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沧渊已经给许世景烁辅导完了功课,正在返回自己住处的小路上。
正午阳光明媚,假山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刚想绕过去,就看见大慈法王神出鬼没地拄着法杖站在路中间,像是正在等他。
“上师……”沧渊这回说的是乌藏话,“您是怎么进来的?”
法王回了一个极为尊重的礼节,用一种类似于腹语的腔调说:“只要我愿意,我能任意去往。”
在那片地域确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沧渊不追问了,便道:“上师找我何事?”
大慈法王看了他半晌,见他眉心的小红痣不见了,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
沧渊如实答道:“四岁时我曾被叛军当做人质虏获到岗拉部,那时候乌藏叛乱,是我爹出关平叛的。”
“爹说我惊吓过度,被找到的时候又发着高烧,不能跟着其他人回乌藏。所以固宁王找郎中医治了我,后来被收养到雅州。”
“对于过去的事只模糊有点印象,你听我的乌语也并不标准,实在记不得了。”
法王的面容慈悲且苍老,沉如古井的眸子也流露出些许忧心忡忡的神色。
他细心听沧渊说完,才从怀里拿出了那枚琉璃瓶子,接连问道:
“你想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虏为人质?”
“那一次岗拉部叛乱,我们王上为什么不敢逼叛军太紧?”
沧渊愣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原来的家庭富丽堂皇,大致也能猜出他的父母是有身份的人。
这也是他不愿意回到乌藏寻找自己亲人的原因,他害怕一旦找到了,就得离开沧晗,回归过去的身份。
“你很聪明,也很喜欢你在中原的爹。”大慈法王一语道破他的想法,握着法杖的手松开了,那法杖却直愣愣立在地上,根本不倒。
他手里有些类似于松柏灰烬的东西,对着沧渊一扬,便让阴影变得更加隐蔽。
有宫人从两人不远处的长廊下经过,竟然直接无视了他们,仿佛没有看见。
沧渊沉默了。
大慈法王徐徐说道:“加措,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在乌藏只有尊贵的人才能以‘大海’命名。”
“你是我们王上的儿子,为了防止王室血脉遗落,历代乌王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在出生时由我点醒,在眉心聚集一颗血,以便识别。”
“我们在乌藏一百八十多个部落里找寻了你十年,都以为你已经死在战乱中了。从未想到过你是被固宁王带到雅州藏了起来……”
沧渊的心里泛起波动,否认道:“这只是一颗红痣而已。”
“那为什么被我刺破以后,就不见了?”大慈法王伸出遍布皱纹的手掌,把琉璃瓶放在沧渊手里,
“我已经检验过了,你是血统最纯正的乌藏人,甚至比你几个哥哥更接近上古纯血。”
沧渊拿到了琉璃瓶,里面封着他一滴血,心里逐渐沉了下来:“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和你们回乌藏的。”
大慈法王双手合十,用赌咒发誓的语气道:“我说的绝非虚言,我早已在佛前受戒立誓不打诳语,是不会说谎的。”
“上师,并非不相信你。”沧渊眼神复杂地躲闪着对方的目光,“我有自己的家,有在乎的人,谢谢你告诉我我是谁,但我心里只认定自己是沧渊。”
大慈法王叹了一口气,极为沉重地说:“王上没有来,而是让我告知你,就是因为他猜到了你会这样说。”
停顿了一会儿,他用中原的名字称呼道:“沧渊,你血统特殊。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比一般的乌藏战士更难控制自己,因为你没有举行过王子灌顶仪式,压制血脉。”
“你需要在二十岁以前抽时间回去补上,否则往后燥血爆发,整个人都可能会发狂如兽,耽误不得。”
沧渊能感觉到,燥血控制很困难,需要极大的毅力。
左扶光辅助他找到了主动控制燥血的方法,却也因左扶光的一言一行,会轻易激发他的血脉躁动。
就比如上一次在酒楼中,两人只是吵架而已,他就难以自控。
大慈法王说的都是必要的,沧渊心里知道,但他感觉很乱,抓住了些许词汇,忽然问道:
“您说什么,是固宁王把我——藏起来?”
法王握紧权杖,点了点头:“雅州毗邻乌藏,早年间为谈判互市,固宁王与我们王上来往极多,也到过王都见过王室成员。绝对知晓王子和王女眉心都是有血痣的。”
沧渊心里一紧,某些猜测浮现在心底,咬着嘴唇问道:“那……我爹,沧晗呢?”
大慈法王摇了摇头:“怕是不知,他只在边关戍守。而且——沧晗将军是十分正直的人,我们乌王亦然敬佩他。”
沧渊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猜疑,问完这句又沉默了。
起初的时候,固宁王带走他,说的是想把他训练成左扶光的死侍。
但如果固宁王知道他可能是王室成员,难道不该把他送回乌藏吗?
把他放在身边,还让沧晗收养,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沧渊没有那么单纯了,他对王爷的全盘信任面临瓦解,也似乎理解了当沧晗知道他为左扶光做决定时,为何那样愤怒。
他是真希望固宁王不知道乌藏孩子眉心有血痣是什么意思,这样他的认知才不至于崩塌。
法王却说起了另一个人:“初来京城那日未曾注意到你,会对你的血脉产生怀疑是因为宴会当天你的穿着打扮。”
他问道:“是你自己保留着乌藏衣服吗?”
根本不是,那天沧渊完全是在皇上的安排下才穿得那样华贵耀眼。
他抬起头来,目光和法王对视上了。
似乎没办法在他面前撒谎,只好如实回答。
大慈法王蹙起眉头,说:“中原皇帝或许也看了出来你的血统,才有刻意的安排。”
沧渊不懂:“皇上若是刻意的,是要让我们相认吗?”
“如果他是刻意的,便是想让王上发现你。因为你及冠前一定要回一次乌藏,方能接受灌顶,改变自己的燥血状态。”法王详细地分析道,
“如果他是无心的,你的身份也得被他知晓。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让你去乌藏,而燥血必须压制。”
想了想,他用劝解的语气说:“沧渊,你是中原人养大的。我无法要求你接受自己的身份,或是站在乌藏的角度为你王父考虑。”
“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只肯回去灌顶,不会回到王室。你注定成为一颗质子,或许这也是固宁王和中原皇帝的目的。”
“但……乌藏永远是你的家,接纳你的回归。你要记着,整个乌藏是你的后盾,绝不会成为伤害你、强求你的一方。”
“因为——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向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