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走后,按他的意愿,殷飞雪为他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原本那话大抵是开玩笑的,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那些虚名。

  但是他大概也知道,这世上是有一些爱他的亲人,若他不明不白地走了,恐怕会记挂许多年。那就办一个葬礼,告诉大家,斯人已逝,不必挂怀。

  这倒真像是他的性子。

  真是洒脱,也真是个呆子,人若能轻易放下,世上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痴怨。

  小妖怪们稀里糊涂的死于天劫,稀里糊涂的睁开眼睛。

  天火毁去的城池完好如旧,鳞栉次比的街道干净如新,他们聚在一起,茫茫然不知所措。

  统领们四处寻找自己的大王,却一无所获。

  倒塌的花树重新开枝散叶,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那里还贮藏着许多好酒,以前每年殷飞雪都会亲手酿上一些,他原以为他和薛错的日子还很长,总有喝完的时候。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心情去喝了。

  殷飞雪觉得自己应当比想的要坚强,至少没有丢人现眼的寻死觅活,或者干脆一刀抹了脖子,一起死掉算了。

  只是坐在树上的时候,感觉没有什么力气,似乎从头到脚的骨头都被人打碎了一遍,痛到呼吸都麻木了,道心好像咔嚓开裂,碎掉了一块。

  他不但不着急,反而由衷的高兴起来,因为答应了,活多久都行,但没有道理身体自然的衰败了,还要坚挺的不能倒下。

  薛错是不是爱过他,还是只是像小猫小狗那样喜欢他,对殷飞雪来说都不重要了,只是从那以后,他的心口总是闷痛,也再不喜欢残阳。

  那天第一个找来的人是孔云。

  他在城中最先发现了殷飞雪的位置,落在他面前,凶神恶煞,咄咄逼人:“他在哪里?”

  殷飞雪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看得孔云一愣,心中徒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

  殷飞雪说:“他就在这里。”

  孔云四下环顾,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霎那间,他的脚在树上生了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了很多种结局,却远没有做好这样的打算,几乎是下意识的否定了:“你骗我。”

  殷飞雪笑了笑,金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没有,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孔云说:“你骗我,我杀了你。”

  他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对着殷飞雪大打出手。

  殷飞雪不想伤这棵树,就把他引到了天空,黑刀依旧在,却不再锋利。

  孔云是薛错最好的朋友,殷飞雪不会伤他。

  那暴怒的雀翎扫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反抗,但是雀翎碰到他的同时,殷飞雪周围升起了一圈符箓,护住了他。

  那些符箓小小的,剪成蝴蝶的模样,大抵是为了逗弄他,涂成色彩缤纷的样子。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这样捉弄人。

  留下符箓的人本来也没有想到这一刻,也没有想到,那些顽笑的蝴蝶,让殷飞看到的时候,脸上会有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像似苍老了。

  他的面容依然俊美,表情却失去了鲜活,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些蝴蝶,说不话来。

  他说不出来。

  他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事,我明明知道你不在了,再也找不到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呼吸都有僵冷。

  孔云失神,他步步后退,脚步踉跄,忽然转身飞向高天,飞往南海千云山的方向。

  殷飞雪伸出手,指尖歇落一只蓝色的纸蝴蝶,被他轻轻拢在手中,放在心口,苍白的下颚轻微颤动。

  妖族孔雀王大闹圣人道场,被圣人娘娘扣在神女峰下思过。

  这事传的沸沸扬扬,是以后来寻到天都城的人,都已经去过圣人娘娘座下,了解了事情始末。

  因此第二次来的人,便没有孔云那般冒失。

  仙云上,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她周围的世界似乎凝固在了那一刻,没有表情,也并非麻木。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肿,穿着素色的裙裳,背着一柄断了的阔剑。

  在她身后,是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他眼眸寒凉如水,似乎镇静,却在靠近天都城时微微失了神,眼中萦绕着解不开的哀伤。

  一只老鹰化作人形,跟在他身后,面容惆怅,担忧的看着身形不稳的一老一小。

  殷飞雪说:“你们来了,那么,你又是谁?”

  素裙的女人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像冰,碎成一段段:“我是,薛错的娘。”

  “薛错的娘亲,”殷飞雪也是怔了怔,没有多说什么。

  在来这里之前,圣人娘娘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所以并不需要殷飞雪解释什么。

  一朵仙云来了,又来了一朵仙云,千云大泽的散修,神女庙的修士,从东南两陆聚集而来,给师兄奔丧。这场面大约热闹,可惜来的人个个如丧考批,没有笑容。

  最让殷飞雪头疼的是一条金龙,他是在太能哭,哭的昏天黑地,哭的肝肠寸断,生生哭塌了两座桥,大水淹了不少土地。

  殷飞雪只好安慰他,他说:“你要是再哭,就把你的龙鳞扒了,龙筋打断。”

  小金龙如今今非昔比,边哭边打,最后还是殷飞雪实在受不了,给了他一只薛错留下的纸蝴蝶,才让金龙止住眼泪。

  薛错要是知道这件事,大概会乐不可支,笑上好几天,殷飞雪瞧小金龙憨夯的样子,勾勾嘴角,又万分失落的垂下眼睫。

  可惜,他看不到了。

  顾如诲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一夜,第二日出来时情绪依旧低沉,郁郁道:“我给小师兄雕一尊像。”

  殷飞雪没有拒绝,他扫过屋中沉默的人,不止是他,每个人都需要做点什么,来缓解心中的无处是从。

  下葬那天,挑了一个有风的天气。

  莺飞草长,鸟语花香。

  金龙打造了一副棺椁,棺椁里放着龙威剑主做的一套衣裳,用的灵芝仙草,看上去仙气飘飘,他若知道,定然会喜欢吧。

  顾如诲雕了一尊小人像,方龙洗他们带去了安神祝祷的香,孔云来的最迟,形容枯槁,翎毛凌乱,面色冰冷的坐在薛错坟边,一言不发。

  奚陶,任殊面色凝重,默默无声,还有一只不知为何看上去总有些心虚的玄龟。

  祂探头探脑,走到薛真真面前说:“剑主节哀,这……有时候,有些东西,可以用不同的……呃……”

  薛真真睁开眼睛,伤到极致,大概便是这样的神情了,她背着剑,像似叹息又像是无法释怀,又极深极深地怨恨自己。

  她流不出眼泪,亦不能接受,她背着剑离开,从此在人间行走,降妖除魔六百年,行走在幽冥缝隙之间,无望地找寻。

  那日还来了许多许多的生灵,有携家带口的凡人,有生了灵智的小花小鸟。

  忽然吹来一阵清风,一个看不清模样的黄衫女子落在坟边,一只高贵青色的孔雀啼鸣着,衔来一枝碧草,没入山林之间。

  原本还有些单调的山,霎时生长出许多灵芝仙草,绿林如茵,芳草萋萋,连绵百里不绝。

  天上的太阳收敛光芒,让天空变得有些灰暗的低沉。

  除了这些异象,还有凡人举族来祭奠,感念他的恩德,后来住在山下的小溪,祖祖辈辈守候着这座山,清扫道路,枯叶,维护这一方水土,千年不变。

  那年人间仲秋节。

  天都城火树银花,灯火彻底不眠,格外的热闹。

  天上群星闪烁,月光撒在静谧的树林,借着银色月华,看见那坟前有一个人,他折了许多许多的的天灯,从白天一只一只折到黑夜,将原本清冷的墓映得暖融融的。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放飞了那些天灯,便靠着墓碑发呆。

  每一年的节日他总是来的,独自一个人摆弄着碰到的新鲜玩意。

  他爬上神女峰,从神女峰一路跪到九重天外,问过圣人,他到底去哪里了。

  圣人从未给过任何答案,那次却说:“天机不可泄露。”

  殷飞雪便回去了,他管辖着天都城,也守着那一方大泽,神女庙的修士和天都卫关系越来越好,渐渐的亲如一家。

  外人眼中,殷飞雪还是殷飞雪,那个彬彬有礼,却不再言笑晏晏的妖王。他不似孔云极端,不准任何人提薛错的名字,再三冲撞圣人,恨毒新天神,从此夜夜闭关修炼,等待有一天成仙杀上天界。

  顾如诲反而没有那般执着修炼,他游走人间,红尘悟道,只是每一年的那一天,必然会合奚陶他们一起,回来祭奠他。

  殷飞雪三月初三那日,独自去过他们曾经一起喝酒的那座山峰。

  曾经的石桌倾倒,杯盏不存,三五好友天各一方,那个最重要的人亦不在了。

  他独自一个人看着山间云雾变化,如成草木,道心隐隐作痛,再难圆满。

  薛错,你会不会还在看着我?

  殷飞雪曾花了很多时间,很多方法去找寻,却始终没有任何结果。

  青年失望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他登上葬着心爱之人的那座山,趴在地上,似乎能听到另一种还存在的心跳。

  他踉跄的脱去甲胄,扔掉黑刀,长出了兽耳,变作一只白色的老虎,守在碑旁。

  在那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千山淡影,朝霞满天,蓝衫的青年伸手撸撸他的头,轻声笑:[你是飞雪吗?]

  [是啊]

  [怎么不像?]

  [哪里不像]

  [怎么这么瘦了?]

  殷飞雪用尾巴圈住她,梦里也很心酸,他牢牢不松爪:“别走。”

  [不走,不走]

  殷飞雪就抱着他,春来开花,夏来长叶,秋日结果,冬日大雪皑皑。

  雪花一层又一层,山里亦只有飞鸟和虫鸣。

  直到有一天,有人踏着深深的积雪来到这圣林,惊动了被大雪覆盖的兽。

  那双金眸短暂失神,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对上了视线,他穿着湛蓝的衣衫,落了一头的雪花。

  六百年来,殷飞雪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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