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蒙蒙发青，夜色仍未消退，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高帆独自回到了残桥。
“你师弟呢？”
綦妄等在通天路入口，神情不满：“你明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你还放他走？”
高帆强撑精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定有苦衷，我信他。”
綦妄靠在桥上撇撇嘴：“你放了他，线索就断了，现在去哪儿找杀人元凶花去病？”
确实，张远庭一走，许多事情就没了下文，高帆苦苦追查的灯油线索也彻底中断，再无用处。
他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开口：“在洛洲城时，我曾听过一些消息，因为除魔有功，多劫多难宫掌门屠兴禾已经被选为护国天师，下个月就要举行册封大典。以花去病和多劫宫的关系，他很可能会去京都，我去京都找找。”
綦妄不以为然：“大隐隐于市，皇城京都人口接近百万，就算花去病真的去了那里，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
高帆答不上来。
他势单力薄，两个师弟全都联系不上，就算回到妙乙宗求助，门中弟子也来不及赶到京都相助。
“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綦妄转身走入通天路，与高帆分道扬镳。
“等等！”高帆喊住綦妄：“我有一事相求！”
他一脸严肃，綦妄以为他要问权青实下落，可高帆并没说这个，反而提起一口气，挺起胸膛：“请让我拜入鬼府，做黑塚在册青鬼。”
綦妄嗤之以鼻：“这点小事，你怎么像要上刑场似的？”
高帆郑重道：“不是小事，我已经想清楚，昨日我若不惧阳光，不误时辰，就能多救下几条性命，也能减少远庭犯下的杀孽。琉光盏害人不浅，解决此事迫在眉睫，我不想再因自己抱执于妙乙宗弟子的身份而错失良机！”
他双手抱拳，躬身行礼：“望尊上成全！”
他态度恭敬庄严，改称尊上，看得出是下定决心。
綦妄没回应，寄生灵走到高帆身边，也学着他的动作，对綦妄鞠躬。
“呼呼呼！”
綦妄没有用此事为难高帆，他掌心浮现一张黑色名帖。贴子呈长方形，中央留白，四边印着灵兽流金纹。
“在上面按个手印，投入黑塚门前的石兽口中，如果没被咬碎吐出来，就算正式入册。”
高帆接过名帖，小心按上手掌，上面就留下清晰的白色印痕，掌纹旁符现一行小字：
“妙乙宗道士，高帆，祖籍庐州，殁年二十有五，尸身未敛。”
盯着“尸身未敛”四字，高帆不觉皱眉，他被奸人所害，定然是没有好好安葬，尸身说不定被随意扔到某处，或者喂了林中野兽，他对此并不在意，只要没变成尸鬼就是万幸。
晨光掀开夜幕，太阳如一尊撞破云海的金盘，猛地跃出地面。红光灿灿，金浪滚滚，干涸河道被阳光灌满，雪色如洗，残破桥面也被照得明艳艳的。
高帆本能想躲，但手中那张名帖却散发出厚重咒力，来自将军黑塚的咒力笼罩于他，原本轻薄透明的身躯一点点变得分明真切、实实在在，身后还出现了一道影子。
“身体”重新被太阳照耀着，高帆宛若新生，百感交集。寄生灵跳到他旁边，高兴地拉起他的手，又蹦又跳。
不知怎的，被小东西这么一拉扯，高帆竟然有点想哭。
他收敛情绪，站定身体，没忘记向綦妄道谢：“多谢尊上。”
綦妄眼光一挑，不知想到了什么主意。
“走吧，回去以后我给你安排些人手，助你一起去京都寻人。花去病产业颇多，我再让别的青鬼去各地打探消息。”
册封大典下月举行，众鬼同时发动寻人，定能在那之前查到花去病的踪迹，说不定还能找到张远庭……
高帆怀着这点私心，与綦妄一起回到黑塚，向石兽口中递入名帖。
才进大门没多久，骨达就把一大群小青鬼领到面前。
“高道长，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尊上说了，这些小鬼都交给你。”
这群孩子大约百十来个，年龄不一，男女都有，小的只有四五岁，大的也不过十六七，有些手拿长刀，有些举着短棍，散兵难民一般，歪歪扭扭站成一片。
高帆愣了愣：“你说什么？”
綦妄一脸坏笑：“我看你还挺有孩子缘的，这些小青鬼无所事事，整日在府中乱跑，今后全都指派给你。你带他们到皇城京都，好好教导，他们自会帮你办事。”
高帆性格直爽，但脑子不笨，已经看出来綦妄不安好心，嘴上说给他人手助力，实则在这里摆了一道，让这群野孩小鬼与自己为难。
少年们盯着高帆，一个个目光不善，根本不愿意受他差遣。
“你昨日还不是我们府上的，新来的野鬼，凭什么管到我们头上？”
“就是就是！你别想支使我们！”
高帆收袖静立，目光沉沉，瞪着走远的綦妄。
这个臭蛇妖！！
-
几日时间，府中青鬼陆续被派往各地探查花去病与权青实的消息，最吵闹的那群小鬼也被高帆收服带走，黑塚随之清静下来。
綦妄潜心入定，将《劫心咒》通演数遍，体内妖丹在仙法加持下圆融自在，顺利突破炼虚阶段，达到乘灵之境。
乘灵分为大小两重，妖灵鬼怪若修得大乘灵境界，便成地仙一类，再要向上突破，就是飞升渡劫，试问九天。
进入小乘灵境界，固然离成仙差着一层功夫，也足以得到灵铠护佑。
綦妄心心念念重披灵铠，但是此时感受着灵气萦绕身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仿佛一团乌云挤在心里，闷闷不乐。
上万青鬼派出去，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权青实、花去病全都人间蒸发。
他正忧虑，忽然瞥见寄生灵躲在桌子底下，抱着一本记事手笺，看得头也不抬。
这几天，小东西又长高了，能看出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但因为身躯透明，五官样貌仍不显眼。
綦妄：“看什么书呢？你认字吗？”
寄生灵摇摇头，指指书页：“有画，呼呼。”
“你会说话了？”
綦妄倍感惊喜，弯腰把它抱到怀里，翻开这本《空林笔记》。
此书与修仙毫无关系，是一本日常杂记，最初记载的都是些出诊、采药、病情分析的记录，原属某位郎中。
此人不止铭文写得漂亮，还擅长绘制花草，书中有些药草插图，画得根须分明，叶脉清晰。
册中记录，有人故意在石桥山投毒，许多乡民都有怪异症状，此毒棘手，无药可救，这位郎中就在手笺中详细记载着研制解药的想法，试验相应疗效，在苦苦搜寻数百种药材之后，他终于在石桥山找到了一种能根除此毒的东西……
可惜书页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字迹扭曲，草纸上仅留下一团乌黑发硬的印迹。
那是干涸许久的血。
“不看这个了。”
綦妄立刻合上书册，寄生灵是精魄灵体一类，很容易被血腥邪祟之物侵袭。
他抱起小东西，托在胳膊上：“那帮青鬼不靠谱，咱们自己去找人。”
等走出黑塚大门，寄生灵畏在他怀里，嘟起小嘴：“呼呼，去丁都。“
丁都？
綦妄先是迷惑，随即忍俊不禁。
“好，我带你去丁都，把你放在京都最有意思的地方，看各种各样的宝贝，好不好？”
“呼呼！”小东西刚会说话，吐字不清，把京都说成了“丁都”。
綦妄走了不远，忽然问道：“你去京都……是想找高帆？”
寄生灵点点头。
綦妄撂下脸色，眉头一拧：“不去了！”
寄生灵搂着他的脖子，仿佛知道他生气，跟他贴贴：“呼呼，去丁都。”
“你在我身边还天天想着他？才见了他一次就替人家求情，还拉着他跳啊跳的！你找他干什么？他哪里好了？有我好吗？”
小东西被他凶了，咧嘴就要哭：“呼……呼……”
綦妄赶紧摸它脑袋：“去也行，那你要答应我，见了高帆不许冲上去，不许跟他亲近，不许跟他手拉手，也不许围着他跳，你就不许理他！”
寄生灵点点头，一样样答应，綦妄终于满意，抱着它走进通天路。
-
皇城京都。
天边范起鱼肚白，勾勒出皇宫的轮廓。
飞亭流丹，高低错落，耸翠嶙阁，连绵不断，在一众皇家楼宇中，最先接触到晨光的建筑，是一座建在皇宫北面的高楼。
天年居。
据传这座楼宇并非人力所建，而是自重霄之上飞临至此，桂殿兰宫，绣闼雕甍，是天人旧居。上承九霄余辉，下接人间恩泽，不仅各地进献的珍宝贡品都存于此处，而且每年九月初九重阳长生之日，当朝皇帝还要登此阁祭天祭祖，以谢天恩地德，祷祝风调雨顺。
这一回的天师册封大典，便选在立春之日在天年居举行。
綦妄带着小东西来到京都，并没有前往天年居，反倒迎着晨曦，向东边的朱雀坊走去。
朱雀坊附近都是商行铺面。
一般沿街商户多都以祥、斋、升、堂这类文字为号，再起个吉利生财的店名，比如裕丰祥、同源堂、古凤祥等等，而且匾额多有外框雕刻，描金描红，做得落落大方，让人一目了然。
可是綦妄要去的这间独栋商铺，屋檐下那一块陈年竹匾歪歪扭扭，不止边缘开裂，上面刻字也已斑驳剥落。
若有新客初来，肯定要仰着脖子看半天，才能勉强认出“鬼手”二字。
这里正是天下第一匠人，鬼手白的铺子。
凡人知其造物神奇，悬通造化，巧夺天工，却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工匠其实是鬼非人。
綦妄并不叩门，径自穿门而入。
意外的是，铺子里光徒四壁，没有货架商品，甚至连一把供人落座的椅子也没有。
整间店铺仅有一只鸟笼从房顶悬吊，笼子里有只八哥，黑羽黄嘴，歪着小脑袋，站在一截树枝上。
“君子爱美，取之有道。”
八哥鸟聪慧灵巧，尤其擅长模仿人言，这句话说得抑扬顿挫，声调优美，但偏偏口误，“爱财”说成了“爱美”。
綦妄心觉有趣，站到鸟笼旁边逗弄。
八哥鸟不怕人，扑扑翅膀，亮出黑羽下的白斑，大声念道：“工欲善其事，必先美其器。”
“己所不美，勿施于人！”
綦妄笑笑：“你那不靠谱的主人，都教你些什么鬼话，一句都不对。”
小八哥从笼中飞跃到小东西脑袋上，一抖翅膀，得意洋洋。
小东西伸手去捉，可惜捉不到。
光秃秃的墙壁忽而错开一条缝，露出暗门，一名身段寻常的白衣女人推门出来。
“这几句歪诗让尊上见笑了。”
女子四十来岁，绾着一个松散发髻，穿一身闲适长裙，眉眼懒懒，带着疲累神色。
綦妄：“你这里遭了什么灾，东西怎么都没了？”
女子不答话，飘飘走近，向下拉动鸟笼，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墙壁忽然断成两截，向内翻动，形成一条幽深通路。
她再一松手，空鸟笼缓缓上升，进入房顶暗格，一块木牌慢慢下降，落至眼前。
牌子上写着：“关门大吉”。
綦妄不免蹙眉：“大名鼎鼎鬼手白，竟然要关门？”
鬼手白笑笑：“常言道知足常乐，已经成为天下第一，不如趁着盛名急流勇退，也是一桩美事。”
八哥鸟飞到她身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美！”
綦妄跟着她，走入幽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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