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出行,为了不耽误时间,顾长雪蹭的是颜王的马车。这次出行,九天总算能把积灰已久的帝驾拿出来用了。
顾长雪站在宫门口,看着眼前明黄的马车,无语半晌:“你们是不是还想敲锣打鼓?”
本身他挑这个时间去摄政王府,就是为了搞突袭的,看看对方是不是在避着自己私下行动。这辆马车驶出去,只怕不到摄政王府,景帝出行的消息就该传遍整个京都了。
“……”重一没说话,但眼神中流露出巴不得的意思。
颜王喜怒无常惯了,虽说前段时间似乎与陛下相处的还算和睦,但自上次吴府夜探以来,态度明显急转直下,鬼知道陛下这一去是不是羊入虎口,自己往刀子上撞?
将出行的阵仗弄得大些,让全京都的人都知晓景帝亲临摄政王府,或许能让颜王投鼠忌器呢?
顾长雪觉得这不叫投鼠忌器,这叫你想屁吃:“当年颜王率军攻打京都,也没忌惮过百姓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现在会忌惮?”
但重一也是为了自己考虑,顾长雪收回眼神:“去换一辆别太起眼的马车来。”
·
摄政王府虽在京城,但距离皇宫并不近,毕竟皇宫对于颜王来说算不上什么好回忆。
雪停之后,盛夏的炎热再次强势地占据了京都。
重一坐在车辇上,探头进来:“陛下,方老,要不要出来坐着?车厢内闷热,这车辇有顶板遮阴,还能吹点凉风——”
方济之:“不必。我不畏热。”
顾长雪从蛊书里抬起眼,看向方济之,对方果真没有丝毫汗意,神情甚至称得上惬意。
回想了下对方在下雪天里裹成球还一脸快被冻死的样子,顾长雪忍不住道:“方老,若是身子虚,需要什么进补的药,可以同朕说。”
他可能出不起,但是可以薅颜王的给方济之用。
方济之的脸色顿时臭得像个被质疑身子骨不健朗的倔强老头,就差跳起来:“我好得很!”他目光往顾长雪脸上一扫,“陛下不也不畏热?”
但他那是打小就不畏寒也不惧热,和方老这种明显是体寒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顾长雪:“医者可以不自医,但不可讳疾忌医。”
方济之气得直接端起冰盆出车厢了,盆里还附赠了一只瘫在冰上躺尸的小灵猫。
顾长雪也没有跟出去继续啰嗦的意思,只懒散地靠回厢壁,低下头继续看蛊书。
隔着车帘,外面两人的对话传了进来。即便压低声音,依旧被顾长雪的耳朵清晰捕捉。
“……那个吴虑到底为什么自尽?我之前没在牢里,不清楚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方济之的语气格外纳闷,“他那种人,难道不该想尽办法也要苟活下来,继续作妖吗?我跟王爷回府之后问王爷,王爷也不说。只让我每日定时进宫来替陛下把脉。”
@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重一叹了口气:“为何问我?那晚我也不在地牢里。”
方济之嗤笑一声:“你们就真没在玄银卫里安排过眼线?”
“……”重一有些无奈,偏偏方济之情况特殊,是景帝钦点了的自己人,他只好低声道,“大约是有人将脊梁骨还给他了吧……抱歉,让方老见笑了。我没读过什么书,打不起文雅的比方。”
重一收回视线,一手牵着赶车的缰绳,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道路:“方老应当知道,太监向来为人所不齿。吴家父子虽说权财在手,但始终被人轻蔑,得不到尊重。”
所谓‘傲骨’,便是人以骄傲与尊严为骨。得不到尊重,与抽去脊梁骨何异?
于是便拼命攥取旁的东西想来填补这空缺。
可是越填补,就越是空虚。越是空虚,就越是拼命地想要掠夺。
便如同渴水的鸟,走投无路之下,饮鸩止渴。
重一没跟吴攸打过交道,不知道吴攸所求为何,但至少吴虑他想要的很简单。
一记不含鄙夷、将他当做普通人看的注视,便能把他想要的脊梁骨填补回去,可他求这一记注视那么久,从孩提时一直等到义父将死,也没在京中诸人眼中找到一丝尊严的影子。
而他所想要的,在那天晚上终于得到了。
一记简简单单的注视,一次对他尊严的保全。
明明他是有罪之身,明明对方是九五之尊。
年少时,吴虑被父亲送去国子监念过书。那里面的教书先生总念着君子当进退得宜,可他下学回来却总闷着气。
那些学生、先生,总拿鄙夷的眼神睨着他,竟也好意思说什么“君子”、“进退得宜”?
明明他还没做什么,那些人就已经将他践进了泥里。
“他大概也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为了弄清义父之死的真相,自甘自愿地将自己低进尘埃里,却有人在他舍弃尊严前便开了口,保全了他最后的体面。”
那个人还是大顾朝本该最矜贵、最看他不起的皇帝。
就像是有人将那具空缺已久的脊梁重新塞进他的身体里,身躯重新充盈的同时,那些为了填补空虚而拼命塞进来的东西也被一并挤了出去。
苦寻不得的东西一朝得到,却是在自己罪行确凿,死刑不远之际。
所以吴虑崩溃哀哭,口中嚎着为何陛下不能早些来,为何偏偏他们遇上的是泰帝。
重一回头看了眼车厢:“陛下会是位明君。”
“……”顾长雪坐在车里,垂着眼看膝上的蛊书。
他不认为自己说几句话,看人一眼,就当得起明君二字了。就事实来看,穿入《死城》以来,他的注意力都在剧情上,很少关注民生。
顾长雪落在蛊书上的眼神有些涣散,并未真正将内容看进去。
对吴虑,顾长雪没什么同情可言。但吴虑的死,确实令他在回宫这些天,不可避免地多思考了些。
军营中的石像与幼子的事,让他决定舍弃顺应剧情的路。
而吴虑的死则让他考虑起,在改变剧情的过程中,他是否可以多做些事,或多或少地避免某些如同吴虑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顾长雪从蛊书中拿出一张纸,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名字。
这些天,他反复回忆《死城》的剧本,再三筛选出了几位好官,还有几名可堪一用的官吏。
他这次去摄政王府,除了想弄清楚对方为何突然冷漠,是否是打算私下行动,还想设法斡旋,将这些官员提拔上来。
前者不难,后者难如登天。
但登天他也得试试。
“陛下,”重一撩开车帘,压低声音禀报,“摄政王府到了。”
·
颜王进京不过三年有余,修建的摄政王府却比几十年积淀的吴府还大。
王府通体都用的白漆白瓦,迎合颜王的喜好。夏日的阳光一照,比雪还刺眼。
“老夫的眼睛。”下马车时,方济之满脸痛苦,“先前雪未停时还好,乌云蔽日,没什么阳光。现在这烈日晒的,我都快雪盲了。”
他往下走到一半,又调转屁股爬回来,差点跟探出车门的顾长雪撞上:“我怎么觉得颜王这酷爱白银二色的执着劲儿,跟吴虑有点像呢?”
“……”顾长雪不得以又坐回去,“确实如此。”
颜王年幼时,母妃便因“与侍从有染,不洁之身”而被厌弃,他则被泰帝评价为“身上流淌着那贱人的肮脏之血”。
长大后,他只着白色与银色的衣裳,便是无意识间想强调自己并非肮脏、不洁。
方济之懂了,点点头,转回身往下走。
顾长雪再度起身跟上。
头还没出车帘,方济之又屁股一调拱回来:“我刚刚想起一件事。照重一刚刚那意思,九天在玄银卫里的确安插了眼线啊!让他传信给你……给您就是了,为什么还得您亲自来跑一趟?”
“……”顾长雪深呼吸了一口气,敲了敲车壁。
重一从车窗口探进头:“那眼线是三年前埋的,本来平安无事,但近几个月,颜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下令将玄银卫上下彻查了一遍。吴府夜探第二天,他就暴露了,不得以假死脱身才平安回来。”
也就是说,眼线没了,陛下不得已,才亲自上阵。
重一犯嘀咕:“为了能保下这条眼线,明明平日里都不叫他做什么里应外合之事,连传递情报都免了,只想等到最佳时机再用这柄深藏的利刃,鬼知道颜王怎么翻出来的?”
他嘀咕完,转头看向顾长雪:“陛下,接下来做什么?方才属下已经差人在王府周围勘察了一圈,王府后院停着不少辆装载了物资的马车,看样子确实是准备往西域去的。”@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说着他又难免有些抱怨,看向方老:“那么明晃晃的车队,方老难道不知晓?还用得着陛下亲自跑一趟?”
“什么?什么车队?”方济之这个一天到晚呆在王府里的人,表情比车厢里的哪一位都震惊,惊完就很自然而然地看向顾长雪,“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从哪开始?”
顾长雪:“……”
顾长雪面无表情:“不如就从你们缩回脑袋,让朕下车开始。”
·
遮掩身份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顾长雪没必要再低调行事,直接派了九天去王府叩门,方济之也跟着一块儿溜达了过去。
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重二神色微妙地回来了:“陛下。”
“你这什么表情,方老呢?”重一眉头一皱。
“方老……”重二吞吞吐吐,“嗯,方老被玄银卫带进府了。臣本想叫门童敞开正门,好迎陛下进府,但门童请示过后,带了句颜王的话……”
“你能不能说快点?”重一敦促。
重二:“……颜王说,不见。”
他偷觑了眼顾长雪的神情:“臣就又叩了一次门,这次……”
“他说什么?”顾长雪走过来,面无表情地问。
重二:“……滚。”
顾长雪当场冷呵了一声。
重二缩了下脖子:“臣就再叩了一次……”
“……”重一都无语了,你老叩门干嘛?回来啊,再三被拒不丢脸么?
重二把眼一闭:“门童说,颜王问:你想死?”
“……”顾长雪脑内的弦顿时绷断。
他四下里看了眼,信手拔出重一腰间的剑,大步走到颜王府门前。
“??”被热蔫了的门童被惊得瞬间抻直了身体,“你……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顾长雪眯着眼看了会雪白的大门,提剑便刻:
【你想死】
【滚出来见】
@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虽无内力,却有蛮力。剑锋在厚重的大门上划过,霎时间在门板上镂空出了两行笔走龙蛇的透气口。
门童:“……”
本来还在门里不满地呵斥,现在隔着“透气口”呆呆望来的方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