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良久,柳拂嬿轻声开口。

  她放缓语速,尽力从干涸的情绪里打捞出最后一丝温柔:“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真心实意的,但是……”

  “什么叫现在?”薄成许急躁地反驳,“我都向你示好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我的决心吗?”

  “但我们俩,不可能。”柳拂嬿斩钉截铁,“我没有能力,也不打算去喜欢任何人。”

  “包括你。”

  薄成许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被拒绝过,他失魂落魄地咬住嘴唇,直到攥紧手里的支票本,才再次有了点底气。

  于是勉力挤出一个笑容。

  “那……好吧,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帮你,只是求求你,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冷淡,我们当个朋友。我借你钱,你偶尔出来,陪我吃个饭……”

  他嗓音渐低,简直要跪到桌子底下去。

  “薄成许先生。”

  柳拂嬿退后半步,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严肃如告诫:“我不值得你这样。不要这么不尊重自己,好不好?”

  “只是当个朋友也不行?”薄成许眼里的光彻底暗下去,“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讨厌你。

  而是讨厌任何陌生男人身上,那种温热又殷勤、师出无名的“爱情”。

  期待她笑,期待她娇羞地低下头,期待她心墙融化、变得甜美黏腻;期待从她身上,得到同样温热的情感回馈。

  而她只觉得恶心。

  柳拂嬿摇摇头,轻声道:“这样不清不楚吊着,时间长了只会闹得更难看。人的耐心都有限。”

  “你还这么年轻,对爱情有很多期待。”

  “我不想耽误你。”

  “我又不在乎!”

  委屈反弹为怒火,薄成许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是“耐心有限”,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还上哪找我对你这么好的人去!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我!”

  一声桌响,引起了柳拂嬿的应激反应。

  她肩膀霎时绷紧,双眼眯起,目光变得冷峻、生硬。

  “你该不会真以为你值六百万吧?”薄成许口不择言,“我也就是现在上头,才愿意给你这么多钱,谁他妈能做到我这个地步?”

  他音调渐高:“除了我,没几个人掏得起!”

  正巧此时音响换曲,刺耳的重金属音乐声短暂地停止了。酒吧变得安静,静得单纯又无辜。

  薄成许的声音响彻全场,理所当然引来不少注视。

  众人转头来看,只见他朝着一个美人大喊“只有我掏得起”。

  场面引人遐思,众人窃窃私语。

  柳拂嬿眸底最后一线光也消逝殆尽。

  她攥紧手包站起身,嗓音冷得像寒冬腊月里的梅花蕊:“我确实不觉得我值六百万。”

  “不过,我倒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为母卖.身。”

  她本就身段高挑,配上细细的中跟鞋,愈发迫人仰视。

  可整个人又漂亮得那么恰到好处,不说垂柔的乌发、绯红的薄唇,就单看那站立时下巴与肩颈的弧度,都美得像一曲芭蕾诗。

  此刻,这首诗被冰剑刻在了雪柱上。

  薄成许被这股气势迫住,忘了想说什么,只是恍惚觉得,这样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好像才是她最原本的模样。

  “既然你们薄家这么有钱,那我也给你交个底。”

  她挑唇,笑得美艳又讥讽。

  “那笔欠债,不是六百万,是六千万。”

  “怎么样,还掏得起么?”

  “你涉世不深,又无实绩,恐怕没有能力,动用家里这么大一笔钱吧?”

  红唇皓齿现出锋芒,像一把用来斩雪的绣春刀。

  说完,她扔下瞠目结舌的薄成许,走得头也不回。

  那一夜,柳拂嬿从浅眠中苏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棵高大的黑色柳树。

  枝条纤细却柔韧,狠狠箍在她脖颈上,勒出青紫色淤痕。

  她总做这种窒息的梦。

  但唤醒她的,并不是习以为常的窒息感,而是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她无甚表情地睁开眼,点亮屏幕,看通知。

  [我冷静下来想过了,你说的没错,我不怪你]

  [我晚上太冲动,朝你吼了,我向你道歉。]

  [你要是还愿意接受我,我想办法帮你筹钱。我自己确实没有这么多,但可以帮你找朋友借。]

  全是薄成许发来的短信。

  柳拂嬿按下静音键,将号码拖入黑名单,重新确认了一遍第二天去画室授课的闹钟,这才再次睡下。

  -

  薄成许枯坐一夜,没等来任何回复。直到次日傍晚,手机终于亮起,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兄弟,女神追求计划进行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能当上我的师丈?]

  薄成许愤怒地发了个[滚]。

  对面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又回:[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柳老师手机号和课表我都发你了,直接去学校堵呗]

  薄成许:[你以为我是傻逼?]

  薄成许:[她这两天没课。]

  没想到过了一阵,对面直接甩来一张朋友圈截图,发送时间是十几分钟前,备注是国画四班-王晨。

  内容写道:[栖山画室居然请来了柳女神授课!双厨狂喜啊啊啊!]

  还配了两张照片。

  照片里,画室光影清淡,女人逆光而立,静美出尘。

  薄成许盯着照片看了一阵,终归还是放不下,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情绪又实在不稳,根本没注意到——

  大宅的客厅里,斜卧在窗下暮色里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平板,从弥勒榻上坐起身。

  -

  栖山画室位于一条狭窄深巷,地段虽偏,却是无数学画者的圣地。

  柳拂嬿拿了把折扇讲解绘画要点,深入浅出,四两拨千斤。

  学生纷纷赞叹:“不愧是江阑美院的老师。”

  她是上周临时答应来顶班的,本想靠着外快,早点填上那六百万的窟窿。

  结果现在六百万变六千万,这点报酬也成了杯水车薪。

  她一边觉得黑色幽默,一边继续讲解国画里“平远”、“高远”和“深远”的区别。

  课程结束,学生络绎不绝围上来问问题,柳拂嬿不忍拒绝,多待了四十分钟。

  直到最后一人也离开教室,她才拿出水杯喝水,又吃下一颗润喉糖。

  看看窗外,夜已然很深。小小的窄巷透不进月光,愈发显得伸手不见五指。

  早春的夜绿意匮乏,空气里氤着冰凉的雪气,昭示下一场雨夹雪不会太远。

  柳拂嬿轻轻打了个寒颤,关好窗。

  就在此时,一个满身戾气的身影,忽然冲进空无一人的教室。

  这种不打一声招呼就贸然闯入的举动,十分似曾相识。柳拂嬿刚冒出这个念头,一声怒喝就灌入耳中。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抬眼望去,薄成许就堵在门口。

  他没了半分光鲜模样,昂贵的潮牌卫衣上全是褶痕,脸上是彻夜未眠的憔悴,又因为这憔悴,而愈发显得冲动、激愤。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柳拂嬿无波无澜地垂着眼眸,“只是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凛冽的夜风拍击着窗户,助长了薄成许的邪火。而她语调冷如寒霜,更让人心生绝望。

  薄成许大脑一片空白,攥紧了拳头,疾步朝柳拂嬿走去。

  女人的容颜渐渐放大。

  小小的鹅蛋脸,漆黑的眸。眸色疏离又孤洁,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又仿佛早已看透异性的心。

  薄成许快要被这张脸逼疯了,红着眼圈看她,口不择言地喊出心里话。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冷漠的女人!”

  接下来,他竟然做出一个堪比偶像剧样板霸总的举动——

  先是绝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柳拂嬿的手腕。

  又蛮横地去抓她的肩膀,想要把人往怀里带。

  “薄成许。”

  就在此时,一个好听的声线,像冷泉洗濯玉石,静静地响起来。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看到了多少。

  只是这声音分明敛去了平日里浮于表面的温润,愈发沉郁矜冷,带着摄人的威势。

  薄成许如遭雷击,浑身狠颤,立刻松开手。

  未见来人,只听其声,和男人嗓音里流露出的那份清矜又桀骜的气度,就让柳拂嬿感到几分熟悉。

  而熟悉之上,又燃起些许隐秘的惺惺相惜。

  紧闭的唇瓣内,舌尖悄然放松下来,轻轻卷过冰凉的喉糖。

  自薄成许闯入教室后,柳拂嬿第一次抬起眸。

  夜雾浓沉,雪意凛冽。纯黑的迈巴赫驶入狭窄深巷,两盏银色的车灯照亮画室门扉。

  薄韫白逆着光,懒步自雾中走来。

  男人生得漆眉深目,温雅矜贵,眼形似工笔雕琢,重睑窄而深,五官优势极为明显。

  气质更令人过目不忘,一身暗色成衣勾勒出清落轮廓,比水墨画更加月白风清。

  此刻,光风霁月化作雾锁烟迷。

  男人修长身形沉沉地氤在凛然雪雾里,叫人捉摸不透。

  他眉眼懒散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却仅用不高不低的一声,就将冲动的薄成许定在了原地。

  之后,他才正过身,向柳拂嬿致歉。

  两人身高有些差距,言语时,薄韫白很好修养地微微欠下身。

  “侄子不懂事,见笑。”

  他收着目光,并不去贸然注视对方的肩膀和手臂,只问:“有没有伤到你?”

  分寸感恰到好处,温和却不逾距,令人如沐春风。

  “没有,”柳拂嬿将被捏红的手腕背到身后,“没关系。”

  薄韫白淡淡瞥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出的薄成许,沉下嗓音。

  “是他无礼在先,如果你希望用更严肃的法律手段介入这件事,我绝不包庇。”

  “你倒挺严厉。”

  柳拂嬿有些意外。眼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薄成许像泄气皮球般瘪下去,又觉得稀奇:“他很听你的话?”

  闻言,薄韫白似乎扯了扯唇。

  “大概是不敢不听。”

  “那你帮我做个见证,让你侄子别再来找我了,行吗?”

  柳拂嬿问得挺恳切。

  薄韫白看向一旁脸都吓白了的薄成许,语调没什么明显变化,听着甚至堪比和风细雨:“听见了吗?”

  结果一听这语气,薄成许的脸色由白转青,两条腿抖成筛子,比见了猫的老鼠还可怜。

  “听、听见了……”

  哭丧着说完这句,少年人扭头跑出画室,似有低低的哽咽溅落在夜风里。

  柳拂嬿实打实地松了口气。

  “回去我会罚他。”薄韫白言语耐心,似在抚慰,“小许性情冲动,不过从小到大,确实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出格事,吓到你了吗?”

  “没有。”柳拂嬿回得简洁。

  因为她清晰地察觉到,这人深夜前来,只是出于管教晚辈的责任感,跟关心自己半点不沾。

  而早在更久以前,晚宴对视那一秒,她便隐约发觉,这人纵有一副谦谦君子的皮囊,本质上却是她的同类。

  对一切都厌倦,所有温情都作伪。

  果然,薄韫白没有继续安慰她,只淡声道:“你胆子很大。”

  柳拂嬿自嘲:“见多了这种场面,谁都能攒下一点经验。”

  薄韫白似有不解:“什么经验?”

  当然是应对债主的经验。

  这句话被柳拂嬿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薄韫白打量四周。这里地段不好,环境也简陋。室内灰暗又不避风,森森的寒意从窗缝和墙根渗进来。

  水泥地坚硬,站久了一定不舒服。

  以她的才华,本不必在此兼职。

  不知怎的,又回想起进门前看到的那一幕。

  盛怒的薄成许欺近她,力量和体型都呈压倒性优势,她却好像一点都不恐惧。

  也不像是笃信对方不敢动手。

  而更像是因为,即使产生了肢体冲突,即使被暴力对待,她也无所谓。

  她对自己的这具躯体无所谓。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谓。

  对自己的人生无所谓。

  仿佛看见一颗被打碎在雪地里的琉璃,碎光凛然,刺了一下他波澜不惊的眸底。

  很少见的,薄韫白忽然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冒昧问一句,柳老师是否有经济方面的难题?”

  话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轻微不妥。

  交浅言深,是社交一忌。

  柳拂嬿却没有回答。

  那双曼妙长眸轻轻抬起,不解地望向面前这个陌生人,带着几分犹疑。

  “你怎么知道我姓柳?”