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允的目光只在最开始与谢司珩对视了一瞬,接着就定在了宋时清脸上。
十几岁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即使心性相较同龄人时出众优秀,也远没到不动声色能躲过刑警眼睛的程度。
在他提出“聘礼”这一词的时候,宋时清在短暂的迷茫以后,身形极为轻微地朝后靠了一瞬。
这是个融合了震惊和惊惧的本能反应。
相较之下,谢司珩拧眉的反应则正常得多。
历允伸手点了下,“你的东西?”
宋时清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不是。”
历允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锐利的目光直直的仿佛能刺入人心里,揪出其隐藏的一切。
“我现在问你们的问题,可能和一起杀人案有关。有什么说什么,别怀抱侥幸心理,我们警察什么都查得出来。”
撞鬼以后,不能和其他人讨论,防止连累他们。
这是宋时清和谢司珩在带着表姐刘柠一起经历过鬼医院以后共认的规则,但如果对方是警察呢?
宋时清的心跳加快了一点。
他侧眸,征求意见般看向谢司珩。
同一时间,谢司珩也偏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也正在思量。
可两人的举动落到民警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历允心下冷笑了一声,站起来,从同事手里拿过记录本,给了他一个眼神。
同事随即会意。
然后,他点了下宋时清的肩膀,“你跟我到这边来。”
这两个人明显有事情瞒着大人,在警察面前还想用眼神交流。
隔开问吧。
宋时清迟疑一秒。
“过去。”另一个民警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谢司珩没说话。到了这个时候,说与不说,让让宋时清自己决定。
历允选的房间是宋翔家一楼的杂物间。
家里退下来的老家具和屯的日用品全在这里放着。
他拖过一个木凳子,指了下,示意宋时清坐这里。
而他自己直接坐在了宋时清面前的桌子上。
干刑侦的气势一般都比常人足,形体和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凌厉,隔着好几米就能让人下分辨出来。
历允此时又是故意构造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笼罩下来的阴影一半盖在了宋时清的脸上。衬得那双黑瞳中的犹疑惊怯更为鲜明。
——虽然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但肯定没在犯罪现场动手。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和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扯上关系。
历允在心里想道,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那些东西和你有关是不是?”他沉声问道。
宋时清在心里权衡再三,终于开口回答:“……我不确定。”
历允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自己听到的第一句话会是——
“它们好像,是一只鬼送给我的。”
历允哼笑了一声,他拿起笔录本看了眼,“你在长青高中读书对吧,我听说你们那高中准入门槛很高,就算家里给花钱,中考成绩也必须在全市前五千名里。”
宋时清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他想要说什么,手指不自觉蜷缩了起来。
果然,历允戏谑中压着冷淡的审视,“这么好的高中,应该不会收患有精神病的学生吧。”
宋时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
他说的是真的。
但对于历允来说,吕家那边死了三个人,凶手下落不明,看犯罪现场的残忍程度,不排除凶手继续作案的可能性。
宋时清却冷不防说什么“有鬼”这样听着就可笑的话,耽误他的时间。
宋时清嘴唇动了下,“我说的是真的。昨天晚上,我和谢司珩去医院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闹鬼的空间——”
历允连笑都淡了下去,彻底恢复成了平日里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一点都不相信。
宋时清舌根发苦,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这位民警。
历允伸手,“手机给我。”
宋时清拿出手机递给了他。
就见历允接过,径直打开了自己的支付宝、微信等等支付平台查看记录。
在没有发现大额交易款项以后,他利落地按熄了宋时清的手机,递还回来。
“你可以出去了。今天的事情不要去上网乱发言,随时准备配合警方调查。”
也是,就像他十八年来只是因为妈妈的坚持才留长发,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鬼神一样。
普通人在没有见过之前,谁会相信有鬼存在呢?
宋时清的心脏一点一点凉了下来。他闭上嘴站起身,正准备出去,弯腰的瞬间,领口滑下了一瞬。
历允目光一凝,“……你身上怎么回事?”
不等宋时清回答,历允就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手直接按住宋时清的肩膀,另一手拉开这小孩的领口,刹那间将宋时清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尽数收进眼底。
“你家人打你?”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没有。”宋时清拉回自己的衣服,朝后退了两步。
“你身上的痕迹是能去做伤情鉴定的,要是有人打你,你可以跟我们说。”
“没有,这些不是人弄的。”宋时清提高了声音,“是、”
“是什么?”历允追问。
宋时清抱着最后一点期待,说了实话,“是那只送我聘礼的鬼弄的。”
“行吧。”历允低头,拿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撕下来塞给宋时清。
他没再说什么,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外面等他们两个的民警见状立刻站了起来。
历允没什么表情,面向谢父谢母和宋翔,“今天就问到这里,打扰了。最近都小心点。”
他又举了举手上已经装进物证袋里的鹿皮,“这个我就先拿走了。”
“没事没事,外面雨下得很大,警官您拿把伞。”
历允一挥手,示意不用,带着同事冒雨走出宋家,上了停在院外的警车。
一关车门,同事立刻关心地问道,“历哥,怎么样?问出什么没有?”
“我怀疑那个叫宋时清的小孩,可能遭受了家暴或者校园暴力。”历允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道。
“他?”同事吃惊。
宋悦的公司可是省里的纳税大户,谁能对宋时清动手啊。
总不可能是宋悦吧,不说她平时表现的不像是会家暴的妈妈。就说时间,那位女老板一年到头三百天在生意上,打孩子都没时间。
历允往自己胸口指了下,“从这到这,全是青紫的瘀伤。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弄的。”
同事启动车子,眼神惊疑不定。
前几个月,市里才出现了一起校园恶性谋杀案,他到现在神经还绷着。
但案子也分个轻重缓急,宋时清毕竟还好好的。
他思索了一下,问道,“你觉得那这事和吕家三个人的死有关?”
“不知道。直觉有点关系。”历允说道。
“毕竟犯罪现场唯一有点用的证物就是这张被吕志明偷走,又被人还回来的鹿皮了嘛。仔细点调查他们也是正常的。”
【被人还回来。】
历允在心底复述同事的用词。
到现在,犯罪现场都没有找到第四个人出现的痕迹。
目击证人也说没看见有人进出过吕家。
……真的是人吗?
他在心里问道。
随即,他又烦躁地将这个不着调的念头压了下去。
现场还没筛干净呢?自己怎么就在这里想起牛鬼蛇神的事情了?
旁边同事还在说话。
“其实要不是宋悦没有回来,我们应该着重调查她的。十几年前,今天死了的那个吕家老太太在县里卫生站当护士,据说是偷看了宋悦的产检单,在村里到处宣传宋悦怀了死胎,以后也不能生了。”
历允皱眉,“还有这事?”
他虽然不是那个年代的人,但也知道在近二十年前,一个离异的女人被宣扬生育困难有多难堪。
可以说,宋悦在检查以后情绪崩溃,最后跑上山去找生魂,吕家老太太功不可没。
这事,村里面的人记着。
【它】也一直记着……
“可不是,一家人都挺极品的。结果后来宋悦生下了咱们刚才见到的那个宋时清,吕老太太又到处说他们家本来就懂邪术,硬把死胎弄成了活了。还说什么半夜看到有个黑影趴在医院外面,撑头看宋悦生的小孩。”
“行行行。”历允没好气打断他,开窗点了根烟,一针见血地问到他关注的重点,“那个海运公司的老板宋悦,信鬼神?”
同事不太确定。
“信吧。别的不说,就说宋时清。你看他现在是正正常常的短发对吧,其实前面十八年,那孩子一直留长发的。好像是算命的说他命轻,得当女孩养,才活得下去。”
历允嗤笑一声,心底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个干净。
“难怪。”
原来家里面就信这个,难怪刚才会胡扯什么见鬼的东西。
这些有钱人家真是,自己信也就算了,还带着小孩一起。
他摸向口袋,打算联系一下自己师父。
支队长陈伟松不在村里,去市医院找刘柠和宋时清的舅妈了。
毕竟聘礼这个东西,别人送给女孩子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他才掏出电话,前面山道转弯处,突然出现了一辆黑车,直直朝着警车撞来。
同事猝不及防,大骂一声,猛打方向盘,只听“砰!”的一声,两辆车车头狠狠撞在了一起。
历允整个人朝前一震。
要不是有安全带拉着,他和同事都得撞到前挡风玻璃上去。
“盘山公路也敢乱开!找死啊!”
同事大怒,直接开门下车。历允从另一边压着火下车。
就在这一刻,地动山摇。
连着土的树木和裂开的水泥从高处砸下,霎时间将盘山公路砸垮。
土石翻滚着朝深不见底的山谷下砸去,好几秒,声音才停止。
如果刚才没有撞车,警车现在就该被埋在那片土石之下了。
没来由地,历允背后泛起了一阵冷意。
“咔哒。”
对面的黑车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年轻清俊的男人下车,唰一声打开了伞。
厚重的雨幕中,历允和他对视。
这人眼下的青黑很重,整个人非常瘦,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他皱眉,略显茫然地走到历允面前,看看他,又看看两人身后的警车,片刻后,眯起眼睛笑了。
“呦,哥们儿,你们是刨了谁的坟啊。拿了那些东西的宝贝——”
他点点身后垮塌的盘山公路,接下了下半句话。
“容易死啊。”
宋家。
几个大人在楼下喝茶聊天,从葬礼事务聊到生意规划。但声音传到二楼露台时,就带上了不真切的模糊感。
“……那个警察不相信。”宋时清靠着露台栏杆说道。
“问我的警察也是,不相信。”谢司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中郁气难言。
宋时清唇色有点白,他看着谢司珩,几秒以后,声音有些艰涩地。
“谢司珩,村里面的杀人案,和缠着我的那只鬼有关系吗?”
在回来之前,宋时清一直没有将那个扭曲的东西和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毕竟,虽然那个东西很过分,但宋时清更多感受到的令人不适的狎昵。
它好像……只是想要情|欲,并不想要杀死自己。
谢司珩沉默了一会,冲着他笑了下,“虽然我刚才起过这个念头,但,不太可能。”
见宋时清不明白,谢司珩耐心解释。
“如果它能控制人杀人,那么最简单的,它能控制人,对吧。”
谢司珩凝视着他,“那么既然它能控制人,为什么不直接控制你去跟它成亲呢?”
宋时清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没找出问题。
“那它是不是可以……自己杀人?”宋时清惶然,“那样也不会留下人的痕迹。”
“那样死者身上就会留下痕迹了。”谢司珩握住了他的手腕,隐晦地提醒,“忘了?”
……是。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
鬼碰人是会留下痕迹的。
就在刚刚,那个警察还问他是不是被人打了。
心中的不安仍然在扩大,宋时清左手握着手机,指腹轻轻在边角上摩挲了一下。
“我去问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等明天,参加完葬礼以后,我们就订票离开这里吧。”
“别定高铁票了,”谢司珩故作轻松地说道,“直接定飞机票,咱俩一起出国,等高考时再回来。”
那张沾血的婚契在宋时清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谢司珩。”他惶惶地叫谢司珩的名字,“你是不是被我连累了,本来不管你的事。”
谢司珩哑然失笑,“我又没受什么伤,怎么能算被连累?”
“可你昨天晚上被一起拉进医院了。”宋时清急切,“如果不是因为我根本不会出事。”
谢司珩仰头,“你想说什么,时清?”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将这一片淹了一般。
但雨声却没有盖住宋时清的声音
“你要不要先买机票走。”
“这是姥姥的葬礼,我除非说实话,否则势必会被舅舅他们要求留在这里。你不是宋家人,你要是找理由离开的话,叔叔阿姨虽然会不高兴,但肯定不会拦着你的。”
“所以,谢司珩,你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谢司珩自下而上,凝视着宋时清的眼睛。
他很平静地,“不好。”
“谢司珩。”
宋时清急了,低声带着警告地叫他的名字。
谢司珩好脾气地,“我在这陪着你,万一出什么事,我能带你出来。我的体质挺特殊的。”
“……不行。”
那个东西的话仍然在宋时清耳边回荡。
它问自己为什么和谢司珩在一起?
问他是不是要把谢司珩的骨头拆下来,套着他的皮肉,自己才会听话。
宋时清不知道那东西的话是恐吓还是真有此意。
虽然到目前为止,自己身上的淤青只是看着可怖,到了第二天,感觉上就没有那么痛了。
虽然谢司珩和那东西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它就自己离开了。
但宋时清就是不安。
两人都没有说话,露台水汽氤氲,雨声哗哗。
宋时清的担忧和在意毫不掩藏,这样近的距离,令人轻易心动。
突然,谢司珩伸手,捂住了宋时清的眼睛。
然后,非常快速地,在宋时清唇珠上亲了一下。
真的是非常快的一下,偷东西一样。在他离开的时候,宋时清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足足过了半分钟,谢司珩才感到手下的睫毛刷过他的掌心,像是有幼鸟抬起了自己的小翅膀。宋时清呆呆地张开了一点唇,露出了一点点雪白的牙齿。
谢司珩放下手,整张脸爆红。
“咳。”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偏头不看宋时清,但过了一会又没忍住,偷偷回来扫了一眼。
却见宋时清还是那副呆呆的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谢司珩真受不了他那双眼睛。
又干净又漂亮,还带着一点类似委屈的茫然。跟他怎么欺负他了一样,死戳谢司珩不多的良心。
你在干嘛?
谢司珩竭力平复心情,但良心的谴责还是一句一句地朝外钻。
你对着你兄弟下手?
还是趁着这个时候?
你是不是在乘人之危?谢司珩你是个人?
谢司珩又想去捂宋时清的眼睛了。
但这下,宋时清没让他得逞。
他受惊一般站直,连着退了好几步,退到了露台栏杆处。
要不是有栏杆挡着,谢司珩甚至感觉他能跟自己拉开一个几百米的距离。
宋时清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心跳得极快。
但和这几天的其他那些次不一样。这次,他在害羞。
指尖酥麻,思维混沌。
他几次张嘴,但都因为脑中没有组织好话语再次闭上。
“谢司珩……”
“——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再讨论要不要拒绝我行吗?”
谢司珩人生第一次这样硬着头皮。
宋时清人生第一次这样不知所措。
都是第一次,谁跟谁比纯情呢。
反应过来以后,宋时清本能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那你定机票先走。”他语气略强硬。
谢司珩沉默了一下,诚恳,“不行。”
他说完还强调了一下,“只有这个不行。”
宋时清咬牙,快要被气哭了。
谢司珩前十八年从来没在恋爱这个技能上加技能点,好在他不是个东西,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谢司珩没办法地笑了下,破罐子破摔,“我总不能任由你被什么孤魂野鬼抢走做老婆吧。”
楼下,谢母不经意间朝外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挑眉,“警车这么又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明显被撞进去了一大块。
并且,正朝着宋家驶来。
车里——
历允坐在驾驶位,眉间跟被刀割了一刀一样拧着。他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朝身边看一眼。
“你看出什么了?”他问道。
车被撞到不能用的某人将透明物证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皮是狐鬼剥下来的。”他说道。
历允强忍挑刺的冲动,但一时间真的有点忍不住。
他在生活中听过狐仙,在电视上看过狐妖。狐鬼,这说法他听都没听说过。
开车的民警感觉自己为祖国奉献出了脑子。
他虚心求教,“什么叫狐鬼?”
顾青闭上了有点疼的眼睛,修长的手指放在证物袋上。
“就是助纣为虐,最终沾染因果成邪的狐仙。这张皮,应该是它覆在人身上割下来的,上面有狐鬼留下的气息。”
顿了顿,这位风水先生又自己问自己一般。
“但是好奇怪啊,狐仙在作恶以后沦为狐鬼,会失去理智流窜于山间。随着时间消亡。怎么会目标这么明确地割一张皮给你说的那家人送来呢?”
历允感觉自己的三观被身边这人碾碎了。
他捏着鼻子合,“被人指使了?”
顾青无言地看他。
历允嗤笑,“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
“家仙在为正的时候都不见得会有求必应,成了邪只剩恶念,还能说什么听什么?”
车到了宋家门口。
顾青把鹿皮拍还给他,“少看点电视剧,那上面都是唬鬼的。”
历允:……
你一个搞封建迷信的跟我讲电视剧骗人?
他下车,弯腰撑伞。
抬头,目光所向的地方,正是露台上的宋时清和谢司珩。
一下子,风水先生就蹙起了眉。
阴缘煞。
他看到了铺天盖地快要成型的阴缘煞。
纳采。
问名。
纳吉。
纳征。
六礼成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
等双方父母择定佳期,将新太太迎回家,这阴缘煞就彻底成了。
空中无形的红煞仿佛密密地织成了一张不透风的网,只待时机成熟,就将宋时清死死缠住,再不放开。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无阴阳之隔。
谢司珩:不好意思第一次谈恋爱,直接抢初吻没关系的吧(狗狗歪头)
某鬼:……(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