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铭的律师姓曹, 估计有些强迫症,一直捋着胸口被拽出来的褶痕,勉勉强强捋成原样。

  车上的保镖都是为了保证江挽能跟他们走接受燕铭的遗产, 他们真正保护和监视的对象是江挽, 江挽被威胁后会生气,他们不会阻止他出气。

  曹律师丢了脸,却也没办法对江挽做什么,但他心态比较豁达,很快恢复了风度翩翩。

  江挽让他的律师不用再拟放弃继承遗产的承诺书,右手还在发颤。他用左手拿着手机, 视线掠向前面的后视镜,在拐弯时看见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辆车。

  是顾逐之他们。

  这条路是唯一一条回春明市城区的路, 他们不可避免地跟在了后面。但很快, 开车的保镖加快了车速,甩开了他们。

  江挽低下眼, 握住了不停打颤的手腕。他试着握起手指。他的手腕不能用力, 之前还能握拳,只是无法用劲,现在手指有些绵软, 只能虚虚握起来。他揉着那条增生的疤痕。

  直到到了曹律师的工作室, 面前放着厚厚一沓文件, 他的右手还在轻颤,无法在这些文件上签字。保镖用热水打湿了毛巾,裹住了了他的手腕给他热敷。

  江挽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右手才终于勉强不再颤抖, 他在文件上签下字,没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曹律师看了会, 突然问:“不看一下吗?”

  没必要看。江挽文件签了一半,把笔一扔,才抬眸看向曹律师,微红眼尾似流丹:“剩下的,我要先看见奶奶的墓地。”

  曹律师低着头检查他的签名是否有误,说:“不急。”

  “我很急。”江挽说。

  曹律师眉梢微挑,抬眸,目光在他眼尾一顿,和他僵持了片刻,蓦地一笑:“好。我现在带你去。”

  江挽起身出了他的工作室,脸上只简单戴了个口罩。他去花店买了捧菊花和百合,亲自捧了一路。他的脸太张扬,即使戴了口罩也很快被认了出来。

  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他回春明市参加燕铭葬礼的事,跟在他身边的保镖震慑着认出他的路人,路人怵他们,没敢上来问他手里的花是不是送给燕铭的,只能偷摸着拍了几张照片。

  一行人护送江挽顺畅无阻上了车,车往郊区驶去。

  江挽将花放在腿上,看着上面的水珠,微微失神,心脏的跳动却一声比一声响,手心微微出了点汗,指尖发冷。

  车驶了一个半小时才到目的地。

  归颐园公墓。

  车停在公墓前,保镖下车替江挽打开了车门,江挽却依旧坐在车里,习习凉风钻进狭窄车厢,几乎把人冻得发抖。

  江挽安静看了会“归颐园公墓”这五个字,直到眼睛泛酸,他才眨了眨眼睛。他忽然有些近乡情怯,微微收紧了捧着捧花的手,咽了咽喉咙,抱着花下了车。

  归颐园公墓是最近几年才修建的公墓,在郊区的一座山上,寸土寸金,墓碑与墓碑之间并不拥挤,绿化做得不错,环境清幽。

  曹律师和其他保镖都留在公墓门口,只有给江挽开门的保镖陪他进了公墓。

  今天天气不太好,已经是午后,天空却阴沉,乌云黑压,保镖担心会下雨带了伞。他打头走在长阶上方,江挽跟着他拾阶而上。

  终于,保镖带他走到一座墓碑前。

  墓碑一尘不染,墓碑前放着新鲜的贡品和菊花,老人熟悉的面容在墓碑上笑得慈祥温柔。江挽喉咙微动,一声“奶奶”没有叫出声,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他又吞了吞喉咙,压不住眼眶的热意。

  “燕总让公墓的工作人员帮忙每天扫墓。”保镖低声说,“老夫人下葬时燕总找人看过,这里的风水最好。”

  “出去。”江挽轻声说。

  现在在墓园的人少,保镖犹豫了片刻,还是离开了。

  眼泪滚出眼眶,江挽跪在老人的墓前,口罩被他的眼泪打得半湿。他将菊花和百合放在墓前,取下口罩,规规矩矩给老人磕了头才直起身,笔挺跪在她的墓前,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下颌滚落,泪痕蜿蜒。

  “奶奶。”他安静了会,才微哑着开口,他努力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接您回去和爷爷、妈妈团聚,我……”

  他说着顿下来,咽下哽咽,豆大泪珠砸在老人碑前:“是挽挽不孝,这么久都没来看您。”

  他知道奶奶生前在爷爷和妈妈的安息地定了一小块墓地,她总是说起百年后想和他们葬在一起,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但她每每说到这里,又格外疼惜不舍地抚摸着江挽的鬓发说,如果连她也走了,留下他孑然在世上,多可怜。

  丈夫和女儿的早逝早已让她心力交瘁,但她放心不下江挽,所以要活得长一点,多陪陪他,至少要看见他谈恋爱,结婚生子。

  但现在老人孤零零在公墓,左邻右舍都是陌生人。

  江挽泪如雨下,喉咙涩疼,仿佛还能感受到老人指尖拂过鬓发时的温柔触感。

  他没有见过爷爷和妈妈,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果他没有招惹燕铭……

  大理石冰冷坚硬,硌得江挽膝盖生疼,但他始终没起身。他靠着冰凉的墓碑,好像回到了以前趴在奶奶膝盖。

  他在公墓待了很久,直到天快黑,阴沉沉的天终于下起了雨,绵绵细雨洇入发丝和棉薄的衣服,江挽没动弹,保镖回来找他,将伞撑到了他的头顶。

  雨越下越大。即使挡住了落下来的雨,但江挽跪的地方还是被汇集的雨水浸湿,膝盖泡在雨水里,凉风也变成了冷风。

  菊花和百合挂满了水珠,小股小股的雨水从老人墓碑上蜿蜒而下。保镖垂眼看着江挽苍白秾艳的侧脸,开始劝江挽回去。

  “江先生。”他低声劝道,“您知道老夫人在这里,可以下次来看她。您感冒了,老夫人在泉下也会担心。”

  江挽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冷风裹挟的雨水打湿,他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被浸在一汪莹润的琥珀水中,吊着眼尾,眼圈浮着粉,嘴唇却是红的,格外柔弱、活色生香。

  保镖想起他曾看见的——江挽就算只是呼吸,都能被那些人说是勾引——是真的。

  江挽跪了太久,还是保镖扶了他一把才站起身。

  膝盖火辣辣的疼。

  江挽沉默地在墓前站了会,深深舒了口气,和奶奶道了别,慢慢走下山。

  不知道是否是天气不好的缘故,今天天黑得格外早,墓园的太阳能路灯都自动亮了起来,下雨的哗哗声和冷风吹过树冠时的簌簌声将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掩盖。

  江挽手脚冰凉,等膝盖的血活络过来之后加快了下山的速度,带着冷风和冰凉的雨水回到了车上。

  曹律师识趣地没问他为什么在公墓里待了这么久,将剩下的文件交给他:“签了吧,江先生。”

  江挽接过笔,车厢内只剩下他签名的沙沙声。

  曹律师接过他签好的文件检查,直到确定完最后一个文件,他才对保镖说:“可以了。”

  保镖颔首,锁好车门启动了车。车行驶了十分钟,副驾驶位的保镖忽然接起电话,简短应了几声,将手机交给了江挽:“江先生,请您接一下电话。”

  江挽眼睛微微刺疼,他看了眼保镖手机上的备注,没动。但对方十分坚持,始终没有收回手。

  通话界面的时长一分一秒跳动,江挽伸手点了挂断。

  保镖只能收回手,没再将手机递过来。

  江挽被留在春明市办手续的这几天天气都不太好,最后一天甚至下起了暴雨。

  办完手续的时间不早,保镖开车送他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江挽撑着下颌,看着雨幕和霓虹灯的光晕微微出神,许久,他才忽然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

  街道冷冷清清,没有城市的光污染。

  江挽看向保镖,没说话。

  不多时,有人来敲他的车窗。

  江挽偏头,看见了这段时间一直没现身的褚特助。

  保镖解开了车门锁,褚特助打开车门,低声说:“下车吧,江先生。燕先生来接您了。”

  江挽眼神微动,看向褚特助身后。

  褚特助让开他的视线,露出被簇拥在伞下的燕铭。

  燕铭穿着他偏爱的手工西装,容颜俊美矜贵,瞳色沉静。暴雨中,他是唯一一处无雨小岛。

  雨声哗哗,他走近了。

  “挽挽。”燕铭展颜微微一笑,嗓音淡淡,却是十足十的把握和不容置喙,“下来。”

  江挽定定看了他片刻,蓦地笑了一下,眉眼鲜活。他无奈似地舒了口气:“叔叔。”

  燕铭弯腰探出手,握住了江挽的手腕,将他从车上带下来。江挽刚下车就立即被严严实实护住了,没有淋到一滴雨。

  他眉眼弯弯,一直在笑。

  “挽挽在笑什么?”燕铭问。

  “在笑叔叔啊。”江挽弯着唇,笑吟吟。

  燕铭微微皱眉。

  江挽却将手机放在他面前,赫然是报警电话的界面。

  他轻轻叹气:“看来叔叔是真的想死在挽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