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

  城堡A区的演技学院内,校长办公室亮着灯,研读剧本的章民睿,戴着眼镜,在白纸黑字上涂涂改改。

  搁在书桌一角的手机振动起来。

  章民睿头也不抬,滑动接通,听到老友压着情绪的低沉嗓音:“那小家伙不来上课了?”

  章民睿按了按眼镜压累的鼻梁:“是啊。”

  裴成济:“昨天没来,今天也不打算来?”

  章民睿捞过手机,在心底骂了句口是心非的裴老贼,嘴上却笑吟吟的:“我办这个学校的初衷就是搞慈善——”

  “你觉得我像在意那群小崽崽出勤率的人?”

  裴成济的不满简直要冲出屏幕:“胡闹!”

  章民睿懒得理他。

  这老家伙都闷着自己多少年了,难道要闷到棺材里不成,那么多小孩子里,最喜欢薛霈,却又非得说重话,这不是自找苦吃?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那小孩儿。

  有时候,裴成济在课上也会恍惚,瞧着长头发的小幼崽,不难想起裴家的掌上明珠,始终骄傲自持,透着清冽和坚韧气质的独女——

  裴珠。

  那长发总是乌黑光润,脸蛋惊人的漂亮,适合在大屏幕上,却清冷地握着小提琴,有着外人无法闯入的世界。

  作为看着好友闺女长大的长辈。

  久远的记忆扎入章校长的心里,多少也泛苦涩,这样特立独行的孩子,往往只会遇见命中注定的一个人,如何也不会放手。

  与此同时。

  身处别墅里的小少爷,揣着满满的担心,掀开软踏踏的被子,才发觉小后背像是出了汗。

  这两天的陆莱恩都睡在小卧室。

  他习惯起床先去看薛霈,但这一天,薛霈听到动静,在床上睁开眼,侧过身,撑着床侧先坐了起来。

  长发幼崽的眼神迷迷糊糊的。

  那卷翘的睫毛一颤,看清眼前的莱恩哥哥,背对着初明的光亮,像是带着光芒走近他的世界,再听到泛着苏的小奶音。

  “早安。”

  陆莱恩温柔地问,“佩佩睡得好吗?”

  薛霈处在真实和幻境之中,他像是做了漫长的梦,梦里有冬夜集市,有孔明灯,还有小狮子和小白狐的发卡、头绳以及大蛋糕。

  他也含糊说了声早安,笑得双眸弯弯的,把披着的长发朝后拨去:“哥哥,你帮我梳头发,好吗?”

  陆莱恩脸颊微烫,起身找到了迷你小木梳,立在床沿,正曲着腿坐在床上的薛霈,乖乖地转过身,白皙的小脖颈好似也泛着粉红。

  在两个月前都是管家照顾吃穿的小少爷。

  当下,他的小手掌捏着梳子,小心翼翼地从上往下,经过柔软顺滑的头发,发尾也梳得轻,就怕一用力弄疼了小主人。

  这些都做完的陆莱恩还不满意。

  他在床头柜上,翻来小狮子发卡,握在微热的掌心,微弯下身,跟那张漂亮的眸子对视,道:“我可以给妹妹别发卡吗?”

  薛霈的眸光藏着渴望已久的光芒:“可以。”

  帅气幼崽的小手莫名发烫,掰开发卡的开关,再抬手,翼翼小心地将乌黑头发向耳后拨,右手拿着发卡夹住头发,咔嚓一声,固定住了。

  而后。

  薛霈更像个小妹妹似的,漂亮的发卡夹在一侧,愈发可爱乖巧的模样,让陆莱恩看得不由得深吸口气。

  薛霈不知自己是什么模样,歪过小脑袋:“莱恩哥哥,是佩佩很奇怪吗?”

  陆莱恩用力摇头:“才没有。”

  “非常……”

  “唔?”

  “……”陆莱恩深呼吸好几下,猛地捧住薛霈的脸,而后小绅士犯规地啄在自己手背上,“非常可爱。”

  薛霈吓了一跳,接着,脸红成了熟透的莓果:“没有很可爱。”

  一时之间好似该用些别的转移话题。

  薛霈瞥向卧室木质柜子边儿,专门用来摆放乐器的工具上,那款由他从家乡背来的小提琴,如沉睡一般不必操心任何烦恼地躺在原位。

  “哥哥。”

  薛霈的明眸格外水润,像在祈求似的,“支教的姐姐教过我小提琴,你愿意听吗?”

  陆莱恩一怔:“佩佩还是决定要回家吗?”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这话让薛霈也为之一惊,互相安静地对视着,两个幼崽陷入了无法言说的微妙氛围。

  陆莱恩偷瞄望去,内心是自责的,只因他看到垂下眼的佩佩,睫毛像沾了水雾,不知是不是又要流眼泪了。

  他忙不迭抬起手,搭在那小脑袋上,小指尖触碰发卡的可爱狮子:“对不起。”

  “我不应该要求佩佩什么都听我的。”

  “就算是哥哥也不应该。”

  “……”

  薛霈努着小嘴唇,摇了摇头,他说:“奶奶不接电话。”

  陆莱恩追着问:“奶奶三天没有接电话了?”

  薛霈慌张地点头,只说在铁路工作的叔叔答应会来,像上回送自己过来,走到影视城堡区的大门,等候出门找他。

  陆莱恩简直要暴躁,跟卡发上的奶气小狮子截然不同,气鼓鼓地说:“那时候也是那个叔叔没把佩佩送到A区。”

  “害得佩佩迷路了!”

  薛霈牵过哥哥的手,摊开掌心,下巴往上边蹭了蹭,说着没关系:“所以才会走到哥哥家的。”

  陆莱恩浑然烫了全身:“……”

  一个多月前,就在这间宅子里,英俊的小少爷对着迷路的小客人凶巴巴的,如今却喜欢得不得了,一句话就能哄得好好的。

  两个爸爸还是没从临市回来。

  陆莱恩作为小主人,亲自拨出电话,得到爸爸的允许,再让管家哥哥把铁路叔叔接到家里,还要求待客的茶室准备好上等的茶叶。

  “更重要的是,”陆莱恩牢记礼仪课学到的知识,认真地说,“我们不能偷听佩佩和叔叔对话。”

  管家嘴上说好,心想这小少爷平日什么都不爱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偏偏把礼仪课放在人生信条上?

  一转眼。

  当收到两个老板继续住酒店的消息,瞬间明白,看来恋爱脑这玩意儿是遗传的:“……”

  想归这么想。

  管家哥操办起这些事情,井井有条,细节到位,接到那位铁路工作的中年男子,回往宅子,态度称得上是得体有礼。

  男人皮肤黝黑,鹰钩鼻,一眼看出是少数民族的长相,穿着随意的棉服棉裤,里边还套着整洁的工作服。

  他实在过于受宠若惊了。

  毕竟,一个多月前将薛霈送来影视城,哪怕有邀请函也不允许他入内,悬殊之间,令他心知这其中的阶级是无法逾越的。

  从走近宅子里,再到接待宾客的茶室,叔叔的手上哪里也不敢触碰,得到允许后,也是犹豫半晌才敢坐下。

  “还请稍等片刻。”

  管家哥有礼地沏好茶,无意识间,抬眼望向二楼的位置,“小霈马上就下来了。”

  男人安静地点点头,眼神一偏,就见着薛霈走出房间,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睡衣,而身后跟着小主人模样的孩子,睡衣是肉眼可察的同款。

  男人皱着眉,终究是不知能说些什么。

  没多久,薛霈迈着小步伐赶来,如置自己家中那般习以为常,跟关门离去的管家哥哥笑了笑,而后打来招呼:“阿古。”

  阿古是家乡称呼叔叔的意思。

  但其实,薛霈的日常不全说家乡语言,反而说普通话居多,哪怕带着一些轻微可爱的口音就是了。

  男人的神情严肃,上下扫视小孩儿,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小霈。”

  “平时都住在这户人家里吗?”

  薛霈懵懵地点头:“是的。”

  男人:“怎么能这么麻烦人家呢,听薛奶奶说了,我还不敢相信,现在才知道都是真的。”

  薛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指扯着睡裤的布料,呼吸也不敢太大。

  男人一字一顿道:“阿古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这里是别人家,不是咱们自己的家,你能明白吗?”

  薛霈似懂非懂,习惯侧过没动过手术的左耳,脑袋边儿好比顶着个小问号,像是充满好奇的小精灵。

  男人叹气不已:“小霈,陆家小少爷只是把你当玩伴,你知道吗?”

  薛霈喃喃道:“……玩伴。”

  可哥哥没这么说过,哥哥只会说他是妹妹,还说哥哥就是要保护妹妹的。

  男人倏然起身,动作吓了薛霈一跳,肩膀被摁住了,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碾碎了骨头:“玩具都会被抛弃。”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有钱的人家。”

  薛霈的瞳孔骤然涣散,无法聚焦,小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藏着多么恐怖的重量,更令他小小的肩膀无法扛起的巨石砸了下来。

  “薛奶奶生了很严重的病,一直没敢告诉你,前两天还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她怕你舍不得她,什么都没说。”

  男人所有的铺垫,好像只是为了最后的发问,“小霈,你是想回去陪奶奶,还是打算留下来?”

  薛霈眨着眼眸,染上白雾,不管望向哪都不清晰,年幼的崽崽也本该是生得金枝玉叶,却瞧不见通往未来的方向。

  几个小时后。

  在影视城的上空,天色灰蒙蒙的,而整座染上过年氛围的津市,布满了阴霾,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薛霈背着琴包,如同个精致的小手办,突兀地出现在人声嘈杂的火车站,由工作人员引导着上车,目的地为丹县的车次。

  跟来时不一样,薛霈穿着漂亮的衣服,不算特别厚,却格外保暖,身体也暖和得像小火炉,坐往四人间的下铺,却是什么都不愿意脱下来。

  这些都是哥哥送给他的。

  这趟车厢的乘客都很少。

  薛霈的车厢里,只有位背着行李包的小姐姐,一上车先震惊了会儿,而后捧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来回抬眼,偷看眼前的漂亮小朋友。

  小姐姐最终还是没忍住:“宝贝,你怎么一个人在车上呀,爸爸妈妈不陪你一起吗?”

  薛霈失落地摇摇脑袋:“佩佩一个人。”

  姐姐不清楚那句话的意思:“啊,这么小就让你自己坐车出门呀,真的能放心吗,有什么事情就跟姐姐说哦。”

  薛霈抿着小嘴巴,没说好,只轻轻地道谢,接着捧起了一片吐司面包,慢吞吞地吃起来。

  咔嚓、咔嚓——

  车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列车前行,小幼崽吃着干巴巴的面包,缩成小小一团,完全没从漫天盖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奶奶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

  叔叔是后来才知道,让薛霈学小提琴,再考虑清楚把薛霈送来大城市,是奶奶希望小乖孙见着亲外公,能被接回家过上富裕生活——

  往后就不愁没人照顾薛霈了。

  叔叔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当年是他们家不要的小霈。”

  “以后真的能对他好吗?!”

  “小霈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您这身子骨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会不管那孩子啊。”

  “……”

  这些话就像行驶在午夜的风声。

  小小的幼崽,变回了来时的淡漠神情,不会哭也不会闹,只安静地盖着被子,低低的冷气侵入肌肤,也全无半点反应。

  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薛霈怕吵到姐姐,轻轻地翻了个身,眼泪啪嗒,坠落在白色枕头上,洇成了朵孤单的小浪花。

  漂亮的小幼崽是有不舍的。

  跟凶凶的外公没有关系,而是那个特别的哥哥,说过好多好多回喜欢他的哥哥,名字叫陆莱恩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