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和空调的送风声。
室内的温度应当非常适宜，床上的人却满头大汗，紧紧皱眉，睡得并不安生。一阵阵痉挛般的腹部疼痛和发热冲击着顾子轩，他被痛醒了。
他双脚夹着被子，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腹部，试图缓解身体的难受，然而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无论是怎么躺，都感觉不舒服。
顾子轩试图起床去上个厕所，但身体却沉重无比，每一步都像是要扯下他的脊梁骨。强撑着上了厕所，腹部的灼烧感暂时缓解了很多。但是身上的疼痛和脑袋的昏沉提醒着顾子轩，他此刻的情况非常糟糕。
几乎蹒跚着走了几步，脸部的灼热感让他本能地趴在洗手台上洗了把脸。他抬头看镜子，发现自己的脸颊红肿得不成样子。
想起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生病，顾子轩突然委屈地不行，疲软地瘫坐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寂静的黑夜，无助的哭泣，孤零零的一个人……无数次相似的回忆经历纷纷涌现，像烙印一般的顽固的恐惧刺痛了大脑，顾子轩仿佛又回到了离开哥哥后一个人住的公寓——除了画画一无所有的他、阳台上的已经全部枯萎的花、主人葬身火海也没人发现的公寓。
泪水快要流干，整个人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身上的疼痛和灼热麻痹了顾子轩的知觉。
不远处传来一些声响，他好像幻听了。
直到冰凉的湿帕子贴住了他滚烫的脸颊和额头，顾子轩才终于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对了，他都忘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冷辉温柔地为他擦去泪水，然后把人抱了起来，直奔楼下车库。
一阵柠檬清新扑面而来。
躺在温热的怀抱里，顾子轩不觉得灼热难耐，反而觉得自己的症状得到了疏解，他听见抱着自己的人说着“发烧”“别怕”之类的话，又感受到自己额头上的湿巾被捂热，又被摘下，换上了新的。
顾子轩乖巧地任由冷辉摆弄，安静着，一言不发，在一阵阵柠檬清香中感到心安，闭了眼。
直到被放在后座上，那股柠檬香远了，乖巧的病人突然有了情绪，要委屈得哭出来，一颗一颗地掉眼泪。
于是在顾子轩看不见的地方，冷辉把汽车调成了自动驾驶，然后把他放到了副驾驶。
之后顾子轩又躺到了柠檬清香的怀里，再次心安地停止了闹腾。
匆匆赶到医院，冷辉挂了急诊，医生给顾子轩诊治病情，输了液、开了药。冷辉帮顾子轩用酒精擦了脸、手臂和小腿，顾子轩才终于舒服地睡着。
做完这些，天差不多就快亮了。
顾子轩睡前一直拉着冷辉不让走，冷辉就一直陪在床边，没有离开。原本是他忘了，顾子轩体质弱，昨天吃了生鲜，又吃了一大盒雪糕，怎么会不出事。
冷辉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顾子轩正在戳他的脸。
“醒了。”
顾子轩看起来心情颇好，脸上的红肿却还未完全褪去，紧紧抓着他的手也已经松开。
“嗯。还难受吗？”
顾子轩摇头，继而说道：“谢谢你。”
“没事就好。”
冷辉揉了揉顾子轩的头，起身走向卫生间。昨晚顾子轩得了妥帖照顾，冷辉如今看起来却是不修边幅。简单地清洗一番后，冷辉才打开手机看时间。
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
昨晚睡前刚吃过药，下一次药还是中午吃比较好。
“顾子轩，你的早餐。”一位亲和力十足的omega护士进门，把早餐放在了桌上。
十五分钟前顾子轩拜托omega护士小哥哥帮他带两份早餐，之后才戳醒了冷辉。
“谢谢。”
“不客气。”
护士小哥哥转身出去，房间里只剩顾子轩和冷辉两人。
“吃饭吧。我等会儿问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出院。”
“好。”
顾子轩笑眯眯地喝着小米粥，虽然生病了气色不好，但是阳光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精神不错的样子，像只娇气的小猫。
医生说下午就可以出院，只是一定要按时吃药，不能着凉又不能受热，饮食要清淡易消化，还说了好多注意事项，冷辉统统记下来，下午就办了出院。
冷辉认为，餐馆里的食物不适合病人吃，生病期间的饮食还是在家里做的更健康卫生。尤其是像顾子轩这样的脆弱体质。
向来喜爱凉爽的主人把家里的空调罕见地调到了27摄氏度，推掉了朋友们的周末聚会，从网上精挑细选了几份菜谱，让家里的烹饪机器人制作了清淡的小菜。
顾子轩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的电视剧，冷辉在一旁陪他看了一下午的书，偶尔提醒他一句，该休息了。
晚餐后，顾子轩乖乖地吃了药，谨慎地洗了个温水澡，然后披着头发出了浴室。
顾子轩的打湿后有点长，贴着脸一直延伸到下巴。
“别这样湿着头发，会着凉。”
冷辉拿起吹风机，让顾子轩坐在沙发上，自己则站在一旁帮他吹起了头发。
可惜冷辉没有打理卷发的经验，以至于最后的结果跟顾子轩平时的发型有些差距。
顾子轩照了照镜子，可惜地摸了摸自己歪掉的发型，瘪了瘪嘴，但是还是嘴里说着：“谢谢你，冷辉。”
顾子轩本来想说冷辉对他真好，让他想起了自己好久不见的哥哥。但是转念一想，他的哥哥可不会吹不好他的卷发，于是又收了这句话。
他的哥哥自己留着寸头，却会耐心地帮他打理这一头棕色的卷发。
他的哥哥会在换季的时候帮他换上干净的新床单，带他去店里买新衣服。
他的哥哥会在他光着脚到处走的时候拎着鞋子追上来，嘱咐他别着了凉。
他的哥哥会问弟弟今天想吃什么呀，然后变出好多美味。
他的哥哥会在睡觉前，亲一亲他的额头，然后说：“弟弟啊，晚安。”长大一点，哥哥会说：“子轩啊，晚安。”
只是不知道哥哥是不是误会自己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呢。
“睡吧。”
冷辉轻声道了晚安，让顾子轩不由得想到哥哥无数次温柔地给自己道晚安的场景。
琥珀色的眼眸瞬间溢满了悲伤，这个脆弱的小卷毛突然就掉了眼泪，委屈得停不下来。
在哥哥结婚以前，他也不是一个人。
“怎么了？”冷辉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顾子轩。
有些时候，安慰比嘲讽更令人伤心。
听到冷辉不停地安慰自己，顾子轩委屈更甚，一口气扯过几张纸巾往脸上糊，羞赫地转身背对着冷辉。
于是冷辉就闭了嘴，他出去倒了杯温开水，进来的时候哭声已经停了，顾子轩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床边。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想我的哥哥。”顾子轩说话还带着鼻音，鼻头的红晕还没有消散。
冷辉晒然。
真是个迟钝的人，怎么现在才开始想家。
“你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只想念哥哥，不想念其他人吗？比如，你的父亲、母亲。”
冷辉在顾子轩旁边坐下，把手里的水递给了他。
“我的父母一直在世界各处旅游，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哥哥在照顾我。我最喜欢哥哥了。”顾子轩双手捧着水，小口小口地慢慢喝着，“可是哥哥结婚以后，我们就不住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住一起了。”
“因为哥哥结婚了，我不能让他为难。但是我一个人生活，总是会因为画画而遗忘其他的东西。所以我生活得很糟糕。”
冷辉了然：“所以你现在不想再画画了？”
顾子轩想了想，点头。
“有点遗憾，不知道你的画，会是什么风格。”
“你想看吗？”
“不必了。”
冷辉注意着顾子轩的情绪。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于是他闭了嘴，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冷辉。”
顾子轩把头偏到冷辉一侧，淡淡的柠檬香两相交融。
“什么？”
冷辉低头。
“谢谢你。我也很喜欢你。”
喜欢、你——
冷辉自认为自己从没对这个无家可归的年轻人有过非分之想，有的不过是多余的同情，却还是难免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呼吸加速。
短暂的几秒钟之后，冷辉才反应过来，这个人说的是像“我最喜欢哥哥了”一样的普通的“喜欢”，并非那种恋爱的感情。
毕竟在顾子轩的世界里，男生和男生谈恋爱就好比alpha跟alpha谈恋爱，并不是常见的事。
冷辉松了口气。
“我也喜欢你。”冷辉好笑，摸了摸顾子轩的头，“睡吧，真的晚安了。”
冷辉刚出门，顾子轩也跟在后面出来。
“我上厕所。”
——
周日的晚上是冷家例行的家庭聚会，在冷家老宅举办。冷家家教严格，冷辉的爷爷冷孟林是冷家的掌权人，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每个人都必须到场周日的家宴。
冷孟林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就是冷辉的父亲冷聪，冷辉是独生子女，在冷家排行老三，冷辉这辈一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因为在军队中的原因，冷辉的二伯一家平时是不回家参加家宴的。
冷孟林是个alpha，平日里不苟言笑，坐在那里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晚宴开始，要等冷孟林落座之后，其他人才能坐下。除非有急事，否则吃完饭不能提前离席，要等到一家之主起座之后才能离席。
按照辈分高低落座，冷辉总是坐在中间那个位置上。
冷家家宴主张阖家团圆，所以大家吃饭的时候不会忌讳说话，反而冷孟林总是带头挑起话头，关心后辈最近一周的情况。
晚宴上一般不会谈起扫兴的或者严肃的话题，若是有什么需要训斥的，冷孟林也会等到用餐之后，单独谈话。
但是冷辉今天被冷孟林当众点了名，看那样子，所有人都明白，冷孟林不是很满意。
“小辉啊。”
“在，爷爷。”
冷辉预感不妙，放下筷子，认真地回话。
“我听说前几天顾清庭那小孩儿请你吃了顿饭。”
“没错，清庭说他难得回来一趟，所以找我叙叙旧。”
“不止叙旧吧。”
果然，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冷孟林，于是冷辉只好实话实说：“他想去鸿密斯都当治安官，托我写了封推荐信。爷爷，你知道的，鸿密斯都那地方就是要求多。”
“这顿饭吃得不容易啊。”冷孟林意味深长地看了冷聪一眼，然后对冷辉告诫道：“以后不许再管那边的事了。”
冷辉不大理解，虽然鸿密斯都那个地方确实复杂，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过就是写了一封推荐信而已，怎么爷爷这样在意，难道冷家还怕这些吗？
“爷爷——”冷辉想问，却被人截住了话头，转移了话题，他就知道，自己不该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