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季君子如丧考妣,觉得自己遭老罪了。
觉睡到一半就被人揪下床,大牢的铁架子还没焐热又被拖进沙漠,迎着风雪差点被吹成冻干图个什么?就为了看一眼颜王那骇世惊俗的一剑,然后饱受惊吓地被原样送回地牢?
司冰河半天都练不出颜王那么大的动静,正烦躁,一回头就看见他那张写满怨天尤人的脸:“——偷着乐吧,保下一条小命还不知足?”
“我怎么么么保命了??”季君子倔强地仰起头。
这动作其实挺艰难的,因为季君子此时被面朝下横搁在骆驼屁股上,骆驼一走他就被颠出一串结巴。
“方才那封信你没看?”司冰河投来的眼神像是在奇怪这人怎么没长脑子,“寄信的人分明是想把你钉死在‘十恶不赦的魔教余孽’的座位上。”
“他折腾这么麻烦的事儿图什么?无非是想把你推出来顶罪。误导人觉得西域这么乱、死城四处滋生,都是你这个潜伏在官府中的魔教余孽一手造成的。”
“……”季君子听懵了,直到风卷着雪粒拍上他的脸,才猛然回神,“那、那信不就只说了我是千面,我喊了人来劫囚?”
“可他们劫囚用的方式是什么?纵火啊。”司冰河用怜惜傻子的眼神看他,“西域谁不知道魔教余孽劫掠之后,必然纵火毁城?到时候再一查,死城多半都被纵过火,正常人是不是立刻就会想:为什么魔教余孽好端端地要烧死城?是不是为了遮掩什么?是不是死城是他们造成的?为什么官府无人上奏?是不是和魔教余孽勾结上了?”
他甩了一连串问题,顿了一下,抛出最后一问:“那——这个勾连魔教跟官府的人是谁?”
“……我、我?”季君子怂了一点,“那为什么说我保了一条命啊?”
司冰河抱着剑无语:“还想不明白?如果我们没把你带出来,那个栽赃你的人想把罪名钉死在你头上,该怎么做?当然是把你从大牢里劫出来,然后宰了抛尸沙漠。到时候你连替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信中说的声东击西的计划是真的,只是目的不是救人,而是灭口。
“……”季君子弱弱地缩了下脑袋,瞅了眼司冰河,不敢说话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其实凭心而论,司冰河解释得挺细的,也很清楚。
但季君子总觉得司冰河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是那种觉得你太笨,所以压着性子跟你讲话的不耐烦。微微抬起的下巴和抱着剑的动作也透着一股矜傲的意味,搞得他不太敢继续追问。
如果他能早半个月见到司冰河,就会发现司冰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这种转变发生在平沙村做噩梦那一晚后。
那天晚上,顾长雪跟着颜王回营帐,方济之独自留下来守着司冰河。司冰河其实没能睡多久,方济之就把他叫了起来,带去自己平日里放试蛊的尸体和动物的营帐里,给他当面展示了一下自己做的解蛊药的药效。
把他放出营帐前,方济之站在门口语气淡淡地说:“我是不清楚你怎么能急躁成现在这样,但急成你今晚这样肯定不行。刚刚你也看过药方的效果了,就算以后查不出蛊书的源头,中蛊的人用了我的药也死不了,他们体内的蛊也传不开。等他们自然死了,身体里的蛊也跟着死,世间自然而然便没有惊晓梦了。”
方济之看着他问:“这样,你还急吗?”
司冰河在营帐口怔怔地站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回自己的营帐的。
但后来再跟着顾长雪他们四处奔波时,他身上背着的那些担子肉眼可见地卸了大半,至少他的背渐渐又挺直回去了,原本那些属于少年人特有的臭脾气冒了出来。
乍一看挺气人的,但方济之和顾长雪他们都觉得挺好,至少是十几岁的小孩正常该有的状态。
车队不急不缓地往玉城走。季君子闭上嘴不说话了,司冰河反倒又自己凑了过来。
他骑着骆驼靠近季君子,压低声音:“你说顾颜怎么能挥出那一剑的?我怎么就不行?他……会不会不是人?”
“……”季君子木着脸,心想对,你俩都不是人。颜王是大不是人,你是小不是人。
顾长雪跟颜王骑着骆驼走在前面,听着司冰河两三句把季君子聊自闭了,无语之余又有点好笑:“喂。”
他们两人虽然各骑了一头骆驼,但依然走得很近,顾长雪略微抬脚,就能踢到颜王的小腿:“小孩儿好奇呢,你怎么挥出那一剑的?”
颜王垂眸瞥了他一眼:“不知道。”
顾长雪还以为这三个字就是颜王的答复,结果又听颜王平淡地补了一句:“之前在战场上就用过一次,那时候很自然觉得自己能做到,就挥剑了。”
原本那场战役得数月才能结束拉扯,可因为那一剑,直接缩短成了几天。
所以当初小皇帝派出的刺客掐着时间赶来,原本以为能趁着颜王疲于与敌军纠缠时放冷箭,结果遇上的却是庆功宴,直接被吃饱喝足的颜王逮了个正着。
“……”顾长雪默了须臾,非但没因为自己一脚踩中了地雷而闭嘴,反倒顺势接着问,“你说的就是今年六月,你去边疆的那一战?下枯井那会儿重一跟我提过,说你那一战打得特别快,从前从没那么快过。”
颜王对过往没什么记忆,谈论的兴趣也不大:“是吗。”
“是。”顾长雪酝酿了一下,斟酌着道,“所以,你……听过什么仙门传说,神仙故事么?”
他还是对“这世界会不会融了仙侠剧本”这个可能性念念不忘。
毕竟重生这个解释,真要细论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同样都是重生,为什么司冰河和颜王都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力量,方济之却没有?
“……”颜王眼神微妙地望过来,“顾景。”
“嗯。”顾长雪正襟危坐,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颜王看着他:“假如有一天你准备寻仙问道……”
“嗯?”顾长雪语含鼓励。
颜王语气核善:“我就杀了你这个昏君。”
顾长雪:“……”
·
颜王的态度很明显了,什么求仙问道都是屁话,至少他没听过什么仙门传说。
顾长雪直到踏进州牧府都在琢磨,如果连颜王都没听说过相关传闻,那……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没混合仙侠剧本?
那颜王和司冰河超乎常人的武力,难道就是重生导致的?亦或者,纯粹只是因为这俩人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九天和玄银卫在州牧府内外匆忙穿梭,将西域上下官吏的所有文书统统送进衙门。
颜王拈了一份文书碰了下顾长雪的侧脸,语气不是很妙:“你不会还在想什么仙门传说吧?”
“没,”顾长雪敷衍地拍开他,“文书都在这儿了?”
“嗯。”颜王在距离顾长雪最近的那把交椅上坐下,也没在乎那把椅子位于顾长雪坐的椅子的下首,“我还替你叫了些人手。”
“?”顾长雪略带疑惑地抬起头,就见守着门的玄甲往旁边一让,厅堂的门口一个接一个地往里吐进人来。
这些人大多长得心宽体胖,和易容后的季君子一个款式。身上穿着规格考究的官服,显然是掌管西域各方事务的高官。
他们明显不是自愿来当“人手”的,几名玄银卫拿着武器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身后,将这群哆哆嗦嗦的大人们像赶猪猡一样赶进厅堂。
顾长雪被这阵仗惊得顿了一下,还没开口,为首的人带头一个滑跪出溜到他腿边,看也没看纳头便拜:“下官叩见颜王!”
后面的人跟着他哗啦跪了一大片,仅留下几个胆子比较大的看清了坐在上首的人是谁,正懵着“小皇帝怎么坐到颜王上首去了”,眼神再往下一瞟,黑玉虎符便闯入眼帘。
于是,数秒后,这些胆子大的人也噗通噗通在地上跪老实了。
司冰河靠在门边愣是看笑了:“前面跪着的大人们,要不要抬头看看自己拜的到底是谁?”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王爷面前不敬!”带头滑跪的那个厉声呵斥,挂上谄媚的笑才抬起头,“王——陛、陛下?”
之前是畏惧于颜王的种种传闻,他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人。现在真正抬头看了,作为距离顾长雪最近的那个,再加上他跪着顾长雪坐着的角度,他自然一眼就看清了那枚挂在顾长雪腰间的黑玉虎符。
有那么一瞬间,他处于疑惑和懵逼之间没动,大脑一片空白。但几息之后,大脑猛然运作开来:
坐在上首的为什么不是颜王,而是小皇帝??
颜王这虎符,是怎么跑到小皇帝手里的??
刚刚他们可是被玄银卫拖来的,再加上颜王就在小皇帝下首坐着,还半点都看不出不满……
于是,三秒后。@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这群进门就只知道拜颜王的官场老油条们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在顾长雪面前排出了两条长龙,以正经面见圣上的仪范,恭恭敬敬地叩头:“臣等叩见陛下!”
“……”顾长雪皱着眉看这么一大帮子人冲自己叩头,只觉得寿都被磕折了一半,“你招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替陛下念文书。”颜王轻敲了下膝上的卷宗,“臣听玄银卫说,陛下一次能听不少人同时念书,如今事态紧急,自然要抓紧时间。”
“……”事态紧急个屁。
回玉城前,颜王已经差遣了一波玄银卫先行动了,这会儿估计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紧得是哪门子的急?
顾长雪的视线再次扫过那些在他面前跪得扎扎实实的官吏,和他看过的那些官吏入档卷宗一一对应。发觉恐怕除了还带着兵在外面乱窜的苏岩,几乎西域所有能排得上名号的高官都在这里了。
这与其说是招人来给他念书,不如说是颜王当着西域众官的面,进行了一次无声的权力交接。
颜王感觉到顾长雪投来的注视,微微挑了下眉,垂首拿起搁在茶案上的朱笔,在卷宗上潦潦洒洒地写了一行字。
他和顾长雪坐得近,不用刻意举起来,顾长雪就能瞥到他写了什么。
【臣亲手送的虎符,亲自打的环佩,总得让人看见心里才舒坦。】
司冰河老远就看见颜王搁那儿跟景帝写悄悄话,皱着眉大步走来想看,掸眼就看到这么一句:“…………”
颜王也没遮掩的意思,侧脸看了他一眼,居然还有脸顺势问他:“好看吗?”
一旁的官吏狠狠打了个哆嗦,单从颜王平淡的语气根本听不出这人在撩骚,还以为是不悦司冰河窥伺他写注字。
“……”司冰河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好看什么?什么好看??
你问的是你写的字好不好看,还是景帝腰上挂着你亲自佩戴上去的虎符,好不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