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老宅的内厅里。

  裴成济透着寒意的沙哑嗓音,落在幼崽的头顶上,充斥着压迫感:“怎么跑这儿来的?”

  薛霈装成听不懂话的小哑巴,正抱着加水式热水袋,掌心冒汗,靠集训学来的演技也漏洞百出。

  裴成济心知肚明,心中觉着有趣得很,却口是心非地冷笑出声。

  他坐往花梨木椅,盯着这小孩儿看,时常忘戴老花镜的老头子,看得不够清晰,倏然冒出要上书房寻眼镜的念头。

  不知在执着什么。

  薛霈浑然不知这些,少有露出与往常相悖的性子,像是在生闷气:“我要离开这里。”

  裴成济靠着椅背,装作无所谓道:“以为我想留着你这小家伙?”

  薛霈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裴成济站起身,脚步靠近木沙发的小幼崽,才发现杯中的去皮姜茶是半点没少:“倒给你也不喝。”

  薛霈紧紧抿着小嘴唇。

  裴成济就连额头的褶皱也藏着不悦:“哪里学来的娇气,这么大了平时还要长辈喂着喝?”

  薛霈的眼前愈发模糊,泪水打转,一眨眼就滴答掉下来,落在白花花的脸颊边儿。

  他从未有过像这般闹脾气,不知藏着多少委屈:“奶奶会喂。”

  裴成济哑然,冷峻的面容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神情,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羡慕,只好自嘲般轻哼了一声。

  一老一小就这么互相晾着对方。

  “叮咚。”

  门铃声响起了。

  薛霈乍然搁下热水袋,站起小小的身子,朝那门直直奔去,费力地拉开,瞧见额头冒出汗的陆莱恩站在门外。

  “莱恩哥哥!”

  漂亮的小幼崽不由分说地抱上去。

  陆莱恩微微喘着气,匆忙赶来,被眼前的薛霈扑上来,反应一怔,再学着电视上的画面,小手搭往后背安慰道:“佩佩。”

  “我和管家哥哥到了,你不要害怕,好吗?”

  在两个小朋友的世界外。

  管家哥已然内疚不行,安慰地摸了摸薛霈的脑袋,接着上前朝裴老先生道歉,声称叨扰对方实属不该,更感激老先生愿意主动联系,告知小孩走丢的消息。

  裴成济面色不虞,闷声地应了一句,目光定格在长头发小幼崽的背影上,只觉着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

  不可否认。

  那句“奶奶会喂”像埋在心底的嫉妒种子。

  但薛霈无所知悉,从来有礼貌的乖巧幼崽,眼眸闪着泪花,毛绒绒的微卷长发也凌乱了几分,当下逃也似的缩在哥哥身后。

  影帝家的年轻管家看在眼里,游刃有余地处理混乱,将意外拦在自己身上。

  “怪我带小朋友去上洗手间,期间接了一通陆总的电话,谈到不方便让外人听到的商业内容,稍微离开人群两分钟,导致小朋友走丢了。”

  素来喜怒无常的老艺术家,也并非要怪罪薛霈的意思,话里话外越听越有意思:“据说陆总和瞿影帝是伴侣关系,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今天本不会接待任何客人。”

  本是大人之间的对话。

  陆莱恩紧紧地皱起小眉头,拿出未来陆氏集团小掌权人的气势,有礼却固执地说:“老爷爷,佩佩是我的妹妹,我不允许有人欺负他。”

  裴成济沉默半晌,忽地,朝他们摆了摆手:“带那小家伙回去,省得在我这儿待着感冒了。”

  这话落下。

  不远处的薛霈像触电一般,浑身发抖,轻拽了下身边的哥哥,被牵着手,逃出讨厌的地方。

  而他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管家意外也跟上去,不知那孩子反应颇大的原因,只留下裴成济凝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背着手,静默许久,从一阵阵恍惚中抽离出来。

  他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从幼时到长大都犟到不行,演变成无数次的争吵,最后那次,无非是因女儿裴珠非要跟个偏远地区来求学的穷小子在一起。

  裴成济抬手揉了下眉心,重重地靠往幼崽坐过的椅子,抬脸对上黑白照中的女儿,心脏一阵抽通,低喃道:“当年要是没发生意外。”

  “我的小乖外孙也该这么大了吧。”

  哗——

  疾驰中的豪车里压抑着抽泣声。

  薛霈的膝盖不住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他身边的陆莱恩慌乱不已,抻着袖子擦了这边,又擦那边:“坏爷爷又欺负佩佩!”

  “没有欺负。”

  薛霈小声抽噎,忙乱地跟哥哥道歉,“对不起,我走错路了,害得哥哥和管家叔叔跑过来。”

  陆莱恩小小的心脏揪在一起:“才不是佩佩的错。”

  开着车的管家哥更是心疼,唤薛霈作小佩宝,路上看到什么全家桶、儿童套餐都问要不要去吃,这个月的带娃工资是半点也不想留的阵势。

  薛霈反而愈发地难过,心里乱糟糟的,连最喜欢的莱恩哥哥,也不能告知自己心中的秘密。

  那个凶凶老人家好像是他的外公。

  “对不起……”

  薛霈好像只会重复这个词语。

  小小瘦瘦的幼崽怕给哥哥和家人添麻烦,抵达B区的宅子外,主动说要搬回寝室住,冻红了脸蛋,像被收养又被扫地出门的小动物。

  可陆莱恩怎么也不准,说佩佩才没有添麻烦,哥哥本来就该照顾妹妹的。

  “老人家就是欺负佩佩了。”

  陆莱恩捏紧了小拳头,眼眸也红红的,笃定地说,“我们回爸爸在伦敦的大别墅,就不会遇到他了,好吗?”

  小少爷说过的话从未忘记。

  他想带薛霈去伦敦过年,一如他每年家庭团聚,有两个爱自己的爸爸,还有其他宠溺他的家人,往后他想那里也要住着妹妹和薛奶奶才行。

  “哥哥。”

  薛霈垂着脸,用力地抬手抹眼泪,颤着小奶音道,“我想给奶奶打电话,可以吗?”

  陆莱恩捧起妹妹的小脸:“当然可以。”

  这一晚。

  陆莱恩的两个父亲也是坎坷曲折。

  远在伦敦的总裁父亲,为了给爱人和崽崽惊喜,藏着回国的航班信息,但这会儿,连人带行李已经抵达了津市国际机场。

  结果一听老婆出差不在津市是什么魔鬼信息?!

  瞿时念临时有个颁奖盛典的行程,本没确定要参加,但先前问了爱人近来工作忙碌,哪想到老夫老夫之间还有突袭浪漫的选项,也就没上报行程。

  于是当晚作为神秘嘉宾出席了临市的颁奖盛典。

  “……”

  离谱的错过让双方都很无语。

  毕竟,结婚几年反倒愈来感情甜蜜,离不开对方,却不得不为了工作,接近半年未见到彼此,这节骨眼上还搞这一出,光是想起都想骂自己两句。

  灯火通明的宅子里。

  小少爷的总裁爸爸住进了爱人拍戏的别墅,陆岐琛靠坐沙发,长相周正英气,身材肩宽腿长,自带脸在江山在的气场,这可是进入福布斯富豪榜的青年俊彦。

  然而。

  那周身的低沉气压像是公司负债八百个亿。

  陆莱恩穿着帅气睡衣,顶着乱糟糟的偏棕头发,陪爸爸在看幼稚的《选秀321》电视节目,反倒显得更成熟几分。

  小少爷压根不想看节目,强烈表达不满:“爸爸,我现在不想看电视,只想陪佩佩妹妹。”

  陆岐琛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都腻歪在一起,人家小朋友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就不能自个儿清净一晚?”

  好端端的霸道总裁,不知从哪学来的东北口音,让自家崽崽都绝望了。

  “不理爸爸了。”

  陆莱恩转身就要上楼梯,气鼓鼓地说,“我去看妹妹睡了没有!”

  陆岐琛头也不回,嘴上还嚼着瓜子儿,反手一下擒住那睡衣后领,把小崽子往回带:“听话。”

  “而且爸爸要跟你说一件严肃的事儿。”

  陆莱恩腮帮子还没消下去:“是什么?”

  “不进剧组就要回伦敦上学,”陆岐琛投来冷峻的眸光,“小朋友,别以为自己还是在幼儿园混日子的年纪,该考虑上Westminster还是埃顿公学了。”

  陆莱恩:“……”

  小少爷恨不得当场控诉,回国的爸爸就是个坏蛋,让出差在外的影帝爸爸也不要理他。

  可这一切都是次要的。

  陆莱恩惯会装佯,左耳进右耳出,身体侧过液晶屏投出的光亮,踩上楼梯,啪嗒地奔向小客人卧室。

  小少爷昂着帅气的脸蛋,如同一个多月前期待着去接名叫Peipei的小黑猫,彻夜兴奋得睡不着觉,而如今,他有了佩佩妹妹还能亲耳听到妹妹给出答案。

  他可以接走喜欢的佩佩,连同年迈的奶奶,将在伦敦郊外的庄园伴他左右。

  可一切好像不如他所想。

  “奶奶。”

  隔着木门传出的小奶音近乎颤抖。

  陆莱恩抬手的动作停滞,小俊脸怔住,好似预料到什么,不安地拧起眉心,不自禁地贴近那门想听里边的话。

  一门之隔。

  薛霈握着管家哥哥的手机,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小脑袋瓜子反而想清楚了太多事。

  像妈妈一样拉小提琴也好。

  离开家乡前的那句“乖孙会不会遇到妈妈的家人”也罢。

  薛霈的小脑袋塞满了复杂,全都是乱糟糟的毛线团,一想到凶巴巴的老人家,就害怕地缩在床边角落:“奶奶。”

  “……你不要我了吗。”

  他一句句的重复着,可电话那头压根没接通,响着忙音,只因家乡的信号弱,奶奶更没有手机,通常是铁路工作的叔叔赶路将手机送过去。

  “奶奶,”薛霈的眼前模糊一片,“我再也不要来大城市了。”

  “妈妈不要,外公也不要,从一出身就扔掉佩佩了,大人们都说只有奶奶把佩佩接回家的……”

  “我要回家陪奶奶……”

  如何无法接通的电话。

  未开灯的卧室里,从屏幕投出的光亮,如黑暗中的萤火浮动着,又如海水一般摇曳着,全都映在小幼崽的漂亮脸蛋上。

  力气被抽空。

  掌心握不住的手机滑落柔软地毯上。

  薛霈蜷起身子,双手抱着曲起的膝盖,脸蛋深埋,忽然,耳边传来几乎听不见的小脚步声,比他高上几公分的幼崽哥哥裹住了他。

  温暖的气息喷薄至耳廓。

  骄傲的小狮子低下头颅,轻声吟叹,陆莱恩的声音藏着委屈:“那妹妹也不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