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雪和颜王刚进门时,吴虑的眼底还燃着不甘,神色狡猾地酝酿着脱身之法。如今被拿捏住要害,他整个人都枯槁下来,面色灰败。
那些他和义父殚精竭虑想遮掩的真相,被小皇帝几句话揭了个彻底,甚至还有能确凿罪证的手段。他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小皇帝和颜王还有什么可问的?
顾长雪收回望向颜王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轻叩了叩扶手上:“你义父是如何得到这本蛊书的?朕想从头听你说这段故事。”
“呵呵……”吴虑低低地笑起来,厌倦之中透着几分不知扎根于何处的恨意与讥讽,“故事。对陛下而言,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挣扎,就只算得上一段‘故事’?”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道,“送京都一半的人下黄泉也算‘小人物的挣扎’?少阁主不必妄自菲薄。”
“还不都是你们逼的!”吴虑猛然爆发,癫狂似的嘶吼,声音里透着悲意,“我总算明白了!当年我父说的话一个字都没错,这世上没有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我的命——我义父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他原本死灰一片的眼底又燃起火来,愤怒和仇恨令他面容扭曲:“知道我是怎么被义父收留的吗?陛下?”
“泰元一十二年,滨县大旱。这场饥荒波及了整个东北,可我们的先帝呢?”
“他没拨一两银子赈灾,国库所有的纹银,统统都被他用去发西南镇乱军的军饷!”
吴虑讥讽一笑:“先帝的眼界多宽啊,放着眼皮子底下受饥荒之苦的王土不管,垂涎着万里之外的西南。镇乱军……哈,他这是‘镇乱’,还是只想借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收复西南’的美名?”
“……”顾长雪没替泰帝说话。
吴虑骂得一点没错。
这些时日,他阅读泰帝当年的起居录,其中就记载有泰帝和其宠臣的一段对话。
对话中,泰帝向宠臣感慨,自己在位至今十一年,如今五十有五,却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宠臣立即向泰帝献策:西南起义不断,叛乱频发,不如派军镇压,未来自有人歌颂陛下收复西南的美名。
这便是当年西南镇乱的伊始。
恰恰发生在泰元十一年,滨县大旱,东北饥荒的前一年。
“大旱、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路边者众。这些都没法让陛下停下‘镇乱’的脚步。”
吴虑敛着眼,略微恢复了些冷静,只是语调里依旧透着浓浓的讥嘲:“没有粮食可以充饥,府衙却仍旧差遣官兵抓人服徭役。我家没钱可交,那个本该被我叫做爹的男人便将我揪出去,要将我阉了送入宫中,做太监。”
顾朝的太监“享有”特殊待遇,一人入宫,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
吴虑那时年幼,虽不愿做阉人,却反抗不了父亲的强迫,被拖着去了专门为入宫前的男人净身的大夫处。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我父。”吴虑轻声说,“他救了我,从那柄刀下。又收了我做义子,往后岁月,从未短我吃穿,我的一应用度,与京中富家弟子并无二样。”
但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京都城,满是权贵显赫,文人武将。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太监。”
“我父为泰帝卖命,手下从未出过差错,可走出去,那些人的眼神照旧是轻蔑不屑,就像我父是一团脚边的烂泥,哪怕是路边的乞丐,都配得上踩他两脚。”
吴虑咬牙切齿:“他们凭什么?!”
灾祸大抵便是因此,早早就埋下了根。
“后来……”吴虑有些恍惚地道,“后来我父被擢升危阁阁主,地位堪与内阁大臣并肩。”
吴攸换了身更加华贵显赫的朝服,可走进大殿,仍旧是被众人鄙夷的存在。
吴虑晃了晃头,似乎是失血过多,令他有些眩晕:“我不记得了,是从哪一年,我父开始背着我做事?我想为他出一份力,他却说,不行。他做的事太危险,一旦出错,死路一条。他不想让我沾手这么危险的事。”
“再后来……”吴虑有些哽咽,“就是夺嫡的最后一年。我父某日深夜回府,面色惨白,我将他刚扶上床,他就再也没了起来的力气。”
“他告诉我,他失败了。没法走完最后的路,没能来得及替我争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未来。”
“他说,他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眼光。因为他看得很透——看得起看不起能从一个人的身上割下肉来吗?不能。”
“但是权力能。”
“皇帝老儿的一句话能。”
“他在泰帝身边侍奉,见过有人一朝得泰帝青睐,官拜侍郎,也见过有王亲国戚因为惹泰帝不喜,被毫无尊严地从高位上拖下来,早晨还风光无限,傍晚便成了一具棺材。”
“危阁阁主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他的命,我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而他,不愿再从皇帝的手缝里乞讨活命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吴虑抬起头,眼神阴毒:“所以他开始用蛊。”
最初是为了铲除政敌,再后来,他陆续给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皇子皇女都下了蛊。
吴虑咬着牙,瞪着顾长雪的眼里几乎淬出毒:“义父算无遗漏,怎么就偏偏漏了你们俩?!锦礁楼那晚,我点了能让蛊虫狂暴的香,你们本该惨死在里面!可你们却活着走了出来……”
“……”顾长雪垂着眼睑,眼珠微动。
这问题,他也挺想知道的。
小皇帝暂且不提,颜王体内没蛊是真的说不通。
方济之说,颜王百毒不侵;锦礁楼那晚,又可知颜王不惧蛊虫。既然如此,颜王为何每逢仲夏夜便会犯病,热血沸腾、失去记忆?
总不能真特么的是什么ABO吧。
顾长雪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抬起头,眼神在无意识间扫过颜王,略微一顿。
说实话,ABO硬安在这人身上倒真有点有趣。尤其是他之前忽悠颜王时,说的是“你是Omega”……
但凡想想在颜王前面加个Omega的词缀,顾长雪就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颜王循声望来:“陛下看到臣竟如此愉悦?”
顾长雪脸上的笑意未敛,手背懒懒地撑着下颌:“确实有点。”
颜王:“……”
感觉不像好事。
两个八百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对视,旁边的吴虑看着看着又要炸了:“龌龊的断——”
顾长雪有意无意晃动了下瓷瓶,提醒了吴虑如今他的处境。
“……”吴虑只能将气憋下来。
这么一打岔,先前兴起的情绪统统都松散了,吴虑硬邦邦地道:“义父那晚身受蛊毒反噬,那口气没能吊住多久。他只匆匆跟我说了密室与蛊书的位置,防止我未来意外找到后,不知厉害,学了蛊术。”
“他在最后反复叮嘱我的,也不是继承他的大业,更不是替他复仇,而是让我发誓绝不能学蛊,步上他的老路。”
思及那一晚,义父是如何抓着自己的衣袖,反复要他保证不碰蛊毒,只求安度余生的,吴虑的眼中就又湿润起来。他声音微颤:“我父待我至此……你们说,我能不报答这如山恩情吗?!”
“嗯,”颜王的语调是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他盯着顾长雪,“但我现在更想知道陛下方才在笑什么?”
顾长雪眼皮都懒得抬:“君心难测,颜王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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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虑:“……”
吴虑:“…………”
这人下一秒就暴怒了,玄银卫及时上前,冲他嘴里塞了粒小药丸,掐着下巴不让吐出,过一会,人才安静下来。
顾长雪撩起眼皮,责难地看了颜王一眼:“怎可故意激怒犯人,打断审问?”
颜王坐在案牍后,直直望来:“难道不是陛下先看着臣笑的?”
“……”顾长雪寻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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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怕不是又犯疑心病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他无缘无故的发笑,就觉得他是在酝酿什么计谋。
他没有。
……最多就是在心里默念了几句“Omega顾颜”。
顾长雪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听了一堆废话,朕想点开心的事解解闷,有何不可?眼神随意找了个落点而已,颜王不必想太多。”
那边的吴虑因为顾长雪的一句“一堆废话”又暴跳了起来,玄银卫只得给他塞了第二颗药丸。
顾长雪岔开话题:“你们喂他吃的是什么?不会影响审讯?”
“方老做的清心散,能让躁狂的人安定下来,”玄银卫回答得很快,不像之前,还得看过颜王的脸色,再行作答,“对审讯没什么影响。”
即便如此,吴虑仍旧在喃喃:“怎么是废话,这些怎么能是废话……”
“你这人……”喂药的玄银卫忍不住皱眉,“达官贵人看不起你的义父。那当年那些京郊的百姓,也看不起你义父了么?他们敢吗?”
“可你义父还是对他们下了蛊。致使京郊上千户寻常人家,全家满门,无一活口。”
“还有你,你想要为你的义父报恩,那位西域商人就得乖乖献上他的命,做你报恩的踏脚石?”
玄银卫还想再说,颜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行了。”
这口开得有点突兀,顾长雪的视线也被引了过去。
牢狱内烛火黯淡,映照着颜王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
他静静地坐在案牍后,方才与顾长雪斗嘴的些许鲜活不知何时荡然无存。
“……”被颜王注视着的吴虑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王才抬手丢下几封才挑拣出的书信:“比起继续说这些我和陛下早就知道的废话,不如聊聊这些。”
颜王冲着地面上的书信点了点下巴:“看这些往来信件的日期,推行火葬前后,你义父曾多次在西域逗留。虽说每回都是领着皇命去办事,但他逗留的时间太久,远不及他平日的办事效率。”
“西域?”顾长雪心念微动。
他想起九天说过,司冰河建的那座题着“廖望君”的坟,就在西域通往京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