步!”
在弟子们的背后,一层金色的钵状结界拔地而起,倒扣住大半杏林,唯独将那片雀鸟惊飞的林子排除在外。
“这……为什么要起护宗大阵?看这雷云,难道是那个发狂的音修突破境界,要渡劫了?”紫草仰头看着金色的结界,疑惑之余又不禁惊叹了一声,“他是什么境界?莫不是要飞升登仙了?寻常人渡雷劫可不需要动用护宗大阵。”
当初他入涵虚境时,也不过是三老在他屋外坐镇了七天七夜。
“不是,他……”弟子满脸为难,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刚进杏林时,还是三阶归梦境,后来修为暴涨,境界连升三层。等到我们赶去发动法阵时,他已是涵虚境了……”
“涵虚?”紫草一愣,“怎么会?”
常人能突破至五阶天山雪境已是十分难得,绝大多数人都止步于此。往后每一阶的提升都等同于涅槃重生,不是实力与机遇并存,不可能寸进一步。
就算能突破,也得在瓶颈处卡个十天半个月。如果天分差点,卡上两三个年头都有可能。怎么会有人,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从三阶归梦境直升至八阶涵虚境?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紫草下意识地回过头:“师弟,你在数什么?”
“数天雷。”元无忘望着雷云中涌动的紫龙,“师兄,他好像不止是涵虚境。”
劫雷在黑云中殷殷咆哮。
越发多的弟子、病人赶了过来,站在结界后仰望劫云:
“我是不是眼花了?你看这北方,是不是还有几道雷隐隐约约地要探头?”
“憋不出来的,这都已经有三十道天雷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登仙也不过是九道天雷而已。你看你看,那几道隐雷,是不是要憋回去了?”
“就算憋回去也很惊人了,你可曾听闻过有哪位先辈能从归梦境直升涵虚境?只怕就连无名都——”
“慎言!你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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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在紫草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唉。这位音修的确天资惊人,可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若是此番止步于涵虚境……只怕躲不过无名的毒手了。嗯?三老?”
元无忘跟着紫草一起回头,看见三名白须老者从人群中排众而出:“见过三位长老。”
“嗯。”大长老微微抬手,免了众弟子的行礼,眼神望着天际的滚滚雷霆,最终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动静,哪怕让杏林内的客人都立下保密的誓契,也瞒不住了。如此惊绝的天资……嗯?”
“轰——”
三十道天雷倾斜而下,几乎将整片杏林都淹没于白紫交织的电光之中。
但登了涵虚境的人却能于这倾斜的天雷中看见一道瘦削身影,半曲着左腿,横置木琴,右手指尖重重拨过银弦。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那人于雷光中扬起拨弦的指尖,气劲生生将数道惊雷拧成紫弦,再一指拨出。
“三十一、三十二……”紫草缓缓睁大了眼睛,“三十九道天雷,他、他入百花杀境了!”
世间竟有如此超凡之人,一日之间连升六阶。只怕曾经历过九州灵气充沛、仙人遍地的三位长老,也未曾见过如此天才吧?
紫草带着几分被雄浑场面感染的激动转过头去,正想问问三位长老有没有见过此等人物,却见三老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糟糕:“长老,你们……”
“竟能从这三十九道劫雷下活下来……可为何没能登仙啊……唉。”大长老阖上眼长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向元无忘,犹豫片刻道:“无忘啊,之前紫草说,同你一起游历时曾遇过白衣剑君?这位音修我们药宗是保不住了,你护送他一程,尽快将他送去剑宗。你——唉,你日后,也留在剑宗吧。”
“……我也?”元无忘愣住,“沈长老,当初我进药宗,是你们三人苦苦挽留,我才留下的,不然我早去剑宗拜师了。你们还拿出宗门内所有的剑谱让我修习,说是剑宗能教我的,你们也能给我。怎么今日,你却主动让我去剑宗了?”
“唉……”沈大长老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转身往药殿走,一句答复也没给元无忘。
唯有跟在最后的乌三长老看了他和紫草一眼:“紫草啊,你从今日起就不要再修习法术了。日后,也不要下山出义诊了,暂且留在宗门内看诊吧。”
“什么?可是,山下百姓更需要我啊,长老!”紫草回望了元无忘一眼,追向三位走远的长老,“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般要求……”
“……”元无忘垂下眸沉思片刻,持剑跨出结界。
“铮——”
琴音荡起的罡风如无形的弧刀直劈而来,十里杏林应声倒伏。
元无忘闪身凌于空中,一横剑阻住弧刀,再一闪身,顶着三十九道劫雷的尾韵闪至那音修身后:“受了这么多雷,你早该清醒了。还要再打么?”
“……”音修侧脸瞥向横在他颈侧的剑刃,“本来也没有打你,只是踏入百花杀境后,我发现我这琴里还封着一样东西,我想将它取出来。”
他当真将琴翻了过来,手指摸了摸琴底,略一用力。
“琴中剑?”元无忘睨了眼后偏过头,在心里轻啧了一声,心想好老套。
“好老套。”
“?”怎么有人把他的心声说出来了?元无忘转回头看向那剑修:“你怎么一脸失望?”
“当然失望,我是个琴修,又不是剑修。我还当这里面封的是十来本失传的琴谱……”音修轻啧了一声,侧过脸再度看向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别架了。刚刚三位长老说的我都听见了,他们让你带我去剑宗。”
“你不是很失望,不想修剑吗?”元无忘收起剑,和音修同时落回地面,“怎么现在好像又想修了?”
音修将琴背回身后,指尖拂过长剑:“这琴是师父传给我的,传给我的时候,我境界低微,他提都没有提剑的事,大约是怕我心伤吧。”
他闭上眼平息了下心情:“既然是师父所传,那我便不能令它们蒙尘。走吧,这位——呃,你叫什么?”
“元无忘。”元无忘顿了一下,“元宵佳节的元,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无忘。”
·
药宗与剑宗毗邻,本不该花费太长时间在赶路上。但宫商羽渡劫时闹出的动静太大,三教九流之人都向药宗聚来。短短几日的时间,坊间就有传闻说有个音修手中持有快速提升境界的秘法,极有可能凭借此秘法一举飞升。
“可笑。”这些修仙的人脑回路怎么和江湖人一样,动不动就是什么秘法秘笈。顾长雪轻嗤一声,问来禀报的弟子:“可曾查明这音修是谁?”
弟子:“查过了。是一个叫做宫商羽的散修,没有门派。听说……他被一个药宗弟子带着向我们江上寒赶来了,说是药宗护不住,想投奔我们剑宗。”
这决定倒是没做错。
药宗以医术见长,修为却都不怎么样。比较厉害的也就是沈、鹿、乌三位长老,恰恰好踩在六阶空啼境的边缘上,就连无名都不稀得抓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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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仙宗各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宫商羽身上,有些品行不端的宗门早就派出人手想要抓走宫商羽,还有些畏惧于无名的淫威龟缩了几百年的百花杀修士也闻风而动,想夺得秘笈早日飞升,单凭药宗的确护不住。
弟子摇摇头,有些惋惜:“想当初药宗鼎盛时,还曾出过一位以剑入道、护佑同门的仙人,唤作凌寒。也不知那位仙人看着如今的药宗,会不会失望……或许也不会。毕竟他练剑便是为了护佑同门,大概早就习惯了同门一心学岐黄,无心念成仙的性子。”
“……”顾长雪轻轻搁下茶杯。
能一举突破至百花杀境界,看来之前送还灵根没出岔子。就是没想到宫商羽如此天纵奇才,居然一重获灵根,就直升百花杀境界……李白衣真是差点折毁一位天之骄子。
他站起身:“我去接——”
“不用了。”坐在一旁的无恙魔君望着窗外,“他们已经到了。”
浓蔼中走来三道身影。最前端的是负责引路的剑宗弟子,紧随其后四处打量的是元无忘,宫商羽跟在最后,抱着琴牙齿打颤:“你……你们都不冷的吗?”
“我天生不怕冷。”元无忘提醒他,“你已经是百花杀境界了,运点真气挡一挡,还怕这点冷?”
“……之前修为低微,习惯了。”宫商羽这才想起前不久自己的发生的改变,止住颤后抬头看向紫琼珂的牌匾,“先前我听说过,这紫琼珂是姜帝开国库替剑宗宗主建的,果真气派。”
“皇帝掏的银子?”元无忘又看了眼牌匾,“怪不得……这名字可不大好。”
“太白仙人下岷峨,飞凌素烟紫琼珂。天风万里吹银河,手挼瑶草光逶迤……这诗的前几句听起来不错,后面却是嘲讽前代的某位文人虽然才华横溢,到底还是从了皇权侍奉权贵。这位皇帝是在骂你们剑宗总摆着冷脸,但还是得靠他开国库养活呢。”
元无忘还以为引路的剑修会震怒或者惊愕,至少情绪上有些波动,结果剑修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只是哦一声?你们不觉得生气吗?这紫琼珂可是给你们宗主住的,天下文人,恐怕都能看出这是皇帝在骂你们宗主呢!”
剑修被问得顿了下脚步,略作思索,看向元无忘:“你很生气?那你可以去皇宫,将那个皇帝打一顿。”
“……”元无忘差点以为剑修在开玩笑了,可对方提建议的表情又似乎挺认真,“姜帝早就死了,现在在位的是长帝。”
剑修微微蹙了下眉:“是吗?抱歉,我忘了这些不修仙道的凡人总是短寿。二位,请。”
“……”元无忘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剑修根本就没把这骂当回事。准确来说,是根本没把皇帝当一回事。刚刚提议他去皇宫把皇帝打一顿,也纯粹只是为了安抚他而已。
宫商羽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岔开话题:“没想到你还会念这么多诗。你看起来就不像是爱读书的样子。”
“我的确不爱读书,是一个……”元无忘下意识的回话忽然卡住。
他恍惚了片刻,指尖不自觉地叩着腰间的悬壶:“好像……是一个朋友同我念过的。但是,我忘了……忘了他是谁。”
第一百五十四章
顾长雪眉心微动,总觉得元无忘此时的神情与即将发病的司冰河有几分相像,索性起身出殿:“元小友。”
“嗯?”元无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到主动相迎的剑宗宗主后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下后脑勺,神色恢复常态,“见过剑君。还有这位……呃,抱歉。上次见面时未曾问过名姓,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唤他……颜道友便是。”顾长雪用剑鞘抵住想开口说话的无恙魔君,不动声色地打量元无忘。
同样都是重生之后性子变得沉郁,元无忘的本性明显比司冰河活泼爽朗许多。
他只是站出来稍微打个岔,元无忘那股子要钻牛角尖的疯劲就散了。方才摸后脑勺的习惯性动作,总算让他看出几分剧中元无忘开朗豪爽之余又有点天然憨的影子。
怎么都比满脸苦大仇深要好多了。
不过这话也不好摊开来说,顾长雪道:“我已听弟子说了些传闻,你是送那位音修来剑宗寻求庇护的?”
“不只是他,我恐怕也得在剑宗逗留一段时间。”元无忘的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惑然,“几位长老……可能是担忧大家将视线集中在药宗,瞒不住我九阶的修为,招致永乐海的觊觎?所以让我也来剑宗避一避。”
引路弟子侧目看来:“这想法没错,客人为何疑惑?”
元无忘低声道:“当初我被紫草师兄带进药宗,已是九阶的修为。那时候我便说我应该是学剑的,就算拜师也该去剑宗。是三位长老留下我,说留在药宗也可览尽天下剑谱,我才入了药宗。如果他们担心护不住我,那时候就该放我来剑宗才对,何必一定要将我留下?”
而且三位长老在看到宫商羽突破后的反应也很奇怪,多半有什么隐情……希望紫草师兄能问出个究竟。
他还在琢磨,一路上一直冷淡不苟言笑的引路弟子又开了口,这次语气多了几分热切:“那你一定也看过凌寒仙尊的剑谱了?”
剑宗虽然也收录了天下剑谱,但凌寒仙尊的剑谱却并未收录。宗内很多弟子都很好奇,这位药宗出身的仙尊究竟是如何自学成才,飞升成仙的,他的剑法该是何等模样。
“凌寒仙尊?”元无忘摸了摸脑袋,“他没有剑谱。我听说他的名号后,也曾问过三老。三老说,仙尊也是像我这样统览天下剑法后,自行领悟成仙的。大概……是我太笨,所以才悟不出成仙的门道吧。”
他悄悄睨着剑修弟子隐隐失落的神态,将之前有关“剑修看不上凡人皇帝”的认知划掉。
他刚才是想窄了。剑修哪是“看不上皇帝”,人家只是平等地看不上除了练剑之外的一切事务。
这种态度,叫高傲也行,说实心眼其实也没错。就好比刚刚他道破“紫琼珂”暗含讽刺之意,引路弟子便接了一句“你要是生气,可以进宫打一顿皇帝”,乍一听像是目空一切,其实人家是在认认真真地提建议、安慰人,就是……这安慰人的法子有些过于耿直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收回视线,没再多想,转而帮宫商羽介绍:“剑君,这位就是传闻里的那位音修了。他的琴中藏着一把剑,来剑宗是想拜师习剑的,不知可不可——”
“可以。”李白衣害得宫商羽蹉跎了这么多年,合该还这一债。顾长雪放缓语气:“也不必另行拜师,你们自可留在剑宗习剑,同其他弟子一样。”
·
宫商羽和元无忘在剑宗一待就是十来天。
期间元无忘还会偶尔离宗,说是有事要查,宫商羽过得就比较宅了。每日除了练剑便是弹琴,偶尔也会来紫琼珂同顾长雪絮叨:“这些老不死,怂得叫人唾弃。先前在路上时,他们还三不五时地拦路偷袭,现在我们进了剑宗,他们倒是佯作无事,又岁月静好了。”
这些人也未必都是怕剑宗的实力,只是剑宗身为抵御永乐海的第一道防线,倘若真被一拥而上冲垮了,那可就没人帮他们挡着永乐海了。
能参与偷袭的修士都是贪生怕死之徒,自然不会做这种自拆墙角的事。
宫商羽一边调着琴音一边道:“近来永乐海也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阴谋……有没有可能是魔君修炼邪功遭了反噬,和他师父一样暴毙了?”
就坐在一旁的魔君本君:“……”
顾长雪无语地抽了下嘴角:“元无忘说今日要离宗,你若无事,不如去送送他。”
宫商羽抬眸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无恙魔君,二话不说抱着琴起身,行完礼便走了,留下无恙魔君跟顾长雪四目相对。
顾长雪对了一会就开始不耐烦:“有话就说。没看宫商羽都识趣地避开了?”
宫商羽是个嫉恶如仇的倔性子,虽然偶尔嘴臭,但大体上还是很善解人意的。顾长雪一流露出赶人的意思,他便问都不问掉头就走,体贴地给两人留下谈话的空间。
无恙魔君道:“我遣人去查了第十世轮回之前释天佛子的所有行踪。”
“根据能查到的消息来看,释天佛子的确很少主动离开宗门,只专心管束苦海内的弟子。即便出宗,也多半是被请去消灾解厄,几乎全程都有百姓围着他称拜活佛,没什么机会能单独行事。”
顾长雪沉吟片刻:“那他消灾解厄的结果呢?”
“没有哪件事后续出过问题。他并未在过程中动过手脚。”
“……”那这岂不是说,释天佛子本身也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为何第十世轮回释天佛子会忽然销声匿迹?还有无名那封声称世间没有轮回的信……
窗外传来吵闹的声响,顾长雪蹙着眉抬首望去,看到一大帮子人乌泱泱地掠过紫琼珂上空。
元无忘踩着剑,狼狈地抱着脑袋飞在最前面:“师兄们,我虽是药宗弟子,却是剑修,当真不会治病!更、更不会替猫狗阉割!这话我都说了三百遍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当真不会?那你也看不出这三花腹里怀的是谁的孩子了?”
元无忘快跪了,娃娃脸上郁气全无,只剩欲哭无泪:“就算不是三花猫,是人,再厉害的大夫也看不出她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吧?师兄们,别追了,今日我真有急事要办。先前托人查的事儿有了消息,我这就出宗了!告辞!”
元无忘脚下的飞剑倏然提速,仓皇而逃,剑修们这才纷纷落地:“宫师弟。”
“多谢诸位师兄襄助。”宫商羽背着琴慢悠悠地跟过来,“这家伙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我早看着不顺眼了。他原本就该是个活泼的性子,做什么非得苦大仇深?这些时日,劳烦诸位总跟在他身边纠缠了。”
“无妨,心境郁结本也不适合习剑。我们既然承元师弟唤一句师兄,这点小忙自然帮得。”为首的剑修微微颔首,话还没说两句,就拐回剑上,“宫师弟,你这琴中剑虽然锋锐,但材质极脆,遇上重剑恐怕不占优势。你可去弟子堂讨些材料,叫剑庐的师兄替你重炼此剑。”
宫商羽摇摇头道:“宗主并未收我为徒,能教我剑法已经很好了,我怎好意思再用宗门的材料?诸位师兄放心,我自有来财的法子。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是去教课的时间了……我出门一趟。”
“教课?教谁的课?”
顾长雪站起身,拿着剑走出紫琼珂:“宗门之外尚有宵小之徒候着,元小友精通匿踪之法,出入倒是无虞,你……”
宫商羽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此时身上所负的腥风血雨:“……我在境界未升之前,曾收当今圣上为徒,教他琴艺。”
当今圣上?就是那位被李白衣哄骗,送了一大堆好苗子当祭品的傻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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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沉吟片刻:“我们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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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修出行,大多是御剑,但这回顾长雪三人却坐了云辇。
“你为何这般拘谨?这云辇象征着剑宗的身份,是用来震慑沿途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的,不是来震慑你的。”顾长雪看着在对面坐得笔挺的宫商羽失笑,“你总不会是畏高吧?”
“……不是,就是觉得眼下这场面很像我爹娘没死的时候,两人一块儿押着我去私塾。”宫商羽瞄了眼坐在顾长雪身边,气压低得比云辇四周包裹的剑意还骇人的无恙魔君,“……而且,我前一日的课业还做得很糟糕,先生才跟爹娘痛斥过我。”
“……”无恙魔君周遭的气压霎时更低了,“眼下人族的境遇如此糟糕,长帝还有闲心学琴?”
他口中的“人族”并非是广义的统称,而是指并不修仙的凡夫俗子。
宫商羽抬起头,颇为认真地道:“长帝学琴并非只为闲趣,而是借我之口,了解各大仙宗与永乐海的近况。陛下一直在想法子应对如今魔族、修士凌驾于人权法度之上的现状,听说前些时日才接回了一批修行有成的少年,现下已分配到各地方,多少会对当下实力凌驾于法律纸上的混乱局面有所辖制。”
顾长雪指尖轻抚过剑鞘,估计这些少年多半就是指他从那座宅邸中放出去的那一批。
现在永乐海已经收手不在滥抓修士,那些少年又都是好胚子,由宫里的资源供着,未来的境界多半都不会低,以后倒真有可能镇住一方的秩序与安定。
云辇很快抵达了长帝下榻的秋水山庄。宫商羽刚进去没多久,长帝便神色带喜地匆匆迎了出来:“剑君!”
也不知道李白衣是怎么忽悠长帝的,这位皇帝似乎对李白衣的印象极好,冲上来就把顾长雪的手一抓:“没想到啊,那些少年弟子都已经出师归朝,宗主与朕的交易已然完成了,宗主还愿亲自送宫师父来秋水山庄。比那——咳,宗主可要进山庄歇息?朕这就命人上些上好的酒菜。”
顾长雪跟来本就是想借机细问当初李白衣与长帝的交易,再加上长帝方才的停顿有些古怪,不用长帝再多邀,便起身下辇:“恭敬不如从命。”
他站上地面又回过身,正琢磨着要怎么把车上那位被他硬拽出来的魔君也哄下车,无恙魔君居然自己下了辇,蹙着眉问:“前院里那二十七块石碑是什么?”
“嗯?”长帝没介意无恙魔君冷硬的语气,回头望了眼院中,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哂然,“那些啊,是镇碑。有人干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所以立了它们,以求心里慰藉。”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收回视线,扫了眼面前的两人:“看来比起美酒珍馐,二位更在意这石碑。也罢,那便一同进庄吧。”
宫商羽愣了一下:“陛下?”
“无妨。朕这次将碰面的地点改在这秋水山庄,本就是想同宫师父你聊聊这镇碑的事。”长帝重新挂上笑吟吟的神情,伸臂一引,“二位,请。”
一行人踏入山庄,径直走向前院里那二十七座石碑。
顾长雪垂眸望向那些石碑,看见几束粗大的铁链穿过石碑底座,又扎入地底。其中一块石碑做得尤其大且厚重,几乎不像个碑了,更像一个四方形的石墩,底部的铁链尤其之多。
宫商羽显然也觉得这石碑大得古怪:“陛下,这是……”
长帝带着嘲讽轻嗤了一声:“这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最怕的那一只鬼啊。既然是‘最怕’的鬼,自然要在他身上压最重的负担,拴最重的铁链,才能安心。”
无恙魔君径自走去另一端看碑文,长帝转头对着顾长雪道:“宗主不觉得奇怪么?方才朕说到一半的那句‘比那……’究竟想讲什么。”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陛下愿意说?”
“本来是不愿说的,毕竟有损皇室颜面。”长帝看向石碑摇了摇头,“不过方才朕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隐藏的必要。”
他走到那块最为沉重的石碑前半蹲下,从底座摸出一盒香。
香盒已经老化,里面的香也用了大半,长帝熟练地用火折子将香点上,祭拜在石碑前:“其实,早在与剑宗合作前,皇室也曾找过其他宗派合作过。那还是祈和年间发生的事。”
“祈和年间……”宫商羽算了算,“那岂不是几十年前?那时候,无名魔尊还没死呢。”
“没错。”长帝看着香火冒出的袅袅白烟,“自无名出世后,永乐海的势力不断扩大。虽然永乐海的魔族大多只对高阶的修士感兴趣,但也有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小魔以烧杀抢掠为乐。即便不提这些魔族,仙宗世家也常做些以势压人、掠夺财权之事。”
这是乱世。实力强横才是硬道理,法制秩序是手无寸铁之人才会信奉的保命之法。
“历代皇帝一直将这乱世当做心病,所以在祈和年间,和帝在位时,和帝曾暗地里同当时的一个仙门大宗做过一场交易。”
长帝站起身:“由朝廷搜罗人才,仙宗负责教习。学成之后,朝廷将以十三座城池五年的赋税作为报酬,答谢仙宗的教习之恩。”
“十三座……”宫商羽忍不住惊叹了一句,“那结果呢?”
“结果就是那些送去的良才们无一生还。”长帝道,“仙宗的仙师们说,那些人才天资不够,不得不用药石等外在的助力堆砌境界,最后没有一个挺过雷劫。”
长帝轻叹了口气:“收到消息时,和帝刚挑好第二批人才。仙师们亲自找上门,训斥和帝为何说好了给他们‘良才’,送来的却是一群废物。人族果真是扶不起的烂泥,就算给机会,也没那个天分,还是早早歇了野心,别再送废物来脏他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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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商羽听得眉心一跳:“放他娘的屁!各大仙宗弟子也是从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中甄选出来的,他们在傲气什么?还有,什么叫‘人族果真是扶不起的烂泥’?怎么,他们都不是人了?”
长帝摇摇头:“总之,被这么骂了一通后,和帝想继续送人修炼的心是歇了。”
“可是,这第二批人才已经找好了,负责寻人的军官也已告知了这些人,未来你们是要去仙宗修炼、以后效力于朝廷的。如今仙宗终止了交易,这群人又该如何处理?”
“朕的这位老祖宗便想着,要不就培养成皇室的暗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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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想法本也没什么问题,但负责教习的军官几日后便找上了和帝,说当初挑选这些人时,优先考虑的是天资如何,能不能成仙。现在目的既然变了,要将这群人培养成为陛下效力的暗卫,那标准自然也得变。得看对皇室的忠心程度。其中的一部分人并不堪用。”
“……”顾长雪看了眼身边的石碑,“和帝听信了?”
“是啊。”长帝讥讽地低笑了一声,“朕的这位老祖宗,疑心病可严重得很。他想要培养修仙的人才,根本不是为了镇邦守国,而是为了培养出一群能替他办事的走狗。”
“听军官这么一说,他自然下了封口令,那二十七名被判为‘并不堪用’的人才一夜之间被喂了毒药,统统丢进了专门培养暗卫的行宫后的暗涧里。”
“那……为何唯独这个人的碑造这么大?”宫商羽抬头望着比他还高的石碑,“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长帝也望向石碑:“毒杀后丢进暗涧,乃是处理不合格的暗卫的手段。和帝听说之后大怒,说那些人天生与寻常人不同,倘若剧毒也杀不死他们呢?丢进暗涧里,岂不是给他们留了条活路。”
“负责处理这些人的军官连夜带兵打捞尸体,最终只打捞上来二十六具,唯有这人的尸体下落不明。虽说军官保证那毒乃是仙界遗物,即便是修仙之人,吃了也照死不误,和帝还是不放心,甚至因此生了心病。”
“他从搜罗来的仙家秘术中寻出了这镇压之法,将那二十六具尸首都镇于石碑之下,又造了这四方碑镇压那个失踪之人的生辰八字与失踪的时间……据那秘术记载,此碑阵可镇压气运,碑石越沉重,拘束石碑的铁链越多,此人的气运就越差。气运差了,自然就不用担心此人未来能有什么大出息。没有大出息,自然也就不会有能力来找他复仇。”
“……”顾长雪蹙眉片刻,看向走回来的无恙魔君,【你方才去看碑文,看出什么来了?】
无恙魔君瞥了眼顾长雪,在最大的那块石碑边止住脚步,同样传音回复:【先前我同你说过,我在林家院落里见过林家人给林三木立的碑。碑上刻着林三木被买走的年份,是祈和二十四年。】
顾长雪将目光扫向石碑:【这石碑上刻的死时……也是祈和二十四年。你的意思是,林三木很有可能就是被和帝搜罗来的第二批良才,被喂毒后未死,只是聋了耳朵,侥幸被佛宗的僧老捡走,成了如今的佛子?】
【林三木身上流有魔族血脉,那毒的确未必能毒死他。】无恙魔君微微颔首,看向长帝:“你方才说,即便我们不来,你也准备同宫商羽谈这石碑的事。为何?”
“因为朕觉得奇怪啊。”长帝轻声说,“同样都是送良才,同样都是借用了外力堆砌境界,为何交给宗主的这些少年全都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可当初送去仙宗的百来名少年,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他们是真的死于雷劫,还是被充做他用了?”
顾长雪同样也想着这个问题。
尤其是他知晓李白衣过往就曾试图拿长帝送来的那群少年做祭品,以提升自己的修为。很难说其他仙宗门派里有没有同样野心勃勃又不拘手段的人,戮害了当年的那百名少年。
无恙魔君道:“与和帝合作的是哪个宗门?”
“这朕就不清楚了。”长帝又看了眼石碑,轻轻拂去碑面上的露水,“不过,和帝生前因为心病,曾留下过不少手书,就封在这秋水山庄的禁室里。朕早就想看了,只是禁室外设了限制,朕不曾修习仙法,不知该如何开启,所以今日才特地邀了宫师父来秋水山庄,原是想请宫师父帮朕两个忙的。”
“两个忙?”宫商羽有些疑惑,“一个是开禁制,还有一个呢?”
长帝轻轻叹了口气:“朕想解了这碑阵啊。”
他出身卑贱,母亲乃是这秋水山庄的婢女。先帝醉酒后宠信了他娘亲,此后便没再来过这个布着碑阵、一看就很晦气的山庄,连带着也不喜欢他,甚至将他这个皇子直接丢在这晦气的山庄里不愿接回宫。
“朕自幼在这秋水山庄中长大,每日被踩高捧低的仆从欺压时,便会来这碑阵中躲一躲。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朕的避风港,碑下的这些人,虽不曾谋面,也不知名姓,对朕而言却像是庇佑了朕度过整个童年的叔伯。朕不愿这石碑继续压着他们,可又不知开解之法……”
顾长雪与无恙魔君无声对视了一眼:“陛下若是愿意,我可以请佛子来解此阵,超度亡魂。”
如果长帝没有说错,那这块最大的石碑所镇压的正是佛子的气运。
以佛子被石碑铁链压身还臻至百花杀的天资……也不知解了阵后,佛子能否直接突破百花杀的境界,成为千年来飞升的第一人?
“佛子?”长帝微愣了片刻,总挂着笑意却不及眼底的脸上逐渐显露出几分真实的欣喜,“若佛子能亲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但若是他无暇分身,能请到佛宗弟子帮忙超度也可以。一应法具朕都可以提供,也算是朕送这些叔伯一程。”
顾长雪本还在以灵炁拟纸,写着要传给佛子的讯息:【……此处有一碑阵,或许与你有关。】闻言顿了一顿,在下面又补了一句,【还有一个与你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侄子,想出银子请你超度你自己,你来不来?】
顾长雪指尖轻点,灵炁纸笺倏然化作一道流光,遽然间跨越千里。
释天寺,禅房中。
佛子刚从惊梦中醒来,便接到了这封信。一旁送来茶点的沙弥看得懵了一下:“侄子?佛子,你何时有侄子了?”
佛子微微阖目,片刻后笑叹了一声:“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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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沙弥顿时紧张起来,“那可不能去。佛子您坐镇佛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沉了,再添几分孽缘,这寿岁——”
佛子轻轻拍了下小沙弥的脑袋:“你错了。这次我能去,而且一定要去。”
佛子站起身,看着窗外的文殊兰露出微笑:“因为了结了孽缘,便是良缘的伊始。我已在梦中看到了终点。”
小沙弥的神情霎时紧张起来:“佛子这次看到什么了?”
佛子回首轻笑:“放心,这次似乎会是个好的结局。”
第一百五十六章
等待佛子赶到秋水山庄还需要一段时间,顾长雪等人先破阵入了禁室。
“祈和二十四年……”长帝翻找了一通,抽出几份书稿,“找到了。”
无恙魔君举着烛灯走过来:“提及是哪个宗派要的人了么?”
顾长雪拿着书稿蹙眉良久,递给无恙魔君:“如果这手稿上说的是真的,那就是……药宗。”
“药宗?怎么可能?”宫商羽下意识地凑过头来看,“就算是药宗,那也肯定是哪个不成器的外门弟子——”
顾长雪打断:“是药宗三老。”
“哼,开什么玩笑?”宫商羽嗤笑一声,直接站直身体,“这手稿肯定是假的。”
长帝挑起眉头:“宫师父的意思,是朕伪造证据,想构陷药宗?”
“……那不至于。”宫商羽蹙起眉头道,“但这手稿肯定有问题。也许,是和帝故意留下,想离间各大仙宗的呢?”
长帝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宫师父可真是高看朕的这位祖父了。”
他黑起自己的先辈来毫无犹豫:“朕的这位祖父空有野心,性子却急。只能看到眼前的事,从不会放远目光,去看更长远的未来。要他在禁室里偷偷留下陷害药宗的证据,等着几十年后再被人发现?这就像是在一只馋嘴的狗面前放一根肉骨头,让它熬个几十年后再吃。”
“……”骂自己的祖父是狗,你也是够孝的。宫商羽无言须臾,看向顾长雪:“剑君怎么看?”
顾长雪其实也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件事。
毕竟按照剧本,三老也参与了攻打永乐海,最后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元无忘一起以身补天。但这书稿的确封存了几十年,和帝又不可能在几十年前就设局构陷药宗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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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构陷药宗对于帝王来说毫无好处。”
谁都清楚,乱世之中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两类人。一类是负责守防线的战士,譬如剑宗和佛宗,另一类,就是能救自己一命的大夫。
当皇帝的谁不想长命百岁?讨好药宗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构陷药宗。
顾长雪思索着慢慢道:“按这书稿所言,当年在甄选合作的仙宗时,和帝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品行。药宗是出了名的医者仁心,和帝认为定然不会出差错,才选了它来谈合作。”
“他当时遣了数波暗卫找上药宗三老,都被三老百般推拒。但半个月后,三老忽然又亲自找上门,说愿意做这个交易。”
“嗯?”宫商羽愣了一下,“为什么之前拒绝,后来又突然同意了?莫非……这三个自找上门的‘长老’,是旁人假扮的?”
“不可能。”无恙魔君挑出一页书稿,“手稿中说了,被三老找上门时,和帝心里也觉得不对,所以特地叫来暗卫验了三老的悬壶,的确是真的。”
药宗的悬壶是出了名的难以仿造,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炼器师能够仿造出来,术宗因此遭了好几千年的嘲讽。倘若真有炼器师能仿成功,术宗早该敲锣打鼓,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每个悬壶上都镌刻有弟子的名姓,所以也不可能是药宗弟子伪装三老。”
那这三位自找上门的仙师身份基本可以说是确凿无疑了,的确就是药宗三老。
“可……三老怎么会说出看清凡人的话?”宫商羽仍是不信,“我师父在世时曾同我说过,我师娘是个普通女子,没有修仙的资质。当初病重弥留,是沈老在云游之时恰巧路过,施以妙手,才让师娘又多活了三四年。沈老甚至没要酬谢。”
长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也听闻过药宗三老的名头。朕继位的那一年,晋北、东南一带曾爆发过山洪瘟疫,是药宗三老闻讯后赶来,摆下义诊救人,才让那一年的晋北和东南没有一个百姓因瘟疫而死……”
“是啊,三老时常出义诊的。这一点,问问四方百姓,百姓们都知道。”宫商羽又想起什么,“元无忘曾跟我说过,三老当初挑选药宗的少宗主,都不是根据修为境界挑的,而是根据医术和心性来选的。如今的药宗少宗主修仙的资质其实并不好,还一天到晚只想着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全靠三老传功替他拔升境界,弄得三老自己的境界不升反降,这些年只修得一个六阶空啼境……”
顾长雪头也不抬地同无恙魔君传音:【这少宗主,说得多半就是紫草。】
元无忘显然不是会在背后编排人的性子,这些抱怨大抵都是源自紫草向元无忘倾吐的属于他自己的懊恼。
而且……能被三长老讲鬼故事哄着睡觉,这种待遇恐怕也就只有少宗主才能享受得到。
长帝摸着下巴思忖:“那照这么说,这三位老仙师似乎的确不可能说出贬低凡人的话,更不可能戮害百余名无辜少年的性命。可这悬壶……”
“想不通就别硬想。”顾长雪拿起桌边零散摆放着的一份书稿,“这里还有一份手稿,写得有些古怪。和帝没把它按照年份跟祈和二十四年的手稿放在一起,看来是经常拿起来回看。”
老话说字如其人,和帝的字也透着一股谨小慎微、急躁潦草之意:
【祈和二十四年,惊蛰
前日,寝殿外的桃花开了。朕嫌花香冲鼻,叫文进喜领着几个小太监,把树上的花都摇了下来,竹帚簸箕一清扫,顿时清爽许多。
朕觉得光秃秃的枝丫也颇有意境,夜里入睡便没有阖窗。
三更时分,朕睡得正沉,忽又闻得花香扑鼻,活生生把朕冲醒了。却见黄昏时分还光秃秃的树桠上芳菲迭霞,一个白衣胜雪的仙人依靠在树上,拂着身畔桃花,对着明月叹了一句:“你知道么?当初……他们,也和你一样。”
仙人如朝露,眨眼便没了踪迹。
朕看着满树桃花,想了一整个晚上都没弄明白,这“和你一样”是什么意思?“他们”又指的是谁?
莫非,这位仙人是在感叹天上的仙人们当初为了登仙,也曾同朕一样机关算尽?
朕辗转反复了一整晚,未能睡得着觉。昨日便遣人去问了药宗三老。
三老说,那不是什么仙人,只是负责教习弟子的仙师。仙师这是在缅怀那些突破境界失败,不幸陨落的弟子。最初他们也都是意气风发,满怀雄心壮志,如今却只剩一抔黄土。
朕,不大相信。
那位仙师的气度更胜于三老,目光投注过来时,就像已看透了一切虚妄,一眼便让朕想到“仙人”二字。三老虽然也气度不凡,但跟那仙人一比,却是差得远了。】
手稿到此便没了后文,宫商羽忍不住翻过来瞅了眼背面,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家和帝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札记,那还不是想写到哪停笔就在哪停笔。
宫商羽糟心地抬起头:“和帝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仙师,难道真是仙人,或者……地位比三老还高,能让三老为他打掩护?可早在延海年间,仙人便已不再下凡了,这位仙人又是哪儿来的?”
无恙魔君无声地送出一份手稿,飘入宫商羽手中。
这份手稿十分简短,字体更加凌乱些,写着写着还飘了:
【今日的桃花酿滋味不错。让朕又想起那位桃树上的仙人。
其实仔细想来,朕当初觉得他的气度比三老更为脱尘,说不定是因为他长了张比三老好看得多的脸。再加上那一日朕又才被那些三个老不死骂了个狗血淋头,尊严扫地……】
“……”宫商羽的眼角抽了抽,额角蹦出几根青筋,“这和帝……身为帝王,说话怎能如此儿戏!”
长帝微微挑眉,替自家祖宗说了句话:“这又不是殿前圣言,是人家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札记,还得端着?”
“那这不就等于是放……”宫商羽把后面那个“屁”字勉强收回去,“我们还是没法弄清楚这仙师是谁,只能肯定当年百余名少年失踪与三老有关。”@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就这他还不愿相信。
长帝笑着摇摇头,正准备调侃一句宫商羽的急性子,无恙魔君忽然侧过脸。
片刻后,他回过头,丢下一句“忽然想起些急事要查”,便霎时没了踪影。
“颜道友这是想起什么线索了?”宫商羽啧了一声,“查事怎么也不带上我们。”
顾长雪眼神微动,听见风中传来细碎的禅铃鸣声,顿时了然:“可能有些事需要他独自去查才更方便吧。”
他话音未落,佛子温和带笑的声音便响彻整个秋水山庄:“阿弥陀佛。听说此地有亡魂需做法事超度,不知主事之人身在何处?”
宫商羽还是头一回见佛子,和帝的手稿都不香了。他搁下纸页急掠出地窖,抬眼便见佛子长身而立于碑阵中,正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块最为厚重的石碑。
“佛子。”顾长雪和长帝一前一后走出来,向佛子施礼。@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佛子收回手,微笑着向顾长雪和宫商羽点点头,又看向年轻的长帝,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长帝被谢愣了,“朕请佛子来解阵超度,佛子为何反过来谢朕?”
佛子看向那块最沉重的石碑:“这石碑上拢着龙气,陛下这些年大约时常来此,替他、替他们上香吧?”
天子连年的祈福阻挡了些许来自碑阵的压迫,难怪近几年他坐镇佛纹时,觉得身上的重担轻了不少。原本他还分不出余力离开释天寺,如今也能偶尔离开苦海山亲自办些事了。
长帝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还想再问,顾长雪瞥了眼显然不方便说得太多的佛子:“寒暄就免了,快些解阵。”
他还想看看解了这碑阵后,佛子能不能突破百花杀,成为千年来飞升的第一人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佛子轻笑着摇了下头,抬手放出法器渡舟:“宗主怕是忘了,这碑阵现在解不得。还得先渡人,再解阵才行。”
“为什么——”要先渡人后解阵?
长帝的话尚未问出口,眨眼便被浓雾淹没。
莽白一片的大雾中,唯有那叶金色的渡舟绰约可见,缓缓于雾海上巡曳。
声声梵音不知从何处起,伴随着佛子的诵经声绰散出三千梵文。
“陛下。”宫商羽捉住长帝的手腕,低声提点,“看雾中的金光。”
长帝努力睁大双目,于浓郁得似乎能滴流下来的白雾中,捕捉到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明灭金光。
那金光伴随着悼念声连闪了数次,每次都在不同的方向。长帝下意识地追寻着光亮处挪动视线,数次后忽然意识到,金光亮起的方向正是那些石碑落足之处。
原来……这光便是亡魂被超度时所发出的啊。
他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了,来不及同叔伯们说上几句话。但或许……这些叔伯也未必愿意和他这个和帝的后嗣说话。只希望他这些年烧得那些香火多少能有些作用,助这些无辜而死的叔伯来世投个好人家,往后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雾中的金光渐渐闪烁得慢了下来。长帝默默注视着雾海,在心中数念: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嗯?
怎么只有二十六?
佛子收回渡舟便迎上长帝略蹙着眉宇询问:“佛子,敢问这金光为何只亮了二十六下?若是朕没记错,这最大的一块石碑处似乎没有亮起金光。”
“阿弥陀佛。”佛子合掌轻笑,“因为这块石碑压着的是一个生魂的气运,生魂自然不会被超度。”
“生魂……?”长帝微微愣住,连忙问道,“那大师能否算出此人身在何处?如今过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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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宗弟子不会算命。”佛宗摇了摇头,又对着略有些失望的长帝温和地道,“但此人恰与我佛宗有缘,如今已是佛宗中的一名弟子,他过得很好。”
长帝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目光扫过石碑:“那还请大师尽快将这碑阵解开。”
顾长雪闻言瞥了佛子一眼:【你现在能立刻解阵么?万一立地成佛了,释天寺要怎么办?】
【无妨。来之前我才做了一场浅梦,梦中……我的归宿还在这人间。】佛子摘下腕间的佛珠,化作金刚杵:“陛下,接下来的法事恐怕就不宜观看了。这位音修可否带陛下去安全的地方躲好?剑君还请留下,替我看顾一二。”
“……”顾长雪蹙着眉头琢磨了下佛子的那句“我的归宿还在人间”,抬起眸道,“好。”
本还有些疑惑于“解阵为什么要回避”的宫商羽立即闭上嘴,带着长帝躲进地窖,又将山庄内外的人手也唤了进去,琴音一振,布下结界。
顾长雪收回注视着地窖的眼神:“佛子,你觉得解阵会出问题?”
“问题未必出在解阵时,或许是在解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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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手中的金刚杵连续明灭了九轮,在他身上打下九道护身佛纹,“我梦到的是百年后的苦海山,我既没有被镇祟的佛纹耗死,也没有成佛。但古怪的是,方才我一到这碑阵前便感觉到,该是突破境界的时候了。”
百花杀境再往上突破,那就该是飞升成佛才对。既然如此,为何百年后的他依旧还未成佛?
顾长雪思索片刻,抬手扶上剑鞘:“佛子尽管放手一试,我替佛子护法。”
“好。”
佛子的话音一落,地面上的二十七镇碑齐齐开裂,一百零八根铁链被无形之力从地底扯扽而出,发出崩断的杂响。
泥石俱下间狂风骤起,佛子身遭的佛纹于黑风煞气间金炽大盛:“灭!”
像有人在虚空中重重敲了一记暮钟,顾长雪的耳朵嗡鸣了须臾,再恢复听觉时,四野万籁俱寂,石碑与铁链在空中凝滞了数秒,遽然间散成齑粉。
山庄内安静了片刻。就在顾长雪疑惑于“难道已经结束了”时,一股极其强盛的气压自佛子的方向倏然荡开。
顾长雪横过剑鞘虚遮了下眼睛,便见佛子脚下金莲吐绽,万千功德自肉眼不可企及之处八方而来,眨眼的功夫,那朵金莲虚影便凝成莲台,托举着佛子一路飞升。
“这是……”宫商羽自结界后探出半个脑袋,震惊地望着金莲飞上长空,“佛子,他飞升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佛子说,他来之前做了一场惊梦,梦见百年后的自己还未成佛。”顾长雪皱着眉头拔剑出鞘,想着以自己的境界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兜得住后续可能会发生的麻烦,可惜无恙魔君……可惜颜无恙不能在佛子面前露面,“你要是能腾得出来手,就出来吧。万一待会儿我一个人抵挡不住……”
“剑君都抵挡不住,我怕是也挡不住。”宫商羽单手抱着琴从结界中走出来,“真有这么危险?”
“……”顾长雪侧目瞥了宫商羽一眼,过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侧过头,“你这倔驴脾气居然还会奉承人?”
“我何时奉承了?”宫商羽有些奇怪地看向顾长雪,“我生平不爱阿谀逢迎,相处了这么久,剑君还不了解我的个性?”
“……”顾长雪眉心一跳,察觉到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那你为何说我抵挡不住的,你也抵挡不住?我如今是八阶涵虚境,你却是九阶百花杀——”
“等等,剑君你怎么会是涵虚境?”宫商羽的神情更加古怪,“如果你是涵虚境,那这些时日同我练剑时,又怎能压着我打?”
顾长雪:“……”
他一直以为宫商羽屡屡落败是差在了剑招上,对方为了修习剑法故意压制了实力,但如果不是……他又是怎么升入百花杀境界的?
“这怎么可能……”顾长雪极低地念了一句。
他记得,当初在永乐海时,他从地牢牢房里出来,还特地看了眼牢房的门匾。门匾上写着“涵虚牢”三字,分明是专门用来关涵虚境修士的牢房。
地牢里像这样的牢房还有八间,从一阶浮生境一直到九阶百花杀。以无恙魔君的个性,怎么可能会把他随便关进一间牢房就了事?
顾长雪抬首看了眼长空中不断攀升的金莲,垂下左手按住腰间的玉珏:【问你一件事。】
玉珏中过了片刻才传来无恙魔君低沉冷淡的声音:【什么?】
顾长雪:【当初李白衣入牢时,是什么境界?】
无恙魔君:【涵虚境。怎么?】
不怎么。就是觉得越发奇怪了。这难道也是所谓的穿越福利?他这个从未修过仙的现代人穿进李白衣的壳子里,境界不但没降,还拔升了一阶,过程中还没有经历九重雷劫……
嘶。顾长雪忽然回想起来,某个疑心病晚期患者忽然不再试探他的身份是否真实,好像是在他进过藏宝库之后。
当时……他做了什么能打消这人疑虑的事?好像只有翻箱倒柜和拆房子。
难道在那些被他徒手拆断的材料里,有某些材料得是极高的境界才能摧毁的,所以颜无恙认为他这种境界上的无端拔升是夺舍造成的?
顾长雪微微摇了下头:算了,眼下不是考虑这件事的好时机。
他将话题拉回原路:“不一定会不会有危险。但如果有,怕是以我二人之力,都未必能阻挡得来。方才我说了,佛子来之前做了一场惊梦,梦见百年后的自己还未成佛。可佛修和其他修仙的路子不同,成佛只考究心境,不需要度雷劫。你觉得,佛子的心境如何?”
“这……”
顾长雪:“如果佛子的心境没有问题,那为何他无法飞升?”
宫商羽怔住,片刻后迟疑道:“剑君的意思是……有问题的……是登仙桥?”
顾长雪微微颔首:“千年前,下凡的仙人们都将那座登仙桥称为‘云中桥’。据说,不论是成佛还是升仙,都得从这道桥上过一遍,才能彻底斩断凡尘俗缘。”
那一日在苦海山下听过说书人提及“步瑶台”后,他回宗便查了不少过往的卷宗。
卷宗中说,千年以前,仙人时常下界云游。但奇怪的是,他们只会提及“步瑶台”和“云中桥”,从不会说仙界里的其他景象。
“或许……他们是受制于某种天规天条?就像‘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妄言’一样。”宫商羽思忖着,抬首望了眼,“——剑君,快看!”
顾长雪几乎与他同时抬首,看见一道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自天而坠:“——佛子!”
原本拱卫在佛子身遭的佛光与功德都没了踪迹。顾长雪疾步而出,挥袖卷起九丈飓风,飞身接住被风涡暂缓了坠落之势的佛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佛子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身上却不见伤,只摇头叹了口气,“但云中桥却很有事。”
宫商羽下意识地看了顾长雪一眼:“剑君方才也这么推测……云中桥怎么了?该不会是……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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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千年以来世间都无一人能飞升,所有人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认为是灵炁匮乏,导致自己的境界不够,从没想过是登仙桥出了问题。
“是断了。云中桥本该通往步瑶台,可我向前走了不到三步,却误闯进了一片极为古怪的地方。”
顾长雪心中一动,放下佛子:“怎么古怪?”
佛子收起指尖缠绕得散乱的佛串:“那地方面积似乎不大,又游离于尘世之外,很像是仙宗弟子历练时会入的秘境。至于内里……如果打个更好理解的比方,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里都各有——”
顾长雪眼神微敛:“春夏秋冬,生死枯荣。”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佛子讶异地望向顾长雪,“宗主怎会知晓?莫非也见过云中桥上的景象?”
“我没见过,但紫草曾医治过一位身患怪症的病人,那人见过。”顾长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佛子,“紫草说,那位病人从那怪地方逃出来之后,身上的年岁是割裂的。虽然心智与常人无异,但四肢苍老瘦朽,像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翁,五脏六腑又稚嫩如同孩童。”@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佛子合掌低念了声佛号:“原来如此。我一入乱境便觉得古怪,于是用身上的功德与修为做了加持,想要离开乱境。过程虽然不太轻松,但我好歹赶在这一身功德与修为耗尽前成功脱了身……看来,我还是幸运的了。那这位病人,也是在云中桥上看到——”
“不是。”顾长雪道,“紫草说,这位病人在进入乱境前,只是七阶七星境修为。”
“七星境?”宫商羽将琴收回背后,“那这人就不可能上的了云中桥啊。那他是怎么进入乱境的?难道……这乱境在别的地方也有?”
顾长雪索性将那一日和紫草、元无忘在酒楼中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恐怕这乱境在人界不单是有,而且还不止一两处。”
宫商羽一时有些难以消化:“沙化……原来和寂灭不是一回事?它是乱境造成的?那,乱境又是为何诞生的?为何还弄断了云中桥?这登仙桥都断了,天上的仙人难道都不管的吗?”
“阿弥陀佛……”佛子微微阖目,“这便不清楚了。”
仙人的心思谁能揣摩得明白?早在数百年前,民间便有种说法,说天帝不满仙人总是贪图凡尘俗欲,人族总能轻易飞升,于是遣座下二将斩了人间与仙界的通道,这才令人间灵炁匮乏,千年来无人能够飞升。
他们现在也没法逮个仙人来问问——
宫商羽忽然灵光一闪:“不对。药宗不是有一个吗?就是和帝在手稿中说的那位白衣仙人。虽然还不知道这位白衣仙人究竟是真的仙人,还是如三老所说,只是一位教习的仙师,但好歹这也是线索。就是……”
可能不太好查。
和帝给药宗送去百来名少年,结果一个都没回来。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好事。如果直接和三老摊开来聊,谁也没法预料三老会作何反应。
宫商羽自己是很愿意相信三老的品德的,但这件事牵涉到沙化,牵涉到登仙桥,这其中涉及到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利益和选择,谨慎一点总没有错处。
佛子微微颔首:“的确可以查一查这位白衣仙师。不过,我便不能同行了。”
虽然长帝这些年的香火礼拜帮他减轻了些许压力,但天下的邪祟,岂是那么好镇压的?他还是得尽快回到释天寺中。
“好。”顾长雪收剑回鞘,“我也回宗想想,能不能设法去药宗名正言顺地待一段时间。”
佛子飞升虽然没能成功,但他所设想的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好歹没有发生。比起打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查事倒显得不那么难了。
佛子很快转身离开,宫商羽将长帝等人从结界后放出来,简单应承了会继续调查当年百名少年无一生还的内幕,跟随着顾长雪一起回了车辇。
“剑君,你想用什么借口留在药宗?以你的身份,不管找什么借口都会——颜道友?”宫商羽钻进车厢就愣了一下,“你何时回来的?为何不进山庄找我们?”
无恙魔君瞥了顾长雪一眼:“刚回不久。想查的事没查出结果,心情不好,懒得进庄。”
他就算是说谎,语调都是简洁冷淡的,让人一听就光想着“这人不好相处”了,完全不会想到这人是在鬼扯。
宫商羽坐回车位,识趣地没再追问明显不想细说的无恙魔君,只对着顾长雪道:“我只能想到装病这一个办法。不过,药宗弟子都是杏林妙手,普通的装病怕是骗不过他们。”
顾长雪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刚张嘴想要询问,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迅速靠近:“剑君!兄弟啊,你一定要救我一——”
福秀爷人还没扑上前,就见云辇的小帘被人撩开,易了容的魔尊大人坐在车辇内,一脸冷漠地望过来。
“……”福秀爷无缝衔接了一个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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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商羽困惑地看向窗外:“剑君,这是谁?”
能喊剑宗宗主为“兄弟”,这人的本事应该也很高强才对,怎么好端端地跪地上了?
福秀爷在内心呕了口血,苦逼地站起身:“啊,我……”
顾长雪:【先上车。】
“哦。”福秀爷在心里流着眼泪爬上车辇。
【你找我做什么?】顾长雪一心两用,嘴上给宫商羽简单介绍了下这位自来熟的散修福秀爷,神识却在向福秀爷传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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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秀爷现在的心情就是一个大写的想死:【我……嘤。】
“……”顾长雪被福秀爷嘤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而问无恙魔君:【他怎么回事?】
无恙魔君微阖着眼眸:【大抵是想知道我准不准备对他弟弟出手,但又不敢亲自去释天寺看着,更不敢问我。所以想从你这里套点消息。】
“……”如果不是刚好撞见本尊,这小子倒是找对人了。顾长雪思寻片刻,抬剑拍了下坐立难安的福秀爷,“刚好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装病的法子,能骗得过药宗弟子?最好也能骗过药宗三老。”
“骗过药宗三老?!”福秀爷怪叫了一声,才意识到魔君大人还坐在旁边,赶紧又缩头缩脑地坐回去,“我只是个符修,就算真有符可以装病,剑君你总不能贴张纸符进药宗吧?”
无恙魔君身边的气温顿时降了几度,激得福秀爷打了个寒战:“不不不过,我可以问问术宗里的另一位师兄。他叫李安其,是个炼器师,总会捯饬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而且他还是个财迷。只要有钱,财迷一般都比较好说话。”
宫商羽坐在旁边想了想:“剑君,这次去药宗,我还是不要跟去了吧。一次去很多人,反倒容易引起怀疑,也不好伪装。我回江上寒练剑,未来有什么需要,宗主尽管喊我。”
另外,这件事也得跟元无忘知会一声。毕竟这件事事关药宗,如果元无忘这个药宗弟子愿意帮忙,肯定会更加方便。
顾长雪想了想元无忘对沙化和寂灭的在意程度,应下了这个提议。云辇驶到江上寒后便将宫商羽放下,剩余三人直接取道术宗。
“兄……剑君,”一路上,福秀爷硬着头皮跟顾长雪搭讪,“咱们去术宗,你是不是也易容一下?”
顾长雪皱了下眉:“我去术宗为何要易容?”
福秀爷苦逼地挠了下脑袋:“剑君,你怕是不知道,术宗表面上对剑宗敬仰有加,暗地里可是嫉妒得很呢!这一千年来,每一任宗主都是野心勃勃。”
“就拿这术宗的宗门驻地来说吧,明明就是个丁点儿大的山谷,既没有什么灵脉依傍,也没有什么天材地宝,偏偏被他们取名叫做‘万象谷’,取的是‘森罗万象’之意。”
“近百年来,术宗不断网罗各路散修,什么剑修、药修、音修……能收的都收了,地盘也逐渐横向向东方扩展。上一回我还窃听到术宗的副宗主在酒醉后说,他们宗门虽然纵长比不过剑宗,但横长却能拼一拼……还说什么将来早晚天下各宗都得归服于万象谷,这个就叫做万象朝宗。”
福秀爷小心地瞅了顾长雪一眼,又瞄了眼无恙魔君:“你这身份放在这儿,只怕刚进宗门就会被通报给宗主。你猜术宗的这群人是会帮忙,还是故意阻拦?”
“……”顾长雪抬手改换了面容,收起白璇剑,“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一并说了。”
“嗯……别的,就没什么了吧……”福秀爷想了想,“真要说的话,的确还有一条。就是别在术宗里提要绕过宗门做生意这种话。”
“术宗是有规矩的,所有入宗的弟子如果想赚钱,要么去做宗门任务,要么就带着自己做出的符纸啊、法器啊去术宗的店面里做生意。说得直白点,就是但凡你进了宗,未来赚的每一笔钱,术宗都要捞点回扣。”
顾长雪哼笑了一声:“的确是够贪心的。明白了,还有别的么?”
福秀爷摇摇头:“没了。”
“那就下车吧。我们快到万象谷了,这云辇怕是也不好再坐了。我们步行入谷,你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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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秀爷形容万象谷是个“丁点儿大的地方”,但真正入了万象谷,却是处处繁华喧闹,堪比金陵苏杭。
福秀爷熟练地在店铺间穿梭,还得应付顾长雪的问题:“什么?为什么宗门内也有店铺?嗐,这不是为了赚弟子们的钱,肥宗主的腰包么?哦,李安其就在前面那间法器铺里,李师兄——”
不远处的法器铺中晃出一道身影,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谁啊,别来套近乎。叫的再亲,店里东西也一概不折价。”
“没呢李师兄,是我啊。”福秀爷凑过去,刚想寒暄几句,再切入正题,就听身后的魔君大人冷不丁开了口。
无恙魔君审视着店铺里晃出来的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你谁啊?”李安其用看怪人的目光看着无恙魔君,“你见过我,那我怎么对你没印象?可别乱套近乎。”
“黑市,宅邸,胖商人。”无恙魔君淡淡道,“要我说得再大声点么?那一日因为寂灭爆发,你还没收钱就——”
“哎哎哎!!”李安其霎时扑了过来,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道友,有什么话我们进店再说,进店再说。”
福秀爷稀里糊涂地跟在无恙魔君身后进了店。
顾长雪四下打量,走在最后:【你怎么发现他是当日的散修商人的?】
李安其当初肯定是用了易容的术法,才显得又矮又胖。这回露出真实面貌,却是个身材高挑的壮汉,单看模样,像是四十岁上下。
【看行动时的姿态。】无恙魔君简洁地应了一句。
这就和“走在大街上忽然觉得前方某人的背影和走路的姿态熟悉,走上前一看果真就是那位熟人”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无恙魔君和李安其只在宅邸外见过那么一面,李安其还易了容。仅凭短短一面就能通过行动时的姿态再度辨认出李安其……比起天赋异禀,更像是曾经过某种针对性的训练,才会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恙魔君,越发好奇这人真正的身份,但表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术宗似乎并不允许弟子绕开宗门,自己在外做生意。李道友……”
“哎呀,算我求你们别再说了行不行?这万一被人听见——”李安其一个头两个大,“剑君,当初我跟您做生意,办事没出过什么差池吧?您何必还找上门,要害我倒霉呢?”
顾长雪微微挑眉:“没有差池?如果我没猜错,当初让你置办宅邸时,我应该提醒过你,不要随意靠近宅邸,更不要妄图窥探。李老板照做了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李安其一下噤言了,半晌才苦着脸问,“那、那您要什么补偿嘛?您看,宅邸的租金我到现在都没收,要不……那宅子就算白租给您?”@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不够。”
顾长雪自然地在店主的座椅上坐下,正打算问李安其有没有能蒙骗过药宗三老的法器,李安其的眼珠精明地一转:“这样,我再白饶给你们一个宝贝。”
他不等顾长雪拒绝就一猛子扎进后屋,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这几个不速之客漫天要价。
里屋发出咚隆哐啷一通翻找声,片刻后,李安其捧着一张图纸出来:“诸位既然能找到这家店面来,肯定是听说过我天下第一炼器师的名号的。这张图纸可不得了,到手之后,我研究了几百余年,都没琢磨出个名堂来。可想而知是何等神器。”
他一脸宝贝地将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福秀爷凑过来一看:“这不就是个骰子吗?”
“什么骰子!你是赌钱赌多了吧?看什么四方形的东西都像骰子。”李安其骂完福秀爷,又转过头殷勤地冲着顾长雪嘿笑,“这可是个好宝贝啊,天下第一炼器师都解不出其中奥妙。我琢磨了几百年,只能大概看出这一圈的机关是可以开阖的,也就是说,这东西像个匣子一样,解了机关就可以打开。但是——呃,怎么了?”
顾长雪收回抬起的手,紧紧盯着那张图纸又看了片刻:“你这图纸,是从哪得来的?”
“我在黑市得来的啊。”李安其看看图纸,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你不会要说……这图纸和你有关系,所以给你只能算物归原主,不能抵债吧!?”
顾长雪没搭理咋呼起来的李安其,随意从柜台上抽出一张纸,提笔画出一张符文。
福秀爷看得一愣:“这不是……”
之前他被无恙魔君审问时,招供出的那道可以拼凑为十字形的符纹吗?
顾长雪并指为剑,将符纹裁下,气劲操纵着薄纸在空中几番约折,正好拼出一个正方体。
“等等,这是……?”李安其忍不住挤了过来,盯着纸立方直看,“这符文……好些转折之处,似乎正好能跟这匣子的结构对上?嘶,这图纸,难道真的和剑君你有关啊?”
顾长雪看向李安其:“你知道这十字符纹是从哪来的吗?”
“哪儿?”李安其都想上手将这纸立方跟匣子的图纸对照一番了。
顾长雪道:“无名魔尊。当年他曾拿着这张图纸,找来一位修士替他研究。”
“无——?!”李安其探出去的手霎时缩了回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图纸,是一个药宗弟子拿来让我解的,当时他给了我整整五百万两纹银,说是买我五百年的时间,替他破解这方块儿。五百年后,他没再来续银子,合约解除了,我才想着要不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剑君……”
“药宗弟子……”又是药宗。
顾长雪敛眉沉吟,听到不知前因后果的福秀爷在旁边质疑李安其:“你胡说什么?药宗弟子怎么会和永乐海有牵扯?杏林里的那些个烂好心的大夫,成天净想着怎么治病救人,哪可能会做这种事?”
李安其据理力争:“那药宗弟子腰间挂着悬壶呢!虽然名字被刻意遮住了,但我这个炼器的大宗师,总不可能连真假悬壶都分不出来吧?”
“……”顾长雪屈指轻叩了几下柜台,思索片刻后问,“那这药宗弟子有什么特征?”
“他裹着一身斗篷,哪能看得出什么特征……”李安其迎上福秀爷投来的怀疑眼神,登时气道,“黑市里都这样!谁会用真面目示人?而且,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又不是过目不忘,怎么会……嘶。”
李安其忽然顿了一下,抬手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个特征。因为有些古怪,所以我还有印象……我记得,他那个悬壶上,不知道为什么画了一片佛纹。哎,你们等着。”
事关无名,李安其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只顾着撇清干系了,转身进屋又翻找了一阵,取出一颗云白的灵珠。
顾长雪总觉得这珠子眼熟,忍不住看向无恙魔君:【这是之前你用来看我记忆的法器么?】
【只是仿品。那颗灵珠是云中桥未断绝时,从仙界流传下来的。轻易寻不得第二颗。】无恙魔君的眼底隐隐流过一道银辉,【看灵气,它大概只能回溯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但对于当下来说,也够用了。
李安其捉着灵珠冥思须臾,抬眸挥袖,幻化出一片蜃雾:“用上法器,也只能回忆到这种程度了。喏,你们看。”
蜃雾中逐渐浮现出几百年前的画面。
李安其指着雾中来往的人群:“就是这个,穿着白斗篷的。他当时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还哼笑了一声,古怪得很,所以我才主动迎上去问他是不是要来找我买法器。”
“……”福秀爷脸色发白,打了个寒噤,“他大概……是在看你的境界吧。”
不用多看,福秀爷一眼辨认出这身影就是曾找过他一次的无名魔尊。
当初无名魔尊找上门时,也是这么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了一会,很明显是在心里掂量,究竟是把已经修至七阶的他抓走练邪功好,还是留他一命好。
“……”李安其的腿霎时软了一下,“你、你别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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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咽了口口水,勉强镇静道:“总之,我问完话后,他就将这方块儿的图纸拿出来了。稍等,我调一下……”
李安其停住画面,将挂在白斗篷腰际的悬壶放大:“有点模糊……但还是有些部分能看出纹路的吧?”
福秀爷在旁边轻轻抽了口冷气。
果真就是那片他曾见过的佛纹!区别只在于,魔尊见他时,是将佛纹画在斗篷上的,见李安其时,则是画在悬壶上。
顾长雪蹙眉道:“佛纹的位置不重要,反正都是画上去的,洗一洗就会掉。估计也就是临出门前随手一画。重点是,这悬壶是从哪来的?”
难道,无名魔尊其实是药宗弟子?还是说……这悬壶是他设法从药宗弟子手中夺来的?
顾长雪轻叩着柜台思索:虽说世人都公认,悬壶如果脱离了主人之手就会失却自证身份的那一部分功能。但那是无名魔尊,夺取灵根的秘法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低劣之法,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秘术?
他琢磨到一半,忽然听闻无恙魔君的声音掺杂着几分微妙的情绪传入耳中:【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清楚?】
顾长雪信口拈来:【我的记忆也有残损。怎么,不行?】
打从知晓自己很可能是凭借修为境界镇住某个疑心病的,顾长雪就有点懒得花心思编借口,答话的时候就连敷衍的语调都没有遮掩。
“……”无恙魔君的神色变得有几分无语。
他盯着顾长雪看了片刻,还是侧过脸望向李安其:“我们准备入药宗探一探。你这里有没有能装病的法器,最好能蒙骗过药宗三老。”
“哎,这找我还真是找对了!”李安其精神一振,再度钻进里屋,“药宗也有些弟子不爱念医书,或者比起做早课,更想偷溜出去接义诊。”
李安其捧着一个红匣子出来,颇有些自得地道:“这是我在百年前,联合好些药宗弟子一道做的法器,三老能不能骗过……我是不敢打包票,但骗过守门的弟子,还有教习仙师,那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些年我们还在不断改进,各种病症都能拟得出来。”
福秀爷挠挠头,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剑君,谁来装病?你?这剑宗宗主重病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恐怕会惊动药宗三老亲自探看吧?那不就暴露了?不然我——”
他正准备说,要不放他离开,他想法子运作一二,让三老暂时离开药宗,就见顾长雪点点头:“有道理。”
顾长雪抬剑将红匣子推至福秀爷面前:“那你来装。”
福秀爷:“我——”
——我他娘的为什么非得多这一句嘴啊!
第一百六十章
既然已经有了计划,顾长雪等人没在万象谷多停留。
离开术宗前,李安其难得大方地借给众人一辆马车:“杏林离万象谷很近的,从这里出谷,向北直走,看到杏花开处便到了。”
他犹豫了一下:“无名这事儿……我是真的不知情,不然这图纸我早拿出来给各大宗门看了。几百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总之,后续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需要,剑君尽管联系我。往后一段时间,我也不出门做生意了,就在谷里闭关,等着诸位的消息。”
顾长雪跟在无恙魔君身后踩上车辇,闻言顿住动作:“虽然你我见面时,我从未卸去过易容,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否则,只是把图纸拿给我看了而已,你为何就一副‘交给你我就放心了’的样子。”
李安其摸着脑袋嘿嘿笑了几声:“剑君果然敏锐。其实一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您的身份,但那日在宅邸门前,您不是一剑劈开了绿蚁锁吗?”
“绿蚁锁?”顾长雪被踩中常识盲区,视线不由地扫向无恙魔君。
“……”无恙魔君和顾长雪投来的视线对上,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片刻后神色稍缓,双唇微动正要开口。
李安其:“就是那把绿色的锁啊!那锁乃是绿蚁木所制,虽说是木头,但极为坚固,是千年前下凡的仙人从仙界带下来的。据说,它的坚硬程度,在仙界位列第二,排第一的……叫做‘终沉香骨’,下界现在应该只有一截。可惜啊,后来落进了永乐海手里。”
“……”顾长雪陷入沉默,开始回忆自己当初在藏宝库里徒手拆卸的大件里有没有这么个骨头。
李安其摇头叹息:“那绿蚁木,即便是仙人在世也未必能够一剑劈开。至少千年前,把那块宝木送给我的那位仙人就不行。这样的一剑,除了剑宗宗主,还有谁能劈得出来?更何况,我是见过您的剑招的。就是奇怪……以您的身份,为什么要避开人,偷偷教旁的弟子呢?”
顾长雪忍不住揉了下额头:“受人所托而已。那木锁,当真有这么厉害?”
仙人都劈不动,他徒手就掰开了?这……真的能用穿越福利来解释?
李安其还点头:“是啊,若是终沉香骨,那就更厉害了。据说,那骨头其实是此世天地之灵所化出的实体……嗐,我就这么说吧。倘若咱们身处的这一方小世界能化形为人,那终沉香骨就是他的脊梁骨。你说,这骨头是不是得无坚不摧才行?不然随随便便来个人,岂不是就把咱们这一方世界给毁了?”
顾长雪:“…………”
他缓缓回过头,顶着一张冷静的脸上了车,阖上车帘。片刻后抬眼看向无恙魔君:“藏宝库里——”
“有。”无恙魔君淡淡回了一句,“你拆它的时候的确有些吃力,拆完后揉了揉手腕。”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内心连环炸了一回,紧接着又想起某些细节,“——这就是我出永乐海后,你问事从不追着问第二遍的原因?”@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原来不仅是碍于师徒契,更多的是出于理性的考量。
一个能生拆世界命脉的人,如果当真要做什么恶事,根本不需要折腾这么大一圈。又是顶替旁人的身份,又是胡编乱造、虚与委蛇,还跟着四处查寂灭……图什么?
也难怪方才他敷衍说自己也失忆了之后,无恙魔君露出的神情是无言以对,而不是怀疑。
他这一系列表现……还真像个身怀奇力却遗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的人。正因为记忆不全,所以才不得不四处乱转,奔波调查。
“所以,你其实从很早之前就觉得我未必是恶人?”
顾长雪略作思忖,又在无恙魔君颔首前摇头道:“不。以你的性子,一定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确认能万无一失,才会心安。”
之前他一直不能理解,当初在《死城》中时,颜王明明确定了怀孕一事是谎言,为何却没有发难。现在却能猜出个大概。
他所遇到的这位颜王,并不是那位真正的喜怒无常、暴虐嗜杀的颜王,自然也就不存在“因为对子嗣有执念,才留他一命”,更不会存在“既然你没怀我的孩子,那你就去死”这种心态。
对方一直没下杀手,多半真的是出于道义。而对方之所以一直提防他、想杀他……大抵是因为,景帝这个原主,本就是个大昏君。
摄政王就算有万般错处,帝王也不该在他率兵抗击侵略的外敌时在背后捅刀,派人去刺杀。这明摆着是将夺回权柄的重要性置于国破家亡之上。
根据颜王——不,根据颜无恙穿梭两世所做的行为来看,这人明显站在正义这边,虽然……有时候手段会有些邪门。
就他这种冷淡果决的性子,想的多半是手刃了这种将自己的权力看得比家国百姓还重的昏君,大不了日后再重新培养一个。
顾长雪若有所思地抬手摸向发鬓:“你跟我说实话,当初你在我耳边留了什么?肯定不止那一抹魔气。”
魔气只是烟雾弹,想藏的,一定是能随时取他性命的杀招。
就像当初在《死城》中,颜无恙与他……咳,发展了不那么正当的关系后,明显变得粘人许多,稍有机会就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他穿进《悬壶济世》后,有了不少独处的机会。独自静心时,也曾将心比心地换位思考了一番,基本能推敲出颜无恙的这股“粘人劲儿”比起恋爱脑,更像是一种出于责任心的防备。
这心态说得浅白一点,就是:我虽认为此人与世无害,是个好人。但此事事关黎民社稷,再加之这判断或许受到私心的蒙蔽……以防万一,日后,我会一直跟着他。若无意外……或许能就这么平静地同他过完后半辈子。
顾长雪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耳根:“难怪。难怪在永乐海时你还总躲着我,我回了剑宗,你却反倒日日都来,雷打不动。是不是想盯住我,若有异动,就催动这留下的印记?”
这印记并非刻在骨肉上,只是极薄的一层灵炁。混在天地间自然存在的灵炁中,几不可查。
顾长雪摩挲了那片印记片刻,在有些凝滞的气氛中哼笑了一声,收回手:“算你长了脑子。”@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无恙魔君反倒有些讶异,“你不生气?”
“你又不是头一回这么做了。而且,彼此彼此。”顾长雪指尖浮现出那道为佛子守密而签下的誓契,“我虽然信任你,但也会让你签这东西。私心归私心,责任归责任。若论掌控欲和疑心,咱们俩半斤对八两。”
当初从《死城》中脱离之前,他还琢磨着毒酒的事,还真没什么立场指责颜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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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挺好的。”这人能乖乖待在他身边,倒是省得他老是怀疑对方是不是又在背着他独占情报了。顾长雪放松肩背,懒散地斜倚在窗边,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可要盯紧我。”
“……那个。”车厢外忽然虚虚地飘进一道声音,“二二二位,杏林快到了。”
“嗯?”顾长雪伸手撩起车帘,望见前方林中粉白一片,杏花迭叠。
无恙魔君抬眸瞥了眼帘外:“还不进来装病。”
“……”我他娘的敢随意进来吗?
福秀爷苦逼地戴上法器,爬进车辇装死。
躺尸了几秒,就听改坐到车辇外的顾长雪换了道粗沉憨厚的声音,哄骗药宗弟子:“呃,我们兄弟是、是来找一位叫做紫草的仙师复诊的。他说,我弟弟的病要两个月后再来找他看一次。紫草仙师在吗?总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元仙师呢?”
顾长雪提及元无忘只是为了增加谎言的可信度,本也没指望能从药宗这里听说元无忘的去向。
没想到这位守林的药宗弟子挠挠脸颊:“紫草师兄原本该在杏林的。但他闲不住,前几天硬跟着三位长老外出问诊了。元师兄……他之前回了药宗一趟,讨了些东西又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回剑宗了呢?”
回剑宗?如果元无忘回了剑宗,宫商羽应该传讯过来知会他一声才是,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顾长雪眉心微跳,面上仍维持着憨厚道:“那、那紫草仙师何时能回来?元仙师他是不是去找紫草仙师了啊?”
“不啊,他们去的不是同一个方向。”弟子抬手指了指,“紫草师兄和三老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元师弟走的则是这条路。离开前,元师弟好像说过,他要去什么什么东药村办事。”
东药村?听起来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村落。
可元无忘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还得中途特地回药宗取东西?
顾长雪心念微动,立即下车道:“我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元仙师跟紫草仙师在一起呢?我去请仙师们回来。我、我弟弟就先交给诸位仙师照料一二了啊!”
无恙魔君闻声也跟着飘了出去,留下假病患独自躺在车里:“???”
喂!别留他一个人啊,万一东窗事发了怎么办??
福秀爷当场就动起趁机开溜的念头。逃跑的方案还没规划好,无恙魔君又闪回了车内,抬指轻点向福秀爷的额头。
福秀爷霎时动弹不得:“……”
艹,为什么要封他的关窍?
无恙魔君抬手拍拍福秀爷的肩膀:“辛苦。”
抬眸看了眼撩开车帘进来的药宗弟子,无恙魔君勉强又挤出两个字:“弟弟。”
福秀爷:“……”
能同时被魔君和剑宗宗主认做弟弟……这福气他不想要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弟子说的这个东药村,坐落在杏林东边百里处。
顾长雪和无恙魔君赶到时,村里空无一人,田地荒芜。
顾长雪环视一圈周围,弯腰拂开路边石碑上蒙的尘土:“颜无恙,你来看这块石碑。这个‘药’字是不是被人改过?”
无恙魔君瞥了他一眼,走到他身后:“的确被改过。这里原本刻的似乎是一个‘要’字。”
“为什么要改成‘药’?”顾长雪盯着石碑看了片刻,直起身,回首望向明显是荒僻已久的村落,“这村子又为何被荒弃了?”
来之前,他还以为东药村或许是个受寂灭或沙化影响的村落。可眼前的这座村落毫无秽烟的痕迹,土地也没有丝毫沙化的迹象,元无忘为何要来这里?
“守林弟子说,元无忘出发前特地回药宗取了东西。这村子里肯定藏着什么……嗯?”顾长雪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村里走了几步,忽然愣住。
更远处的几家屋宅前趴着几只土猫土狗,正打着呼噜熟睡。几根烟囱里冒出滚滚柴烟,家常饭菜的香气从窗缝处飘逸出来。
顾长雪怔怔地看着俨然的屋舍,不需要再往前走,就能背得出来,向北再走三个巷口,右转第一家,是一间低矮窄小的瓦房。
瓦房前的院落中总搁着一张竹编躺椅,地上时常散落着各式草编动物或者布制老虎,偶尔也会倒着几个喝空的酒瓶。
“这是……”顾长雪的声音哑了一瞬,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颜无恙。”
无人回应。
顾长雪眉心微蹙,回过头:“颜无——”
身后空无一人。
“……”顾长雪缓缓闭上嘴,从先前的愣神中彻底清醒过来。
这多半是什么幻境,就是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布的,为何要布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里。
他抬手扶向腰间的剑,却摸了个空,正皱着眉垂下视线,眼前的画面骤然一黑。
柴烟与饭菜的气息都没了,顾长雪只觉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张并不怎么柔软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偏薄的被褥。
耳畔偶尔传来几道犬吠声。
顾长雪几度试图睁眼,都无济于事,只能继续在床上躺着。又过了片刻,他陡然听见床尾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
“咔嗒。”
“……”顾长雪呼吸一凝。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当年他在睡梦中惊醒,下床时只看见爷爷的怀表躺在床尾,本还以为爷爷回来了,可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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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为了请人帮忙找爷爷,无数次登门恳求,却一次又一次被劝说“多半是老鼠叼出来的”。被劝得多了,他偶尔也会生出怀疑:是不是当真只是爷爷忘带了怀表,被哪只老鼠叼回了窝里,那一夜又被叼到了床尾?
可幻境里的这一声脆响,就像是将蒙在记忆上的薄纱猛然揭开,他无比清晰地记忆起来:那怀表绝不是被什么动物叼到床尾的,至少,那一定是个人。
他在睡梦中,先是听到了沉重拖沓的脚步声走到了他的床尾,对方呼吸又重又乱,杵在那里像是看了他许久,随后才是那一声脆响。
那绝不是什么老鼠流窜的声音,是怀表从空中坠落才能发出的响动,也是怀表表链破损的原因。
顾长雪的心跳忽地急促了起来。
他跟着幻境中的自己一道睁眼,一道秉着蜡烛下了床,四下扫量后走到床尾,看见那块躺在地上的怀表。
金色的表面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可顾长雪注意力全然不在此,而是利用幻境中的自己扫视整个屋子的机会,再度将屋舍检查了一番。
屋子的门是锁着的,窗户是锁着的。没有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逃出去,再将门窗布置回原样。
所以,那个人是怎么进入他家的?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那个人……会是他的爷爷吗?
眼前的画面再度一变,变成了他半夜赤足跑出去擂门求助的过往。他顶着呼啸的夜风哑着嗓子喊人,只听到门内的乡亲们带着倦意和家里人抱怨:“怎么突然刮这么大的风?咱们可要快点把田里收干净,万一下场暴风雨,把庄稼地淹了可就糟了。”
这场幻境持续得格外久,几乎将他那半年所有四处求人、处处碰壁的经历都回顾了一遍。若放在之前,或许还真能扰乱顾长雪的心神,可此时,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人。
眼前的画面仍在不断变换。偶尔是他逃出孤儿院,身无分文地站在怀表店外,想进去修表却又没脸进店。偶尔是他站在办公室外,听闻孤儿院即将倒闭,好些急症的孩子或许撑不到转院的消息。
顾长雪分神琢磨了一下这幻境的效用,多半是将入境之人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起的过往重现出来,以图攻陷人的心神。
可惜设境之人的修为似乎并没有他高,环境无法混淆他的认知,让他身临其境。所以这些画面也只是简单地重现而已,对他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但这功效对他来说倒是恰好有用,他反倒不那么想立即打破这幻境了,只希望能再回看一遍怀表掉落的那一晚屋内的细节。
顾长雪等了片刻,干脆席地坐下,看着过去那些曾让他无法释怀、焦灼无力的事件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一一掠过。
回忆走到了尽头,最终化为一片橙黄的暖光,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须臾之后,又陆续黯淡。
这是……可利用的记忆已经用完了,幻境快失效了?顾长雪轻啧了一声,有些嫌弃这幻境怎么这么不经用。
他带着几分不甘心继续又坐了片刻,直坐到眼前的世界如同脆弱的镜子般破裂崩溃,他落在阵眼旁燃起的火堆边。
“元无忘?”顾长雪看向火堆边的人,“你也被卷进幻境里了?”
“……”元无忘拨着柴火没吭声,过了片刻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哦,对。”
“你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颜——道友呢?”顾长雪四下张望,“他不会还困在幻境里吧?”
那人虽然也会有心情沉郁的时候,但从未让心情影响过正事。在颜无恙的身上,理智永远高于感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幻境困住?多半和他一样,察觉出了这幻境的效用,这是故意蹲在里面,想捞一捞自己过往的记忆呢。
顾长雪这么一想,便不怎么急了,转而看向状态明显不怎么对的元无忘:“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元无忘闷了半晌,最终犹犹豫豫地小声说,“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天上裂了条大口子。我想自己跳进去补那个口子的,可是……我修为不足,好多人也跟着我跳进来了。”
“这就是你最不愿回忆的事?”顾长雪微微挑眉。
元无忘误以为顾长雪认为这是他曾做的噩梦,圆脸顿时涨得通红:“这、这不一定只是梦!说不准是曾经发生过的真事呢!”
的确是真事。顾长雪顺手拿剑鞘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元无忘的后脑勺:“就算是真事,你方才的话也说得很没道理。”
元无忘吃痛地摸了下脑袋:“哪里没道理?”
顾长雪道:“你方才说,可是你修为不足,好多人也跟着你跳进去了。那这些跟着你跳进天隙里的人,年岁几何?是不是都比你大?既然都比你大,为什么是你这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顶在前面,第一个去补天,而不是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长辈?况且,就连这些功成名就的长辈都得一死死那么多才挽救的了颓势,你凭什么如此自大,认为自己应该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我、可是——”元无忘张口结舌,似乎并不认同顾长雪的观点,但又说不出不认同的原因。
正纠结,脚下的土地赫然一震。@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阵眼处的灵石寸寸皲裂。虚空之中陡然挥出一道风刃,被顾长雪眼明手快地掷剑击散:“颜无恙,你出阵就出阵,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
无恙魔君的身影凭空出现,缓缓降至地面,脸色不是太好看。
元无忘正准备体贴地提醒顾长雪要不别问了,嘴还没张呢,顾长雪的问题已经跟着丢了出去:“你看到了什么?”
“……”元无忘叭嗒闭上嘴,瞅着颜道友的脸色,觉得对方是肯定不会回答的了,指不定还会因为剑君这种毫无界限感的追问生气。
可火堆边安静了须臾,他却看到颜道友顶着张天寒地冻的脸走到了剑君身边坐下:“看到一片连绵无尽头的黑墙。”
“黑墙?”顾长雪思索片刻,“还有呢?肯定不止这一个。单是我知道的那一个,你就没说。”
“……”熟悉的难缠劲儿卷席而来,无恙魔君的额头突突跳了两下,忽然抬手摁了下顾长雪的后颈,“还看到有人说要同我一道回京,却不知所踪。”
“……”
他们之间很久未曾有过如此亲近的举动,以至于顾长雪的后颈在被无恙魔君的指腹压上的瞬间泛起一片惊麻。
但麻也堵不上顾长雪的嘴:“还有呢?不止这个。”
“……”无恙魔君安静半晌,没忍住叹了口气,收回手放弃挣扎,“还看到我醒来洗漱时照镜子,却看见镜中的自己有一双纯银色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
顾长雪眼神微动,侧过脸看向无恙魔君。
他想起颜无恙在江上寒犯病时,眼睛的确曾变成那种纯银色的、无机质的非人状态。身体内部还会发出类似于机械零件坏损的声音。
无恙魔君迟疑片刻,低声道:“还看见……自己坐在两具傀儡旁边,看着窗口外的雪。”
所以……他会不会真的不是人?
顾长雪瞄着这人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从“有些怀疑”转向“还需求证”,不禁无语:“你最好别想着把自己剖开来看看。这些都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最要紧的还是这个幻境。”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样一个残破的村落,布置如此之大的幻阵,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太正常?”
“哦,这一点我之前就想到了,所以在村子里探查了一番。”元无忘也跟着站了起来,“这幻阵,其实是为了藏一块石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又是石碑?”顾长雪轻哼了一声,“这次又是谁心中有愧?”
“什么心中有愧?”元无忘拍拍衣服上沾的的草根,举步向北走。
他自觉得很,两腿一甩走得飞快,为后面的顾长雪和无恙魔君留下单独细聊的空间。可惜顾长雪没有珍惜的打算:“别盯着我看了。想问我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那你自己努努力,记起从前的事就知道了。那些事我早跟你说过一次,懒得再说第二遍。”
他几步追上元无忘,横跨过大半个村落,在村后一处特意铺了鹅卵石的平坦空地前停住脚步。
空地的中央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几十来个人名,底部却有一大段刻字被人刮掉了,看不清内容。
元无忘蹲下身,掏出自己特地回药宗讨来的东西:“这法器唤作镜花水月,能短暂地重现某件事物过去的模样……看!字浮现出来了。”
“这也是药宗做的法器?”无恙魔君走上前,冷不丁地问了句。
“嗯?不知道啊。这东西虽然是我在药宗的藏宝库里拿的,但那库房里有很多都是病人送来的谢礼,来源已经不可考了。”元无忘顿了顿,“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无恙魔君没答话,只蹲下身扫阅那些碑文:
【……盛元四十五年,村中瘟疫横行。三十余名乡亲死于瘟病,幸得药宗仙师率三名弟子援驰医治,分文不取,方解此灾。
吾等感激万分,特将村名改为‘东药’,又立此碑,一来祭奠死者,二来铭记凌、沈、鹿、乌四位仙师的救命之恩。】
碑文下还刻了个葫芦的图案,画的显然是药宗弟子都会携带的悬壶。
“盛元四十五年……那是千余年前了吧?比灵炁衰竭的延海年间都要早。那时候,如今很多成名的老前辈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顾长雪踱着步子走到元无忘身后。
元无忘低头盯着碑文:“剑君想说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沈、鹿、乌好像就是药宗三老的姓氏。”顾长雪看着碑文下的葫芦若有所思,“他们的师父是凌寒仙尊,恰好也沾个凌字。”
“不会是他们吧……”元无忘指尖微抬,轻轻摩挲着碑上的葫芦图案喃喃,“不然,岂不是很奇怪?”
凌、沈、鹿、乌。凌字既然被排在最前面,显然是被村民们默认为地位最高那一个。
四个人中唯有为首的那个人带了剑,对于村民们来说,难道不是剑更加容易被记住?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画了葫芦,却提都没提凌寒仙尊的剑。
“而且……这碑上记的明明是一件好事啊,为什么要为了遮掩别人的赞美如此大动干戈?除非……”
除非这碑文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元无忘轻声道:“可是,会是什么秘密呢……”
“你已经猜到了吧?不然,为什么一直摩挲那个葫芦的图案?”顾长雪放下环抱着的手臂,把人拎站起来。
元无忘的神情显得有些难过:“或许我猜错了。剑君,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顾长雪松开手,“我想这些村民应该不是眼瞎看不见凌寒仙尊的剑,也不是手笨雕不出剑。而是凌寒仙尊的确没有带剑。”
这就是最大的秘密了。
一个剑修怎么可能不随身带剑?传闻中可没有提过凌寒仙尊“可以万物为剑”之类的话,三老也根本没对元无忘提过,只在元无忘询问仙尊有没有留下剑谱时说:“仙尊的剑招是饱览剑谱悟出来的。”
如果凌寒仙尊真达到了可以以万物为剑的境界,或者佩剑与旁人不同,早在元无忘询问时,三老就该说了。
“仙尊没有留下剑谱,也不是因为他的剑招都是学他人的,没创出属于自己的剑招。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剑修。”顾长雪伸手隔空取回法器,“只是,三老为何要隐瞒这件事,还编造出凌寒仙尊是以剑飞升的谎言,传得天下人尽皆知?”
一旁的无恙魔君忽地一敛眉:【桃树上的那个白衣仙人,会不会就是凌寒?可那是祈和年间发生的事,仙人早已不在人间行走,为何凌寒仍在人间?】
还问和帝要了百余名修仙的良才,最后一个都没有活着送回去。
凌寒和三老,究竟在做什么?和沙化、和寂灭会不会有关?
顾长雪思忖片刻,拍了下元无忘的肩:“对着石碑也想不出什么名堂。回药宗吧,路上,我再跟你讲讲这些日子我们查到的消息。”
·
为了互通情报,三人返程便没走得太快。
元无忘听完顾长雪的讲述后沉默良久,最后小声地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三老不会是那种彻头彻尾的恶人。别的不说,就说刚刚那块石碑,三老真想隐瞒,直接把石碑毁掉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迂回复杂地折腾什么幻阵?”
“你觉得,他们是不愿摧毁那块同样也是为了纪念亡者而立的石碑,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这么麻烦的方法?”顾长雪想了想,“也对。如果他们留石碑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功绩,那也不会独独留下亡者的姓名,却把对自己的赞美给刮掉了。”
杏林已近,他们没再继续对话。
顾长雪检查了下易容,重新换上憨厚的神情,摸着脑袋快步上前:“我找到元仙师了。敢问我弟弟……”
“哦,已经替你送进病房了。”守林弟子向元无忘行了个礼,“刚刚紫草师兄也回来了,听说有这么个病人,二话不说就赶去病房替你弟弟看诊了。你也快过去吧,他们现在就在挂着甲二门匾的屋子里。”
“……”
紫草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还“二话不说”……这是去看诊的,还是去揭穿谎言的?
顾长雪敷衍了守林弟子一两句便快步赶向病房,推门而入时恰好听见紫草颇为生气地道:“究竟是谁给你带了这么个装病的法器,又封了你的关窍?这也太恶劣了!你别摇头,眼下你在药宗的地盘,有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福秀爷恨不能把头摇出残影,心想我怕的多了,一个魔君一个剑君,哪一个你们这些药宗的小大夫都惹不起啊!
元无忘灵活地挤进屋里,把顾长雪和无恙魔君拽进屋里,关上门:“师兄,别问了。是剑君带他来的,想查些事。”
“剑君?”紫草看向挤进屋里的三个人,有些懵,“你们……查什么事还要做伪装?直接传信问我们不就好了?”
元无忘苦笑了一下,思索片刻后低声将所有线索都同紫草说了一遍:“这件事很可能牵扯甚大。师兄,还请你不要泄密。”
“……”紫草被突如其来的讯息砸懵了,愣愣地看着元无忘,一句话都说不出。元无忘轻唤了几声师兄,紫草都没有反应:“唉。剑君,我先送师兄回去休息,探查之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顾长雪微微颔首,目送元无忘带着紫草出了门。静坐了不到十来秒,便扶着剑站起身。
“诶?剑君,不是说得从长计议么?”福秀爷一头雾水地跟着从床上出溜下地,“咱们还没计议呢,这是要去做什么?”
顾长雪眼带询问地睨向无恙魔君。
无恙魔君不用他开口便猜出了他要问什么:“但说无妨。审问之后,我便同他签了师徒契。”
顾长雪这才开了尊口:“谁说还没计议?”@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回来的路上,他们便商议过了。
药宗三老活了千余年,想探寻他们的机密怕是不容易。最好的切入口,还是紫草这个待遇特殊的弟子。
“元无忘说,紫草性情真挚,行事一向直来直去。听闻这些消息后,只要没签誓契,一定会忍不住冲去和三老对峙。”
福秀爷听糊涂了:“那你们还不——等等,你们是故意没让紫草签守密的誓契的?故意放他去和三老对峙?可——万一三老对他下手呢?”@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一剑鞘拍在他头上:“所以,我们这不是跟上去了吗?”
“嘶!”福秀爷捂住头,“也对……诶,那万一他跟三老是一伙儿的——哦,对,咱们都跟上去了。”
不论是不是一伙儿的,下不下手,有他们跟着,总归出不了事。
无恙魔君掐了个法诀,隐匿起三人的行迹。三人紧追几步,便跟上了元无忘和紫草。
元无忘一路安抚着紫草,将人送进药殿,又七拐八绕地把人送进寝卧,才四平八稳地走出来关上门,加入隐匿的行列。
福秀爷暗暗给元无忘比了个大拇指:“人不可貌相啊!别看小友长了张不会骗人的脸,演起戏来真是一点不露馅。不过……你就这么拿你师兄当棋子去试探三老,心里真的能过意的去?”@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过意不去。但这么做是最有效、能将伤害降至最低的办法,所以我必须这么做。”元无忘专注地听着寝卧内的声响,“别说话,师兄要出来了。”
“……”顾长雪闻言心念微动,忽地蹙起眉头,视线落向元无忘的脸。
那张圆脸上没有了先前的沉郁,也没有剧本中描述的憨直豪爽,只有一种极端的冷静理性,像是摒弃了所有的感性影响。
顾长雪看着这种似曾相识的神情走神了一瞬,下意识问了句:“你……认识司冰河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谁?”元无忘紧盯着门口,“嘘,他出来了。”
顾长雪抬起头,看见紫草推门而出,攥着拳大步流星地走向药殿的东北角。
【快跟上,】元无忘传音道,【他要去的是三老书房的方向。】
四人悄无声息地缀在紫草身后,福秀爷嘴碎地插了一句:【看你师兄的表情,应该和三老不是一伙儿的。】
元无忘没答话,只抬手扶上剑柄,跟着紫草一路风风火火地闯进三老的书房。
“长老,我——嗯?”紫草推门而入,看着空荡的书房愣了一下,“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怎么一个都不在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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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声咕哝着,心情复杂地环视整个书房。
这地方他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早已对所有事物的摆放位置都了如指掌。
那处敞开的窗台下还摆着一张软塌和矮小的书桌,是他八九岁大时,沈大长老专门买来供他午睡、读书的。即便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书房和寝卧,三老仍旧没有撤去那套桌塌。
紫草看着那张熟悉的塌床走神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动摇,但紧接着他便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其中一张书桌。
【看到那张书桌边的门了吗?那就是我们药宗的禁地。据说,这禁地中藏的都是三老从病患送来的谢礼中筛选出的于世间有害的法宝秘籍,除了三老,谁都不得入内。】元无忘示意众人跟紧,【不过,紫草师兄应该能打开。】
【不是,都能被三老以外的人打开了,这禁地还算禁地吗?】福秀爷忍不住道,【三老敢把自己的罪证存在里面?】
【敢。】元无忘笃定地道,【三老将权限分给师兄时,曾对师兄叮嘱过,这么早转交权限只是担心他们某日会遭到不测,来不及交接。只要他们还没陨落,师兄就不能打开这禁室。以师兄的心性,如果不是我同他说了这些疑点和情报,绝不会因为好奇而私自打开密室。】
福秀爷撇着嘴嘟哝了一句:【死心眼……诶,他开了!】
众人不再闲聊,紧跟在紫草身后钻进禁室里,却没看到什么法器秘籍,只看到一张堆满了稿纸的长木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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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台上有三套笔具,随意地搁置着,三张蒲团分放在桌台两侧,显然都是为三老准备的。
【他们在研究什么?】顾长雪走到那些散落的稿书前,【‘烙刻于神魂之上,转世亦不可消退……’】
“这是……师徒契?”紫草困惑地喃喃了一句,伸手拨开最上层的书稿,“‘梅生试图切割神魂以摆脱烙在神魂上的印记,数次尝试均告失败……’梅生?鹿长老?!”
福秀爷在旁边轻嘶了一声:【乖乖,这乐子可大了。药宗二长老的身上居然烙有师徒契?这师徒契在世间可是以狠毒闻名的,天下修士都耻于用这种邪术,也就只有咱们永乐海才会用的肆无忌惮。谁能想到,药宗的二长老身上却留有这种邪术的印记?——等等,鹿梅生想摆脱师徒契,那就说明他不是师父,对吧?那……】
【立下师徒契的,必然是凌寒仙尊。】元无忘彻底明朗了,【难怪药宗三老在弟子战死于前线后再也没收过徒,就连收紫草师兄时,都要让师兄拜到他人门下……这师徒契邪门得很,不单能通过血脉流传,还会对行过拜师之礼的弟子同样起效,三老那些战死前线的弟子,甚至都有可能不是战死的,而是受师徒契的辖制,被凌寒仙——被凌寒害死的。】
顾长雪一心两用地听着福秀爷他们说话,顺便扫看桌上的书稿。晃悠到一半,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拉拽了一下。
他撩起眼皮看向对面,三根神识凝成的银丝正蜿蜒着收回无恙魔君手上戴着的驭儡戒中:【来看这个。】
或许是常年驭儡的缘故,对方的手被保养的极好。银亮的戒圈抵着匀称分明的指骨,莫名透着股被禁锢的欲涩。
顾长雪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收回视线,走到无恙魔君身边:【看什么?】
【这份手稿。】无恙魔君示意了下桌上某份熏黄的纸页,【上面记录的是师徒契的定契秘法,看这字迹,觉不觉得熟悉?】
顾长雪的视线落向书稿,才扫了没几眼,眉心突地一跳。
……的确熟悉。这字迹他前不久才在衣柜中搜出的残页上见过,区别只在于,江上寒的那张残页上留的落款是无名,而眼前这张秘法上留的,却是凌寒二字。
无恙魔君:【会是三老仿的么?】
顾长雪蹙着眉扫阅完全文,轻轻摇头:【不是。】
禁室门外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紫草的身体猛然一绷,本想当即找地方藏起来,可转身看向那些手稿,他又顿住了。
“紫草?”沈长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讶然,又有几分叹息,“我们曾同你说过,在我们死前,莫要进这禁室。你怎么不听?”
“……我若是听了,是不是就会被一直蒙在鼓里,继续当我这本该撑起重担,却被保护得什么都不知晓的少宗主?”紫草豁然回身,“然后在你们死后才知晓你们签过师徒契,不知是不是同永乐海有牵连?你们觉得,这样的未来对我来说,算得上好吗?”
鹿梅生长叹了口气:“自然不算。只是早早告诉你,你也做不了什么,还得背上负担。”
“负担?什么负担?”紫草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单是签下师徒契,并不足以让我有负担,难道……你们真的和永乐海有牵连?!”
乌长老站在最后无声地摇着头,背着手走出禁室。鹿梅生犹豫再三:“有些事,你不知道更轻松……”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了,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不可能轻松!”紫草闭了闭眼,强行镇静下来,“这些手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鹿长老身上会有师徒契?为什么凌寒仙尊要给你们下师徒契?这东西,不是因为阴损狠毒,只有永乐海的魔族才会用吗?”
“那只是千年前我们编出的谎言,为了欺骗世人罢了。”沈长老拍了拍鹿梅生的肩膀,示意他出去歇着,“看见桌上那份师徒契的手稿了吗?那就是天底下第一份师徒契。是……我们的师父,凌寒仙尊所创。”
“仙尊……所创……可——他不是剑修吗?”紫草怔住。
沈长老摇摇头,叹息着走出禁室:“那也是骗人的。”
顾长雪等人跟在紫草身后走出禁室,看着沈长老在窗台前的矮塌上坐下:“紫草啊,我们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既然看到了这些东西,即便我们不说,你也会继续查。与其放你去冒险,走冤枉路,不如便同你说了,终归……我们给你留这么个权限,也不是想瞒你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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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阖上木窗,下了个禁制:“这摊子烂事,还得从盛元年间说起。”
那时候,他和鹿梅生、乌巡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出于对医术的向往,拜入药宗,又被凌寒所收。
“你们师祖的脾性很古怪,寡居独行,即便是药宗内的师长弟子,对他的品性也不怎么了解。我们当时拜师时,也只知道他的医术的确过人,很多在旁人手中治不好的病人,交给他都能治好,冲着这一点,我们三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收了徒。”
鹿梅生在旁边摇着头苦笑了一下:“我们那时候可得意了,自觉攻克下了药宗最难搞定的人物。现在想来……还是年少不懂事啊!心气太高,想着要拜师就得拜最厉害的那个,又不懂得分寸,被百般拒绝后还要硬往上凑。往后所食的一切苦果,都是自求来的,怪不得谁。”
“得了吧,也不是谁拜师都会遇上这种货色的。”乌巡顺手抄起桌上的金桔砸鹿梅生的脑袋,“总之,拜师后的第三个月,那家伙便拿了份誓契让我们签。我们那时拜入他门下三个月都没学得一点知识,正是迫不及待的时候,又没想过他会存着别样的心思,于是想也没想便签了那师徒契。”
“在那之后,他还真开始教我们医术了。我们欢欣鼓舞了有三四年吧,有一天他突然同我们说,该学的他都已经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
紫草微微一怔:“正题?什么意思?”
沈长老道:“凌寒学医,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研究另一样事物——灵炁。他想知道灵炁从何而来,所以需要经手解剖大量的普通人、魔族、修士活体作为研究的典例,药宗恰好能给他提供最好的环境和资源。”
“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但疯到极致,又成了另一种厉害。”乌巡站起身,背着手看向禁室的方向啧了一声,“世人都想成仙,有的是为了长生不老,有的是为了能获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他不一样,他飞升只是为了更好的研究灵炁,而且,还真给他飞成了。”
沈长老揉了下额角:“原本我们看他飞升成功还松了口气,觉得总算把他送走了,就这么安心过了近百年的平稳日子,又各自收了徒。哪知道延海三十五年,他突然回来了,还转生成了无名魔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转生成了——谁??】福秀爷的传音几乎和紫草愕然的疑问同时炸响在众人耳边,【凌寒仙尊,转世成了无名魔尊??这怎么可能?】
紫草只觉得这话荒诞无比,可转念一想,编这种谎对三老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可他……为什么要转生成魔族?”
“魔族以强者为尊,又不像人族一样讲什么道义律法。转生成魔族,他可以凭借实力轻松地成为魔尊,掌控永乐海,支使魔族替他大肆掳掠修士做研究,可比当个药宗弟子要方便多了。”
乌巡嗤笑一声,神色中流露出几分藏着无可奈何的恨意:“可怜我们收的那些弟子……被他借着师徒契的效用强征了去,最后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紫草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捋出思路,“可你们方才说,他是为了找寻灵炁的来源才飞升的。既然已经飞升,他为何还要下凡?”
“这个问题,我们也问过。”沈长老道,“他说,他已经知晓了问题的答案。可惜想要再细究时,发生了一点意外,才不得不转生。为了尽快解决这个意外,他需要更多的活体来试错,所以……无名之难就爆发了。”
永乐海在无名的命令下四处掳掠修士,闹得人间混乱不堪。永乐海内部也同样不安定,毕竟,无名想要用来试错的活体不止有人类修士,还包括魔族。
“难怪……难怪被俘的魔族说,永乐海的日子也不好过,无名时常召见魔族子弟,还一召见就不再放人回来……”紫草喃喃片刻,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等等,你们方才说,他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什么问题,灵炁的来源么?”
“是。”沈长老点点头,“只是这个答案,他自始至终都没告诉我们。也没告诉我们所谓的‘发生了一点意外’,究竟是什么意外,为什么还要他下凡来解决。”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几年,天地间开始出现明显的灵炁匮乏的现象,人间也逐渐出现寂灭这种从前未曾有过的灾祸。我们那时候迫于师徒契,已经替他做了太多的恶事,抓了太多无辜之人。虽不知他在研究什么,但我们心里总觉得这些灾祸同他有关。本指望着他行事过激,会有下凡的神仙收他,可等了百年又百年,却一个仙人都没再见过。”
沈长老轻叹了口气,指了指乌巡:“老三不愿再等,便去寻找合欢宗弟子……”
“找合欢宗弟子?”紫草听得有些迷惑,“为何找他们?”
乌巡哼笑了一声:“千年过去,你们怕是只能从话本上听闻合欢宗的名号,觉得他们不上台面。可千年前,合欢宗可是能和剑宗、佛宗并肩的大宗。你可知为何?”
“呃……”紫草卡住,发觉自己能想到的原因都不太雅,并不适合同长辈言说。
“因为千年前,会下凡转世的仙人只有三类人。一是鼎鼎大名的释天佛子,二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成仙,这第三……便是合欢宗的先辈们。”
乌巡摆了摆手:“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找个靠谱的茶馆,听听那些活了许久的说书人说的过往,是不是遇到的仙人都是合欢宗的先辈?”@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不由地想起自己先前在茶馆中所见的那位说书人,对方的确曾提到过,当初与他把酒言欢的仙人乃是合欢宗的先辈,还同他说了什么‘步瑶台下皆尘埃’之类的话。
沈长老摇了摇头:“我们受困于凌寒太久,不曾注意到合欢宗已迁了址,不再在人前抛头露面。老三花了不少功夫去寻找他们,最后在东海的一处偏岛上发现了合欢宗的新驻地,自在宫。”
“那座海岛的灵炁比佛宗的苦海还要匮乏,老三本以为合欢宗是遭了凌寒的毒手,才退守于此。追问之下才知道,延海三十五年之前,有好些合欢宗的仙人同门内弟子约好,来年会再度下凡,指点弟子修行,届时还需弟子去约定好的地方迎他们。可到了延海三十五年,合欢宗弟子如约奔赴,却未曾见到仙人转世。”
【听起来似乎与释天佛子的情况相同。】无恙魔君低沉的传音响在顾长雪的耳畔,【仙人失约,会不会与云中桥损毁有关?】
顾长雪思索着道:【如果云中桥中断能让仙人们都下不了凡,那凌寒是如何下来的?他在桥断前就下了凡?为什么?因为那‘一点意外’?会不会就是那一点意外,导致了云中桥中断?】
沈长老的讲述仍在继续:“……合欢宗见仙人杳无音讯,数年不见回音,便觉得九霄之上必然出了问题,于是立即迁了宗址,以求避祸。往后千年,世间都不再有合欢宗弟子行走,人们也逐渐遗忘了合欢宗当年的鼎盛……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紫草眉心一跳:“后话?难道……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可太多了。”乌巡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们受师徒契的辖制,给凌寒送去了数不清的活体,数量多到我们入夜都不敢深眠。”
“那时候我就想着,干脆一了百了算了。也好过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可沈师兄说,如果我们死了,那掳掠修士的活就要彻底交给永乐海那些魔族了,凌寒也会更频繁的亲自动手。到那时,还有谁能替那些被掳走的修士留存一线生机?”@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一线生机……?”紫草下意识地重复,“一线生机是什么意思?你们……救下了一部分人?”
沈长老摇头:“不是一部分,是所有经过我们之手的人。也不能算是救下,有师徒契在,我们没法违背凌寒的命令,只能背着他留存下那些修士的一丝元魂。”
“但,也有没能救下的。”
鹿梅生垂着苍老的眼皮,明明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什么动作,却能让人感受他的难过:“祈和年间,和帝曾遣人上门,说要送百余名孩子入宗修行。我们屡次拒绝,怎料这件事却被凌寒察觉……我们最终不得不应下了这门差事。”
“那些孩子的修为太低了,元神不够强韧,分不得这一丝元魂。被凌寒带走后不久,他们便没了性命。也是在那时,凌寒好像发现了什么,半夜跑去皇帝的寝宫外发疯,说什么‘都一样’……”
这倒是和和帝的手稿对上了。
顾长雪看向紫草,听见对方追问:“什么都一样?”
沈长老仍是摇头:“他不愿同我们说。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将那人间帝王臭骂一顿,绝了他这送人修仙的念头,免得再有无辜孩童被送进凌寒手里,白白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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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顾长雪若有所思,同无恙魔君传音道,【难怪佛子说他曾用婆娑目看出三老于他有恩。当年和帝若是没被三老这么阻拦一通,恐怕他就要被送进无名手里了,断无生路。相比之下,只是被毒聋了耳朵,的确幸运多了。】
【……】无恙魔君没忍住看过来,【你现在是连演都不愿演了?】
居然当着他的面直接说什么“送进无名手里”,就差干脆把“我不是无名”“先前是驴你的”贴在脸上。
顾长雪睨向他:【这不是发现我好像能打得过你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你?为什么还要费劲演戏?不累吗?】
【……】无恙魔君无语地撤走视线,看向三老,【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我……怎么相信你们说的话都是真的?”紫草攥紧了药匣系带,“那些被你们留存下来的神魂,现在何处?”
被一手养大的弟子这么防备着,乌巡反倒笑了起来:“紫草啊紫草,你长这么大,总算是长了点戒心。这样也好,我也不用总担心你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乌巡用下巴点了点紫草攥着的药匣:“还记得吗?你拜入师门的时候,教习仙师曾说过,你不但于岐黄之术上天赋异禀,修炼的资质更是远超旁人。进宗之后,同一批弟子中就属你修为长进的最快,堪称一日千里,直到我们将法宝银针传于你。”
“……”紫草怔住须臾,突然间灵光一现,“难道,我后来修为总是不得寸进,还累得你们屡屡为我传功,以致境界倒退……是因为那些元魂就封在银针中?”
沈长老点头:“我们四处救人,为的便是积攒功德,用以温养这些藏在银针中的神魂。后来,你接过了银针,挑这担子的人便又多了你一份。”
乌巡轻轻啧嘴:“小紫草,你就没想过,以你八阶涵虚境的修为,怎么能用这银针与佛子的法相对冲后还毫发无伤?”
“……不是因为佛子收手了吗?”紫草有些不大确定地道。
“当然不是。是因为这些年你拿自己悬壶济世的功德温养这些神魂,这些神魂自然也会护着你。要知道,这些残魂之中可是囊括着千年以来大半百花杀修士和涵虚境修士。后来凌寒再度转世成为无名魔君,降低了掳掠活体的修为标准,又添进了世间大半六阶以上的修士残魂。”
顾长雪眼疾手快地提溜住膝盖一软就往地上滑的福秀爷,看着紫草先是心神激荡,而后骤然一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的意义:“再度……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没听错。”乌巡拍了拍紫草的肩,“当年魔尊无故身死,我等还以为凌寒是终于被天收了,高兴了没几日,便发觉不对。”
鹿梅生道:“师徒契的效力仍在。半月之后,凌寒再度催发师徒契,支使我们继续抓人。我们这才知晓,魔尊身死只是因为那具身体支撑不住了,凌寒选择了重新转世,才有了‘无名无故暴毙,或因修炼邪功所致’这样的传闻。”
【只是因为那具身体支撑不住……】顾长雪思索片刻,在福秀爷惊恐的眼神中不怎么客气地拿手肘捣了下身边的人,【你那些破碎的记忆里有没有这段?凌寒真是因为躯壳支撑不住,才选择了转世?】
无恙魔君抬手抓住顾长雪的手臂:【没有。你觉得凌寒转世不是因为躯壳出问题?】
顾长雪睨了眼无恙魔君扣在他手臂上的手:【的确。在此之前,我一直忽略了一个细节,也就是你在东药村发现的那个细节。】
无恙魔君眼神微动:【法器?】
【没错。】
有些话在无恙魔君借着幻境恢复些许记忆,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是无名、他也不是李白衣后就好说多了。
顾长雪松开终于强行镇定下来的福秀爷:【无名魔君既然能造出机关傀儡,便说明他擅于机关炼器之术。】
【之前在松籁宫留宿时,我也曾疑惑过,永乐海内终日晦暗,魔族并无时间概念,为何要在魔君的宫殿外立那么一座水钟?现在想来,那水钟大抵是凌寒自己立的。整个永乐海,恐怕也就只有他会有这种人族才有的习惯。】
难怪无名身为魔尊,却总穿着白衣。@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本就不是出身于永乐海的魔族,还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仙尊,自然不会被“穿深衣更便于自保或偷袭”这种永乐海所独有的、基于永乐海特殊的长夜环境而孕育出的剽悍民风所熏陶。
【既然无名魔君是凌寒的转世,那魔君擅长机关炼器之术,凌寒和魔尊应该也都擅长。】
顾长雪瞥向紫草的腰间:【药宗至今都无人能够仿制的悬壶,元无忘手中拿的那块镜花水月,药宗藏宝库中大半的诡奇法宝……只怕都是凌寒所造。所以药宗才藏着这么多来源不明、连术宗都无法仿制的法器。可即便如此,他作为凌寒、作为魔尊时,都不曾炼制机关傀儡作为武器,为何再度转世成魔君后,他却忽然变更了战斗的方式?】
【你认为,他是神魂出了问题才被迫转世成魔君,因为实力大不如前,才不得不炼制机关傀儡作为辅助?】无恙魔君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驭儡戒,【的确有此可能。我听宿勾说过,魔君刚继位时曾大战四方魔族,虽能压制众魔,但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离魔尊还是差着些距离。】
顾长雪忽然挑眉看向无恙魔君:【那你呢?】
【我?】无恙魔君像是没听懂。
【别装了。】顾长雪哂笑一声,【我问你的实力同魔尊相比,孰高孰低?你刚穿进这具躯壳时,曾大开杀戒过吧?难道就没有借机问过宿勾自己的实力水平?不像你啊,你的性格那么多疑缜密,这种事,你没有特地确定过?】
【……的确问过。】无恙魔君没忍住抬起手转开这张写满了“我很难缠”的脸,【按宿勾的意思,应当不比无名魔尊差。】
顾长雪无声拍开无恙魔君的手:“那你就没觉得——”
古怪?
最后一个词还没说完,元无忘的圆脑袋幽怨地探了过来,满眼都是对两人“不务正业”的谴责。
“……”无恙魔君顶着张八风不动的冷脸神态淡然地收回手,也没有对旁人解释的打算,只看向仍在述说的沈长老。
“……凌寒再度转世成魔君时,世间八阶以上的修士都已被掳掠得所剩无几。就算有,也被各大宗门藏得严严实实。所以,他后来掳掠的目标也囊括了六阶空啼境和七阶七星境的修士,甚至因为能达到标准、可供试错的活体不够,许久未对剑宗和佛宗下手,说是总得养一养,不能竭泽而渔。”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前,我们忽然发觉,神魂上的师徒契凭空消失了。”
“……”顾长雪无声地瞥了无恙魔君一眼。
一个月前,恰是颜无恙顶替无名的时间节点。
“凭空消失?”紫草愣了须臾,蓦然生出几分欣喜,“凌寒不可能主动解除与你们的师徒契,会不会是他出事了?”
紫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些时日甚少听闻永乐海有什么异动,各宗都在怀疑永乐海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会不会……他们并不是在酝酿什么阴谋,而是魔君陨落,永乐海不敢让各宗知晓,招致反扑,所以才偃旗息鼓,如此安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沈长老点着头道,“谨慎起见,我们还特地去找了他的魂灯,他的魂灯也灭了。”
“乌巡当即便想将真相告知于你,并把银针中温养千年的神魂放出来,可梅生却说,还是得再稳妥些。”
“于是,我们又设法潜入永乐海。恰好遇上永乐海内乱,各大魔族君主结党逼宫,无名魔君仅凭一具机关傀儡便杀得松籁宫前尸山血海……这战斗甚至还不是缠斗,没打上什么三天三夜,就只是一刹那……”
他们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道雪色的身影已经转身走回松籁宫。
两步之后,所有叛乱者无声倒下。
“……”紫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找回逻辑,“可他的魂灯灭了——”
“这悬壶本就是他造出的法器,他想切断自己同魂灯的联系,还不是随心所欲?”沈长老摇了摇头道,“所以前些时日,宫商羽在杏林接连突破至百花杀境界,我们担心凌寒会再度要求我们将人抓去供他试错,才让你元师弟赶紧将宫商羽送去剑宗。至于你元师弟……”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惭愧怍:“其实,当初看到你带着一个剑宗进宗,我们出于做贼心虚,第一时间便联想起‘凌寒是剑修’的谎言。再加上元无忘又说自己虽失了忆,但隐约有印象是要去查一件天下攸关的要事,我们总担心放他在别处,他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勘破真相,这才硬要将他留下……唉,其实这决定做得没什么道理,说来说去,都是做贼心虚罢了。”
有句老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好比他们当初撒下凌寒乃是以剑飞升的谎,为的是让人猜不到“师徒契是凌寒造出的邪法”,防止大家进一步联想到“师徒契是凌寒所创,那凌寒是否给药宗三老下过师徒契?师徒契在永乐海如此流传,药宗三老又是否与永乐海有牵连?”
其实,这都是做贼心虚的人才会胡思乱想、草木皆兵的事。假如不撒这样的谎言,有几个人能猜到师徒契与凌寒有关?又有谁会在意药宗飞升的一个普通仙师?
“原本,我想让无忘也留在药宗。不论怎么说,如今他也算是宗内修为最高的那一个,可看看他的年纪……罢了。”沈长老摇头,“迫于师徒契不得不捉人,和出于私心拖人下水,可是两种概念。”
“这天塌下来,本就该是我们这些长辈顶着。要死守药宗,也该是我们这些已经活够本的老家伙先死。哪有让他一个毛头小子顶上的道理?更何况,他会留在药宗,本也是我们私心所致,我们已然够对不起他的了。”
沈长老看向紫草:“我们只是后悔啊,太早将银针传给了你。银针中的神魂一日不放出,便得温养一日。就算有我三人合力,想要稳住银针中的神魂,也得消耗大量的修为,致使境界倒退。让你长时间离开药宗,去剑宗避难,只怕凌寒还没找上门,你就要被这些神魂拖垮了。”
“……难怪……难怪你们总不同意我独自离宗太久,每次回宗又催着要给我传功……我——”紫草喃喃到一半,声调猛地一拔,险险咽回不那么温雅的粗话,“剑君,师弟?!”
“嗯?”福秀爷还没反应过来呢,低头看了眼自己,“这,为什么好好的把匿踪的术法撤了啊?”
“因为想要劝三老放心地放出神魂,好确认一下三位长老说的话的真假。”顾长雪解开易容,缓步踱至惊愕的三老面前,目光从三人苍老的面庞上扫过,“关于熄灭的魂灯,三老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比如凌寒的确是死了,那一天出现在你们面前的魔君躯壳里已换了另一道灵魂?”
“你、你们!”鹿长老捂着胸口,惊愕又震怒地站起身,才急喘了几下,又被沈长老按坐了回去。
“剑君,如此行径,可是有些无礼了。”沈长老的语调里也压着些怒气,“这般擅闯——”
他闭了下眼,还是忍住了脾气:“罢了。”作为大师兄,他的性格显然比几位师弟更沉稳许多,在发怒前还是选择先弄清楚他们当下更加关心的问题,“什么叫换了道灵魂,剑君何出此言?”
他还想再追问,就见站在顾长雪身后之人抬手解开易容,修长分明的指骨下覆着三枚银丝驭儡戒,银色的戒圈熠熠生辉:“……师父!”
“什么?!”元无忘和紫草齐齐大惊,下意识地翻出武器。
“说了这壳子里已经换了一道灵魂,你们俩慌什么?都听了这么久,真是来大开杀戒的早就杀了。”顾长雪随意找了把木椅坐下。
沈长老白着脸将两个小辈往身后一拽:“我怎敢相信?”
顾长雪想了想:“终沉香骨,三位长老应当听说过吧?”
沈长老沉声道:“不但听过,还见过。永乐海中便有这么一截,是当初师父从药宗带回去的。”
“原来如此……总之,三位见过就好。”顾长雪坐直身体。
先前回剑宗时,他只将从永乐海薅来的一部分材料送去了弟子堂,还有一部分本打算留待有需要的时候换取情报的,这回恰好能派上用场。
他翻手取出一截终沉香骨,搁在面前的书桌上,又拿剑鞘轻拍了下无恙魔君的后背。
无恙魔君:“……”
顾长雪偏头示意:“去啊。愣着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无恙魔君没忍住看了坐得闲散的顾长雪一眼,“去做什么?”
“掰啊。当初我是怎么打消你对我的疑虑的?还不是生掰了这世界的命脉,证明我若是真有所图,单凭实力足以,根本不需要撒什么离谱的谎言。”顾长雪又拿剑鞘戳了下无恙魔君的腰窝,“还不快点?”
“……”福秀爷忍不住麻着头皮把自己往小蜷了蜷,莫名觉得眼前这场景像极了耍猴人敦促那卖艺的猴子,想炫耀孩子的爹娘嗔怪孩子献技有什么好害羞的。
尤其是剑君这语气……明摆着在逗人,魔君要是连这能容忍,就算掰不碎终沉香骨,他也信了大半这不是原本的魔君了。
“……”无恙魔君无声看了会顾长雪,伸手握住终沉香骨,“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你教的。”顾长雪看着那截苍白的骨木应声而碎,侧目望向有些僵住的三老,“现在信了么?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三老自证清白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些蕴养在银针中的神魂,不知能否请三位长老放出来给我们看看,证实你们方才说的并非虚言?”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屋内静默半晌,元无忘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问紫草:“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木头就是世界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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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太儿戏了吧,为何命脉能被人一捏就碎,碎后也不见这世界有什么崩溃的迹象?
而且……元无忘皱着眉道:“方才沈老说什么‘永乐海中便有这么一截’……怎么命脉还能是一截一截的?”
“我怎么知道?”紫草也压低声音回,“这都是千年以前仙人们流传下来的说法了。说世间散落着数截终沉香骨,乃是此方世界凝聚出的命脉。我入药宗的时候,这骨木已经不在宗门了,我光知道它虽名为骨,实则是一种木料,乃是天地间最坚固、仙人也无法摧折的存在……哎,你怎么收剑了,还没确定那骨木是真是假呢!”
“是真是假都没有差别,我刚刚会问那一句,只是奇怪于命脉一说罢了。”元无忘归剑入鞘,“早在江上寒时,我便和这两位过过招,他们俩若是联手,我们绝不是对手。真想做什么,的确不用如此费心啰嗦。”
他转脸看向仍僵立在原地的沈长老:“长老?醒神了。虽然不知凌寒为何身死魂灭,但他既然已死,那些银针的神魂是不是便能放出来了?放出来后,该怎么做?给他们准备附体的躯壳吗?”
“……”沈长老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向元无忘,神情还有些恍惚,被元无忘又拍了几下肩膀,才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身死魂灭……死了……好,好!”@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脸上的郁气与沉重一扫而空,只是苦闷得太久了,乍然笑起来都有些生疏笨拙:“要什么附体的躯壳?那些木头铁块做出的傀儡,哪有实打实的肉身好?紫草,你速速将这些神魂送去苦海山,佛宗有能令亡魂转世后仍旧留存记忆的秘法,只是需要消耗不少功德。这些年,咱们为他们积攒的功德应当够用,如此一来,他们便能重新拥有一具属于自己的新肉身了!”
……转世?顾长雪眼神微动,想起佛子先前说的有关“世间或无轮回”的话,伸手提溜住立马就想动身的紫草:“不必这么匆忙,稍后我们再一同前去。”
紫草愣了一下:“剑君还有想问的?是不信任三位长老,想——”
“三位长老既然敢将银针交给佛宗处理,想来先前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顾长雪松开手,“我只是想问问三位长老,知不知道凌寒转世之后,都是在何处研究那些活体的?我曾去过一回永乐海,将松籁宫前前后后搜查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痕迹。魔族也说,无名平日很少出现在议政殿或寝宫中。”
“能问出这种话,看来他的确不是那混蛋本人。”乌巡总算收回了盯着无恙魔君的眼神,“凌寒性子古怪,哪怕在药宗时,也甚少在宗门分配给他的屋子里居住。他擅于医术、符法、炼器之道,曾自行造出一方悬壶,内里别有洞天。平日里,他都是在那悬壶中生活的。”
“……”元无忘板了会正经脸,忍不住悄悄跟他师兄咬耳朵,“那要是有人在他进悬壶后把悬壶偷走了呢?岂不是连他也一道偷走了?听起来很不安全啊……”
紫草无语凝噎:“难道他就不能预先布好防御的措施?”
元无忘:“那他在屋子外布就是了,干嘛还非得找个葫芦?”
“……”紫草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闭嘴。”
顾长雪瞥了眼交头接耳的两小只,看向乌巡:“我在松籁宫中并没有找到长老说的这只悬壶,既然凌寒的魂灯已灭,是不是就没法追查到这只悬壶的下落了?”
乌巡替还未从先前的情绪激动中缓过来的鹿梅生顺着后背,略作思索:“未必。凌寒在药宗时做了不少法器,自然也有用来追踪的。有这……”乌巡看着无恙魔君的脸顿了一下,勉强挤出后续的话,“……有这位道友在,凭借这具驱壳与悬壶的联系,应当能找得到。诸位,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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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凌寒留下的法器和躯壳,众人很快便寻到了悬壶的下落。
顾长雪被无恙魔君抓着手腕带进葫芦里,四下打量了一番:“我们没来错地方?这里怎么这么空荡。”
眼前是一片辽阔平坦的草原,中央坐落着一套并不怎么大的四合院,看这规模,就算把屋里都塞满,应该也容纳不下多少具尸体。
“是啊。”紫草有些纳闷地跨出大门,他刚才已经在这座四合院内转了一圈,“凌寒转世了两次,前前后后掳掠了那么多的修士和魔族,这些人总该有个去处吧?可这里别说是活人,就连死人都看不见。颜……咳,颜道友,除了这座小四合院,这壶里还有别的地方吗?”
无恙魔君瞥了眼紫草:“没有。我方才看了四合院外的草地,有很大一片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或许曾有大量的尸体被搁置在那片草地上,只是后来又不知被转移去了哪里。”
紫草思索片刻:“会不会被处理掉了?我方才粗略地逛了一遍,这四合院里有个炼丹室——”
“师兄!长老!”元无忘的声音从院内遥遥传来,“这个炼丹炉里有粒丹药,你们快过来替我看看!”
紫草无语地止住话头,摇摇头转身走回院内:“来了。”
众人走动起来,顾长雪缀在最后跨入四合院:【这壶里当真只有这么一座四合院?】
【……我以前很常说谎?】无恙魔君投来视线,【你似乎总怀疑我有所隐瞒。】
【你以为呢。】顾长雪轻嗤了一声,【所以,这次你说的是真话?不是想瞒他们什么情报?】
【不是。】无恙魔君看向庭院,【这里的确没有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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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尸体能去哪儿……总不能真是拿去炼丹了吧?】顾长雪的脚步在某个厢房门前停下,“书房有人查过了吗?凌寒做这些事,总不可能一点记录都没有。那么多的活体,再加上时间跨度这么大,长逾千年,他应该会留下手稿才对。”
“没有,我刚刚只是粗略过了一遍,想找尸体——”紫草话还没说完,就听炼丹房的方向又传来元无忘提着调门的嗓音:“诶!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们快来,这里有张字条——呃,不不,你们来了就暂时站在门口就好了,千万不要进屋子。”
为什么千万不要进屋?
原本准备迈进书房的顾长雪当即脚下一转,长腿一迈几步就越过众人,当先走到炼丹房门口。
他越过门框,看见元无忘正顶着一张沾满炭黑的脸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找线索啊。这字条就是我从炉子底下的炭木里扒拉出来的。”元无忘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借着衣服擦擦手,展开字条,“剑君,你就站在门口看看,这字迹是不是无名写的?”
“……”顾长雪没急着看字条,只瞥向一旁丹炉下的木炭,“这炭看着像是烧过的。从这里面能扒出一张如此完整的字条?”
“能啊,这字条的背面画了佛纹。”元无忘催促,“是无名写的吗?”
“……是。”顾长雪的眉头随着扫阅缓缓皱起来,“神魂?材料?”
鹿梅生站在最后轻咳了一声,有些窘迫地拍了拍顾长雪:“剑君,可否将字条的内容念一念?”
顾长雪和无恙魔君的个子一个比一个高,往门口一杵,别说三老了,紫草站在他们背后都得垫着脚才能看见字条。
“我来念吧。”元无忘将字条转回去,“这上面说,‘神魂溃散竟比预想中来得要快,我能感觉到,这一回恐怕已经无法再轮回了……多次补天……”
他微微顿了一下:“‘对于神魂造成的损伤是难以逆转的,即便我已成仙,依旧扛不住。’”
“补天?”紫草忍不住打断道,“什么意思?”
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怎么听着好像这人是在拯救世界似的?而且还是数次。
元无忘发了会楞,又猛然回神,挠了挠脸:“字条上没细解释。我继续念了?”
“‘可惜……我还没找到对抗寂灭的方法。不过,我的神魂作为寂灭的载体,倒还有些残余的利用价值。’”
“‘我已将无用的躯壳抛出悬壶,一会儿我会投身丹炉,赶在神魂溃散前将神魂炼成丹药,保存下来。日后不论是谁能侥幸获得并进入这悬壶,希望你能好好利用这来之不易的材料,莫要浪费。’”
元无忘放下手,正准备说就这些,顾长雪环抱着手臂挑眉:“还有两段,为什么不念?”
“还有什么?”乌巡有些不耐地催促,“能不能别吞吞吐吐的。”
顾长雪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两段补上:“‘不过么……想来你也不敢浪费。毕竟从你拿到丹药的那一刻起,寂灭就已经染到了你身上。’”
“‘小子,不想死就去书房好好钻研我留下的手稿,愿你能找到对抗寂灭的方法,重回上界。’”
紫草愣了几秒,猛然反应过来:“师弟,你!”
元无忘很看得开地摆摆手:“什么染不染寂灭的,说的可怕,应该没那么快死。这字条还催我去书房钻研他留下的手稿呢,显然留有不少时间。就是查起线索来……可能就有些不太方便了。看这字条的意思,寂灭还能像瘟病一样传染,咱们还是不要一起行动——”
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头罩下。元无忘抬手扒拉开布料,看见无恙魔君皱着眉头收回手:“穿着,一起走。”
“嗯?”福秀爷眼尖地认出这件斗篷,“这不是之前魔尊来见我时穿的——哦!”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怪要在上面画佛纹,原来是为了镇压住寂灭,不染给旁人!”
顾长雪伸手把兜帽压到元无忘脑袋上,将人提溜出炼丹房:“走吧,去看看字条上说的那些手稿。”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凌寒建的这座四合院虽小,书房内部却另藏乾坤。
房间的中央刻了一个扩展空间的法阵,千年来攒下的手稿齐整且有条理地分放在数百个书架上,福秀爷进门一看就就跟上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似的掉头想溜。
“跑什么?你又不通医术,难道会有人强迫你看天书吗?”顾长雪把人拎回来,顿了顿又改变了主意,“不过,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看。”@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思索片刻,在福秀爷绝望的目光中铁石心肠地吩咐:“你按照顺序,将手稿中与岐黄之术无关的部分挑出来。凌寒应当会对自己在研究什么、为何会成为寂灭的载体做个解释,还有那些失踪的尸体的去向……”
一旁传来元无忘低声安抚他师兄的声音:“你别紧绷得像我下一刻就要死的样子,我……唉,同你说实话吧,那寂灭未必能对我产生影响。”
“嗯?”乌巡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扭过头来,“为何?”
元无忘有些无奈地摊开手:“看比解释更方便。”
他拔剑出鞘,在紫草惊骇的目光中猛然挥刃劈向手腕。福秀爷都下意识地侧过头想避开鲜血四溅的场面了,却惊愕地发觉元无忘的手腕在剑锋吻上皮肉的瞬间,虚化成了一团晦朦的橙光。
就像砍上的是一道没有实体的幽魂,剑刃毫无停顿地穿过元无忘的身体。
“你——你手上怎么一点伤口都没有?”福秀爷瞪大双眼,再想定睛细瞧时,那团橙光又像只是他的错觉一般消隐无踪了。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这还是先前我为了护送宫商羽,与各路人马对战时发现的。此世的兵器无法伤我,就连法术也不行。”元无忘归剑入鞘,“所以我才说寂灭未必能对我造成影响。师兄,你就不要太紧张了,心绷得太紧,反倒影响效——”
紫草的手掌糊在元无忘脸上一通摸,满脸狐疑:“你也不是鬼魂啊?难道,你有魔族的血统?”
“……”福秀爷没忍住抽了下嘴角,“我说,你是不是对魔族有误解啊?就算是魔族,被兵刃和法器所伤也是会流血的。他这才是古怪……”
的确古怪。顾长雪放下手中的书稿,总觉得那团橙光有些眼熟,正蹙眉思索,手臂被一沓书页碰了一下。
“看这个。”无恙魔君将一份书稿递进顾长雪怀里,“里面提到了让凌寒下凡的‘意外’。”
“什么?让我看看。”元无忘的注意力立即被拉了回来,带着一大帮子人呼啦一下挤到顾长雪身边。
顾长雪低下头,翻了翻这份书稿,估计凌寒在写这份记录时身体状况不会太好,否则字迹也不会显得有些虚浮无力:
【延海四十五年,立秋
自斩断云中桥,转世入永乐海以来,我已是第五次病发。目前尚且无法确定神魂分离是补天导致的,还是寂灭的缘故……】
“斩断——什么?!云中桥??”
还没看几行,福秀爷就叫起来:“他——凌寒把登仙桥给斩了?!”
乌巡的神情也有些愕然:“他斩桥做什么,莫非……就是因为他说的那场意外?”
“的确如此。”顾长雪索性将书稿递出去,“你们往后看就知道了。”
凌寒的字体虽然虚浮,行文的条理却很清晰,病发也动摇不了他的冷静:
【……这五次病发,相隔的间距愈发缩短。神魂分离时对眼下这具躯壳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我估计这躯壳熬不过千年,便得更换。
思来想去,我决定为防意外,还是记录下每一次尝试的过程和结果留待后人参考,以防日后还未来得及解决寂灭就提前陨落。
在一切记录开始之前,我需要先简述一下寂灭。
寂灭,某种能够在转瞬间将生机逆转为死气的灾厄。原本起源于上界的一只匣子。
盛元年间,我为了研究灵炁的来源曾试图打开这只匣子,却不料在打开的瞬间,周围浓郁的灵炁霎时逆转为某种极具毁灭性的黑色烟齑。
我因动手前穿了绘有佛纹的衣物而免于一难,但整个上界却在眨眼间被这种黑色烟齑吞噬,琼楼玉宇皆枯寂。
为防寂灭继续扩散,我逃出上界,并斩断云中桥,转世为魔族,这才有了如今的我。】
简略的概述至此为止,接下来便是长段的人体实验记录。
紫草看了几眼便不忍目睹地抬起头:“他说的是真是假?既然穿着绘有佛纹的衣物就能幸免于难,那仙界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吞噬殆尽?”
这也太……不堪一击了吧?就他身上有佛纹,仙界的宫殿或者仙人身上就没点别的防御术法吗?
“还有,这匣子……”
元无忘拍拍紫草:“师兄,别想这些。你和长老们还是专心看他的尝试记录,旁的事交给我们来烦。”
他拽着一脸想死的福秀爷走到书架前,同顾长雪和无恙魔君一道翻找起来。福秀爷的运气倒是不错,赌气地随意在书稿中抓了一份,扫了几眼就叫起来:“哎!这有份……啊……”
“你这是什么反应?他写了什么,你怎么话说到一半就没气了?”元无忘觉得好笑地凑过去,“剑君,你们也来看看。”
顾长雪走到呆愣住的福秀爷身后,侧过脸看向那段记录:
【祈和二十四年,惊蛰。@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饮了些薄酒,因为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自我懂事以来便想弄清楚的那个问题又解开了一部分谜团。@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终于确认世间的灵炁的确都来源于那只匣子,而在那只匣子出现之前,世间本无人族与魔族之分。
是灵炁让人产生了异于寻常的变化,一部分人更适应于吸收灵炁,于是成为了修士。一部分人更容易吸收秽祟,于是经历了数代的繁衍之后,成为了如今的魔族。
如此一来,再想想天上那些仙尊和魔尊,想想世间这些不两立的人族和魔族,我突然有些想发笑。原来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是一家人”。】
后面是一连串醉气醺醺的乱涂乱画,翻了两三页才看到几行勉强能分出含义的字:
【酒果真是个祸害人的东西。几杯而已,我的思绪便陷入混乱,也不记得今晚突发奇想跑到人间皇帝窗前时,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大概是真的不太能喝酒,凌寒还没把最后一句写完,就醉倒过去,“话”字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线。
“……他,这是喝醉了吧?”
对于“很久很久以前,魔族本也是人类”这件事,福秀爷还算能够接受。“世间的灵炁都来源于一只匣子”,他也能捏捏鼻子认了。但:“什么叫‘天上那些仙尊和魔尊’?魔尊不是应该在魔域吗?怎么会在天上?”
顾长雪看着那几行字若有所思:“未必不可能。魔尊飞升不是也要走云中桥?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世间都说魔域与地府同高,那魔尊们每次飞升,都得先上一次天,再下一次地?”
这是什么脱了裤子放屁的设定。
“不是,那登云中桥是为了斩俗缘啊!这——”
福秀爷还想再说,被顾长雪拍了下脑袋:“接着往下找就是了。以凌寒的性子,如果醉酒时留下了错误的记录,后续肯定会纠正。你往后翻翻,不就知道这究竟是醉鬼的胡话还是真话了?”
福秀爷一时没了声响,闷下头开始翻看起文稿。
无恙魔君瞥了眼终于开始老实干活的福秀爷,将取下的书稿分给顾长雪:【你真觉得这可能是醉话?】
【不觉得。】顾长雪翻开书页,【这话多半是真的。】
【我同你说过,当初去秋水山庄看和帝的书稿时,曾看到和帝说白衣仙人夜入皇宫,把酒饮醉时说过一句‘你知道么?当初……他们也和你一样’。酒后说胡话容易,但说前后呼应、恰好能对得上的胡话可不容易。除非,这醉汉说的是真话。】
其实真要追究起来,那些下凡的仙人们对仙界的情况讳莫如深的确古怪。都能从仙界往下偷渡各种天材地宝了,却一点口头上的消息都不愿透露?什么天规天条会这么规定啊。
“嘶。”紫草扒着最高的一处书架,突然侧过头唤了一句,“师弟,剑君!你们来看,这里提到了先前佛子在寂灭中找到的布娃娃。”
“什么布娃娃?”乌巡皱着眉头望过去,看着紫草一边爬下书架,一边简单地将他们在爆发过寂灭的山村中遇到佛子、佛子在附近山林中挖掘出一只沾满秽祟的布娃娃的事讲了一遍,“凌寒会在自己的书稿中提到……这娃娃,难道是凌寒埋的?”
紫草点点头:“照这书稿的意思,的确如此。他虽有佛纹傍身,但也常有压制不住的时候,所以隔三差五便会做些替身,找一处生机旺盛的地方埋下。”
“他第一次用这布偶做替身,是在延海五十一年,恰好是人间第一次发生寂灭。”
“所以……他斩了云中桥后,人间本不会遭受寂灭的侵袭,是他丢了这些布娃娃,寂灭才四处爆发的?”福秀爷喃喃。
鹿梅生连咳了几声,抚着胸口:“那那些被他掳走的修士和魔族,又去了何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里提到了。”沈长老握着一卷竹简走过来。
“当年无名魔尊无故陨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修练邪功招致反噬,其实是寂灭毁了他的肉身。他不得不再度转世,而那些被他榨干了利用价值的活体,都被他带着一道补天了。”
“补天?”紫草立即接过竹简,“之前元师弟找到的字条上也提到了补天,可我从未发觉天上有什么异样。如果天破了个大窟窿,或者裂了条缝,肯定会引起大范围的骚乱,怎么可能到现在都风平浪静,毫无消息?”
“这就不清楚了……或许,他提到的这个‘天隙’位于仙界?”沈长老琢磨着道,“按他的形容,那‘天隙’得塞进所有活体的肉身——包括他那具弃置的肉身,才能勉强暂时填满,那应该是个有实体的存在吧?罢了,大家再找找。”
众人四散开来,再度埋首书海。福秀爷憋着口气连翻了三个书架,没忍住摔了手上的书稿:“这个凌寒!满脑子就只想着寂灭、想着活体,他就没有想休息的时候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有太多想知道的问题了,比如仙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尊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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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里面?还有,那个匣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说是世间灵炁的源头?
“光知道记录这些残忍又恶心的东西……能不能聊点儿正常人会聊的事情?”
“这些本就是他用来记录尝试过程和结果的书稿,又不是什么赤脚医生游记,你指望他能给你说故事?”乌巡哼笑一声,“不过,他的确是这样的性格。目的性极强,只在乎自己想做的研究,其他的事……不论是道德还是人命,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的确如此。”顾长雪将手中的书稿一递,乘风送至众人面前,“这里记录了一部分后续。”
福秀爷连忙凑过来扫看:
【祈和三十三年,秋露
昨日我去天隙处理尸体,发觉那道缺口又扩大了不少。
千年过去,人间的修士和魔族修为日渐低微,单凭他们的肉身已不足以填补天隙,或许不出百年,这道天隙就会一路扩张至身处人界也能轻易望见的地步。
可惜,八百余年过去,我依旧解不开那匣子的秘密。用来对抗寂灭的种种手段,甚至不及当初在上界偷师到的一道佛纹管用。不过,这倒也合情合理。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抽些时间多记录点有关于寂灭的起源——那只匣子的事。】
凌寒就连记叙旧事的口吻都严谨冷静:
【盛元四十六年,我飞升上界。甫一站上步瑶台,就被远方汹涌而来的灵炁吸引了注意,我问旁边围聚的人,远方那座梯形的宫殿是什么地方,他们说,那叫‘天阙殿’,是上界唯一一处禁地。里面只存放着一样东西,乃是此世所有灵炁的来源。
我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试图潜入这座天阙禁殿,可惜那里的防卫过于严密。我无意与那里的守卫为敌,于是花了不少精力准备计划,期间打听到不少关于那样宝物的消息。
比如,那样宝物其实是一只巴掌大的方形匣子。
比如,很久之前,世间本无仙凡之分。如今这个被尘世之人称为‘仙界’的地方,其实只是那只匣子开辟出的一片小天地,而云中桥就是连通这方小天地与尘世的通道,灵炁借由这条通道传向尘世。
再比如……那只匣子,似乎并非此世之物。
佛宗有种说法,叫做三千大千世界。佛宗弟子认为,大千世界里囊括了一千个中千世界,每一个中千世界里又囊括了一千个小千世界,每一个小千世界里又囊括了一千个小世界。
而这只匣子的存在,证明了这种说法的错误性。
每一个小世界的实力显然是不等同的。倘若真有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之分,那么它们之间绝不会是谁包含谁的关系,而是谁的实力比谁更强的关系。
甚至于,单用实力强弱来描述它们的区别,也是不够精准的。
打一个更加合适的比方。当初我仍在药宗时,曾制作过一幅美人图。点了灵后,美人图中的一切景象和人物都活了过来,但它们只活在画纸中。一旦我撕毁画纸,它们的世界也将瞬间崩塌。
而这,便是大世界之于小世界的差别。
如果我将我们所处的这方世界称之为小世界,那么这只匣子,就是从大世界来的。
后来者,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从我的解释中体……】
“哎,这后续呢?让我们看啊?”元无忘忍不住上手扒拉顾长雪,“为什么要藏起来?”
“不是藏起来,是没有必要看。”顾长雪抬起剑鞘抵开元无忘沾满炭灰的爪子,“无非是强调这只匣子有多么珍贵,后人可以借由这匣子探知更宏大的世界……说来说去,就是想劝人把这匣子留下。”
福秀爷本还愕然于大小世界一说,闻言一愣:“劝人把匣子留下?什么意思?”
“这匣子本就不是此世之物。如今在仙界、人界中横行的寂灭,又都起源于它。借由那天隙直接将它丢回大世界去就是了,届时再补上漏洞,自可换得此世平安。”无恙魔君看了眼顾长雪袖子上的黑爪印,“这个办法凌寒早就想过,可他不舍得丢弃那只匣子,也不舍得自我牺牲。”
“是啊,当初他逃出仙界,斩断云中桥,其实便相当于将仙界内横行的寂灭同尘世隔开了,尘世间本不需要受这寂灭之灾。是他想要活下去,四处埋下替身,才导致寂灭在世间扩散……”
顾长雪轻声道:“说得再明白些,当初他打开匣子放出寂灭时,倘若没有逃到人间来,而是留在仙界,直接斩断云中桥,那人间便一点儿危患都不会有了。你们好好想想,上界那么多的仙家,难道当真一个能抵御寂灭的都没有?为何只有凌寒逃至下界?”
“……因为,那些仙家们选择了留守上界?”紫草忽然明白过来,扶着药匣的手渐渐蜷起,“他们知道留在上界必死无疑,可他们没有逃出来。因为他们早就决定了要将寂灭封死在上界,却没想到,凌寒独自一人冲了出去,还在出逃后,反手一剑斩断了云中桥。”
这事做的的确有些不厚道了。众仙留在上界,是为了封锁寂灭,凌寒这一逃,寂灭已然泄露,众仙留守上界的理由不复存在。他们本可以一道逃出来的,却被凌寒这反手一剑彻底困死在上界中。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福秀爷小声问,“去把那匣子送走?可匣子存放在上界,通往上界的云中桥又断了,我们怎么拿到它啊?”
再说了,就算能入上界,充斥其中的寂灭又该如何应对?
福秀爷摸着脑袋奇思妙想:“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把上界整个儿送走?诶,你们说话啊!干什么突然这么沉默?”
鹿梅生低声道:“那匣子若真是是天地间灵炁的来源,送走匣子,便意味着此后不会再有仙凡之分。我们这些大夫不在意修为,可天下那么多的修士也不在乎吗?还有银针中的那些神魂……没有功德护佑,他们要如何轮回?”
元无忘考虑得更实际点:“上界那么大,得把天撕个多大的口子才能把它整个儿送走?到时候送完上界也该给我们这方世界送葬了。……哎,对啊!能把上界塞进悬壶里吗?”
紫草的心情于沉重之中生出几分无语:“你当悬壶是什么?若是能塞,恐怕凌寒早就塞了。”
元无忘轻啧了下嘴:“这悬壶真没用……那怎么办?想法子进仙界?我体质特殊,倒是可以试试进去拿匣子。但云中桥已断,我们要怎么上去?找人补桥?”
“恐怕不可行。”沈长老皱眉看着眼前的书稿,“若按凌寒所言,这云中桥也是匣子孕育出的产物。他研究了九百余年都没能弄出什么成果,那桥恐怕不是随意找个修桥匠或者炼器师就能修好的。”
“那就斩出一条路来。”
顾长雪的指腹拂过白璇剑剑柄,轻声道:“云中桥和上界都是匣子孕育出的产物。既然云中桥能被凌寒斩断,那上界同样也能被劈出一道口子。只是裂隙一开,其中的寂灭便会倾泻而出……看来,我们还是得去找佛子帮忙。”
元无忘瞬间反应过来:“佛子的佛法和佛纹能清扫秽祟、镇压寂灭……这法子的确可行。或许他能用佛纹帮忙阻住倾泻而出的寂灭,为我进入上界寻找匣子创造机会。”@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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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查到这一步,三老也不打算回药宗了。八个人挤在李安其当初友情出借的马车里,一路赶往苦海山。
福秀爷一路都在哼哼唧唧:“这事儿这么大,以我的修为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吧?不然,我先回去,给诸位多找些能顶用的帮手?”@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耳尖微动:“你当真要走?”
他终于睁开一直阖着养神的双目,抬手撩开车帘:“先看看苦海山。”
“看苦海山怎……么……”福秀爷的眼睛缓缓睁大,下一秒猛然扒上窗口,十指紧攥,“那是……天隙……”
紫草先前还说,如果天破了个大窟窿,或者裂了条缝,肯定会引起大范围的骚乱。
如今,一切如他所言。
幽黑深邃的裂口自天际一路敞向地面,像是某种与天地同高的远古巨兽正缓缓睁开祂的眼缝。
“怎么会……现在就……”福秀爷的大脑近乎停转,“不……不可能,我们才刚看到书稿,刚知道天隙的存在,我们连点准备都没做,怎么会突然就——!”
灾祸与意外并不会因为生灵的悲喜或毫无准备而延期。
苦海山下早已乱成一团,所有百姓都在本能地向远离天隙的方向逃窜。可比他们更快的,是毫无征兆地于裂隙附近骤现的透明碎镜。
福秀爷眼睁睁看着一人被那些碎镜片似的东西拢住,爆发出生不如死地嘶声惨叫。
那惨叫在须臾间连转了几调,从成男男性的嘶喊转为婴孩的啼哭,又转瞬间变成老人虚弱的低唤。
“那是——乱境?!”紫草猛然起身,看到那些来不及逃脱的百姓被卷入乱境,身体在碎镜间折射出千万份,生死枯荣于同一时间加诸于身。
“——”
一声肉耳辨不出声响,却令神魂具震的钟鸣声沉沉荡开。
下一瞬,苦海山金光骤现。
三千佛陀法相于苦海间浮起,悲悯垂目。
山间三十三寺轰然坍塌,换取佛光普照,铺满人间十万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车辇之外兵荒马乱。
有人因佛光的庇佑死里逃生,松了口气。有人指着苦海山的方向骇然:“那是……三十三寺?三十三寺……全倒了?!不是说佛宗的寺庙极为玄妙,寺中哪怕只有一个扫地僧还在,那庙就不会倒……”
“他们怕不是拿命换的这三千佛陀金光遮顶吧……快走快走!谁知道这佛光能撑到什么时候?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无数的人在金光的庇佑下仓皇逃向远方,停留在道路边的车辇在泱泱人海中显得渺小不起眼。
“……”福秀爷怔怔地望着苦海山的方向,大脑一片空白。几息之后,瞳仁倏地一缩。
群山之中,有一座唯一未曾坍塌的佛寺冉冉升起,金莲绽现间云遮雾绕。
一道巨大的金色佛纹自塔底徐徐翻转而出,如同佛陀的手掌,遽然间封住天隙。
“快看天上!那不是释天寺么?”
“那是转世佛子坐镇的寺庙!佛子出手了,我们——”
“遭了!这释天寺怎么也塌了!?”
希望比稍纵即逝的电光消弥得更快,更猝不及防。
所有的生离死别与急转直下都发生得突兀又迅速,像一幕根本就没打算让看客反应过来的荒诞戏剧。
百姓惶然逃窜,天穹之上,那座原本还金莲祥云交相拱卫的释天寺骤然失力,重重栽下。
“……”福秀爷的心跳也跟着陡然停了一瞬。
这一刻,外界明明嘈乱不堪,他的世界却像是随着那座佛寺的坠落而万籁俱寂。
他望着天上那道金色佛纹,看着它死死封住横亘天地的裂隙,金光炽盛,越发光亮。
像是油尽灯枯前最后一瞬的回光返照。
“不。”福秀爷蠕动了下苍白的唇,向后退了一步,“不。”
他的灵炁不受控地鼓起衣袖,下一刻,八十一道神符凭空而现,围住他的周身:“君穹……住手!!”
站在他身边的紫草猝不及防,被罡烈的气劲震退数步。再站稳时,福秀爷早已合身化作一道流光,直冲苦海山上:“他要做什么?!”
顾长雪按住想追上去的紫草:“山下的百姓更需要你,我和颜……无恙去追他。”
他翻身下车,御剑追向那道飞掠的流光。沿途经过一片浮散着碎镜的废墟,听见里面有修士在哑着嗓子喊:“别他娘的用武器斩那碎片!那东西越斩越多!把人从里面捞出来就行了!”
顾长雪脚下微顿,正要回身,就见无恙魔君从他身边掠飞而去,毫无停顿地闯入乱境,眨眼的功夫便拎了一长串人出来,丢到安全的地方。
被救出来的修士顾不上管自己身上的伤,手脚并用从泥地上撑坐而起:“十五、三十……人齐的,没人死吧?多谢恩人——”
无恙魔君脚步未顿,几下起落便追上顾长雪,在对方发问前低声道:“那乱境我以前应当进过。”
“不是应当,是肯定。”顾长雪的目光扫过就连衣角都未曾损坏的无恙魔君,“这乱境即便是佛子进去都得舍掉一身功德才能脱身,你这么驾轻就熟……恐怕进过不止一两次。”
“是。只是,我想不起来了。”无恙魔君的目光扫过地面,“看,福秀在那里。”
两人齐齐止住脚步。顾长雪虚拦了下无恙魔君:“我去喊他,你再上山看看……看看佛子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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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飞剑,落至山脊。
山间那些高逾十米的古木早已倒折大半,一堆朱色的旧木垣杂乱地倒在地上。福秀爷就跪在这座坍塌的寺庙前。
顾长雪扶着剑柄顿了顿,举步走向这片废墟。
沿途左右,皆是倒伏的僧人尸首。每一具尸首上方都悬着一尊庄严法相,是僧人们拿自己的命为众生换来的庇护。
顾长雪手指微蜷,一路走到福秀爷站定:“这可不是释天寺。”
“不是释天寺……又如何?”福秀爷哑着嗓音轻声说,“世人皆知,佛宗的庙宇玄妙,只要还有一个僧人,这庙就不会塌。我不信邪,方才将这三十三寺都走了一遍,没有一个和尚活着。”
他微微仰起头,恹恹地闭上眼:“释天寺……已经塌了。我不想过去看我弟弟的尸体。”
“什么尸体,哪来的尸体?”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乌巡带着几分不悦地呵斥,福秀爷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就见药宗三老正背着各自的药匣,有些气喘地走出深林。
乌巡冲着福秀爷冷哼:“在我们面前说死?还早了点!阎王想收人,问过我们同意了吗?”
三老身后的深林逐渐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法光频闪。像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借由法阵传送此处,不出几息,泱泱数不清人头的药宗弟子从林间冒头:“人呢?病人呢?”
鹿梅生轻咳几声:“不是病人,是死人。看看这些佛宗弟子——”
“哇!怎么死了这么多和尚?”有年轻弟子咋呼起来,还有人小声犯嘀咕,“活人也就算了,这死人让我们治……唉,看这些人应当是死了没多久,又都是些佛宗弟子,身具功德,要医活他们也不是不行。可是……起死回生可是要消耗他们的功德的,他们轮回以后若是——”
乌巡一巴掌糊在嘀咕得最大声的弟子头上:“马上这方世界都要毁了,这功德现在不用,还等着过年?还想着轮回以后……我看你是想屁吃!”
弟子哎呦哎呦地捂着脑壳跑走了,其余的药宗弟子也赶紧四散开来,生怕慢一步也要被二长老逮着敲脑壳。
沈长老缓步走到朱红色的断壁残垣面前,四下看了看,轻叹一声,阖上双眼。
灵炁涌动间,他脚下的泥地里倏然吐绽出一片新绿:“起死回生,本是悖逆天理。可如今天地将倾,大道将毁……”
福秀爷缓缓直起身体,本以为对方会说出多么深刻的话,就听这位一直沉稳端重的长老话锋一转:“贼老天,你不长眼这么多年,事到如今若是还不干点正事,就给老子等死好了!”
沈长老猛然抬起右手,灵炁汩涌间广袖流风。掌间灵炁凝聚至最盛时,他翻掌狠狠拍向地面:“都给我——活!”
天边骤然涌现层层黑云,重重叠叠压向地面。悖行天理的雷劫在墨云中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可最终还是没有降下。
福秀爷微微抖着手看着满地的僧人懵着神情被药宗弟子扶起来,刚撑着地面爬起来,想冲去释天寺的方向,肩膀就被顾长雪抓住:“别急。”
“你干什么!”福秀爷没能克制住情绪,语气显得有些凶。
“佛子现在还死不了,但之后就不一定了。我想请你帮个忙,替你弟弟留条退路。”顾长雪瞥了眼周围忙碌的人群,将福秀爷半推半带至人少处,简略地嘱咐了几句。
“……眼下这么混乱的时局,你叫我——”福秀爷看着顾长雪冷静的眼神,吞回了后续的话,只没忍住低骂了一句,“疯子。”
“那你帮不帮?”顾长雪抱着剑鞘看他,语气状似商量,内容就不一定了,“如此紧要的关头,我花费这么长时间用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听一个拒绝的答案的。”
“我可能拒绝吗?”福秀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驰向远方。
“他怎么走了?”乌巡皱着眉头走过来,“这个散修不是跟你们一起的吗?”
“是啊,有一件只有他能做到的事需要他去做。”顾长雪收回目光,跃上飞剑,“我去找佛子说去上界的事,救死扶伤便交托给诸位了。”
天边那道佛纹仍旧亮着,释天寺的方向很好找。顾长雪循着金光一路赶至佛纹脚下,看见佛子正长身立于废墟边,冲着无恙魔君摇头说着什么。
顾长雪又往前飞了数丈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佛子!这人不是无名本尊,是——”
“是另一道灵魂。”佛子微笑着回过头,“阿弥陀佛。剑君,又见面了。”
“……”顾长雪不大确定地跃下飞剑,看向无恙魔君,“你同他说过了?”
“没说。”无恙魔君望过来,“他的婆娑目能看出我不是无名。”@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能看出……”顾长雪愣了一下,倏然看向佛子,“那你也能看出我——”
“的确。”佛子微微颔首,“我能看出剑君和这位施主都不是此世之人,也能看出二位施主功德积厚。佛纹乃是佛宗隐秘,当初我只与剑君见了一面,便将此事告知剑君,就是因为看见了剑君身上的功德——”
“功德积厚?我?”顾长雪困惑地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在现世做的那些事虽然能称得上功德,但也不至于多到能让佛子那么轻易就吐露佛纹这种牵涉到天下大运的辛密吧?难道和他先前改变了《死城》的烂尾结局有关?
佛子似乎觉得顾长雪的疑惑很有趣:“二位施主似乎都不清楚?你们身上的功德甚至比我更为深厚。这可不是——”
他突然顿了下来,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白:“……抱歉,我怕是不能多聊了。二位寻我可是要找我帮忙?可惜,我要续住这佛纹堵天隙,还要镇压世间秽祟,实在分不出心力帮忙。”
“那若是不用你来镇压世间秽祟呢。”无恙魔君突然冒出一句。
“不用我来?”佛子愣了一下。
远方山下忽然传出凌乱的惊呼:“魔族!魔族!”
“永乐海难道还要趁机搞事吗?!这天要是塌了,你们魔族也活不了!”
“行了,别吵了。”宿勾许久未闻的声音响彻苦海,带着几分不耐烦,“我们永乐海不是来搞事的,就是来吃点东西。”
“魔族来人间吃什么东西?!你们不是只用吸食秽祟便能存活吗?!”
宿勾哼了一声,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他的不甘不愿:“对啊,就是来吃秽祟的。都别他娘的吵吵了,不然我们顺带吃点人肉打打牙祭也不是不可以。”
“……”无恙魔君迎着佛子的目光补了一句,“不会真吃。”
佛子失笑:“就算真吃我现在也顾不过来。不过,就算有魔族愿意来帮忙,只怕也压不住整个世间的秽祟。除非整个永乐海——”
“就是整个永乐海。”无恙魔君又问了一遍,“现在,你能分得出余力了?”
佛子下意识地点头,紧接着又觉得纳闷:“无名都未必能让整个永乐海如此心悦诚服地替他办事。施主怎能保证所有的魔族都无不臣之——”
他傻眼地看着无恙魔君耳根处的师徒契烙印。
无恙魔君收回撩起发鬓的手指:“可以了?”
佛子:“呃。”
他难得结巴:“施、施主,难道和永乐海里的每个魔族都结了师徒契?”
“……”顾长雪眉心一跳,忽然回忆起初遇紫草和元无忘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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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寂灭就在不远处,很快便能进入,无恙魔君却在半途起身说有私事要办,从酒楼带走了福秀爷。
这人后来跟他解释过,说自己没跟去寂灭是为了调查福秀爷的过去,花费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去了趟福秀爷爹娘住过小屋,又一路追踪至迁址后的林家村。
他那时还琢磨过,修士的脚程与常人不同。以这家伙的效率,就算查了三四个地方也不至于耗费那么长时间。现在想来……这家伙之所以花了那么久的时间,该不会是审问完福秀爷、和福秀爷定完师徒契后,突然疑心病发作,想着立都立了,干脆把整个永乐海的魔族都抓来立一遍师徒契,也好放心无忧,才拖了那么久吧?
这还真是……他的行事风格。
第一百七十章
顾长雪极轻地哼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佛子:“我若是将上界劈出一条通路,通路中会不断涌出寂灭。佛子有把握拦住寂灭多久?”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换个人来就该问题连篇了。但佛子才尝过问太多的后果,张了张嘴还是吞下了疑惑:“若是洞口不大,倒是可以拦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顾长雪在心里算了算,“够了。”
“剑君想用这把白璇剑劈开上界?”佛子轻轻摇头,“怕是不够。”
“先前我站在云中桥上远远望过一眼,那仙界外罩着一层屏障,虽与云中桥系出同源,但云中桥是死的,那屏障却是活的。”
“活的?”元无忘的声音从三人头顶传来,“什么意思?怎么听你的话……好像那桥和屏障都是活物似的?”
他从飞剑上跃下来,冲着佛子施了个礼:“佛子,许久未见!你尽管放心,山上的佛宗弟子都没死,山下那些被乱境卷入的百姓也没事。我师兄曾经遇到过受乱境侵蚀的修士,早就有过医治的经验,现在正带人医治那些卷入乱境中的伤员呢。永乐海的魔族也在帮忙救人,山下的人现在都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
他机关枪似的说完,又凑过来催问:“所以,方才你说‘桥是死的,屏障是活的’,是什么意思?”
佛子愣了愣,失笑道:“的确是许久未见,小友看起来开朗了不少。”
他很快敛了神色,看向天穹:“世间很少有我用婆娑目看不穿的事物,但仙界的那道屏障我却看不透。我只能隐隐感觉到,那层屏障中涌动着极为磅礴的力量……硬要打个具体点的比方的话,它像是一团……蠕动着的肉块?”
“……”顾长雪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又是来自高维世界的盒子,又是蠕动的大肉块……他怎么感觉这些事的画风已经脱离了单纯的仙侠剧本,开始往科幻、克苏鲁的方向跑了呢?@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YL写的剧本的确有些地方天马行空,但世界想要逻辑自洽,也不至于洽出这么个来自高维世界的盒子,还整出一个格格不入的肉块仙界吧?
佛子摇摇头:“总之,有那样庞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它,那道屏障就算能被劈开,洞口也会很快愈合。”
他看向顾长雪:“你们既然想劈开通路,是想送人进去吧?可曾考虑过如何把人接出来?那屏障若是不会自愈,进去的人办完事后自然可以原路返回。但它多半会自愈,而且,一定会愈合得很快。”
元无忘的指尖不自觉地叩着腰间的剑:“影响很大吗?大不了等我找到东西之后再给剑君传讯,请剑君再劈一次上界。”
佛子轻叹:“连我的婆娑目都看不透那道屏障,你又如何保证进去之后,你的讯息能传得出来?”
“……也对,这屏障连寂灭都能拦得住……”元无忘喃喃,“那怎么办?我都觉得白璇剑未必能劈开屏障了——”
“白璇剑劈不开,那这把剑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山道处传来。
众人回首望去,就见李安其背着个一人高的长匣子,沿着山道走过来:“剑君!诸位。”
李安其省了行礼,直接将匣子卸下来:“你们离开术宗后,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想着万一真因为我之前的不知情害了众生呢?我就琢磨着,还有没有一线希望,能让我们打败无名?思来想去,还真让我想起一物。”
他伸手打开匣子,露出内里搁置的一把骨白色的阔剑:“无名再厉害,也只是世间一渺小生灵尔。岂能与此世的命脉相抗衡?若能收集来世间散落的所有终沉香骨,铸成一剑,未必不能诛杀无名。”
“……”无恙魔君默然少顷,只当自己没听见最后一句话,“这是用终沉香骨铸的剑?终沉香骨既然连仙人也无法摧毁,你为何能将它铸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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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其嘿然一笑:“这便是玄妙之处了。我没有铸剑,只是趁着这段时间四处奔走,将散落各处的终沉香骨收集起来。原本还在发愁要如何锻造,昨夜子时,我于睡梦之中听闻剑鸣,匆匆爬起来跑去后屋,就见到了这柄剑。”
“天地将倾,大道将毁。这终沉香骨既然是这天地的命脉,自然也有自救之心。怕是因此才化作这般模样吧?”
顾长雪看着骨白阔剑思索片刻,抬手取出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终沉香骨。
本以为能看到碎骨融入骨剑中,岂料那些碎骨似有灵识般地飞起,绕着他腰间的白璇剑盘亘须臾,毫不犹豫地飞向无恙魔君。
那柄躺在匣中的剑蓦然震颤起来,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逐渐分成两道。一道凝实成一柄与白璇剑一样尺寸的轻灵长剑,另一道倏然融入无恙魔君指骨上覆着的银丝戒。
“……这木头,还真是有灵性的啊?看到剑君惯使细剑,就变了个模样……可是,又分出一道给魔君,莫非是觉得剑君一人劈不开屏障,还需二人合力?”元无忘摸了摸下巴,很看得开地拍拍顾长雪的肩,“罢了,不想了。剑既在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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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延海以来千年,世间不曾有人飞升,也无人有幸得见云中桥。
佛子在佛纹处留下一具法身,继续守着天隙,自己则带着顾长雪、无恙魔君、元无忘一路飞至云中桥:“我们只能在此落脚。小心不要靠得太前,这断桥桥口便连接着乱境,进去了可不好出来。”
元无忘收回盯着断桥口浮动的碎镜看的眼神:“还有一件事需要托付给佛子。”
他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这里面是我师兄的银针,近来我们才得知银针中温养着——”
“千年来被无名掳走的修士的残魂?”佛子轻笑着摇头,“早在与元小友初见的那日,我便已度化过这些魂魄。”
“……??”元无忘冒了几秒问号才收回手,“你早就知道?”
“不算早。那一日见到银针,我才发觉这些事。”佛子轻叹着道,“所以我让渡舟又多游了少顷,将那些魂魄尽数度去。如今这银针只是一件普通的法宝,元小友可以放心带回给你的师兄。”
“你——你当时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多说?”元无忘有些恼,“你简直跟——跟——”
佛子:“跟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元无忘不爽地敲了几下剑鞘,“大概是跟一个旧相识很像吧。他应该也是这样,总是一声不吭地把所有事都办了,心里有什么话都不乐意跟人说。老奸巨猾,大闷葫芦……”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同无恙魔君传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
无恙魔君回得十分绝情:【我对他毫无印象。】
元无忘很快便收起了嘟哝,拔出长剑:“开始吧。”
悬于顾长雪腰间的骨白长剑微微震颤起来。
顾长雪引剑出鞘,在诡面傀儡无声无息地浮现,又倏然间滑向仙界乳白色的屏障的同时倾注灵炁,一剑劈出。
一道白虹无声乍现,横贯天穹。
那层乳白色的屏障先是承了诡面傀儡的重击,又被白虹击中,保持着纹丝未动的状态不到半秒,陡然泛起大片涟漪。
“……这不是什么幻境吧?”元无忘持剑往侧面迈了一步,半护住身后的佛子,“我怎么看见章鱼的触手了?”
佛子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保持平静地念佛号:“阿弥陀佛,我也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触手,还看见了眼珠,生得颇为恶心。元小友没有佛宗心法加持,还是少看为妙。”
云中桥隐隐颤动起来,像是即将分崩离析的前兆。元无忘伸手想要抓住佛子跃上飞剑,佛子合掌低念一声梵语,三丈金莲轰然绽于众人脚下:“剑君,颜道友。先前我说能撑住两个时辰,怕是托大了。”
法相虚影自他身后升起:“眼下这情况,不但得封住通路,还要罩住整个仙界。诸位,抓紧时间。”
“——”
肉耳不可闻的嗡鸣一声接着一声荡开,那尊金光法相也随着嗡鸣一次比一次更高大百丈,最终缓缓合掌,将整个布满黏液与残肢的“仙界”拢于掌心中。
“剑君!”元无忘踩着佛像的手腕旋身跃起,“再来一剑!”
顾长雪从云中桥上纵身跃下,闪身避开涟漪中挥来的巨型触手,扬起骨白长剑:“这特么的——”
是仙侠?!逗谁呢!
一道脊骨的虚影从剑光绽现处一截一截地延展而出,最终拼接成一条长可绕住整个“仙界”的巨型脊梁,重重压在那团四方形的黑绿色泥块上。
“——”
尖锐的刺鸣骤然乍响,无数条泥绿色的触手齐齐伸张。@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元无忘!”无恙魔君一手纵着诡面,另一手向后伸向元无忘的方向,神识化作三道银丝倏然蔓延。
元无忘猛然一踩法相伸来的指节,攥住银丝,顷刻间被送入泥块中心破出的豁口。
第一百七十一章
那团蠕动的绿泥静滞须臾,遽然间爆出一汩又一汩泥潭稠浆似的恶臭液体。
宽逾十丈的触手当头挥下,顾长雪旋身借力,骨白长剑霎时劈开挥来的须爪:“这要怎么维持洞口?一脚踩进泥潭里?那东西人能沾吗?”
无恙魔君向后飞撤几步,指骨绷紧,六根神识织作的银丝同时蔓出,自末端分出两具诡面傀儡:“我来维持。你帮我挡开攻击。”
两具傀儡毫无停顿地滑向绿泥中心,手腕一转,原本接在腕处的尖刃霎时像莲花苞般绽开,分化为较它们的身躯来说过于宽大的手掌。
一层骨白色的手甲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上傀儡与绿泥相沾染的部分,诡面傀儡落至绿泥表面,两手探去,死死扼住试图弥合的洞口。
骨白的覆甲不断增厚,那些未被护卫到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成同样恶臭的黑绿泥浆,从覆甲上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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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的眼神顿时一凝,反手斩开挥向无恙魔君后背的巨型触须,手中长剑微横,一道清朗剑气霎时荡出,击散蔓延向那六道神识银丝的绿泥。
“阿弥陀佛。”头顶传来佛子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剑君想不想聊天?”
“……”什么奇葩会想在这种时候聊天??顾长雪手中长剑一转,再度击散数波涌来的绿泥:“……聊什么。”
“聊……我先前同剑君说过,你与颜道友身上功德积厚。你似乎很惊讶,好像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光是你,颜道友似乎也并不清楚,大约与元小友一样,也丢失了记忆吧。”
“我说过,婆娑目修至极致,能视肉眼之无法及之事。我在颜道友身上所见的功德,绝不止是像今日这般救一两次世这么简单。他身上的功德,只怕就算是真正的佛子转世在此,也得自愧不如。”
“他既然并非此世之人,却能入此世,那在此世之前,他经历过多少个世界?”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频繁地穿梭不同的世界?世人总说游子当思乡,他的家乡在哪里?难道他不想家吗?”
“我曾怀揣着这些疑问,迎着他身上光耀到刺目的功德试图看得更深入些,最终在他胸口处见到一片光亮的碎片。”
“和剑君你胸口内的碎片一模一样。”
“……”顾长雪抬剑抵着触手倒飞数尺,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的胸口,“我胸口的……碎片?”
“剑君也不知道?”佛子轻笑了一声,“看来你也没法帮我解惑了。原本我还想问问剑君知不知道元小友是怎么回事……”
“元无忘又怎么了?”顾长雪趁着间隙瞥了眼仍阖着眼正驭儡的无恙魔君,摸不准这人能不能听见这些对话,“他胸口也有碎片?”
“不。他的躯壳不是实体,只是一道虚影。如果剑君也有婆娑目,便能看见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火。一团橙红色的火。”
“橙红色的……”顾长雪忽然顿住,从记忆中捡起了某些并不起眼的碎片。
他曾在旅途中做过几次梦,梦见自己躺在某片像心脏般鼓动着的、流溢着星河光芒的暗色大地上。
四周是无垠的黑暗,黑暗中唯有一处光明,是一簇烛火般摇曳着的橙红色的火。
“那是我……”在《死城》世界里梦到的场景,为什么会和《悬壶济天》中的元无忘对上?
“剑君……”高穹之上,佛子似乎轻叹了一声,语带歉意地道:“我好像要撑不住了。”
当年他被老僧从冰冷的暗涧里捞出来,老僧曾紧紧抱着他,一边往药宗赶,一边呵斥他不要睡。越是觉得撑不下去,就越要精神,说说话,再难熬也能熬得过去。
当年他能熬得过去,因为他身上只背着自己一条命。现在他身上背的人命太多了。
一整个世间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很想熬,但的确熬不住了。
法相逐渐在侵蚀下泛出淡色的暗斑,端坐于法相上的佛子缓缓闭上眼睑,一道与释天寺下佛纹一模一样的佛印从胸口飞出。
“佛印既是佛心,佛子的印竟与寺下的那道佛纹一模一样……莫非是镇守佛纹数十年,将镇压世间邪祟当做自己印证佛心的道了吗?”
有嘈杂的人声从云中桥的方向传来,逐渐变多。
时常侍奉身边的小沙弥的声音由远及近:“佛子,那印不能用啊!佛印即是你的佛心,用了莫说来世能不能修佛了,这印是那道凡人不能使的佛纹的样子,你要是用了,怕是连魂魄都要没了!”
老僧低叹着攥住小沙弥:“不用这印,还有什么能法子能集天下气运之力,迎抗那邪祟?”
“龙气,行不行?”
一道年轻有力的声音自云中桥的方向传来。
紧跟着是更多青涩未脱的年轻声音:
“喂,胖子,往旁边站点儿。你又不是没法器可以骑,非得挤在登仙桥上。”
“都说这叫云中桥,不叫登仙桥……”
“谁管你啊——师父,师父!徒儿们来帮忙啦!”
“?”顾长雪总觉得那些咋咋呼呼的声音耳熟,格挡间向云中桥的方向瞥了一眼,就见那里正一波接着一波涌起飞升的金光。
寻常飞升,一次只一人,这些家伙倒好,根本就不是冲着飞升成功来的,纯粹是把自己当做一张单程车票了,左手右手各拎一大堆,硬是把云中桥挤得水泄不通。
长帝被那群顾长雪送回朝廷的少年弟子拥在中间,正和老僧低声说着龙气能不能抵用;有些性子自来熟的少年人正和逐渐赶来的剑宗弟子攀关系:“嘿嘿,各位师兄师姐好啊,我们是剑君的弟子——哦,不对。剑君的弟子辈分是不是应该很高啊?你们是不是该叫我们师伯什么的?”
“……”剑宗弟子们面无表情地攥着剑,就差痛击队友了,“你们多大?”
“十五六岁?”带头攀关系的那个一脸“我懂”的表情拍拍剑修的肩,“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小小年纪就能飞升?嗐,咱有的是钱啊!不差天材地宝!你看这个——诶!诶,师侄,你们别走啊!”
剑宗弟子们无视这群气人的小师伯,径自仗剑直入战场,剑阵于绿泥周围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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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终沉香骨的加持,剑阵未必能伤到那些挥动的触须,但也能替顾长雪分担去不少压力。
“你们接到消息了?”顾长雪顺势挑断绿泥探来的黑须,“别直接用剑碰那些泥水,剑会被融。用剑气。”@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一旁的剑修劈出一道剑气,击散飞溅而来的泥浆:“剑君是说福秀爷传来的消息?不光剑宗接到了,天下凡是从术宗手里买过东西的修士都接到了。福秀爷说术宗宗主贪婪吝啬,他已经联合宗内对宗主不服的诸位弟子成功篡了位。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立的第一把火就是,凡此劫难中不来助阵的修士,日后术宗不会卖给他任何东西。”
术宗宗主将宗门驻地称为“万象谷”可不是白叫的。世间的炼器师、符术士尽数归于术宗,还有些并未拜入佛宗的禅修、并未拜入药宗的药修、并未拜入剑宗的剑修。很多手头拮据的人请不起正主帮忙,术宗里的这些修士就是他们最后的选择。
福秀爷这一令,几乎是断绝了不配合的修士的未来,只要这人还想修仙,他就必须得来助阵。
“我们本来还想着,在这种危难之时趁机篡权,这个福秀爷是不是包藏祸心,但他特地与我们剑宗单独传讯,说这主意是剑君您出的?这做的……会不会有些太绝了?一些修士的修为并不高,想要保命无可厚非——”
顾长雪抬剑指向在僧老的扶持下爬上法相额顶的长帝:“他们的修为,能比凡人更低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死到临头了还想龟缩,还是龟缩在凡人身后……这样心性的人,他修的什么仙?他配修仙吗?”
“不配!”
少年剑客们御剑飞来,结阵成型。
为首的自来熟少年挑起剑尖:“凡人们可也没闲着啊……这天底下要是真有人光想着躲安稳,别说配不配修仙,他们可就连凡人也不如了!”
“……什么意思?凡人做什么了?”剑修心中一紧,“不可乱来,这样的祸端——”
“世人都说,神佛需要香火,香火就是信仰。一个神明香火越旺,神力便越鼎盛。”
少年剑尖渐渐绽出银芒:“那你说,若是以九州百姓的香火为供奉,我们这些凡人,能不能造出一个神来?”
“——”
震荡神魄的嗡鸣骤然鸣响,如苦海山间晨钟暮鼓。
那尊浑身斑驳的法相逐渐凝实,无数金芒自九州大地缠绕着香火檀烟海啸般涌来。
此间虽无仙界,虽无登仙梯,却有人借着九州香火成就佛陀。
金莲法台自法相下方重重绽放,一道金龙虚影护佐着垂首的佛陀缓缓重抬起头,双掌再度牢牢拢住爪牙肆虐的“仙界”。
“阿弥陀佛,还真能造神啊……”长帝盘坐在法相额顶喃喃。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云中桥上金光愈闪愈盛。
原本还在为佛子忧心的小沙弥不得不跟着僧众一道疏散起人群:“诸位施主!劳烦往法相下的莲台去!云中桥上不可停留!”
“这莲台也是凝实能站人的啊?”长帝半支着身往下看,忍不住轻叹,“看起来比紫禁城还大。这可比朕的登基大典风光多了,要不是朕一丁点儿都没修过仙,还真想也试试这平地飞升的感觉。”
他想了想,又失笑着摇摇头:“还是算了。”
他伸手抵住法相的额头:“佛子……不,佛陀。有人请我替他捎句话,说你从前的名字叫做君穹,意思是君即天穹,福泽八方。不过……既然已经成了佛,这凡俗之名对你来说怕是也没有意义了吧。”
法相并未回复,唯有佛光源源不断地涌出,庇佑着八方赶来的修士。
“……也罢。”长帝轻声自语,“佛子已然做到当年取名之人对你的期望了。还纠结一个名字有没有意义,反倒着了相。”
他支着膝盖站起身,看着不断从云中桥涌来的修士:“也不知当年仙宗鼎盛,仙人如云之时,可有这般盛景?”
天穹中的云气被陆续赶来的仙门各宗与永乐海魔族的灵炁卷出层层雪浪,佛陀法相汇聚着九州香火,端坐于金莲之上,沉浮于云浪之间。那些原本密布整个仙界外侧的触手与淤泥被如山如海的人群衬得反倒势单力薄起来。
“——”
一道恢弘的声浪陡然从“仙界”中激荡而出。
顾长雪和无恙魔君齐齐抬首,看见“仙界”上端倏然直射出一道橙红色的光柱,又被浊浪般卷起的绿泥淹没。
“橙红色的光……那是元无忘?”
顾长雪反手斩开一簇涌来的触手,正要问问佛子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本还维系着洞口的无恙魔君忽然十指一绷。
两具傀儡重重将洞口拉开,在无恙魔君合身投入洞口的同时化作盔甲覆住他的身体。
“颜无恙,你干什么?!”顾长雪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一步,原本罩着“仙界”的法相手掌忽然移动,伸出一指向他推来。
顾长雪的剑招递到一半又险险止住,在洞口彻底愈合前被送进屏障之中。
眼前骤然一黑。
绿泥的恶臭味在进入仙界的瞬间被尘烟的气息替代。顾长雪只呼吸了一口气,从喉腔到肺部便像被滚水烫过一遍似的刺痛起来:“咳!”
他咳得很重,咳嗽声却并未穿入耳朵。
空气中的黑色齑烟像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四周静得让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耳鸣的错觉。
顾长雪皱着眉回头,身后唯有不见边际的黑色烟潮缓缓萦飘,原本进入时走的洞口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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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拎了下自己左臂后的袖子,看见之前佛像手指触碰的地方留着一枚金光熠熠的佛印。手中那柄骨白长剑极轻地颤了一下,忽地自发抬起,剑尖指了个方向。
顾长雪下意识地顺着方向看去:“元无——不对,你是谁?”
黑雾中伫立着的苍白人影没有动弹。
祂顶着元无忘的脸,身体却像是某种柔软的无骨生物。
祂的肩膀被无形的力量提拉着,肩部以下软软地垂挂着,唯有右手抬起,指向雾中的某个方向。
“……”顾长雪眉心紧锁,紧握着剑上前。本想看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结果刚靠近那东西便没了踪影。
半秒后,那道苍白的影子又在更远处的雾里显现,手臂依旧指着某个方向。
顾长雪抬手摸了下衣袖后的佛纹,确定这玩意儿没有消失,应该不是什么幻觉:“你想引我去哪?”
那道白影仍是不答,只在顾长雪靠近的瞬间再度消失,紧接着闪现在更远的地方。
“……”顾长雪索性不再试图跟白影搭话,只持着剑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呼唤,“元无忘?颜无恙?”
之前没在意过,这俩人的名字还挺像的。顾长雪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挪着步向前。
衣袖上的佛纹在以可以观测到的速度缓缓变暗,顾长雪不是很想知道它完全黯淡后会有什么结果。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直接劈出一剑,看看能不能改善能见度时,眼前的黑雾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
顾长雪脚步微顿,刚要冲着光亮的方向迈步,那道一直远远跟着他的白影倏然闪至他面前。
“干什么?”顾长雪的视线越过白影,细看之下察觉,那道亮光并不是什么有用的发现,而是一片缓缓浮动的碎镜,“……乱境?仙界里怎么也有这东西……难道乱境也是凌寒打开匣子后,跟着寂灭一起从匣子里跑出来的?”
他的自言自语自然不会有人回应,索性他也不指望白影能回答。但白影拦路这个举动,至少能够说明祂并没有恶意。
有了这个判断打底,顾长雪前进的速度变快起来。他也不跟白影唱什么反调了,加快步伐后,很快便发觉脚下的路面质地发生了变化。
原本还是虽被腐蚀严重、但依旧能依稀看出精美刻纹的玉砖,现在变成了更为朴实厚重的方石砖。
复行几步,眼前的黑雾中忽然露出几截阶梯。一些细碎的窸窣声音毫无预兆地传入耳膜,打破了原本的死寂。
“……死……”
“轮回……”
“守住天阙禁殿!”
“……桥断了!有人下界后斩断了云中桥!”
“这是……当年凌寒斩登仙桥时发生的事?”顾长雪低语了一句,侧耳细听。
那些掺杂着惊怒呼喝声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渐次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种空洞沙哑的声音在不断重复:
“守住天阙禁殿……守住天阙禁殿……”
顾长雪瞥向脚下的台阶,又想起凌寒曾形容天阙禁殿长得像个梯形……
“这里不会就是存放那只匣子的禁殿吧?”
他的问话依旧是无声的。
好像在这个空间里,谁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这些旧日的残影才能一遍遍重复着过去曾发生过的响动。
四野的黑色雾潮依旧静默地涌动着。
陡然间,一双焦黑的手爪猛然伸出!
顾长雪向侧一躲,横过剑鞘,却没有斩断手爪,反倒转过手腕一扣,生生将那藏在雾中的东西拖到眼前:“戒疤?你是和尚?”@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不对,仙界的和尚……那不就是佛陀了吗?
顾长雪突然想起凌寒送去佛宗的信中的确有提过,世间并无极乐净土:“该不会所有飞升的人或魔尊,进的都是这——嘶。”
顾长雪收手后猛然后撤几步,抬手看向剧痛不止的手臂,便见曾与焦黑肢体接触的衣衫不知何时腐蚀出一大片破洞,裸露出的皮肉烂得几可见骨。
他的自愈速度一贯很快,再加上又有灵炁修为加持,这伤势虽然看着唬人,但应该很快就会愈合才对。可直到黑雾中又蓦然探出十来根手臂,那处烂伤非但没有愈合的势头,反倒扩散加深开来。@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当即不再留手,抬臂横起剑锋,正要一剑递出,斜下里忽然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攥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向后退去十丈远。
顾长雪差点反手刺过去,眼神瞥过对方指骨上覆着银丝戒:“颜无恙?”
无恙魔君熟悉的身影很快从雾潮中走出来。
顾长雪刚放下提着的心,就见对方胸腹间居然烂出了一片大洞,血肉间露出些银色的物件,细看之下竟是:“……金属内脏?”
他愕然地说完才意识到黑雾会吞噬所有声音,索性反握住无恙魔君的手,借着肢体接触传音:【你也被那些焦黑的肢体打中了?为何你的体内会有……这种东西?】
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个机器人?
不对。怎么会有机器人体外覆盖着真人的血肉?
——也不对,他们穿到这个世界,难道不是魂穿吗?那体内有机关零件的应该是无名魔君这个原主才对。但犯病时四肢冰冷僵劲、体内有零件崩落之声……这不是颜无恙在《死城》中就有的症状吗?
顾长雪压下纷乱的思绪,听到无恙魔君回复:【的确被打中了。我也不清楚这些银质内脏是怎么回事。】
他只寥寥说了几句自己的情况,便抬头望向那些和尚出没的地方:【这些人受黑雾的影响,躯干的坚固性远胜于傀儡,终沉香骨也支撑不了很久。但他们似乎只想守卫此处,只要远离那片区域,他们就不会主动攻击。】
【你听到方才那些声音了?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就是存放匣子的天阙禁殿,我们还是得进去。】顾长雪又看了眼毫无愈合迹象的伤口,【元无忘呢?】
无恙魔君极轻地叹了口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试图绑架一具焦……一位佛陀。我看他执意想要,便帮了一把。傀儡便是在那时候没的。】
“……”绑架焦……佛陀??
顾长雪微抽了下嘴角:【然后呢?你们绑……成功了?】
【成功了。】无恙魔君又叹了口气,【然后他把那佛陀给吞了。】
顾长雪:“……”
他把——什么给什么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顾长雪匪夷所思地微微睁大双眸,就见某人顶着一张沉静冷淡、貌似无比正直的脸,眼神中藏着几分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方才的所谓“吞了”明显是在危言耸听:【……你够了。到底怎么回事?】
【元无忘发觉自己虚化为火后,能一定程度上借由火焰净化这些黑雾。他想试试能否净化佛陀,于是再度虚化后吞噬了那具被单独捉出来的佛陀。】
无恙魔君脚步不停,很快将顾长雪引至元无忘所在的地方:【这里以前似乎是一处仙宫,一些防御法阵勉强能够启用。我四处查了一下,大部分事物都被黑雾腐蚀,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留存下来。也就是牌匾上的字勉强能辨认,刻着‘天光宫’三字。】
顾长雪站在后殿门口,看着殿房中心燃烧的火光:【这火……就是元无忘?】
无恙魔君微微颔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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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的目光扫向火光的底部,【你不觉得这火有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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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恙魔君微微一愣,看向火光,眉心轻拧,显然没看出“怪”在哪里。
……这就更怪了。顾长雪打量着无恙魔君的神色:“你看看这团火底部的形状,能看出他的火源于何处么?”
“源于……地下?”无恙魔君忽然明白过来。
“是啊。这火的形状简直就像是有人在这地基底下垒了一堆木柴烧起来的似的。”顾长雪在火光边席地坐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元无忘是什么离火成精之类的,是无根之火。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根源的。那他的根源——也就是他燃烧的薪柴是什么?这座仙宫?”
“不。抓到和尚之后,元无忘就虚化为火,开始净化了。他一路随我飘至仙宫,一路上都像现在这样。”无恙魔君蹙起眉头,“他是在以整个仙界为薪柴?”
“如果……我们想的更大点呢?”顾长雪抬指轻拂怀中的骨白长剑,若有所思,“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是无尽的黑暗,我躺在一片柔软的暗色地面上,地面之下有星河之光流动,它还像心脏一样会鼓动。”
世界都能凝出脊梁了,那他梦中所躺的地方,会不会就是世界的心脏?
说得再抽象点,是……世界的命脉?世界意志的具象化?
他在那样的地方看见了一簇看似无根的橙火,是不是意味着,这火其实是在拿整个世界做薪柴?
顾长雪一边思索,一边轻碰了下冷质的剑鞘:“你来找我之前,有道白影一直在黑雾中为我指引方向,一路将我引至天阙禁殿。那道白影顶着元无忘的脸,看起来……没有脊梁。”
世上有多少存在既符合“与元无忘有关”,又符合“没有脊梁”的?
恐怕也就只有此方世界本身了。
“等等等等,”一直没搭话的元无忘没忍住从火里冒了个脑袋,“我怎么听着好像我才是大恶人似的?什么以此方世界为薪柴,什么脊梁骨,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算以前知道,现在我也不记得了。要不然,你把那白影抓来当面问问?我还想弄清楚呢,为什么它要顶着我的脸示人。”
“这也是,我的,脸。”
一道稚嫩生硬的声音陡然在殿房角落里响起。
元无忘被惊得“火冒三丈”,差点把天顶燎了:“你——你还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啊……你的脊梁骨呢?你真是此方世界的化身?”
那道白影默默杵在原地,半晌才蹦出几个字:“脊梁,抽了,扔掉。是,化身。”
“……”说实话,元无忘只能弄明白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他来不及震惊:“什么叫脊梁抽了扔掉??谁抽的?为什么扔掉?”
那白影又沉默了一会:“我抽,的。不能,要。所以,扔掉。”
“……”元无忘被白影卡壳卡得心梗,默默凝出一只手抚了抚大概是胸口的位置,尽量维持着心平气和的语气接着问,“为什么不能要?那可是脊梁,能说抽就抽,说不要就不要吗?”
这次那白影沉默了很久,最后以一种掺杂着隐晦的摆烂的语气道:“说话,累。问,和尚。醒了。”
“嗯?”元无忘垂头一看,连忙把已经睁开眼的和尚从火中放出来,“大师——呃,不对,佛陀,您没事了吧?能跟我们说下为什么世界化身要抽脊梁骨吗?”
佛陀被问得一脸茫然,但仍是礼数周全地合掌道:“多谢小友襄助。我算不得什么佛陀,唤我释天便可。”
白影在元无忘吃惊地说出“您居然就是释天佛子”前开口:“从头,说。匣子,见。”
释天佛子似乎对白影的说话方式很熟悉,虽然白影的话颠三倒四,他仍是微笑着点点头:“好。”
他望了眼天阙禁殿的方向,看向众人:“要说清楚我是怎样见到匣子的,那可得从很早之前说起了。”
“数千年前,世间并无灵炁,也没有仙凡人魔之分。”
“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我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时间。只是从某一年开始,忽然有人宣称自己能汲取到天地灵炁,并拥有了远超凡人的力量……于是,第一拨以飞升成仙为目标的修士便诞生了。”
释天佛子垂下眼睑:“我很幸运,也在这批修士行列之中。”
那时的他已然剃度出家,发觉自己拥有修为后自然无比欣喜,很是期盼日后能够飞升,亲身去验证经书中所言的种种,譬如轮回,譬如极乐,譬如地狱。@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那时世间并无人魔之分,大部分修士时常碰面,互相切磋学习。闲极无聊时,也常聚在一起开些虚度时光的酒会……如今世人将修士分为九阶,从一阶浮生境到九阶百花杀,这些境界的划分与名号,也都是在那时,由这一批最早的修士在酒会上定下的。”
“此后又过了百年,我侥幸入了百花杀境。十年之后,隐隐有了再度突破的兆头。”
与他同时期的修士中,有不少也同样有了突破的迹象。众人还商议着怎么错开渡劫的时间,否则九州大陆一连数日雷劫不断,着实是有些骇人了。
释天佛子看着元无忘有些微妙的神情笑了一下:“小友是不是觉得那时的修士很没有仙人的架子?”
“……”的确是有点……呃,过于没架子了。怎么飞个升还想着打雷会不会吓到人?都是要成仙的人了,怎么思考的问题还是如此凡俗?
释天佛子轻笑:“本该如此。毕竟我们自始至终都没飞升成功过,自然也达不到仙人无情的境界。”
“没有飞升成功过?”顾长雪重复了一遍,“你们不是进入仙界了吗?怎么不算飞升成功?”
“小友错了。”释天佛子摇摇头,“我们并非是飞升成功,进入仙界。而是飞升失败,不得不找个避难所。”
他微微偏过头,看向天阙禁殿的方向:“当年我们约好了各自飞升的时间,本想着压一压修为,错开雷劫。但天不遂愿,绝大多数修士仍在同一天飞升了。”
上百场九重雷劫自天穹倾斜而下,其威力非言语可描述。
释天佛子轻描淡写地略过了渡劫的艰辛,只草草说了一句:“渡那场劫费了我们不少力气。”
“最后一道劫雷散却后,我们都以为渡劫成功,于是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九重云霄上飞。本以为会进入仙界或是极乐净土,可我们飞了许久,看到的却是一道薄如蝉翼的天幕,天幕之外漆黑一片。”
白影适时地插话:“天幕,是,我的,边际。”
释天佛子苦笑了一声:“换而言之,这方世界根本就没有仙界或者极乐净土。仔细想想也对,如果不是有这匣子,这世界连灵炁都不会有。”
“但那时的我们不知道,还以为那天幕便是仙界的屏障。很多修士都靠近了想要穿过那道天幕,却有人意外发觉那天幕已经破了,裂隙之外盘踞着某种东西……”
天幕外是一片深渊似的黑色,他们看不到那东西的样貌,只能感觉到一种类似于人、但又非人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
就像是被掠食者盯上的兔子,他们瞬间僵滞住了。不需要亲身试探,生存的本能就在疯狂叫嚣着危险。
“仙界怎会让人如此害怕?”释天佛子摇着头说,“修士的直觉是很敏锐的。这样的危机感只能说明屏障外极为危险,以我们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对抗。”
“于是我们便想折返人间,从长计议。却发觉,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元无忘盘膝坐在一旁,不自觉地屈指叩着膝盖,“为什么?”
“我们之所以认为向上飞可以抵达仙界,是因为飞升的过程中,灵炁明显是越往上越浓郁的。为了给飞升仙界做准备,也为了尽快填补渡劫后缺失的力量,所有人都在沿途吸收了大量的灵炁。”
旁边的白影抬起手比划:“人间,小茶杯。人间的灵炁,一点点。小茶杯盛得住一点点。但,边界的,灵炁,大海。小茶杯,盛不下大海。会炸。”
释天佛子无奈地道:“我们想往高处走,屏障外有不知名的危险盘踞,想退回低处……又不能退回去。进退两难之下,我们在那处裂隙附近发现了一只漂浮的匣子,大量的灵炁从那只匣子中涌出来。”
他们一直以为,灵炁最浓郁处便是仙界所在,却不知他们所追寻的仙界,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只匣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元无忘轻叩着膝盖的手顿了顿:“凌寒的手稿里的确提过,如今的仙界其实只是匣子开辟出的一片小天地。”
释天佛子的神情在听闻凌寒的名号后冷了些许,但仍是继续道:“没错。当时有人在情急之下触碰了那只匣子,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匣子上的纹路忽然流转过蓝色的鎏光,眨眼的功夫,我们便身处于一方小天地中了。”
“世人不知真相,将这方小世界称为仙界,我们却从不称此地为‘仙’。因为我们清楚,这方世界只是留给我们这群无法飞升,也无法回归凡界的人的庇护所、暂居地,任何突破百花杀境界的修士都会来此,不论你修的是仙,是魔,还是佛。”
“既然有魔有佛,那又如何能称之为‘仙界’呢?”
【凌寒在手稿中的确从未用过‘仙界’这个词,每每提及,他说的都是上界……】无恙魔君传音到一半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手指,神识化作的银丝轻拉了下顾长雪的手肘,【你在想什么?】
【……在想现在的你肯定听不懂的事。】顾长雪抬手绕住那三根银丝,【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过往?我怀疑,这匣子和你这银质内脏的来源相同——至少共享同一种世界观。】
“……”无恙魔君陷入沉默,估计是在琢磨“世界观”什么意思。
顾长雪松开手指:【原本我也不敢想得这么离谱,但银质内脏都有了……这只外来的匣子的确有可能来自某个科幻世界。】
【听释天佛子的描述,它很像科幻世界里某种装置。最先碰到它的人很可能是误触了什么,导致装置在闪光后自动弹射出一个安全屏障……不过,这猜想也没法解释一个科幻产物为什么会流溢出灵炁,又为何在被打开后释放出寂灭,变成当下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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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轻啧了一声:【打开匣子就会放出灾难,这听着倒是像潘多拉魔盒的故事。】
无恙魔君微皱着眉头,看神情也瞧不出对方是没听懂所以皱眉,还是觉得某些词汇有些耳熟。顾长雪没打算在眼下这种时候和无恙魔君掰扯他的起源,说完该说的话,便将视线重新投向释天佛子。
“总之,迫于无奈,我们只能先在这方小世界中安置下来。一部分修士想试着继续汲取灵炁修炼,看能否击败盘踞在屏障外的那个存在,另一部分修士则想回到凡间。”
“前者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闭关苦修而已。后者……我们试了很多种方法。唯一可行的只有舍去一身修为,重新变回凡人,才不至于下凡后毁掉人间。世人不知真相,故而将此称之为‘仙人历劫’、‘佛子转世’。”
元无忘轻嘶了一声:“舍掉一身修为才能下凡?这代价也太大了吧!佛子你可是整整转世了九次,图什么啊?而且,你下凡了那么多回,为什么都不告知弟子仙界的真相?”
释天佛子轻叹:“世间并无极乐净土,也无地府轮回。这样的真相倘若让心境不稳的弟子得知,除了动摇佛心,阻碍修行,有何益处?我出于一些私心,亟需更多佛宗弟子能够早日飞升——”
“私心?”元无忘有些困惑。
释天佛子轻声道:“人间无神,凡人亦可造神。世间既无地府轮回,那吾等便造出一个,又有何不可?”
“造——地府轮回?”元无忘被震住了。
顾长雪心念微动:“所以,步瑶台下皆尘埃的意思是——”
“既无轮回,凡人之死,便是身死魂灭。”
释天佛子看向东方:“没有来世,也没有因果偿报。人生如蜉蝣,命不由己,皆如尘埃。”
上界中的修士倘若踏出屏障,也是同样。所以进了上界的修士,很少有愿意下凡的,唯有他需要更多佛宗弟子飞升帮忙,才频频下凡,亲自督促。还有合欢宗的修士……
释天佛子说起来有些无奈:“他们说,飞升本就是为了与仙子们共享风流的,谁想到却被困在这么个空无一物的牢笼里,每天面对着一群歪瓜裂枣。让他们当这样的仙人,还不如下凡去享受凡尘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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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元无忘也不是很好评价,看看四周道,“所以,上界原本什么都没有,这些天光宫、步瑶台、天阙禁殿,都是你们后来建的?”
释天佛子微微点头:“千年之后,世间便有了仙魔之分。飞升的修仙者建起了天光宫,修魔者建了无尽昏峦。我们佛宗弟子想要创建轮回,还需在匣子上下功夫,所以居住于天阙禁殿,守卫匣子。”
元无忘想了想:“可这些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祂要抽自己的脊梁骨啊?”
被指的白影动了动,不情不愿地再度开口,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都能看得出祂组织语言的困难:“裂隙,匣子,不好……”
释天佛子咳了一声,代为解释道:“先前我说过,最初发现匣子时,它漂浮在天幕的裂隙附近。”
“我们最初以为,是外界盘踞的那个家伙打碎了屏障,才扔进这个匣子。后来祂逐渐凝实成型,”释天佛子看了眼白影,“告知我们,这匣子可以随意进出祂的边界,裂隙是匣子不断涌出的灵炁撑裂的。”
白影点头:“凝实出,脊椎,灵气,会更旺。我,会爆裂,你们,都死。”
元无忘哑然:“所以,你就把自己的脊梁抽了?那,终沉香骨被分成一截一截的散落四处,也是你自己扔的?——你都能把自己的脊梁抽了,就没想过直接把那匣子扔了?”
白影摇头:“扔出去,会被,送回来。外面的,坏东西,想要我,毁灭。”
聊到这一步,顾长雪还以为元无忘会立即接着问坏东西的具体情况,或者要求白影带路,亲自去裂隙附近看看。结果他等了半晌,元无忘只是古怪地保持了沉默。
释天佛子轻轻拍了拍元无忘的肩:“小友可是在担忧送走匣子后,祂会连这点自我意识和身影都消失?”
“……什么?”元无忘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抱歉,我还没想到这层。只是……刚刚我想提议去见见那个盘踞在外的存在,却在开口前……感到了害怕。”
白影一本正经地点头:“应该,怕。”祂看向顾长雪和无恙魔君,“你们,强。但,没有,它强。”
“……”顾长雪瞳孔微缩,没忍住细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并非此世之人么?”
白影点头:“知道。你们,三个,都不是,我的孩子。”
“……三个?”顾长雪本想弄清楚的是另一个问题,却没想到白影的回答反而给他又添了新的疑惑,“还有谁?元无忘?他也不是此世之人?”
元无忘愣愣地看着白影:“可你刚刚还说……不对,我有些混乱。我既然不是此世之人,那为何剑君会梦见我的真身,梦见我将此方世界当作薪柴烧?你又为何顶着我的脸,却说这脸‘也是你的’?”
“……”白影被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有些苦闷,憋了良久才再度开口,“数月前,我因灵炁与寂灭濒临崩溃,屡次出现你们所说的‘乱境’的情况……”
释天佛子在旁边小小声地惊愕:“原来多憋一会能憋出流畅的话?”
“……”顾长雪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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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影:“所谓的乱境,其实就是我已经崩溃的部位。在这些崩溃的部位里,时间与空间是紊乱的,所以才产生了所谓的‘碎镜’。”
“原本我已经力不从心,不出半月便会彻底崩溃,并且这一回已没有凌寒来填补我的漏洞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出现了。”
白影指着元无忘,用词很是朴素:“他落到我身上,扎根,然后火光就化做了屏障,替我分担了一部分抵御外敌的压力。”
释天佛子适时地出声解释:“无根之火终需找到落根之处,才能继续燃烧。而火光又能帮忙驱散环伺的野兽……我是这么理解的,至于对不对,就不清楚了。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就连话本里也没有这样的故事。”
白影还在努力表达:“所以,我们是一体的,你的脸自然也是我的脸。明白吗?”
“……”不太明白。
元无忘木着脸爬起身:“我们还是去裂隙看看那个大家伙吧——不对,我们还是得先去天阙禁殿一趟,把匣子取出来。”
“你们还是想扔掉匣子吗?”释天佛子合掌叹息,“即便扔掉匣子,便意味着此世不会再有轮回来世,眼前这道世界的神识也会彻底消散……那和尚我便只能拦——”
“不,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释天佛子的攻势刚起了个头,就被顾长雪皱着眉往旁边一掖:“方才我问,你是否知道我们并非此世之人,你说知道。那你难道看不出,我所在的世界比此世更高一阶,应当强于外面盘踞的东西?”
他从现世穿进这个剧本衍生出的世界,按理来说算是比此世高一个维度。所以他才拥有那么多“金手指”,又是莫明其妙地变得力大无穷、不用呼吸,又是不必经过雷劫,便可直入百花杀境。
但若按这个逻辑来推,盘踞在外的那个存在只是这个剧本世界自洽出的终极反派,比他更低一维,怎么可能比他强?
就算那东西不是世界自洽出的产物,的确比此世更高一维度,那也该与他同等级。为什么白影如此笃定地说,他没有那东西强?
还是说……他的这些想法都是错的?并不应该这么算?
第一百七十五章
顾长雪双目紧盯着白影,隐隐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一切谜团的根源。
“……”白影再度陷入沉默。
不过有了方才的经验,大家都颇有耐心地等待祂憋出完整的话来:“你原本的世界与我等同,并不比我高一阶。”
“并不比你……”顾长雪喃喃着止住话头。
一个剧本衍生出的世界,怎么可能和他的世界等同?
除非……这些世界并非剧本衍生出的产物,也是真实存在的世界。是YL借由某种方式窥视到了一切,才写下了那些剧本。
……这就能说通了。为何YL的设定能精细到还原布景的一砖一瓦,却在收尾时总仓促得像是缺失了大量交代如何转折的剧情——
那人多半是借由某种方式,亲眼看到了这些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但因为又某些原因,看得并不完整,才导致某些剧情存在缺失,连真正的反派是谁都认不清楚。
顾长雪微微收紧攥着剑的手,强迫自己快速消化这些信息:“既然那东西比我们所有人都强,那要怎么把匣子送走?”
释天佛子在他身后极轻地叹了口气:“我与众弟子可以送。”
“你?刚刚你还因为我们要送走匣子,想跟我们开打呢!现在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元无忘拄着剑站起身,“再说了,这白影方才都说了,就连剑君和颜道友都没有外面那东西强,你和众……嘶。”
元无忘忽然顿住,眉心皱起:“不对啊,颜道友和那些和尚过过招的,腹部被腐蚀了一大片,到现在伤还没好呢……”
他的眼神往顾长雪手臂外侧一瞥,看到一片几可见骨的腐烂伤口:“难道,这些和尚比剑君和颜道友还厉害?”
“并非是我们厉害,是那只匣子厉害。”释天佛子叹息着,本已回复寻常样貌的肌肤在元无忘愕然的注视下,再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焦黑。
“我——不是已经把你净化了吗?”元无忘下意识地伸手,被释天佛子摇着头挡开。
白影小声道:“方才我说,匣子是外面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扔进来的,这话没错。只是我没把来龙去脉说完全。”
“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显然是在进食中误食了那只匣子,却没想到完全无法消化,反而把它折腾得够呛。我看着它在我附近折腾了许久,才将那只匣子吐出来,又泄愤似的试了很多办法想毁掉那匣子,却没能成功,最后才把那匣子扔进我的身体。”
“……”顾长雪微微蹙起眉头。
这描述,外面盘踞的“大家伙”总不可能又是什么克苏鲁系的怪物吧?
他思索着,眼神不自觉地划向一旁沉默的某人。眉心刚蹙起来,就听元无忘问:“也就是说,这匣子比外面那个家伙还强?——剑君,不是我说,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盯着颜道友看个不停?”
“……”顾长雪无言片刻,索性正大光明地看着抬起眼的无恙魔君道,“你听说外面有这种东西盘踞着,就没觉得古怪?”
他打量着无恙魔君的神色:“我看你的神态自始至终都没什么意外的意思,好像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件事。——还有。”
“……?”无恙魔君微微挑眉。
“以你的敏锐程度,先前看到元无忘虚化为火时,本该和我一样察觉到不对,可你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就好像……在你的潜意识里,元无忘虚化为火后,就该是那个样子。”
无恙魔君回的很坦荡:“我不记得了。”
顾长雪轻弹了下剑身:“我就猜到你不记得。算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吧。”
“呃,对。”元无忘挠挠脑袋,看向释天佛子,“要不,我再给你净化一次?”
“不必了。”释天佛子摇摇头,“我们这些年长守天阙禁殿,遭受腐蚀最为严重,几乎与匣中的灾厄同化。现在走出去,恐怕就连外面那东西都未必能一下杀死我们,你又如何能将我彻底净化?”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众人:“我可以同众弟子们试试,直接将匣子送进那东西的体内。既然这匣子当初能让那东西痛苦不堪,或许如今也能重伤那怪物。只是……”
“只是你还是不愿放弃建立地府轮回。”顾长雪看懂了释天佛子的意图,“所以想再试一试,能否以送出匣子为筹码,请此世的灵识为众生建这轮回六道。”
“……”释天佛子默然片刻,看向白影,“当年我受寂灭侵蚀,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曾问过你很多回。你都说,想要救世,唯一的办法便是送走匣子。而一旦送走匣子,世间再无灵炁,地府轮回自然也无从谈起。”
“你想,威胁?”白影的语速一快起来,又开始磕巴。
“不是威胁。”释天佛子低声道,“即便轮回不可立,世间活着的众生也不该因此赴死。我与众弟子本就已死,只是受灾厄侵蚀,才以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困锁于此,如今……也该得解脱了。我会与众弟子送出匣子,只是……我还想最后再问一次,可否——”
“可。”
白影打断释天佛子的话。
他在佛子怔愣的眼神中费劲地解释:“之前,不可,是的确,做不到。但数月,前,他来了。”
“……”元无忘左右看看,抬指一指自己,“我??”@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外来的。所以,匣子走,他还在。他,火,有力量。根植,于我,等同于,此世之神。”白影语速一快,说得更加混乱,直到最后最关键的几句,“向他许愿,或可成就地府轮回。我知道,你收集了数千年以来世间所有的亡魂,就等着这一日。”
“……”“此世之神”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又感觉这气氛似乎不太适合开口,只能小声叨咕,“我是此世之神,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还跟我许愿……我在做梦?”
他使劲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嘶!”
身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元无忘抬起头,看着释天佛子走到他面前站定,略有些僵滞地抬起手臂,焦痕遍布的掌中浮现一叶眼熟的金舟。
“数千年来,我坐镇于苦海山。佛纹之下不单镇压着世间秽祟,也收集着九州亡魂。这些亡魂都存于佛宗至宝渡舟之中,只待有一日,这叶渡舟能当真渡他们穿过苦海,抵达彼生。”
释天佛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平静之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意。元无忘本还想说“你先等等,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闻声张了张嘴,还是止住了言语。
他忽然意识到,佛子之于自己,不过只是初见的陌生人。但他对于佛子来说,却是等待了数千年才等来的一线希望。
数千年……是什么概念?他想象不到。对于只活了十来年的他来说,那是个过于遥远的数字,他就算想,也无法感同身受。
元无忘沉默下来,有些局促不安。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也不敢想佛子获得希望之后再失望,会是什么感觉。
他垂下眼睫,忽的又想起某些细节。
难怪之前佛子每次使用渡舟时都会升起云雾……之前紫草说这云雾是装神弄鬼,他还反驳说那云雾是禅意梵景。却不曾想到,这云雾其实是为了遮掩那些亡魂并未被送去轮回,而是被收纳进了渡舟里。
释天佛子低声道:“人生在世,不公平之事繁多。修士欺压凡人,穷人任富人宰割……我欲为众生求轮回六道,在此轮回道前,众生平等,前世未偿报的因果,来世都得偿报。”
一团橙光忽地从释天佛子的胸口浮出,像只孱弱的萤虫,起起伏伏飘向无措地垂着头的元无忘。
数秒之后,顾长雪眼神微动:“那是?”
地面下传来轻微的震动,愈发剧烈。
天阙禁殿的方向倏然散开澄明火光,点点萤火汇成奔腾长河,载着六道朦胧白光汹涌而来。
元无忘于怔然中听到无数声音,年轻或苍老:
“世间既无地府轮回,那吾等便造出一个,又有何不可?”
“今日造此法器,名为渡舟。师兄,日后便有劳你下凡坐镇了,这渡舟想要收尽天下亡魂,还是得有人护着它才安全。”
“……世间的灵炁愈发浓郁,秽祟也愈发变多。师兄,这匣子释放出的灵炁,当真是好东西么?我们……真能用那匣子,造出轮回六道么?”
“师伯!有人潜入殿中,打开了匣子!后殿中以己身温养轮回雏形的师兄弟都……”
“师兄……我怕是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了。如今云中桥已断,渡舟遗落在下界,你我身染灾厄,没法继续温养轮回的雏形……唉……我们商议过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在彻底丧失神志前,剥离佛心,守住这轮回的雏形不受污染……”
橙火奔涌,如岩浆般在黑色雾潮中烫出一条通路,托护着六道纯净的白光涌至渡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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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皆是污浊,唯有那六道白光不染尘埃。
“欲为众生求轮回六道……”
过往数千年众僧的祷祝声压缩于须臾之间,冥冥之中直抵心扉。
元无忘怔怔地抬手摸了下胸口,下意识地看向顾长雪和无恙魔君,双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下一瞬,他又抿住了唇,收回视线,转瞬间虚化为火。
炽明火光骤然充斥天光宫,又轰然蔓延至更远的方向。
那叶金舟于火河上摇曳,将白光一一收敛,俄然化作一道流光,笔直地流窜入天光宫下。
顾长雪微微仰起头,看见火光之中,千余具焦黑枯尸嘶吼着冲破天阙禁殿附近的黑雾,追在夺走匣子的释天佛子身后冲向裂隙。
这场面宏大又灵异,恐怕也只有在电影银屏上才能看到,顾长雪却于恍神间捕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
耳畔忽然传入零碎模糊的声响,像陈封多年的旧日记忆揭开一角。
“……塔……”
“……动乱!立即……”
“……全部召回!”
纷杂的人声混杂着高楼轰塌声,扰得他心脏不受控地重重跳了几跳,紧接着便觉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顾长雪倏然回神,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体验了一把旧式电梯的失重感,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不是。
越过被橙火短暂驱散大半的黑雾,天幕外原本是一片深邃的黑,如今却有了变化。斑斑点点、星河般的辉光在天幕外迅速移动,时隐时现。
顾长雪盯着那些光亮的斑点看了几秒,心跳倏然一滞:“……喂。”@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白影:“怎么,了。”
顾长雪抬手指向天幕:“你别告诉我,你这外面一直是黑的……那黑色就是你说的‘大家伙’?”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话音尚未落下,世界天旋地转。
像有顽劣的孩子抓起床边的水晶球粗鲁的晃动,就连历经千年依旧屹立的天光宫也在翻覆间动摇起来。
顾长雪眼疾手快地攥住窗台,视线越过坠落的砖瓦,看见无恙魔君正一手拎着白影,一手拽着元无忘,稳稳立于侧墙上:“离开窗口。”
“?”顾长雪依言松手,顺着甩动的惯性落至无恙魔君身边,“你的眼睛……你,又犯病了?”
他问得有些迟疑。
不单是因为对方转头望来时,那双本该是墨色的眼睛亮着银光,映照着对方那张冷峻的脸,显得冷硬又无情,像是剥离了所有与人相关的特性。更因为这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极为陌生的危险气息。
哪怕当初在《死城》中以一己之力迎战西夷万军时,顾长雪都未曾在这人身上感受到可以称之为“杀气”的压迫感。以至于他一度认为颜无恙最难对付的时候也就是景元殿初见那会儿了,直到这一刻。
他明明站在颜无恙的身边,手伸出去了一半,却又因为对方身上那种无形却不容反抗的威慑力而有些踟蹰,手掌迟迟未落到实处。
他莫名想起佛子先前曾说过的话:“……我在颜道友身上所见的功德,绝不止是像今日这般救一两次世这么简单……”
“……他既然并非此世之人,却能入此世。那在此世之前,他经历过多少个世界?”
顾长雪手指微蜷,忽然意识到,这人并非没有锋芒棱角,只是经历过太多世界,很多事情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小打小闹,并不足以令其动容,也不需要他全神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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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盘踞在外的那个庞然巨物显然不属于“小打小闹”的行列。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顾长雪的手终究还是伸了过去,接过白影,“为什么要离开窗——”
天地再度覆转。
顾长雪只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觉脑中一嗡,如遭钟撞。一股刺痛自耳膜处直钻入脑,他抬手碰了下耳翼,触到一片温湿。
“……血?”顾长雪垂眸扫了眼指尖,微微晃了下脑袋。确认方才短暂失聪的听觉正在逐渐恢复,便抬头望向天幕。
裂隙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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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听觉的复苏,风暴的飓响逐渐入耳,随后便是一声近似鲸鸣的尖啸。
一根长逾万丈的触手陡然闯进裂隙内,胡乱挥舞。直至它的动作在某一刻顿了一下,顾长雪才看清那“触手”究竟是什么:“龙……卷风?”
“——”鲸鸣般的尖啸再度席卷天地。
顾长雪忽觉脚下一空,再低头时便见天光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化成暗色的光粒,逐渐消散。
“不行!”元无忘匆匆挣脱无恙魔君的手,一跃而下,“所有接触到淹……淹……”
空中肆虐的黑色飓风骤然膨胀,尖啸声横扫向四周。
抱住头试图想起什么的元无忘身形瞬间闪动了两下,不受控制地虚化为火,脚下霎时一空。
“少说话。”无恙魔君一把抓住元无忘的手,“化火,去遮住下界的人。”
元无忘的视线对上无恙魔君银色的瞳仁,微愣须臾,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迅速重新凝实:“……记得去接云中桥上的修士。”
他双手一松,身体倏然散作橙火,流星般划向下界。
“……”顾长雪将白影挪到背后,“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潘多拉留下的屏障,需要匣子供能才能维持。匣子既然被送离,这片安全区很快就会崩塌。”
颜无恙转回身,看到顾长雪露出听得一时有些愣住的神情,忽地轻笑了一声:“换种更好理解的说法,提供灵炁的匣子已经被送出此方世界了,这片上界也即将崩溃。没了灵炁,你觉得那些云中桥上的修士会怎样?”
“……”没有灵炁傍身,可就没法使法器或者御剑飞行了。那些修士岂不是都得摔成肉泥?
顾长雪瞳仁微缩,拿起挂在腰间的白璇剑,拨开颜无恙的手:“那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帮忙?你就这么确信送走匣子后,我的灵炁还能用?”
“不确定。”颜无恙抬起右手,接过白璇剑,“但你要是也掉下去了,我会接住你。”
“轰——”
诺大的天光宫轰然崩塌。
顾长雪和颜无恙近乎同时化作两道流光,穿过分崩离析的绿泥屏障,直飞向天空中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修士。
“这么,多人,你,怎么救?”白影死死抱着顾长雪的脖颈,话语被迎面扑来的罡风拍打得含糊不清。
“我怎么知道。”顾长雪抬起手中的骨白长剑,与高空中惊叫着坠落的修士擦肩而过,“只能试点傻子才会用的蠢办法。”
骨剑尖端逐渐凝起森森寒气,顾长雪一脚踩上即将化为虚影的法相金莲,借力停住飞冲的势头,反身挥剑。
剑芒积蓄数秒,霎时吐露。
一层三米来厚,宽逾千丈的冰面于顷刻间横跨天际。顾长雪翻身跃下冰层,掷出骨剑,化作剑光万千,将数百万平的冰面稳稳撑住。
冰面之上安静须臾,骤然划出另一道寒光。一道海浪般的冰墙如伞盖般遮掩住大半日光,也遮住了自裂隙探入一角的黑色飓风的窥伺。
白影抱着顾长雪脖颈,勉力抻长脖子,只能看见空中坠落的修士不断闪现在冰面上,后背触及冰面之际还在挣扎,显然并未发觉自己已经脱困。
“你还有心思看热闹?”顾长雪抬手按住白影的脑袋,“没发觉自己在消散?”
“送走,匣子,灵炁抽离。我,消散,正常。”白影蹭了下顾长雪的手,“但,有元。我,会复苏。”
祂看向被橙火笼罩的大地,又看向顾长雪:“很多,问题,不明白。我想问,元。等下次……”
未尽之言随着祂身形的消褪,弥散在风中。
顾长雪缓缓飞至冰面之上,听见修士们混乱地吵嚷:
“我的修为呢?!”
“仙界都没了,你还想着你的修为?”
“不……你们看天,看天上的裂隙!那探进来的东西是什么?!”
颜无恙的身影闪至顾长雪身边,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当先开口:“别问。我的确想起来了,只是不能言说。”
他看向挑起眉头的顾长雪:“没骗你。你看到刚刚元无忘不受控制地虚化的样子了。它不想让我们交换情报。”
“……它?”顾长雪顺着颜无恙的眼神看向天空中的裂隙。
黑色的飓风仍旧尖啸不止,愤怒地撕扯着破损的天幕。@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修士们的恐慌终于从消失的修为转向试图破天而入的飓风:“那是什么?糟了糟了,我们没了修为,拿什么对抗这怪物?剑君呢?剑君的修为还没有消退!”
纷乱之中,众人只见那团盘踞于世界之外的巨物陡然收缩了一瞬,紧接着忽然从内部亮起紫光。
“阿弥陀佛。”佛子不知何时踩着冰面走到了两人的身边,看着天幕外的巨物轻叹了一声,“本想问问剑君,佛宗飞升的前辈与释天佛子身在何处,现在看来……是不用问了。”
“怎么不用问?我还想问我的修为都去何处了呢!”紫草满身狼狈地跟过来,“我——嗯?那是——佛纹?”
探入裂隙的飓风倏然弹缩回去,隔着天幕,只见那道被蒙在巨物之中的紫光越发浓亮,几枚像是花瓣的尖角豁然刺穿混沌的风暴,紫色佛纹破体而出。
“阿弥陀佛……”佛子再度低声念了句佛号,“众师祖这是……堕入邪道了。”
“众师祖?你是说那些飞升至仙界的先辈?那他们不就是佛陀吗?堕入邪道……那、那就是变成邪佛?”旁边爬坐起的修士慌起来,“这、这可怎么办!真是床头屋漏偏逢雨——”
“哎!你们看!那个邪佛法相,好像带着外面那怪物飞走了!”
颜无恙无声地摇摇头,伸手贴住身侧的冰浪,控制着整片悬浮在空中的冰场缓缓降落。
顾长雪侧眼瞥了他一眼:【你摇什么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冰场伴随着触地的轻响落入永乐海,颜无恙收回手,【有些惋惜。】
【那些僧人剥离佛心,早已没了神智。他们应该是在释天佛子的带领下,主动吸收了潘多拉的力量,成就了邪佛法身,这才有能力带着湮灭离开。】
【湮——】顾长雪刚问到一半,就见颜无恙冲他不着痕迹地摇摇头,【这也不能问?】
【刚刚元无忘只是多提了一句它的名字,就被它影响,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我着实不能说得太多,以免过早地被弹出这个世界。】
冰层没了灵炁的维系,逐渐开始融化。修士们笨手笨脚地从冰层上爬下来,这才有些魔族子弟发觉不对:
“这里是——永乐海?不是,秽祟之气呢?”
“我……我还是第一次在永乐海看到晴天……”
“魔君大人呢?魔君大人!”
大小魔头们千呼万唤的魔君大人已经带着剑君大人优哉游哉地转进了松脂殿。
清远松香中,颜无恙席地而坐,面色自然地垂着头,动作熟稔地用无名制作傀儡的器具卸下腹部银质内脏的外壳。
顾长雪不方便多问,只能不忍直视地侧过视线。忽觉殿门外吹来一阵热风,抬眼就见元无忘从橙火化回人形,理着衣襟步履欢悦地走进殿门:“点——哎,好像不能这么喊,不然又得被那家伙影响,我还在修补此方世界呢。”
颜无恙拨冗抬了下眼皮:“它还没走远?”
“潘多拉是厉害,可那些僧人们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能把湮……能把它拽走,给此方世界留点自愈的空暇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要说能把它拽多远,控制多久……那实在是难为人了。”
元无忘显然也看不下去颜无恙这摆弄内脏的场面,刚找了块地方坐下,就默默挪了个方向,盯着顾长雪洗眼睛:“至于现在……我们可以聊点不至于让它发癫的事,等它被僧人们彻底带远了,再聊别的。”
颜无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即便僧人能将它带离可以影响我们的范围,又能让它停留在范围外多久?”
“不知道。两分钟?半分钟?”元无忘摇摇头,“除了剑君的真实身份,还有你为什么有一副金属做的内脏,我没什么想问的。方才对视时,你已经帮我把记忆唤醒了,我现在只有想说的。不过,那也都是等它走远之后才能说的内容。不如……还是问问剑君有什么想知道的吧?”
顾长雪沉默片刻:“你们就这么直接商量,它为何不出手?”
元无忘哂笑:“那家伙有脑子,但不多。只要你不提它不想让你说的关键内容,它就不会有反应。”
顾长雪:“……那你刚刚提到了‘分钟’,你是从现——”
熟悉的眩晕感不期而至。
顾长雪及时止住话头,绷紧住身体,清晰地感受到某种非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等待良久后又缓缓抽离。
那股临穿越前才会有的眩晕感也随着那道视线的移走一并消退。
“……”顾长雪不由地蹙起眉心,忽然想到自己先前突兀地从《死城》中穿回现世,是否也是聊到了湮灭不希望他们聊的事?
他眉宇皱得更紧,仔细回忆起穿回现世前发生的事,从司冰河的半夜惊梦,到——
到小灵猫在河畔边扑散一抹黑色的风卷。
“……”顾长雪霍然起身。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去!”元无忘被顾长雪吓了一跳,“剑君你怎么也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守……咳,只有我是这种性格呢,一天到晚的被老师骂不稳重。”
颜无恙放下手中的器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好了调整,腹部敞开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你想到什么了?”
顾长雪僵了许久才开口,嗓音有些涩然:“我以……”
眩晕感再度袭来。
顾长雪能明显感觉到那抹投来的视线变得更加警惕,停留了比上一次更久的时间,才转开注意。
颜无恙借着殿内的温泉洗去手上的血污:“它不想让你聊这件事,这种态度其实本身也是一种回答。不过,你如果还想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最好不要再用这种方式试探它。”
“……”顾长雪缓缓坐回原处。
这的确是一种回答。
方才他本想说,自己以前曾见过很多回那样的黑色风卷。
在他寻到怀表的那一晚,在他四处叩敲乡亲的家门,却被拒之门外的那段时日,在他独自一人徒步出村,去城镇报警的沿途……甚至于他每次聘请工作室的员工时,也总是刮着暴风,可他挑选出门的日子明明都是晴日。
就连他回到现世后,丁瓜瓜找上门的那一天,远在厨房的冰箱电线莫名奇妙的烧断,窗外也刮着同样的风。
顾长雪克制地攥住住微微战栗的手:“我对它不了解,还是少开口为妙,免得误踩雷区。你们挑能告诉我的事情说。”
“能说的……也就只有跟它无关的事了吧?”元无忘想了想,“比如那个匣子。”
“你们说它叫‘潘多拉’,总不能真是古希腊神话里的那个魔盒吧?”顾长雪丢开自己已经稀碎了的世界观,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问。
“那当然不可能——呃,至少这个匣子不是。”元无忘挠挠脸,“它的来历我们也探查不清,但可以肯定,那应该是来自某个高维世界的造物。”
“……”顾长雪的脸有些木,分不清那东西是“来自高维世界的造物”和“是神话里的魔盒”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一样不切实际。
元无忘斟酌着安全的词句:“总之,以前也曾有人持有过它。这匣子邪门得很,不管打不打开,最终都会酿成灾祸。我也只是看过它的影像资料,没亲眼见过,没想到它竟然流落进了此方世界中……它的原名也不可考了,‘潘多拉’其实只是编纂资料的人给它取的一个代号。”
“……”顾长雪强迫自己消化了这些比穿越剧本还离谱的话,继续看向元无忘,“?”
元无忘眨巴眼睛:“?”
顾长雪:“……没了?你们能说的只有这些?”
“对啊,剩下的那个大家伙不让我说。我试了几回了,刚想开口就有被弹离的眩晕感。”司冰河耸耸肩,“本来我也只是想等僧众将那家伙带出安全距离后,和颜家的小子交换一下情报……”
他的眼神忽地一散,像是走了下神:“……它离开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颜无恙眼神一凝,立即开口:“你——”
司冰河抬手打断:“时间有限,还是听我说吧。当初被卷入时间逆流时,我曾在意识模糊间接收到一则视频传讯。发信人应该是你的——”
“滴——”
尖锐的声响倏然刺入耳膜,无法抵抗的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
顾长雪只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魂魄狠狠拽出躯壳,四周的一切景象都在迅速倒飞的过程中模糊成长而斑斓的光带。
一回生二回熟,顾长雪这次有了防备,并未失去意识。
他顶着嗡鸣与耳膜的刺痛,尝试抵抗那股将他往后拽的力道,本是冲着前方逆光而行,可往前刚跨了一步,眼前骤然一黑。
四周一片死寂。他在黑暗中迟缓地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浮现出模糊动荡的画面。
“……冷不冷?”一道高大的人影弯下腰,伸手过来。
“冷……”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孩童,低矮的视角只及身边人的膝盖,“爸爸,为什么这个地方是用冰做的?”
“因为灯塔在千年之前,就曾经坍塌过一回。”男人摸了摸他的手,耐心地解释,“修补它的人所持有的技能与冰雪相关,所以重新建起的灯塔就是冰雪砌成的。”
“冰雪砌成的……那不是很容易坏吗?”他的嘴里冒出奶声奶气的童音,一本正经地道,“如果还用和残余的基座一样的黑色砖石,肯定会结实很多。既不会冷,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又被弄塌了。”
童言无忌,却引得男人轻叹了一声:“那冰雪可比砖石结实多了……罢了,等你再长大些,自然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男人没忍住笑起来:“长大了,还会因为怕冷就想往我的怀里钻?”
他捏了下幼童的脸:“所有的守灯人都以守护这座灯塔为使命。如果幸运的话,你不用接替我的职责,那便可以选择不做——”
“我要做守灯人!我不要离开你们!”幼童的反应很强烈,顾长雪眼看着视角的主人伸出两只短胳膊,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脖颈,“我不怕——阿嚏!不怕冷!”
男人轻叹着将他从身上揭下来:“那未来……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留守在这座灯塔附近,怕冷或者畏热都是不行的。不过,你也不必心急。等接受训练时,自然会有相关的安排。”
男人重新站起身,牵着他的手,慢慢登上这座冰雪砌成的灯塔。
沿途不断有人冲着他打招呼,也有人不知为何在捂着脸恸哭,哭得几乎站不住脚,只能被人搀扶着下楼。
这些悲欢感受对于幼童来说很难理解,所以他只是跟在父亲身后,懵懂地看着这一切。等再爬了十来层,他已经累得趴上父亲的后背,只剩喘粗气的劲:“爸……爸,这里就是……顶层了吗?”
“不。顶层存放着这座灯塔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它用以驱散秽暗、指引方向的篝火。那里每天都有守灯人轮班守护,即便是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地上去。”
男人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放低了声音,在某一层的楼梯口停住脚步:“一会儿我会带你进入这扇门,进门后不要大声说话,明白了吗?”
他趴在父亲的背后点头,就见父亲重新迈开步伐,缓缓推开面前厚重的石门,跨入室中。
顾长雪追随着幼童有限的视野抬起头,就见眼前立着一堵极为高大的黑墙。
墙体的材质颇为古怪,以黑为底,却隐隐透着金泽。即便幼童趴在父亲的背后,视角并不低矮,可这堵黑墙依旧高大到他努力仰起头,都看不见顶,向侧极目远眺,却望不见绵延的尽头。
男人背着他走近黑墙,顾长雪借着幼童的视野,看见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
【…………
周仲安·牺牲于·缺失锚点,无法定位
邹戟·牺牲于·受湮灭干扰,定位错误
林惣鹿·牺牲于·缺失锚点,无法定位
…………】
或是低哑或是崩溃的哀泣恸哭充斥着碑室,配上高得不见穹顶、长得不见尽头的黑色长碑,压抑得人喉咙发涩。
幼童带着几分迷茫与瑟缩看向碑前地上跪伏着的那些大人,看着有人疯子似的缩抱着自己的脑袋,从喃喃低语,到咬牙攥拳,再到流着眼泪一拳锤上石碑,又被人拖走。
“……”男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再度迈开的脚步变得沉重。
他一路走至石碑的最开头,目光在在密密麻麻的名姓中找出一条,抬手轻轻划掉。
“……”他张嘴想喊父亲,又不敢喊,只紧紧揽着父亲的脖颈,将脸贴在父亲背后。
“还冷吗?”男人低声问他。
“……不冷了。”他闷着声音岔开话题,“爸爸,我不认识第一个名字的第二个字。”
“念ben,去声。”男人将他从背后放下来,“你想到别去玩吗?”
“……”他闷声不吭地牵着父亲的衣摆摇头,指着碑室唯一的窗台问,“那里为什么坐着两个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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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机器人,是傀儡。”男人极低地笑了一声,牵着他走到窗台边,“这个是给我留的,这个,是给你妈妈留的。”
“如果幸运,将来我们死后,魂魄会被牵引至这两具傀儡中,你就不用接过我的担子……”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又重新清晰。
那两具金属傀儡身边多了一具傀儡,额头上玩笑似的被人挂了一只花冠,冠下拖着一根白线系的牌子:【爷爷】
画面再度闪烁。再清晰时,三具互相依靠着的傀儡旁又多了一具银色的傀儡,胸口处挂着一块拍卖似的丑牌子:【傻子】
视角的主人蹲在那具傻子傀儡前,半晌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摘掉了那块歪斜的牌子。
顾长雪本以为画面又要切换,却见视野的主人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堵黑墙前,仍显稚嫩的手从某条名姓上拂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刻痕。
画面迅速流转起来。
同样的一双手,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黑墙。
顾长雪看着这双手从最初的幼小稚嫩逐渐变得成熟有力,数千条名姓被他轻轻划去。
但第一条那个名叫“阿犇”的名姓却依旧还在,像阿犇这样迟迟未被划去的名姓还有很多。
灯塔窗外,四季走完了一轮又一轮。窗台边,傀儡脚边未拆的礼物一年比一年多。@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与日增长的,还有黑碑上的名姓,好像永远也划不完。
顾长雪看着视角的主人再度裹着密密缠绕的绷带走上这间碑室,倚着那几具傀儡坐下。
窗外是落日半垂,染得残霞金红。
他半曲着左腿坐在地上,垂着眼睑拆开手臂上被血染红的绷带,散乱的纱布间露出手腕清峻修长的筋骨,和一枚落在腕间,殷红如砂的朱痣。
第一百七十八章
……颜无恙?
顾长雪无声的呢喃传不入旧日残影的耳中。他被动地跟随着颜无恙的视线扫向身旁的黑碑,于密布的碑文中不期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姓:
【元无忘·牺牲于·受湮灭干扰,定位错误】
“……?”顾长雪心念微动,正待细看,眼前骤然一黑。
耳边逐渐传来熟悉又陌生的现代医疗仪器的滴鸣声,还有丁瓜瓜压着急躁的质问:“……他刚刚耳朵都流血了,你还跟我说检测不出任何问题?!”
“的确没查出任何问题,我们甚至找不到他的出血点在哪儿,”医生的语气有些不解,“这太怪了,他——我去!!”
顾长雪将额前的碎发抹至脑后,瞥了眼被他突然坐起吓到的医生:“这次……”他的声音很沙哑,“我又昏迷了多久?”
丁瓜瓜扑到床边,看顾长雪的眼神心痛得像在看一个问自己还能活多久的绝症患者:“都已经秋末了啊顾哥!早就跟你说,让你休息、休息,不要一出院就觉得自己是个健康——唔唔!”
顾长雪收回捏住丁瓜瓜喋喋不休的嘴的手,疲乏地揉了下额角。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看到颜无恙过去的记忆,但那几段记忆中的确透露出了不少信息。即便大部分信息带来的是更多的谜团,但仍有那么一两个他在意的点是可以切实查证的。
譬如那片高大连绵的黑色碑石,材质特殊到他掸眼便想起了赵三水当年开采出的矿石。他上一次穿回现代时还曾跟颜无恙提起过,黑石村从前大抵就是因为这种石矿而得名的。
“柳女士,就是赵三水前妻的电话,你手头上有吗?”顾长雪放下手,看向丁瓜瓜。
医生自觉地退出病房,给两人留出对话的空间。
“我手上没留,不过工作室和火鸡头那边应该存了她的号码……顾哥,你才醒就要柳女士的电话,想干什么啊?”丁瓜瓜嘴上叨叨,手上仍是利索地倒了杯水,塞给顾长雪,“是有什么问题想问她吗?”
顾长雪思索片刻:“你让火……咳。”差点被丁瓜瓜带歪了,“让简彰替我联系一下柳女士,问问赵三水当年开采石料、一夜暴富的完整情况。最好能弄清楚,当年向赵三水买石料的人是谁。”
“这简单,我发条消息给他就得了。”丁瓜瓜垂下脑袋戳手机时还在嘟哝,世上怎么会有火鸡头这么没用的侦探,“对了,还有桃桃。”
“桃桃?”顾长雪一愣。
“就是之前撞倒你的那个小姑娘啊,”丁瓜瓜抬起头道,“那小姑娘和工作室一直有联系,我妹看她心性不错,人又机灵,上个月十八岁生日一过,就让桃桃来工作室帮她打下手了。结果那小姑娘听闻你梅开二度又进了医院,自责得不行,一直说肯定是之前那一撞,把自己的霉运转移到你身上了。”
丁瓜瓜絮絮叨叨:“顾哥,你说这多迷信!亏她还是个大学生……不就是倒霉吗?那都是概率问题,工作室里谁不倒霉?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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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微妙地沉默了一瞬,“她最近课业忙吗?如果有空,找机会碰个面吧。”
“你想亲自劝她?也行,反正这小丫头早想来看你了。”丁瓜瓜一边说,一边伸手一把攥住想下床的顾长雪,“顾哥,你想干什么?”
关心则乱。眼看某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重蹈覆辙,丁瓜瓜一贯松快的语气都变沉了几分,依稀透出几分当年他仍被叫做丁寡欢时的阴郁影子:“上次你一心想要出院,医院还没检查出病因就到处乱跑,最后把自己又送进了病房。这次还想三进宫不成?”
他拉开病房大门,语气森森:“想都别想。我——”
“我需要和编剧YL见一面。”顾长雪打断丁瓜瓜讲得跟反派宣言似的关心的话,“我留院观察,你记得帮我找他。”
既然已经确认《死城》和《悬壶济天》都不是单纯的剧本,那这位YL编剧肯定有问题。可惜当年他只要到了手机号码,YL更换了号码后很难再找到对方。
“YL?”丁瓜瓜愣了一下,不是很明白顾长雪为何要找这么个人,“他怎——算了。只要顾哥你能乖乖休息,让我找谁都行。”
他抬手看了眼手机:“今天周四,周六桃桃没课,我让周哥把她接来医院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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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和桃桃碰面,顾长雪其实更希望能获得来自YL或者柳女士的消息。可惜前者的踪迹很难追寻,后者……
“那火鸡头简直跟死了一样没有消息,”丁瓜瓜满脸匪夷所思,“你说就是给柳女士打个电话的事儿,他需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吗?还把手机关机了!我想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都不行!”
顾长雪翻看着刚从王导那儿要来的最后一部烂尾剧剧本:“那柳女士的电话呢?工作室不是留了她的号码吗?”
“我们打了啊,可也不知怎么的,那号码也打不通。”丁瓜瓜有些郁闷,片刻后忽然压低声音,“顾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谁们出事了?”一道干练的女声从病房外传来,三位客人鱼贯而入,“哥,顾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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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关雎穿着一身休闲款的宽松西服,踩着球鞋走在最前面。一进门就不客气地把她哥从座位上拎起来,自己一屁股坐下,毫无形象地一瘫:“今天本想带桃桃去扫荡她学校周围的奶茶店,没想到周哥说顾哥约了桃桃今天碰面,我就也跟来了。”
“……你看看你这幅打扮,像什么样子。”丁瓜瓜忍不住拎着他妹的后领叨叨,“哪有成年人会穿着西服配球鞋的?还有,你这西服哪儿来的?袖子比你手掌还长!”
“穿着舒服啊,”丁关雎用看老学究的眼神看她哥,“今天又不见什么重要的合作伙伴,我还得打扮得跟商业谈判似的去奶茶店啊?”
她看着丁瓜瓜又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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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连忙举起双手投降似的站起来:“我出去,我出去守着,不惹你心烦,好吧?一会聊完想吃饭了,你们再来喊我。”
丁关雎拍拍桃桃的脑袋,转身大摇大摆地出了病房,看背影简直像个街溜子,和平日工作时的姿态全然不同。
顾长雪瞥了眼桃桃震惊的眼神:“习惯就好,关雎私下里比较放松。”@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桃桃呆呆地转过头,盯着顾长雪看了会,眼眶唰的一下红了,“顾哥!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什么?霉运?”顾长雪低头看了眼震动的手机,本想暂且忽略,视线扫过来信号码时却蹙了下眉头,“稍等,我看下消息。”
丁瓜瓜刚刚还在说简彰失联了两天都没开手机,现在他却接到了一则来自简彰的短信。点开以后,满屏的感叹号,顾长雪往后刷了几页才看到正文:
【!!!惊!天!大!发!现!这次,我终于能一雪前耻了!原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周仁心的失忆、黑石村的石料、顾老爷子的失踪……顾哥你等着!我已经快到医院附近了,马上就来找你!】
“……”顾长雪看着最后那段字怔住,直到丁瓜瓜用力晃了几下他的肩膀,“什么?……抱歉,我走了会神。你们刚刚说什么了吗?”
“不用抱歉不用抱歉,”桃桃连忙摆手,“就是说了下我以前的霉运史。”
她低下头掐着指尖道:“就是因为以前从没幸运过,所以高考之后突然接连遇到了好几件幸运的事,我还以为自己转运了呢……”
“接连遇到好几件幸运的事?”顾长雪皱起眉头,对这描述有些敏感。
“对啊。”桃桃掰着手指说,“比如走夜路的时候,在偏僻的小巷子里捡到一块会发热的怀表;刷粉丝群,抽到来颁奖典礼的——”
“等等。”顾长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怀表?”
“是啊,嗯……金色的,这么大。”桃桃比划,“应该不是纯金做的吧,材质很坚固——”
“那表呢。”顾长雪强压着心绪问。
“颁奖典礼后就不见了。”桃桃叹了口气,“可能是当时挤掉了吧?”
“……”顾长雪攥着手指平缓了下呼吸,侧过身取出抽屉中的匣子,打开盒盖,“你捡到的怀表,和这——”
“啊!就是这块表!”桃桃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怎么会在顾哥你这儿?难道真是在当时撞到你的时候——”
“不是啦,”丁瓜瓜带着几分好奇插话,“这表在顾哥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他了,是他爷爷给他留下的遗物。真奇怪……多年之后,你在巷子里捡到了一块一模一样、还都会发热的怀表,这难道……就是小说里写的什么世交或者娃娃亲的信物吗?”
“怎么可能。”桃桃偷瞄了眼顾长雪的脸,顶着张红了的脸强行岔开话题,“反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很幸运的事吧!比如……本来撞到了顾哥你,还用可乐弄脏了你的礼服,我是要赔一笔巨款的,结果现在不但没有负债,还找到了一份实习的工作……嗯,唯一能算得上倒霉的事,可能也就是前段时间遇到了一个假扮道士的老骗子?非说要跟我回家除祟去,我没理他就跑回了学校,后来也没再见过他。”
病房门外传来模糊的对话声:“李道长?是您吗?刚刚您突然主动联系我,我差点以为遇到诈骗了呢。您之前不还说没有时间,没空来帮忙看事吗?”
另一道略带疲倦的苍老声音答道:“我怕有什么万一,还是来看看。听说这位顾影帝已经无故昏迷了两次?”
“是啊是啊,”丁关雎的声音一路靠近,最终推开病房门,“直接进来吧道长,顾哥看到你能来,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顾长雪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门口,就见一位蓄着长须的老者迈进房门。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道袍,鬓发有些乱。配上他脸上的疲色,显得风尘仆仆。
李道长也没想到一进门会面对这么多人,愣神片刻,视线扫过众人:“——周仁心?”
周仁心还没来得及露出疑惑的神情,屋内有两个人几乎同时跳起来。
桃桃:“老骗子?!”
丁瓜瓜:“同伙!你、你不是那个,那个碰瓷儿的同伙吗?!”
顾长雪手中的手机再度震了一下,他垂头看了眼屏幕,就见简彰又传来了一条彩信:
【差点忘了,我可以先给你剧透一下,我查到的这张大网的中心人物长什么样。】
顾长雪本能地往下翻了一页,就见屏幕加载出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并不耽误顾长雪看出相片中的人有着一张和面前这位李道长一模一样的脸。
第一百七十九章
顾长雪的视线在黑白照片上停留片刻,抬眼看向门口的老道士:“李道长,你——”
“B4012床……找到了!顾哥!”房门再次被人推开,简彰顶着一头红发满脸亢奋地冲进来,“我找到当年收养周——我去!”
简彰猛然向后撤了一步,瞪着老道士:“你、你怎么在这儿?!我草,你们到底是什么邪道组织,居然手眼通天到这种地步?我这两天可是把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关了,你居然还能提前出现在这里堵我,难道是监视到我刚才开机给顾哥发了条短信……”
“你谁?”李道长一脸地铁老人看手机的神情瞅着简彰。
一旁的周仁心忐忑中带着几分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在简彰出声回答前询问李道长:“您认识我?当年我被收养,您是知情者?”
李道长和简彰几乎同时开口:
“我不知道什么收养——你们手里为什么会有这块怀表?”
“什么知情者啊,当年就是他收养的你!”@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病房内安静数秒,骤然吵成一团。
谁都有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谁都不乐意先让谁。
“……”顾长雪不堪其扰地揉了揉耳根,忍了几秒后重重搁下水杯,“够了。”
丁瓜瓜等人本能地闭上了嘴。@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你们是来探病的,不是专程来吵死病人的吧?”顾长雪将装着怀表的匣子放在腿上,“都找个位置坐下。想问什么问题,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挨个提问。”
李道长立刻开口:“那照这么算,时间最早的就该是这块怀表了吧?你从哪儿得来的?”
“不。”顾长雪盖上匣子,“最早的问题不是我从哪儿得来的这块怀表,是这怀表到底什么来头?”
“对啊,”桃桃小声说,“之前我还在小巷子里捡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这是什么组织标配吗?”
病房里有这么多人,旁边还杵着人高马大的周仁心,桃桃大胆地提出怀疑:“之前你想跟去我家‘除祟’,该不会就是想去找怀表吧?”
“……”李道长沉默下来,片刻后才沉声道,“这些问题涉及到某些必须保密的信息,我必须事先告知你们,即便你们现在问得了一个答案,事后也会忘记。即便如此,你们仍然想知道吗?”
“啊哈!”简彰在旁边响亮地拍了下巴掌,“听见没有?”
他一脸“终于沉冤得雪”的神情看向丁瓜瓜:“之前你总说我没用,只是找几个人、查一点旧事而已,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收获。——有他这样的妖术,我上哪儿能有收获?”
“不是妖术。”李道长将拂尘马尾甩上臂弯,一道萤蓝的罩子眨眼间拢住整间病房,“是科技。”
“……你甩着拂尘还一本正经说什么科技呢?!”简彰的红头毛肉眼可见地炸起来,“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道士!你刚刚还问我们想不想知道,怎么不等我们回答,直接就用上妖法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还用再等回答吗?”李道长挑眉看向简彰,“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查到了什么,我自然得保证一些不该被查到的东西继续保持沉默。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下了这罩子,你们问的问题,我便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至少在这一刻,可以暂时解开你们心中的疑惑。”
“……”周仁心怔怔地看着李道长,“我的失忆,就是这么来的?”
李道长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晌轻叹了一声:“那是应了你自己的要求……罢了。顾影帝说的没错,问题这么多,还是得从开头捋起才不会混乱。”
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伸手探入袍袖,取出一枚与匣中遗物一模一样的金质怀表:“方才这小姑娘猜得不算错,这怀表在我们这里的确是人手一个。不过,它并不是简单的象征物,而是重要的传讯装置,兼具定位和传送的功能。”
“……”丁关雎忍不住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攥住她哥的袖子小声吐槽,“我怎么觉得一个老道士拿着一块怀表大侃特侃什么传讯、定位……那么古怪呢?”
“他还说那蓝罩子是科技,这才古怪吧?”丁瓜瓜也从牙缝里挤字,“我看就是法术。”
他们自认说话的声音已经压得小到不能再小了,李道长矍铄的眼神却倏然扫了过来:“为何不能是科技?当年的先人若是看到如今的飞机电视,恐怕也会斥其为邪术。但飞机和电视是邪术吗?”
“……”丁关雎语塞片刻,将满腹的话强吞了回去,“您继续,您继续。”
李道长收回视线:“要说清楚这怀表的来历,还得从1400年前说起……”
“……一千四百年前,那是什么时候?”丁关雎实在没忍住,又侧过头跟桃桃窃窃私语。
桃桃努力调动自己过了一暑假基本全盘格式化的脑袋:“唐、唐朝?”她小小地缩了下脑袋,“丁姐,咱还是别说小话了。那个老道士瞪我们的眼神好像班主任……”
李道长目光严厉地瞪着这两人,却没有跑题:“一千四百年前,此方世界曾遭受过一场浩劫。”
“这场劫难虽然未被、也不能被历史所记载,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它所波及的并非只有我们身处的这个宇宙,还包括其他我们借用肉眼、甚至精密仪器都无法观测到的平行宇宙。”
“我们将这场浩劫称之为,‘孤舟之灾’。”
“……”丁关雎的表情越发微妙,但扫了眼顾长雪紧皱的眉宇,还是没再开口吐槽。
“孤舟之灾带走了很多东西。但在一切终了后,也留下了些许遗惠。譬如当年本是孤舟遗物的灯塔被重塑一新,成为抵御外敌的第一防线——”
“灯塔?”顾长雪的心脏重重跳了一拍,身体陡然绷紧。
他压着千思万绪哑声问:“什么样的灯塔?是不是基座残缺,下为黑石,上为雪砌,篝火之下有一间碑室,室内是一座黑色的慰灵碑?”
“……”李道长渐渐听愣住,“你怎么知道?”
顾长雪停顿片刻,没有照实回答,只接着试探道:“是颜无恙同我说的。”
他不自觉地微微蜷起搭在被褥上的手指,紧盯着李道长苍老的脸:“你认识他?”
“我……”李道长的脸上浮现出惊愕与狂喜交加的神色,混乱到一时没能说出完整的话“我……你在哪见过他?你怎么会见过他?你——”
“这都是后续发生的事了。”顾长雪强自收敛住确认颜无恙也是此世之人后心底掀起的惊喜与战栗,面上依旧一派冷静,“道长说完该说的,我自然也会告诉道长你想知道的。”
“……好。”李道长勉强找回冷静,“刚刚我说到哪了?对,防线。”
他抹了把脸,总算有了些动力:“让我想想怎么讲得简单点……对了。你们可以把灯塔想象成一个信念的接收器,塔中燃烧的篝火便是来自此世之人的信念。”
“只要灯塔屹立,篝火不息,便能在此方世界之外立起一道屏障,任何试图侵入或造成破坏的外来力量都会被屏障阻隔住。”
李道长看向表情都有些呆滞的众人:“我请诸位试想一下。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又并非借助术法神魔之力,这座灯塔的科技水平究竟有多优越?放在一千四百年前——哪怕是放在今日,如果为人所知,是否会招徕觊觎,掀起腥风血雨?”
“……”桃桃弱弱地缩了下脖子,“好像是……”
李道长:“所以,千年前人们就曾讨论过要不要干脆拆掉这座灯塔,以免造成灾祸。”
“但刚经历过孤舟之灾,谁也不能确定未来会不会再有外敌入侵,拆掉灯塔实属因噎废食。因此,会议最后商定,保留灯塔以防意外,并且守灯人——你们可以理解为守塔的人,会依旧负责守护灯塔,世代传承。”
李道长看向顾长雪:“而在诸多守灯人中,颜家是最为特殊的一脉。”
“千年前的孤舟之灾中,颜家长曾获得一种……你们可以理解为秘术,名为‘愿为萤火’。所有守灯人完成宣誓仪式后,都会从灯塔篝火中得到一枚属于自己的怀表。倘若不幸战死,颜家人可借由怀表,以此秘术让守灯人复生。”
“……起死还生?!”丁关雎实在没能忍住,“这也能做到?那守灯人岂不是,等同于长生不死了?”
“并非不死。”李道长摇摇头,“其一,愿为萤火只能复活战死的守灯人,寿终正寝的可不能复活。其二……从本质上来说,复苏的守灯人已经不再是人了。不,从完成宣誓仪式的那一刻起,守灯人便已经不再是人了。”
丁关雎听得搓了下胳膊:“不是人,那是什么?”
“是火种。”李道长看向自己的手掌,“寿终正寝或不愿被复活的守灯人,都会汇入灯塔的篝火之中,与牺牲的先辈同伴一起,庇佑此方世界。”
第一百八十章
“……”顾长雪微微怔住,想起自己还曾疑惑过为何能化作虚火的元无恙明明身处于《悬壶济天》的世界里,他却在《死城》世界中就梦到了对方。
现在想来,他在《死城》世界里梦到的恐怕并不是元无忘,而是另一位守灯人。只是……是谁?
颜无恙?司冰河?还是方济之?
他轻轻摩挲着膝上的木匣:“既然如此,是否经历过复生对于守灯人来说有什么不同?”
李道长给自己倒了杯水,略带审视地看着顾长雪:“敛尸……颜无恙是否同你说过四十年前发生的事?”@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等等,敛尸?!”顾长雪还没回答,丁瓜瓜先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什么敛尸?你是不是想说……‘敛尸人’?”
丁瓜瓜激动地狂拍周仁心的肩膀:“周哥,你还记得咱们在墓地听到的对话吗?说什么天才陨落,敛尸人失踪,傀儡没变化什么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李道长愣了一下,看向周仁心:“你听到的?那就难怪了。守灯人在公共场合谈话时都会刻意保持距离,控制音量,按理来说不该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不过你……世间很少有人的五感能敏锐到你这程度,这也是当初我挑选你的原因之一。”
“……”周仁心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道长,“所以,你的确是当年收养我的人?”
“没错。”李道长轻叹了口气,“这都是后话了。要解释你身上的某些遭遇,还是得从四十年前发生的那场大动乱说起。”
他转了转手中的水杯,沉默片刻后道:“四十年前的那一个年关,灯塔内的守灯人都在为宣誓仪式做准备。”
“这个仪式每一年举办一次。仪式中,预备役们会在宣誓后从篝火处获得属于自己的怀表,成为正式的守灯人。但——很遗憾,这个仪式并不是每一位预备役都能参与。”
李道长放下水杯:“先前我也说过灯塔的特殊性。想要守住它、并且心中不生邪念,对于守灯人的心性要求很高。”
“再加上获得怀表的守灯人需要负责巡逻并维护周遭并未建立灯塔、暴露于外在威胁之下的宇宙的安危存亡,灯塔本身又以信念为力量的来源……想要参与宣誓,成为正式的守灯人,必须通过灯塔的检验。”
“怎么检验?”桃桃想入非非,“打怪兽么?”
李道长流露出几分无语:“……不需要,只要在篝火前站一会就够了。”
“灯塔能检验出此人的心性、品德、毅力、为他人而战的意愿,据此来判断此人是否能够成为守灯人。而在检验中被淘汰的人,为了守密,则需消除其一切与灯塔相关的记忆,送回现世。”
“……”周仁心愣了愣,神情变得有些局促不安,“我也是……被淘汰的?”
“不。”李道长眼带安抚地看向他,“你当时顺利通过了检验。只是举行宣誓仪式的前一夜,你找上我说自己犹豫再三,实在是放心不下孤儿院,所以我们才消除了你的记忆,按照你的意愿,将你送回了孤儿院。”
“在那之后,我们也曾派人去找过你,想提供一些工作机会。毕竟按照惯例,所有预备役在回到现世后,我们都会保障他们未来的工作生活无忧,作为消除记忆、空耗了他们这么多年时光的补偿。”
“但你一直拒绝接受任何工作,只想待在孤儿院帮忙……我们也不好强塞工作,只能离开。”
“……”拒绝接受任何旁人的邀约,不愿离开孤儿院……这倒是能和当初院长拜托他照顾周仁心时说的情况对得上。
顾长雪轻点了下木匣:“刚刚你说到准备宣誓仪式,然后呢?”
“然后?”李道长轻叹,“然后就发生□□了啊。”
“在那场动乱发生前,我们并不会堵在篝火前,见谁没通过检验就当场消除记忆、遣返回去。”
“这些预备役在灯塔生活了这么多年,有那么多的亲友都在灯塔里,总得给他们一个和过往故人告别的机会,至少让他们在灯塔过完最后一个年节再离开——”
“也就是说,你们会当着他们的面举行宣誓仪式?”丁关雎轻咂了下嘴,“这真是给他们告别亲友的机会,不是当面狂踩他们的痛脚?”
“……”李道长无奈地看过去,“小姑娘,你还没弄明白一件事。我们挑选预备役,可不是在大街上随意拉人。”
他耐着性子点了下搁在身边茶桌上的怀表:“怀表能探测出达到一定标准的人选。可以这么说——能被怀表选中的人,都心性坚韧且纯善,在遇到方才我们提到的这种情况时,根本不会往‘嫉妒愤恨’方面想,只会珍稀这最后一个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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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四百余年来,都是如此。只是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怎么了?”丁瓜瓜听得心急,“出什么意外了?”
“四十年前,一种名为‘湮灭’的混沌风暴盯上了我们所在的宇宙。”李道长斟酌着字句道,“按照千年前流传下的档案记载,它是一种概念的聚合体,只有进食的本能,能够吞噬已经毁灭的宇宙。”
“我们所在的宇宙还很健康,照理来说不该被它纳入……捕食的范围,但它不知是进化了还是饿极了,居然做出了除‘进食’以外的行为——诱捕和入侵。”
李道长扫了眼众人半懂不懂的表情,进一步解释:“为了给日后的巡逻和战斗做准备,预备役需要经常前往各类宇宙进行适应性训练。湮灭无法跨越灯塔的防线影响屏障内的人,却能影响这些主动出屏障的预备役。”
“我刚刚也提到过,湮灭是一种概念的聚合体。受它影响的人,不但会被扭曲心性,还会……”李道长寻找了一下合适的形容词,“被影响气运?古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在湮灭的影响下,善者只会经历没有穷尽的厄运,恶者的阴谋却会一路顺风顺水。”
“……”顾长雪呼吸微滞,几乎立即想起当初在《死城》中遇到的一切。
桃桃突然在旁边小声抽了口凉气:“那我以前总是倒霉至极,难道也是受这个湮灭的影响?”
“有一定的可能。”李道长回答得很严谨,“毕竟动乱之后,灯塔在那些受湮灭影响的预备役的袭击下崩塌了大半。即便四十年来我们尽力修复,但因动乱,我们折损了大批人手,中途又有关键性的人才意外牺牲,导致灯塔至今未能修复完成。”
“如今庇护这个世界的屏障并不完整,湮灭的确时常趁虚而入……我平日借‘除祟’之名四处探访,就是想解决这些问题。”
李道长想了想:“其实有个简单的方法,可以确定你们过往遭遇的厄运是否是湮灭搞的鬼。请问事发当时,你们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是否本该是晴朗的天气,却毫无征兆地突然狂风大作?”
他站起身,推开紧闭的窗户:“就像现在这样。”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豁然敞开的窗外。
隔着浅蓝色的屏障,只见室外狂风乱卷,催压得绿荫树歪斜倒伏。天色暗沉得像蒙了一层黑灰色的滤镜,撕裂的云彩如同暴虐张开的鲨齿。
“……”病房里的多数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丁关雎摸出手机,干巴巴地低声问她哥:“咱们……要不要给工作室发个消息问问?”
他们以前聚在一起时还调侃过,他们工作室真是汇聚了一堆命硬的人。现在看来……
“……别问了。”丁瓜瓜动作粗暴地捋了下头发,神情难免变得有些阴沉,“我打赌你的手机现在没有信号。”
“……”丁关雎瞅了眼屏幕,又默默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和众人相比,顾长雪的心情还算比较稳定。毕竟之前在《悬壶济天》中他就对这件事有所猜测,李道长的话只是佐证了他的想法:“道长,请接着说。”
李道长向屋外丢了个什么东西,关上窗坐回椅子:“方才说到何处了?哦,灯塔坍塌。”
窗外倏然闪过几线亮光。
众人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过去,李道长侧头看了眼:“此处屏障留下的裂隙不大,用我刚刚扔的这种微型傀儡便能修复。等修补好后,风暴就会消失。你们不必在意。”
他收回视线,把话拉回正题:“刚刚我提到过,怀表能够定位和传递讯息。你们可以姑且将它当做手机来理解。”
“在灯塔未坍塌前,守灯人可以借由怀表穿梭去任何宇宙。留守在灯塔内的人可以根据守灯人手上持有的怀表,定位他们身处哪一个宇宙,并接收到他们传递回来的讯息。”
“但灯塔坍塌后,我们无法再定位守灯人的位置,也很难再接收到他们传递回来的讯息。偶有几例,传回的讯息也都是残缺不完整的。”
“……”顾长雪轻叩着木匣的动作微顿,“这就是《死城》那几个剧本剧情残缺疏漏的原因?”
“什么?”李道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司夜阑写的那几个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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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阑……?”顾长雪慢慢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将其与YL划上等号的同时,忽地回想起当初司冰河曾说的某段话。
他说,刚睁眼时,他不知自己的来处,也不知自己是谁。枯坐在雪地中很久,只想起一首诗。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顾长雪思忖着抬起眼,“司夜阑和司冰河是什么关系?司冰河也是守灯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乍然听闻久违的名姓,李道长怔了片刻,再回神时,脸上的倦色浓重了许多,显得愈发憔悴。
他沉默了少顷才答道:“司冰河……的确是守灯人,司夜阑是他的表兄弟。”
他看向丁瓜瓜:“方才你提到在墓地里听人说什么‘天才陨落’、‘敛尸人失踪’……这天才指的就是司冰河。”
“他在十六岁时便通过了所有的试炼,也通过了灯塔的检验。大动乱发生的那一年,恰是他参加誓约仪式的那一年。他在仪式上第一个获取了怀表,第一个挑选了某个濒危宇宙进行迁跃……前脚刚离开不到半分钟,动乱便爆发了。”
“半分钟?这动乱这么会挑时间?”丁关雎嘀咕,“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我可记得司冰河在剧里是个深藏不露的反派啊……”
“可按老道长的意思,守灯人应该都是好人啊?”桃桃小小声说,“难道……灯塔的检验出错了?还是他也被湮灭影响了?”
“都不是。”顾长雪听得蹙了蹙眉头,“他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去过他所迁跃的那个世界,司冰河至死都在竭力抵挡蛊灾。重生之后,哪怕他失去记忆,仍在追查蛊的来源。”
一些之前想不明白的问题,他现在终于明晰了:“他一直说自己要传递什么情报,但又想不起要传递什么……大概,是想向灯塔求援?还有他总是本能地摸胸口……他是不是在找自己的怀表?他曾说过,他摸的东西不见了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此喜悦却又难过。”
“……”李道长一直安静地听着顾长雪的描述,沉默良久后,眼眶陡然泛起红。
他绷着牙关克制了片刻,抬手用力抹了下脸,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只拇指大小的人形傀儡,声音沙哑地道:“我很抱歉,但这件事对我——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能请你拿着这具傀儡再说一遍,确保这番话的真实性么?”
“……”顾长雪在丁关雎“都拿人偶了还说这是科技”的嘀咕声中接过傀儡,瞥了眼李道长,“颜无恙的疑心病也是这么养起来的?”
“什么?”李道长没听清。
顾长雪没再重复,只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东西亮橙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说的是真话。”李道长的声音更哑了,脸上的神情像是想笑,又因为这份心病已苦闷多年而一时笑不出来。
他僵立了许久,才缓缓放松身体:“谢谢。不论你是如何去往冰河所在的那个世界,如何遇见敛尸人的,你说的这些情报对于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
丁关雎在旁边翻白眼,小声逼逼“怎么有人说着感谢还要掺带几句怀疑的”,顾长雪却觉得这行事作风颇为熟悉可亲。
李道长仿佛完全没听见丁关雎的絮叨:“方才我说到哪了?哦,对。灯塔的破损导致无法定位守灯人手中的怀表。”
“这种影响是双向。那些在外巡逻的守灯人也失去了灯塔这个母锚点。所以□□发生后,那些不在本世界的守灯人都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上万名守灯人因此身死他乡。”
李道长轻闭了下眼:“我想冰河遇到的也是这种情况。”
“他在异界守灯失败,本想向灯塔传讯,却不知为何丢失了母锚点。既无法通讯,也无法回到灯塔。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为那个世界设法截留下一线生机……”
“只要还有一丝生气在,湮灭就无法吞噬那个世界。只要能等到敛尸人循着怀表的锚点找来,或许便能请来支援,力挽败局。”
“等等。”丁瓜瓜无心再粉饰自己的本性,皱着眉头冷声打断,“不是说灯塔坍塌后就无法追踪怀表了吗?”
“的确如此。但颜家人是特别的。”李道长好脾气地回应道,“诸多守灯人中,唯有颜家人还持有千年前从孤舟之灾中获得的……秘术。”
“这种秘术只能凭借血脉传承,并且同一时期只有一人能够持有它。”@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们曾查阅过孤舟之灾留存的下来的档案,推测这种秘术可以令持有者与灯塔、与各怀表之间保持强有力的联系,所以持有愿为萤火这一秘术的人仍能自如地穿梭于不同的世界,去寻找散落在异界、承载着火种的怀表,也能正常地回到原世界。”
“那这不就简单了?”丁关雎撑着下巴道,“让这个……颜家人?到处去把怀表收集回来,然后再一口气用秘术复生——”
“不,”李道长轻叹了口气,“事情并不像你说得这么简单。”
“守灯人被复生的同时,怀表会自动消融。这就相当于承载着火种的火盆忽然消失,火种会自动落地生根,无法再离开他所扎根的世界。”
“……”顾长雪瞬间想起他在《死城》中梦到的那簇火光,还有元无忘虚化为火时的模样。
李道长苦笑了一声:“放在四十年前,这的确不算什么难事。按照一贯的流程,敛尸人确实会将怀表带回灯塔,在原世界复活他们。造成的后续影响,无非是被复生者无法再做外勤,反正有灯塔在,自然会有其他的守灯人按照坐标前往守灯失败的世界帮忙收拾烂摊子,不必太过担心。”
“但大动乱后,灯塔破损。异界的锚点坐标无法被确认,一旦敛尸人将怀表带回原世界,就将失去唯一能找到那一方受难世界的道标……带回怀表,等同于放任那个宇宙步向毁灭。”
“……所以,敛尸人会直接就地复活那些守灯人?”也不给人家选择的机会?后面半句话,丁关雎好歹还是吞了回去。
李道长却看穿了她的想法:“不。”
“守灯人中有一个从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传统。所有牺牲的守灯人都会在濒死前留下遗言,存放于怀表中。敛尸人会根据遗言的要求,带回怀表或直接复活他们。”
“大动乱后,颜家两代敛尸人前前后后找到了共计四千余名牺牲的守灯人。他们本都可以回来……但没有人选择回来。”
“……真的假的……”丁关雎小声嘀咕,用狐疑掩盖她一瞬间受到的震撼。顾长雪却一直缄默地摩挲着手中的木匣。
他见过几位守灯人,与他们打过交道,完全可以推想得出那四千余名守灯人在牺牲前会有什么反应。
大抵都是像司冰河一样,拼命想向灯塔传递消息,又在尝试无望后回望身后分崩离析的世界,最终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或许这就是司冰河在摸到怀表不见踪影时,觉得既欣喜又难过的原因。
欣喜是因为怀表消融,这意味着敛尸人赶到了。难过则是因为……他将永远留在异界,再也无法还乡。
他甚至因此逐渐想明白了在《死城》时,颜无恙某些时刻忽冷忽热的态度缘为何故——
如果守灯人的品性真的高洁到不惜为守护异界生灵而战死,不惜永远告别自己的故乡,那在失忆后得知自己杀人无数,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次在吴府密室中颜无恙对吴虑的诘问,是否也是在诘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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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虑嘶声问颜王难道不怕自己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颜无恙的那一句毫无迟疑的“不怕”,或许包含的正是对自己“罪责如此,本该赴死”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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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来看,颜王一切古怪的言行便变得可以理解——
为何颜王会在离开密室后突然疏远他?
因为“贤明的君王怎能信赖佞臣”。
为何他在王府外的挑衅反让颜王重新愉悦,恢复惯常的相处方式?
因为“景帝并非因轻信佞臣,而是手握把柄。此为权衡制约,乃是为君之道”。
“……”顾长雪极轻地哼笑了一声,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是好气还是好笑,只收敛了心思看向李道长,“那‘敛尸人失踪’又是怎么回事?我遇见颜无恙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真当自己是颜王……而且他还犯过两回病,一回比一回严重。犯病的时候浑身僵劲——”
“像一具银质的傀儡?”李道长接过话茬,“这事你要在他失踪前问我,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灯塔里摆放着四具傀儡。但他失联后,我去摆放着那几具傀儡的窗台附近……缅怀故人,找到了几只漂流瓶。”
“瓶子里塞着几段对话,大致意思是劝他不要那么频繁地穿梭异界。他的身体虽然在经过改造后力量强于一般的守灯人,但频繁穿梭很容易激发排异反应。”
李道长露出几分困惑的神色:“按字条的意思,植入进颜无恙身体里材料很特殊。一旦激发排异反应,每经历一次穿梭,他的肉.体都会被侵蚀一部分,相当于丢失一部分的自己……最开始只是丧失一些常见的欲望,到最后或许会丧失所有情感,成为一具彻头彻尾、只为了履行敛尸职责而行动的傀儡。”
“……”顾长雪摩挲着木匣的手指不由地停滞了数秒。
在《悬壶济天》中,颜无恙的情绪反应的确比在《死城》时浅薄平淡不少。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身份导致的……难道不是?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至于欲望……仔细回想起来,在《悬壶济天》中他们的确不曾有过什么亲近的举动。
最亲近也就是碰碰后颈和下巴,稍微能算得上逾矩的可能也就是他在江上寒沐浴那回,颜无恙看着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短暂地产生了些许情绪波动。可被他反手拉住傀儡的手甲后,那人又在几句话的功夫里恢复了平静,没聊多久便转身离开了江上寒。
……但这也不足以衡量是不是“丧失了一些常见的欲望”,毕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四处奔波,调查真相,没什么闲暇聊感情。就连在江上寒众弟子都以为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颜无恙也会每日避开耳目溜出寒江查事。这没有感情基础,直接往床上躺也不现实……
顾长雪轻咳了一声,拉回自己越想越偏的思绪,听见一旁的桃桃小声说:“那我捡到的那枚怀表……其实,是某位牺牲的守灯人留下的?”
她的声音里掺了几分哭腔:“我那天和朋友约好一起去写生,走到半路却下起了暴雨。我倒霉惯了,跟朋友取消了约定就想抄小道回去……”
现在想来,那天的雨真得下的好突然啊。狂风肆虐到她钻进了小巷也依旧躲不开。
她背着画具前行,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看着他,视线里充满了粘稠的恶意。就在她几乎惶恐到撒腿跑起来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脆响响起的瞬间,暴风骤雨齐歇,巷道口传来几声男人的闷哼。等她攥着拨通了父亲电话的手机挨蹭过去时,就见巷口晕着三个满身酒气的地痞,不远处的地上落着一只金灿灿的怀表。
“他救了我,是吗?”桃桃很难不多想,嗓子眼里压抑着哽咽,“如果他不帮我对付那几个流氓,别管我身边有没有什么风暴,他说不定还有机会获救的,对不对?”@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李道长叹了一声,温和道:“别想太多。大动乱后,湮灭盘踞在外,所有的守灯人都不再外出巡逻,只负责修补灯塔,维系这一方宇宙的屏障。他会伤到连几个地痞都打不过的地步,就意味着在此之前他已经受到严重的来自湮灭的侵蚀,就算能赶回灯塔,也一样药石无医。”
他说完这段话,又顿了许久,微微闭了下眼,才带着几分歉意看向丁家兄妹:“这位守灯人曾是我的学生。他牺牲的消息传来后,我一直忙于寻找他的怀表,所以先前你们打了不少通电话,我的态度都不怎么好。”
丁关雎瞅了眼红着眼睛的桃桃,难得老实:“不能怪您。之前有几次我们的确编得很不着调,您不乐意浪费时间是正确的。不过,现在桃桃手上的怀表已经遗失了——”
“未必。”李道长摇摇头,轻声道,“穿梭宇宙并不简单,没有怀表做不到这点。可顾先生先后昏迷了两回,方才又说见到了冰河和敛尸人……我记得,顾先生第一次昏迷是被一个小姑娘撞倒导致的?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就是这位捡到我弟子怀表的小姑娘?”
“您的弟子——”桃桃微微睁大眼睛,又赶紧拉回正题,“对。”
李道长颔首:“我猜测那块怀表是在碰撞间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与顾先生绑定了,所以才造成顾先生两次昏迷,两次穿梭宇宙。”
他的神情变得肃然:“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不光是因为母锚点丢失,顾先生下一次穿梭未必还能回得来,也因为顾先生两次穿梭宇宙似乎都处于灵肉分离的状态。这情况我还是头一次见,毕竟历代守灯人穿梭都是连带着□□一并离开的……但想也知道,灵魂频繁离体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一来为了回收怀表,二来为了顾先生考虑,我准备剥离顾长雪与怀表的绑定,将这两块怀表带走。”
“两块怀表?连老爷子的遗物一起带走?”丁瓜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道长看过去:“我不清楚那块怀表为何落入顾先生的爷爷手中,但客观来说,它本属于一位名为‘阿犇’的守灯人。四十年前动乱发生后,很多守灯人被湮灭吞噬,怀表也被一并吞没。我们本以为阿犇的怀表也是其中之一,却没想到它居然会遗落在外……”
丁瓜瓜还想再说,顾长雪总算开了口:“按照你之前的说法,阿犇牺牲后,便化身为火种,一直沉睡在这块怀表里?”
丁关雎迟疑地冲她哥道:“人家的魂魄还在里头,我们强留的确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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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个问题。”
顾长雪再度开口,手轻搭着木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我记得很清楚,并且周围的人也曾听我提起过,十来年前我爷爷时常几个月、大半年的失踪。李道长认为,我爷爷这是去哪了?”
“……”李道长的神色逐渐变得迟疑,“听着像是也穿梭了异界,可……哪会有这么多巧合?怀表从未有过绑定两人的先例,顾先生已经是极为罕见的特例了……更何况,老爷子有何特殊之处,为何能和颜家人一样穿梭后仍能正常归乡?”
“这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确认爷爷出事的那一晚,我和桃桃一样,也听见了一声怀表落地的脆响。醒来时,原本空荡的地上凭空多了一只怀表,并且门窗反锁,不可能有人进出。”顾长雪按着木匣,“我是否能认为,这块怀表中或许也保存着我爷爷的火种?”
“……”李道长眉头紧锁,“但——”
“但这两块怀表也牵涉到这位叫做阿犇的守灯人,牵涉到您的弟子。”顾长雪松开手,“所以,我想参考一下另一个人的意见。”
他屈指在木匣上叩出一串节奏古怪的闷响:“李道长知道这段暗码是什么意思么?”
“……”李道长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白呆子。这是元无忘常做的小动作,当年他还在接受训练时总和白木深——就是《人域》的主角原型厮混在一处,有事没事就爱拿这串暗码逗白木深。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长雪没有回答,只改换了节奏:“那这段呢。”
当初他被颜无恙拉进松脂殿里,本想问清楚心中的疑惑,但颜无恙只冲他摇了下头,就坐到石头前低下头开始捯饬他的银质内脏。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三四分钟,顾长雪本有些焦躁,但过了半分钟后便意识到那些器具在拨弄间始终在发出有节律的声响,并且一直循环重复到元无忘进门。
顾长雪轻声道:“这暗码里的字或许打乱了顺序,但应当能拼成一句完整的话。李道长,是什么?”
李道长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来找我,唤醒我。”他顿了顿,“这是谁给你的留言?冰河?……还是敛尸人?”
悬挂在他腰间的罗盘陡然嗡响。
窗外天色骤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桃桃刚叫了声“怎么回事”,就听得一连串炸响,整座医院灯光齐灭。
世界陷入数秒的安静之中。
周仁心在这片安静中满脸茫然地站在病房插座边,忐忑不安地攥着手里的电线连声低问“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拔线——这会不会被我扯坏了?”,丁瓜瓜则死死盯着窗外。
隔着屏障,窗外黑得像是蒙了一层不透光的幕布,隐约听见风声呜咽。
丁瓜瓜将妹妹往身后掖了掖,几步挡在顾长雪床前:“李道长。不是说这里的裂隙不大,很快就能修复吗?”
他防备着初次见面并不熟识的李道长,也防备着窗外的异象。正绷紧了肩背,就听丁关雎在他身后低声急唤:“顾哥,顾哥?!醒醒!”
·
丁关雎的几声呼喊并不能阻拦灵魂飞跃的速度。
顾长雪熟稔地闭眼等待眩晕劲过去,还未睁眼,就觉身体像是蓦然撞入了一片寒潭。
四周是细细索索的嗫语:
“道士……杀了这道士……”
“他是狗皇帝派来抓人祭的!我听外面的人说了,这家伙已经沿着北河掳走了百来个童男童女……歹毒至此,合该受死!”
“他呼吸都停了,是不是受不住尊主的阴煞之气,直接被冲散魂魄了?”
手背处有阴凉的东西轻轻拂过,顾长雪却没动,只静静闭着双眼,屏息继续凝听:
“真是见了鬼了。既然他是道士,为什么会贸贸然闯进咱们这片阴煞之地?但凡能开阴阳眼,都不至于看不见这儿那么浓的阴气吧?”
“这是个假道士吧?我跟了他一路,亲眼看着他领着督查办的军队闯进村子,想抓走村民家里的孩子,结果村长说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被送到净地洁身去了,又一路把他引到了这里……他要是个真道士,早在看见这漫天的阴煞之气时就该知道村长在蒙骗他,何至于一脚踏进这里?”
“他是假道士,他身后跟着的督查办难道就没一个有真本事的?”
“督查办也未必爱办这种差事啊……不过,现在怎么办?这家伙的肉身怎么处理?”
“不如送去给尊主享用吧。”
聚在一起的阴鬼们纷纷应和:“好好——哇!!”
顾长雪蹲在缺胳膊断腿的阴鬼们中间,微微挑眉:“既然都说好,为何还不带路?”
第一百八十三章
周围静默片刻,爆发出一片私语。
顾长雪耐着性子听了会,发觉这些阴鬼除了惊愕于“怎么还有活人上赶着想被鬼吃”,没一个注意到先前还不能视鬼的道士怎么现在又能见鬼了,明摆着都没长什么心眼。
这就有些古怪了。
这些阴鬼既然提到了“尊主”,又提到了“督查办”、“北河”,他显然是穿入了《人域》剧本所写的世界中。
这世界里野鬼横行,大都揣着九拐十八弯的诡计。像这样阴煞浓郁的“风水宝地”,哪轮得上这些心思纯直的鬼占据?
除非那位尊主极度不喜心思深沉的阴鬼留在身边,几番……嗯,淘汰之下,才只留得这群没心机的阴鬼幸存下来。
……细想一下,这好像就有些不妙了。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正想找机会离开,多掌握点情报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寒从背后倏然袭来。@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被一股巨力狠狠扣压在地,刚想抬头啐开不慎入口的泥沙,颈间就被冰冷如铁的手掌死死箍住,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半拎起来。
颈骨隐隐发出咯吱的声响。顾长雪虽然不会轻易窒息,但痛觉与常人无异,眼前发黑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抬手攥住袭击者的手腕。
袭击者很低地“嗯?”了一声:“你不是人?”
“……”我特么的……顾长雪闭了下眼,绷紧腰腹猛然一拧身,长腿狠狠扫向压制着他的邪祟。
惊呼声四起,众鬼被尊主身上骤然暴涨的阴煞之气骇得四下逃窜。
顾长雪只短暂轻松了不到半秒,就觉一道冷风倏然刺向自己脑后,反手接住的同时那柄断矛就被另一只手握住一转,嗤地一声贯穿他的手掌,又深深钉进土里。
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就像当初在永乐海地牢里被贯穿眼珠时一样,痛觉像突然断线似的销声匿迹。
顾长雪停顿了半秒,疑惑于总是失灵得恰到好处的痛觉,但很快便收敛心神,抬眼看向再度将他抵在地上的恶鬼。
按照剧本的描述,此方世界中的确存在着一位被尊称为“尊主”的邪祟。
它来处不详,名姓不详。据说乃是千万道怨魂融合而成,故而并无凝实的样貌,大多只以面目不清的灰雾形象示人。
但眼前这位五官轮廓深邃分明,骨相冷峻,顾长雪盯着对方那双含敛着银芒的眸子看了片刻,想问对方对过往还有没有印象、状态如何,这张脸是不是你原本的面容,就见眼前的邪祟微微俯低上身,用低沉冷漠的声音问:“你在想什么?”
冰冷的鬼手依旧压在颈项上,贯穿手掌的断矛被钉得更深。
顾长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看明白了这人根本没打算听他的回复,只一心想杀死他——或者说,杀死他占据的这个作恶多端的原身了事。
这明摆着是他之前不妙的预感成了真。面前这家伙的确如李道长所说,因为多次穿梭造成情感和人性化的思维被削弱,开始采取一些激进的行为。
好比对付这些祟鬼,若换成还在《死城》或者《悬壶济天》中的颜无恙,多半不会直接出手,而是会将他们用某种契约束缚着,不得不受他驱使,等待某日作为底牌用出,确保牌局大获全胜,再挨个慢慢清算总账。
而眼前这个,选择的则是直接荡涤干净,一个后患不留。
客观来说,这两种做法都没错。只要有绝对的实力护航,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但——
很不幸。目前的顾长雪在眼前人……眼前鬼眼里,显然也归属于害人不浅、心机深重的行列中。
压着他的邪祟不知是否确认了无法轻易拧断他的脖颈,箍着他的双手缓缓放松了力道,阴凉的指腹抵着他的喉结:“问你话。”
“在反省。”顾长雪扯动被断矛钉穿的左手,无视鲜血长流的掌心,凭蛮力一点点抵开邪祟,“反省之前干什么事业心那么重。”
但凡他恋爱脑一点,在《悬壶济天》中抽出哪怕十分之一的时间撩撩闲,指不定早就发觉颜无恙的古怪之处,也不至于面对眼下这种局面。
邪祟身遭的阴煞之气逐渐凝实,千根锥针直指道士:“叶星,观星台督查。虽是二把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假道士,单凭汲汲营营、替皇帝办他人不愿为之事,才爬上如今的位置。”
银眸的邪祟凝视着他:“你不是叶星。叶星从无阴阳眼,看不见鬼神,更无如此蛮力。”
“他当着我的面魂飞魄散,而这片阴煞之地中存活的阴鬼又一个都没少……你是谁?怎么占据叶星的躯壳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有些意外地看向邪祟,没想到这回对方一照面就看出他是换了个里子,“我是——”
眩晕感不期而至。
有那么一瞬,顾长雪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扯拽,即将拖出躯壳前,那股力量又徒然消失。
一切快得就像只是个不轻不重的警告,却足以让顾长雪姑且吞回了本想直接灌输给邪祟的真相。
“你是什么?”凝着阴煞之气的锥针又驱进几分。
“……”顾长雪木着脸地在心中轮转了一遍剧本中的角色,当真想不出哪个能让颜无恙版的邪祟收敛敌意,只能自暴自弃地选了个好歹能圆得上逻辑的,“鬼王。”
《人域》剧本中,九州大地瘟疫丛生,野鬼邪神横行。
有那么一段时期,民间曾传过一则谣言,说人间的动乱都是瘟神导致的。为了镇压瘟神,观星司私底下尝试造鬼王,所以每年才要掳掠搜刮那么多童男童女做人祭,只为了快点将鬼王喂养长大,以毒攻毒。
这谣言未必是真的,毕竟永帝收罗人祭很快被确认就是为了长生不死。但鬼王的确存在,并且还在大结局时被主角团“借”来镇压过一回瘟神,因此魂飞魄散。
顾长雪望向邪祟的银瞳:“我听说北河有个邪祟尊主一直在寻我,想拜入我麾下,所以便亲自来看看,这位尊主究竟实力如何。”
剧本中,眼前这位被称为“尊主”的邪祟——准确的说是原主,曾露过两回面。
第一回 是为了找鬼王,与拦路的主角团干了一次架。第二次是为了守护鬼王不被捉去镇压瘟神,被主角团打得几乎溃散,反手喂给鬼王做了口粮。
如今邪祟换了个主心骨,主角团能不能打得过颜无恙得另说,颜无恙乐不乐意拜鬼王的山头也得两说。但顾长雪能确认,拿鬼王镇压瘟神这种办法,主角团能想到,颜无恙肯定也能想到。对方多半会收手,并且为了防止鬼王跑路,还会亲自寸步不离地跟着。
“鬼王?他就是鬼王?”
四下里再度响起窸窣的私语:
“难怪尊主拧不断一个假道士的脖子,这便能理解了……”
“尊主之前的确想拜山头的来着,现在鬼王亲自上门,咱们是……?”
“是你个头!这些时日有多少恶鬼邪神从咱们地盘附近经过,天大的能耐还不是让尊主给吃了!照我说,这鬼王看起来也打不过尊主,咱们搏一搏,让尊主把鬼王吃了,那尊主以后不就成鬼王了?这不比拜山头好!”
阴鬼们的七嘴八舌似乎并未传入邪祟的耳中,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只是微蹙着眉头,冰冷的银瞳审视着顾长雪,显然在打别的主意。
顾长雪并不怎么担心地任他打量。至少这一刻的颜无恙远没有面对湮灭时那般压迫感慑人,相比之下他现在更像一只侧卧着的老虎正睨着眼看身边的活物,最多也就是动一动尾巴,还处在要不要捕猎的思考中。
顾长雪现在更在意两个问题。一是这次穿梭前忽然发生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二是颜无恙这状态该怎么处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既然对方会给他传“来找我,唤醒我”这样的话,就说明他该有办法将对方从当下的状态中拉出来才对……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增大。阴鬼们从先前的交头接耳,变成低喝:“吃了他!吃了他!”
邪祟的眉宇皱了一下,冷漠地抬起银瞳,身周的锥刺还未调转方向,忽觉唇畔一烫。
阴鬼的体温总是比活人要冷得多。
对方柔软的唇从他的唇角一路吻向唇峰,又贴着他低声道:“都是鬼,尊主也该知道进食不止生吞活剥一种方法吧?”
周遭的锥刺微顿了须臾,猛然扎向胆大包天的某人。
对方非但没躲,反倒反攥住他箍着对方的手,语调里掺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嗤笑:“别试了。方才不都试过了?我们奈何不了彼此。”
“我对生吞活剥没有兴趣,倒是对另一种吃法颇为好奇……尊主可曾听过……炉鼎之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阴鬼们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震惊地瞪着以一种危险又暧昧的姿势紧贴在一起的一人一鬼。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四野传来风声尖啸。
难以计数的残戟断矛刺破煞气凝成的灰白色雾潮,一股脑袭向纠缠在一处的一人一鬼,又在他们的躲闪间深扎入土,没柄七寸。
雾潮被搅得尘浪翻涌,伸手不见五指。莽莽灰浪中唯有两点银芒穿透阴雾,因顾长雪的一句“停手”被禁锢在原地。
“……你做了什么?”仍执握着断矛的邪祟缓缓胎眸,终于不再藏锋,骇人的威胁性在雾海中蔓延,激得顾长雪后脊寒毛树立。
迷雾中,那双眸子中并无瞳纹、唯有刺眼银芒,非人的特质似乎彰显着他已经彻底滑向了远离人性的另一个极端。
顾长雪却没后退亦或是畏惧,只看着这双银瞳轻声道:“我可什么都没做。这师徒契,是你自己同我立下的。”
颜无恙在松脂殿向他立誓契时,他还纳闷过。危机已经解除,记忆已经恢复。这位疑心癌晚期患者修补身体就修补身体,传暗码就传暗码,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同他立这种刻在灵魂上的契?
现在他倒是明白了。
他抬手按住眼前邪祟的后颈,半强迫性地将人带近了低语:“是你让我来的。是你让我来唤醒你的。所以我接下来做什么,你都没立场指责我……”
剩余的话淹没在唇舌交缠间。
他吮吻着邪祟冰冷的唇,有那么一刻感知到对方紧抿的唇终于松开一条缝,旋即他的后腰被一双寒如霜冰的手臂箍住,压得他与面前冷硬结实的身躯又贴紧几分。
他被揽着腰带得浮起几寸,又被抵在一块湿冷的巨岩上。道袍的衣襟被略有些粗暴地扯开,属于生人的阳气随着唇与肌肤的厮磨迅速流逝向另一端。
有那么几秒,顾长雪分出几分清醒的神智思索“这家伙该不会真打算一口气吸干阳气”以及“怎么恰到好处地叫停,免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下一秒,本还在索求无度地进食的某只邪祟就黑着脸起开了。
“?”顾长雪有点意外地半撑起身体,“我还以为你打算趁势吞噬我。”
“……”邪祟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显然心情不是很晴朗,“真想死,地上有断矛。”
顾长雪没被他带歪:“以你的性格,要下死手又怎么会轻易放弃——等等。你不会是几口就饱了吧?”
“轰!”
深扎入土的残损兵器再度飞起,带出土泥剥剥落下。
邪祟微微屈了下右手,那些在阴煞宝地浸润了不知多少年的遗器便被粗暴地生拧成一柄巨剑,嗡然飞至邪祟背后。
顾长雪微微挑眉:“都是些凡兵俗铁,拿它们做武器?怕是还比不上你的鬼气有威力。”
“鬼气能伤你?”邪祟抛下一句,转身便往雾海外走。
顾长雪从巨岩上一跃而下,优哉游哉地系着衣带跟上:“去哪?”
“问你。”邪祟连眼神都不想递一个,“既然立有师徒契,还大费周章来找我折腾这么一出,你定然有所图。”
“你要去哪?”
·
顾长雪领着邪祟走出阴煞之地时,那些引诱他入死地的村民们早没了踪影。
邪祟扫了眼周围,语气薄凉地嘲讽:“你被引入死地,跟随你来北河的督查办军队一个来查看情况的都没有。真是好人缘。”
“是叶星人缘‘好’,跟我可没关系。”顾长雪看了眼已经愈合的手掌,随意找了处溪流洗了洗手,起身往北河村走,“那些阴鬼,你就这么丢在阴煞之地里不管了?”
“他们实力不差,又分吃了不少我丢给他们的邪神野鬼,死不了。”邪祟瞥向顾长雪,“倒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唤醒我,我却从未听闻唤醒鬼的方式是给鬼做炉鼎的。”
“那你就得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这也是顾长雪在那群阴鬼起哄时忽然想明白的——颜无恙两度犯病,都是在触碰他之后表明或展露出有好转迹象的。
在与佛子对话之前,顾长雪一直认为这是某种安慰剂效应,但听佛子提到他们体内都有某种光亮的碎片后,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和颜无恙之间或许有某种共通的联系。
尤其是按李道长所言,灯□□溃后,即便持有怀表也无法正常定位,他却能每次都精准地抵达颜无恙所在的世界,又不偏不倚地回到原世界……
顾长雪止住思绪,以免自己想得太深,反倒走弯路。转而垂首开始摸索叶星身上都带了什么:“钱袋、罗盘、符纸……”
他在袖中摸到一半,忽然顿住。直到邪祟蹙着眉冷冷地看过来,才回过神,将触到的那枚温热的硬物取出来:“怀表……怎么会跟来?”
这块怀表的表链是他后来另配的,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这是爷爷留下来的那一块。可——
李道长不是说,他每次穿梭都是灵魂穿越么?
虚体的灵魂,怎么可能把实体的怀表也带到另一个世界来?
他正皱眉思忖,一直不冷不淡地跟他保持着距离的邪祟靠近过来:“这……是什么?”
顾长雪及时将怀表一收,避开邪祟伸来的手:“既然想不起过往,就别随便碰。”
这万一把他爷爷复活了,扎根在这方世界回不去了怎么办?
他抬头望了下远方:“到了。北河村。”
·
跟阴煞之地紧挨着,北河村想大也大不到哪去。顾长雪一进村,几乎所有村民就都知道了,之前他们骗去死地的那个督查居然活着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巨剑的阴鬼。
村里顿时乱成一团。最初是慌不择路地想逃跑,待到看见村外驻守的督查办军队后,又被迫退回来,改为护住孩子。
督查办军队自然也看到了他们那位惹人厌恶的督查。比起村民们的惊慌失措,他们更错愕于叶星什么时候真有本事捉鬼了?
观星司上下谁不知道,二把手叶星虽然每天穿个道袍,却是一个连鬼都看不见的假道士。能混到如今这步,无非是苦心经营、拍永帝马屁换来的。
可如今,叶星不但有能耐从阴煞之地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还捉了个阴鬼?
副领军的眼神止不住地往邪祟的脸上瞟,无比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怀疑归怀疑,就算真是在做梦,他也得老老实实下马给叶星行礼:“督查大人。国师卜算过,这北河村共有二十名符合要求的童男童女。可这些村民至今也只交出十名,剩下十名——”@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正准备说要不要强行搜查,就听督查冷声道:“二十个屁。将之前那十个童子都放了,你们现在就跟我回京。”
“……啊?”副领军差点真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拿牙咬了下舌尖,“嘶!不是,大人,为何要将童子放了?咱们无功而返,若是报给陛下,恐怕谁都不活不了啊!”@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冷笑:“活不了的是国师!”
“仅是进了一趟阴煞之地,不消须臾我便失了大半阳气,开了阴眼,得了道行。这北河村与阴煞之地毗邻,童子自幼被阴煞之气浸淫,怎可能不受影响?就算八字相合,满身都是阴煞之气,又怎能用来为陛下延寿!”
“国师神机妙算,于京都便可算出天下大事,又怎算不出这点?他这是想借我的手,害死陛下!”
“……”副领军愕然地张着嘴,连啊都啊不出来了。
他有心质疑,可叶星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假道士突然变得能在阴煞之地进出自如、还捉了个一看就本事不低的阴鬼出来,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再仔细想想,一个村落紧挨着阴煞之地,生养出的孩童的确是阴气强盛、阳气不足,沾染煞气很正常。用来延寿……的确一听就有问题。
再者说,眼前这人可是为了往上爬生杀无忌的叶星,又怎会为了保下几个小童,就敢质疑国师,蒙骗圣上?
副领军本也不喜这种拿幼童做人祭的恶行,捋清思路后立即转头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那群没用的小鬼放了!”
他背过身,没去看那些村民们又惊愕又狂喜的神情:“大人,那咱们这就上路?”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嗯。”
按他原本的计划,最好是能进京见皇帝前和这个世界的男主角——或者说守灯人碰个面。但有督查办的军队跟着,那就不大方便了。
好在他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手……鬼手能用,上了车他就无比熟练地支使:“别跟车了。替我去京都找个人吧?他叫白木深。”
“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是十六岁左右,目前还是个小乞丐。眼睛是重瞳子,双目失明。”
顾长雪等了片刻,抬起长腿不轻不重地踢了下仍蹙着眉盯着他袖子看的邪祟:“你耳朵又没病,装什么聋子?”
邪祟冷漠的目光扫过来:“你想调开我?”
顾长雪懒倚着车窗哼笑了一声。想挤兑这人吧,张了张嘴想想还是算了。老生常谈,他都挤兑累了。
他懒洋洋地抬手,修长匀净的手指微挑,扯开半边衣襟,露出大片白皙结实的胸膛:“允你下个刻印,能不能缓解下你的疑心病?”@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轻点着心口,带着几分藏匿着涩气的挑衅睨向邪祟:“照着心脏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马蹄与轮辇声交织入耳。
光线透过纱帘映入车内,在顾长雪身上投下狭窄车窗的剪影。晦暗朦胧的光影随着车厢的颠簸晃动,为那片裸露的肌肤打上一层暧昧慵懒的柔光。
车厢里安静了须臾,最终邪祟伸手拽拢那片衣襟,将系带打了个死结:“阴鬼想下刻印,布料能拦得住?”
顾长雪只觉心口处一凉,像有什么东西化作无形的丝线钻进了心脏里。他毫不意外地哼笑了一声,理了理被一番拉扯揉皱的衣襟:“这下心定了?”
“……”邪祟瞥了他一眼,转瞬便没了踪影。
顾长雪并不怎么在意对方算不上友善的态度,收回手后懒散地靠着窗口晒了会太阳,最终还是将怀表又从袖子中摸了出来。
单就剧本来看,《人域》的剧情其实并不复杂。
撇除掉那些勾心斗角和悬案谜题,主体脉络大概可以总结为“主角白木深察觉世间瘟疫纵横、鬼神并起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造成的,一番追查后揪出了国师这个罪魁祸首。”
结局则是“奈何查明真相时为时已晚。无可奈何下友人们纷纷以命相搏,镇压住了瘟神。白木深因血脉特殊,承担起友人们生前的嘱托,最终登上帝位,保得天下百年安泰。”
顾长雪摩挲着表面,思索着这一回国师背后是不是也另藏幕后黑手,捋到一半又有些出神,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穿进《人域》前发生的那一幕。
电气短路、窗外骤黑,李道长的法器发出警告,顾长雪怀疑这都是屏障彻底崩溃、湮灭入侵所导致的。
但他穿梭至《人域》后,刚想跟颜无恙交流情报,就感受到了被强制弹出的眩晕感……
元无忘曾提到过,只要超出一定距离,湮灭就检测不到他们的活动。反过来说,唯有在一定距离内,湮灭才能察觉他想同颜无恙交换情报的行为,强制他离开。@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由此可以推出,湮灭出于某种原因,也跟来了《人域》这个世界。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因为,湮灭既然也跟来了这里,他就不必因担忧原世界的安危,火急火燎地赶此世界的进度。或许能找机会设法与颜无恙、白木深交换情报,甚至为对抗湮灭做些准备。
坏事是因为……湮灭有什么必要在入侵到一半时甩挑子不干,特意跟来这个世界?
顾长雪微微蹙起眉宇,最终仍是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这个世界的麻烦上。
他抬手敲了敲厢壁:“近来各地的现况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与之前他所穿的景帝、白衣剑君不同,叶星在剧本中还算有点分量——整个《人域》的故事,就是由叶星之死拉开序幕的。
“督办在广收人祭时受村民蒙骗,不幸死于阴煞之地”的消息传入京都,令帝王震怒,掳收人祭的行为变本加厉。
各地尤其是京都的百姓怨声载道,起义四起,也因此让白木深察觉到如今这乱世似有人为操纵的痕迹,从而开始追寻真相。
“回大人的话,各地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但京都近日却发生了一场大事。”
跟在车厢外的副领军压低声音:“永寿公主薨了。”
“……”
永寿公主?谁?
这又是哪来的剧情?
顾长雪微抽了下嘴角,麻木之余又觉得不怎么意外,毕竟这次穿回原世,他已经了解了剧情残破的真正原因:“细说说。”
“是。”副领军稍微提起些劲头,“大人您知道,陛下没什么兄弟姐妹,子嗣又单薄,永寿公主是陛下唯一一个没夭折的女儿,所以对她格外宠溺。”
“……”顾长雪心想能听出来。
这位永帝登基以后什么正事不干,光顾着想尽办法攥取永生了。这位公主能被赐封号为“永寿”,足以说明她爹对她寄予了多么殷切的期望。
“公主虽然体弱多病,但有陛下拿人祭替她续命,照理来说不该香消玉殒才对。可几日前,她在府中赏花时忽然倒下,太医赶到时,身体都已经凉了。”
顾长雪压住嗤笑,淡淡道:“以人祭续命到底有违天理,遭到反噬并不奇怪。”
副领军愣了一下,没想到叶星嘴里居然也能说出人话。但他只走神了这么一瞬,立马又拉回注意力,苦笑着道:“但好巧不巧的是,公主数月前才看上了今年的状元郎,点为驸马。再过半月,便该是大婚之日。陛下疑心是驸马抗旨,不愿与公主成婚,所以才设法害了公主……”
顾长雪听得忍不住揉了下额头:“可有证据?”
副领军哂笑一声:“大人说笑了。陛下处置人,何须凭证?”
“尤其是那位状元郎原本便与一世家女子情投意合,早有婚约,当时接到赐婚的圣旨时便想拒绝,闹出好大一场乱子。”
“这次东窗事发,陛下直接将那状元郎和世家女子的九族一并打入牢狱,说是……要将他们充作人祭,给公主陪葬。”
副领军顿了顿,看在自己还得在叶星手底下讨生活的份上,还是多嘴了一句:“因为这件事,陛下近来心情糟糕得很。督查大人若想同陛下说这阴煞之地的事,还需小心婉转些为妙。”
·
北河距离京都其实并不遥远。叶星抓人安排了个环形的路线,北河算是最后几站,本就在回京的路上。众人一路急赶,总算在宵禁前进了京都。
顾长雪估算了下时间,觉得这会儿永帝早该睡了,就算求见也不可能见到。索性便领着队伍想回观星司休息一晚,隔日再面见圣上。@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没想到走到半途,队伍却忽然被拦住。
正闭目冥思的顾长雪蹙了下眉,睁开眼撩起纱帘往外看,就见一道肥胖的身影堵在路中间,笑呵呵地拢着手中拂尘的白尾:“见过督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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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打扮得格外古怪,明明穿着一身太监服,却没戴太监的冠帽,大喇喇地露出一颗秃头,头顶上还烙着几枚戒疤。
顾长雪的目光在那和尚不像和尚,太监不像太监的家伙头顶停留了半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我才刚进城,国师大人便算得我回京了?可惜天色已晚,马上便是宵禁,国师若有什么事,还是等明日再谈吧。”
穿太监服烙假戒疤的假和尚,也就国师手底下才会有这种为了讨好永帝如此不要脸的人。
他收回撩起帘子的手,重新靠回厢壁:“接着走。”
“且慢。”那假和尚没打算让开,依旧笑眯眯地道,“不是国师有事,是陛下想见督查。”
“……”这么晚,那老昏君不睡他的养生觉,怎么会想起见他?顾长雪摩挲着怀表的手指动作微顿。
还是国师的人跑来拦他的车队……难道他在北河放走童男童女的事已被国师察觉,对方早一步跑来上眼药了?
“督查……”副领军有些不安地低声唤了句。
“无妨。”顾长雪收起怀表,“既然是陛下召见,那便不能推卸。我随这位……”
“庆轩公公。”那胖子居然还真能神情自若地接过顾长雪的话,叫出这个名字。
顾长雪无语地牵了下嘴角:“随这位庆轩公公进宫一趟。”
·
未免倒霉的手下们被无故牵连,顾长雪随意几句便将他们打发回了观星司。庆轩公公跳上车辇,亲自驾车,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督查大人可要顺路买些吃食填填肚子?”庆轩公公沿途还不忘乐呵呵地向顾长雪搭话,“等进了宫,可未必能再吃到东西了。”
顾长雪瞥了车帘一眼,听出这人“这估计是你最后一顿断头饭”的言下之意,但又懒得搭理。
偏偏庆轩公公颇为“热心”,就算顾长雪一声不吭,他依旧坚持攀谈:“督查大人这些时日不在京都,可能还不知道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燕北又抓到了好一批僧道。据说早在十三年前,陛下下旨让天下的修行人皆入观星司受职为官,替他谋求长生之法时,那群胆敢抗旨不尊的家伙便已扮作便衣,四处潜逃。”
“逃又有何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苟活了十三年,还不是被抓了?三天前送上断头台,一刀便毙了命。叫我说,这种糊涂到胆敢和陛下对着干的人,死了也是自找的。督查大人,你说是不是?”
庆轩公公虽然说的隐晦,但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出他在讥讽顾长雪擅自放走童子,现在只能等死。
顾长雪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公公博学。”
“……”庆轩公公没忍住,“督查大人何出此言?”
他刚刚说的话里哪点和他博学有关?
顾长雪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句出自《诗经·小雅》,公公居然读过书,果真博学。”
“……”庆轩公公差点没被气出血,“督查也就现在冲着老奴我贫贫嘴了,待得见到国师与圣上,看你如何分——”
庆轩公公的话音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撩开车帘,手搭在他肩上的顾长雪,浑身动弹不得:“你——啊!!”
耳后痛如铁炭烧灼,庆轩公公嘶声道:“你对老奴做了什么?!你不是没有道行吗!”
顾长雪借着车帘裹了裹手,将庆轩公公的肥头大脑往侧拨了拨,确认师徒契的印记已经烙进了对方灵魂里:“安静地驾车,会吗?”
“……”庆轩公公很想反抗,但刚要张嘴拒绝,心中就弹出来自誓契的警示:违逆者,死!
他霎时变得六神无主,但看看不远处的皇宫,庆轩公公又生出几分希望:国师,国师一定会帮他的!对……要快点进宫,找国师求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庆轩公公动的什么心思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顾长雪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坐回车内,直到进了宫,才打起纱帘看向四周。
和一般的皇宫不一样,这位永帝的皇宫主打一个“人多”。
自进门起,便能瞧见来来往往的人。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的,垂头丧气面色灰败的……
顾长雪扫了一眼,便轻易分辨出他们的身份:一脸灰败的是被迫进入观星司,替皇帝琢磨怎么延寿的修行之人。满脸春风得意的,则是观星司督查办的军官。
永帝昏庸,对朝政毫无兴趣,唯一一次上朝就是为了在自己的皇宫附近兴建观星司。
自“天下修行之人当即刻入观星司为官,违者斩首”的皇旨下达后,大量修行人士涌入司内。
主动响应旨意、想替皇帝卖命以谋求权财的那一批人,被划入了观星司下的督查办,领军衔,对内负责监管司内众人,对外负责逮捕、追杀抗旨之徒。
至于抗旨不从的那一批人……正如庆轩公公所说,被逮捕后,要么不得不折腰屈从,要么被当场斩杀。
当今国师,就是当年第一个响应帝王旨意的道士。
“督查大人,到这就得下车步行了。”
庆轩公公硬着头皮提醒车都停了还坐得四平八稳的顾长雪:“不远的,老奴引您去。陛下和国师都在殿里等着呐。”
顾长雪思索着要不要进门就直接拍两道师徒契过去,但想想又觉得这有点法外狂徒那意思了。还是先看看情况,再决定拍不拍。
他拿打定主意,便将怀表收回袖中,起身下了车辇。
迎面扑来阴风阵阵。顾长雪抬眼就看到富丽堂皇的宫殿外围着大量的阴鬼,几乎将整个宫殿淹没。
“……”顾长雪无语地牵扯了下嘴角,心想亏得这还是国师殿,这要是换佛子来,估计当场就能把国师当邪道给逮了。
偏偏蓄养阴鬼这种事对于《人域》中的修道人来说十分正常。毕竟自永帝屡出昏招、众人主动或被动的助纣为虐之后,神明便不再赐福于人了。
从前的道士念一句净口咒,那是真有北四圣之一的天蓬将军降下赐福,助道士驱邪修炼的。现在……
顾长雪讥嘲地轻嗤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跨越阴鬼铸成的围墙,步入殿内。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嗯?”
永帝暴怒的声音从后殿内传来:“我昏庸?我不问是非?我要是不问是非,当初闲家那小子抗旨拒婚的时候就该把他满门抄斩了!”
“陛下!闲家三子与玉氏嫡女三年前便立有婚约,京中无人不知。令其迎娶永寿公主,本就——啊!”
顾长雪加快步伐转入后殿,便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永帝满脸怒容地收回踹人的腿:“你还敢提朕的女儿!永寿死了!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朕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喊得颇为悲怆,顾长雪看着他老态龙钟的脸却只想说,你要真那么想见女儿,不如停止人祭,保管隔月就能和公主家人团聚。
永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蓦然回头:“叶督查,好,你来了。你来说说,朕的永寿被人害死了,朕将害死她的人下了狱,这有错吗?!”
中年官员挣扎着坐起来:“陛下!闲家世代忠良,万万做不出戮害公主之事啊!玉氏乃是书香门第,更不可能做出情杀公主此等恶行。既无证据,陛下怎能下令将他们满门抄斩?”
他颤颤巍巍地捂着伤处站起身:“陛下,陛下若是还不醒悟,臣当以死——”
“死?!”永帝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暴跳如雷,几步上前抓住中年官员的后颈,“好!你死,朕帮你死!”
“陛下。”顾长雪淡声拦了一句,“动怒伤身动气,若想延年永寿,还需时时保持心若止水才好。”@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嗯?”永帝凶狠地转头瞪来,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顾长雪,最后居然当真松了手。
“督查说的没错,为这种人动怒的确没有好处。还是督查你重要。”
永帝挂着阴森森的神情走近几步:“朕听说,你在北河放走了不少本该替朕延寿的童男童女,想必是有合理的解释吧?”
“的确有。”顾长雪抬起手,那位还软倒在地的中年官吏当即像被无形的巨手拎住了后领,整个人悬飘在空中蹬着腿挣扎,“臣开阴阳眼了。”
“——怎么会?!”一直面带淡笑站在一旁的国师终于端不住他作壁上观的架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阳气甚重,根本开不了——”
“但我开了。这是既定的事实,国师就算不信,也改变不了。”顾长雪不客气地打断,“说起来,这还是拜国师所赐。”
“什么意思?”永帝机警地竖起耳朵,“国师还有法子帮人开阴阳眼?”
他眼底流露出渴望和贪婪:“为何不告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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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辻刚要辩解,顾长雪先开了口:“因为这法子几乎成功不了,且有百害而无一益。”
“这怎么能叫‘无一益’呢?”永帝有些急切,“你这不是开了阴阳眼吗?”
“但我损了五十年的寿命,”顾长雪难得施展许久未用过的演技,脸色阴沉得就算是永帝都被摄了下神,“如今只剩几年的命可活。”
他又精准地踩上永帝的另一处痛点:“而且,出了北河我便试过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屈辱和愤怒,“我已经,无法再人道了。”
永帝最在乎的人生大事就那么两三件。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永生,永寿公主只能排第三,第二便是床上雄风。
永帝认为这是衡量他寿岁的最佳标准,再加上他本就没什么子嗣,自然对这方面看重一些。如今听顾长雪说又是只剩几年可活又是不能人道的,他霎时就没了想法,甚至没去怀疑顾长雪说的是真是假。
毕竟叶星原本并未道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突然得了阴阳眼,自然得付出一些作为代价。
再者说,叶星如今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又位高权重,这样的男人最是好颜面,永帝推己及人,觉得叶星不可能做出当着帝王、当着国师这个敌人、当着中年官吏这么个随时可能把他的残处传出去的人的面,撒下这种谎的行为。
他质问的语气都没之前那么凶暴了:“这也不能解释你为何放走那些童子。”
“当然能解释。”顾长雪阴沉的目光狠戾地扫向一旁错愕的国师,“若不是他算出北河有一批童子恰适合当陛下的人祭,臣也不会入那村边的阴煞之地,丢了五十多年的性命,还……”
永帝眼看着叶星颇觉耻辱地咬了咬牙,没能把后续难以启齿的话说完整:“但也幸好有这一劫,臣才有机会想明白一件事——阴煞之地如此凶恶,那些自出生就生养在阴煞之地边的童子,又怎能干净纯洁!?如何能用来为陛下延寿?!这等小事,国师神机妙算,如何算不出?!分明是心存恶念,想让陛下品尝寿岁折损、不可人道之苦!”
“什——不,我没有!你胡说什么?!”郭辻震惊地道,“我卜算过,一切都是天命所定——”
“你是说,陛下短寿、不可人道也是天命吗?!”顾长雪厉声呵斥,“休要再辩解!有我这个亲身经历过阴煞之气侵蚀的人珠玉在前,陛下怎还可能被你蒙骗!”
“信口雌黄,陛下——”郭辻将目光投向永帝,却在这个多疑、残戾的老人眼中看出了深浓的怀疑,心中霎凉,“陛下,臣为您卜算向来尽心竭力,就算那几个小童生在阴煞之地边,也一定是恰好需要他们,才会卜算到他们的信息——”
“恰好需要沾染阴煞之气的童子来为我延寿?”永帝越发不相信,“既然如此,那便用国师一贯爱用的法子来证明你二人说的话谁真谁假吧。”
“斗法?”郭辻眼底又生出几分希望,“好!我——呃!”
在永帝肉眼不可见处,一道取自于邪祟的阴气凝成针勾,毫不留情地将郭辻的魂魄从躯壳中生扯出来,又收进顾长雪袖中的罗盘里。
顾长雪抬手捋了下袖子,看着国师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下。
剧本中对于国师斗法也有过几回描述,每一回看,顾长雪都觉得这自证真伪的法子荒诞到滑稽。
又不是在拍西游记,还御前斗法,还不论生死。将真相的判断寄托在斗法胜负上,这对君臣还是真是荒唐到了一处。
他本来没打算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毕竟《人域》似乎也不能算是一个好结局,鬼知道所谓的“百年安泰”到底只是个虚指,还是字面意义上的只能保百年平安。万一国师后面真藏了个幕后黑手,他处理得太明显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但事态发展到当下这一步,他也不可能配合地让郭辻把他弄死……
顾长雪的眼神微转,睨向永帝,开始思考要不还是把殿里的人都下个契,先撑到与白木深碰面,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行动。
永帝猜不到顾长雪的心思,只盯着郭辻瞅了半晌。
倒不是因为近臣身死而受触动,纯粹只是眼红于叶星刚得了道行居然便能这么厉害,国师甚至连话都没说完便身死他手。
但转念一想叶星所付出的代价,以及叶星为何出手如此之快,他又觉得平衡了:“叶督查,国师……啐。郭辻生前一直不赞同朕细查公主之死,但永寿死得冤啊,朕如何能心安?这件事,便交给督查你来调查吧。”
顾长雪:“……”永寿公主冤,那些被抓来做人祭,为公主吊着命的人死得就不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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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扫了眼地上面朝下躺着的人,又想难怪他只是挑拨了几句,永帝就如此轻易地对国师产生了那么深的怀疑,感情之前就因为永寿公主之死发生过矛盾……
他收敛心神:“陛下,您让臣查此案,那驸马和玉氏一族……”
“杀了!”永帝毫不犹豫地恨恨道,“就算朕的永寿死了,闲家那小子也得给朕下去陪她去!还有那玉氏女,多次引得永寿不快,此番索性也送他们一家下去,给永寿为奴为——嗷!”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拽着旁边的帘布擦了擦手,看着捂着耳根哀嚎的永帝,终于明白了当初颜无恙下起手来能跟一整个永乐海都强制立下师徒契的心态。
他侧目扫向一旁傻眼的中年官吏:“过来。”
“……你要干什么?贼、贼子!你对陛下做了什么?!”这官吏之前还想死谏,这会看着永帝哀嚎不已的样子,又冲上来想和顾长雪拼命。
顾长雪轻啧了一声,抬手攥住官吏的肩膀。
法外狂徒就法外狂徒吧,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管得上什么法。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契一下,很多事都变得简单许多。
顾长雪严令禁止了官吏泄露今日的见闻,几句话将他打发走。又勒令永帝中止一切于民有损的行为,立即释放被抓的童子、驸马和玉氏一家。
唯独在处理国师时,不出所料地遇到了麻烦:“你说,你从未散播过瘟疫,也并未招引过恶鬼肆虐人间?”
国师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身躯,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啊!那瘟疫我也怕,所以才招了不少鬼在殿外围着,就为了防有瘟鬼靠近。平日里我就是拿鬼甲算算人祭,最多便是借这老昏君的手害人!”
他无视永帝错愕的怒骂,言辞诚恳地道:“您都在我魂魄上下契了,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是不相信,是觉得头大。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喝了口国师亲手沏的茶,心想奇怪。
剧本里既然描述了白木深查到国师是幕后黑手,那不管怎么说,国师肯定会与瘟神灭世的灾祸有所联系。可照国师所言,他似乎与这些并无关系?
难道司夜阑又看到错误的剧情了?讯息在传递的过程中,又被湮灭恶意剪辑了?
还是……白木深查错人了?
但这得多离谱才能将一个全无瓜葛的人查成幕后黑手?
更何况,上一个世界中,元无忘曾提过几回有关他挚友的只言片语。根据他下意识敲个暗码都能敲出白木深的名字来看,这个所谓挚友明显指的就是白木深。
按元无忘的描述,白木深明显是个什么事都爱替人默默兜住,总能掌控全局的人,照理来说不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
永帝还在一旁不甘心地叫嚣:“朕乃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人祭怎能算是害人?”
“朕记得清清楚楚,永丰二十七年冬日,朕第一次举行人祭。那祭台之下的大雪立时消融,繁花盛开有如春至,附近村落的农田里还结了万顷秋稻——如此吉兆,不正说明上苍是赞同我的?”
“闭嘴吧,拟你的圣旨。”顾长雪无语地扫了这老昏君一眼。
若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觉得这是什么“编剧所钟情的环境烘托”。但自从得知时空紊乱是世界崩溃的表现,再联系起《死城》中的盛夏飞雪、《悬壶济天》中的无端沙化……不难看出这所谓“春暖花开、万顷秋稻”其实也同样是世界崩溃造成的时空紊乱。@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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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还好意思说什么“天命所归”?
顾长雪起身看了眼永帝不甘不愿地缩回头写下的圣旨,又转向跪得老老实实的国师:“你再仔细想想。任何可疑或可能有关的线索,都说来听听。”
“可疑……”郭辻犹豫了一下,“真要说,那我觉得永寿公主之死挺可疑的。”
“您也知道,永寿公主身体不好,一条命全凭人祭给吊着。只要人祭不断,她不该暴毙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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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觉得这事古怪,没等这老昏君问就卜了一卦,结果我那跟了我几十年的龟甲眨眼就碎成了齑粉……这说明要么背后动手之人的实力远胜于我,要么,便是天命不可妄加测算。”
“照你这么说,之前你不让朕查永寿的死,倒是为朕好了?”永帝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又不甘愿地对顾长雪道,“圣旨拟……拟好了。你拿着这圣旨便能接出驸马等人,童子都在国师手上,只消国师这边直接放人便可。”
“很好。”顾长雪扫了眼确认无误,便不打算继续听这两人互扯头花,只再度重申了一遍不可打草惊蛇的保密事宜,便举步往殿外走,“庆轩公公,劳你再送我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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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目睹国师和永帝吃瘪,庆轩公公心底最后一丝希冀彻底断绝。原本的嚣张气焰变成了胆战心惊,一路都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搭话,想要讨好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的男人。
“……国师手底下的那些人也并不是齐心协力,督查大人若是需要,老奴可以替您理一份名单……”庆轩公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听见车厢里的人应答一句,面色顿时更苦了。
也对。都有能耐强逼国师和皇帝低头听令了,哪还需要他提供什么下面人的名单?
他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车内人如今的状态,多半正气定神闲地闭目养神,根本听不会听他说了什么话。
——然而,事实却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车里的人半点也不神定气闲,也没有听都懒得听他说的话。
低垂的车帘遮住最后一丝月光。
黑暗的车厢内,有男人隐忍着喘息的呼吸声,急促中带着几分难耐的微颤。
顾长雪是上车后才察觉到车厢内有阴气盘踞的。
刚准备动手,一具阴寒的身躯便裹挟着熟悉的气息从背后拢住他,带得他向后踉跄几步,一下坐在藏匿了身形的阴鬼腿上。
皮肤因为过低的温度激起一层细薄的寒毛,顾长雪绷紧的身体却放松下来。刚要开口,就觉对方的手掌缓慢移向某个不太妙的部位。
“……”才放松的肌肉再度无声绷紧。
自上上回穿回原世以来,顾长雪都不曾考虑过身体需求。此时乍然被触及,加之阴鬼手掌较之生人过于森寒的温度,他差点没压住声音。
车厢外的人还在絮叨:
“督查办虽说都是由自愿加入观星司的人组成的,但也有派系划分……”
“……沈大人就是保皇派的,本身并不会什么术法,原职乃是京中禁卫……”
“张大人领的那一帮人平日里像是搅屎棍,什么差事往他们手上一过都得黄了。其实大家心里门儿清,他们哪是‘失手’‘大意’?分明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故意把人放跑的。可惜他们人微力薄,到底还是护不住人。”
“老奴不才……”
顾长雪搭在车窗边的手指绷紧,没耐住蹙着眉低哼了一声,立即听见车厢外的声音戛然而止,又慌里慌张地道:“大、大人,老奴说这么多不为别的,单就只是想让大人知道老奴的一片投诚之心啊!大人?”
顾长雪的身体微挺,颈项绷出一条极力隐忍又濒临崩溃似的曲线,听到某个邪祟低低沉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冷哼:“怎么不回话?大人?”
邪祟总是冷漠的语调此时似有些微妙:“你倒是荤素不忌。谁碰你你都这么配合?”
顾长雪的眼睛短暂地睁了一下,又重新闭上,只克制着冲车外说了句“闭嘴赶车”,又抬手按住邪祟的后颈:“换个人……早该死了。你这醋吃得够俗的。”
他的气声有些不稳,随着动作时断时续:“真当你隐匿个身形……我就认不出你?过来。”
他向后偏过头,压着对方的后颈,想吻上邪祟的唇,眼前却被一只手掌遮住。
邪祟的声线变得有些紧绷:“别回头。”
顾长雪要是听话那太阳就该从西边出来了:“为什么?”
他抬手攥住那只遮蔽着他视线的手的手腕,凭着蛮力将其拉开,回首便对上一双含敛着银光的瞳眸。
那双眼眸里甚至连类兽的竖形瞳纹都没有,好像单纯只是两颗金属球,因为能量的满溢而透出无机质的银光。
邪祟似乎在顾长雪的眼中见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宇,错开视线:“我不——”
“不想看这双眼睛?”顾长雪微微挑眉,感觉到邪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索性转过身反坐在邪祟腿上:“你在东药村时的确说过,看到的幻境里包括在镜中照见一双银色的眼睛。”
“这有什么不想看的?”顾长雪倾身向前,鼻尖抵着对方高挺冰冷的鼻尖,“怕自己换了双眼睛、换了点零件就不算人了?那人家换角膜、换肾、打钢板的算什么?”
顾长雪的嗤笑让邪祟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头。
他伸手握住顾长雪的腰,刚想将这人推开,却听这人又轻描淡写地道:“想也知道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救人,还是救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人。”
既是如此,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改变,不正都是人性的体现?
顾长雪低语着咬住邪祟冷硬地绷着的唇角,又轻声煽动:“别停,难受。”
“……”邪祟绷住了腰背没动,片刻后又抬掌重重压下顾长雪的后背。
他的眼神冷静中夹带着几分无从宣泄的欲念,直直地看着顾长雪:“我的确不是人。”
他能感觉到心口处似有温灼的情绪涌出,带得他隐隐焦躁,但他的身体依旧毫无反应。
顾长雪不耐地含糊应了一声,索性裹着对方的手自给自足:“又不是变不回去。”
“……”邪祟很想将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正事上,又被顾长雪弄得愈发绷不住冷静,强压着微哑的嗓音问,“怎么变回去?”
“你会猜不到?”顾长雪的视线从泛开生理性红意的眼角睨过来,眼睫微湿,“猜不到你还坐在车里等我做……这种事?那我倒是要问你怎么荤素不忌了。”
他忽地阖上眼,闷闷地喘了一声,片刻后才懒懒地瞥了眼浑身绷得跟块冰一样硬的邪祟:“你离开后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所以才意识到肢体接触的确能帮助你恢复记忆——顾长雪正想这么说,忽听邪祟低声道:“想起燕京盛夏,有一支缟素的队伍走过长街,纸钱撒在天上像漫天白雪。”
他站在酒楼塔顶翘起的檐角上,望着漫洒的纸钱与一地的惨白,不知是不是受那些麻木前行、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未亡人的影响,心情沉闷到几乎难以喘息。
他回忆不起过往,也难以解释胸口的闷痛自何而来,只觉身上像压着山海般深重的担子,压得他近乎窒息。
而在他被溺毙的前一刻,这条充斥着麻木而绝望的长街突然逢遇了千百只翩跹飘来的蝴蝶。
缤纷的色彩乘光而来,如同一整个姗姗来迟的盛夏,掠过长街短巷,掠过他眼前,覆住满地的惨白如雪。
他随着记忆中的自己向街巷的某处看,看见一支停驻的车队,为首最为华丽的马车被掀起一角车帘,露出一张清冷俊秀的脸。
胸腔中的银质脏器忽然怦然跳动。
他想,或许那便是最伊始的心动。
第一百八十八章
那一瞬的悸动来得快,褪得也快。
心脏像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恢复了节律性的搏动,颜无恙维持着理性思考:
马车上的人虽然长着一张陌生的脸,但神情气质却极为熟悉,几乎瞬间便让他记起才分别不久的叶星——不,准确的说,是占据叶星躯壳的那道灵魂。
他立即将记忆恢复与先前对方强制性的肢体接触联系起来,所以刚办完手头上的事,便回到了马车中。
“……你是说洒引蝶香油那会儿你就心……”顾长雪盯着颜无恙那副冷静坦然、脸上写着“我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表情憋了一会,还是没能把‘心动’这肉麻兮兮的词说出口,“算了。”
他又默默躺靠了片刻,等耳根处的烫意褪去,才支起身整理一片狼藉的衣裳:“你找到白木深了?”
颜无恙盯着他系衣扣的动作,淡淡嗯了一声:“他在京郊荒庙有一处据点,你找他做什么?”
“他和你……算是同袍。”有湮灭虎视眈眈,顾长雪也不好跟颜无恙直说白木深也是守灯人,“你这脑子我估计难治,还是试试能不能让他记起些事吧。”
他没再多聊有关白木深的话题,只大致将瘟鬼横行背后或有人为操纵、目前来看永寿公主之死或有蹊跷的事说了一遍:“……我本以为幕后之人是国师,但师徒契已经证明他与此事全无干系。要想再追查,手头上目前能跟进的线索只有白木深遗失的记忆,还有公主之死。”
车厢微微一晃。
庆轩公公战战兢兢的声音从车帘外传进来:“大人,京都府狱到了。”
邪祟垂下眼睫,抬指轻掸,那些沾在各处不适合被人发觉的痕迹便消隐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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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面色如常地撩起车帘,走下车辇,随手将明黄的圣旨丢给庆轩公公:“放人前,我要跟驸马谈谈。”
庆轩公公手忙脚乱地接住圣旨,很上道地立马冲进府狱代为提人。等顾长雪不急不慢地走进审讯室,驸马和玉家女带着镣铐已经等在里面了。
牢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狱卒都被庆轩公公极其体贴地清空。顾长雪环视一圈后微微挑了下眉,索性放弃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直接走到两人身后,在驸马带着愠色开口前送出两道师徒契。
“……”邪祟顿时投来微妙的视线。
“这么看我做什么?还不是跟你学的。”顾长雪顺口搭了一句,又冲面前跪着的两人扬了扬下巴,“起来找个地方坐着,挨个说说与公主之死有关的事。”
“……”驸马与玉家女被迫一令一动。各自搬了椅子坐下后,玉家女先开了口:“公主之死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三郎今年金榜题名,打马游街时被永寿公主看上,最终从陛下那儿讨来了赐婚的旨意,还闹得天下人尽皆知。”
“也与我无关。”驸马带着几分嘲意道,“闲家虽说算得上名门望族,但真要与公主对着干,哪里能赢得过?赐婚圣旨送来的那天,公主亲自登门,就为了告诉我陛下对她有多宠溺,我若是识抬举,从了她,日后便能平步青云,我要是不识抬举……”
驸马轻哼了一声,含着怒意的眼神笔直地刺向顾长雪,突然转了个话锋:“叶督查可曾想过,在你上位之前,观星司督查办由谁负责?他又是怎么给你腾出位置的?”
剧本里的确没提过这些,顾长雪抱着“万一有用”的心态姑且还是问了句:“谁?怎么腾的?”
“……”驸马被他这“没想到还能有额外收获”的语气噎了下,“杜侘。叶督查难道真没查过他?照公主的意思,这位杜督查曾试图在国师眼皮子底下做一件有损于公主利益的事,圣上得知后震怒,即便杜督查负责的是替圣上镇压观星司中心怀谋逆的修行之人,圣上依旧毫不留情地命令国师处置了他。”
谁都知道观星司对于皇帝来说有多重要,督查的存在就相当于为观星司这匹难以驯服的野马套上一根缰绳。可为了永寿公主,永帝居然宁肯砍掉这根缰绳,足以见得永帝有多看重永寿公主。
“……”顾长雪不置可否,心想这算什么,就因为国师不让永帝调查公主的死因,永帝连国师都能说丢弃就丢弃。@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他轻敲了下桌面:“但这件事和公主之死没有关系。你还能想出什么?”
驸马带着不情不愿的神情回忆良久:“没了。想不出有任何异常,她的死讯来得非常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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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契的影响下,没人能说谎。顾长雪思索片刻,唤来狱卒将这对愤慨又迷茫的苦命鸳鸯放了,又将无辜遭殃的两大家人也一并释放。
出了府狱,就见庆轩公公无比殷勤地站在车边等着:“督查接下来要去何处?回观星司歇息?”
“不必。”顾长雪没觉得困倦,只转过头问一直跟在身后的邪祟,“白木深的据点在何处?”
邪祟瞥了眼努力维持笑脸,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啥也听不见的庆轩公公:“出了京都,沿着官道向北三十三里,有一座荒庙。”
“北郊官道边的荒庙?老奴知道老奴知道!”庆轩公公手脚并用地爬上车辇,“那原本是星宿庙嘛。”
有个能识路的人能省事不少。顾长雪和邪祟没有挑剔便上了车,沿途就听庆轩公公絮叨个没完:
“……虽说庙名是叫‘星宿’,但里面只供奉着一位星宿,乃是东方七宿第五宿,心宿心月狐。寻常百姓拜之可求姻缘,可驱桃花煞。”
“老奴年幼时,那星宿庙的香火可旺着呢!逢了年节,来排队上香的行人车马能将官道都挤占得水泄不通。很多显贵家的女眷也常来此庙许愿结缘。”
“可惜啊……如今圣上昏庸,人祭大兴,神明因此不再庇佑人间,再也见不得神仙显灵的盛景了。”
庆轩公公一通拉踩暗表忠心,言语里也难得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叹息:“再后来,野鬼横行。百姓想求神明保佑,却不得回应。渐渐地,上香的人少了,庙也荒了。圣上又下了召天下修道之人入观星司的圣旨,和尚道士萨满坛仙……那些原本守着观庙的人也被捉进宫里,这些观庙就更无人打理了。”
“没有这些正儿八经的神明可拜,有些百姓在走投无路之余便兴起了淫祀,拜些野鬼、祟神祈求庇佑……”
想也知道不可能有用。
顾长雪的手肘搭在车窗框上,手抵着额头,指尖不自觉地把玩着怀表。
“你似乎很急。”邪祟低低沉沉的声音在车厢另一端响起,引得顾长雪睨了他一眼。
“已经快到宵禁的时辰了,现在出城,再想进来怕是得等明日。但你还是赶着想出城找人。”
邪祟的目光又投向顾长雪手中的怀表:“你既然不想让我随便碰它,那就不该拿出来总在我眼前晃。可你却下意识地拿出它把玩……”
顾长雪将怀表收回袖里,没好气地道:“我是很急。”
传进这个世界之前,湮灭都现身了,明摆着原世的最后一层屏障彻底崩溃了。即便此时湮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跟了过来,鬼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什么牛鬼蛇神趁着屏障崩溃,袭击原世。
但他现在知晓了一部分内情,又不能像在上一个世界一样,光顾着闷头赶剧情,不管眼前这个人的情况……在传回原世前,他至少要保证将这家伙身上的问题给解决好,并留足一部分时间尝试与对方、与白木深交换情报,最好能有机会为回去以后面对湮灭的袭击做好准备。
时间这么赶,他不急就有鬼了。但要完成这些目标,他又不能急于赶进度……就这么憋闷着焦虑,他只是把玩一下怀表算是够镇定的了。
他用眼神止住邪祟的问题:“有些话,我要是能跟你直说,早就跟你直说了。哪还需要干着急。你有这个闲心试探,不如想想法子早点把所有记忆都捡回来。”
邪祟:“……”
那还能有什么法子,白日宣淫?……哦,现在也不是白日。
车辇及时停下,打断了两人的对视:“督查大人?星宿庙到了。可要老奴一同进去?”
“你在这等着。”顾长雪收回视线,起身跳下车辇。
星宿庙并不大,破损的门窗紧闭着,从窗纸内透出篝火的光影。
邪祟无声地飘进庙门,又飘了出来:“白木深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顾长雪重复了一遍,又感受了一下冬夜的寒风,“他从你找到这个据点时就外出了?这大冷天的夜不归宿……是查什么去了?”
窗中人影晃动。顾长雪推门而入,就见篝火边蓦然跳起一道瘦削的身影:“我的娘!”
邪祟闪身过去,一把抓住差点跳进火堆里的老乞丐。
“谁?谁?!”老乞丐努力睁大没有焦距的双眼,“是人是鬼?!我就是个老瞎子,身上没几两肉,别——”
顾长雪提溜着邪祟的衣袖将对方的鬼手挪开,又扶住老乞丐:“李铁拐?”
“诶,你怎么知道我一个老瞎子取的却是瘸子的名儿?”那老乞丐感受到顾长雪手上传来的属于活人的体温,顿时放松许多。
“以前在街边和白大哥遇上时,他同我说过你。”顾长雪借着剧本提供的信息面不改色地瞎诌,“是你捡到他的嘛。”
“对,对。”老乞丐彻底放下心防,“这事儿我从没和别人提过,只有认识那小子的人才可能知道。他又是个防备心重的性格……你既然能从他口中得知这些,想来是他信任的人吧?哎呀,那刚刚抓我那小伙儿怎么手那么冰?”
“他体虚。”顾长雪顶着邪祟缓缓投来的目光道,“我有急事要找白大哥,他先前让我查的事情有消息了——他人呢?”
老乞丐挠挠头:“一早他就出去了,说什么去查鬼嫁……”
第一百八十九章
“鬼嫁?”邪祟暂且收回了冻人的目光。
“对啊。”老乞丐在篝火边坐下,没什么防备地絮叨,“小白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管闲事。”
“要我说,咱们都是乞丐,能吃饱穿暖有地方睡就已经不错,他倒好,非要去管别人的事。一天到晚地往外面跑,问他就说哪哪又办了淫祀,他得去阻止……”
“……”顾长雪若有所思地拨了下腰间的罗盘。
在前期剧情里,白木深的确时常出入举办淫祀的场所。一来是为了救人,二来也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查到导致世间瘟鬼纵横之人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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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祟:“那这次的鬼嫁在什么地方举行?”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乞丐拨着柴火,还是努力提供了点线索,“他是被一个小混混叫出去的。我在庙里听了一耳朵,好像办鬼嫁的是个大户人家呢,说是小姐正值芳龄,家里人怕她……咳,怕她在底下寂寞,就想替她找个八字相合的已死之人办一场阴婚。”
顾长雪立时想起了《人域》中的第一个大剧情。
白木深此前探查的淫祀虽然都并无收获,但这一回的鬼嫁,却的的确确与幕后之人——至少是剧本中的幕后之人有关。
在剧本中,主持这场鬼嫁的司仪乃是国师手下的亲信,拿着国师给他的阴婚之法办了这场婚礼。
从婚房到新郎的八字,他都一手包办,却没想到在召请新郎时,居然召请来了一只小僵尸。
这位小僵尸便是后来主角团的成员之一。除此以外,这场阴婚还引来了另一位身份特殊的未来同伴——天地间最后一位真正与神明互通过的觋。
顾长雪心里大概有了盘算,没再继续思量逗留,谢过老乞丐便转身走出庙门:“我知道他在哪了。”
考虑到剧本的不靠谱性,顾长雪又补了一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邪祟淡淡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飘着。临上车时才用依旧波澜不惊的语气重复了一句:“我体虚?”
从瞌睡中惊醒的庆轩公公差点从车辇上滑下去。
顾长雪镇静地在车厢中坐下,巧言令色地狡辩:“这只是根据你的客观情况得出的猜测之一。”
邪祟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飘上车便反手丢了个法术御界:“明白了。”
“你在责怪我满足不了你。”
顾长雪:“……”你这叫明白了还是故意曲解了?
他的眼神忍不住往御界瞥了一眼,还未收回视线,身体就被逼近的阴鬼迫得向后微倾:“等等,刚刚才……”他憋了一下,低声道,“才发泄过一次。我觉得修……唔。”
庆轩公公坐在车辇外等了半天:“……大人?咱们去哪儿啊?”
车厢内静得就像空无一人。
直到庆轩公公忍不住想回身再问一次,厢内才传来督查大人压着语调的声音:“京都,霰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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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河回京,连续辗转了三四个地方,这会儿再进京城,已经是宵禁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庆轩公公倒是有眼力见,没苦歪歪地说什么城门关了怎么办,只稳妥地把问题解决了,直到将车停在霰华里长街才扬声提醒:“大人,到地方了。”
车厢内过了片刻才有动静,顾长雪绷着一张“无事发生”的脸走下车,脚踩着地都觉得地面是软的。
他磨了会牙根,等走出一段距离,将庆轩公公与马车远远抛在身后,才压着喑哑的嗓音半是警告半是提醒:“我这具身体可是个死人,脆弱得很。劳烦你收敛着点。”
邪祟微微挑眉,正要开口,迎面而来的冬风送来细微的响动。
他和顾长雪几乎同时变色,齐齐以最快的速度赶向哭声来处,一前一后闯进某座朱门紧闭的荒寨,就见枯草蔓长的庭院中人影晃动。
几十名衣衫褴褛的百姓围着跪坐在包围圈中的人跳着怪异的舞,另有几个高壮的成年男人正冲着跪坐哭泣的少年少女们呵斥:“哭什么?能作为祭品取悦神明,那是天大的荣幸!还不快快将衣衫解开,小心一会神明降临,见到你们这副模样败了兴致,你们都不得好——啊!!”
他们想等的神明未必会来,邪祟倒是来了。阔剑一扫,那些口中趾高气昂的呵斥、眼露淫邪的男子顿时飞砸出去,将院墙撞出几个深坑便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外屋紧闭的房门顿时被推开,从屋里涌出一堆持枪拿刀的凶徒,“谁敢——督查大人!”
顾长雪的视线从那些迷茫仓皇的百姓和“祭品”身上划过,落至那群一看清他的脸便滑跪在地的凶徒身上:“这淫祀是你们办的?”
“是……不是不是!”为首的凶徒瑟瑟发抖。
放眼天下,你可以认不出皇帝,认不出当地的父母官,但有一伙人你必须得认得,那就是观星司下的督查办。
他们杀人不需问王法,只要确认眼前之人会玄法奇术,便可将此人打为“违抗圣旨,拒不入司”的罪人,当街斩杀。
不光是修行之人怕他们,百姓也怕。杜侘尚未退位时,督查办时常有人仗势欺人,也不用管什么证据,直接把惹自己不快的人拖上长街,定为抗旨不从的罪人,手起刀落,被抓之人连喊冤的机会都不会有。
等到叶星继位,这种情况倒是少了。但也不是叶星管辖属下的缘故,而是因为叶星忙碌于四处抓人祭,督查办跟着上司一起忙得焦头烂额,没了时间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为首的凶徒冷汗淋漓,冬风一吹冷彻骨髓:“大大大人,您听我说,这淫祀都是赵老五几个办的——就是那几个倒在墙角边儿的!都是他们弄
諵風
的,我们哪会这种奇术……”
“是吗。”顾长雪看向出屋门前还被凶徒们揽在怀里的少男少女,“那方才赵老五说,这些祭品都是给显灵的神明享用的,你们却抱着给神明享用的祭品……”
“大人,大人!”凶徒怕得乒乒磕起头,“我们错了,我们一时鬼迷心窍!这祭祀都是假的,没什么神明!我们就是想骗点钱财,再找点能看得顺眼的人快活一下——”
“不想死的修行之人我见得多了,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是不是想佯装普通人好保住性命?”顾长雪听到街尾遥遥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不再继续恐吓,蹲下身问,“你们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什么时……酉时一刻!”凶徒生怕顾长雪一个不满意直接让旁边持着阔剑的阴鬼弄死自己,“我、我们也要把扮神的石像搬运到这院子里来,还得准备柴火,等人齐,所以来得早,天还没黑就到了……”
邪祟抱着剑飘近几分:“老乞丐说,举办鬼婚的是个大户人家,应该不至于把自己办阴婚的宅子让给这些人举办淫祀。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顾长雪站起身:“所以我才说‘要是不出意外’……”
这宅子是剧本中办阴婚的地点。如果不在这儿,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找到白木深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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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蹙了下眉头,又觉得古怪。
剧本是司夜阑根据守灯人传回的讯息编写的,就算湮灭从中作梗,那也只会出现信息的残缺,不该出现“剧本里写明了暗藏法器的国师却对法器、瘟鬼等毫不知情、全无干系”,以及“写明了发生在霰华里的鬼嫁却变成了淫祀”的情况。
这已经不是信息残缺了,是信息的扭曲了,湮灭能做到这点?
他思索着,听闻街尾的马蹄声终于驰骋到了宅门口。一道男声厉喝道:“何人办的淫——督查大人?”
顾长雪回首看去,就见几十来名穿着督查办官府的军官骑着马停在宅邸前,为首的人连忙下马见礼:“大人。”
顾长雪见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副领军,便没了搭话的想法,只简短地道:“把这些耍刀弄枪的抓了,剩下的人放走。顺便再跟他们说说淫祀是什么意思。”
“啊?”那人愣了一下,又碍于叶星当年为了上位杀自己人比杀抗旨的人还利索的传闻不敢多问,只扭过头扫了眼院内的狼藉,顿时了然,“一群胸无点墨的蠢货。淫祀沾一个‘淫’字,你们就觉得它跟宣淫是一回事了?”
“所谓淫祀,指的是不合礼法的祭祀。看的是神明正不正统,可不是看过程淫不淫邪。”
他抬手摆了摆,示意身后的人进来羁押这些不上台面的家伙,自己则赶紧追出去,凑到督查大人身边讨好:“大人,大人。先前您被擢升为督查,这庆贺的喜宴还没办呢!”
顾长雪想着怎么找白木深,没搭理他。他倒是来了劲:“哎呀……当初杜大人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凌驾于你我之上,最后还不是被国师抓住把柄掰倒了?哪能比得上大人您呐,这庆轩公公可是国师面前的红人!见到杜大人——哦,不,是见到杜侘都不给面子,傲得很。可他居然深夜为您驾车,看着还毫无怨言的样子,大人,你这手腕才叫高。”
“……”顾长雪止住步子,看向在耳边聒噪不休的声源,“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人办淫祀的?”
若是有什么特殊的门道,说不准能用来查一查白木深的所在。
那人挠挠头:“被抓走的祭品里,有人的家眷找上我们,揭发了淫祀的事宜。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差事吗?”
“没有。你可以……”顾长雪勉强把不怎么文雅的滚字咽下,“可以回去押人了。”
他走到马车边,掀开帘子坐回车厢。思索片刻后:“阴鬼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寻人法子?”
“八字?”邪祟跟着坐下。
“……没有八字。”要是有,他早就回宫把国师拽起来帮他卜算了。
邪祟沉默片刻:“老乞丐说的是大户人家吧?”
“是。但就算是大户人家,恐怕也不敢在自己家里办阴婚吧。”顾长雪看向他,“你有法子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不知从何年起,各地瘟灾孽生,鬼祟横行,致使一个月里死的人数比往常一年都要多。也是因此,各地虽然仍有宵禁,但唯有一处地方不受宵禁的限制。
用现世的话来说,这地方被俗称为丧葬一条街。
“宵禁后,城里只有这一条街还点着灯,倒是不难找。”顾长雪从马车上下来,扫了眼挂满白灯笼,却人来人往热闹得像集市似的长街,“你想怎么做?直接去问这些店里的老板?”
“既然欲办阴婚的人家家境富裕,想必不会在购置婚仪用品上吝啬。”邪祟背着阔剑不紧不慢地飘到他身后,“找店面最为讲究、奢贵的那家一问便知。”
他们很快便锁定了目标。进店时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这家店有什么问题,铺子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和周围那些人来人往的店家相比,冷清得门可罗雀。
顾长雪走到柜台前扫量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店铺,刻意拨弄了一下吊挂的纸人,弄出些声响,过了片刻才听见一道困倦中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从后屋传出来:“谁啊,手那么欠,连给死人准备的东西也敢乱碰?”
对方似乎毫无起身迎客的打算。顾长雪凭借过人的耳力清晰地听见屋里的人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打着哈欠赶客:“不接活了,以后都不接了。我准备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你们有什么想买、想办的,都到别家采办去。”
“老板要还乡?为何?”顾长雪的视线在柜台下露出的纸屑上停留片刻,“京都有观星司,有督查办,怎么说都比别处安全。就算日子难过了些,但那也是对旁人而言。干你们这行的这些年该是生意兴隆才对,留在都城就能安安心心地等着银子送上门,这样好的日子,老板为何突然不想过了?”
“你小子……”屋里的人被烦的一下坐起身,拖拉着鞋履走出来,“老子不缺钱花,想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你是督查办吗管得这么苦……”
老板一个“宽”字才吐到一半,就看到顾长雪闻声转来的脸,膝盖霎时一软,人就杵地上了:“督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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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随手将那片从柜台下捡起的碎屑放到桌面上,抬手压住老板的肩膀:“说吧,你剪的白喜字是用来做什么的?找你办事的是哪户人家?”
师徒契之下,任何遮掩的尝试都是徒劳。老板灰头土脸地跪坐在地,半晌一咬牙:“我不——”
顾长雪神色微变,以极快的速度在他那个不字吐出前及时解了师徒契,才听得老板将后半句挤完:“——不知道!”
大概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这一句“不知道”还没完,老板闭着眼以壮士扼腕般的气势一口气骂道:“老子管你用的什么邪术,这憋屈日子老子也过够了,死就死!狗贼叶星,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老子诅咒你万劫不复!”
他吼得中气十足,最后那句万劫不复在小店里余音绕梁,要不是进门前邪祟下了隔音的禁制,还能绕出整条街。
“……”顾长雪无言地看着店老板猛喘了几口粗气,“冷静下来了?”
“冷、冷静?”店老板喘了一会才从脑袋缺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忍不住垂下头错愕地摸了摸自己,“我怎么没死?刚刚那邪术——”
“我替你解了。”顾长雪探究地看着他,“办阴婚可不是什么积攒功德的好事。我倒是有些惊讶了,会与人狼狈为奸、一块害人的恶徒居然也会宁死都不愿出卖同伙,还鄙夷别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谁害人了!”店主警惕地瞪视顾长雪,“我可和你这种为了溜须拍马,连孩子都能下手的混帐不一样。”
他本以为叶星听完自己的话会震怒,但对方只是微微蹙起眉,露出沉思的神色,似乎有些困惑。
顾长雪的确觉得疑惑。
在剧本里,主持鬼婚的司仪曾对着想要悔婚的鬼新娘一家冷声威胁过:“阴婚岂是你们想反悔就反悔的?这里没有你们拒绝的余地,快点了事,老子还想拿银子去消遣呢!”
能说出这话,就说明这场阴婚明摆着是在强买强卖,这司仪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既然如此,这位表现得义正言辞的店主,为何要为这种人守口如瓶,宁可自己死于师徒契的反噬,也要保守秘密?
难道店主这番义正言辞是装出来的?可拿命来演戏,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点。更何况,他对着叶星装好人能有什么用?
那……难道司仪其实是好人?阴婚是好事?
……从剧本里司仪的表现来看,明显不可能吧?难道剧本错了?
可还是那句话,剧本是司夜阑根据传信改编的,就算有误,那呈现出来的问题也该是信息残缺才对。
好比在《死城》里,司冰河的确如司夜阑所写的剧本那样,沿途四处下蛊——只是剧本中没写到,司冰河下蛊是为了解蛊、为了应对惊晓梦,而不是下蛊。
再比如《悬壶济天》里,福秀爷的确二话不说便投身天隙——只是剧本没写到,他投身天隙并不是因为心系天下安危,只是因为手足之死而心灰意冷。
迄今为止,唯一一处出现信息扭曲而非残缺的剧情,可能也就是《死城》中那长达几十分钟的最后一集。但经过李道长的解释后,顾长雪也不难猜到那多出来一集多半来源于司家兄弟的一些私人恩怨……
那现在呢?现在出现的种种谬误,又是什么造成的?
顾长雪思索着询问:“找你采办阴婚用具的人家,是不是死了一个女儿?那是他们家唯一的子嗣,所以格外珍重。且新娘的八字极阳,又死于极阳的时辰,故而新郎的八字和死时必须极阴,才能与之相配。”
“你、你怎么知道的?”店主愕然。@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没回答,只是眉头拧得更紧了:那这就是剧本中写的那一场阴婚吧……这样八字和家庭条件的鬼新娘哪有那么多?
他不再多想,轻叩了下桌面:“说吧,办阴婚的地点究竟在何处。”
他在店主拒绝前堵死对方的退路:“即便你现在不说,明日一早我派人清查京中各大显贵商贾世家,照样能查得出来。我猜,京中能满足我方才说的所有条件的家族恐怕并不多。”
他话锋一转,又轻声道:“但你若是现在说了,我不但可以饶你一命,还可以饶那位能办阴婚,却抗旨不入观星司的司仪一命。甚至,我可以不抓他入司,只当我不知情。”
“……”店主惊疑不定地看着顾长雪,绷了片刻,终于一泄力道,“办阴婚的是狄家人……他们现在在燕岩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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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岩巷虽被称为巷,实际规模却远比霰华里长街要大。并且景致精巧,亭台湖溪兼备,屋宅于茂树碧水间星罗棋布,一看就是富庶之户才买得起的地盘。
庆轩公公停车时还在殷勤地介绍:“您别看这巷子华贵,其实里面不住活人。在圣上下令召天下修道之人入观星司前,这地儿是专门为阴婚准备的场地,许多显赫人家会在此处悄摸摸的办阴婚。”
他抬首望了望,又拿拂尘指了指着其中一座宅邸,压着嗓音道:“还有买下来做阴宅的。”
“阴宅?”顾长雪下车的动作一顿,“阴宅不是指坟墓吗?”
“是啊,但坟墓多阴森,建得再好也比不上这美轮美奂的宅邸啊。”庆轩公公啧啧,“早几十年前京中便有这么个风气了——不,其他地方也有。不过不论在哪,这样的阴宅都只有富贵人家才能购置得起……”
“不过这些富人大多也没那么离经叛道,尸骨还是好好在族地里下葬的,只是会在这阴宅中放些生前的衣物,建一座衣冠冢。”
“……”顾长雪无言以对。
庆轩公公灵活地跳下车辇,挑起一只灯笼往里走:“这地儿老奴还算熟悉。早在几十年前,这些屋宅就已经被买得所剩无几了,能用来办阴婚的宅邸就那么两三座……诶,您看这——”
庆轩公公突然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您看这些白灯笼,是不是就是这座?”
顾长雪停下跟着庆轩公公往前走的脚步,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宅邸。
寒风中,只见十来盏纸灯笼吱呀摇晃。
暖黄的烛火被惨白的纸皮一罩,混着森冷的月色,透出一片的寒戚戚的光。
院子里传来唢呐有气无力的吹吟声,怪谲得像下一秒就得断气,锣鼓一下、一下地擂着,发出低沉的闷响。
顾长雪思索了一秒是敲门还是爬墙,还没作出决定,腰间就被一条冷硬结实的臂膀牢牢箍住,整个人往侧上方飘了几尺。
他甚至没来得及往院落里看,就听不远处的墙头上传来一声轻咦。@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就见十尺开外,染着寒霜的攀篱藤叶中藏着一张莹白的人脸,再过去十来尺,阴影横斜的槐树掩映下,同样支棱着一张冷白的脸。
顾长雪:“……”
这墙头未免过于热闹了点。
第一百九十一章
院中的吹吹打打仍未停歇。凄白月光下,三人一鬼扒着墙头八目相对。
有那么一瞬,他们似乎在对峙中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但下一刻,藏身于藤树中的人看清了顾长雪的脸,瞳仁骤然一缩,长袖泛着朦朦青光霎时甩出。
他生得清儒雅美,一身青裳缥然若仙,乍然一见很容易让人下意识地放下防备。但邪祟显然并不看脸,对方长袖才泛起异光,他箍着顾长雪腰际的手臂便一紧,第一时间揽着顾长雪向后疾退。
可惜这青光并非拉开距离就能躲开,顾长雪只觉一阵近似于穿梭异界的眩晕感狠狠袭来,再睁眼时,已身处于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中。
“叶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身后传来动手之人充满敌意与戒备的质问。
顾长雪还未来得及回答,近旁又传来另一人无可奈何的叹息:“池门失火,为何殃及池鱼啊?”
“……”邪祟抱着手臂无声飘至顾长雪身后,“你认识?”
如果在剧本中看过设定、知道生平就算认识,那他的确认识。顾长雪的指尖凝起阴气:“拿着木杖的人是觋,生着一双重瞳子的乞丐是白木深。”
他还想说,眼下这片灰不溜丢的世界隐约可见边界处的弧形棱角,他们多半是被觋用神通拽进了院中用来装饰石桥墩柱的石莲中——但话未出口,觋与白木深已然攻了上来。
顾长雪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邪祟的后背,抬手挡住觋砸来的木杖时不由地生出几分无奈和啼笑皆非:“我不是叶星。”
对面的人明明顶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动起手却粗暴凶悍,招招想将他置于死地。顾长雪凭蛮力攥住木杖杖柄:“你不是能与神明互通,借神明的神通么?为何不借神通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觋的脸上闪过几分糅杂着哀戚与愤怒的神情,最终微微咬着牙道:“你既然对我如此了解,难道不知我为何不借神通?”
“……”还真不知道,顾长雪正想开口,忽觉天旋地转。
邪祟反手拎住顾长雪的衣领,飞身悬于空中,抬手就见灰蒙蒙的天地骤然开裂,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来:
“新娘子发狂了!快逃啊!”
“别拽我!那可是锦儿,我的亲女儿,我不走!不走!锦儿,你看看爹娘,你为什么生气?”
“是啊,你别急,慢慢说,爹娘给你做主!”
女鬼凄厉的尖啸声中,司仪焦头烂额的低喝穿插其间:“快把老爷夫人带走!这新娘子本就在发癫,被活人生气一冲不是更要命?!”
“……”觋的动作闻声微顿。
顾长雪借此间隙往院中一看,就见摆满庭院的桌椅被掀倒一地。
几十来只纸扎的“宾客”倒落在地,被新娘肆虐的鬼气撕扯得不成人形,断头残肢随风乱滚。
司仪攥着一把桃木剑,在鬼新娘的攻击下捉襟见肘,还得分神顾着院中赖着不肯走的宾客们:“别逗留了,单凭喊是喊不醒鬼的!这个时辰,这个八字,新娘发起疯来除非把她打趴下,不然讲不了道理——老爷夫人你们别倔了,快走!”
顾长雪收回视线,冲着觋微微挑眉:“你不去救人?还是害怕我在背后暗算你?”
觋深深看了顾长雪一眼,一把将他推开,几步走至庭院中心,手中木杖向着地面一敲,砖石尽碎,杖尖没入土地半尺。
“你又是哪来——”司仪烦不胜烦地喊到一半,愕然地睁大双目。
冷调的月光流入庭院,凝聚成汩汩灵浆,月华如烟云娉婷,袅袅萦绕着流向没入土地的木杖,眨眼间便催生起神木百尺,根系绵延。
仙雾蔓延,原本雕楼画栋、匠气十足的院落朦胧在雾里,似乎也多出了几分不沾尘俗的清远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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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树下祝歌,歌咏声清亮悠远,缠绕在绵绵的雾里。
发狂的女鬼渐渐停下嘶叫,似被祝歌声引走了注意力,又似乎正被歌声荡涤着凶性。
另一边仍缠斗着的一人一鬼也逐渐停下打斗。
白木深侧耳凝听片刻,收了桃木剑走到顾长雪身边。
“不打了?”顾长雪在祝歌声中瞥向白木深,目光在对方那双重瞳的眸子上停留片刻。
“我本不相信你说的话,但你若真是叶星,此时的确应当趁机暗算才是,哪会杵在一旁不动手。”白木深温和地笑了一下,完全看不出刚刚这人还在拔刀相向,“这祝歌是……”
“是觋唱的。”顾长雪忍不住又看了白木深几眼,想起元无忘的那些叨咕,片刻后才将视线投向百尺高树下的身影,“凝月华为甘露,催建木之生发。那根手杖是神明赐下的,乃是建木所造。”
能在建木的幻影下听巫觋的祝祷,这可是神明才能享受的待遇——不过照之前的经验来看,白木深如今的情况应该和元无忘差不多。那他大概也能算得上是此世之神?
“此世之神”并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只以纯粹欣赏且惊艳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画面,建木生辉与月华倾落倒映在他那双重瞳之中:“《楚语》有云,‘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月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白木深慢慢念诵着,神情中略显出几分惋惜:“如此良景……”
他走了会神,又看向顾长雪:“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叶星本人,那为何来查鬼嫁?为何对这位‘觋’似乎十分了解,还知道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乞丐?”
顾长雪:“……”
不值一提的小乞丐?说谁?是剧本中最后称帝、统治了天下整整百年的白帝,还是眼前这位此世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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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我是来找你的。至于为何要找你,找到之后要聊什么……还得等巫觋大人完成祝祷才能说。”
他没再理会白木深困惑的眼神,只将目光投向不知何时走到院落边,正半蹲在一只“尸骨不全”纸扎小人身边的邪祟。
不等他开口,对方又倏然闪身至傻愣愣地杵在台上的司仪身边:“新娘为何发狂?”
这司仪既然能在新娘发疯时顶在人前,催促宾客撤退,就说明他不是那种会做恶事、惹怒鬼新娘的人。再加上店主曾说过,自己并不像叶星,不会助纣为虐……那阴婚也不该是一件坏事才对。
既然如此,新娘为何会被惹怒?
司仪猛然从祝歌声中清醒过来:“不知道啊!”
他抹了把脸,可能是觉得眼前这帮子突然出现的人都是那位唱唱歌就镇住了场子的前辈的同伴,没什么防备地念叨道:“办阴婚的地点、时间、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我反复卜算过好多遍,没有差池啊?这让新娘提前来物色新郎的屏镜也放上了,新娘子站在屏镜后看一眼,若是对新郎不满意,那回去就是了,为什么要发狂?”
他兀自絮叨着,反复盘着阴婚的流程。顾长雪则将目光定在司仪手中的桃木剑上,微微眯起眼睛。
又是不一样的地方。
剧本中,那位被请来主持阴婚的司仪做的是和尚的打扮,头上烫着和庆轩公公歪得如出一辙的假戒疤,手里还拿着一只正经和尚绝对不会用的罗盘。
而眼前这位司仪,手执桃木剑,身穿青灰道袍,明显是个道门子弟——别说是不是国师的手下了,顾长雪甚至怀疑这年轻道士是不是来自哪个与人世隔离的远僻道观。不然对方怎么会见到他这张脸却毫无反应,完全没认出他这个恶名昭著的叶督查?
拥挤在庭院一角的狄家人倒是陆续发现了。顾长雪不是很想打断这位司仪的思绪,抬指冲着当场就想滑跪的狄家人做了个噤言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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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捋不出问题了。”年轻道长懊恼地挠挠头,态度倒是坦诚,“不然一会儿咱们问问新娘子本人……本鬼吧?她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岂止是不生气,整个院中的煞气几乎都被这一场祝祷消融。邪祟倒还好,鬼新娘一脸“我要往生”的平和神情,像是被三百和尚念经超度了一场。
年轻道长谨慎地持着剑走到鬼新娘身边:“狄小姐?”
“道长有何事相问?”鬼新娘的声音都变得细细柔柔的,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年轻道长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我学艺不精,叫姑娘受委屈了。只是不知这阴婚的流程,我是何处出了错?哪里惹得姑娘不悦?”
“原来你不知情么?”鬼新娘幽怨地叹了一声,“也对,爹娘那般宠我,怎么可能在我死后特地兴办阴婚,把我送去给别人做妾?”
“——做妾??”
道士还没说什么,顾长雪先匪夷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鬼新娘:“是的呀,人家听了召,好期待地想来见见新郎官的模样……”
不等她把话说完,顾长雪大步走到荷塘边,抬手往塘水边挥了挥,凭空拎出一只才到他小腿高的矮豆丁:“你说——他已经有妻子了?”
五岁大的小僵尸被他提溜着后颈,短撅撅的四肢随着顾长雪动作晃荡,呆得像一只被人提起后颈皮的猫。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小僵尸身上,齐齐陷入沉默。
狄家人是恐慌于自家办阴婚的宅院里怎么会泡……怎么会藏匿着一只僵尸,白木深等则是沉默于以小僵尸的岁数来看,的确不像是会有妻子的样子。
只有年轻道士仍纠结于自己的卜算失误,背对着荷塘并未转身,还能维持他的不肯相信:“已经娶妻?怎么可能?我先前算过,他生前死后都未婚娶,总不可能是在我托人准备纸扎的这段时间,他家里人恰巧为他办了阴婚吧?”
鬼新娘抬袖虚掩着嘴,幽幽地道:“的确如此。看来我同他有缘无分。”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颇为庆幸。显然即便这位被招来的新郎未曾婚娶,她也不乐意嫁这么一位小相公。
年轻道士唉声叹气地转过头,这才看清鬼新郎的模样。愣了半晌后竟又耿耿于怀地追问:“你何时成的亲?”
“我?不知道。”小僵尸在众人炯炯的视线中似乎有些羞赧地缩了缩身子,“不知道,已经成亲了。所以受召,来见见新娘子。”
“怎会不知?”白木深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阴婚既然要将新娘、新郎双方都请来,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去没去过婚宴吗?”
“这还真说不准。”年轻道士郁闷地道,“有可能给他办阴婚的人没什么道行,召不来鬼魂呢?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那个办阴婚的司仪就没打算招魂。”
“‘阴婚’虽说带个阴字,说到底也就是把阳间的婚嫁照搬到死人身上而已。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有司仪照着仪范走一遍,这天地也就认了婚约。”
“师父在世时同我说过,他曾经遇见过一对老夫妻,因愧对子女才想为子女办阴婚,又不想同子女见面……虽未招魂,阴婚还是结成了。”
这小僵尸说不准也是同样的情况。
毕竟僵尸难成,唯有死不瞑目、怨气聚喉者方有可能产生此般异变。可有什么事能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如此怨念凝重?或许也就只有与父母之间的孽缘了。
年轻道士特意伸手捂住了小僵尸的耳朵:“我在招魂前便算过,这新郎官命苦得很。因八字极阴,诞生时便会招致母亲难产而亡,五六岁时又冲克父亲,令父亲临死劫……他会死在这个岁数,又变成僵尸,我都怀疑是不是他爹遗弃了他才导致的。”
“……”鬼新娘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恻隐之心,飘近后小心戳了戳小僵尸糯糯的脸蛋,“我在话本里也读到过僵尸的故事,它们都凶得很,毫无人性,以血肉为食。但这小家伙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凶?”
年轻道长“呃”了一声,显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又陆续问答了几番,讨论着还要不要准备下一次阴婚、新娘子对相公有没有什么要求。顾长雪则无视了狄家人投来的惶惧眼神,冲着挥散幻象,将木杖从土地里拔出来的觋走过去。
“你真不是叶星?”觋一边狐疑地扫量着顾长雪,一边弹指轻挥,木杖上沾的土泥顿时剥剥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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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觋大人既然心里已有答案,何必多费口舌问这一遭?”顾长雪在心中思量了下究竟先问哪个问题,最终再度开口道,“先前我问你为何不借神明的神通验证我的话,你说‘难道你不知道为何’……难道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无法与神明互通了?”
“……”觋拄着木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会顾长雪,“你真不知道?”
眼前的天地骤然变幻。顾长雪从再度被拽入石莲中的眩晕感里恢复过来,就听觋语调生硬地道:“不是我出了问题,是神明出了问题。”
“……?”顾长雪和被一并拽进石莲的邪祟齐齐一愣。片刻后,邪祟正待开口细问,忽地被顾长雪带着往前飘了几步:“你做什么?”
“验证一个不久前才冒出来的猜想。”顾长雪收回叩击地面的手,看向觋,“咱们在这里说的话,石莲之外的人能听见吗?”
“……要是能,我把你带进来的意义何在?”觋蹙了下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很难理解眼前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方才他说的可是“神明出问题”,这么大的事,对方却岔到他的神通足不足以隔音上——难道世间的人当真对神明毫无敬畏和信仰了吗?
觋勉强牵了下嘴角,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但心底的悲戚和哀凉仍是哽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一时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顾长雪快速地扫看了眼觋脸上的神情:“再等一等。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或许比你所知晓的还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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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觋微微一怔,又听眼前的人问:“能把外面那位白木深也拉进来么?他也是相关者。”
这话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相当于一句回答,觋几乎瞬间捋出一条逻辑链——为何这人自称不是叶星,却来调查鬼嫁之事,还对在场的他,还有白木深,甚至那只小僵尸似乎都有所了解——或许这人真是冲着某个谋算来的,而这谋算又囊括了眼下他所关注的事。
他的理智顿时分成两派,一派质疑着对方的可信度和消息的来源,另一派则无奈地告诫:时间已经不多了。
“嗯?什么时间已经不多了?”被再度拽进石莲中的白木深显然对眩晕感适应良好,脸上扔挂着平静的笑。他扫了眼四周,又将视线投向顾长雪:“这就是督查说要等巫觋大人祝祷结束的原因?有什么事需要如此重视,非得严防死守成这样才能说?”
顾长雪其实也拿不准躲进石莲中能否避开湮灭的窥探,只能试着将怀表从袖中取出:“白木深,你觉不觉得这东西眼熟?”@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白木深怔愣片刻,忽而本能似的抬手摸向腰间,除了褴褛的衣带,他什么都没能摸到。
但这本能的反应足以让他猜到一些可能:“这东西是我的?还是……我以前也有一个和这相近的金饰?”
“这也需要问别人?”觋盯着怀表,有些疑惑地琢磨这是个什么法器,“你难道失忆了不成?”
“我的确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等等。”白木深低头去翻腰间的行囊,“我记得老乞丐同我说过,他将昏迷的我捡回庙里时,发觉我手心里一直紧紧攥着一片布条。”
他总觉得这东西十分重要,平日里一直随身携带。此时取出后在众人面前展开:“这上面的字好像是用火烧灼出来的,两行字里我只能认出第一行写的‘交给点灯人’,后面这行……”
顾长雪怔了片刻。
用火烧字,这显然得是复生为火种之后的白木深才能做到的事。这……难道是还未失忆的白木深留给自己的提醒?
那点灯人又是什么?
顾长雪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在松籁殿中,元无忘曾吐出过一个“点”字,又嘟囔着“这不能说”,把后续的话吞了回去。
按当时的语境……这点灯人指的也是颜无恙?
……倒也不是不可能。灯塔这帮子人把代号取得乍一听挺有范儿,细想起来其实很直白——守灯塔篝火的叫做守灯人,负责到处去找死去的守灯人复生的就叫敛尸人。
在异界复苏守灯人,的确相当于在异界点亮火种。“点灯人”这代号取得倒也恰如其分。
顾长雪不再多想,果断地将邪祟往白木深的方向一推:“你去看看。”
白木深既然能拿出这张字条、能同他们正大光明地聊到这种地步,就证明湮灭的确无法窥伺石莲中发生的事。
顾长雪不再拘束于湮灭的限制,索性从开头起复述李道长告知他的一切情报,刚说到守灯人的概念,身边传来一句晦涩难懂的低语:“——”
这很难说是一种文字,更像是某种人所不能理解的生物的絮语。虽然比不上先前在《悬壶济天》中看见的那团绿泥更冲击人,但也足够让在场的几人手臂寒毛耸立。
觋这回是真相信顾长雪说的那句“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或许比你所知晓的还要严重”了,他忍着打寒噤的欲望看向邪祟:“这话是什么意——”
“轰——”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大活人虚化为火,又在差点将他的绫袍烧焦前及时地敛住有些汹涌的火焰:“抱歉,我还不太适应。”
白木深在“保持现状,尽快适应新身体”和“变回人形,安抚受惊的觋”之间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了前者。
觋攥着木杖的指骨都因不自觉地用力而泛起青白。顾长雪的视线落在觋的手上,停顿几秒:“……算了,现在似乎是巫觋大人更需要获得解答。有什么事或者什么问题,还是让巫觋大人先说吧。”
觋惊疑不定地看着白木深:“你,不是凡人吗?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为何……我能与你相通?这世间的所有神明,是我亲自一个一个送走的。你又是从何而来?”
白木深似乎想要接话,之前还礼貌地谦让、觋先问问题的顾长雪没忍住开口打断:“什么叫世间的神明是你一个个送走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觋霎时抿了下唇。
白木深看了眼觋的神情,体谅地代为回答道:“字面意思。”
“虽然在一部分异界中,神明并非是凭借信仰之力而存在的,但眼下我们所处的这方世界,神明的确依赖信仰而存活。”
他说话的语调很平稳,也不知是不是曾经接受过相关的训练,听起来总带着一股安抚的意味。
“一周目时,我就觉得‘神明因人祭而厌恶尘世,从此不再显灵’这说法有些古怪……”
邪祟的身体微微向顾长雪倾斜,用比白木深更冷的声线低声问:“什么叫‘一周目’?”
“?”顾长雪有些讶异地侧过脸,“你不是都念出那行古怪的字了?怎么还没恢复记忆?‘周目’是游戏里的术语,你第一次玩这款游戏,就叫初周目或者初周目,第二次从头再玩一次就叫二周目,以此类推。”
颜无恙简短地点了下头,过了片刻才在顾长雪的盯视下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句:“敛尸的任务比较重,我不是很有空闲时间玩这些。”
“……”一旁的白木深缓缓停下了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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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颜无恙,似乎有些想叹气,最终还是轻声问道:“为何会如此忙碌?你父亲的那项实验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么?”
颜无恙顿了一下,虽然对于对方居然知道这些秘辛而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说正事。”
他这话回得颇为冷漠疏离,听得顾长雪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虽然这人在没恢复记忆时,跟旁人讲话一直用的都是这种冻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但先前在松籁殿中短暂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里,对方和元无忘对话的语气分明没这么冷漠。
难道记忆回来了,情感反应还没恢复正常么?
白木深沉默片刻,还是尊重了颜无恙拒不愿谈的态度,转回原本的话题:“……所以,我设法调查了一番。根据一些前辈的叙述可以得出,自永丰二十七年冬,永帝第一次人祭之后,神明别说是显灵,甚至连借予神通都不曾有过了。”
白木深提出疑点:“倘若神明收回庇佑是因为修行之人助纣为虐、失了本心,那那些宁可东奔西逃也不愿归顺永帝的修行弟子呢?为何也不再借予他们神通了?”
“照理来说,神明既然对永帝大兴人祭不满,就应当更加赐福于那些抵制人祭的修道之人,引导他们推翻永帝这暴君才对。毕竟按那些前辈的描述,这个世界的神明可都是尽职且仁善的,不存在因为永帝之举迁怒无辜之众,甚至放任瘟疫、放任野鬼邪神肆虐世间之说。”
觋闭了下眼,声音沙哑地替他所侍奉的神明们解释:“不是他们不想帮,只是……他们已经帮不了了。”
“意外并非发生在永丰二十七年,而是在那之前……天外忽然降下一件奇物,所有接触它的生灵要么疯癫而死,要么自尽而亡。”
顾长雪眉心微跳,心想这事怎么听着这么熟悉,难道又是湮灭在乱扔东西?
颜无恙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皱起眉宇:“你们是怎么处理它的?”
觋苦笑了一声:“最开始是想将它束之高阁,只要没有生灵能接触到它,它就没法造成伤害了。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带回它的神明将它收束在藏宝阁后,第七日突然发了疯,重伤数位并无防备的神明后自尽身亡。”
“在那之后,众神开始尝试在藏宝阁外设下封印和禁制。但毫无作用,数日之后,负责设封的神明陆续发狂,尽数陨落。”
“不得以之下,众神选择以身镇压,所以从永帝即位那一年开始,神明就已经减少在人间显灵的次数了。”
“这是个恶性循环。”白木深叹了口气,“神明减少降临的次数,祈祷上香的信众也自然减少。偏偏此世的神明依赖信仰存续……神力越衰微,就越需要更多的神明留守封印,能有空暇显灵的神明自然越来越少。”
“永丰二十七年冬,永帝第一次人祭。最后一位神明为镇压奇物而陨落,致使此方世界开始崩溃,人祭台下冬雪消融,春暖花开,顷刻间结出千顷稻田……”
湮灭的阴谋得逞了。
“在那之后,奇物流落人间。”
颜无恙极细微地皱了下眉:“怎么流落到人间的?”
“不是因为什么阴谋,”白木深显然很熟悉颜无恙的思路,“只是因为最后一位神明是一位土地神,不能离开庙宇,所以奇物才会流落到人间来。”
“而觋会离开西南,正是因为这位土地神曾于陨落之际托梦给他,请他来自己的庙宇取走奇物,设法将其送回仙界。仙界与人界相隔,或许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已是走投无路下的垂死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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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深没将这句过于残酷的话说出口,只冲着觋手上的木杖点了点下巴:“这建木做成的手杖便是那时由土地神送给他的,为的是寻找到奇物之后,可以此杖催生建木通天,方便觋送回奇物。”
“这些讯息我在一周目就查到过,并且整理成资料传给了灯塔。你们不知道这些,恐怕是因为传输过程中,讯息受湮灭的影响残损了吧。”白木深显得有些无奈。
他化出人形,安抚性地拍了拍觋的肩膀,继续道:“一周目时,我查到此世崩溃多半由那件奇物造成,于是便开始追查它的下落。最终在国师手中找到了它——”
“我们一回京就和国师打过照面,别说他手里有没有那件法器奇物了,国师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顾长雪打断道,“他说自己手里称得上法器的只有一块用来卜算的龟甲,那片龟甲还在卜算永寿公主的死因时碎裂了。”
白木深闻言一愣:“国师不知情?永寿公主死了?”
“你也不知道?”顾长雪观察着白木深的神情,“我还以为之所以会存在这些区别,是因为湮灭扭曲了传回灯塔的讯息呢。”
“湮灭暂时还做不到这点。”颜无恙淡淡道,“应当是我在躲避湮灭的追击时受到重创,怀表因此受损。复生火种时造成时间溯回,导致了蝴蝶效应。”
“很有可能,”白木深若有所思,“或许正是溯回导致过去的某个关键节点发生了改变,所以本该流落到国师手中的奇物并未落进他手里,又造成了后续一系列的变动。”
“比如一周目时,阴婚是由国师的人负责的,阴宅定在霰华里。永寿公主也并未死亡,而是在整个京都百姓的注目下风光大嫁,顺利与闲家三子闲落花结为夫妻。”
“之前我就是觉得时间溯回可能会导致某些不可控的影响,所以被卷入溯回的时涡后特地留下了那片布条……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那条布片上用孤舟的文字记录了一句话,万一时间溯回的冲击造成了失忆,即便他认不出这句话,敛尸人一定会认得。
“‘愿为萤火’,这是颜家世代传承的技能,也是责任。即便忘却了一切,敛尸人一定会记得它。”白木深指尖冒出橙火,将那片布条燃烧殆尽,“我在布条上布了秘阵,如果布条上的那句话是阅读者心中最深的执念,那就会依次为突破口,撬开记忆的封锁。”
觋在一旁听得眉头直皱:“什么意思?你们俩……回溯了时间?那你留后手,为何是让这个邪祟恢复记忆,怎么不留让自己恢复记忆的话?”
白木深坦然地道:“我不像敛尸人,也不像我那位竹马。我没什么执念,这法子自然无法对我有效。反正敛尸人恢复记忆后也会恢复我的记忆,那自然是给他留言最好。”
颜无恙的神情并未因白木深的话缓和多少,只问:“既然你说一周目时查到了奇物在国师手中,为何还会守灯失败?是没来得及拿到手,还是那东西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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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是后者。”
“那件‘奇物’通体漆黑,缭绕着古怪的黑烟。再加上方才觋说的所有接触它的生灵都会被侵蚀理智,要么疯癫而死,要么绝望而亡……”白木深深深看了颜无恙一眼,“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颜无恙蹙眉回忆片刻,银瞳微闪:“黑塔碎片?”
白木深才点头说了句对,顾长雪不得不再度出声:“黑塔碎片又是什么?和潘多拉魔盒一样也是什么高纬度的造物?”
“……”白木深闻言愣住。
他虽然也曾因为国师的不知情与永寿公主的意外之死而愣神,但那也没有这回愣怔得这么明显:“你不知道?你不是守灯人么?怎么会不知道黑塔碎片?”
“……我不是。”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你这反应……难道这个‘黑塔碎片’和灯塔有关?”
这么一想,灯塔的基座的确是黑石搭建的,倒是能和“通体漆黑”的描述对得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木深并没有回答顾长雪的提问。
他破天荒地皱了下眉,看向颜无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守灯人,为什么会知晓灯塔的秘密?他还和你待在一起……灯塔的情报是你告诉他的?为什么?”
顾长雪瞥了眼颜无恙愈发冷漠的神情,多少还是劝了句和:“灯塔的事是李道长告诉我的,不是他。这家伙在穿梭时空的过程中出了点意外,所以才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别在意。”
白木深头疼地揉了下额角:“怎么可能不在意?是人体实验——”
“你们等等。”觋抬起木杖重重砸了下地面,眉眼间是按压不住的不耐,“能不能先把那什么黑塔碎片说清楚?”
为了镇压奇物,神明悉数陨落。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弄清楚那奇物是什么东西,该怎么解决,这些人……这些家伙却好像知道?
他紧锁着眉头抬起眼,看见那只长了一双会发光的银眼睛的邪祟神情冷淡地扫来视线,下一瞬,他便觉得肩头一凉,紧随而至的是耳根灼痛:“嘶……你做什么?!”
白木深伸手拦住觋攻向颜无恙的神通,收回手时又顺势把觋向身后一掖,带着几分绷紧神经的戒备凝视面前这个冷得看起来毫无人情味的敛尸人:“你对他做了什么?实验的后遗症到底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顾长雪因为白木深带上了几分敌意的态度顿了一下,紧接着便想起李道长曾说过,司冰河依旧秉持初心、并未灭世一事,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
之前他还不明白司冰河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何“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现在看着白木深的态度,他却能猜出几分——
在司冰河出事前,所有守灯人都通过了灯塔的检测,所以互相之间不会、也不必存在任何怀疑,碰面之后只需无条件地信任同伴即可。
但司冰河出事之后,灯塔从未出过错的检测被证明是有可能出错的,守灯人为防差错,在守灯之余,还必须分出心神防备身边的同伴。
怀疑会令合作的效率变得低下。或许,这就是湮灭扭曲传讯的目的。
顾长雪当机立断地开口:“这是师徒契。”
他反手捣了一下身后还在当锯口葫芦的冰柱子,听见某人终于开了金口:“我去的上一个世界遭受潘多拉魔盒的侵蚀,以致濒临崩溃。那世界里有人曾研究过魔盒的机制,虽未研究出对抗的办法,但却因此创造出了一种特殊的契约。”
“它类似于湮灭,是一种规则性的存在。签订契约后,弟子无法忤逆师父,否则会即时死亡。并且,这种契约不光会随血脉延续,也会随‘师徒关系’这种概念延续。”
顾长雪眼神微动。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颜无恙手头上有很多与师徒契类似的约束手段,下手才那么果决,一次性干脆与整个永乐海都下了誓契。现在这么一听……这师徒契好像没他想得那么简单?@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白木深也哑然片刻:“这人还……真是厉害。那你给觋下师徒契……?”
“要解释黑塔碎片,不可能不提及灯塔。”颜无恙淡淡道,“师徒契能确保他不可泄密。”
他没再耽搁,看向惊疑不定的觋,将灯塔以觋能理解的方式大致介绍了一遍,又道:“除了我们的世界,还有其他世界同样建有灯塔。绝大多数灯塔都如我所介绍的那样,以信念为力量的来源,构筑防御的屏障,但也有的灯塔不是。”
白木深低声道:“目前,灯塔中有关黑塔碎片的记载只有寥寥一段话:‘当世界仅存绝望与恶意,仅有的一线希望即便出现,也会被浪潮般浓烈的绝望与恶意迅速吞噬时,黑塔诞生了’。一周目时我的确找到了黑塔碎片,但却无法处理它,又没法联系母灯塔,所以守灯失败。”
觋已经已经学会在令他世界观饱受冲击的信息量中捕捉他所在意的重点:“你也无法处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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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深带着歉意点点头:“我考虑过能否暂时将黑塔碎片送出这方世界,但你在一周目时就告诉过我,神明曾试过这种方法,但每一回碎片都会被盘踞在外的湮灭送还回来……所以要解决此世之祸,只有两条路,要么消灭湮灭,要么解决黑塔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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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目前来看,这两条目前都是死路。
觋眼底的希冀黯淡了下去,但随后又不甘心地看向邪祟:“你也没办法?刚刚说的什么人体实验是什么?能用来对付那块碎片或者外面盘踞的那个大家伙吗?”
白木深和颜无恙几乎同时开口:
“不能。那实验只能用来招魂——”
“或许可行。”
“?!”白木深愕然回首,“这能怎么对付黑塔碎片或者湮灭?方部长后来又改进实验了?”
“等等,”顾长雪眉心一跳,“方部长?”
这姓氏着实有些熟悉。尤其是他之前还曾在颜王、司冰河、方济之里三选一过,想推测出他在《死城》里梦见的那团火种究竟是谁……只是后来谜底揭开,他得知司冰河就是那团火种,颜无恙是去点亮火种的人,他就没再多细想方济之的身份了。毕竟方济之与前两者之间存在一个显著的差别:
“这方部长是老药师吗?”顾长雪从颜无恙的眼神中获得了答案,“可——他如果也是守灯人,怎么不跟你和司冰河一样,一挥剑就能凝霜,能力远远超出所在的世界能达到的最高武力水平?”
白木深和颜无恙再度同时开口:
“‘老’药师?谁?方部长?”
“他没受过赐福——”
“从头说。”顾长雪头疼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部长、人体试验、颜父……这其中明显包括着不少他并不知晓的信息。
白木深显出几分迟疑:“我如何信任你?敛尸人也和你签了师徒契吗?”
白木深问的显然是“敛尸人是师,顾长雪是徒”这种情况,但谁说掉转过来就不算签了师徒契呢?
顾长雪面不改色:“签了。”
颜无恙瞥了他一眼,银色的瞳孔中难得掠过细微的波澜,近似于忍俊不禁。
白木深暂且没勘破自己言语上的漏洞,又或者纯粹是出于对敛尸人实力的信任,并不认为有人能强迫敛尸人签下誓契:“好吧……我第一次得知人体实验的事宜,是去科技部治眼睛的时候。”
白木深大致介绍了一下:“灯塔本身就代表着超越宇宙的科技水平。所以在很早之前,守灯人就建立了科技部,通过解析灯塔,达到了即便不借助灯塔的锚定,就在本世界范围内单凭科技漫游宇宙的水平。”
“方部长来自一千四百年前负责守卫灯塔的方士家族,不过……”白木深斟酌了一下语言,“不同的世界,蕴含的灵炁等力量都不尽相同。我们所在的原世界其实没什么灵炁,也几乎没有什么鬼神之说,所以方士能凭借术法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少。方部长在接受守灯人训练时,就特地选修了科技测以及医学方面的课程……”
颜无恙降尊纡贵地又开了下金口,搭了句话:“按他的说法,就是方术未必能在所有世界派得上用场,但科学和医学永远能。”
“……”顾长雪麻木着脸,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方老这种叛逆精神。
颜无恙大概能猜到顾长雪此时的心理:“选课的时候,方家人的确被气得不轻。但他天赋异禀,二十一岁便在灵炁稀薄的情况下达到了青春常驻的境界,所以仔细算起来,他的年纪可能有百来岁。”
“但是绝对不老。”白木深强调,“方部长一直是二十一岁的样貌,而且从不出外勤,为什么你会说他是‘老’药师?”
他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我出事后,灯塔的情况难道又进一步恶化了?就连方部长这种后勤人员也开始上前线了?”
颜无恙不置可否:“你先接着前面的话说。”
“……好吧。”白木深压下心中的问题,“说到哪了……对,治眼睛。”
他指了下自己的重瞳子:“守灯人每降临到一个世界,怀表就会就近选取尸体,融合后为其易容。不过易容时总会留下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我的就是这双天生的重瞳子,你们应该也有。”
顾长雪立即想起了自己肩窝和颜无恙手腕上的朱痣。
白木深:“这双重瞳子,是遗传自我父亲的一种诅咒,会致使白家人在五岁左右失明。不过有方老在,这种诅咒可以解,失明也可以治。我六岁失明,那一年几乎天天都要去科技部接受治疗,我也是在那时无意间得知你的父亲接受人体实验一事的。”
他其实不是爱探听他人私务的性子,只是当时颜父似乎正在和方部长进行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又涉及“人体实验”这么敏感的话题,所以他下意识地隐匿了声息,躲在治疗室外听完了全程。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方部长说,人体实验非常危险,不是一个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人随随便便就能上手的。并且,颜先生执意自行操作手术,不允许他干涉,已经导致改造出现了严重的负作用。基于此,他决定禁止颜先生使用他的治疗室,除非颜先生同意,让他亲自为手术操刀。”
那天下着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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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穿透塔楼的墙壁传入室内,令治疗室内的争吵听起来模糊又遥远。
屋里的人说到动怒时,桌椅刀盘摔砸声响若雷霆,吓得门外的他心惊胆战。
“颜先生不同意方部长的要求,说人体实验有违人伦,他想要对自己动刀子,那是他自己的意愿,扯不上什么伦理良心,但是一旦让方部长操刀,那就相当于越了界限。”
“方部长不会在意这些。”颜无恙随着白木深的称呼喊,神情依旧很淡。
“是啊,方部长出身方士世家,的确不在乎伦理良心,但颜先生不同意。方先生就说,‘好,你狠。你能对自己下得了刀子,不怕痛也不畏惧生死。那你想过以后没有?万一你的改造失败了,敛尸人的担子就得传给你的子嗣。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办?’”
“……”觋迟疑着抬手止住,“等等,改造什么失败?这个实验的目地到底是什么?”
这次回答他的是颜无恙:“实验最开始的目的很简单。只用保证我的父亲如果在巡逻敛尸时牺牲,就借由怀表与灯塔的联系,将我父亲的魂魄拉扯回母灯塔中制作好的傀儡里。”
白木深摇着头叹息:“这目的只是说起来简单,完成起来可不容易。”
“母灯塔破损后,唯有持有‘愿为萤火’这个能力的人,才能不受影响地顺利回归灯塔。而这个能力……在持有者死亡后,会立即传递给血亲。”
“这就像你们刚刚说的‘师徒契’,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法阻拦或更改的规则。”
“而这条规则意味着,在颜先生死亡的那一刻,‘愿为萤火’就会立即传递给他唯一现存的血亲,也就是你。”白木深看向颜无恙。
觋捋了一下逻辑:“那‘颜先生’没了能力,不就没法回那什么灯塔了吗?”
白木深点头:“的确如此。所以实验的目的乍一听很简单,其实本质上是要和规则对抗,保证‘愿为萤火’这个能力在颜先生死后依旧保存在颜先生的体内,这样才能将他带回母灯塔。为此,他才必须接受人体改造——”
觋触类旁通,用巫蛊之术的思维理解了这个所谓的“人体改造”:“他想把自己改造成一种容器,和规则对抗,将那个能力封锁在容器里?”
颜无恙简洁有力地点了下头:“方部长原本的设想是把承载着能力的怀表融合进魂魄里,可惜怀表虽然能承载‘火种’,但的确是纯粹的科技产物,所以这个设想无法实现。”
“剩下的,就只有改造肉.体了。”白木深接过话茬,“将怀表与肉身融合……按照我当时听到的争吵,这么做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幅肉.体的力量。但怀表到底是材质未知的无机物,融合进身体里必然会导致严重的排异反应。这也是方部长坚决要求颜先生停止实验,或者由他负责操刀的原因。”
“所以,那场争执吵到最后,颜先生还是同意了让方部长负责跟进他的后续治疗和改造。”
“……”顾长雪皱眉片刻,眼神转向颜无恙,“你刚刚提到‘实验最开始的目的’,那后来呢?”
颜无恙顿了顿:“怀表融合后能增幅肉.体的力量,这虽然是实验过程中意外发现的附加情况……但我父亲在多次执行任务后,意识到怀表或许能从某种程度上抵御湮灭的侵蚀,所以他要求方部长进一步研究融合怀表在增幅肉.体潜能、抵御湮灭侵蚀方面的作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自迁跃至第三个世界以来,第二次较为明显的展露出情绪上的波澜:“但是,这样的实验只有一个样本是不够的。”
白木深下意识地紧张起来:“难道……他们开始拿你做试验了?”
颜无恙:“不。方部长成了第二个样本。”
负责操刀实验的就是方济之,成为第二个样本自然是他自愿的。
而正如白木深所说,方济之是个后勤人员,从不上前线。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融合怀表增幅潜能,会自己走上手术台,纯粹是守着那条界线,不愿用旁人做实验样本。
“二十六年前,我出生了。”
颜无恙用平静的语调讲述着过往:“我父亲因为频繁接受改造,基因严重受损,已经无法再度生育。这意味着,倘若父亲意外身陨,我将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留存下来、能够使用‘愿为萤火’的颜家人。”
如果他死了,愿为萤火就将彻底失传。
死去的守灯人不会再有复生的机会,守灯失败的世界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生机。
为职责与未来着想,颜父很清楚自己应当稳妥起见,对幼子也进行改造。但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法让方济之将并不稳定、过程痛苦的人体改造应用到幼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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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灯塔的情况持续恶化。”
湮灭像一把达摩克雷斯之剑,始终悬于头上。
“即便所有守灯人都受令不再迁跃去本宇宙外巡逻,转而全力维系本宇宙的屏障,屏障的情况依旧日趋恶化,漏洞越来越多。”
“世界逐渐出现崩坏的征兆,譬如在某片区域出现过往历史的闪回。”
顾长雪瞳孔微缩,想起当初第一次穿回原世参加综艺时听闻的“遇鬼”故事。
当时Herry说,他遇鬼那天市里下了暴风雨。有人无端地出现在他书房里走动,有时穿着民国的衣服,有时穿着古装。他想要逃出家门,却发现家门也在不断变换样式,想伸手去抓门把手,左手指腹都被削了一层皮。
顾长雪那时听到Herry说来驱鬼的道长给了他一本马列,还以为是某种刻意的玩笑,为了冲散Herry遇鬼后的恐惧心理。现在想来……那本马列或许还带着另外的含义。
灯塔的力量来源是信念,以此铸成屏障。如果Herry真能静下心读一读马列,因此产生的信念感也许能对湮灭造成的危难起到一定的抵挡作用,即便这作用微乎其微。
颜无恙轻声道:“生死存亡的关头,父亲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要对我进行改造。”
“但当时改造的效果仍不稳定,贸然用在婴孩身上无异于谋杀。并且婴孩并无自主意识,父亲认为他没有权利替我决定是否接受改造,除非能够保证改造必然成功,并且消除所有的负面效用。”
“所以,为了加速试验的进展,为了我,我的母亲也加入了被试的行列。”
颜无恙的眼睫轻轻垂下:“这一切的选择,我的父母至死都未曾向我提及过。在我三四岁略通一些事理时,父亲还总同我说,我未必要和他做一样的事。等到我真正能够理智地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时,再确定自己是否想接任敛尸人也不迟。”
他的父亲甚至不那么希望他成为守灯人。
只是他那时并不懂得成为守灯人或敛尸人,身上要背负起怎样的重担,只清楚一件事:一旦拒绝成为守灯人,等待他的只有两种未来。
一是永远留在灯塔,做一个不出任务的后勤。但一旦他的父亲陨落、灯塔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作为“愿为萤火”唯一的持有者,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继续袖手旁观。
二是被删除记忆,送离灯塔,做一个普通人。
他不会记得有关灯塔的一切,也不会记得自己的父母。倘若灾难临头,他只能做一个浑浑噩噩的被保护者,听凭命运为他定下生死。
“所以我选择了接受训练。又在八岁那年完成了所有特训,获得了参与当年宣誓仪式的资格。”
“……”饶是当前所谈的事情极为严肃,白木深听到这里神情都忍不住漂移了一下。
在他还没因意外被困于异界前,灯塔的确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叫做司冰河。对方十六岁时便完成了所有的特训,被誉为灯塔一千四百年来最年轻的守灯人。
在司冰河之后,他和元无忘相继于十七岁左右成为了守灯人,元无忘还因此拽着他得意地庆祝过,说什么他们与天才也就是一线之隔……
现在和颜家这位后辈一比,他们还是别隔了吧。@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刚刚这颜家的小子还说什么来着?“三四岁时略通事理”……他真是谢谢对方的谦逊了。如果对方这水平只能算得上“略通事理”,其他的守灯人算什么?大脑残缺?
白木深凭借多年的修养,还是摁住了微微抽搐的嘴角:“所以,你是在宣誓之后决定接受改造的?”
颜无恙抬眸看了他一眼:“不。”
“是在我父母出意外同时身陨之后。”
白木深头点到一半,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自己遗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到现在还未想起来。
他沉思片刻,只能确定这件事应当与颜无恙方才说的颜家夫妻身陨有关:“你……如果可以,能否将这件事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第一百九十六章
颜无恙得知人体改造的时间先于他的父母出意外。
那一年他六岁,结束特训回家时,意外听见父母正与方济之匆匆讨论人体改造的近况。@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情况并不乐观,我的父母都不配适。”
想让活生生的人和无机物融合,难度无异于上帝造人。相比较之下,其实拿颜无恙来做样本更有成功的可能性。
“母亲怀上我时,父亲的基因已经遭受重度侵蚀和扭曲。她能怀上孕是万分之一的奇迹,我自诞生起基因就与怀表的材质更靠近。”
颜无恙与怀表融合的难度无疑会小上不少。可他才多大?三个成年人没人愿意拿这点大的孩子做实验,于是没有一个人同他提过人体改造的事情。
颜无恙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
虽然情感存在缺失,但理智也足以告诉他,在这三个人中,至少方济之和他母亲是完全不必要接受改造实验的。他们自愿走上手术台,拿自己做样本,只是为了他,为了替他尝试出没有风险、没有副作用的一条路。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训练起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拼命。为的就是尽快获得正式守灯人的资格,再站到父母面前说,他已有替自己做决定的能力了。比起拿父亲、母亲、方济之做样本,跟高难度的挑战死磕,不如直接拿他做样本,实验的难度必然会减小不少。
“八岁那年,我成功通过所有课程的试炼,并接受了灯塔的检验。只要等到除夕宣誓仪式,就能成为真正的守灯人。”
怀揣着这个好消息,他的心情无疑是激动的。回家的路上,他难得多了几分寻常八岁孩童该有的活泼,蹦蹦跳跳地踩着沿途路上厚实的积雪。
“……”顾长雪敏感地瞥了颜无恙一眼,捕捉到“雪”这个关键词。
《死城》中,颜无恙曾多次在面对冬雪或相似的白茫茫场景时流露出沉郁的神情。甚至在他们刚刚认识不久、还在互相试探时,颜无恙还曾无端地拉住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他跨出锦礁楼的大门,走进漫卷的暴雪里。
顾长雪有些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但谁说将过去的记忆诉说出来不是一种治愈的方式?
“到家的时候,我的父母很难得没有出任务,都在。他们很惊讶于我的成绩,至于欣不欣喜……”颜无恙顿了一下,不认为能把改造瞒到死都不告诉他的父母会对他拔苗助长式的成长有多高兴,“总之,他们说目前灯塔内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出马的任务,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可以和我度过一个完整的春节,当然也会参加我的宣誓仪式。”
“但在除夕前,意外就来了。”
灯塔传来的紧急通讯,说前线245区的守灯人无故失踪,缺漏的屏障前无人把守。他的父母立即决定出发修补缺漏,又对他许诺会尽早回来,参加他的宣誓仪式。
颜无恙轻扯了下嘴角:“这其实挺不吉利的。我年幼时和父亲去过几次慰灵碑室,回来就觉得这种‘不出意外’或者许诺很晦气。”@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因为在那堵看不见边际的黑色石碑前,无数穿着孝衣的人都在恸哭于亡者的失约与意外。
那时的他心里就诞生出一个念头:世间似乎唯有死亡是最难抵抗的意外,也是唯一不可能失约的许诺。
他看着父母踩着雪地离去的背影,隐约有种古怪地不详的预感,可他不可能、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冲出去拖父母、拖前线的后腿。@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颜无恙微微抬眸,顾长雪从他的银瞳中看出几分沉积着怅然的空洞:“在那之后,我等待了将近半个月,一直到除夕那一晚。”
深夜十一点,负责组织宣誓仪式的守灯人再度来催他去灯塔做准备,他却固执地留在家门前,说想再等等。
那一年的大雪连下了十五天。他在门前台阶上呆坐片刻,又起身去铲院前的雪。
直到时间越发迫近子夜,他忽然在四野的风雪中听到了隐约的尖啸,蓦然抬眼时,才发觉整个院落不知何时被风暴封围得密不透风。
夜色为混沌的风暴提供了最佳的伪装,他慢了半拍才想起课程中曾被反复强调过的话:“……近来我们发觉湮灭风暴似乎逐渐有拟人的趋势,虽然在它盯上的世界并未彻底崩溃前,它依然不会出手,但偶尔会送来一些零碎的虚影,掀起黑色的风暴。”
“如果看见这种风暴,就要注意了。被它笼罩的人,必然将会失去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湮灭无比期待这种失去能够将人拉下悲痛绝望的深渊,成为它撬碎整个世界的卒子。”
年幼的他近乎恍惚地抬头,看着眼前密不透风围拢着他的风墙,四肢冰冷的同时心脏处倏然一暖。
像有什么东西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身体中,他在看清那团名为“愿为萤火”的光的同时半跪在地。
暴风四面刮来,风声尖锐得像痛苦的嘶鸣,像恶意的嘲笑。
他在喉咙火辣的疼痛中意识到,那掺杂在风声嘲笑中的嘶喊源于自己的口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与风暴中跪了多久,又是怎么站起来、走进灯塔完成宣誓仪式的。在拿到怀表后,他第一个去的地方不是家,而是方济之的治疗室。
他在情绪的冲刷下像是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一部分沉浸在崩溃中在心里嘶喊恸哭,另一部分极尽冷静地筹算:
父亲去世,自己已是世上唯一且最后一个“愿为萤火”的持有者。
他的基因先天扭曲,不存在和他人结合生子的可能。
所以,为了不让“愿为萤火”在他死后彻底失落,他必须进行人体实验的改造,竭力一试能否将“愿为萤火”永远留下。
但不论他有没有成为正式的守灯人,方济之不可能轻易同意八岁的他接受改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切断方济之拒绝的路,逼迫对方不得不进行手术。
“我用父亲的密钥解锁了实验的影像,全部观看后对自己进行了改造。”颜无恙平静地道,“毫无章法的实验必然不可能成功,但只要踏上改造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方济之赶到后,不得不为了救回重伤的我进行了手术。”
“……”白木深的心神从最初的震撼中脱离出来,立即开始思索先前自己察觉到的疏漏究竟在何处,“……抱歉,实在想不起什么有效的线索。”
明明确定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与颜父颜母的意外有关,却怎么都记不起来——这本身就有些古怪。
在场的人一时陷入沉默,各自心里都有推测。
这种在关键节点上出岔子的情况,很类似于湮灭先前刻意插手,不允许他们交换信息。或许在时间溯回时,白木深的记忆就被湮灭动过手脚……但越是想遮掩,就越意味着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白木深一边思索一边道:“先往后说吧?我再琢磨琢磨。”
颜无恙没有拒绝:“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月,改造手术初步成功。”
“怀表与我的身体彻底融合,‘愿为萤火’无法再脱离我这个容器。并且术后观察的半月内,我没有发生任何排异反应,我身体的愈合能力、抗毒能力等都受到了极大的增幅。”
“我立即进行了第一次迁跃,却在抵达异界的同时,爆发了排异反应。”
那一次的敛尸和守灯任务完成得尤为艰难。迁跃回原世界时,他几乎处于半昏迷的濒死状态。
“落点也并没有按照预期落在灯塔里,而是落进了一片山崖边的灌木丛。”
“……?”顾长雪神情忽地一变。
颜无恙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心绪,转头看向他:“睁眼时,我看到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满身泥血,笔直地往悬崖下冲。身体先于理智行动,拉住了他。”
颜无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那小孩大概是被我身上的血吓住了,挂在悬崖边哭个不停,非要我松手,说什么‘不能拖累哥哥’之类的话。”
若放在平时,以他的性格多半是不予理睬,把人拉上来就走,或者按课上教过的套路安慰这小孩儿几句。
但他那会儿距离死亡当真只有一线,原本想着的是临死前好歹还能再救回一条命,可那小孩儿哭个不停,手还乱动想挣开他,把他气得够呛,于是他趁着回光返照的那一股劲儿,提着气边骂边吃力地把人往上拽,营救成功时两人倒在一块,血污泥水互相糊得对方一身狼藉。
“……你就是……”顾长雪微微怔住。
颜无恙却没有搭话,也没有借着这件事多发挥什么。情感的缺失能令他因想起某段记忆而浮现浅薄的情绪波动,但无法像在《死城》时那样兴起恶趣味地逗弄人的念头。
他很快便带过这件事,接着往下讲:“说来也古怪。那时我身上的排异反应已经严重到影响怀表的正常运行,但救完那小孩儿后,排异反应在五分钟内毫无缘由的逐渐消退,怀表也恢复正常运行。”
他那时候只以为排异反应是前往异界造成的,所以并未在意。等到排异反应彻底消失、自愈能力恢复后,他立即设法打发走了那孩子,再度迁跃,回到了灯塔。
“但现在想来,或许没那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七章
颜无恙看着顾长雪,抬手掀起衣袖,露出的手腕苍白峻瘦,隆起的筋骨间落着一枚殷红的痣:“你曾经说过,自己的阅读障碍是在黑石村附近的悬崖处因脑部受到撞击后好转的。我觉得,未必。”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我们在接触到彼此后,一直困扰你的阅读障碍好转了,差点要了我的命的排斥反应消退了……并且,在救你之前,我的手腕上没有这枚朱痣。”
颜无恙看着顾长雪轻声道:“你的左肩也有一枚红痣。你也会偶尔感觉到它无端地发烫吗?”
“……”顾长雪下意识地探向肩窝,沉默是最直白的回答。@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我看你偶尔会有摸向肩膀的动作,所以才有了这个猜想。”颜无恙垂下手,“这或许并不是生理意义上的痣,而是某种印刻,并且带有某种联系。”
古怪的是,他并未就这个“联系”继续深入下去,而是突然跳转了话题,又接着先前的经历道:“回到灯塔后,方部长替我进行了治疗和手术调整。”@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在那之后,我陆续执行了六年的敛尸任务。即便依然会触发排斥反应,但至少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身体出现严重的器质性病变。”
六年的时间,足以让改造的技术趋于成熟——或者说,无限趋近颜无恙想要的效果。
排斥反应不会再影响他的战斗能力,反而会在爆发时加快怀表对□□的侵蚀。这诚然有不利的一面,但也有无法忽略的益处——侵蚀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他的身体潜能,帮助他逃脱险境。
颜无恙冲着天外点了点下巴:“我之前之所以会突然和灯塔失联,就是因为迁跃时被湮灭拦住。如果没有排斥反应带来的增幅效果,我不可能逃过湮灭的追杀。”
“……”白木深的脸上显出几分困惑,低声念叨了一句“湮灭以崩溃的宇宙为食,追捕敛尸人做什么”,却没打断颜无恙的话。
“也是在那一年,方部长出了意外。”
颜无恙的语气很平淡,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很容易认为他和方济之的关系一般。
但顾长雪却想起他从《悬壶济天》穿回现世时看见的那段记忆,想起记忆中那四具靠在灯塔窗台下的傀儡,其中两具各挂着签牌,一个叫做“爷爷”,一个写着“傻子”。
那大概是颜无恙和方济之互相为对方的傀儡添上的“装扮”。放在这两个都不那么乐意直白的坦诚自己心意的人身上,足以展现他们之间关系的亲近。否则颜无恙也不会再失忆的情况下对待方济之那么敬重——
顾长雪突然一顿,想起方济之还曾毫不手软地给颜王下过毒,原本充斥在胸口的沉重冗杂的情绪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颜无恙像他肚里的蛔虫似的,头也不回地道:“和怀表融合后,抗毒性本身就是实验项目之一。”
言下之意,方济之给他喂毒的次数多了去了。
顾长雪:“……”
他颇感无语,但伴随着这些过往一一揭开,某些细节上的怪异之处突然也变得能够理解:比如颜无恙明明会耐心地回答方济之的问题,给方济之赐座,却在夹带着方济之赶去吴府的路上对方济之没多少优待,提溜对方的动作甚至称得上粗暴。
按白木深的意思,方济之虽然年纪过百,但始终保持着二十一岁的样貌。面对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的确不需要像对待一般老人一样,还得特别注意对方会不会受冻、会不会轻易受伤。
这是一种习惯带出来的相处模式,才让颜王看起来一时很尊重方济之,一时又显得对方济之好像没那么在意。
至于方济之过去那些一直未解缘由的古怪动作,顾长雪现在也能推敲出几分缘由了——譬如为什么老药师在锦礁楼中面对蛊虫暴动的第一反应是稳如泰山、在西北河边遇狼时第一反应是抬手比指。
很明显,方济之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能应付蛊虫暴动和狼群。直到追随本能使用术法后无济于事,他才会猛然从这种下意识的“我认为我行”中清醒过来。
照这么一捋,方济之当初为何从锦礁楼中出来后硬要脱衣服、不肯上马车也能理解了。
就以这位二十一岁便修得大成的天才的矜傲心态,指不定是在为自己从椅子上跳起来想往外跑时居然会平地摔跤而羞恼不悦。
不论怎么说,他终归以二十一岁的年轻身体行走于世百余年,即便换了个苍老的壳子,过去百余年留下的行动习惯和本能仍然存在,他大概不认为、也不愿接受自己该是现在这个年老体衰的样子,所以才执拗地想争口气……
“……”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
怎么说呢,这种事放在方济之身上莫名地毫无违和感。他甚至能想象到年轻版的方济之平日里倔起来是个什么神情,当初又是怎么对着自己家族的人嚣张地宣称“学方术不如学医”的……
但话又说回来,方济之犟得还真都没错。他原本的确不是年老体衰的样子;在《死城》里方术也的确不起作用,最终扭转乾坤靠得还是方济之的医术。
颜无恙冲着顾长雪微微挑眉,似乎勘破了他刚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方部长失联后,无人能为我进行定期的维修和保养。排异反应造成的侵蚀得不到及时地处理,所以在那之后的十来年里越来越严重。”
他有些无奈:“因为司冰河的先例在前,守灯人也都会对一些重要的资料施加封锁。方部长留下的研究资料同样被封锁着,我无法取得,只能自己摸索……”
在其他方面,一百个方济之也比不过一个颜无恙。但在医学与方术的领域上,方济之是任何人、包括颜无恙都望尘莫及的存在。
对方用百余年来积攒下的所有经验,实现了医学、方术和灯塔科技的完美融合,想达到那样微妙且堪称神迹的平衡,不是他用十来年就能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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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那之后,机体的损伤一直在加剧。”颜无恙就连将自己称为“机体”的神情都是平淡的,“原本还算稳固的锚点不断偏倚,越发频繁地出现落点没落在灯塔,而是在别的地方的情况。”
“至于你之前的问的为什么方部长做不到一剑霜封……”颜无恙和白木深对视了一眼,“在我们守灯人里有种说法。灯塔或许具有一定的卜算能力,在守灯人宣誓、下发怀表时,它会根据守灯人未来的际遇给出赐福。”
“不过这只是个戏说,事实是否如此没人考究过。”白木深补充,“如果灯塔真能做到这点,那所有的守灯人都不该在异界遭遇意外才对,更靠谱的说法应该是这种赐福是随机的。我和元无忘——就是我那个竹马都没有,不过司冰河据说是有的。”
颜无恙:“我也有。”
白木深耸耸肩:“这种赐福能让守灯人在B世界继续使用他在A世界得到的能力,不过具有一定的上限——你可以把这也当成一种规则,不过它是专门用来放宽世界的限制的。”
颜无恙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只道:“我在司冰河守灯的那个世界找到了方部长。”
“——什么?”白木深显得有些错愕,看神情似乎是想问具体细节,但最终他还是斟酌着问了个更加实际的问题,“能设法和他汇合吗?他应该能解决你身上的侵蚀问题。”
颜无恙微微颔首:“我记得那个世界的锚点,可以迁跃去把他带来。顺便也能把这个世界横生的瘟疫治一治。”
这世界的神明都得靠信仰才能存活,直接让方老把瘟病从源头上掐灭,瘟神还能诞生吗?
不可能了。
所以说来说去,方济之还是对的。术法哪有医术靠谱。
“……”顾长雪本还想说再度迁跃或许会导致侵蚀更加严重,嘴刚一张,颜无恙冷冰冰的鬼手就搭上他的肩膀:“你跟我一起。先出石莲,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我需要先将机体能修的故障修复一遍,再上路。”
觋早在他们念叨什么“迁跃”、“排斥反应”的时候就放弃加入话题了,此时捕捉到颜无恙话里的重点,从瞌睡中打起精神,抬杖轻点地面,众人眼前便是一花。
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朵:
“小家伙,你叫什么?怎么变成僵尸的?”鬼新娘抱着自己的预备相公搓揉脸蛋,“这亲是结不成了,但姐姐看你生得可爱,收你为子也未尝不可。来,叫娘。”
顾长雪:“……”
短短几句,辈分连换三次。
白木深看着小僵尸可怜巴巴的模样,多少还是记挂着一周目的队友情,伸手把小僵尸捞进自己怀里:“天快亮了,狄小姐继续在阳间逗留怕是不方便。还是交由我来安置他吧。”
“怎么安置?”觋下意识问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位并非真正的小乞丐,而是他侍奉的神明。按理来说,该是他为神明准备好衣食住行吃穿供奉才对。
“……”他一时陷入沉默,摸摸自己囊中羞涩的腰包,看向身边的一人一鬼,“你们可有住处?”
颜无恙瞥向他,向后飘了半寸,让觋看顾长雪这张脸:“有。观星司。”
觋不觉得带一个不是叶星本尊的人去观星司是个好主意,换了个问法强调:“你们有自己能掌控的地盘吗?”
“有啊。”这回换顾长雪瞥向他,“皇宫。国师府。观星司。”
觋:“……”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处地方,哪一个觋都觉得糟糕至极。但顾长雪很快就说明了国师、永帝已与自己立下了师徒契,默然片刻后,觋还是选择了观星司。
白木深没跟他们一起坐马车回去:“我出一趟京。”
一周目时,他镇守此世百年。
这百年内,他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净化或摧毁黑塔碎片的办法。之所以称帝也并非因为野心,而是想模拟灯塔的原理,集黎民百姓的信仰于己身,镇压黑塔碎片及其催生的瘟神。
只可惜,九州百年的信仰依旧压不住黑塔碎片的污染,以至于最终守灯失败。
“好在百年来查到的一些情报还能派的上用场,我准备出京联络人……鬼手,看看能否查到有关黑塔碎片的线索。那东西实在危险,如果继续放任它流落在外,即便方部长能解决瘟疫,恐怕它还是会酝酿出新的祸端。”
颜无恙赞同白木深的考量,没和这位货真价实的东道主抢活干。坐着马车回到观星司时,恰是卯时三刻。
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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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下车后便看向眼前的建筑群,顺道随口打发走想凑上来攀谈的观星司司人们。
为了容纳天下修行之士,观星司修建得极其宏伟,比之皇城只略小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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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内所有建筑都精心契合风水与美学,最中心的建筑顶部安置着一座高达三米的金属制星象仪,伴随着缓慢变动方位的日月缓缓转动轨道。
顾长雪收回眼神,脚下毫无迟疑地领着身后的一人一鬼往叶星住的宫殿走。熟门熟路到觋忍不住又开始疑心:“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叶星吗?难道占据这个身躯,你还得了他的记忆?”
顾长雪虽然以前总在心里骂YL垃圾编剧,但此时也得承认:“如果没有司夜阑写的剧本,我的确没法得知叶星的住处……烂尾归烂尾,他的剧本的确帮了不少忙。”
三人进了宫殿,各自安顿下来。顾长雪遣人取来颜无恙和觋要用的东西,便将宫殿里的人都打发走。关上殿门后,走进叶星的寝卧。
觋住在偏殿。此时寝卧里除了顾长雪,只坐着一个人。
顾长雪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颈后一麻,绷着脸移开视线:“你能不能别像修手机一样拆自己的身体?”
他问到一半,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既然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期,为什么你连手机都不会用?”
房间的另一边传来金属制物搁置在木桌上的响动,顾长雪完全不想联想这是颜无恙把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拆卸下来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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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很少会用得上。”闲聊显然不会干扰颜无恙的操作,“上前线的守灯人怀表里会安置佐助迁跃、抵御湮灭侵蚀的装备,里面配备有传讯装置。一般使用时就像我之前那样,手掌划拨即可。”
他在原世唯一会用的普通通讯方式只有老式的转盘电话,还是他父母留下的老家当——这话颜无恙只是想了想,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说出口。
他顿了一下,转而道:“湮灭天性懒惰,很少挪窝。进食也是先吃窝边草,将挨得近的世界都吞噬完毕,才会移动位置。”
“但我当初被湮灭追捕时,却在众多濒临毁灭的世界中找到了一连串完整的世界。我沿着这些世界一路向前,才得以成功甩开湮灭,抵达司冰河所在的锚点附近。”
顾长雪倒水的动作微顿。
颜无恙:“我在这些世界中感受到了怀表的气息,证明曾有守灯人来过这里,大概就在近四十至十几来年。并且这个人的怀表是能够自由定位的,否则做不到理出这么一条连贯的通路。”
顾长雪的沉默中,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颜无恙的方向靠近过来。
顾长雪垂下眼,看见手边桌面上停留着一只新编的草蚂蚱。
颜无恙偏冷质的声线几不可查地微微放缓了语气:“我在其中一个世界的雪松林中停留过一晚,落脚的那棵树上有人编挂了满树的草蚂蚱……”
阿犇的怀表是在四十年前灯塔动乱时失踪的,落进了顾老爷子手里。而后在十一年前,顾老爷子被宣告失踪。
那条生路,或许就是顾老爷子开辟的,才让他在湮灭的追捕下成功逃脱。
颜无恙搁下手中的器具:“把你手里的怀表拿给我看看?怀表会自动记录持有者的所有行动,那里面或许留存有老爷子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顾长雪挺直的脊背僵硬了片刻,才压住情绪转过身来,从袖中取出怀表放在颜无恙面前,“我找过很多人修它,没有人能将它打开。”
刚拿到怀表的那一晚,他自己也试过,却因为笨拙粗暴的动作弄坏了表链。在那之后他都没敢再随意上手。
“怀表只能被它的持有者打开。”颜无恙的指腹轻抵住开阖表盖的凸起按键,“敛尸人有一部分特权。”
十来年都未能成功开启的表盖随着一声轻巧的“咔哒”声顺畅地打开,露出内里的表盘与内盖。
顾长雪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颜无恙的手指拂过内盖上残留的血痕,看清血痕下凹陷的刻字:“山河无恙,人间皆安。这是每一位守灯人的怀表中都会镌刻的字。我名字中的‘无恙’便取自于此,你的小名……”
颜无恙的话并未说完,怀表的上空就浮现出一片浅淡的虚影。颜无恙不再开口,轻轻将怀表搁置在木桌上。
不知算不算得上幸运,顾老爷子的怀表虽然外表破损,内里却并未损坏。投射出的虚影画面虽然浅淡,顾长雪却能从画面中年轻人像怼着镜头放大的眉眼中看出老爷子的影子。
二十来岁的顾光耀还没有几十年后那种沉淀了沧桑的沉稳气质,年轻的面容里透着一股不好惹的匪气。
晃动的镜头证明他正困惑地翻看手上这只来历不明的怀表,背后一晃而过的是火光黑烟冲天的灯塔:“这什么东西……操,那边是在打仗么?怎么那么大——哇啊!”
猝不及防的惊叫声中,顾光耀被拽进迁跃的涡旋。
没有心理准备,没接受过系统的训练,顾老爷子的第一个世界过得极为痛苦艰辛,并以失败告终。
穿回原世界时,他浑浑噩噩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庭院里呆坐了一天,清晨时他发了疯似的冲出村头卖酒的人家用力捶门,用身上所有的钱买走了三五缸酒。
他用醉生梦死麻痹身体的伤痛,试图遗忘所有的失去。第三天傍晚醉到栽进酒缸泡了一夜的酒,再醒来时,眼底却燃起一团不肯就此放弃的火。
他开始频繁使用怀表迁跃,一次比一次更加缜密老练。及至第十六年,他已经能做到不再失手,百战百胜。
也是在这一年,他捡到了顾长雪。
那是一个暴雪天,顾光耀刚从最终战场上撤下来,便回了原世。嘴里还念叨着要买多少酒,大醉一场,踩着厚积的雪地走了几步就踩到了个软温的东西,一脑袋栽进雪地里。
他捂着渗血的伤口哼唧了几秒,抬脚蹬开积雪,一眼便瞅见一个冻得皮肤青紫的婴孩裹在湿透的襁褓里:“——操!老子都回来了,还能遇到这种事?”
牢骚归牢骚,他还是立即把婴孩从雪地里挖出来,手足无措地搓了下小孩的脸:“喂?还有气儿么?冻成这样,该不会已经没救了吧?”
他一边爬起来往医院跑,一边不忘收拾自己身上骇人的伤口和血迹。抵达医院时意外又惊喜地发觉小孩儿的脸褪去了大半的青紫,透出几分血色:“你这小崽子,命倒是够硬。”
他垫钱为这孩子看病,又在几番周转下将这孩子正式收养至自己名下,期间唯一遇到的麻烦可能就是便宜孙子的名字有点难记:“长雪……长雪。算了,日后你的小名就叫皆安吧。”
他随手按开自己从不离身的怀表,在小婴儿的眼前晃荡:“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多好的寓意,而且我卖一次命就得多看这句话几眼,这名字怎么都不可能忘了。”
画面里的顾光耀颇为得意,抱着婴孩四处打转。晃来晃去的身影很快又骤然一变,变成他站在河畔垂柳下,听着老师对他不悦地告状:“你家顾长雪学习态度很成问题。作业和考试我就不说了,我让他读个课文他都含含混混的不乐意!上课也不认真听讲,书也好、黑板也好看都不乐意看,硬逼着他集中注意力吧,没过几分钟他就在那座位上扭来扭去,跟屁股下面挨了针扎似的!这孩子,我是教不了了。您把他领回家去,要么好好教育,端正了态度再来,要么自请高明!”
“他那不是不认真,是阅读障碍——算了。”顾光耀轻啧了一声,不耐中带着几分憋屈地小声嘟哝,“跟你们说你们也听不懂,这世界现在还没这说法……”
老师:“顾老爷子,您嘀咕什么呢?”
“哦,没什么没什么。”顾光耀陪着笑,殷切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平日是如何在异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我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焦头烂额地糊弄过被勒令退学的麻烦,顾光耀转身又去找抱着书试图跟跳动的字符死磕的便宜孙子。刚喊了一声,就见小孙子抱着书把头坑得更低:“干什么?不想见爷爷的脸?”
小皆安惊了一下,闷声摇头,又在顾光耀的逼诱下小声道:“大家都说我是因为太笨,所以被父母遗弃的。爷爷,我不想你为了我老是往外跑,回来又酗酒昏睡好几天,还要挨老师骂,还要教我念字……爸爸妈妈能遗弃我,爷爷你要不也——”
“也个屁!”顾光耀伸手把雪团子拎起来,照着屁股扇了一巴掌,“老子替别人守了一辈子的山河皆安,人间无恙,现在想守自己的,谁能劝老子放弃?阎王来了也不能!我还想把怀表传给你呢,到时候就该是你天天往外跑,我在家享清福了!”
画面微闪,切换至昏暗的卧室。
灯火微明间,顾光耀没费劲去捂身上多到捂不过来的伤口,只勉力吊着一口气,抬手摘下随身的怀表。
小长雪在暖黄的灯光下睡得香沉,他看着缩在被褥间的小长雪,本已张开的嘴开合数下,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叹。
他曾想将怀表传给皆安,但临到终末又生出几分不舍得。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将大情大义摆在私人情感前的性子,但真到了抉择的时刻却又舍不得让自己的山河人间担上别人的无恙皆安。
身形消散前的那一刻,顾光耀想了很多,最终还是没有一句说出口。只如过去十三年他在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站在床尾对着熟睡的小长雪无声地说了一句:“晚安。”
第一百九十九章
洋金的曦光透过镂纹繁复的木窗照进殿内,虚影在被触及的瞬间弥散,像一场旧梦的泡影。
顾长雪绷着肩背站在木桌边,沉默良久。忽然道:“如果他把我喊醒,把怀表给了我,或许我能更早和灯塔搭上线。”
也许早在十几年前他就能请颜无恙将他的爷爷复生,和他爷爷如常地生活在一起。唯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成为守灯人而已,反正他这十几年拼了命的工作也不是在为自己而活。
颜无恙没头没尾地接了句:“未必。”
“……”顾长雪皱着眉回过头,“什么意思?”
颜无恙却没回答,只岔开话题道:“怀表会把我们送去离开的那一刻所处的位置。我离开那个世界时,正在梅香隐地修养避暑,你想想是否需要做些准备。”
顾长雪:“……?什么梅香隐地?做什么准备?”
·
三个时辰后。
顾长雪麻木着一张脸从熟悉的老客栈大步迈出,步伐快得堪比投胎逃命。
走过溪涧桥头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向斜插着杏黄祝由旗的客栈大门:“老板发什么疯,给自己的客栈取这么个名字?”
他又猛然回头刮视某人:“你又犯什么病,要来这地方修养避暑?”
话是这么说,顾长雪多少能猜到颜王为司冰河铺好路后定居此处的心理。
大抵是想等一个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的人,才能耐得住在这种充斥着尸臭的地方“修养避暑”。
他轻抿了下唇,还是转回头,蹙着眉用手抵着鼻尖继续往远处走。刚入了密林,便见一道穿着青裳的身影长身立于老榕树下。
晨光熹微,将青衫来客半笼在朦胧的金里。三千烦恼丝白如霜雪,松松散散束于银鲤发冠中,仙风道骨中又透着几分难以亲近的意味。@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的视线从对方清冷俊逸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步子骤然而止:“方老?”
方济之微微挑眉:“我变化这么大,你都能看得出来?不会又是像看书一样,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吧?”
他问话的语气很随意,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听顾长雪的回答。视线从顾长雪身上一过,很快便转到颜无恙身上:“臭小子!你他妈的在我走后折腾什么了?!怎么把自己眼珠子整成两颗灯泡的?”
一暴躁起来,方济之身上的那股子仙气儿就散得一干二净。颜无恙默然片刻:“排异反应。你怎么在这儿?”
“翅膀硬了你,”方济之一个暴栗砸过来,“叫我都叫‘你’了?你爷爷我卜算算到的,今日有故人,需相迎。”
他收回手,理了下凌乱的衣袖:“司冰河我也喊了,不过他还得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可能要迟点到……不会太迟,看着时辰,也就是这会儿功夫了。”
一只毛绒绒的圆脑袋顶着两只粉三角从他袖子里露出来,方济之提溜起肉眼可见的又胖了几圈的小灵猫丢向颜无恙:“还有你们的猫。”
小灵猫四爪并用抱住颜无恙的手臂,一通狂蹭乱舔,就差喵出一句“我想死你们了”。顾长雪伸手揉了下它还顶着三花的毛脑袋,忽然意识到之前司冰河为何会蹦出一句“公三花猫很珍贵”后突然犯病——这知识多半是他在现世学得的,也归类于他遗失的记忆。
在场的三人都不是什么爱聊天的性子,寒暄到这里便没了话说。
方济之引着两人往前走,开始讲起正事:“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和司冰河就恢复了记忆。登帝虽非他所愿,但大顾这烂摊子搁在面前,他总不能弃之不顾。我本打算留下陪他,不过算了一卦后得知你们还会来此世一次,便把九天的调令丢给了他,带着池羽来这儿建了个基地。”
说是基地,从外表来看还是个古香古色的客栈。
方济之领着两人进门:“先做检查后手术,小皇帝在外面坐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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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不置可否地灾检查室门口坐下。才四下打量了眼客栈内部纯灰的金属隔墙,池羽就从二楼冲下来热情地寒暄。
方济之领着颜无恙直接进了检查室,刚要开口,便见颜无恙抬手:【打暗语。长雪的五感异于常人,隔墙未必能隔得住他的听觉。】
方济之轻啧了一声:【你这态度,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可能有古怪了?】
颜无恙没回答,只问:【你怎么知道他有问题的?】
【你们俩都在我这儿留过血样和皮肤组织的切片。恢复记忆后,我倒是能理解你为何蛊毒不侵,但他就有些奇怪了……我曾怀疑过他是否来自更高维度,但对他的血样进行检测后,却验证了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也想过,顾长雪是不是魂穿。但魂穿又怎么会在离开此世时连具躯壳都没留下?明摆着对方的拟态方式和守灯人们一样,都是抵达异界后,怀表吞噬原身的尸身为其做出拟态,照理来说血样和组织切片是可以检测出些门道的。
【建了基地后,我借助仪器查得更精密些,总算察觉出问题。他的血样和组织切片测出的每一样指标都恰恰好卡在平均线上——这形容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
当初他给颜无恙做了改造手术后,为防意外,曾设过一层伪装。即便颜无恙重伤昏迷后被不知情的人送去普通的医院,检测出的结果也会是个无比正常的普通人。
方济之盯着颜无恙腰侧的记录仪看了半晌,抬头看向颜无恙依旧面无表情的脸:【你脑子比我灵光,和他接触的机会又多,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你……不准备告诉他?】
颜无恙顿了片刻:【等回了原世再说。】
他又停了更长的一段时间:【他未必需要知道。】
·
顾长雪对检查室里发生的对话并不知情。他和池羽叙了会旧,就被盛情邀请打一局飞行棋:“你会吗?这里还有围棋、象棋、麻将……都是方老准备的。”
“他说,他以前常为颜王还有颜王的爹娘做手术,手术结束后总要等很久才能等到病人苏醒。作为执刀的大夫,他总会觉得等待的时间特别难熬,所以后来就在治疗室门口放一张桌子,摆上围棋之类的消遣品,自己同自己打发时间。”
他的一手棋艺就是这么被练出来的。
顾长雪却没什么心思下棋消遣,一双眼睛紧盯着和检查室相连的手术室门牌。好在这种神经紧绷的等待没有持续多久,方济之和颜无恙就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
顾长雪下意识地站起身:“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还要等苏醒?”
“问他啊,”方济之没好气地冲颜无恙丢了一对白眼,“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比机器人估计也多不出几两人肉。你见过机器人做个检修还要躺一会才醒的吗?”
颜无恙看着顾长雪皱起的眉头,淡淡道:“手术很顺利。”
“手术个屁。”方济之逼逼着摘下手套,到底还是没继续浪费时间在斗嘴上,“我听无恙说,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你都已经清楚了?那话就好说了。”
“我在出事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彻底削除负面影响的法子,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遇到了意外。现在嘛……想对无恙进行最终的改造还缺些材料,以这个世界的条件怕是难取得了。好在无恙说周围还有几个符合条件的完整世界,他可以迁跃过去捞点现成的。”
“刚刚的手术可以保证他接下来的几次迁跃不会激发排异反应,一会儿他先送你我回白木深所在的世界,等他集齐东西,我们在白木深所在的世界动手术。那里有觋,凭借大巫觋的术法和祝祷,手术成功的几率也会变高不少。”
方济之丢下手套,大有现在就出发,不等司冰河的架势。
顾长雪伸手虚拦了一下:“等等。方才等你们出来的时候,我思考了一下白木深说的与颜伯父伯母有关、但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记忆。你们还记得我离开这方世界前,司冰河曾半夜冲上楼,说他做了一个感觉很重要的梦么?”
顾长雪看向颜无恙:“离开《悬壶济天》——就是元无忘所在的世界前,他也曾提过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但我只听到一句‘当初被卷入时间逆流时,我曾在意识模糊间接收到一则视频传讯。发信人应该是你的——’,就被湮灭弹回了现世……说来也怪,这一次我们在这里毫无防护地聊了半天,怎么一点受限的感觉都没有?”
“有句老话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知你听过没有?”方济之讥诮地瞄了眼天外,“无恙迁跃离开这里,这方世界已经恢复了完整。外面那只苍蝇找不到缝,自然无法插足。”
他又思索了片刻:“因为冰河一直说那是梦,所以我没想过别的可能。但你刚刚说,元无忘讲那是他收到的视频传讯?那我可以试试修复冰河的怀表,试试能否找回那段传讯。”@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客栈外传来池羽招呼司冰河的声音,方济之换了副看起来像是麻布材质的手套:“去,把那小子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