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愣住, 好半晌没有动作。

  殷飞雪勾着他腰上的银链,直起身来,这动作女子做不来, 男子也从未做过,他却信手拈来, 谈笑自若:“呆子, 你傻了?”

  薛错瞪他:“你才傻。”

  殷飞雪戏谑的哦了一声,问他:“那方才为何不说话?”

  薛错推开他, 抱着胳膊,脸上不甘寂寞地嗤了一声, 嗤了一声不够响亮, 还要挑挑眉:“我只是想你说的是真是假,真若想我, 怎么空着两只手来。”

  殷飞雪哑然失笑, 从储物戒里拎出一坛子好酒, 在手上滴溜溜的转圈, 叹息:“我看我啊, 是媚眼拋给瞎子看。”

  薛错好酒, 这时候却没有急着去喝,而是问他:“你又嘀咕什么?”

  殷飞雪睨他一眼, 将酒坛子拋给他:“喝酒吧你。”

  薛错接过酒坛, 便不客气起来, 他先喝了一口,又偷偷看了一眼殷飞雪, 殷飞雪默默站着, 面色平和, 却只是望着窗外, 猜不透心绪。

  片刻后,一只手拎着酒坛子,送到他面前。

  殷飞雪垂下眼睫,霜雪似的银色倒影在积了落花的酒坛中,月色清冷,群星璀璨,那人的眼睛却比星星还亮。

  二人并排坐在窗边,殷飞雪说:“千云秀美,却不如人间热闹。”

  薛错回答他:“再等等,千云也会热闹起来的。

  顿了顿,又问:“你的符箓……已经破了?”

  殷飞雪眯起眼睛:“是,我斩了他一刀,你心疼他?”

  薛错撑着下巴,手指滴溜溜地转着酒坛,眼眸中少了笑意,有些闷闷不乐:“小云想杀你。”

  殷飞雪一直盯着他,忽然揉了揉薛错的脑袋:“我二人是大道之争,生死都和你无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你信我。”

  不想让他伤心。

  疼惜他在这世间拥有的太少。

  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情,他不想去剥夺,只想把所有最好的都送给他,凡他心中所想,殷飞雪莫不应许。

  薛错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他在殷飞雪身边快活自在,就不愿意去深想那么多,他咕噜噜喝了一坛酒,和殷飞雪同塌休憩。

  一夜天光亮。

  他朦朦胧胧,窥见朝霞如火,水波接天。

  薛错懒懒合上眼眸,忽然身上一重,他睁开眼,下意识想要动手,却被一只比他宽大的手掌擒住,举到头顶。

  银发如同绸缎,丝丝缕缕倾泄而下,垂落到脸颊,一片冰凉,他和殷飞雪鼻尖相触,鼻息相交,无比亲近。

  “我走了。”

  “下次见面,想要些什么?”

  薛错头脑发懵,竟然忘了挣脱,他想了想,却也想不出答案:“我不知道。”

  殷飞雪笑了笑,松开他的手:“那我见到什么,便给你带什么,人间除夕,仲秋,凡是节气,我都来见你,你等我。”

  他说完,便变成流光远遁,留下薛错一个人躺在塌上,翻个身,微微脸红。

  “这老虎搞什么名堂?”

  “什么节气。”

  “算一算,最近的在两月后啊。”

  薛错摸摸脑袋,从塌上滚起来,拍拍衣衫,出门去给娘娘上香。

  娘娘的神像仁慈淡漠,炉前三炷香,有一注却似乎比平时快一些,留下两只等样长短,让薛错大眼瞪小眼:“这是什么启示?”

  桌上的贡品咕噜噜滚落,留下两只一对,薛错连忙摇头:“看不出来。”

  话音落,神庙内的物件无风自动。

  玉瓷内长出一蓬莲花,并蒂双生,团团圆圆,薛错挠挠头说:“还不明白。”

  烛台,对联,一样样的显示,再仔细一看,连贡品都是成双成对,亦没有单数,薛错却看天看地,睁着眼睛瞎,翻了许多书,什么也看不出来。

  神女垂眸,注视着自己的弟子,就见他捡了一个苹果,在袖子上擦擦,咬了一大口,还拉住任殊:“任殊哥哥,你来一个?”

  大泽神女:……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三根香霎时燃尽,只留一点火星,在炉中明明灭灭,苟延残喘。

  任殊嘶了声,连忙拱手,却被忙着出门的薛错塞了一只果子,还劝他吃两口,十分脆甜。

  只是奇怪,薛错今天的耳朵和脸,怎么那么红?

  难道生病了?

  那夜过后。

  天灾便如雪花纷至沓来。

  修真界的修士,人间的凡人,复苏的神灵,新生的妖精,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作乱。

  人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薛错带着门内修士,四处抢险救灾,打开千云大泽的结界,容纳各处的流民。

  千云大泽上空凝聚着紫色的烟霞,常年不散。

  此间,他再次助妖族大圣塑像,这一次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他出来的时候,正逢仲秋节,孔云和妖族的长老准备了厚重的谢礼,酬谢他。

  薛错不能不收,这不仅仅是他与孔云之间的情分,而是关系到整个妖族。

  他没有推辞,坦然收下,孔云微微松了一口气,目光清冷又复杂,他送薛错离开妖庭,回到千云大泽。

  路上却和另一朵仙云不期而遇。

  天都城的守卫披甲执锐,怒目而视,年轻俊美的人间妖皇眼带冰霜,金色双眸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不留温度。

  殷飞雪和妖庭之间新仇旧恨,如今已经是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之势。

  妖庭的妖怪见到他,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在孔雀王身后蠢蠢欲动。

  “不可放肆,”孔云冷漠道:“今日贺我妖族大圣复生之喜,天下妖族,尽皆无罪。”

  妖庭的长老脸色阴郁,碍于王的命令,不得不退后半步,让天都城的仙云先飞过。

  薛错的目光和殷飞雪短暂相接,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殷飞雪乘云飞来,惹来妖庭众人刀枪棍棒,虎视眈眈,殷飞雪气定神闲,视若无睹。

  他踩上妖庭的云彩,走过孔云,一步步来到薛错面前,问:“你我如今,亦同水火麽?”

  薛错低声:“你待如何?”

  殷飞雪轻轻一笑,长发垂落,如银雪落了满肩,他低头凑近薛错,扫过妖庭的众妖,似笑非笑:“那便势同水火吧,薛错,好好保重,在我来找你之前,千万别被其他人杀了,我等你与我一决胜负?嗯?”

  薛错不退不让,不惧不避,他点点头,似乎回应殷飞雪的挑衅,昂首道:“好,你尽管来。”

  妖庭的众妖看的十分感动,这姓薛的人族,为了他们与殷飞雪决裂!是个好人!他们妖族定然不会辜负千云大泽!

  孔云冷冷,眼睛如同寒冰:“殷飞雪。”

  殷飞雪嗤了声,彬彬有礼的告退,纵身跳回自己的云彩,挥手淡淡:“走。”

  两朵云彩擦身而过,互不搭理,唯有长老和天都城的小妖怪们议论纷纷。

  无论他们支持谁,心里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个结论:千云大泽的薛师兄和天都城的妖皇,一夕决裂,势同水火,两个人想必早已割袍断义,不留旧情了!

  妖庭长老们。

  “殷妖狠辣,当面笑背里刀,咱们这几年吃过他多少苦头,刚才他亲自来放话,定然是要对薛师兄下死手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们早年也算莫逆之交,只是殷妖倒行逆施,阻我妖庭,薛师兄勘破他的虚伪面目,才和他分道扬镳,得罪于他!”

  “看来,薛师兄又添仇人!”

  “区区殷妖,薛师兄一手符箓出神入化,定然会降伏于他,杀了祭道!”

  “说得好!我妖庭也要出一份力,送点克制虎妖的法宝吧,大家一起来凑凑。”

  ……

  天都城的守卫们。

  “大王刚才干啥呢?”

  “没毛人族佬好像是咱们天都城的贵客,没想到投了妖庭,哼!大王一准是去骂他的!”

  “对对,我亲眼看见那人族佬耳朵红了。”

  “哦?真假?细说细说。”

  “我还听见大王说,让他千万等着,准没他好果子吃,咱们大王恐吓他呢!”

  “骂的好,我下次遇见他,我替大王骂他!”

  ……

  当夜。

  仲秋灯会。

  千云大泽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神女庙的修士们不避世,喜欢热闹的早就师兄师姐结伴,下山去玩了。

  薛错担着一地之责,大师兄的名头响亮,也积威甚重,小师弟师妹们怕他,师姐师哥敬重他,是以这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倒没有人敢来打搅他。

  玄肇拉着任殊去给千云大泽辛苦了一年的老师们举办晚会,挨个酬谢,也忙得不可开交。

  只有薛错一个人闲了下来。

  他便躲在屋里,忙里偷闲的画符。

  忽然,窗框当啷一声响。

  薛错本欲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慢悠悠地放下银毫笔,整理整理袖口,洗洗沾了墨的手,靠到窗边。

  月光如轻纱。

  大泽水波潋滟,倒影着花火和烛光。

  窗边树下,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黑甲白衣,银发如雪,他唇边衔着一片绿叶,吹出呜呜的乐声。

  乐声随风飘散,悠扬轻缓,是一支从没听过的曲子。

  “下来。”

  “下来做什么?”

  殷飞雪朝着窗框弹了颗小石子,仰着头,俊美的面容展露在月光下,眼眸含笑:“你等我做什么?”

  薛错一僵,随即扬起眉梢,那眼睛灵动,那笑语低沉:“谁说我在等你,月色更添秋色好,我在悟道画符,不觉日月,何曾想过妖怪?”

  殷飞雪:“那我走了。”

  薛错背着手,看向一边:“再会。”

  他等了片刻,侧眸去看,树下果然没了人影,他想探头去望,又觉得十分丢面子,便心一横合上窗户。

  手指刚刚摸到窗户,却被粗长有力的东西缠上,回过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一双金灿灿的猫瞳里。

  “你不是,欸……”

  “呆子。”

  殷飞雪勾着他的腰链,觉得这真是个好东西,将人轻轻一带,半抱着跳下窗台。

  薛错黑了脸,总是想到什么奇怪的闺房之乐,为什么有门不走要走窗!

  妖族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他落在地上,脸色严肃,推开殷飞雪,再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下次不可如此。”

  殷飞雪是是是的点头,眼中带笑,潇洒不羁:“我知道了。”他又凑上来,和薛错肩并肩,走了几步,又变成倒着走,眼睛看着薛错,毛绒绒的耳朵立在银发间,尾巴低垂,轻轻摇晃。

  “带你去放河灯。”

  “河灯有什么稀奇,我在人间见得多了。”

  “有人与你放过吗?”

  “……没。”

  殷飞雪拉着薛错走到大泽边,伸手飞出方才衔的叶子,化作一条乌篷小船,他拉着薛错上了船,盘腿坐在船舱内,面前是早就放好的竹条,宣纸,朱砂,彩墨。

  薛错问:“这是?”

  殷飞雪拿起一根竹条,挥刀似的转了转,面色淡淡地说:“说吧,想要个什么样的。”

  薛错噗嗤一笑,觉得有趣万分,又十分高兴,怎么有人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问他要什么?

  他想,那就顺着殷飞雪一次,不捉弄他,哄他高兴一下,修长的手指拂过宣纸,点了点:“那我要一条,小银鱼。”

  殷飞雪颔首,手指如飞,灵活至极,不一会儿便编好了框架,细细的糊上纸,一对活灵活现,胖头胖脑的小银鱼便编好了。

  薛错没有问为什么是一对,他接过河灯,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随后银笔点了点彩墨,在银鱼头上点上眼睛,绘制银鳞。

  殷飞雪问他:“如何?”

  薛错托着下巴:“差强人意。”

  殷飞雪伸伸胳膊,信手拈起竹条:“再来,还想要什么。”

  薛错停顿了片刻,回答他:“老虎。”

  殷飞雪掰竹条的手一松,竹条弹回来打到了他自己的脸,他维持着淡淡的神色,脸上带着不可忽略的红痕:“你……”

  此时花火升空。

  焰火爆裂的响声盖住了薛错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看去,默默不语。

  那乌篷小船飘啊飘。

  河灯一盏又一盏,有猫儿,有小鸟,有莲花,有小碗,还有一只两只小老虎,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在水面星星点点,飘向大泽深处。

  薛错在船上睡了一夜,等船飘回岸边,他手里还有一对小银鱼河灯,被他收在了储物戒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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