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终点何在>第三十三章 明斯克 其四

  炉火烧得很旺,梅德韦杰夫蹲在旁边,靠得很近,火光照在他红色的胡须上,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双深坑似的眼,一只被人打歪的鼻子,以及两片藏进髭须里的薄嘴唇。

  他仿佛觉得冷,于是又凑近了些,烧红的炭哔哔叭叭的响,发出难闻的焦味。可他还是好冷。他想也许是手里的夹子冻手,便把它扔到一边,笨重的铁家伙滚了几圈,撞上墙角不再动弹。

  老式座钟在他头顶来回地摆,客厅墙上一幅戴假发扑白粉的画像眯着眼睛,看见梅德韦杰夫蹲在那儿,猛地一颤。

  接着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扑进厨房,抓起一只碗,胡乱往里填了些饭菜,捧着跑到卧室前,耳朵贴紧门,轻声道:

  “妈,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梅德韦杰夫全身哆嗦起来,狠命把碗一摔,对着发霉的饭菜猛踩几脚,然后捶着门发狂似的地大吼。

  炉火烧得越来越旺,火星四迸,月光照进窗子,照在被撞得簌簌直抖的门板上。有只肥硕的老鼠爬到烂泥般的食物旁,两只红眼看着梅德韦杰夫跌进卧室。

  他一口气没上来,躺在地上抽搐,红胡子上沾满白沫。几分钟的时间过后,梅德韦杰夫抹了把嘴,爬起来,瞪大了眼,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这是母亲的房间,转过身去,对着床铺。四方方的架子床上,烂兮兮的帷幔背后,有个人影,又干又瘪,躺在那儿像个抽掉棉花的布偶。

  梅德韦杰夫蹭过去,吸着潮木和霉菌的气味。他拉了一下帘子,摸了满手灰,躺在床上的人慢慢露出真身。

  她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睡衣,皮肤干硬得像老树皮,勒出骨头的形状,头发掉光,黑的混着白的,堆在枕头上,老鼠啃掉了她的眼皮,两只眼珠冰一样的融化成水。

  床上躺着的,分明是一具干尸。而那不是别人,正是前天还活生生站在梅德韦杰夫面前的母亲!

  他腿一软,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到客厅。

  炉火烧得更旺了,颇有要冲出铁栏燃尽一切的气势。月光被乌云遮住,客厅里的画像已看不清脸。卧室前偷吃的老鼠立起来,张望了几秒,触电般地钻回洞里。

  梅德韦杰夫又开始觉得冷了,他裹起一条毛毯,呆呆站着。他看见了什么东西,一种……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也许是个人影,投在墙上,梅德韦杰夫看了一眼,那不是他的影子。

  影子越发大了,巨大的骨架,细长的四肢,似乎凭两条胳膊就能搂住整间屋子。腹部凹下去一块——也许是肠子——流到外面,垂到膝盖。畸形的头顶着一对鹿角,由于尖锐的长牙,嘴巴永远合不拢,往下滴着口水。

  影子从炉火中走出,每走一步,身形便愈发高大。最后它停在客厅的画像上,上身与戴假发的公爵融为一体。

  他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血色的瞳孔俯视着下方的梅德韦杰夫。

  炉火熄灭了,月光照在窗台上,老鼠从洞里探出头,爬回那堆残羹剩饭旁。

  深沉的夜晚过去,晴好的白昼到来。

  克希雅走向城外时,想起有一年仲夏,她住在南方的一所公寓里。

  那是栋二层小楼,建在比街道矮上五节台阶的位置。推开阳台的玻璃滑门,倚在粗石围栏上,只需找一根晾衣杆,略探出一截身子,甚至都不用离开空调出门,直接就能拿到外卖。

  但她不喜欢那里。路基长满了青苔,街面直直晒着太阳,尘土游在金色的海洋里,一有人经过就到处飞扬,最后不是落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就是落在两旁的居民楼上。

  况且那地方总不下雨,尘土日复一日的积累,于是所有的建筑都变得阴沉,像是被灰色保鲜膜裹住的饼干房。

  离开以后,克希雅很快把它忘在脑后,先前从未想起。然而今天,面对渐行渐近的乡间别墅,那些灰色的楼房仿佛是从她的记忆中跑出来了,凭空从南方飞到了明斯克。

  有些东西放了太久,不仅不会变成古董,反而会成了一件招人嫌的老家伙。

  这所房子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只是有些陈旧,实际上内里腐朽破败。两个房间被白蚁吃空了地板,某一天突然塌掉摔坏了一柜子的账簿。而它的主人也不闻不问,把东西塞到看不见的地方,继续闭门不出。

  邻居都认为她疯了,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病过后。没人见她会过客。就连前段时间她那常年不见踪影的儿子夜半跑回家,老妇人也要等到天亮才肯开门,活活让他在风中冻了一夜。

  克希雅推开栅栏门,经过院子,杂草撩过她的裤脚,黄木扎的秋千轻晃。她按响门铃,听见一声嘶哑的呻吟,门把手震得发颤,颤了几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于是推门进去,只见客厅的画像前丢着一条毯子,卧室的门塌了倒在地上,不远处有一摊腐烂的食物残渣。

  克希雅走进房间,卧室里摆着过时的家具,很有几十年前的风格,弥漫在房里的气味也极好地配合了这种风格。

  架子床的帷幔被人掀起一角,她靠过去,然后抱起胳膊,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奇奇怪怪的事。从尸体的着装和位置看,是她先前见过的婆子没错。然而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成了个干尸。

  来电铃声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遍遍回荡在空寂的老宅子里。

  克希雅接通电话,对面是列昂尼德。

  “安菲波利斯还在明斯克吗?”

  “没有,”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比我早一天返程,买的昨晚十一点的票,早走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可我到现在也没见到她。”

  “如果晚点了,她不可能一声不吭。有事绊住了也说不过去,她不是那种会在有事在身的情况下,留在外面不打报告的人。”克希雅严肃起来。

  列昂尼德分析道:“明斯克没有飞机场,要搭飞机只能先坐巴士到最近的城市,你去那儿的车站看看,我这边有消息通知你。之后联系。”

  幸好车站那几个混日子的容易说话,加上害怕事情闹大,便答应克希雅查看当晚的监控。

  塔季雅娜是她亲送到车站门口的,假如真的出事,至少也是在她入站以后。万幸来往明斯克的人很少,克希雅轻易便发现了候车座上的塔季雅娜。

  但她看起来相当古怪,不像往常一样拿着本书读,而是垂着脑袋,缩着肩膀,坐在一个男人旁边。那人一起身,塔季雅娜便跟着站起来,拖着行李,依旧是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背后,直到上了车,消失在画面里。

  克希雅眉头紧锁,指着屏幕上的那个男人,说道:“放大。”

  传统的瑞尔博斯式大胡子,红褐色的毛发,歪到一边的宽鼻子,带点瘸的脚步,再加上萨卡兹的身份,不是梅德韦杰夫·涅夫斯基是谁?

  可问题是,为什么塔季雅娜会跟他走?为什么他会找上塔季雅娜?从她入站起到进入监控范围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小姐,”克希雅的脸色阴得可怕,一边的保安被同事推上来,瑟瑟缩缩地问了一句,“要报警吗?”

  瓦伊凡一言不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