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达用围巾蒙着脸，竖着耳朵听二人说话。
他正发愁听不清楚，金娘娘忽地提高嗓门：“凭什么我是东边，你是西边？这样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书大人冷着脸反问，“你和我都没进去过，里面的格局谁也不知道，这不正像一场赌局？咱们就以正门为界限，进去以后，屋舍庭院你我各站一半，至于有没有财宝，愿赌服输，不做计较。”
金娘娘摇头：“那我不要东边，我要西边。”
书大人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那就说好，你不许反悔。”
“等等！我再想想……”
金娘娘被他笑得心慌：“你是不是早都派人勘探过了，在这给我下套呢？”
书大人捏捏两撇八字胡：“你不是也派人翻墙探过，可探子回去了吗？”
听到这里，骨达就明白了。
不老居和无忧城都建在命河中游，在黑雾骚扰中损失惨重，死了很多在册青鬼，所以两个老东西就打起黑塚的主意，想瓜分黑塚。
任谁先找到黑塚宝库，肯定都会偷偷藏起来，不可能分给另一家，所以干脆提前划下范围。
可是黑塚吃鬼，他们两边派过来侦查的青鬼全都下落不明，这才不得不在门口“赌”一场。
金娘娘扶了扶金钗：“风水学问里，东方青龙，西方白虎，白虎五行属金，宝库肯定建在西边，我就要西边的一半。”
书大人似笑非笑：“既说好，那就立下字据，不能再变。”
他身后走出来一名师爷，唰唰唰提笔写下文书，等一张字据写完，金娘娘又反悔了。
“不对不对！主人卧居在东，宝库肯定离卧室不远，应该也在东边……我换了，我要东边。”
“你这女人，如此反复，真没赌德！”
书大人嘟囔一句，“要不是闹起黑雾，我才不想与你做邻居，往后麻烦事肯定不少！”
金娘娘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与你为邻？一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短命鬼，没日没夜搓牌九、押大小、打马吊！吵死个人！”
“哼，你们府上倒是消停，从月初数到月尾，天天撅着腚在地上数钱、放贷、算利息，八个子儿能搓磨一个月！一个铜板抢破头！”
二人你来我往吵起来，声音毫不掩饰，两队人马也剑拔弩张，互不退让。
金娘娘双手掐腰，手指上一片灿灿金光，“奶奶我懒得与你吵，就这么定下来，我要东边，等进了门，我第一件事就是砌一堵三尺厚的墙！”
书大人身材矮小，仰着脸骂：“你砌墙？那爷爷就挖一条十尺深的沟！咱们最好一百年都别往来！”
师爷重新写好文书，两位鬼府主人签字按印。
刚刚做完这一切，那份契约忽地被风卷走，书大人和金娘娘都没能拿到手里。
“哪儿来的妖风？”
书大人呵斥一声，从袖口滚出一个纯金骰盅，还有三枚乌黑发亮的骰子。
他高举金盅，摇晃乌骰。
伴着哗啦哗啦声响，附近灵气被法术催动，形成一股与寒风抗衡的声波。
“吃了豹子胆，敢抢奶奶的东西！”
金娘娘也不甘示弱，双手一抖，掌上立刻多了一把金镶玉的算盘。
翡翠制成算珠，颗颗萤绿，黄金做得框梁，灿灿发光。
她指尖拨动几颗算珠，四只膀大腰圆的“催债鬼”就从算盘里跃了出来。
这些催债鬼绿皮绿毛，手大脚大，身形彪悍异常。金娘娘指尖一挑，它们就朝文书扑追上去。
微弱寒风受双方法术压迫，反而越挫越勇，平地起势。
气流急旋，绕在黑塚门前打转，地上各种各样的祭品统统卷起，门前的灵幡、供桌都难逃强劲风力，混在一起，吹到半空。
劲风将二支队伍吹得乱晃，金娘娘退后几步，她本以为四只绿皮鬼体型壮硕，很快就能把文书拿回来，谁知它们就像小鸡仔似的，全都被掀飞。
顷刻间，疾风已经变成一股乌黑风卷，扭曲着通向天空，黑风滚滚，似一条呼啸狂龙。
“快撤！”
金娘娘大叫一声，扭头就跑。
她方才坐轿子，动作慢吞吞的，此刻要逃命，两腿紧倒腾，跑得比谁跑得都快。
骰盅发出的声波同样被甩回来，书大人体型瘦小，差点就被吹走，他一手摇着骰盅，一手抱着师爷大腿，骂道：“傻愣着做什么！快逃啊！”
师爷不动弹。
书大人仰头一看，师爷拿着毛笔，已经被冻成冰雕，除了他抱着的那条腿，另一条腿早冻在地上。
摧骨寒意笼罩周围，一道低沉声音更让书大人心中发寒。
“二位远道而来，还没入府坐坐，怎么就急着走？”
金娘娘听见说话，吓得双腿一软，浑身都结起了霜晶，赶紧回头叫嚷：“都是那只黄鼠狼出的馊主意，是他勾结猪魔害你死！你要报仇就找他！都怪他！”
“她放屁！”
书大人冻得哆哆嗦嗦，缩着胳膊取暖，“綦老弟，是这婆娘看你死了，想独吞黑塚又有没本事，这才来找我合作！她才不是好东西！”
两个鬼府主人互相骂起来。
旋风倏然消散，将军黑塚门前干干净净，再无一丝杂乱，祭奠之物早都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
綦妄一身肃黑，从台阶上慢慢走来。
金娘娘和书大人见了他，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们都以为綦妄葬身命河，化成黑雾黑风出来寻仇，没想到竟然活生生的。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你没死？！”
綦妄冷冷发笑：“你们很希望我死？”
“不是不是……” 金娘娘挤出个难看的笑，“黑塚主人妖法高超，区区一条命河对您来说肯定不算什么，都是谣言引起的误会！”
“对对对，都是误会……” 书大人干巴巴说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过来吊唁一下……”
綦妄举起那份拆分黑塚的文书：“又是挖沟又是砌墙，二位想进黑塚吊唁，何必搞得这么麻烦。”
话音刚落，身后玄铁大门便缓慢开启，门上两只镇魂兽头颅转动，张开嘴巴，露出嘴里森森利齿。
金娘娘尖叫着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住身体，吸进了黑洞洞的门缝。
“哎哎哎！！你听我解释！”
书大人还想逃跑，手上拼命摇动手中的骰子，想赌一场逃出生天的几率，但是没等骰子落停，它就被拉进黑铁大门之中。
大门后头先是发出一阵惨叫，随后则是一片瘆人的寂静……
在门前等待的两队人马都吓得脸色发白，它们不是不想逃，而是见识了这种场面，不敢动弹，生怕也会被抓紧去喂了这幢鬼宅。
黑塚门缝里抛出两件亮晶晶的东西，在半空中闪烁一下，沿着台阶滚下来，叮铃咣铛、滴溜乱转，众鬼凝目一看，正是金娘娘的金算盘和书大人的金骰盅。
綦妄瞟了一眼残兵剩将，一个字都没说，转身走向黑塚大门。
镇魂兽发出低吼，正门开启，迎接主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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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里一派破败光景。
院中草木全被烧毁，屋中家具统统烧焦，房檐屋角半数残碎，但是老宅仍然坚固，光秃秃立柱横梁，显出几分不屈不挠的意味。
骨达抱着两样法宝跟上来：“尊上，这宝贝咱们留着吗？”
“谁让你把那破玩意捡回来的，快扔了！”
骨达眼珠锃亮：“别扔啊，这都是用金子做的，我现在是个穷鬼，您要是不用，就赏给我当私房钱吧？”
两件东西用料十足，沉甸甸的，比他想得还要重，抱得他胳膊都酸了。
綦妄哼笑：“你眼里只有金子，却不识货，金盅再重，价值也比不过里面的三颗乌骰。”
骨达一听，兴奋地晃晃骰盅，骰子转个不停。
綦妄立即用掌扣住：“此物名叫六丕，以业力咒法凝成，专赌天机运数。大到一国气数，小到人命长短，都可以用这东西作赌，不仅可以赌前世恶缘，还可以赌来生福报。”
“你随便掷数，说不定下辈子投胎做猪做狗做乌龟。”
“这么邪门？那我不要了！”
骨达放下金盅乌骰，又紧紧抱着算盘。
“这算盘表面似黄金，其实里面是人骨灌了水银，专门用来找鬼算账的。”
綦妄眯着眼睛：“放贷人特意找巫蛊制出这种法器，等欠债人死后，将魂魄拘在算珠里，炼成鬼奴供其驱使。”
骨达面露嫌恶，把算盘狠狠一摔：“哎哟，都是什么破玩意，真晦气！”
“不老居和无忧城，两家鬼府从上到下脏得要死，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烂赌鬼，你别去沾惹。”
“那两队鬼兵会把我活着的消息传遍怨都，到时候谣言不攻自破，咱们府上的青鬼再也不必东躲西藏。”
骨达低头领命，立刻回去传信，报告这件大好事。
他一走，黑塚就剩綦妄自己。
夜风徐徐吹来阵阵湿气，府中宁静寂寥，前屋后院都河水婆娑，灵气附着水雾，在院子里淡淡弥散。
綦妄走到哪里，黑塚就立刻为他点燃灯笼，照亮路途，殷勤得如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
其实连綦妄也不明白，这座将军塚当年为何会主动开门，认他做主。
但他因此入罪获刑，罚落凡尘，所以并不喜欢这座黑压压的鬼宅，因此很少回来。
但今日在府中漫步，心态和往日都不太一样，竟然体会到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走进后院主楼，院中赫然亮起一大片红灯笼，楼内外照得红光盈盈。
屋里红帘成对，红幔成双，门窗俱是新打的红漆，屋里迎面缀着个硕大的“囍”字，各处桌椅铺着喜纱，布置得喜气洋洋。
一处方桌上散着些没来得及贴的窗花剪纸，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锦鲤合游，宝莲并蒂，都是婚俗寓意的样式。
綦妄听过，出事之前府中正忙着筹备大婚，现在看来，宝珊嫌他住的院子太小，就自作主张把“洞房”选在这里。
洞房桌上红烛雕龙画凤，床上被褥红缎绣花，枕头上还放着一杆精巧的红秤。
此物寓意“称心如意”，是用来挑起新娘子红盖头的喜秤。
凡间男女成婚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夫妻直有等到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才能得见伴侣样貌，这一杆喜秤背后是多少忐忑不安，终被一锤定音。
綦妄自嘲一笑，他现在的情况真如那些惴惴不安的凡人新郎。
不知与他成亲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从身后拿出那卷画像，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挂上。
红光如火，煊煊亮色，画布上冷淡面容添上一抹柔波，闭阖双眸显得含羞带怯，引人遐思。
綦妄对着画像看了又看。
空荡荡的鬼府并没能帮他想起什么，寻人线索至此中断，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头绪。
到底要去何处寻人？
正在发愁，那团没有轮廓的虚影从他左边挤过来，短短胖胖的“手”搂着他的腰，往他怀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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