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有一根冰锥落下,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神经上一样,宋时清再次开口时,声音都细细地发着颤。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吗?”
回应他的,是谢司珩细密的啄吻。
“就一个月,不影响面试。别怕,小姑娘认你做娘亲,这辈子就会护你平平安安百年顺遂。泰国那边小打小闹的童子鬼再修三百年都比不上她。”
他这样的温柔远比显露出恶鬼本相更令人不寒而栗。
“……你疯了?”
谢司珩好脾气地解释,“是她欠你的。”
“那我也欠你吗!”
宋时期陡然推开他,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这是个下意识恐惧防备的姿态。谢司珩顺着他的力道后退了两步,很快站定。
很明显,宋时清的那点力道根本推不动他,他只是想给濒临崩溃的爱人一点喘息的空间而已。
“时清,你听过民间的一些讲究吗?”谢司珩淡声问道,“野庙荒坟前莫驻足,残相空碑下需噤声。活人是不能随便发愿的,一旦对某些东西发愿,对方就有了索取代价的权能。”
“——我不过是在向你索取代价而已。”
宋时清的嘴唇颤了颤,仿佛已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什么样的愿望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突然开始恐惧起那些还没有苏醒的记忆。
百年前他和谢司珩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以至于要他赔上永生永世才够安抚这只恶鬼。
在那些记忆都重见天日以后,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谢司珩?
谢司珩笑了起来,“时清,你在怕什么?”
他的笑意下藏着幽幽的寒凉。
“让我猜猜看。我们时清最乖了,如果上辈子真干过什么亏欠我的事,这辈子一定会还债的。但我们时清又是真的怕鬼,怕要大着肚子当谢家的少奶奶,怕往后千百年都得和我这只恶鬼绑在一起,不见天日,不得好死——”
宋时清陡然站起冲向门。
谢司珩笑了一声,轻易就抓住了他的手臂。宋时清只是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按在了门廊的全身镜上。
“看着。”谢司珩轻声说到。
宋时清慌乱抬头,镜子中,谢司珩压在他背后,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称在镜子边缘。但却有第三只青灰色的手从后方伸了出来,环住了宋时清的腰。
“……不要。”宋时清瞪大了眼睛回头,“谢司珩!”
“好了好了。”谢司珩亲了亲他的眼皮,“我不露本相,你也不许跑。敢跑我就用本来的样子吓你。”
他就像是在和宋时清开玩笑一样,可那只冰冷的手臂隔着薄薄一层衣服,像是铁块一样箍着宋时清的身体,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宋时清胸口微微起伏,竭力抑制急促的呼吸。
喜欢看恐怖片的朋友都说,承受能力是可以练的。怕就多看,看多了就发现那些套路都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但当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像是活人那样,用带着尸斑的手压在他的身体上时,宋时清脑子里只有那些已经被他藏进记忆深处的黑暗画面。
浮肿泛白的巨大切口,骨骼折断只能在地上爬行的人——
宋时清就像是一只终于被逼到绝境的幼猫一样,猛地挣扎了起来。谢司珩一时不察,居然松手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他逃不出去。
宋时清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淤积的情绪越烧越旺,他低头,像真要从谢司珩身上咬下一块肉一样,死死咬住了谢司珩的肩侧。
谢司珩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诱哄他冷静下来。
宋时清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太多杂乱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肆意汲取养分生长的恶性肿瘤一样,将他的理智挤到了一个可怜的角落里。
崩溃间,小腹的坠胀感越来越明显。
没了谢司珩的掩饰,鬼胎真实的样子显现了出来——
下午四点,付聂拎着球往家走,汗湿的头发刺猬似的竖着。走到转角处时,他远远看见一个老妇人正从谢司珩家出来。
这是谁?
在m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华人青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羞,直接就小跑过去了。
“阿婆!”
老妇人抬头朝他看来。
跑到近处,付聂才发现妇人没他想象得那么年迈,脸上的皱纹甚至都只有眼尾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从远处看身形时,他会下意识觉得这人年纪很大了。
“您是谢司珩和宋时清的——?”
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很快挂上了和善的笑,“我是来打扫卫生的。”
原来是保姆阿姨。
付聂心中的小火苗一下子灭掉了,有点失落。
不过对方虽然不是谢司珩的长辈,可他跑都跑过来了,要是就这么甩脸回家,总觉得有点不礼貌。
他下意识看了眼老妇人手中的袋子,“是垃圾吗?垃圾箱在这条路尽头,我去帮您扔吧。”
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还真就将袋子递给了他。
付聂傻呵呵朝她笑了下,转身朝路尽头跑去。
华国的留学生真有钱啊,上大学就能雇得起保姆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样的经济水平。
他把垃圾袋往垃圾桶里一扔,抬脚正打算走——
嗯?
付聂茫然地退了回来,重新掀起垃圾桶的盖子,只见刚才被他扔进去的袋子因为没系紧袋口的缘故,里面的东西散了出来。
成卷沾满血的纱布蜷曲着躺在里头,还有些棉花、碘酒什么的。付聂当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更加怪异的是,这血的味道仿佛比其他品种的更腥,很快就有品种不明的小黑虫从层层叠叠的垃圾下面爬了上来,聚集在了纱布的周围。
付聂倒吸一口凉气,扔掉盖子后退了好几步。谢司珩和宋时清在家做什么呢?
怪异的滋味在心中蔓延,他想了想,还是上前拍下一张照片发给宋时清。
【你们有人受伤了吗?需要帮忙吗?】
另一边,当这条消息到达宋时清的手机时,谢司珩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肩颈处包着纱布,一边拿毛巾擦手,一边寻声朝宋时清身边走去。
他拿起手机点开,见是付聂的消息,就将手机重新按熄丢到了一边。
大概是觉察到了他的气息,昏睡之中的宋时清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朝远离谢司珩的方向挪动。
谢司珩坐在床侧,支着头看他,好半晌都没有再动作。
活人怀鬼胎本来就耗元气,更何况宋时清还不是女子身。这些天受不得惊受不得气,要好好修养才行。
……他刚才太凶了,肯定吓到时清了。
谢司珩低头在宋时清额头上吻了吻,宋时清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点。
“对不起……”
“但是时清也不应该逃跑啊,是时清自己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怎么能食言呢?”
【谢家,隆冬。】
宋时清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而且梦中他看到的一切就是百余年前,他和谢司珩经历过的一切。
但意识到了又怎么样呢?逐渐苏醒的记忆不管不顾地将他卷进了当日的情形之中。
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算算日子,他已经来谢家五年了。
宋时清侧躺在床上,倦怠地掀了掀眼皮。
当年他刚刚被谢家收养的时候,就已经识破了谢夫人想要让她给自己孩子挡灾的念头。但宋时清其实是不知道挡灾有哪些说法的。
他只以为,自己会像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同村人一样,在某一天突遭意外死去。但没想到,谢家让他挡的灾,是细水长流的灾。
宋时清撑起身,锻子一样的头发散了下来。
这是谢夫人让他留的。说他身体太弱了,加冠前就像姑娘一样留着头发得了。
宋时清不知道这背后又是什么样的讲究,但如果谢夫人想让他长久地起作用,就肯定不会专门害他。
冷气钻进被窝,宋时清一下子就咳了起来,咳得喉咙口生疼,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冬天干,他这两天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候宋时清自己都担心自己会咳出血来。
“少爷?”
外面听见动静的春薇跑了进来。
她就是之前给宋时清拿旧棉衣,结果被李嫂子打了一顿的丫头。
当时宋时清拦住了李嫂子,春薇就记了他的好,后面谢夫人安排人照顾宋时清的时候,她主动要到了位置。
春薇先是替宋时清掖好被角,然后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不烫没有发烧以后,才拿过床头的杯子去外面接水。
“您就躺着吧,这几天在化雪,冷着呢。”
宋时清裹着被子翻了个身,盯着屋顶发呆。
春薇再次进来,见到的就是他这样猫儿一般的做派,心下好笑,将水杯递了过去。
宋时清没伸手,只是叼住杯子边缘抿了一口。
“——参茶?”他不解抬眼。
春薇眼睛亮亮的点头,“早上徐爷送过来的,说是这两天太冷了,让少爷你注意身体。”
在这样的大宅子里,被主母重视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但宋时清只是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垂眼喝完了茶,扯着被子滚到了里面。背影就那么一小团,看着可怜巴巴的。
春薇莫名其妙地叫了他一声。
宅子里面的下人和她一样,都觉得宋时清这位异姓少爷有种宠辱不惊的镇定。李嫂子说,宋时清是出来的,要不是家里变故,不会来谢家,心气儿高,自然看不上谢夫人的东西。
但春薇这五年一直跟在宋时清身边,她总是觉得宋时清不像是李嫂子那些人说的。
她曾经在火盆里找到过宋时清写坏没烧干净的宣纸,上面的字和幼童无异,也见过宋时清生疏地辨认三字经,磕绊连读的样子。
他好像只是比常人更聪慧些,很快就跟上了大少爷读书的进度,看算数什么的也能很快上手。
但春薇从来不问。
她把水杯放到桌子上,突然使坏,“少爷,我待会要和李嫂子上街采买,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宋时清这下转过了头。
他蹙眉迟疑了一下,“春薇……”
春薇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但您得给我跑路钱,一本书一个铜子。”
宋时清有时候觉得,春薇是能看出他的心思的。
人嘛,总是嘴上说着要人命,但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反抗。
宋时清这几年读书识字,将谢夫人给他的东西偷着换成钱,为的不过是有一天能离开谢家。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当个痨病鬼,死在这座阴恻恻的宅子里。
迎着春薇的目光,宋时清的手指不自觉抓了抓被子。
“……我听说,最近城里的书局开始卖报纸了。有什么?”
春薇皱起脸,“我不知道,听说好像是什么申……什么东西。咱家没人看。”
“有几期买几期。”
“我的少爷,那可是日报,我给你带十天的吧。”
宋时清只是听说过报纸这个东西,还以为它和书局的话本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点头。
春薇比他大两岁,好心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走出去关上了门。
宋时清看着她的背影,又在床上躺了一会,本想起来,但腊月里谢家没什么事可做,他又确实浑身犯懒,躺着躺着,索性埋进被子里又睡了过去。
“二少爷!二少爷!”
在一阵叫喊声中,宋时清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有人在外头拍门。
宋时清撑起身,气血不足眼前就是一黑。
他甩了甩头,踉跄着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二少爷!”
一个没见过几次的下人见他开了门,又急又喜,“您快去看看吧,大少爷说,春薇姐姐偷采买的钱买闲书。抓了人要让狗咬她呢!”
“什么?”
他们上辈子不会太虐,我发誓(坚定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