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在这一刻凝固。

  饶是颜王,也凝滞了数秒。

  有那么片刻,他大概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顾长雪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那双寒潭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疑:“什么。”

  顾长雪的视线在颜王的面庞上逡巡,好整以暇地重复:“朕怀了你的孩子。”

  他也算是镜头下的老油条了。说这句早就想好的台词时,不仅注意控制了神态,将小皇帝的屈辱和克制着的憎恶愤怒展露毕至,还顺带把控了音量与视角,确保周围的宫人听不见他的耳语。

  即便有人壮着胆子抬头窥伺,也只能瞥见摄政王的背影,看不见他的口型。

  他甚至有闲心欣赏了一下颜王瞬间变幻的脸色,顺带尚嫌不足地火上浇油:“聋了?颜王不至于连这么近的声音都听不清吧。”

  语气之差,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拿着剑要杀人的是他,不是颜王。

  颜王:“……”

  他动了动薄唇,也不知是想骂还是想开口讥讽。

  又或者是因为顾长雪抛出的理由太过于离奇,以至于他到最后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冷声嗤笑了一句,像是懒与愚者多做口舌:“男子怀孕?滑天下之大稽。”

  他天生便是一副冷淡薄情的面相,眼神扫来时,又总是漠然的。乍然一看,会让人莫名想起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再想起他手底下曾杀出的那些尸山血海,很容易叫人心底发寒,横生退意。

  偏偏顾长雪没退。

  不但没退,还胆大包天地松开了那把玄剑,抬手攥住颜王的衣领,将人扯拽得更近:“怎么?”

  他几乎贴着颜王的耳垂低语:“还需要朕提醒你?每逢仲夏之夜,你都会血液沸腾,失去一整晚犯病的记忆。正常人……好像也不会得这种怪病。”

  “……”颜王的眸光倏然一敛,冷得像三尺冰封的寒池。

  顾长雪紧盯着颜王,耳语时,字里行间都透着因憎怒而未能克制好的恶意:“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今年的仲夏之夜,你在哪里?你做了什么?”

  他掌心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颜王的衣袍,在场的两人却没一个在意。

  颜王眼神彻寒:“顾景——”

  “滑天下之大稽……嗤。”顾长雪像是没听出颜王话里的警告,“这景元殿里,谁才是那个天地不容的怪物,你自己不清楚?”

  顾长雪松手,上身后撤,环臂抱胸嗤笑了一声,“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朕。”他挑眉冷对,“朕派刺客刺杀你,有问题?”

  景元宫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是这回与先前不同。宫人们并不能听清顾长雪的耳语,只知景帝大约是在与摄政王交锋。不等他们多心怀惴惴一会,便听景帝突然恢复了正常音量,冷不丁冒出一句“朕派刺客刺杀你,有问题?”

  宫人们的腿都快吓得软烂成泥了,偏偏良久都没听见颜王回话。

  有稍微大胆些的宫女,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悄悄侧了下头,投去视线,便瞧见景帝正随手拿起床边托盘上的干净巾帕,敷衍地在自己受伤的手掌上缠了几道。

  反观站在一旁的摄政王,非但没阻拦,脸色还似乎有些不大好,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攥紧。

  颜王此时是什么感受,顾长雪并不在意。他现在只想赶紧摆平现下的死局,再考虑其他——比如怎么回原世界。

  想起今早出发前才签的那几份募捐协议,顾长雪短暂地微皱了下眉。

  他抬手咬住巾帕边角,手指灵活熟练地打了个结,心中迅速捋了一遍计划。

  方才的鬼话连篇,他并非无的放矢。

  在这世界睁开双眼、望向窗外的第一时间,他就确认了自己身在何处。

  【半庭薄雪半庭夏】,这是他主演的《死城》剧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环境背景。

  《死城》是他初入娱乐圈时拍的第一部 作品。当初为了能对得起观众,他和导演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了三百多个日夜,对于剧本背后的所有故事和细节,顾长雪了如指掌。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位“活阎王”是如何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这人能因为童年时父皇对他的厌弃,成年后便挥师京都,将兄弟姐妹屠杀殆尽。

  能故意放纵各方军阀圈地养兵,蓄养出一堆土皇帝,每日坐山观虎斗,以此取乐。

  道德、良心,根本束缚不了这头以捉弄猎物为乐的恶兽。

  唯有一点,能让他暂且地收敛爪牙,勉为其难地披上人皮。

  ——一个属于他的子嗣。

  顾长雪熟悉剧本背后的故事,自然清楚,颜王对子嗣的执念并非为了传宗接代,纯粹只是出于童年记忆给他留下的印刻。再加上这人天生有残,不能人道,对来之不易的子嗣自然格外重视,以至于对孩子的母亲也爱屋及乌。

  这便是原剧中女主稳住颜王的方法。

  当初女主小狸花开场便因入府盗窃而被颜王捉住,之所以没有丧命,便是因为她慌乱之下谎称仲夏之夜她便来过王府踩点,恰好碰上颜王发病,对她行了不轨之事,如今她已怀有颜王骨肉。

  本是垂死挣扎,小狸花说完还暗自懊悔怎能此时戳破对方的秘辛,却未料颜王居然当真住了手。

  也幸好女主出身苗疆,身边恰有可以伪装孕脉的蛊,颜王命令大夫确认小狸花所言非虚后,不但放过小狸花一马,甚至对小狸花颇为纵容。

  这纵容一直持续到临近剧末,小狸花说出真相:她的孕肚只是用蛊做的伪装,其实根本没怀上颜王的骨肉。颜王这才勃然大怒,要不是司冰河反应及时,差点一剑洞穿小狸花的心脏。

  顾长雪垂下眼睑。

  小狸花的经历足以说明,对于颜王而言,子嗣甚至比自己“每逢仲夏之夜便会发狂”这一秘密被人知晓更为重要。

  而拦在顾长雪这条谎言之路上的最大障碍——如何伪装怀孕,小狸花已经帮他解决了。

  那只被小狸花用来伪装的孕蛊,能够模拟女子怀孕的完整过程。只是到了生产的时候,中蛊者自然生不出真的孩子,只会流出一盆血水,状似流产,蛊虫则会随着血水一道排出体外,连后遗症都没有。而且这蛊男女通用,毕竟又不是真造一个孩子出来。

  万事俱备。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说服颜王相信“男子怀孕”这鬼话。

  顾长雪略微活动了一下被巾帕包住的双手,听到一直没动的颜王终于开了口:“退下。”

  满地迷茫不安的宫人忙不迭地起身,连滚带爬地逃出宫殿。

  玄银卫里便立即有两名侍卫走入殿中听候差遣,颜王头也没回:“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颜王的目光寒如锋刃,冷冷扫来,没等侍卫踏出殿门,又道:“等等。”

  颜王审视着顾长雪的神情:“不叫太医了。去我府上,看看方药师的腿养好了没有,将他请入宫。”

  ·

  自从挥师京都,血洗皇宫后,颜王的府邸就搬至了京都城内。

  即便如此,那位方药师来的也不快,以至于顾长雪等得都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慢?”

  景元殿中的宫人早就撤得干干净净,如今只剩下顾长雪与颜王两人,就连玄银卫都被勒令守在门外,没人跟进来。

  “……”颜王被顾长雪这比他还急迫的态度微微噎了一下,脸色略有些发青,片刻后才恢复冷脸,沉声道,“即便我每逢仲夏之夜便会发病,也不代表有能令男子怀……”

  怀孕这两个字,颜王实在说不下去,几番张嘴,最后忍无可忍地含糊带过:“……那样的能力。”

  颜王冷冷看着顾长雪:“顾景,你说这种匪夷所思的鬼话,有何凭证?男子令男子……又是何道理?”

  道理个屁。他有个鬼凭证。

  顾长雪把玩着自己手上系的巾帕:“摄政王不喜文,好弄武,自然鲜少入宫中藏书阁,阅读里面的藏书。年幼时,朕曾在阁中翻到一本野史,里面记载了赤脚大夫云游行医,曾偶遇一群来自西方的蛮夷人。他们将自己族群内的人分成三类,其中两类,便会每月——或是每年,经受有规律的发狂之苦……摄政王,你可曾听过ABO?”

  摄政王:“……”

  顾长雪撒谎向来不追求眼神交流,眼皮抬都懒得抬:“你既然同这两类一样也是每年发一次病,那你多半就是A——”

  Alpha的第一个音节都溜出嘴边了,顾长雪的舌头临时一拐:“——Omega。”

  颜王:“?”

  顾长雪面不改色,抬眼施舍了颜王一次眼神交流:“嗯。你是Omega。”

  “……”颜王虽听不懂这些蛮夷之语,但总觉得这人似乎没在说好话,“那你是什么?”

  顾长雪丢给他一个“你在问什么傻话”的凉凉眼神:“朕是人。”

  颜王:“……”

  这小皇帝……不会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不是人吧?

  方药师就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裹着厚实的大氅,一路打着喷嚏进的门。

  殿门开启的瞬间,寒风裹挟着雪涌入温暖的景元殿内。

  方药师再次打了个喷嚏,神色不大好地蹙紧眉头。

  顾长雪的目光在方药师霜白的头发与苍老的面庞上多停留了会,有些抱歉在这种天气把老人家招惹来,刚想开口让老人家舒适一点,颜王已先他一步道:“看座。”

  顾长雪闭上张到一半的嘴,眉头微挑,有些讶异。

  拿着剧本,他自然知道方药师曾经救过颜王的命,所以才有幸成为颜王的门客。但即便有着救命之恩,剧本中的颜王对待方药师也没比对待常人好到哪儿去。可现在看来……

  颜王好像对方药师还不错?

  方药师的目光飞快地瞥过殿中对峙的两位,在玄银卫搬来凳子后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明明已经裹得像颗球,仍旧畏寒似的伸手,将身上大氅紧了紧:“王爷,唤……草民来,是谁要看诊?”

  “……”坐在上首右侧的颜王静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方药师的问题,只抬手屏退玄银卫,随后酝酿少顷,“……方老可曾听过男子怀孕。”

  “嗤。”方药师用一声嗤笑代替回答,又道,“谁?哪来的骗子?”

  他待要再补几句“闻所未闻”、“荒唐可笑”,就听坐在上首,正撑着额角斜靠在龙座上的景帝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朕。”

  方药师:“z……”

  “……”他后续的话全卡在嗓子眼了,原本没什么精神垂落着的眼皮掀起来,一言难尽地看向小皇帝。

  在座的似乎只有颜王心情轻松不少,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扶手:“方老,请看诊。”

  方药师:“……给谁看?”

  颜王:“当今圣上。”

  “……”方药师神情略有些木然,“看什么?”

  顾长雪凉凉地掀起眼皮:“男子怀孕。”

  方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